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笔记小说网 > 古代言情 > 知卿仙骨 > 12、惩罚
    雁长徵出关后听说了流筝受伤的事,先召子雍前去问讯,接着便派人缉拿了季应玄,前往诫台。


    诫台是罪修受刑的地方。


    季应玄一介凡身,被锁在寒冰灵障里,受冰霜刺骨之寒、雷电殛身之痛。更有太羲宫的弟子手持幽刺鞭从旁责问,每问一句,打在身上的鞭子就更重一分。


    “诱导大小姐去止善峰,你是何居心?”


    “只是为了寻找木材……”


    “墨族人为何会出现在止善山上,你是如何与他们通风报信?”


    “我不知。”


    “为何要害大小姐的性命?”


    “我没有。”


    一个不肯承认,一个不肯相信,唯闻幽刺鞭破风落下的声音,倒刺划破衣服,直刺进血肉里。


    季应玄垂着头喘息,仿佛半死不活,水汽在他面上凝成一层薄霜。


    乌发垂掩,使黑更黑,白越白,黑白分明处,一双深静无澜的眼睛,望之却令人心惊。


    半个时辰,三十幽刺鞭,折腾掉他半条命,却仍问不出一个字,再打下去,只怕会活生生打死。


    持鞭弟子望向高坐观刑台的雁长徵,请他示下。


    雁长徵起身走了下来。


    他接过幽刺鞭,随意握在手中慢慢绕着,威厉淡漠的目光落在季应玄脸上,仿佛要将他剖开,直取他的灵府深处。


    “你不像凡人,也不像妖魔。”雁长徵说:“凡人胆怯有畏,妖魔狂躁有恨,而你好像什么都没有。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季应玄的喉中血气翻涌,出口的话却仍是温润清朗:“我只是个没有根骨的凡人,承蒙大小姐不弃……”


    “不弃?”雁长徵冷笑:“流筝她可怜你,同情你,但是她保不住你。我劝你还是放聪明些,说点实话,不要放着痛快的活路不选,去选千刀万剐的死路。”


    季应玄勉强抬起头来,一道血淋淋的鞭痕沿着他的下颌蔓延到左胸,随着他的呼吸而向外析出血珠。


    他没有动用灵力来保护自己,以肉体凡胎硬生生扛下了这三十鞭,所以无论雁长徵怎么试他,都抓不到他的把柄。


    他仍旧说道:“我只是个凡人。”


    话音甫落,雁长徵突然抬手,倒转手中鞭梢,猛一用力,将并指粗的鞭梢狠狠插进了他右肩的中府穴!


    瞬间碎筋分骨,血涌如注。


    雁长徵握着倒转的鞭梢,沿着季应玄的中府穴一路向下謋开,直逼灵墟穴,大有将他竖劈为半,并碎尸万段的意思。


    被绑在刑台上的季应玄动弹不得,已经疼得无力出声,一双眼睛血濛濛地望着雁长徵,他的脸让季应玄想起了十年前的雁濯尘。


    这样被活生生剖开的感觉,实在是令人印象深刻。


    他听见雁长徵冷漠的声音在耳畔嗡嗡作响:“流筝她为你受伤,这是你欠她的,希望你好好体会这种滋味。”


    季应玄动了动嘴角,血水流经下颌,滴在脚下刺骨的堆雪中。


    他的声音艰难而清楚:“那我心甘情愿……还给她。”


    他比雁长徵更想偿还这份被迫承受的情,掣肘他抉择的债。他不愿欠雁流筝一丝一毫,为此他宁可遭受十倍于她的痛苦。


    ***


    青帐曳曳,灯影恍恍。


    流筝再次起身将灯芯挑亮,回来时手里端了一杯参茶,沿着季应玄失去血色的嘴唇缓缓倒入,倒一口,停一停,直到他全都咽下去。


    温凉灵润的参茶唤醒了季应玄些许知觉,使他半梦半醒地坠入许多往昔场景中。


    他梦见母亲牵着他的手将他送到舅舅家,半路买下一只瘸腿的小羊羔让他抱在怀里,对他说:“等你将这只羊养大,我便会回来接你,咱们到云京去,我开武馆养你读书。”


    说罢她便头也不回地走了,离开时背着一柄剑。


    寄居在舅舅家的生活时常要看人眼色,好像所有人都惧怕他那克得父母亡散的孤煞命格。


    贴身仆僮偷了卖身契翻墙逃跑,宁可见官受刑也不愿照顾他起居,逢年过节家中设宴,他被禁足屋里不许见人,只能饿着肚子,与小羊季千里静静地聆听隔墙传来的杯盘碰撞,欢声笑语。


    没关系。他对季千里说,你快快长大,等你长大了,娘就会来接咱们,她若知道我有剑骨,一定会很高兴,是不是?


    他的生活里只剩下两件事,将季千里养大,和好好练剑。


    但是后来季千里死了。表弟生病,道士说季千里是邪物,这样一句轻飘飘的话,要了季千里的命。


    那时的绝望与痛苦,令季应玄至今心有余悸。


    他仍记得那夜暴雨滂沱,小院中满是羊血的腥气,他手里握着一柄铁剑站在院子里,一边痛哭,一边重复地练习早已稔熟于心的剑招,滑到后又爬起,直到浑身僵硬,手腕脱臼。


    他不能停,不能休。


    季千里已经死了,母亲不会回来接他了。


    他浑身只剩一副剑骨,他唯一的活路只有炼出命剑,成为和母亲一样的侠客,负剑离开张家。


    才能找到她。


    剑骨……他唯一的剑骨……


    若是连它也被人夺去,那他还剩什么呢?


    身上又传来疼痛,是那种熟悉的、活生生被人剖解的感觉。季应玄知道梦里接下来的场景,那令他恶心、恐惧、万念俱灰,无论如何都挣不开的剜心剖骨。


    他不甘心——


    梦境在强烈的情绪中破碎,季应玄蓦然睁开眼,抓住了那只探向他的手。


    幽暗的眼底乍然滚起金赭色的莲火,眼底的恨意与戾气尚未褪去,吞噬了覆在瞳仁上的温柔谦和。


    他对上一双朦胧的泪眼,是雁流筝。


    她指间掐着一根银针,针尾穿着一根长长的红颜枯木灰拈成的线,正倾身向床里,准备为他缝合肩上的伤口,他骤然醒来,令她有些猝不及防。


    “对不起……是不是太疼了,我再去给你取些灵药敷上。”


    季应玄没有反应,盯着她的眼神令她浑身发寒,手掌嵌住她的地方,却又隐约觉得烫得生疼。


    流筝的声音低了低:“你的手现在不能用力,请你不要……不要乱动。”


    门外传来脚步声,季应玄轻轻侧过脸去,缓缓松开了她。


    子雍端着熬好的药走进来,见了这一幕,忙将砂锅放下:“既然他已经醒了,我来缝吧,师姐。”


    流筝摇头:“不必。”


    子雍知道她是真的生了气,不敢置喙,负手走到一旁站着。


    流筝又取了一指续弦胶,与麻散搅匀后,用手指轻轻涂抹在季应玄的右肩的伤口里。她没有看他的眼睛,却低声与他解释:“白色的是用凤喙和麟角熬制的续弦胶,能接骨续筋,绿色的是麻药,可以缓解你的疼痛,等会儿我要用红颜枯木灰线给你缝合伤口,你不要看。”


    季应玄的目光凝在她眼角的泪痕上,重又变得深静,仿佛醒来那一刹那的戾气只是错觉。


    他有气无力地点点头,将脸侧向青帐拂动的方向。


    流筝捏着银针轻轻舒了口气,下手之前对子雍说道:“去为季公子找一套干净的衣服,叫厨房明早准备点清淡的吃食。”


    子雍应声离开,屋里静下来,一时只能听见银针刺破皮肤,灰线在血肉里穿梭游走的声音。


    季应玄安静得连呼吸也几不可闻,像个死人。


    流筝忐忑不安地观察他的脸色:“不必忍痛,若是疼,我下手再轻一些。”


    季应玄淡淡道:“比起在诫台受刑,这算不得什么。”


    流筝手中银针微顿,她想说对不起,最终却没能说出口,只是咬住了下唇,脸色愈发苍白。


    “以后不会再有这种事了,我已和父亲谈好,等你养好伤,就送你下山去。”


    季应玄盯着她:“送我去哪儿?”


    流筝道:“你若想修道,可荐你去听危楼,你若想回凡界,可赠你傍身之财、立命之资,依你的才能,想必会在凡界过得很好。”


    她顿了顿,声音低而浅:“我知道,你并非全无灵力,墨族的人未必能奈何你。”


    这句话令季应玄的目光瞬间幽暗。


    他问:“你是代雁宫主来试探我的吗?”


    流筝摇头:“你别怕,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也不会向你追问。”


    季应玄握住了她的手腕,似乎并不打算将这句话放过去。


    流筝轻轻叹了口气:“当时在止善峰,削掉机关豹头颅的力量绝非偶然,不是我不是他,只能是你。你有这样的灵力,在诫台时却不肯反抗,我不知是因为你的力量受限,还是有什么别的苦衷,总之,既然你留在太羲宫比面对墨族人更危险,我护不住你,当然不能强留你。”


    季应玄在思索她话中几分真几分假,流筝轻轻挣了挣手腕:“让我先帮你把伤口缝好,行吗?”


    季应玄放开了她。


    并指宽的伤口被红颜枯木灰线勉强连接在一起,血虽然止住了,伤口却依然狰狞。


    流筝起身将放凉的药碗端给他:“里面有血首乌和还阳散,是补血的,你喝下之后,先好好睡一觉吧。”


    季应玄依言照做,和衣闭上了眼睛。


    他听见流筝轻缓的脚步渐渐走远,绕出房门,右手的手指微动,一枚金赭色的莲花瓣跟随她飘荡出去。


    院子里,子雍正在喂几只兔子吃东西,见流筝出来,慌忙站起身:“师姐,你累不累,身上的伤还好吗?”


    流筝摇头:“不必在这儿守着,陪我走走吧。”


    子雍马上将师父的吩咐抛之脑后,连忙跟上流筝的脚步,小心翼翼地劝道:“师姐千万不要生师父的气,师父也是为了师姐的安危着想,怕你受人所欺,遭人所害。”


    流筝说:“我知道。”


    她自幼生活在父兄如临大敌的庇佑下,这种事情并非是第一次发生。


    她不能责怪父亲,只能将季应玄送走,否则落在他身上的每一次伤害,都会成为她难以偿还的债。


    她只是觉得,失去一个能对她的烦恼感同身受、与她惺惺相惜的朋友,令她很难过。


    子雍将她失落的神色尽收眼底,心中颇有些不是滋味。


    他开口道:“那样一无是处的凡人,师姐为何这般舍不得他,师姐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他能给的,我也能给。”


    “我只是觉得他孤零零的,有些可怜。”


    流筝的叹息声如飞絮,轻盈绵软,缕缕不尽。


    “当初我带他回太羲宫,就像当年带你离开破败的城隍庙一样,并非是想要得到什么,只是于心不忍。”


    季应玄阖目躺在榻上,听着红莲花瓣里传出的声音,眉心微蹙。


    他竟不知,原来子雍也是她捡回来的。


    这太羲宫里还有土生土长的东西吗?


    子雍悻悻道:“他怎能和我比。”


    “他确实不能和你比,”流筝说,“你身负正清剑骨,入宫即可拜师,短短数年就能独当一面,可是那位季公子天资平庸,不为太羲宫所容,他不如你幸运。”


    季应玄自嘲地轻笑,他的确不如子雍幸运。


    天下剑骨分三品,气清、正清、太清。气清已是难得,太清最为罕见,几乎百年一遇,上一个拥有太清剑骨的人是太羲宫的少宫主雁濯尘。


    他没有雁濯尘的出身,却生了一副太清剑骨,正合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谶言。


    他忍不住地想,倘他所有的剑骨只是正清或者气清,是否就不会遭到掠夺,或许真能凭借那一点资质,进入太羲宫修炼,成为与子雍一样的人。


    那样才堪称幸运。


    这一点妄想像血沫生出的花朵,在伤口的剧烈疼痛里转瞬即逝。季应玄想起从前,想起梦境,又想起雁濯尘的傲慢,雁长徵的冷酷。


    修长的手指缓缓攥紧,青筋若隐若现。


    可是天命既然给了他一身太清剑骨,又让他历经业火淬炼而不死,他凭什么要将自己的东西拱手让人?


    承了雁流筝的情,他已加倍偿还,接下来,也该轮到他来清算恩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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