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文琼惊梦乍醒,呆呆愣愣不知身在何处,四顾见满室无人,孑然一身,竟心生冷寂之感,睁眼到天明。
用罢早膳,有人来报,说沈淑慎拜访。谢文琼兴致缺缺,与之下了一回棋,也是半晌不落一子。
沈淑慎瞧出她心不在焉,试探道:“殿下可是乏了?”
谢文琼摇头。
沈淑慎又问道:“殿下可是觉得对弈无趣?”
谢文琼将指间棋子丢入棋坛中,叹了一声气道:“见天怪无聊的,不若叫人来唱堂会罢。”
沈淑慎道:“这个好,也热闹。只是殿下,何不出去走走?好容易出得宫来,没道理成日在府中。”
谢文琼道:“外头人多,人来人往的,本宫不愿熏那些个腌臜气。”
话是如此,她心中自有三分怯:在宫中樊笼待得久了,不知怎样振翅飞。
沈淑慎便不再劝,只道:“谨儿常来与殿下作伴便是。倘若殿下开口,向我祖父要了我来服侍殿下……”
谢文琼不悦道:“此事莫要再提。”
沈淑慎黯然神伤,心道:十多载的青梅之情,竟也得不到她的真心么。
她一腔幽怨又不能诉之于口,只能苦情自吞,熬成一腔相思药汤,自病自医。
谢文琼早便知道沈淑慎是何等心思。谢文琼二八之年时,沈淑慎曾有一日进宫玩耍,偷偷携了一部野史。
谢文琼与沈淑慎二人夜间背着嬷嬷丫鬟,悄悄点了灯来读。此书不知是何人所作,书写的乃是前朝盈世祖的艳史。
书中写道,盈世祖不是男子,实乃是个女子,与皇后有着磨镜之情,故而无有子嗣。书中还列数项“铁证”,譬如盈世祖屡屡为女子之权舌战朝臣,譬如盈世祖曾拟立皇太女之诏,却被皇后亲族觉察,以致在外出祭天途中,宝珠公主鸾驾遭截杀。只因有人见世祖待皇后子侄亲厚,又抱了宝珠公主亲养,自有后族男儿动了歪心,试图染指太子之位。
此事之后,世祖大发雷霆,及驾崩都未立太女或太子。遗诏倒是立了太女,只是宝珠公主遭劫时伤了身子,不可思虑过重,否则便咳血不止。世祖久不放权,太子之位空悬,早有人招兵买马、蠢蠢欲动,只待世祖一死,纷争顿起。宝珠公主虽在夺嫡之争中有世祖遗部扶持,却因体虚之故,未有多久便香消玉殒。
其时,天下方太平几十载,烽烟又起,各地趁势举旗者不可胜数,其中有一支谢氏兵,兜兜转转,登了大宝,才有如今的丰朝。
谢文琼读罢,掩卷道:“这个盈世祖好不知事,岂能不料到她死之后,天下必乱?说甚么太平之君,却无有百年之见。那些男子也是被功名权势糊了眼,个个不晓天下大义,好端端的太平不要,反而要去兴乱世。”
沈淑慎不敢出言顶撞,只是心道:这不过事后诸葛之言罢了,盈世祖自然以为可为宝珠公主铺好道路,谁料天不予寿,功败垂成。再则,若你谢家先祖不争,何来你今日荣华富贵呢?
然而,沈淑慎偷运此书,并非要与谢文琼共论前朝旧事,她将书卷翻了几页,略过前部的“考究”,直翻至后文对于盈世祖与皇后耳鬓厮磨、琴瑟和鸣的臆测。
谢文琼方看两眼,先是羞恼道:“这劳什子淫文艳赋,没得污了本宫的眼。”
话虽如此,她又悄悄扫了两眼——原是这野史写得香而不淫、妙而不俗,各种后宫闺阁情思娓娓道来,仿若亲历一般。
沈淑慎轻声道:“殿下,想来这女子之间,也可相伴相携一世。”
谢文琼乍听此语,好似罄钟一响,心中涟漪波生。
沈淑慎大胆拉了谢文琼的手,柔声唤道:“殿下,你与我祖父说,要我来服侍你,祖父必然应允。我与殿下日日夜夜同在一处,岂不好?”
谢文琼悚然抽手,险些挥倒烛火。谢文琼冷然道:“本宫就当没听过这话!”
沈淑慎低头不语,良久方咬唇道:“谨儿知道了。”
谢文琼叫了人起来要连夜送沈淑慎出宫,宫娥沉榆劝道:“殿下,宫门已然下钥了,此时开门,恐惊动娘娘和圣上。”
谢文琼一听有理,只得打发沈淑慎去别间住了,往后一月,沈淑慎求见皆被拒。
再后,沈淑慎递书陈情,只说那日是一时糊涂。又有皇后从中说合,二人方重归于好,于那日之事绝口不提半字。
但谢文琼心中,自那日就有一种别样情思升起,见着唱戏的小旦要比小生多瞧两眼,却一颗心如信马由缰,不曾为谁停驻,也不曾叫人知晓。
而今日,沈淑慎旧事重提,谢文琼没来由的心中烦闷,略说两句,又改口说“乏了”,想打发沈淑慎回去。
沈淑慎临去时,忽而问道:“殿下,若是府中唱堂会,驸马可来否?”
谢文琼奇道:“她来作甚?”
沈淑慎展颜道:“谨儿随口一问罢了。”
谢文琼正因岳昔钧之故,不得安寝,本好容易忘了此事,又被沈淑慎提起,心中不甘之意顿生。
谢文琼心道:不错,合该叫她来,戏唱多久,就叫她跪地奉茶多久,也能挫一挫她的锐气。
主意打定,谢文琼又欢喜起来,叫了伴月去做准备,明日就要叫戏班进府。
岳昔钧得知谢文琼请她看戏的消息时,正在做木工活计。
安隐一边在旁协助,一边不住劝道:“公子,你肩腿都有伤,还是静养为好,别做这些了。”
岳昔钧正在兴头上,她有兴致的时候不多,因此尤为珍惜,故而说道:“无妨,只是做个小玩意儿,不费甚么事。”
岳昔钧听了人来说要她明日去公主府,笑着点头应了,还多饶一句:“替我问你家殿下安。”
安隐待人走后,说道:“公主又要作甚?总不该是向你赔罪罢。”
岳昔钧哼唱了一句“凤凰雀鸟有高低”的戏词,道:“她是帝裔,怎会向我赔罪。”
安隐道:“那便是又要折腾人了,好没道理。”
“如此也好,”岳昔钧道,“待我走后,也不会因耽搁她而心中有愧了。”
安隐道:“何必有愧,这段姻缘又不是公子求来的。”
岳昔钧道:“是矣。”
岳昔钧小声哼着曲儿,手下锉刀磨着木头,而木头是园中修整花木余下的。
安隐瞧了一会儿,瞧出岳昔钧这是在做甚么,又好笑,又忧心:“公子,这东西,你是要送人,还是自个儿留着?”
岳昔钧笑道:“原是自己留着玩儿,但既然人家请我看了戏,总该有回礼才是。”
安隐道:“公主前次就恼公子的画儿,如今再送这个,可不是火上浇油么?”
岳昔钧道:“她左右都是要拿我醒脾的,有无把柄有甚么要紧?更何况她不过是被娇宠坏了,使的都不是甚么严厉手段——总该叫我苦中作乐罢。”
一日之光眨眼便逝,公主府挂了红灯,请了戏班唱堂会。
岳昔钧本以为宾客众多,谁知到了之后,才知只有谢文琼、沈淑慎及自己三人。
岳昔钧转念一想:是了,外人在时,公主要佯装恩爱,她才不受这个憋屈。
公主府中搭了戏台,观戏台亭与其相对,亭中摆放两件酸枝椅,其上坐定谢文琼与沈淑慎二人,二人之间摆一小桌,桌上吃食茶水俱全。
谢文琼见岳昔钧乘着轮椅到来,指着脚侧蒲团道:“请罢。”
岳昔钧倒不忸怩,扶着安隐的手臂就跪了下去。
班主上前来送上戏本,请谢文琼点戏,谢文琼点了一出《孽海记》。
谢文琼心道:岳昔钧这个莽夫常去庵堂,也不知是诚心参禅还是心怀不敬之意,点了这出可一箭双雕——若是她是虔诚信徒,听了“哪里有八万四千弥陀佛”种种,自然着恼;若是她与姑子有些个腌臜事,见了台上妙尼,自然痴态毕现——总可破了她这通身“事不关己”的气派,叫人拖下去教训一顿。
主意打定,谢文琼将戏单递与沈淑慎,又作宽容样,低头问岳昔钧道:“驸马也点一出罢。”
岳昔钧心道:若是使得,我自当点出《打金枝》。
但她也知分寸,便道:“臣点一出《狮吼记》。”
谢文琼睨她一眼,道:“怎的,不是货真价实的夫妻,还生怨气,以‘河东狮’比本宫么?”
岳昔钧道:“不敢,臣跪得辛苦,也想台上有人陪着跪跪。”
谢文琼哼了一声,倒也没要她改戏。沈淑慎点了一出《怜香伴》,又细细嘱咐了最后两折不唱,只因这戏乃是唱二位才女相知相遇直至情定,终同嫁一夫,方长相厮守。沈淑慎不喜“同嫁一夫”的安排,自然要把最后两折撇去。
丝竹声响,谢文琼与沈淑慎说说笑笑,好似岳昔钧全然不在。
岳昔钧跪于蒲团之上,动也不动,神情淡然。
安隐捧着岳昔钧昨日做的木工活计,等在廊下,心道:也不知小姐几时要把这玩意儿送出去,怎的这半天无有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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