剑光如电,兽吼如雷。
那机关豹庞大敏捷,有拔山扛鼎之力,接连向流筝飞扑,皆被她惊险避过,折身以剑挥砍抵刺。
眨眼的功夫,两人已连过十几招,机关豹坚硬的身躯上没有留下剑痕,她手里的剑却被砍豁了口,紫色的灵光正向外逸散。
机关鸢在天边徘徊不去,季应玄静静观看着两人的局势。
流筝却误解他为关心,愈发握紧了手中的剑。
她扬声对墨问津道:“无论你们之间有什么恩怨,止善山是我太羲宫的地盘,他既得我太羲宫庇佑,便不会放任你们带走他。”
墨问津闻言先是一愣,想通她的误会后,缓缓挑眉,露出一个笑:“劝你还是好自为之。”
流筝右手握剑,左手拍出一张引雷符,霎时只闻得天雷轰轰,紫电汇于剑尖,随着她一道翻身挥砍,那引雷电之力而形成的光球砸向了机关豹。
墨问津驭着机关豹拔身后纵,光波擦着机关豹的肚皮掠过,砸在身后雪峰上。
一击不中,又是一击,机关豹凌空飞跃,转守为攻,恶狠狠扑向流筝,流筝屈膝后仰,从机关豹身下擦过,对准方才雷光亟中的焦黑地方,双手持剑,狠狠向上扎去!
剑尖没入一寸,豹身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机关豹虽觉不到疼痛,但腹中是它精密机窍所在的地方,墨问津道了声糟,提着机关兽起跃后翻,同时开启腹下机窍,露出一片三尺长的锐芒,流筝拔剑不及,连忙松手躲避,被机关豹狠狠摔了出去,在地上连滚三圈才堪堪抵住退势。
若她使的是命剑,此刻便可伸手召回,可惜那只是一把精巧有余、威力不足的机关剑。
流筝失了剑,马上又从绣囊中掏出了一对峨眉刺。
墨问津十分心疼他的机关豹,这可是他最威风的坐骑,莲主大人明明说那雁大小姐没有命剑,十分好捉,为何对阵起来如此棘手!
两人各怀心思地绕圈对峙,墨问津一咬牙,再次驭豹向凌空,张开血盆大口向流筝俯冲,流筝没有躲闪,拍出一张“千钧符”贴在右手峨眉刺上,七寸长的峨眉刺瞬间充满千钧重的爆发力,在机关豹扑下来的一瞬间,狠狠钉穿了它的下颌!
一面是精密机括的咬合力,一面是千钧符带来的冲击力,两股力量相抵,竟一时难分上下,谁也不肯相让。
流筝想的是一举卸掉机关豹的头,墨问津想的是咬断她的胳膊更好捉。
僵持不下之际,忽闻天边鸢声逼近,竟是季应玄从高空俯冲下来。
他也没想到墨问津会在流筝手里吃亏,叮嘱墨问津要速战速决,结果硬生生拖成了一场鏖战。
越是观战,心中越是烦躁,于是决定来帮墨问津一把,驭鸢飞下时,袖中拈出了一瓣莲花。
他本意是要削断流筝抵在机关豹嘴里的峨眉刺,叫它能顺利咬下,然而飞得近了,尚未出手,却听雁流筝对他喊了一声:“别管我,说了叫你快走!”
季应玄袖下的手微顿。
墨问津趁雁流筝分神之际,驭使机关豹抬起了前爪。
流筝误以为他要去捉刚落地的季应玄,不躲反迎,左手的峨眉刺硬生生抵了上去。
没有千钧符的峨眉刺威力有限,只是将机关豹的爪子拍歪一分,爪上锋利的尖刺沿着她左臂划下,割开了一道血淋淋的伤口。
流筝疼得脸色煞白,手中却不肯卸力,声音几乎变了调:“墨族人是来抓你的,你先走,我自有办法脱身!”
墨问津看向季应玄,以眼神向他求助,请他施以援手,却见季应玄的目光落在流筝流血的左肩上,神色十分僵硬。
呃……不是他说要捉雁大小姐剖剑骨,死活不论么?
他这副表情,是捉还是不捉?
季应玄终于动了,天青色的宽袖下逸出一缕形如莲花瓣的红光,那红光细微难察,力量却极其强悍。
墨问津见他出手,心中暗暗松了口气,不料这口气还没吐出来,突然听见“咔嚓”一声脆响,身下机关豹如山崩石飞——那红光竟是将他心爱的机关豹的头给割掉了!
豹头坠地,激起一片碎石飞屑。
弥漫的白烟中,季应玄伸手将流筝的腰一揽,半拥着她乘上机关鸢,冲天而去。
墨问津愣愣地看了看自己被削掉头的宝贝机关豹,又看了看他们远去的身影,十分难以置信。
半晌,又一瓣金赭色的红莲花瓣飘到他面前,是季应玄仓促间留给他的一句话:“此次计划有变,你先回去,机关豹我会赔给你。”
这是赔不赔机关豹的事吗?这是在耍着他玩儿,这是在侮辱他的人格!
墨问津险些气厥过去,朝着机关鸢离去的方向大喊了一句:“姓季的!别以为你救了小爷全族,就可以对小爷为所欲为!”
喊罢犹不解气,想着反正他也听不见,又补了一句:“下回小爷看见你,一定把你的头也削掉!”
墨问津气急败坏的嘶喊逸散在身后的风中,没有一个字传到鸢上那两人耳朵里。
耳畔是呼啸的山风,身边是涤荡的流云。
山风与云雾中,季应玄静静望着流筝肩上的伤口,目中如翻搅的深渊,神色难辨,幽暗而复杂。
他看得明白,雁流筝本可以躲过那一掌,却是为他而生生挡下。
她为什么要舍身救他?
是看透了他的意图,想要将计就计,还是单纯的……单纯的……
雁流筝向身后望去,见机关豹没有追来,长舒了一口气:“得救了得救了,方才真是太惊险了!”
她右肩靠在季应玄怀里,借他挡一下风,从裙子上撕下一条绫罗,飞快缠在左肩的伤口上方。
见季应玄不言不语,还当他是吓傻了,轻轻碰了碰他:“季公子,劳烦帮我打个结。”
季应玄垂下眼帘,从她手中接过了绫罗的两端,在她伤口上方系成结。
他问雁流筝:“方才……你为什么要挡在我前面?”
“原来你在纠结这个啊。”
流筝笑了笑,只是因刚经过一场恶战,伤口失血,脸色有些狼狈,笑起来不如从前明艳。
语气却依然很真诚:“难道不是你折回救我在先,我帮你挡机关兽在后么?”
季应玄心道,他折回去可不是为了救她。
见他仍蹙着眉,流筝开解他道:“咱俩是伙伴,危急关头自然要互相帮助,我受了伤虽然倒霉,却不是你的过错,乃是我学艺不精之故,若非你及时捞上我,只怕我不仅是伤了肩膀这样简单,是不是?你不要胡思乱想。”
季应玄望向她的伤口,机关豹的爪子十分锋利,伤口最深处隐约可见白骨。
简单的包扎收效甚微,血迹洇透了绫罗,向她的袖子上蔓延。
被迫承了这样一份情,季应玄心头发堵,他移开目光,声音也冷淡了几分:“你别说话了。”
流筝点点头,她确实也疼得厉害,没有力气说话了。
见她默默咬着嘴唇,额角是疼出的冷汗,季应玄下意识抬起袖子帮她挡住身前的风。
她就势靠进他怀中,慢慢闭上眼睛昏睡过去,呼吸轻浅平稳,仿佛对谁都没有防备,都可以全副身心地信赖着。
季应玄心中很不是滋味。
他想过雁流筝会看破他的险恶用心,会失望、恼恨、害怕,却独独没想过她竟对他毫不怀疑。
雁家人怎么能养出这样单纯的女儿?
眼见着她肩头的血迹越洇越深,季应玄悄悄往机关鸢内注入一缕灵力,迫使它加快了回太羲宫的速度,上山时一个多时辰的路程,只用了半个时辰就赶到了宫门。
这一路上,他有许多次机会可以直接掉转方向,前往听危楼的双生台,但他却刻意忽略了这个念头。
他给自己找了个听起来合情合理的理由:今日风水不畅,不宜见血。
剖剑骨的事,还是等下个月吧。
机关鸢穿过结界,停在流筝的灵霄院中。
正在晒太阳的喵喵发出一声惊叫,引来了从门前路过的子雍师弟。他一眼望见季应玄怀里抱着浑身是血、昏迷不醒的雁流筝,瞬间目眦欲裂,厉喝道:“住手!放开师姐!”
他三两步冲过去,将流筝从季应玄怀中抢过,不听不闻地就往医修宫跑。
“医修!医修!快救救师姐!师姐受伤了!”
季应玄跟过去时,医修宫里已乱成一团,有人扶着流筝给她输灵力止血,有人取来伤药和绷带。
子雍被赶出门外等着,他失魂落魄地站在廊下,眼望着一盆殷红的血水被端出,浇在坛中红梅树下,听见隔窗传出的忍痛嘶气,他又恨又心疼,突然祭出命剑,不管不顾朝季应玄砍去。
“你个忘恩负义的畜生!我要杀了你!”
青色剑光迎面袭来,季应玄没有反击,侧身躲开。
一击不中,剑光分化为数道,杀意更重,来势更猛。季应玄目光微寒,不愿再忍,正欲凝出业火将其绞碎,却有一道品红灵光障及时挡在了他面前。
只听噼啪几声脆响,子雍的剑光被弹开,一簇剑光擦过坛中红梅树,簌簌摇落一片飞红。
子雍不甘地望向来人:“宜楣师姐,为何不让我教训他!”
“此处是能动剑的地方吗?”宜楣声音肃严,瞥了一眼季应玄,目光又落回子雍身上:“流筝醒了,听说你在外面,让你进去说话。”
“师姐醒了?”
子雍一听,顾不得季应玄,转身就跑进了屋去。
宜楣收起灵光障,走到季应玄面前,对他说道:“眼下无暇顾你,你先回客院去等着,之后自有处置。”
季应玄温润恭顺朝她一揖:“多谢师姐解围。”
宜楣冷嗤道:“不必,师姐不是你能叫的。”
说罢转身回屋去了。
季应玄没有羞愤窘迫,也没有听话离开,他默默走到花坛边,蹲下身挽起袖,将方才被震落的红梅花瓣一一拾起。
如血的红梅衬着如玉的掌心,分外分明,屋里人的低声交谈,也听得分外清晰。
流筝又在宽解别人:“……伤我那东西没有灵力也没有毒,这伤口只是看着吓人,其实好起来很快的,真的,你看已经不流血了。”
子雍的声音闷闷的,几乎带了哭腔:“好得快又怎样,还不是会疼,你都疼得昏过去了,到底得多疼啊!”
流筝道:“我只是太累了。”
她将受伤的前因后果略去惊险的部分告诉子雍,子雍听罢依然愤恨不平,咬牙切齿道:“果然是因为那凡人才受的伤,师姐以后应当离他远一些……不,应该把他赶下山去。”
流筝哭笑不得:“他救了我。”
“我看他是别有用心,其实是想害师姐。”
“不会。”
流筝态度之坚定,令窗外的季应玄也感到疑惑,他抬头望向支摘窗的方向。
流筝的声音像一缕轻烟,徐徐从扶疏花影里逸散出来。
“我看人倒是有几分准,季公子虽然待人不热络,但他道心澄明,品性孤高,绝非是汲汲于身外之利而主动害人的人,何况杀我伤我,对他又没有什么好处。”
“除非我与他有怨仇在先,他要寻我报仇。”
季应玄指尖微微一重,红梅花瓣被他碾碎,花汁沾在指腹间,像一滴艳丽的血。
他以为雁流筝终于想明白了真相,却听她又继续说道:
“可我自问磊落世间二十载,事无不可对人言,不曾做过什么昧良心的事。我既没有对不起他,他又怎会无缘无故来害我?”
子雍顿时无言以对。
季应玄心中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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