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告御状公主心凄凄
今日的膳食吃到最后, 上来的是些香薷汤、龟苓膏等败火之食,想来是特意为谢文琼加做的。
岳昔钧在沉榆之前,为谢文琼盛了汤, 双手奉上:“殿下请用。”
谢文琼接来一试, 不烫不凉, 煞是满意。
谢文琼道:“过几日便是上巳节,祓禊宴饮之事,你只消跟着本宫便是。”
岳昔钧道:“是。”
谢文琼又道:“叫人给你做几套衣裳罢。”
岳昔钧道:“多谢殿下,臣叫安隐量体之后, 再交与缝人。”
谢文琼也不为难她, 道:“好。”
谢文琼又问道:“你的轮椅,可要换新?”
“不必, ”岳昔钧道,“还中用。”
又过了半日, 来人请谢文琼与岳昔钧入宫, 其时,谢文琼正在和岳昔钧一同在池塘边喂鱼,游鱼聚拢在岸边, 互相争食。
谢文琼向伴月道:“备车,押阿幺和孙雨亭。”
又问岳昔钧道:“驸马可要更衣?”
岳昔钧点头, 谢文琼便道:“那本宫在正堂候你。”
岳昔钧道:“劳殿下稍待。”
安隐帮岳昔钧换了外出的衣裳,推着岳昔钧和谢文琼汇合。谢文琼道:“驸马与本宫同车罢。”
岳昔钧笑道:“臣荣幸之至。”
岳昔钧拄着拐杖,被伴月搀上公主车舆,她头一次“登堂入室”,谢文琼惯会享受, 车中铺毯缀金,华贵非常。
岳昔钧坐定, 笑道:“臣如今才知甚么叫‘金玉满堂’。”
岳昔钧说“金”的时候,指了指车中点缀的金箔金饰,在说“玉”的时候,又摊掌往谢文琼的方向送了送。
谢文琼臊得很,小声道:“哪里学来这许多花言巧语,一点不把本宫的训教放在心上。”
岳昔钧一笑置之。
说了这一句,谢文琼又别扭地道:“原先不还问本宫‘玉乃至洁之物,殿下有何洁’么?今日怎又改口了?”
岳昔钧答道:“那是臣先时有眼无珠。”
谢文琼无话可说。
到了宫门,谢文琼有皇帝特准,不用下舆,车子便一直行至殿前。
岳昔钧在谢文琼身后下车,坐上了轮椅。伴月推她至殿中,便退下了。
岳昔钧要下拜行礼,皇帝叫“免”。
殿中上首坐着皇帝,太子、大皇子、三皇子等人按位次依次排坐,而谢文琼坐在另一侧,与太子平齐。岳昔钧的轮椅就在谢文琼的下首,而阿幺和孙雨亭跪在堂中。
皇帝道:“琼儿再把遇刺之事细细说来,父皇替你做主。”
谢文琼便道:“孩儿昨日去看百戏,正看到风火轮这一戏法,喏,正是这厮,便将‘乾坤圈’向孩儿丢来,孩儿幸得驸马相助,不然就要破相了!”
谢文琼接着道:“孩儿气不过,便亲自审了这厮,没想这厮满口胡言,说是孩儿指使他,后来又改口说是二皇兄指使,孩儿便糊涂了,是谁教这个半大娃娃说这些的?”
谢文琼气愤地道:“那时宫门已然下钥,儿臣本不想搅扰父皇,意欲今日再进宫禀明此事,谁知夜半这叫孙雨亭之人潜入驸马府中,要将这童子灭口。”
谢文琼瞪着谢文璠,质问道:“大皇兄,你可认得此人?”
谢文璠当即从椅子上翻身跪下,道:“此人确是儿臣府中门客,只是却不是儿臣所差。若儿臣真是不友之人,怎会露此破绽?望父皇明鉴!”
孙雨亭是大皇子门客这事,一查便明,因此谢文璠抵赖不得。
皇帝道:“你的禁闭还未尽,又闹出这种事来,就算不是你所为,恐怕和兄弟之间也不和睦罢。”
言下之意便是:“苍蝇不叮无缝蛋”,若不是你做的,估计也和别的兄弟关系不好,否则怎会将脏水泼你头上?
谢文璠不敢辩驳,只伏地正跪。太子谢文瑜眼观鼻鼻观心,在椅中正襟危坐。三皇子谢文琳的目光落在谢文璠身上,眼中闪过一丝幸灾乐祸的神情。
皇帝扫视堂下几人一圈,肃声道:“成日不见有甚么长进,却都把阴私手段使在手足身上!”
几位皇子被震慑,也纷纷跪下,不敢应声。
皇帝冷冷地道:“朕看你们是翅膀硬了,都开始盘算着朕何时驾崩了罢?”
皇子们连声否认,你一言我一语地表忠心。
“朕还在,你们都敢用这种阴毒之计,刺杀皇姊皇妹,”皇帝怒道,“等朕百年之后,只怕有人一个兄弟都容不下了,要赶尽杀绝!”
殿中一静,无人敢接茬。
皇帝道:“朕若是一查到底,便显得朕不慈。念在是初犯,朕权且网开一面,你们几个,俱罚俸三月,禁闭二月,只节日大事可以出府。刺客发付大理寺惩处。若是再有兄弟阋墙之事,朕定斩不饶!”
谢文琼不满这个处置,道:“父皇……”
皇帝道:“琼儿可有甚么要讲的么?”
谢文琼只好道:“多谢父皇为儿臣做主。”
皇帝这才看向岳昔钧道:“驸马有功,赏玉珊瑚一只。”
岳昔钧坐着行礼道:“谢陛下。”
皇帝行过赏罚,拂袖往后宫去了,诸位皇子才得以起身。太子谢文瑜一直都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之态,旁人跪时他也跪,旁人起时他也起,哪怕他和谢文琼一母同胞,本就不太有嫌疑——但他还是任凭皇帝也罚他俸、关他禁闭。
皇帝一走,三皇子和五皇子对视一眼,又快速地移开了目光。四皇子有些愤愤不平,但也只是面上气鼓鼓的,不曾发作。六皇子似乎没搞清状况,脸上露出茫然之色。七皇子年纪更幼,还无有封地,听到要关禁闭整个脸都是苦着的。
谢文璠走过去狠狠踢了孙雨亭一脚,冷笑道:“背主的东西!只会胡乱攀咬!”
孙雨亭抬起头来,恨恨地道:“殿下自然是不管一条狗的死活!”
谢文琳劝道:“皇兄,莫要为这等人生气。”
谢文璠理了理袍服,就坡下驴道:“父皇不叫揪出元凶,本王便不与你缠了!”
孙雨亭冷笑道:“大殿下真是混淆视听的好手,不就是大殿下差遣小人么?”
谢文琳连忙冲门口的内侍道:“还不把他带下去!”
孙雨亭大笑不止,被架着双臂从卸了又安上的门槛上拖行出去,小黄门不知道用甚么东西堵住了他的嘴,大笑声便戛然而止,只剩衣料拖在石板路上的摩挲声,沙沙作响,像风吹树动。
谢文琼冷眼看着这场闹剧,心中有些凄凉:原来,父皇并未如我所想般爱我。
谢文琼不想多待,应付了几位皇兄皇弟的嘘寒问暖,便起身对岳昔钧道:“走罢。”
岳昔钧向几位皇子一礼,随谢文琼离开了这金玉其外的是非之地。
眨眼间几日便过,上巳节便至。这一日,皇家于河畔设坛祭祀,沐兰振衣。寻常百姓家也踏春折枝,絜于流水,京城之中莺声呖呖,车轮滚滚,一片“鸟避连云幄,鱼惊远浪尘”之景,不知有无文人墨客感慨“好花皆折尽,明日恐无春”。
皇帝在穿京河中设了大舟,舟中摆宴,凤髓龙肝置于案几之上,皇子皇女、后宫妃嫔塞满了几只大舟,护卫、歌女浩浩荡荡侍立,船首龙头高昂,满船华幔香风,夹岸百姓欢呼招袖,顺着河流而下。
岳昔钧上舟时就不大方便,是几人抬着她的轮椅登的舟。此时,她正坐在谢文琼身边,和她一同看向舟中歌舞的艺伎,只见姹女作舞,歌喉婉转。
岳昔钧看似在盯着弹琵琶者的手指,却有些神游天外:也不知晓娘亲们现今如何了。
一日前,岳昔钧从英都处得知,娘亲们摆脱了追兵之后,一路向西南方岳城去,这一路上倒无有通缉,不知是否是皇帝害怕逼人太甚。
如果路途顺利,想来不出半月,娘亲们便可以抵达岳城。
岳昔钧却有些“山雨欲来”的担忧,不知娘亲们在岳城隐居的计划是否能够顺利进行。
谢文琼见岳昔钧目不转睛地看着琵琶女的纤指,心中有些不悦,转头问道:“驸马,好看否?”
岳昔钧回过神来,道:“甚么?”
“驸马瞧得丢了魂儿般,”谢文琼搁了盏道,“也不念什么佛,道甚么‘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了?”
岳昔钧故意道:“臣只是念佛,并非持戒。”
谢文琼哼了一声,道:“是么,这么说来,驸马是信奉‘食色性也’了?”
岳昔钧道:“臣并未有这许多想法。”
谢文琼道:“那驸马在想甚么?”
岳昔钧沉默一瞬,又笑道:“臣在想,‘大珠小珠落玉盘’。”
谢文琼将这一瞬的沉默看在眼里,心中倒有些计较:恐怕想的不是甚么“大珠小珠落玉盘”罢,而是“同是天涯沦落人”,想起她那些娘亲来了。
谢文琼想到此处,便也不再戳她痛处,只问道:“驸马若是乏了,本宫叫人送你去歇息。”
岳昔钧上一句还在夸琵琶声动听,谢文琼下一句就问她乏累否,这让岳昔钧也察觉出谢文琼将一切已然看在眼中,心中道:她也算长了颗七窍玲珑心,不在意时不肯把心往人身上略放一放,在意之时倒是细致入微。
岳昔钧道:“不必因臣扫兴,况臣并未乏累。”
谢文琼道:“嗯。”
谢文琼所在这船乃是后宫嫔妃所在之船,只有岳昔钧一个“男人”,舟中女子们言笑晏晏,皇后坐在上首,不时和谢文琼谈谈天。
少顷,有一豆蔻年华之女举盏前来,敬了皇后之后,又转向谢文琼与岳昔钧二人,笑道:“瑶儿祝皇姊、姐丈上巳安康。”
原来,这位正是荣贵妃所出的端宁公主谢文瑶。
谢文琼也举杯道:“同贺。”
岳昔钧随着饮了一杯,她的腿伤不能饮酒,因此和未及笄的谢文瑶一样,喝的都是蜜水。
谢文瑶却不立时离开,寒暄道:“听闻皇姊前几日受惊了,可大安了?我不能出宫,因此也没能及时拜访。”
谢文琼道:“小事而已。”
荣贵妃膝下只有谢文瑶一个孩子,因此谢文琼也不疑心她替自家兄弟来旁敲侧击。
谢文瑶道:“我听闻这猛然惊伤最是伤身,皇姊还是请太医看看为好。”
谢文琼客气地道:“劳皇妹提醒,回府之后便叫太医。”
谢文瑶笑道:“嗯,皇姊多保重为好,姐丈也是。姐丈的身子可好些了?”
皇后在旁听了,教她道:“你尚未出阁,不该问你姐丈的身体。”
谢文瑶分明有些不以为然,却还是应声道:“儿臣受教了。”
第32章 琼瑛跪宫门议和亲
皇后刚训了谢文瑶一句, 良妃便接口道:“姊姊何必待小辈如此严苛呢,想来端宁公主正是和她皇姊亲近,爱屋及乌, 才问起驸马的身体来。既然都是一家人, 问问打甚么紧?”
谢文琼闻言去看良妃, 只见良妃神情似笑非笑,说话不阴不阳。
原来,自打良妃膝下的广惠公主谢文瑛和亲之后,她便对谢文琼与皇后阴阳怪气起来。只因朔荇天汗求亲时, 谢文琼比谢文瑛年长几岁, 而谢文瑛不过才及笄,良妃便觉不该自己的女儿去千里之外的“胡蛮之地”, 大哭大闹了许久,还是谢文瑛在她宫门前跪了一个时辰, 才劝服了良妃。
谢文琼当时也跪了, 但她是在皇帝寝宫门口跪的,口口声声说的是“若是国强能胜战,何须女子去和亲”。这是她生下来十九载第一次强硬地顶撞父皇, 皇帝果然气极,任由她跪了一夜, 皇后来劝也拒之不见。那一夜,宫中看似平静的表面下掩着兵荒马乱。谢文琼那夜之后,发烧不退,大病一场,错过了给谢文瑛送行。
然而, 和亲不过一载,烽烟又起。天汗见荼切儿部势头正猛, 便毁约开战,初时确实打得丰朝节节败退,后来皇帝换了帅调了兵,局势便逐渐逆转过来,甚至月前大败荼切儿部。
但是,不论战败与战胜,恐怕谢文瑛的日子都尴尴尬尬,并不好过。
谢文琼收回思绪,正听见皇后对良妃道:“妹妹此言差矣,便是爱屋及乌,也不该及外男。”
良妃正待要再说,谢文瑶的生母荣贵妃打圆场道:“瑶儿不懂事,二位姊姊妹妹莫要为她争吵。瑶儿,快过来。”
谢文瑶应了一声,又冲皇后与谢文琼笑了一下,微微一福,便回荣贵妃身边去了。
岳昔钧不便插话,只默默为谢文琼添了一回酒,顺手摸了摸酒盏,低声道:“殿下,酒冷了,叫她们温一下罢。”
说着,岳昔钧便冲一旁的小丫鬟招招手。
谢文琼道:“春日尚暖,吃吃冷酒无妨。”
岳昔钧道:“适才端宁公主还劝殿下保重身体,殿下这就吃起冷酒来了。”
谢文琼随口道:“她劝我便要听么?”
岳昔钧道:“那若是臣劝,殿下听么?”
谢文琼侧首去看她,只见岳昔钧神色认真,没有半分轻佻,仿佛真是一位忠心谏臣。
谢文琼不答,只是将手中杯盏放在了丫鬟手捧的盘子之上。
岳昔钧也将酒壶放在托盘上,对丫鬟一笑,道:“有劳。”
谢文琼听了,道:“你倒是客气。”
岳昔钧只当是谢文琼随口一怼,也不搭茬,转而道:“殿下的糕点可要一并温了?”
谢文琼尝了一口糕点,道:“尚温,不必。”
待热酒上来,又看了一会儿歌舞,谢文琼坐得有些闷,起身向皇后道:“儿臣出去走走。”
皇后微微颔首。
谢文琼又转头问岳昔钧道:“驸马一起走走么?”
岳昔钧道:“好。”
谢文琼先行,岳昔钧戴上丝绢罗尉,推着轮椅跟在谢文琼身后。谢文琼衣带当风,好若画中神仙妃子。行至船楼之外,长纱从船楼屋檐之上垂下,春风中将花香裹裹缠缠,从岸上看来,就好似水雾朦胧,山烟氤氲。
谢文琼站在这影影绰绰的长纱之内,看船外流水潺潺,千家万户人头攒动,人语声嘈嘈杂杂地聚成一团,人间烟火之气从岸边扑面而来,倒比船内歌舞来得令人心旷神怡。
谢文琼心道:便是生在寻常百姓家也好,我虽锦衣玉食,却是被千双万双眼睛盯着,活着寸步难行,有甚么趣味。
岳昔钧心道:终究还是百姓苦,这船中歌舞升平、暖风熏醉,却不知千里万里之外,又有多少人食不果腹、朝不保夕。听闻南地有处还有不许女子登船之俗,更是难以想象。
两厢各异心思想罢,都是一阵无力之感涌上心头。
许是三杯两盏酒下肚,谢文琼呆呆望着岸边嬉闹游人,大胆开言道:“驸马,你可曾想往江湖走走?”
岳昔钧问道:“殿下口中的江湖,可是话本与说书先生口中快意恩仇的江湖,还是与庙堂相对之江湖?”
谢文琼站在岳昔钧轮椅之侧,此时谢文琼侧低下头去看她,只见岳昔钧明眸似星,仿若盛着粼粼波光,自成江湖。
谢文琼醉霞薄浮上面,眯眼笑道:“皆是。”
“臣确实曾向往过。”岳昔钧也浅笑,眸中含着回忆之情,“臣小时,爱听三娘讲‘仗义每多屠狗辈’的故事,而‘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侠客更是令人神往。甚么聂隐娘、水泊梁山,臣把这些故事听得是倒背如流。只是后来在军中待久了,便也不喜欢了。”
“为何不喜欢了?”谢文琼不解道。
岳昔钧道:“臣受了军中严明法纪影响,只觉‘无规矩不成方圆’,这些江湖故事,不外‘侠以武犯禁’而已,若是人人如此,有何王法尊严?人人都如此逞英雄,杀人叫做‘替天行道’,天下岂不更乱?”
这话虽然是维护谢文琼等皇族的利益,谢文琼却隐隐想要开口反驳,又不知说些甚么为好,只略带疑惑地看着岳昔钧。
岳昔钧又道:“然而,臣后来又想,世人为何爱这些真性情的娘子、汉子的故事呢?正是这世间真情真性之人太过稀少,能凭心而为之事更是少之又少,自然把这等故事津津乐道。这些故事又多为劫富济贫、惩恶锄奸,行官府不行之事,申百姓难申之苦——如此看来,倒是不必担心人人都效仿了。”
言下之意便是,这些江湖故事,不过是苦难之中的精神之药,故事中有多痛快,生活中便有多痛苦。
岳昔钧轻声道:“臣想到此节,便就不喜欢了。”
谢文琼无由地从胸中涌上一阵烦闷,顿足道:“是了,你见话本乐,便会想到百姓苦,你是忧国忧民的大圣人,自然就不喜欢了。”
她这话正是快人快语,甫一出口便觉得太冲,兀自懊悔,又抹不下脸面赔不是。
岳昔钧苦笑一声道:“臣是杞人忧天,当不起甚么圣人。”
谢文琼这会儿想明白那阵烦闷从何而来了,倒把适才的懊悔都冲走,冷哼道:“本宫算是听明白了,你也不必拐着弯儿点本宫——想骂本宫德不配位不妨直说。”
岳昔钧真实讶异道:“臣并无此意。”
谢文琼酒意上头,杏核也似的眼瞪成了杏子,道:“还说并无此意?说甚么‘行官府不行之事,申百姓难申之苦’,不正是说我等高位之人无所作为么?当着本宫的面说这些,不就是骂本宫一不事生产,二不问疾苦,是个比禄蠹还要尸位素餐的人么!”
岳昔钧没料到谢文琼竟然发散至此,只摇头道:“臣真真无此意。”
谢文琼一言既出,便也收不住了,隐隐带着委屈道:“本宫是无能,你又要本宫如何?本宫本就胸无大志,就算本宫有治天下之心,父皇和皇兄、皇弟哪个肯答应?”
岳昔钧听她越说声音越大,不由心惊,忙一把拉住谢文琼的衣袖,道:“殿下,慎言!”
“本宫还说不得了?”谢文琼嗔岳昔钧一眼,拂袖道,“本宫就要说!本宫还要说给河对岸的人听!”
岳昔钧见谢文琼果真撩开垂纱,气呼呼地往船舷边走,连忙攥住谢文琼的手腕,哄道:“殿下,臣适才说这许多,不是要责骂殿下,而是要夸赞殿下。”
谢文琼狐疑地回首道:“此话当真?”
岳昔钧认真地点头道:“千真万确。”
谢文琼收回迈出的脚步,转回身问道:“夸赞本宫甚么?”
“臣先前说‘这世间真情真性之人太过稀少’,”岳昔钧道,“而殿下正是这少之又少的真情真性之人,身上自带江湖侠气,臣是向往已久。殿下要去江湖,何必舍近求远呢?”
这话半真半假,话中之意为真,只是却并非岳昔钧说那些话的本意——她不过是随口闲谈,将自己所思所想一一道来,没料到戳中谢文琼痛楚,惹她多疑。
谢文琼一时也没想起岳昔钧说的“又不喜欢江湖气了”,被这马屁拍得倒是心花怒放,脸上又浮现出那得意的小神情来:“算你识相。”
岳昔钧也笑道:“殿下可是误会臣了,害得臣吓出一身冷汗。”
谢文琼睨她道:“怎么,还要本宫给你赔不是么?”
“臣哪里敢,”岳昔钧道,“这误会解开,臣便心满意足了。”
谢文琼的眼神顺着岳昔钧的面皮往脖颈处滑去,哼笑道:“骗子,哪有一滴冷汗?”
岳昔钧随口圆道:“正是‘汗流浃背’,殿下看是看不见的。”
谢文琼情绪宣泄一通,正是松懈之时,酒意趁势席卷,醉眼有些朦胧,闻言低了头,往岳昔钧脖颈处一凑,轻轻一嗅——
“那本宫怎么闻不见香味儿?”
第33章 约同行公主畅海内
岳昔钧只觉一阵痒意打在颈侧, 好似在军中训练时匍匐草丛之中,风一吹,被生着绒毛的草叶挠了一下, 但又只能纹丝不动。
岳昔钧没有饮酒, 却也觉得脸上热意渐浓。她的手还下意识地攥着谢文琼的手腕, 忘了松开。
谢文琼轻声笑道:“你紧张甚么?”
她一笑,鬓发上的珠钗随之一颤,蹭在岳昔钧的脸颊上,又是一片酥酥麻麻。
岳昔钧也轻声道:“臣不曾紧张。臣适才和殿下顽笑, 言过其实了些, 实则不曾出汗。”
谢文琼未被岳昔钧抓着的那只手抬了起来,作势往岳昔钧的脖颈上点去:“是么?”
岳昔钧忙又抓住了那段素白的腕子, 触手一片柔软细腻,脉搏在指腹下不住搏动, 隐秘而大声。
岳昔钧一触即分, 将谢文琼的两只手都推开,便松了手。
岳昔钧道:“殿下莫要同臣顽笑了。”
谢文琼的手被按回身侧,却仍旧弯着腰, 脸颊和岳昔钧的脸颊就两寸远,呼吸相闻。
谢文琼忽然低笑了一声, 道:“驸马结喉不显啊。”
岳昔钧道:“是。这也是常事而已,殿下何必大惊小怪呢?”
谢文琼撑着轮椅的扶手,缓缓直起腰来,似笑非笑地道:“本宫哪有大惊小怪?不过见了,随口一说罢了。倒是驸马看起来在意非常。”
岳昔钧面上露出苦笑的神色, 道:“人说男人结喉似峰,方为男儿本色, 实是令臣苦恼。”
谢文琼道:“苦恼甚么?他们将你视为女人么?”
岳昔钧道:“苦恼于世道苛责,全然不许异类者。”
谢文琼心中满意,倘岳昔钧敢称一声“是”,不论是真心还是假意,谢文琼都会心中不爽。
谢文琼道:“此言极是。”
岳昔钧不欲在这个话头上多言,复道:“殿下方才言道,想要去江湖中看看?虽然臣觉殿下身上自带侠气,若是殿下想要走走,想来也是好的。”
“本宫是问驸马,若是往江湖去,想要去哪里?”谢文琼道。
岳昔钧望着船外波光,想了想道:“往江南去罢。”
“为何是江南?”谢文琼刚问出这句,心中便有了一个答案。
果然,岳昔钧道:“因为臣逆旅辗转,北地风光见惯,还不曾往江南去过,对烟柳轻波神往已久。”
谢文琼道:“本宫也不曾去过。”
岳昔钧道:“殿下尚年青,自然有去的时候。”
岳昔钧避重就轻,谢文琼居高临下地垂眸望着她,直言问道:“那驸马肯与本宫同游否?”
岳昔钧看见谢文琼的眼中有一种莫名熟悉的神情,这种神情叫她心中五味杂陈。
——那是猎场中拉弓时的志在必得。
岳昔钧笑道:“臣出行不便,恐怕要扫殿下的兴。”
谢文琼不以为意,道:“那就等你将养好,本宫等得起。”
长纱悠荡,飞鸟来去。谢文琼腰间环佩响了一声。
岳昔钧微微阖眼,昧心道:“好。”
——到那时,岳昔钧早就不在谢文琼身边了。
谢文琼对于岳昔钧的心思浑然不觉,兴致勃勃地道:“本宫已然想过了,我们从京城出发,先走一段陆路,行至江月城边便改水路,顺着满河南下,一路上赏尽湖光山色,倘到了繁华之处,便驻船登岸,快活便游,累了便歇,也不必想终途,只管走走停停。”
岳昔钧笑道:“正是这个道理,只怕到时殿下嫌弃路途中睡得不舒坦,又想念起京城来了。”
谢文琼道:“你这人怎好给人泼冷水?便是真有那般时候,大不了带着软褥,再不济回京便是,又有甚么可抱怨的。”
岳昔钧道:“臣并无责备殿下之意。只是臣这腿不知何时能养好,恐怕要叫殿下好等。”
“不外是等而已,本宫住在宫中廿载,还怕等么?”谢文琼道,“春等秋叶,夏等冬雪——总不会比这些更无趣了。”
岳昔钧听罢默然,半晌方道:“殿下之福,乃在来日。”
谢文琼道:“驸马这话说得,好似话本中的江湖术士。”
“臣也曾于二娘处学过些卜算之术,略懂皮毛。”岳昔钧道。
谢文琼讶道:“果真?那驸马给本宫算算,这‘后福’究竟在何时?”
岳昔钧装模作样地掐指一算,学着戏中人一捋髯,拖着腔道:“嗯……殿下这福么……”
谢文琼见她装腔作势,自先不信了三分,半倚着轮椅问道:“如何?”
岳昔钧口中道:“福到之日,恐怕少则半月,多则一年。”
谢文琼哼笑道:“只管耍滑头,本宫还不晓得你的言语‘奸猾’么?来日本宫射中大雁,恐怕都叫你讲成‘鸿福到’了!”
岳昔钧抬首笑道:“哎,殿下此言差矣,臣半泻天机,却叫殿下说成是口中跑马。”
谢文琼道:“那你不妨说来,是何等样的事,方算为‘福’?”
岳昔钧道:“自然是远小人、解枷锁、得逍遥,这样的事情。”
“驸马这是意有所指啊,”谢文琼道,“本宫身边,哪有小人?”
岳昔钧佯讶道:“啊呀,这是江湖话术,臣口不择言了,该打。”
她说着“该打”,自个儿却不动手,谢文琼借着酒劲儿把手往岳昔钧颊上一捏,道:“打罪可免,捏罪不饶。”
岳昔钧往脸上摸了摸,没来由地有几分不自在。这举动太过亲昵,叫她莫名心虚——她本就有意招惹谢文琼,但真眼见要得逞了,又生出几分不忍来。
像是鸠占鹊巢,假凤虚凰的身份如同梦幻泡影,是岳昔钧给谢文琼编织的黄粱一梦。
熏风之中,谢文琼只见岳昔钧垂下了眼眸,似乎想通了甚么,又仰头冲自己笑道:“谢殿下不打之恩。”
谢文琼有些溺在那段浅笑之中,脱口道:“要怎生谢本宫才好?”
岳昔钧微微一怔,又复答道:“殿下要臣怎生谢?”
谢文琼缓缓弯下腰,呼吸间有酒香缭绕,岳昔钧闻见了,并不难闻,反而有些惹人共醉。岳昔钧只见谢文琼秾丽娇俏的脸庞愈贴愈近,眉睫根根可数,竟然有些失声。
谢文琼的双手按在岳昔钧的轮椅扶手之上,袍袖将岳昔钧笼了个严严实实,垂下的一截袖子蹭在岳昔钧的腿上,风一吹动便隔靴搔痒般刮着那处正生新肉的伤口,令人难耐。
谢文琼的脸庞顿在岳昔钧眼前一寸处,谢文琼轻声道:“驸马心跳好快。”
而岳昔钧甫一开口便声音喑哑,唇齿微张着泛抖,语不成句。
有暗香细生。
“本宫是母夜叉、母大虫不成?”谢文琼弯了眉眼,缓缓调笑道。
第34章 示弱奉汤海棠醉卧
岳昔钧闭了闭眼, 终于找到了声音,喉头像是锈了的轮轴般,钝钝地道:“殿下这是作何?”
谢文琼轻笑一声, 反问道:“驸马以为呢?”
“臣愚钝, ”岳昔钧眼观鼻鼻观心地道, “请殿下赐教。”
谢文琼的声音就在这方寸之间:“驸马不肯看我,是真将本宫视作了洪水猛兽,还是要学玄奘大师,‘两眼空空’?”
岳昔钧道:“是臣……名不正则言不顺。”
“驸马还想要甚么名?”谢文琼盯着岳昔钧的眼睑问道。
岳昔钧肯以情诱谢文琼上钩, 却实是不肯“以身饲虎”, 便违心地道:“臣贪心,不要这‘驸马’虚名——要殿下的一声真心实意的‘夫君’。”
谢文琼缓缓笑了, 道:“‘夫君’?岳昔钧,夫者为男, 君者为上, 你——”
谢文琼顿了顿,把到口边的真话咽了下去,道:“——你也只占一半, 本宫怎能唤你‘夫君’?”
岳昔钧心下略松了一口气,语中却带着点遗憾自嘲道:“是臣痴心妄想了。”
谢文琼道:“不过名头而已, 你在意这个?”
岳昔钧道:“臣在意的不是一句称呼,而是殿下的……”
岳昔钧轻轻地道:“真心。”
谢文琼笑意有些淡了,道:“本宫若对你无心,只会离你八丈远。”
“臣只是有些不安,”岳昔钧微微抬眼, 露出一丝脆弱的神色来,“殿下先时对臣不假辞色, 如何,如何……”
“如何变了颜色,是也不是?”谢文琼不知哪里来的闷气,略有些不悦地道,“本宫就是如此善变、如此反复无常,你不曾听闻‘君心难测’么?”
岳昔钧道:“是臣僭越了。”
谢文琼忽然抬手掐住了岳昔钧的下颌,微凉的指尖陷进岳昔钧薄薄的皮肤之中,强硬地将岳昔钧的脸抬起:“君叫臣死,臣尚不得不死,驸马既然入了本宫的门,便是本宫的人,还在这里推三阻四么?”
岳昔钧不卑不亢地道:“孔子云,‘君待臣有礼,臣事上以忠’——殿下记差了。”
谢文琼冷哼一声,道:“怎么,这是说若没有做足礼数,本宫是碰不得你了?”
岳昔钧道:“殿下不过一时酒醉意迷,恐怕酒醒之后要后悔。”
谢文琼道:“本宫做事,何曾后悔过。只是本宫也不愿强人所难——真真令人扫兴。”
“殿下,是臣之过,”岳昔钧给了个台阶下,“臣明日登门赔罪。”
谢文琼松了手,拂袖起身,冷冷地道:“免了。本宫当不起。”
岳昔钧犹豫一下,伸手牵住了谢文琼的手,道:“臣并非想要忤逆殿下。臣既然与殿下成亲,自然是殿下的人,殿下想对臣做甚么臣都应尽责。只是臣但觉殿下对臣只有一时兴趣,恐殿下朝得而夕弃,臣自然要为自己计深远……臣失言了。”
这句话说得恰中要害——谢文琼确实只是因从未见过岳昔钧这般的妙人,又兼酒意上头,才作出这许多直白举动。她是有些将岳昔钧视为笼中鸟雀的意思,兴致来时逗弄两下,没有兴致之时便丢开。谢文琼生来二十载,从没喜欢过人,连想要“逗弄两下”的人都不曾有,便以为这就是喜欢了。
君君臣臣的阶级规矩烙进了谢文琼的血脉之中,她当局者迷,在其中沉沉浮浮,有时能跳出来痛骂这一套沉疴旧弊,有时又溺在当中。
岳昔钧这一半真半假的剖白,倒真扑灭了些谢文琼的火气。谢文琼声色略缓,道:“驸马本末倒置了罢。”
“是,”岳昔钧苦笑道,“臣因私心而不尽臣子本分,是本末倒置了。”
谢文琼此时酒意稍醒,也不想逼人太甚,道:“本宫暂先饶你这一次。本宫确实是一时冲动,但却也不是随便之人,甚么‘一生一世一双人’,本宫也是想过的。”
谢文琼说罢,抽手便走,留下岳昔钧神色怔然。
——想过一生一世一双人,是因为婚姻难挣脱,还是因为……别的甚么?
风吹纱动,迷了人眼。不知过了多久,岳昔钧只听身后有人唤道:“姐丈。”
岳昔钧转过轮椅,坐着冲谢文瑶行了一礼:“殿下。”
谢文瑶好奇地道:“姐丈和皇姊吵架了?”
岳昔钧微微笑道:“不曾。”
谢文瑶也不揭穿她,只道:“我本不该和姐丈单独言语,只是有句话不吐不快。”
岳昔钧道:“殿下但讲无妨。”
谢文瑶道:“姐丈在莲平庵供的那盏灯,用皇家的供油,便不会灭了。”
岳昔钧心中一凛,缓缓地道:“臣……用不起供油。”
“姐丈央皇姊一句,”谢文瑶笑道,“便用得起了。”
岳昔钧道:“区区小事,不必劳动她。”
谢文瑶便点到为止:“若非要避嫌,我也可送些给姐丈。”
岳昔钧道:“多谢殿下,心领了。”
“少陪了。”谢文瑶话已说完,也不多留,略一颔首便又进了船楼之内。
岳昔钧行礼道:“恭送殿下。”
待作揖的手放下之后,岳昔钧脸上恭敬的神色也褪了下来。岳昔钧心道:谢文瑶一向深居宫中,怎会知道莲平庵的事情?更何况,她显然不是随口提及莲平庵的莲花灯。
岳昔钧供莲花灯不过是个掩人耳目的幌子,是找个名正言顺的借口去见英都。谢文瑶既然提及此事,是否是暗示她已知英都的事情?若是谢文瑶知道英都的事,又知岳昔钧托英都属下看顾娘亲们的事情,那这几句哑谜便明了了——娘亲们的性命如同莲花灯,明灭只在旦夕之间,而若是有皇家人的庇佑,自然安然无恙。即便不是指娘亲们之事,单以莲花灯喻英都的性命,也是说得通的。
岳昔钧心中微讶:听谢文瑶言下之意,是叫自己去请求谢文琼的庇护?
谢文琼在御前尚有些自顾不暇,又如何能“大庇四方”?
谢文瑶此番说这些话,不外卖个人情,只是并非卖给岳昔钧,而是卖给谢文琼——她以为岳昔钧和谢文琼还算是伉俪情深。她想与谢文琼交好?难道是为了日后太子登了大宝之后打算?
岳昔钧心中却并未放松警惕:不论谢文瑶知道些甚么,将来都可能是一处要挟自己的把柄。更何况,谢文瑶知道了,证明这世上确实没有不透风的墙——莲平庵也并不安全。
岳昔钧刚触了谢文琼的霉头,此时也不敢犯颜,只招来宫娥,叫她给明珠公主热碗醒酒汤。
谢文琼见了汤来,“哼”了一声,意味不明地道:“是谁叫你送来的?”
那宫娥道:“回殿下,是驸马叫奴婢送来的。”
谢文琼心中又哂又恼,并不去拿那汤盏,只道:“叫她亲自来服侍本宫用汤。”
岳昔钧听传入了船楼,谢文琼此时已然不在大堂之中,而是在西室榻上歇息。户牖半开,春风入怀。
岳昔钧转|轮入内,只见日光倾泻,照得船板斑斑驳驳,谢文琼身着五彩宫装斜倚小榻,支手阖眼,粉面薄红,像是海棠醉卧——好一幅美人春睡图。
谢文琼听见了响动,也不睁眼,淡淡地道:“怎么,本宫现在是使唤不动驸马大驾了么?”
岳昔钧道:“殿下这是从何说起呢?”
“叫人给本宫煮醒酒汤,”谢文琼缓缓睁眼,“是怨本宫适才酒醉无状?”
岳昔钧道:“臣不敢生怨。”
“好个‘不敢’,”谢文琼道,“本宫险些被你的花言巧语诳了过去。”
谢文琼正待要说些甚么,又瞥见一旁有宫娥侍立,便道:“都出去。”
岳昔钧却拦了一下道:“稍等。”
岳昔钧从宫娥托着的盘中取了醒酒汤,对宫娥道:“有劳。”
谢文琼冷眼看着,把将才想要说的那句话咽了下去,只看岳昔钧又耍甚么花样。
岳昔钧笑道:“殿下冤枉臣了,臣只当殿下还恼臣,恐怕不愿见臣,因此不敢来亲自服侍。”
谢文琼道:“这么说,是本宫无理取闹了?”
岳昔钧道:“岂敢。是臣不周到,殿下请用一口罢。”
谢文琼任由那羹勺停在唇边,似笑非笑地道:“本宫方才话未说完——趁着本宫酒醉,就拿花言巧语诳本宫?你问本宫要真心,本宫倒忘了问问你,若本宫有真心,你拿甚么来换?”
岳昔钧轻声细语地道:“臣自然是以真心换真心。”
谢文琼闻言笑了一声,撑身坐起,道:“恐怕这话说得就不是真心实意罢。”
不待岳昔钧答话,谢文琼又道:“驸马又疑心本宫为何转了性般,待你和颜悦色起来,本宫倒也有同样的疑问——驸马先时作木麻雀相讥,怎生又讨好起本宫来了?”
岳昔钧道:“殿下,‘众人待我,众人报之;国士待我,国士报之’,殿下怎生待我,臣便怎生回报,仅此而已。”
“好个舌辩之徒,”谢文琼道,“嘴上能耐这般大,困在公主府中,恐怕心中觉得委屈罢?”
岳昔钧道:“臣怎会觉得委屈。臣一身报国,殿下也是国之君,臣效殿下,也是效国。”
谢文琼看向她,岳昔钧脸上几乎没有甚么神色,只是眼神真挚。
谢文琼向来不喜岳昔钧这套一听就是假惺惺的话,每次针锋相对地话说来,虽二人都心知肚明,岳昔钧却还要表面客客气气,就令谢文琼觉得烦闷不爽。
于是,谢文琼冷笑道:“驸马好觉悟,既然要以身报国,为何在船头还推拒?”
岳昔钧心道“不好”,一时不查,作茧自缚——
果然,谢文琼接着道:“本宫就当驸马是一时糊涂,再给驸马一个机会。”
谢文琼眼里含着一块春水浮冰:“喂我——不要用勺。”
第35章 岳昔钧巧舌谨应诈
岳昔钧挣扎道:“殿下不是说不喜强人所难么?”
谢文琼道:“驸马不早知本宫善变么?本宫若是要等你心甘情愿, 那恐怕要等到猴年马月去了罢。”
“看来殿下是只爱臣这副皮囊了。”岳昔钧苦笑一声。
谢文琼凉飕飕地道:“有何分别?”
岳昔钧叹了口气,自知今天这一遭是断然躲不过去的了。她将汤勺收回,送入自己口中——醒酒汤温热, 葛花橘皮的味道在口中漾开, 似甜非甜, 似苦非苦。
谢文琼点了胭脂,一双唇正是红若桃花,饱满丰润,掩着两排贝齿, 就在岳昔钧一抬首之处。这唇生得可爱, 下巴也小巧,鼻尖也俏皮, 但在岳昔钧眼中,虽不似洪水猛兽, 也多少有些抗拒之心。
岳昔钧心道:倘若叫大娘知晓, 必定说是我命该有此劫。罢了……
她狠一狠心,含着那勺汤水,侧首往谢文琼唇上撞去——
——却并未碰到那口温软, 一柄玲珑剔透的小勺亘在岳昔钧和谢文琼二人的唇间,勺子的一端紧紧地贴着岳昔钧的唇, 而另一端却离谢文琼的唇还有半寸。
勺子是刚被谢文琼从岳昔钧端在手里的碗中取出来的,还带着淅淅沥沥的汤水,汤水缓缓地沿着勺沿滑下,又滴落进汤碗之中。
岳昔钧感受到被热过的醒酒汤传到勺子上的温度,她吞下了口中含着的那勺醒酒汤, 略带不解地问道:“殿下这又是何意呢?”
谢文琼眼中的浮冰尚未化尽,她坐得比岳昔钧略高些, 因此此时微微垂眼看岳昔钧,原本无害的杏眼也带上了一丝睥睨的意味:“本宫只是想让你知晓……”
“生杀予夺,全在殿下,”岳昔钧不待谢文琼说完,便接口道,“臣已然透透彻彻地明白了。”
谢文琼将汤勺丢回碗中,冷笑道:“明白?本宫看你还是不明白。”
岳昔钧道:“请殿下示下。”
谢文琼道:“皇家之事,没有秘密。”
岳昔钧没太明白,因此默然不答。
“谢文瑶在船头和你讲话,”谢文琼明示道,“真以为无人知晓?”
谢文琼的气息就从岳昔钧的耳侧擦过:“船上人多耳杂,她也不可能不知。她既然知道,还要去找你,你以为她真是拚着自己的清白不要,也要向你示好么?”
岳昔钧道:“臣从未这般想过。”
岳昔钧献忠道:“臣是殿下的人,也只是殿下的人。殿下不必拿这些肌肤相亲之事试臣,忠心耿耿之人未必要是这种关系,刘备也不和诸葛亮睡觉——”
谢文琼:“……”
谢文琼快被气笑了:“本宫确实拿此等事来试你忠诚,但本宫从不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之人!”
谢文琼倏忽话锋一转,令人猝不及防地问道:“莲平庵里的人都好吗?”
——这是一种巧妙的话术,在旁人不曾设防之时,忽然问一个八竿子打不着、却又很好回答的问题,往往能诈出这个问题的真实答案。
但是,岳昔钧受过反诈训练,她微微一笑,道:“殿下在问莲平庵里的众尼么?臣每次只管上香,虽然她们是出家人,臣也因男女之别而不敢攀谈。”
谢文琼没有得逞,略有些遗憾地拉开了和岳昔钧的距离,缓缓往后重又倚在榻上。
谢文琼道:“你供了灯?”
岳昔钧道:“是。”
谢文琼道:“京中大小寺观,财神庙求财最灵,三清宫求康健最灵,观音寺求子最灵——为何去了平平无奇的莲平庵?”
岳昔钧早已想好说辞,从容道:“大庙人挤,臣行动不便,恐怕不好行走。更兼之大庙神佛事忙,臣恐心愿淹没于茫茫人海之中,不如去小庙,好叫神佛听清。”
谢文琼的脸上露出了“你听听这话本宫能信吗”的表情。
“当然,还有另外的原因。”岳昔钧道。
谢文琼问道:“是甚么?”
岳昔钧道:“殿下可知庙观如何维持生计?大庙的庙产多、供养多,僧侣道人自然不愁生活,可以自在修行。而有的小庙又无田产,又无香火,必定为生计所累,臣既然尚有闲钱,能周济一二的,便也乐于做做善事。”
谢文琼道:“连世间苦都不愿吃,又谈何修行?”
岳昔钧从善如流地道:“殿下此言极是,臣经殿下点拨,忽而想起《严华经》中也说‘欲为诸佛龙象,先做众生马牛’,各人自有缘法修行,是臣落俗了,往后少去便是。”
谢文琼一听便知岳昔钧自知暴露,要转变计划了,于是道:“这莲平庵,庙小胃口却不小,几次三番叫你去供灯,若不是盯上了父皇给你的赏赐,便是——恐怕驸马供的不是灯罢?”
——谢文琼其实并不知晓岳昔钧究竟去了几次莲平庵,只是从谢文瑶的只言片语中推测出恐怕不会少。
岳昔钧恍若没听见最后那句话,笑道:“臣与莲平庵,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罢了。”
谢文琼也仿佛没听到岳昔钧这句话,道:“——供的不是死物,便是活物了?”
岳昔钧偷换概念道:“殿下冤枉臣了,臣不敢与旁人有染。”
“本宫可没说是与人有染,”谢文琼皮笑肉不笑地道,“只怕不是有染,也是有些个挂碍罢?”
岳昔钧微微叹了口气,道:“殿下还是不肯信臣么?”
谢文琼道:“本宫倒是不必在此和你多言,只消差人搜查莲平庵,不就真相大白了?”
岳昔钧道:“恐怕殿下师出无名罢?只凭小殿下的三言两语,未必能定了臣的罪名,更遑论平白搜查一个庵堂呢?”
谢文琼冷笑一声,心道:本宫若真是想这般做,何必提前知会你——真是不上道。又或许是她知晓本宫意思,却不肯承本宫的情,故作一个不知不觉,在此搅缠?
岳昔钧道:“既然师出无名,那殿下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罢?”
“此言怎讲?”谢文琼道。
岳昔钧道:“殿下只是拿搜查之事诈臣,是也不是?”
谢文琼自然也有几分这个意思,不由“哼”了一声,道:“你巧舌如簧,谁能诈得了你?”
岳昔钧笑道:“臣是身正不怕影子斜。”
岳昔钧又道:“其实,臣不愿殿下搜查莲平庵,并非心中有鬼,而是忧心殿下的名声。”
谢文琼道:“忧心何来?”
岳昔钧道:“若殿下搜查一座小庵,却不曾查出甚么,岂不是叫人说殿下疑神疑鬼,胡乱冤枉人?”
谢文琼道:“这么说,你倒是为本宫着想了?”
岳昔钧道:“不但要为殿下着想,还要为太子殿下着想。”
岳昔钧点到为止,言下之意是:若谢文琼的名声不好,也会牵连她一母同胞的兄长。
谢文琼今日已经冷笑得够多,此时实在忍不住,又是一声冷笑,道:“好极,好极。”
见谢文琼已然开始说反话,岳昔钧见好就收,道:“臣这只不过是投桃报李——谢殿下周全之恩。不论臣是否言行有差,殿下肯在此对臣言明,自然是回护于臣。臣绝非狼心狗肺之徒,自然铭感五内。”
岳昔钧捧着汤碗,说得诚诚恳恳,但她前科在身,谢文琼一时也拿不准她心中究竟作何想。
岳昔钧见谢文琼只沉沉地盯着自己,并不言语,岳昔钧只好将碗往旁边的小几上一放,双手往轮椅扶手上一撑,慢慢地把身子从轮椅上挪了下来。
谢文琼居高临下地冷眼看着,看着岳昔钧撑着一条伤腿缓缓跪下,膝盖碰触船板的声音很轻,几若不闻。岳昔钧的脊背也慢慢地弯下去,像是垂柳弯枝。谢文琼能看到她束起的发冠下的一截脖颈,皮肉紧致,骨骼挺拔,又像是苍松劲竹,除非被连根拔起,否则绝不折节。
谢文琼忽然觉得这一幕有些熟悉——有一次,在驸马府中,岳昔钧失手拽倒了自己,也是这般跪倒赔罪。当时自己怒骂她“前倨后恭”,谢文琼如今仍想这么指责岳昔钧,却实实无法如当时那般脱口而出了。
岳昔钧的声音从船板爬上榻,听起来有些闷闷的:“臣逾矩了。”
谢文琼心中涌出许多烦躁之意,又泛上许多无力之感,像是拳打棉花,又像是鸡同鸭讲,总之,令她不痛快。
谢文琼冷声道:“抬起头来。”
岳昔钧乖顺地抬起头,跪着趴伏,为了表示恭敬,抬头的同时不能抬起身子,这个姿势让她很不舒服,全身的肌肉都在隐隐发力。
谢文琼不满意地道:“身子也抬起来。”
岳昔钧照做,撑着船板直起了腰。
谢文琼从软榻上起身,踱步绕到了岳昔钧身后。谢文琼走了几步便停了下来,岳昔钧判断不出她在做甚么,而谢文琼也故意拉长了这个过程,就是叫岳昔钧体味利刃悬于头顶、却迟迟不落的煎熬滋味。
今日是上巳节,按习俗该沐兰拔晦,船中各处也插了兰草。岳昔钧背对之处就插了一支,茎生细毛,多叶带齿,摸上去略略有些剌手。
谢文琼掐了两朵淡紫色的兰花,那花小巧,尚不及指头厚度,掐在指尖让人害怕一松手,便再也拿捏不住。
谢文琼从岳昔钧的另一侧绕回她的身前,低头看了一眼岳昔钧俊俏的脸和露着诚挚神色的凤眸,反手将指尖的兰花按在了岳昔钧的唇间——
谢文琼的指腹在岳昔钧的唇瓣上缓缓碾压,兰花被一点点、一点点地从米粒大小的身躯里挤压出了花汁。
第36章 谢文琼以幽兰消秽
花汁浸在岳昔钧颜色浅淡的唇瓣上, 给唇瓣涂上一丝淡紫色,这丝淡紫色又顺着唇缝没入内间,转眼就消失不见了。
谢文琼的指腹还按在花上, 她命令道:“张嘴。”
岳昔钧掀起眼皮看向谢文琼, 谢文琼的视线紧紧盯住自己的手指——也或者是紧紧盯住岳昔钧的唇瓣。
岳昔钧微微分开了唇齿, 谢文琼的手指和手指下被碾得一塌糊涂的花瓣,都一同顺着岳昔钧分开的上唇的弧度,滑进唇缝、滑进齿列。
谢文琼的一截指尖就悬在岳昔钧的唇舌之间,岳昔钧压着舌头、张着下颌, 不敢叫任何一个部位碰触到谢文琼的手指。
谢文琼就维持着这个动作, 只微微动了动手指。岳昔钧的喉咙滚了一下,吞下一口新生的津液。
不知过了多久, 谢文琼指尖的花瓣终于落了下来,落进岳昔钧口中, 清清幽幽的气息沾上味蕾, 裹满了上下牙膛。
谢文琼抽出手指,反手托了托岳昔钧的下巴,帮她闭上。岳昔钧只觉谢文琼好似在挠甚么宠物的下颌, 痒痒麻麻。
谢文琼眼中的冷笑之意终于褪去了些许,她又坐回榻上, 支颐道:“驸马可知本宫这是何意?”
“臣愚鲁,”岳昔钧道,“请殿下赐教。”
谢文琼道:“幽兰消秽,给驸马清清口,往后甚么该说, 甚么不该说,也该想想清楚。本宫不掌权, 那些甚么‘忠言逆耳利于行’的直谏,就不必往本宫身上使了。”
岳昔钧道:“臣知晓了。”
岳昔钧将那兰花吞下,又复笑道:“殿下,臣有一事要禀告。”
“甚事?”谢文琼刚警告过岳昔钧,并不信她能立时改了,此时便微微警惕起来。
岳昔钧道:“既然殿下的人听见臣与端宁公主交谈,想必也曾听见,端宁公主并非是向臣示好,而是向殿下示好。”
谢文琼的人确实把二人的谈话一字不落地复述给谢文琼,因而谢文琼也知岳昔钧所言非虚。
谢文瑶字字句句都有叫岳昔钧向谢文琼寻求帮助之意,不知是否是觉察岳昔钧与谢文琼二人貌合神离,故而有意撮合二人,向两边都卖个人情。或者另有所图,也未可知。
谢文琼和岳昔钧俱都心道:谢文瑶许是为皇帝百年之后计,将来太子登了大宝,谢文瑶母女还是要倚仗皇后与谢文琼。
听岳昔钧如此说,谢文琼倒有些不习惯了:岳昔钧向来满肚子坏水儿,往日不离间我姊妹二人便算不错,今日虽受了敲打,却能立时成全谢文瑶的示好,不会另有后手罢?
谢文琼正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略带狐疑地道:“依你之见,如何?”
“以臣拙见,此事于殿下并无害处,”岳昔钧诚诚恳恳地道,“正所谓‘众人拾柴火焰高’,殿下在宫中多一处耳目喉舌,总归是好的。”
谢文琼“哼”了一声,道:“耳目便罢,喉舌便不必了。”
岳昔钧笑而不语。
其实,岳昔钧哪里有这般的善心去撮合谢家姐妹和睦,她不过是管中窥豹,瞥见内中暗藏阴谋,要拖谢文琼下水罢了——她又为何要拖谢文琼下水?只因岳昔钧有仇必报,谢文琼三番两次要降伏她,她表面顺服,内里却是有些不服气的。
因此,若是拖了谢文琼下水,等时机到时,岳昔钧一走了之,徒留谢文琼水深火热中挣扎罢了。
谢文琼却也不是个傻的,宫中二十载并非白住,自然知道内中凶险,又涉及自家兄长继位之事,这种拉帮结派的事情,必当慎之又慎——别看谢文瑶表现得只有孤儿寡母,她母妃的娘家那边,却也不好相与。
谢文瑶的母妃荣贵妃是当朝吏部尚书的侄女,吏部主管选官调官的人事任命,甚么“门生故旧”自然数不胜数,皇帝还没想动这一支,便是太子即位也一时难以根除这一系。而皇后的母族却隐隐有没落之势,皇后的父亲原本官居右丞相,去年已然致仕,左丞相沈正儒迁右丞,而皇后族人再无有官至如此高位者。虽然沈正儒也与皇后家交好,但终归是两家人,皇后并不能完全信过。因而论起母族势力,皇后与荣贵妃隐隐有平分秋色之势,荣贵妃不需忧心皇后寻她麻烦。
此番,谢文瑶向谢文琼示好,自然有荣贵妃的示意——然而荣贵妃本不用活得如此如履薄冰。
谢文琼心道:难道前朝真有些甚么变故不成?
她不通外政,一时也想不明白,索性暂且按下,只说道:“万幸今日尔等交谈,是被沉榆听了去,她已然留意过,当时不曾有第四人在旁,不然你等着莲平庵被抄罢。”
岳昔钧道:“多谢殿下。”
谢文琼道:“起来罢。”
岳昔钧于是撑身站起,略微踉跄着坐上一旁的轮椅。谢文琼看了,往日也不是没见过岳昔钧坐轮椅的模样,单是上次在驸马府的那一跪,岳昔钧起来时上下都带伤,谢文琼当时又慌又恨,巴不得岳昔钧多吃吃苦头,好搓一搓傲骨。
许是这次岳昔钧没有安隐搀扶,谢文琼竟看出些可怜可爱来,看她缓缓向轮椅膝行两步,右腿在前,左腿有伤不便使力,由而以右腿拖着左腿,待等鞋子挨上了踏板,方才抬手往轮椅坐席上一撑。轮子略略滑动,轮椅并不稳当,岳昔钧手臂紧绷,腰背挺直,微微咬着牙,一鼓作气地把身子提上了轮椅。
此时,岳昔钧身上的薄汗香和舱室中的兰香交织,暖阳一烘,更加浓重几分,比酒还醉人。
谢文琼仍旧没碰那碗被搁置在一旁的醒酒汤,缓缓闭上了眼,吩咐道:“本宫要小憩片时,你不要叫人进来搅扰。”
岳昔钧道:“是。”
她说了便要推轮椅去守在门外,谢文琼仿若有所觉,闭着眼道:“你留下。”
岳昔钧一顿,复又道:“遵命。”
岳昔钧看着谢文琼逐渐熟睡的脸庞,脸上没有了生动的神情,反倒显出一丝稚嫩来。
岳昔钧内心颇有些五味杂陈。她有些不明白究竟是哪些滋味在心中翻搅,只觉得比参禅悟道还令人捉摸不透。
谢文琼这一觉睡得异常踏实,大略是酒意助眠,将将醒转之时,舱室外已然点了灯了。
谢文琼未醒时,已然有人来问过膳了,叫岳昔钧打发了去。谢文琼睡了多久,岳昔钧就在心中温习经书了多久,又不敢全然入定,始终分出一缕深思关注着,这时听见了谢文琼口中呜哝两声,眼皮轻颤,似有醒来之意,便轻声唤了唤:“殿下?”
谢文琼睁开眼,尚睡眼朦胧,看不清眼前人是哪个,脑子也一时也不曾转过来,脱口喊了一声:“伴月?”
话一出口,谢文琼便觉不对,伴月身量更细,也不会在内间坐着——谢文琼猛然起身,疑心进了贼人,正待要呼人,眼神儿清明些许,吐了一口气,道:“原来是驸马。”
岳昔钧道:“殿下既然醒了,臣唤她们进来服侍。”
谢文琼“嗯”了一声,岳昔钧便退了出去,伴月、沉榆等人端盆端水进去服侍谢文琼漱口洗脸。
船又行了一段,便缓缓靠岸,停了下来。船楼中众人鱼贯而出,回到宫中,又是一顿盛筵。
晚宴还宴请了文武百官,谢文琼去了内宫宴,岳昔钧倒不必在旁侍宴,跟在几位皇子身后,向外宴而去。
宫中挂了灯,照得百亩广场一片灯火通明,列席密密,一眼望去,虽然能望到头,却好似隔着百里一般,目极之处,桌椅已然看不真切了。待等宾客上座,更是人头攒动,坐着只见身前的三两桌,再往后就不可见了。
岳昔钧和几位皇子妃的兄弟坐在一桌,互相寒暄了一阵,岳昔钧秉持一个不言不语、不闻不问,只管慢条斯理地吃菜,有人劝酒,便推说大夫不让,有人攀谈,便三言两语打发,倒叫人有些捉摸不透。
岳昔钧对于旁人怎看浑不在意,左右是“伸手不打笑脸人”,又有着明珠公主驸马的身份、赫赫军功在身,旁人也没奈何。
只有一位叫顾兴怀的与旁人不同。顾兴怀是大皇子侧妃的哥哥,坐在岳昔钧对面,只在互通姓名的时候和岳昔钧说过两句话。而此时,不再有人来与岳昔钧说话,顾兴怀倒开口了:“岳驸马成亲那日,在下也曾沿街而观,排场果然气派。只是拜堂时为何关了屋门,我等等在外间可是好奇非常。不知今日驸马可曾给我等解惑?”
这话绵里藏针,岳昔钧料定他不怀好意,便微微一笑,道:“臣生长边关,公主生长内宫,都不曾亲眼见过甚么拜堂成亲,两厢害羞,关起门来罢了。只是不如顾公子见多识广,顾公子莫要取笑了。”
顾兴怀哈哈大笑道:“原来是这般,在下还道其中有甚么变故,猜测莫不是有人悔婚了。”
“顾公子慎言,”岳昔钧道,“若是被有心人听见,要说顾公子恶意揣度了。”
顾兴怀立刻变了颜色,道:“岳驸马可不能这般说,这顶大帽,在下是万不肯戴的。”
岳昔钧故作不解地眨一眨眼,道:“我也不曾给顾公子扣帽子,顾公子何必给我扣‘扣别人帽子’的帽子呢?”
顾兴怀吃了酒,一时没反应过来,显出呆相来:“甚么?”
岳昔钧叹一口气,向同桌的旁人说道:“瞧,果然糊涂了。”
第37章 狐假虎威驸马假醋
不等旁人接话, 岳昔钧又转向顾兴怀道:“顾公子许久不曾见过妹子了罢?”
顾兴怀讶然道:“岳驸马如何得知?莫不是时刻盯着大皇子府?”
岳昔钧笑道:“顾公子可太高看我了,我哪里有这般能耐。顾公子忘了,大皇子还在禁足期间, 令妹恐怕也一同受过, 顾公子怎能见得了她?”
顾兴怀道:“不错。正是因为明珠公主之事, 大皇子才会受罚。”
“这么说,”岳昔钧道,“顾公子是为大皇子鸣不平了?”
顾兴怀又大笑道:“在下也没有这个能耐。”
岳昔钧道:“是么?听顾公子之言,颇有些忿忿不平之意, 不知是怨我家殿下, 还是陛下,或者是——兼而有之?”
顾兴怀道:“岳驸马不必急着给在下挖坑, 话不投机半句多,算我自找没趣, 平白来和你说甚么。”
“唉, ”岳昔钧轻叹道,“我并非是和顾公子话不投机,倘若顾公子指着鼻子骂我, 岳某也唾面自干,实在是顾公子话里话外隐隐有轻贱我家殿下之意, 那便恕岳某无礼了。”
顾兴怀道:“在下哪里敢对公主不敬,莫要再多言了。”
岳昔钧不知他是否是大皇子派来试探的先锋,又吃得无聊,又不能提前离席,加之装作和公主彼此恩爱这事新奇非常, 岳昔钧一时有些贪恋这种“狐假虎威”,偏生不放过顾兴怀——
“顾公子好生奇怪, ”岳昔钧缓声道,“旁人都想我多说几句,顾公子倒是与众不同。怎么,顾公子难道听闻我和公主伉俪情深,便失望了么?”
不等顾兴怀接话,岳昔钧故作恍然大悟之色,拊掌道:“是了,想来是顾公子恋慕我家殿下……”
她话未说完,顾兴怀一口酒喷出来,坐在顾兴怀旁侧的人大叫一声,甩着被溅上酒水的手,连连唤宫娥:“水!水!给爷端水洗手!顾三你忒恶心人!”
顾兴怀顾不上搭理他,急声冲岳昔钧喝道:“你胡说八道甚么!”
岳昔钧道:“难道在下猜错了不成?”
岳昔钧左右瞧瞧同桌看热闹的几个人,略带不解地问道:“请诸位评评理,难道顾公子这不是恼羞成怒?”
有人眯起眼,笑而不答;有人早看不惯顾兴怀,狂笑附和;也有人阴沉着脸,不知想些甚么。
顾兴怀着急辩白道:“万万没有这等事!我可没有岳驸马的好福气!”
他本是反讽岳昔钧尚了个不好相与的公主,岳昔钧只当听不出,语中带了些生气的意味,道:“还说不曾恋慕我家殿下?如今总算说了真心话了,实则内中还不是羡慕岳某的福气!”
岳昔钧乘胜追击道:“今日我便明明白白告诉你,好叫你死心——我和公主拜过了堂,她听我忆过往昔,夸过我的佩剑,她也曾赠我花,也曾为我修过面,为我请过太医,给我打过猎,陪我论过经,和我分过茶、下过棋、荡过秋千,她和我同患难,互赠过书画——”
岳昔钧顿了一顿,正色道:“她待我千般万般好,我也爱她千般万般,你是万不可再肖想了。”
岳昔钧一通半真半假的话,说起来语缓声低,却气势全开,叫人插不进一句话去。
顾兴怀百口莫辩,冷哼一声,不再开口。
岳昔钧吃了一口茶,就听身后有人说道:“公主恐怕晚间风冷,差奴婢给驸马送张毯子。”
岳昔钧微微侧首,见来人是沉榆,便伸手接了毯子,笑道:“殿下有心了。”
沉榆微微一礼,便回后宫复命去了。岳昔钧展开毯子,铺在自己双腿之上,眼含一丝矜持的得意之色,冲顾兴怀微微一笑。
顾兴怀如鲠在喉。
岳昔钧只道谢文琼消息果然灵通,配合自己做戏的时机恰到好处。
——她这便是高估谢文琼了,谢文琼在宫中并不“耳聪目明”,她既无心、也不敢往各处放人。
因此,听沉榆附耳将见闻一一禀报,谢文琼面上不由露出古怪之色:“她果真这么说?”
沉榆道:“奴婢听得真真切切,一个字都不错的。”
谢文琼初听尚有些脸热,细细一想,便明白了:“想来是谁又惹她不痛快了,不必管她。”
谢文琼给岳昔钧送毯子,也不过是做戏。适才,皇后似是随口问了谢文琼两句“和驸马相处如何”的话,谢文琼不想横生是非,只说“还好”,为了叫母后宽心,便差沉榆送了张毯子过去。
只是,皇后好似并不为小儿女和睦相处而开颜。
酒阑人散,岳昔钧并未同旁人一道出宫,只说在此候等公主,旁人见识过她待公主的那个劲头儿,纷纷告辞。
外廷人几散尽,皇帝也早早回宫,只有宫娥内侍们还在收拾残席。有宫娥怕怠慢了岳昔钧,来问她有没有甚么吩咐,岳昔钧摇摇头说“无有”。
月上树梢,一辆车辇从内宫驶出,停在候在宫门旁的岳昔钧身侧。
伴月从车中钻出,来扶岳昔钧,道:“驸马请上车。”
岳昔钧将腿上的毯子交到伴月手中,自己一手撑着伴月的手臂,一手拄着拐,艰难地爬上了车。
车中,谢文琼道:“驸马晚膳可曾用好?”
“谢殿下关怀,”岳昔钧在车中坐定,“好得很。”
谢文琼饶有兴致地问道:“本宫怎听闻有人叫驸马不痛快了?”
岳昔钧道:“宵小之辈,臣不曾挂心。”
这句倒是实话。
谢文琼“噢”了一声,又问道:“果真如此么?本宫怎听说,本宫待你千般万般好,你也爱本宫千般万般?”
岳昔钧笑道:“臣言过其实了,殿下勿怪。”
“言过其实?”谢文琼道,“哪半句言过其实?”
岳昔钧心道:前半句和后半句都言过其实。
但她拿不准谢文琼想听甚么,多说多错,不如不说,只笑着看向谢文琼,并不接话。
谢文琼也没想听她回答,被她盯得有些不自在,挪开脸儿,说道:“本宫送你毯子,你可不要多想,本宫不过是叫母后宽心罢了。”
岳昔钧道:“臣省得。”
谢文琼暗暗瞪她一眼,心道:你省得甚么!
岳昔钧越发地摸不着头脑,再次在心中道:果然这世上还有比参禅悟道更令人难以琢磨之事。
一路无话,车驾先将岳昔钧送至驸马府,岳昔钧道谢告辞,临别时,谢文琼倒是神色淡淡,只略微点点头,当作道别。
安隐在门房处等候多时了,见岳昔钧下车,连忙扶她上轮椅。
岳昔钧一摸安隐的手,发现是温热的,想来是在门房处烤了火,便放下一半的心来,另一半心仍旧放不下:“我走时嘱咐过你,不必等我,怎么还等我呢?”
安隐推着轮椅,道:“公子久久不归,我担心么。倘若是公子再晚来片刻,我就要去宫门候着哩。”
岳昔钧笑道:“他们能将我吃了不成?”
“你不叫我跟随,”安隐道,“我自然会想东想西。”
岳昔钧道:“我不叫你跟随,是怕累着了你。那船上、宴上,你片刻都坐不得,何必去受苦。”
二人说着话,见了候在房门处的百濯,岳昔钧打发她去歇息了。
安隐关了房门,小声道:“公子,你叫我去的地方我已然去过了。”
“嗯,”岳昔钧道,“她怎说?”
安隐道:“她只说一切都好,叫公子安心。”
岳昔钧沉吟道:“今日坊门已关,劳烦你明日再寻个机会,尽量避开旁人耳目,再去一趟。就说灯我不供了。”
安隐笑道:“说甚么‘劳烦’,公子又客气起来啦。”
却原来,岳昔钧差安隐今日去莲平庵寻空尘问讯,却不想在船上生了变故,供灯之事被谢文瑶暗暗点破。
安隐讲罢了这事,便问起岳昔钧来:“公子今日如何?”
岳昔钧想起船上兰香、宴上薄毯,只报喜不报忧:“甚好,无人苛待于我。”
安隐打趣道:“想来公子也不是任人苛待的性子罢。”
岳昔钧笑道:“此言极是。”
二人都有些乏了,匆匆洗漱一回,便各自歇下。
翌日,安隐果然寻个由头,出了驸马府。她绕了几条街,暗暗留心,确认不曾被人跟随后,便行至莲平庵中,一回生、二回熟地请见空尘。
空尘将安隐请至禅房之中,床帐垂下,被衾遮住了其下的英都。
——空尘一颗七窍玲珑心,在初见安隐时,便知她不知英都之事。
空尘为安隐沏了茶,安隐道谢后,便开门见山地道:“空尘师太,我家公子言讲,她不供灯了。”
空尘慢慢将茶壶放回桌上,不露痕迹地往后退了两步,左手背在身后,悄悄伸进了床帐之中。
空尘道:“为何不供了?”
与此同时,英都从被子中伸出手指,带着刀弓茧的指头在空尘手心中一笔一划地写下字来。
安隐摇头道:“我家公子不曾讲。”
空尘微微点头道:“阿弥陀佛,我知晓了。多谢施主相告。日后施主若是有事寻找贫尼,可在每日辰时开市之时,往西市的裴氏菜铺去。倘若菜铺掌柜戴了佛珠,便是贫尼有事相告。”
“好,”安隐细细记下,她饮了茶,起身道,“我恐怕不能久待,多谢师太代为传讯。”
空尘抽出左手,合掌宣了声佛号。
待等安隐离去,英都从被衾中钻出,凝重道:“这是叫我不可待在此地之意,难道是走露了风声?”
空尘不在意为甚么要走,只知道走便是了,道:“我有一师姊,现在京郊庵堂挂单,我可将你交与她。”
英都思忖道:“不必了,我想到一个好去处。”
第38章 水滴入海英都藏迹
空尘问道:“是何所在?”
“你们中原人有句话叫做,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英都道, “但若是木藏于林呢?”
空尘一点就通, 道:“施主想是要往安远坊去?只是住店须得要文书, 恐怕不易罢。”
这安远坊乃是京中一处非丰朝之人聚居之地,既有北方的朔荇人,也有西方、南方的外族。英都的相貌扎眼,叫人一眼便知其为北族人, 在丰朝人聚居的坊中, 多有不便,只有往安远坊去, 方能混入其中。
英都道:“这倒也不难,我的属下近日做了准备, 已然打点好了。”
空尘便道:“既然如此, 施主何时启程?”
“事不宜迟,”英都从床上坐起,“即刻便走。”
空尘帮助英都收拾了细软, 英都本就没甚么东西带来,走的时候也几乎两手空空。
英都的伤处在腹部, 在调养之下已然好了一半了,因此行走还算自如。
英都戴了空尘的幂篱,空尘的身量比英都小了一圈,这幂篱戴在英都身上也有些紧紧巴巴。但二人都没有在意。
英都冲空尘拱一拱手,道:“大恩不言谢, 来日小师太同我去往朔荇,定——”
她险些脱口而出“好酒好肉招待”, 万幸即时想起空尘是出家人,改口道:“定好生招待。”
空尘还了一礼,道:“我佛慈悲,施主客气了。”
英都定定地看了空尘一眼,不再多言,推门见无人注意,便悄悄从莲平庵后门溜了出去。
空尘不便相送,打扫了禅室后,自去做功课,不提。
而英都出了庵门,沿着小巷走了几条街,在岔路之处被一行人撞了一下。那人匆匆说了声“对不住”,便闷头往前走去,一刻也不曾停留。
英都也没有停留,仍旧向前走了一段,又自然而然地转过身来,不远不近地辍在适才撞她之人身后。
原来,那人在撞到英都时,悄悄向英都塞了一包文书,英都便认出来是自己的人。
英都随着她行至安远坊的坊门,一入坊中,满眼的面孔与适才穿行的坊截然不同,衣饰穿着、言语声腔也迥异。朔荇的皮毛袍子、南族的银铃项圈、西方的沙漠图纹都在英都眼前掠过,甚至有人牵着异兽穿行,好似误入甚么他方之境。安远坊仿若各国之缩影,东南西北的人到此,有人仍穿着自家的衣裳,有人却换了中原服饰,作一个入乡随俗。
英都藏在幂篱之下的一双鹰目微微垂下,遮住了眼中的光彩。
领着英都进坊的人已然消失在人潮之中,英都并不慌忙,兀自走走停停,不多时,便又有一人迎上前来,用朔荇语向英都道:“客官住店否?”
英都问道:“价钱几何?”
那人答道:“一张小羊皮能住十天。”
英都道:“带路罢。”
京城的货币乃是丰朝银两,没有人会在讲价之时用羊皮,即便是朔荇人——这人并非是正正经经的客栈掌柜,而是专来接应英都之人。
英都随他行至近处一间客店,只闻店中人声熙攘,异客众多。英都将银两拍在掌柜的柜台之上,解开刚拿到的文书包袱,把里面的假身份符文一并递过去,道:“一间上房,先住一个月。”
掌柜摸过银子和符文,应了一声:“好嘞。”
英都进了房间,四下查探一番,见无有异样,便于桌边坐定。
约略一炷香后,窗外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轻扣之声,英都听见了,推窗警惕地环视四下,见无人觉察,方伸手取下立在窗沿处的信鸽腿上的信纸。
英都关了窗,展开一看,信上所云正是岳昔钧娘亲们之事。
她合信沉思,复又书写一封,叫信鸽飞往莲平庵——若是径直往驸马府飞书,恐府中隐着眼线,倘被人觉察,万事休矣。
书信寄出,英都方才取下幂篱,挂在墙钩之上。她站着瞧了一会儿那袭幂篱,心中道:原来这就是中原人说的“睹物思人”。
如此,英都如水滴入海,藏身于茫茫异族人之中。
安隐从莲平庵出来之后,为了掩人耳目,又转了一大圈,采买了些东西,方归。
安隐将空尘所言种种对岳昔钧一一相告,岳昔钧心知空尘不便讲明英都之事,虽然心下隐隐有些担忧,也只能等到明日安隐往西市去后,方能知晓英都去处。
翌日,安隐便早早动身,往西市中去。西市离驸马府间隔两个坊,安隐不需管采买置办之务,因而从未去过那处。
安隐进了西市之中,只觉眼花缭乱,人声熙攘,卖菜的、卖肉的、卖马的、卖长鞭的,凡所应有,无所不有。安隐就好似乍然闯入的外来客,茫然四顾,不知该往何处去。
她只得拉住一个人问路,道:“老伯,敢问裴氏菜铺在何处?”
老伯为她指路,道:“往北走一里,再向西而行……”
安隐仔细记下,向老伯道谢之后,依言而行。
裴氏菜铺的菜摊之后,坐着一个女人,安隐无端地觉得,她有点像岳昔钧那把凤声剑——虽看起来不是甚么宝剑,却出人地锋利。若说岳昔钧是带鞘的凤声剑,锋藏于内,那么,这个女人就好似出了鞘的凤声剑,锋芒毕露。
简而言之,此人看起来就不像甚么良民。
安隐这一念刚出,便立时在心中道:罪过罪过,大夫人我错啦,不可以貌取人。
安隐定睛一瞧,那掌柜的左腕上果然戴了一串佛珠。
安隐试探地道:“掌柜的,你……信佛么?”
那掌柜掀起眼皮看了安隐一眼,一言不发地起身,往内间走去。
安隐犹豫一瞬,也跟了进去。
屋内有些黑漆漆的,窗子糊了黑纱,在内间走动,竟是一丝儿人影也映不出。安隐疑心上了贼船、进了黑店,不由暗自防备。
那掌柜无有行走几步,便驻了足,开口如同金石之音:“人来了。”
前方有人温和应道:“阿弥陀佛,有劳施主。”
安隐听出是空尘讲话,提着的心总算得以落下。那掌柜转身出了门,自外将门关闭,安隐这才发觉空尘就坐在离自己不远之处。
空尘起身道:“安隐施主,岳施主可有话?”
安隐摇头道:“不曾,只是叫我来看看。”
空尘点头道:“那便有劳施主带一句话。”
“师太请讲。”安隐道。
空尘道:“木藏于林。”
安隐不解其意,只好点头道:“我记下了。”
空尘又道:“贫尼还有一事相告。”
“何事?”——岳昔钧发出了和安隐一样的疑问。此时,安隐已然从西市归至驸马府,难掩喜色地叫岳昔钧猜她究竟探听到何事。
安隐本想再卖卖关子,却根本藏不住,喜气洋洋又不忘压低声音,道:“空尘师太对我讲,夫人们一路顺风顺水,再过一处城关,便到岳城啦。”
这进程比岳昔钧想得要快些,她心头微松,心中终日萦绕的担忧稍宽。
安隐问道:“公子,想来夫人们不日将抵,你是怎生计较哩?”
岳昔钧笑道:“自然要遁走,却不可月黑风高之时悄无声息而去。”
“为何不可悄无声息而去?”安隐疑惑道。
岳昔钧微微一叹,道:“帝王家屈指一弹,却苦了我等微命。我也不瞒你,正所谓‘三岁看老’——我是决计不肯‘打碎牙齿往肚里吞’的。”
安隐点头道:“那公子便是要给他们点颜色瞧瞧了?却又谈何容易呢?我先前说要使刺客威吓之计,公子不还说不妥么?”
岳昔钧道:“我之计,你不早便知晓么?”
安隐不解,稍加思索回想一阵,有些惊讶地道:“难道公子还是要在公主处下手么?”
见岳昔钧点头应下,安隐有些隐忧,道:“公子,我只当你不过拿公主消遣,真动真格儿的,去算计公主情思,这,这,恐怕……”
岳昔钧接口道:“恐怕奸毒阴滑,令人不齿——是也不是?”
安隐正是这个意思,却张不开这个口,支支吾吾一阵也说不明白。
然而岳昔钧心意已决——她与谢文琼斗法多日,胜负难分,倘若走得风平浪静,以谢文琼之聪明,必然疑心她乃是出逃,岳昔钧又走在谢文琼尚未驯服岳昔钧这匹“烈马”之时,正是谢文琼抓心挠肝的时候,必定不甘放手。但倘若是岳昔钧佯作渐渐动心,叫谢文琼以为她已然死心塌地,想与谢文琼白头偕老,那么岳昔钧消失之际,谢文琼一时恐怕也难断定是岳昔钧自个儿逃走,还是有他人不想见公主、驸马和谐而从中作梗。
这些计较,岳昔钧不对安隐说,并非有意瞒她,而是……有些难以启齿。若要解释,必当细细交待公主如何待她,在船上如何……岳昔钧觉得在视如亲姊的安隐跟前想这些,心中总有些古里古怪的别扭,不由悄悄在大袖下掐了个子午诀。
安隐思忖许久,终于找出一个委婉说法,道:“公子,滥行皇权者归根结底,还是皇帝老儿,你在公主处做文章,恐怕不是直捣黄龙的做法。”
“倘要消磨皇权,可不是三五日之功,你我等待不起。”岳昔钧回神道,“更何况‘此起彼伏’,皇权弱下去,必有他权强起来,又未必是好事。”
岳昔钧神色淡淡,道:“岳昔钧不过是小人耳,只管寻个不算无辜的人出口恶气便罢,无心去管甚么权也、利也。”
安隐脱口道:“公子才不是小人!”
岳昔钧微微摇头,带着一丝极淡的笑意道:“不必宽慰我。”
安隐只好顺着她的话说,问道:“那公子,你决议在何时出走呢?”
岳昔钧道:“攻心之计,自然是盛极时衰,乐极时悲。”
岳昔钧垂眸道:“我将出走在——她最爱我的时分。”
第39章 死旖思文琼焚话本
上巳节后的第四天, 群莺乱飞。
沈淑慎在门外求见的时候,谢文琼刚放下手中的书。那不是甚么经史子集,而是一本名为《盈世祖逸史》的真假难辨、作者不详的野史集。该书以对盈世祖的性别大加揣测, 并大胆直言盈世祖有“磨镜”之好, 因而一度被列为禁书。
除了采买书籍的伴月, 无人知晓,谢文琼的书架之上,另有《金兰契》《闺中花月鉴》《赵小姐情迷钱小姐》种种话本,皆是上巳节之后购置而来。
原来, 谢文琼原本只知自己爱慕女子, 却不晓得如何分说心思,何以至两心相同, 又无人可问——沈淑慎许是知晓,却因着沈淑慎对谢文琼的那份心思, 叫谢文琼不愿开口——因此, 谢文琼只得寄希望于话本野史之中,几日研读,却是越读越迷茫, 越读越糊涂。
谢文琼扪心自问:怎旁人眷侣成就的如此容易,有如神助, 只拿眼儿一对,相视一笑,信物一换,便约许了花前月下,订了终身?就是野史中的盈世祖与皇后, 也是在人群茫茫中一见钟情,速速成婚?怎得到了自个儿这里, 婚是成了,却无有半点交心之意?
谢文琼还未想出个所以然来,口中已叫请沈淑慎进来。
沈淑慎察言观色,盈盈坐定,问道:“殿下有心事么?”
谢文琼未语先叹,出口的却是:“哪有甚么心事,不过是又无聊起来罢了。”
沈淑慎思想起上次谢文琼无聊之时,乃是拿岳昔钧解闷,自那次,叫沈淑慎觉察出危机,因而此回,沈淑慎是万不肯提起岳昔钧之名了。
又加之上次出门,谢文琼便遇行刺之事,沈淑慎也不敢再劝谢文琼出去走走。
于是,沈淑慎道:“谨儿这不便来与殿下解闷了么。几日不曾见殿下,谨儿惦念得紧,殿下可曾想过谨儿么?”
谢文琼心不在焉地道:“这几日不见,你都在府中么?”
沈淑慎没听得想听的话,略有些失落地答道:“上巳那日倒是出了府,在河边见了殿下的船。往后几日家里来了亲戚,便在家中待了几日,不然早来给殿下请安了。”
沈淑慎又道:“说来有趣,我那个亲戚,乃是个仵作,上京来投亲求职来了。我向来只听过仵作,还没亲眼见过,他家女儿——论辈我该唤一声妹妹的——见我有兴致,拿了些家伙来给我瞧,还跟我讲了些趣事,我给殿下说来听听可好?”
谢文琼不耐烦听甚么死人的事情,道:“我却不知,你还爱这等污糟腌臜的东西?”
沈淑慎心中不以为然,却不敢辩驳,只笑道:“谨儿怎敢在殿下面前混说,谨儿要讲的不是甚么仵作的亲闻亲见,乃是一则神话传说。”
“神话传说?”谢文琼问道。
沈淑慎道:“是关于殷纣王自焚于摘星楼的传说。”
谢文琼道:“这和仵作有甚干系?说来听听罢。”
沈淑慎于是娓娓道来:“据言,纣王身着赭黄衮服,头戴冕旒,手拱青玉圭,端坐于摘星楼烟火之中,火势愈烧愈盛,只听轰然一声,楼倒柱塌,如天崩地裂,将纣王埋于火中,顷刻化为灰烬,一灵往封神台去了。后来,周武王命人寻纣王骸骨,以天子之礼葬之。”
沈淑慎道:“然而,我那妹妹说,仵作间于这尸首之事有些猜测,传说出‘纣王实则未死’这种话儿来。”
谢文琼奇道:“未死?”
“不错,”沈淑慎道,“纣王是火焚而亡,尸骨烧成一团残骸,面目难辨,又加火烧之事,宫人被牵连烧死者亦有许多,谁又能说楼中的便是纣王殷寿呢?便是尸骨旁有碎裂的青玉圭为证,谁有当时知端坐于台上的便是纣王本尊呢?故而,有仵作就此起疑,疑心《封神演义》中讲‘一灵往封神台去了’,乃是隐喻纣王逃脱,这说法便传开了。”
谢文琼听罢,有些失望地道:“我道是甚么真知灼见,不外是这些道听途说。《封神》也不过是演义,怎能当了真?周武王收敛的是否为纣王遗骨,但凭一点怀疑猜测,并不能佐证罢。再者,若是纣王逃脱,他怎不兴兵再起?难道甘愿将江山拱手让人么?料他并非这等性情罢。”
沈淑慎笑道:“不过是说来给殿下解解闷儿,殿下当作笑话听听便了。不过说起纣王如若逃脱,为何不兴兵,谨儿胡乱猜测一番——许是妲己等三位娘娘死了,倒叫纣王失了留恋,只是追求长生日久,不肯轻易死罢了。”
谢文琼不以为然,道:“依你之言,纣王是离了妃嫔便再无斗志之人了?”
沈淑慎道:“殿下,我也不过随意揣度,纣王究竟是甚等样人,恐怕也只有他自己知晓了。谨儿只是知确有至情至性之人,肯为情死,肯为情亡,因而随口一说罢了。”
谢文琼道:“我却并未见过你口中的这等人。”
“梁祝化蝶、孔雀东南飞,”沈淑慎道,“这不都是为了情可以死生之人?”
谢文琼笑道:“你说的这些也不过戏文话本中的故事而已,哪里当得了真。”
沈淑慎道:“若说不是话本中的,一年前户部侍郎周家的娘子,不便为她夫君殉情了么?”
谢文琼记得此事,她得知这事也是从沈淑慎口中。周侍郎染疾故去,他娘子在夫头七日自缢而死。
谢文琼道:“我怎还记得,是她婆家逼她殉?”
沈淑慎一愣,道:“谨儿这倒记不清了,只记得朝廷为周家娘子立了牌坊。”
“想来是你见天儿道听途说,记也记混了罢。”谢文琼打趣了一句。
沈淑慎笑道:“想来是了,殿下勿怪。”
谢文琼想到近日缠住她神思的疑惑,道:“我便说,周家夫妻婚前见也未曾见过,刚成亲几日,怎就寻死觅活起来了?我是万不肯信甚么一见钟情的,那些话本里惊鸿一瞥便心许,忒也草率。”
沈淑慎道:“殿下所言极是,说甚么‘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一娶一嫁便是神仙伴侣,不外世人哄人乖乖听话之言而已。”
沈淑慎这话本意是暗暗离间谢文琼与岳昔钧,却好似拨云见日,无心插柳,倒叫谢文琼醒悟、觉悟、大彻大悟——
世人大道乃是男女之情,怪道岳昔钧对于自个儿的亲近有所推拒,岳昔钧她可能根本就不爱女人!
谢文琼一叶障目,忘却了最最显而易见之事,还在此间纠结如何叫人对己动心,却不料是南辕北辙。
谢文琼想通此节,一颗心如坠冰窟,呆愣愣坐住,好似魂儿也丢了,魄儿也散了。
她这般模样唬得沈淑慎慌张不已,连声道:“殿下,是谨儿失言了,谨儿不该混说,殿下、殿下全丢开罢……”
谢文琼两行珠泪怔怔滚下来,她伸手揩了一下,方才略略醒过神来。
谢文琼一转头,便见沈淑慎早已六神无主,只攥着帕子望着自己,讷讷不敢言。
谢文琼自嘲地苦笑一声,疲惫地道:“无妨,你回去罢。”
沈淑慎眼带担忧,本不想走,又不敢忤逆谢文琼,只得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谢文琼枯坐良久,忽而外间廊上灯光乍亮,如流星入眸,刺得谢文琼双目一闭。原来几个时辰弹指便过。
一声微不可察的叹息声在静室消散,像是谢文琼无疾而终的情思。
那一夜,公主府书房点了一个炭盆,火光和烟雾自室中冲起。伴月隔着窗子见了,悄悄推了一点窗,好叫烟雾散散,她满含担忧地对沉榆道:“殿下也不传膳,也不叫人进去,当真无事么?”
沉榆也忧道:“再候片刻,见势不对,便是拼着受罚,也该进去。”
二人并不知发生了甚么,致使谢文琼神思不属,只是忧心她一时想不开来。
谢文琼却也不是要学纣王自焚于摘星楼。她只是静静地看着火盆中的火焰狰狞地欲钻破屋顶,冲霄而去。
谢文琼手中又一本书被丢入火盆,火烟更盛——那是一本《盈世祖逸史》。
而火盆中的残骸,曾经是《金兰契》《闺中花月鉴》《赵小姐情迷钱小姐》。
第40章 昔钧计定拜门舍身
上巳节后的第五天, 春色渐暮。
岳昔钧虽然向安隐信誓旦旦地说甚么“决计不肯‘打碎牙齿往肚里吞’”,实则心中有些犹犹豫豫,因此这几日谢文琼不曾召见, 她便也不曾主动拜见。
岳昔钧所犹豫之事, 不为旁的, 只为“舍身”一事。上巳船楼之中,谢文琼酒后纵情,对岳昔钧的皮囊显出一丝性味来,岳昔钧惊之惕之, 那才有了些自己以男子身份行走之实感。
岳昔钧在军中时, 虽因女子身份而与旁的将士不同,略有些个不便, 但她有九位娘亲作盾,这些不便便也不足挂齿了。更加之, 军中性命尚且朝不保夕, 条件严苦,岳昔钧每日只想着如何活下去、如何积攒军功,全然不曾想过自己身为女子如何, 身为男子又如何。
就是与谢文琼拜堂成亲,岳昔钧都多少有些不甚在意——她早计划要逃。故而从未把谢文琼当作“妻”来看。
在船上, 谢文琼凑过来时,岳昔钧忽生“鸠占鹊巢”之感。岳昔钧扪心自问:倘若自个儿真为男子,又会如何呢?
岳昔钧不曾见过寻常人家夫妻如何相处。她三岁失怙恃,亲爹亲娘的面容早在记忆中淡去,又谈何忆起相处情景来。九位义母中, 大娘和三娘是成过亲的,丈夫都死在抄家发配之中, 岳昔钧也只是隐隐知道此事,二位娘亲是从不轻易提起的。
而军中将士有妻者,未有妻从军而行。那些军中寻欢之事,就更不必提。
便是路过城镇村庄,对于寻常百姓,也不过一面之缘,哪里能够了解透彻。
由是,岳昔钧不曾亲眼见过夫妻恩爱,自然不知甚么是琴瑟和鸣,也自然从未将男女之情放在心头。
所以,若岳昔钧是个真男子——她做不出这样的假设。
这几日,岳昔钧细细想来:甚么是男?甚么是女?甚么是夫?甚么是妻?为何是男女、夫妻,男尊女卑,夫为妻纲?
她自然明白一些更“大”的道理,比如娘亲们的不幸全拜这个由男人统治的社会所赐。所以,岳昔钧想,她当时面对谢文琼所生的“鸠占鹊巢”之感,究竟是因为自己假意做驸马而愧疚,还是因为自己占了男人的位子而愧疚?
——一切不过阴差阳错、造化弄人,她又为何要愧疚?她并不因此而愧疚。
她弄不清一些相比之下更“具象”的事情,譬如为何男女婚姻一缔,便至死不渝?
岳昔钧有些不通了。娘亲们教过她经史子集、琴棋书画、兵法武功,却偏偏没有人教过她这些。
岳昔钧也想不通谢文琼所思所想。船上未曾试探出,岳昔钧只当她是心血来潮,又是拜了堂的夫妻,做些闺房举动,大略也平常?
岳昔钧心中重重一叹:若是真打定主意“不肯‘打碎牙齿往肚里吞’”,那便是“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豁出去这一身皮囊,只消不与谢文琼宽衣解带,纵然是亲吻牵手,也算不得甚么。
她心思已定,颇有些“舍身就义”之感,只不过就的并非“义”罢了。
岳昔钧下定决心之时,已然是上巳节后的第五日了。
谢文琼久久不挂红灯传唤,倒叫岳昔钧有些捉摸不透。她并非坐等其变之人,便叫安隐去往公主府递了拜帖。
安隐速速去,匆匆回,苦着脸道:“公子,她们家说了,殿下不见。”
岳昔钧问道:“是不见我一个,还是旁人都不见?”
安隐摇头道:“不晓得。”
岳昔钧沉吟道:“备车,我亲去求见。”
安隐不忿地道:“她们眼高于顶,谁稀罕见那劳什子公主么!公子,我们不必‘热脸去贴冷屁股’了。”
“你倒忘了,”岳昔钧笑道,“正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安隐近日总明里暗里劝岳昔钧忘了她那些“计划”,然而收效甚微。现听岳昔钧仍旧执意如此,安隐倒也无可奈何。
于是,岳昔钧真便来至在公主府前,客客气气地给门房递了银子,道:“烦请代为禀告殿下,只说驸马前来赔罪,还请殿下海涵体谅,容我当面赔不是。”
岳昔钧并不觉得真有甚么地方得罪了谢文琼,只不过求一个面见的机会罢了。
门房得了钱,果然去告知谢文琼的贴身婢女,此时恰是伴月当值,听了之后,也不敢怠慢,忙又禀告谢文琼。
谢文琼本就因岳昔钧而怏怏不乐,此时听见了,张口就道“不见”。
伴月也只好出来如实相告。
岳昔钧道:“殿下因何恼了我?不知姑娘可否透露一二?”
伴月道:“并非奴婢蓄意隐瞒,奴婢实在是不知。”
岳昔钧也不为难她,微微笑道:“有劳姑娘。殿下不肯见我,自然是我有错处,只是我一时未曾觉察而已。我便在此地思过,殿下何时消了气,何时唤我便好。”
伴月不敢擅自拿主意,只好又回了一次谢文琼。谢文琼无名火起,道:“她拿这个要挟本宫么?倘若被旁人瞧见驸马被拒门外,必定议论纷纷,她叫本宫如何自处?”
谢文琼不仅仅恼岳昔钧明着示弱、实际威胁的举动,还恼岳昔钧并不为她着想,将她视为敌、而非友。
——然而今日,岳昔钧着实是打着示好的念头来的,她也不肯委屈自己,说是在“此处”思过,岳昔钧心中想的也是在门房屋中而已。
谢文琼吃了口茶,顺了顺气,道:“叫她进来罢。”
谢文琼昨日焚了书,便也歇了心思,只是又有疑窦丛生:岳昔钧既然是女子,如何会心甘情愿做这个驸马?便是因为圣旨难违的缘故成了亲,她难道打算一辈子扮作男人么?打算一辈子不圆房么?她若是喜欢男人,难道要学那些男人去好“南风”?她身为驸马,若是去好南风,脸皮也不要了么!
谢文琼越设想越气,越设想越恼,因此拒而不见岳昔钧。
眼下不得不见,谢文琼自然也无有甚么好脸色,对岳昔钧作一个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岳昔钧被晾在屋中,也不觉尴尬,温声道:“殿下,那日在船上,臣并非有意拒绝殿下,只是一时不曾准备好,还请殿下原谅臣罢。”
谢文琼只当这又是岳昔钧的缓兵之计,冷哼一声,道:“一时不曾准备好?那何时能准备好?”
岳昔钧道:“现下。”
岳昔钧道:“臣这不是想明白了,便来给殿下赔罪了么。”
谢文琼不解。
谢文琼震惊。
谢文琼欲言又止。
谢文琼隐忍。
谢文琼忍无可忍:“你明不明白在说甚么?!”
岳昔钧笑道:“臣晓得。”
谢文琼不由上下打量一眼岳昔钧,疑心她被人夺了舍,又疑心内中有诈。
谢文琼约略咂摸出一丝不爽来——凭甚么她说可以便可以,她说不可便不可?
于是,谢文琼冷冷地道:“免了。迟了。”
岳昔钧叹一口气,道:“既然殿下对臣失了兴趣,臣也不在此碍殿下的眼了。”
她这招乃是以退为进,便是试一试谢文琼会不会留她。
谢文琼不上这当,道:“走便走,难道是本宫央你来的么!”
岳昔钧哪里能真一走了之,只怕她今日一走,就是往谢文琼的怒火上浇油,下次再想面见,恐怕要难上千倍万倍。
岳昔钧便道:“是臣失言了。”
谢文琼不答。
岳昔钧道:“臣不晓得如何赔罪,才能使得殿下消气。倘殿下要打臣、骂臣都是使得的。”
谢文琼面上显出一丝古怪的神情来,她心道:这葫芦里卖的是甚么药?怎乖顺至此,倒不像昔日一身傲骨了。事出反常必有妖,我且静观其变罢了。
谢文琼道:“当真打得骂得?”
岳昔钧道:“当真打得骂得。”
谢文琼拿眼儿仔仔细细在岳昔钧脸上一刮,见她果然没有半分不情不愿之色——谢文琼也好似从未见过岳昔钧脸上出现这种神色。
谢文琼缓缓起身,踱步至博古架旁。这博古架高三层,每层有七八个小格,在第二层的当中一格中,坐着一个梨花木刀架,刀架上躺着一柄直柄的匕首。
这匕首从柄至鞘都缀满了宝石,宝石间雕镂的纹路乃是一支并蒂荇,柄处更镶了狼牙,不像是兵器,倒像是礼器。
岳昔钧眼尖地认出,这是朔荇人的匕首。
这确实是朔荇的匕首。去年,朔荇讲和之时,便送了些礼器来,其中就有这柄匕首。后来,谢文琼因高烧不退,错过了给和亲的谢文瑛送行,心中一直惦念此事,便想向良妃要一件谢文瑛的东西,也略表时时记挂之意。
良妃对谢文琼只有怨恨,哪里肯给她甚么东西,只把这柄匕首丢在了地下,恨声道:“莫要惺惺作态了,要看,就看强盗送来的东西罢!”
谢文琼默默看了一会儿地下的匕首,没有再多言语,叫宫娥捡了,一直放在房中。
皇帝和皇后后来得知此事,二人皆是勃然大怒,叫谢文琼不要留着这柄匕首,送旁人也好、还给良妃也罢,总之不可留着,留着日日相对,“生远行之意”便不好了。良妃也因此被关了几个月禁闭。但谢文琼执意不肯丢,僵持日久,闹得声势浩大,最后帝后无可奈何,也就随她去了。
如今,谢文琼拿起这柄匕首,心境又于往日不同。
谢文琼用一双不沾阳春水的手指褪下匕首珠光闪烁的鞘,春日阳光在刀锋处一闪,便叫岳昔钧腰背绷直,双手微微使力,不由自主地戒备起来——这是她在军中训练出的保命的机警,尤其对面拿的还是朔荇人的武器。
谢文琼提着匕首,一步、一步、一步从博古架往岳昔钧的轮椅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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