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雪胎玉骨玲珑窍动
谢文琼的凤鞋轻薄, 她走起路来又轻盈,因而纵然满室静悄悄的,也不曾听见半点脚步声, 只有谢文琼身上的手镯环佩偶然响了一声。
但岳昔钧却觉得, 谢文琼的脚步就好似枕戈待旦时听见的远处马蹄振踏, 从地面中蔓延至她的听觉,她的血液也随之振动起来。
谢文琼一直走到岳昔钧的身前,谢文琼的小腿就在岳昔钧的膝盖之前,二人衣料相触, 春日衣衫薄, 肌肤似贴未贴。
谢文琼横匕在身前,微微低头问道:“你知道它叫甚么么?”
岳昔钧哪里能知道, 她只得摇了摇头。
谢文琼却不答,她提起左膝, 从岳昔钧右腿和轮椅壁中间的缝隙一点一点蹭进去。岳昔钧只觉右腿上的衣袍褶皱一寸一寸生, 温热酥麻之感如蛇缠上,岳昔钧虽然早知逃不过这一遭,却还是浑身僵硬, 不敢乱动。
谢文琼的左手就撑在轮椅扶手之上,而握着匕首的右手肘却搁在了岳昔钧的左肩。匕首的锋刃对着谢文琼自己, 冷冷的匕背压在岳昔钧侧颈之上——这个位置,只消狠狠一划,血液便可喷溅出来,难以生还。
谢文琼笼在岳昔钧身上,她还踩在地上的右脚轻轻踢了踢岳昔钧的左腿胫骨, 问道:“这条腿,还中用么?”
岳昔钧仰头笑道:“那要看殿下怎么用了。”
谢文琼哼笑一声, 又踢了一下:“往里去点。”
岳昔钧道:“遵命。”
岳昔钧勉强挪了挪左膝,叫两膝紧并,好叫谢文琼将右腿也跪上轮椅。
谢文琼的衣裙将岳昔钧的双腿全然罩定,她顾及着岳昔钧的腿伤,只略略往下坐了坐,却并不坐实,只把身子半倚在自己的右臂之上。
岳昔钧一低头便能看到谢文琼的胸|口,因此她勉力仰头,只盯着谢文琼的脖颈瞧——她也不知自个儿为何忽然想起“非礼勿视”一句来。
谢文琼的鼻尖碰上了岳昔钧的鼻尖,像是蜻蜓点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之举。
岳昔钧心跳如雷,仿若回到了第一次上战场前的时候。那时不知是否是有去无回,她夜不能寐,心“咚咚咚”响了一夜,四肢发僵,冷汗湿了被衾。几个娘亲围坐在床边,后来,岳昔钧不知握着谁的手睡了过去。
——知而不惧,不知则恐。
谢文琼的呼吸轻轻的,在岳昔钧生长的豺狼猛兽窟中,无有人有这种轻缓雍容的呼吸。像是皮毛油光水滑的雪貂,也像是锦褥上安睡的狸奴——才会有的那种呼吸。
那道呼吸从岳昔钧的侧耳拂到唇侧,岳昔钧看见了谢文琼的眼眸。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眸?比匕上珠更耀,比和氏璧更粹。
谢文琼往下压了压匕首,岳昔钧这才发觉,谢文琼玲珑的脖颈就贴在匕首的那一段,再往下不消一寸,便是仅十之一寸,就能使得谢文琼的血被挤渗出来。
而谢文琼的唇也在不到十之一寸之处。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在谢文琼的注视下,岳昔钧微微侧过头——
好似将利刃插入第一个敌人的胸膛,好似第一次被敌人刺穿手臂。
好似新树抽芽,好似寒冰初融。
好似龙肝凤髓,好似玉液琼浆。
好似……甚么也不似。
谢文琼的左手放开了轮椅扶手,攀着岳昔钧的后颈,轻轻厮磨。
岳昔钧亦愈发卸了防备,顺着谢文琼持匕的手摸上去,摸到微凉的小臂,摸到紧攥而突出的指骨,摸到虎口处的匕柄——
岳昔钧坚定而强硬地将自己的手指挤进谢文琼的虎口,试探着拽了一下匕首。
然而,谢文琼死死握住,不曾松手。
岳昔钧的手指顿了一顿,慢慢旋转,轻轻挠了一下谢文琼的掌心。
谢文琼一口咬住了岳昔钧的下唇。
岳昔钧微微一笑,擒住了从谢文琼右手滑落的匕首,行云流水般顺手一掷,匕首“当啷”落地。
谢文琼空了的右手立时擒上岳昔钧的手腕,不再顾忌地往扶手上一压,倾身欺了上去——
岳昔钧犹豫了一瞬,终是用右手扶住了谢文琼的腰,叫她少些辛苦。
而谢文琼托着岳昔钧后颈的手顺着脊背往下,一直摸到悬殊穴,岳昔钧终于气息不稳地唤了声“殿下”。
谢文琼含糊问道:“怎么?”
岳昔钧道:“……无事。”
口中说着“无事”,岳昔钧却悄悄松了扶腰的手,改而去拉谢文琼那只在自己背后摩挲的手。
谢文琼发觉了岳昔钧的小心思,现下不是叫破岳昔钧女子身份的好时机,因而谢文琼也就由她去了。
岳昔钧知晓自个儿出了汗,香气丝丝缕缕钻入鼻尖,也沾染了谢文琼满身,惹得谢文琼又往下压几分,致使岳昔钧说不出半个字来。
一个是雪胎玉骨玲珑窍,一个是半掩梅花带血香,一个抱着韧腰想“难怪戏里唱‘恨不得肉儿般和你团成片也’”,一个扶着玉臂想“‘见了你紧相偎……’,住了!”。
良久,谢文琼缓缓起身,唇比点了胭脂还要红上三分,腮边霞云满散至耳。而岳昔钧深喘一口,涣散的双眸拢聚起来,下唇伤处已凝,血丝早已被不知谁人吞吃入腹。
谢文琼整整衣衫,岳昔钧也拉拉袍服。
“万事开头难”,岳昔钧既然已过了坎,便也从容起来,笑道:“殿下可能谅了臣否?”
谢文琼心中愉悦,也暂先不去想岳昔钧因何反常,施施然坐定,道:“自然。”
岳昔钧道:“谢殿下。”
谢文琼轻哼一声,以示知晓,冲门外唤道:“伴月。”
伴月应声推门而入,垂手垂头,规规矩矩地站着门边听传。
谢文琼见她这个情态,不由笑骂道:“你这丫头,这时候装起天聋地哑了?”
伴月由是展颜笑道:“殿下,奴婢哪敢。”
谢文琼不和她纠缠,吩咐道:“把匕首捡了,传膳罢。”
伴月应了声“是”,便蹲下身,将被岳昔钧丢在地上的匕首捧了,归入鞘中,好好在博古架中置好,便又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掩上了门。
岳昔钧盯着那匕首瞧了一眼,又问了一遍:“殿下的匕首叫甚么名字?”
谢文琼道:“慎择。”
谢文瑛走后,谢文琼时常做起一个梦来。梦中,她才是和亲之人,在马车之中从京城驶向了草原。她从车中探窗回望,甍檐重重叠叠,不见来路,亦不见归途。
由是,谢文琼时时思想:宫城中浑噩的明珠公主,和为国远行的广惠公主,究竟哪个更可怜一些?可是浑浑噩噩而过活,在旁人看来,是无忧无虑,又有甚么可怜的?若是当时我开口肯替谢文瑛和亲……
但她当时终究没有开这个口。谢文琼不愿和亲,她也不愿谢文瑛和亲,不愿丰朝的任何一位女子和亲。所以,她上斥朝政,下叱朝臣,犯了皇帝的忌讳,无能扭转半分局面。
谢文琼头回切实明白了甚么是“蚍蜉撼大树”。
她太天真了。京城宫门十二道,她困在其中,她极目望不见一里之外。
谢文瑛的最终离去,磨去了谢文琼一缕傲气。再往后,谢文琼不敢再如此强硬决绝地反抗父皇、母后,否则以她从前的脾性,对于赐婚便不是关起门来闹一通出气便罢的了——她从前也万万不肯忍下赐婚这件事。
——故而,谢文琼名匕首为“慎择”,便有诫己之意。
而今日,“慎择”曾横在谢文琼与岳昔钧之间。这是谢文琼的选择之机,也是岳昔钧的选择之机。
谢文琼自然不能忘怀,岳昔钧曾捧着凤声剑,一字一句对自己说“殿下屏退了众人,又把利刃交与臣这样残了也能杀人的人手中——应当自危才是”。
适才,“慎择”虽然在谢文琼手中,但谢文琼如何比得过久经沙场的岳昔钧?岳昔钧是否要夺过匕首,全在她一念之间。
这便是谢文琼交予岳昔钧的机会。她量岳昔钧不敢弑君,却敢用利刃去抵拒自己不愿做之事,若是岳昔钧不想与谢文琼亲热,自然也是可以的。
但岳昔钧选择了丢开匕首。
谢文琼称心如意。
不多时,伴月在门外禀报道:“殿下,膳已备好,殿下现往膳厅用膳么?”
谢文琼起身,问岳昔钧道:“驸马可要一同用膳?”
岳昔钧道:“臣为殿下侍膳。”
谢文琼先行,岳昔钧推着轮椅随后。穿行过花园,便至膳厅,桌上果然排了菜肴,有侍女当着谢文琼之面一一试过,谢文琼方举箸而餐。
刚吃没几口,就有人来报,说沈小姐求见。
今日谢文琼传膳早,往日都在半个时辰之后方用膳,因而沈淑慎来得也不算唐突。
谢文琼忽然有些不想见沈淑慎——倒不是她恶了沈淑慎,她仍同沈淑慎姊妹一般亲近。谢文琼只是觉得,自己和驸马一同吃饭,沈淑慎再来,便有些怪异。
明明在摘星楼中,三人同桌而食过。
谢文琼并无有不见沈淑慎的理由,因此,谢文琼只好道:“请她来罢。”
沈淑慎踏进膳厅之时,敏锐地觉察出一丝异样。她瞧见岳昔钧从侍女捧着的托盘中取出两方帕子,顺手交了一方给谢文琼——先不说这自然亲昵的举动,单是岳昔钧在此,就足够沈淑慎警惕小心的了。
沈淑慎问了声好,款款落座,一开口便是绵里藏针:“驸马今儿怎有空到殿下府上来了?”
这个“有空”用得巧妙,暗讽岳昔钧日理万机,平日里晾着谢文琼。
却不待岳昔钧开口,谢文琼先道:“我平日不叫她,她自然不来。”
岳昔钧没料到谢文琼会回护她这一句,便就笑而不语。
沈淑慎顺着谢文琼的话道:“那今日,是殿下唤她来的么?”
第42章 绵里藏针针锋相对
谢文琼不想对沈淑慎撒谎, 只得呷了口茶,拿眼儿瞧了岳昔钧一眼。
岳昔钧便接口道:“殿下今日不曾唤我,是我来赔罪来了。”
沈淑慎问道:“驸马叫殿下生气了么?”
岳昔钧笑道:“殿下已然原谅我了。”
沈淑慎便不好在这上头再做文章。
沈淑慎转而向谢文琼道:“既然话至此处, 谨儿还未曾言讲, 谨儿今日也是来给殿下赔罪的。”
谢文琼浑不在意地道:“你何罪之有?”
“昨日谨儿讲错了话, 勾起殿下伤心事,是谨儿之过。”沈淑慎道。
岳昔钧以关切的语气问道:“殿下有伤心事?”
谢文琼睨她一眼,道:“本宫不能有伤心事?”
“殿下性情烂漫,”岳昔钧温声道, “不该有事令殿下心伤才是。倘若有事令殿下难过, 那定是顶顶重要的大事,臣虽一无所知, 也替殿下忧心。”
谢文琼心道:好一派花言巧语,我虽然与她亲近过, 却不可忘此人目的不纯, 不可叫她诳瞒哄骗了去。
沈淑慎也心道:谄媚之徒耳,纵然能掀一时风浪,终究不得长久。
虽是如此自宽, 沈淑慎也有些拿捏不准:倘若她真能长久讨殿下欢心,我又如何自处呢?
沈淑慎向岳昔钧道:“殿下何劳驸马忧心呢?”
岳昔钧对道:“殿下是否要我忧心, 乃是殿下裁决之事。”
沈淑慎不知谢文琼与岳昔钧之事,转而向谢文琼道:“殿下,谨儿忽然想起一句诗,说来同殿下一同品鉴,可好?”
谢文琼道:“甚么诗?”
沈淑慎便念道:“‘君若扬路尘, 妾若浊水泥。浮沈各异势,会合何时谐?’”
沈淑慎选这首诗乃是意有所指, 指男女二人境况殊异,恐难以和谐,这便是暗指岳昔钧并不能对谢文琼感同身受了。
谢文琼听得明白,但此时她两边都不想偏袒,又头痛于二人针锋相对,因而装作不懂,道:“曹植写给兄弟的诗,无缘无故起提作甚,不若多吃两口菜肴罢。”
沈淑慎略感失落,只得夹了两口菜吃,却吃得索然无味。
岳昔钧原本只当沈淑慎孩童心性,恐怕谢文琼成亲之后便不再和她要好,因此暗暗从中挑拨,而今番沈淑慎只差没有明说岳昔钧与谢文琼并非良配,如此之大的敌意,倒叫岳昔钧疑惑起来。
岳昔钧只知内中另有隐情,却不知是何缘故,又恐沈淑慎坏了自己之计,便试探道:“此诗虽本意是云兄弟之间,诗面上却说的还是男女之事。沈小姐吟此诗,莫不是好事将近?”
沈淑慎暗暗瞪了岳昔钧一眼,心中道:好生轻浮,哪有这般问人的婚姻事。
沈淑慎口中却还是轻轻柔柔、客客气气地道:“驸马,我并不属意婚姻。再者,我与驸马非亲非故,驸马不该有此问。”
岳昔钧笑道:“沈小姐见外了,怎叫非亲非故呢?我既然与殿下成了亲,沈小姐又是殿下的至交好友,便也是我的至交好友了。”
沈淑慎欲辩又止,只得看向谢文琼,却见谢文琼只管用羹,对二人之语仿若不闻,不由思想起第一次见驸马之事,谢文琼还会顺着自己讲“早日打发她去了是正经”云云,如今却两不相帮,不由有些心酸。
沈淑慎不甘落了下乘,便对岳昔钧道:“驸马此言差矣,若是能如驸马这般推论,天下之人岂不都是朋友?便没有甚么仇敌了。”
岳昔钧不在这个论断上与她辩驳,剑走偏锋地道:“此乃岳某之鸿愿耳,小姐见笑了。”
沈淑慎无话可说,也只得默默吃起菜来。
一时间,膳厅中无人言语,好似桌上乃是甚么千年难得一见的珍馐,叫人顾不得开口,又仿若菜中掺了哑药,药得人张不开嘴来。
只有谢文琼暗暗松了口气。
然而,这种和谐不过半炷香,又叫人打破来。先是岳昔钧将一菜向谢文琼处推了推,道:“殿下尝尝这个,这鱼肉嫩而弹滑,与上巳船上殿下爱吃的那道味道相似。”
沈淑慎立时道:“殿下无有爱吃的菜。”
沈淑慎当然晓得谢文琼必定有喜好,但帝王家既然饮食克制,必然是忌讳叫人觉察好恶,因而沈淑慎从不窥探。而岳昔钧专意留心过,虽然谢文琼对每道菜皆是雨露均沾,却仍能从细微之处大略瞧出些偏好来。
岳昔钧此次倒是顺着沈淑慎的话改了口,道:“是臣记差了,多谢沈小姐相告。”
沈淑慎瞧她一眼,道:“驸马既然入了皇家门,恐怕也该学学……”
她不明说,在场之人都知晓她想说的乃是“规矩”二字。
岳昔钧微笑道:“受教了。”
岳昔钧口中倒是客气,但却并不真心实意,谢文琼担心她又冒甚么坏水儿,便开口道:“都少讲两句罢,吵得本宫头痛。”
二人果然又复安静下来。
谢文琼不知为何走到了今日这般局面,一顿膳吃得暗潮涌动,好生叫她为难。帮了这个,那个定然不依,帮了那个,这个又不肯。往日不喜岳昔钧时,尚且不必纠结至此,如今确对岳昔钧无甚厌恶……
谢文琼在心中暗暗叹了口气。
膳罢,岳昔钧与沈淑慎却都未曾有离去之意,叫谢文琼又隐隐发愁起来,只得说道:“本宫乏了,二位都回罢。”
二人便告了辞,沈淑慎先行,岳昔钧推着轮椅,走得慢些,见沈淑慎出了门,转头对谢文琼笑道:“殿下当真不留臣?”
谢文琼凉飕飕地道:“留你作甚?侍寝么?”
岳昔钧哪敢侍寝,只得微微一笑,避而不答:“臣明日再来拜会。”
谢文琼不置可否。
岳昔钧推着轮椅行至花园处,见沈淑慎还未走,一袭粉衣在暮春花柳中显得袅袅婷婷。沈淑慎听见轮椅滚动之声,转过身来,露出一张端庄和丽的面庞来。
沈淑慎道:“驸马请留步,我有几句话同驸马讲。”
岳昔钧笑道:“沈小姐,你我非亲非故,孤男寡女一处讲话,恐怕徒生是非。”
沈淑慎绷着脸,也将岳昔钧的话还了回去:“驸马见外了,怎叫非亲非故呢?驸马既然与殿下成了亲,我又是殿下的至交好友,驸马便也是我的至交好友了。”
岳昔钧问道:“那沈小姐要有甚么话同我这位‘至交好友’言讲?”
沈淑慎开门见山地道:“驸马并非真心同殿下成亲罢。”
岳昔钧不慌不忙地道:“这世上又有几人的亲事是称心如意地缔结的呢?先是不曾知晓殿下是何等样人便罢,如今既然殿下肯同我相敬如宾,我又何必提起往日龃龉,徒增烦恼?”
“我听闻,驸马以军功受封,”沈淑慎道,“困在驸马府中不觉无趣?”
岳昔钧道:“不用以命搏杀,乃是我的福分,我怎会觉得无趣?”
沈淑慎终于直言道:“那驸马便是意欲以谄惑人,恐怕打的是父凭子贵的主意罢?”
岳昔钧心道:我是万万没有这样的主意的。
但她哪里能说,只说道:“我不曾如此‘计深远’。”
她一语双关,正是取“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之典。
沈淑慎却不信,但她本也不要岳昔钧的答复。她只是发觉,若岳昔钧不在谢文琼身侧,她尚且有日久生情、水滴石穿的盼想,若是岳昔钧在侧,恐怕这点念想也要渐渐消逝了。
于是,沈淑慎道:“实不相瞒,我在此候你,并非是要和你打擂,而是要助你。”
“助我何来?”岳昔钧道。
沈淑慎不答,反而接着上一句说道:“驸马若是打着父凭子贵的主意,恐怕要失望了——殿下她不能有子嗣。”
岳昔钧心下一凛,问道:“这是从何说起?”
第43章 二人一心同策相谋
沈淑慎选于此处与岳昔钧相谈, 自然是僻静无人之处,但沈淑慎仍谨慎地低声道:“驸马不必问缘故,只消记得, 殿下她不可有子嗣。”
岳昔钧正色道:“我总得知晓是甚么缘故罢?若是殿下身体有恙, 便该多加留意。若不是殿下身子的缘故, 乃是甚么人不想叫殿下有孕——”
“那我便和殿下圆不得房了?”岳昔钧顿了一顿,道。
不待沈淑慎讲话,岳昔钧又道:“若是后者,总归是该叫我知晓的。”
沈淑慎在岳昔钧面前却也不作温柔之态, 闻言不由冷笑道:“驸马恐怕过于自信了罢, 殿下可不愿与你圆房。怎么,难道驸马想要打甚么歪主意么?”
岳昔钧道:“我哪里敢。沈小姐这是不肯相告了?”
沈淑慎道:“我单告知你此事, 都算是铤而走险。我只不过是劝你死了父凭子贵这条心,你若要荣华富贵, 沈家也能给你, 不必在殿下这里打主意。”
岳昔钧反问道:“沈家为何要给我荣华富贵?”
“因着我想叫你离开殿下,”沈淑慎摊牌道,“驸马大好年华, 何必在此蹉跎。”
岳昔钧道:“叫我离开殿下,是因着沈小姐想要长长久久陪在殿下身旁么?”
沈淑慎冷淡地道:“这就不劳驸马操心了。”
岳昔钧叹了口气道:“并非岳某多管闲事, 实是不忍见沈小姐执迷不悟。”
沈淑慎道:“驸马又要讲甚么禅么?免了罢。”
“小姐误会了,”岳昔钧道,“沈小姐既然不惜大费周章,也要留在殿下身边,甚至要从我这拜了堂的驸马处下手, 又说自己不属意婚姻——岳某斗胆猜测,小姐对殿下之情, 恐怕非同一般罢。”
沈淑慎讶于她的敏锐,既然被看破,索性大大方方认下,道:“正是如此,你待如何?”
岳昔钧道:“这便是我要劝解小姐之处了——殿下她钟情于男子。”
沈淑慎如遭晴天霹雳,失声道:“你、你胡说!”
岳昔钧平静地道:“我不曾浑说。”
沈淑慎本想问“你如何得知殿下钟情于男子”,又忽然想到许是岳昔钧与谢文琼之间发生了甚事,这一猜测竟叫沈淑慎不敢开言相询。
暮春天气中,沈淑慎脸色惨白,仍旧强撑着道:“这种事,没有准数的……”
岳昔钧见她难以被劝服,倒在心中生了另一种心思:若是我借她之力,缠住谢文琼,日后我遁走,她好叫谢文琼一时起不来疑我的心思,于我来讲也是好事一桩。
心中想罢,岳昔钧复笑道:“沈小姐此言极是,正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殿下未必不能回心转意。”
沈淑慎心中自嘲道:怎能叫“回心转意”,殿下之心从未在我这里过。
沈淑慎尚有些警惕,直言问道:“驸马因何忽而转了口风?”
岳昔钧既然要与沈淑慎订盟,自然要慎之又慎,便道:“我细思一番,觉沈小姐所言,确实于我有益。然而此地终究讲话不便,沈小姐可否借一步说话?”
沈淑慎见她神情不似作伪,思忖道:“既然如此,待我回家中乔装一番,你我半个时辰后焙晴楼见。”
岳昔钧点头应道:“岳某恭候。”
岳昔钧见谢文琼时,安隐就不在身旁候着了,这时听了散席,才到马车边等候岳昔钧。
安隐问道:“公子怎出来得这般缓慢?敢莫是腿又痛了么?”
岳昔钧道:“不曾,只是和人讲了会儿话,耽搁了。现下不回府,直往焙晴楼去罢。”
安隐伶俐地道:“公子在焙晴楼里约了人?”
“正是。”岳昔钧并不说出那人名姓,安隐纵然好奇,却也没有开口询问。
岳昔钧入焙晴楼来,只见装点处处雅致,楼中有假山丛竹、流水潺潺,有人抚琴,琴声古朴幽卓,平添几分风雅。
这焙晴楼乃是一处茶楼。岳昔钧一路行来,不见一个客人之面,原来,这楼中皆是雅座,人语不相闻。
岳昔钧点了一壶茶,叫安隐去别间稍候,便独自等待沈淑慎。
沈淑慎果然在近半个时辰后来到,她穿着幂篱,进了茶室之中,方才脱下。
岳昔钧为她看了茶,沈淑慎道了声谢,端起来呷了一口。
岳昔钧先道:“实不相瞒,岳某确对沈小姐先前所言,有所动心。只是岳某要先问明,沈家的荣华富贵,如何及我身?”
沈淑慎道:“驸马有意入仕否?”
“恐怕岳某就算有心,也无力罢。”岳昔钧笑了一声,道,“例来无有驸马入仕的先例,便是沈家给我撑腰,也忒张扬了些。”
沈淑慎便道:“我正是此意,倘若驸马求的是官,沈家恐怕无能为力。但若驸马求财,我有几个叔伯兄弟,是正经的皇商,驸马有亲人要做买卖,也不难。”
二人皆知若是驸马自个儿投钱去做买卖,便是大大的不妥当,而由亲人经手,便也好说。
岳昔钧叹道:“沈小姐怎会不知,我在京中算是孑然一身,除了一个侍女,哪里来的亲人?”
沈淑慎道:“这也容易,驸马同我那些兄弟交交朋友,朋友之间,礼物往来,也算不得甚么。”
岳昔钧道:“只恐沈小姐的兄弟不愿罢。”
沈淑慎道:“他们不愿何来?我只跟他们讲,同你交好,便是同殿下交好,同殿下交好,对他们只有益,无有害。”
“如此,我便先多谢沈小姐了。”岳昔钧微微一揖。
“何须挂齿,”沈淑慎神色淡淡地道,“不过互惠互利罢了。”
岳昔钧知若是布局遁走之事,必然耗费钱财,如今有了来源,倒也能轻松些,便索性做个顺水推舟。
沈淑慎又道:“只是我尚且有些忧心。”
岳昔钧问道:“沈小姐忧心何来?”
沈淑慎道:“驸马见识了皇家富贵,还瞧得起皇商这几个子么?”
岳昔钧不由笑道:“皇家这泼天的富贵,也当有命消受才是。”
沈淑慎面色不变,道:“此话怎讲?”
“沈小姐所言,殿下不可有子嗣一事,”岳昔钧道,“恐怕内中隐情牵扯甚多罢。殿下既然身体无恙,岳某在驸马之位坐一日,殿下便绝不了有子嗣的可能,岳某不想糊里糊涂丧了命,自然是自保为上。”
沈淑慎盯着岳昔钧的眼眸看,见她眼露诚恳,便道:“驸马果然敏锐,这么说来,驸马是决然离开殿下的了?”
岳昔钧微微一笑,道:“是。”
沈淑慎忽然生出一丝轻蔑之意,心道:此人贪生怕死、胆小如鼠,也不过如此。她对殿下无有半点真心,殿下若是真对她有了些许意动,恐也非好事一桩,只怕日后要心伤。她若能走,于我三人都是善行。
于是,沈淑慎道:“那我自然要保驸马周全。既然驸马肯走,也不需和我兄弟结交这般麻烦,送驸马走时,自然有金银相送。”
岳昔钧问道:“只是不知沈小姐要怎生送我走呢?”
沈淑慎道:“不知驸马可有主意了?”
二人相视一眼,皆在彼眼中瞧出些计定之意。
岳昔钧笑道:“既然如此,你我且学一个孔明、周瑜火攻之计,不必明言,用茶水在桌上写了,瞧瞧是不是一个主意。”
沈淑慎道:“也好。”
于是,两下用右手蘸了茶水,左手遮定,各写了一字。
沈淑慎问道:“驸马可曾写罢?”
岳昔钧早便思想明白,她若是活着,必当时时受制于皇家。如何脱身?
岳昔钧一笑,将左手摊开,一指桌面,道:“小姐请看。”
沈淑慎也将左手收回。
二人一观,所写皆是同一个字——
——死。
第44章 缔结盟约李代桃僵
岳昔钧看罢, 笑道:“这正是‘英雄所见略同’。”
沈淑慎也无惊讶之意,道:“既要假死遁走,不知驸马属意哪种死法?”
“难道沈小姐还有各种死法供我挑选么?”岳昔钧道。
沈淑慎道:“自然, 坠楼死、车马死、溺水死、刀兵死……端看驸马的意思了。”
岳昔钧道:“坠楼恐粉身碎骨, 车马恐人多眼杂, 溺水恐水草缠绕,刀兵恐公主难信。凡此种种,只怕都不可行。”
“那为今只有一计了。”沈淑慎反掌道。
岳昔钧道:“想来我与小姐心照不宣。”
二人打了个哑谜,这谜面正在适才岳昔钧“你我且学一个孔明、周瑜火攻之计, 不必明言”一句上。昔时演义中, 诸葛亮与周瑜商议战赤壁之计,二人各自将计策写在手心之中, 摊掌一看,皆是一个“火”字, 意指赤壁之战需以火攻。
沈淑慎适才反掌, 正是暗指孔明、周瑜二人手中“火”字,她与岳昔钧所定假死之计,关窍也在这一字上——大火一烧, 万方干净。
沈淑慎此时才有些后悔对谢文琼讲了纣王自焚摘星楼的故事,也不知岳昔钧假死于火中, 谢文琼是否会有些“她许是未死”的猜测。
然而,沈淑慎同谢文琼讲“纣王或许未死”的猜测时,并未想同岳昔钧结盟,只不过说来同谢文琼解闷。如今沈淑慎也只得自我宽慰:殿下或许听过便罢了,不曾记得这许多。
沈淑慎道:“驸马何日可行?”
岳昔钧心道:听英都之意, 娘亲们那边不出四五日便有消息,谢文琼那边我若是拿不下, 便也走了罢。只这几日不可功亏一篑,叫她瞧出端倪。
岳昔钧便道:“五日之后,但凭君便。”
“甚好,”沈淑慎道,“那便定于五日后子时,驸马府必然走水,驸马从后门出,自有人接应。”
岳昔钧道:“沈小姐有人手可向驸马府中纵火?”
沈淑慎道:“自然有,你只管放心便是。”
岳昔钧又问道:“那尸首之事?”
沈淑慎道:“我有一亲戚,在京中作仵作,叫他寻机寻一身量与驸马肖似的死囚尸首,避人运至驸马房中便是。”
岳昔钧本打算请史沉金代寻一尸首,现下有沈淑慎操办,更稳三分。
于是,岳昔钧真情实意地谢道:“有劳沈小姐。”
沈淑慎淡淡道:“只消你不再现身于殿下面前,便是谢了我了。”
岳昔钧道:“这个自然。”
岳昔钧又道:“岳某多嘴一句,纵火之时,切莫伤及无辜。”
“何消你说。”沈淑慎道,“若无旁事,我便告辞了。”
岳昔钧道:“请,谅我不能送了。”
沈淑慎一点头,起身带上幂篱,匆匆走了。岳昔钧又坐了一会儿,望着桌面上两个“死”字消尽,方转了轮椅去隔壁寻安隐。
岳昔钧与安隐二人回到府中,岳昔钧叫安隐细细查了无有人监视、监听,方长话短说道:“五日后子时,此地火起,劳你搀我后门而行。”
安隐一点便通,低声道:“莫说是搀,背都行!这几日我便去悄悄置办一副拐,公子扔一副在屋内,一副带走,也不叫人起疑。”
岳昔钧道:“正是这个主意。”
安隐有了盼头,自然兴奋起来,又不好叫旁人看出,还自强压下,与岳昔钧擦洗了身子,各自安稳睡下。
次日日头高升,岳昔钧记得昨日向谢文琼说过“明日再来拜会”,换了衣衫,又往公主府去。
此次未曾有人阻拦,岳昔钧一路畅通无阻,于花园之中见到了谢文琼。
谢文琼正于凉亭赏花,这凉亭非是假山上那一座,故而岳昔钧入内也不难。
谢文琼听得婢女为驸马报门,便折了手中花枝,转向岳昔钧,似笑非笑地道:“驸马,瞧这花儿可好看?”
岳昔钧道:“好看,红而不艳,香而不俗。”
谢文琼又掐一枝,复问道:“这支如何?”
岳昔钧道:“黄而不群,也好。”
谢文琼挥手屏退众人,将两手花枝掷于地下,冷笑道:“恐怕驸马瞧见甚么花,都说好罢。”
岳昔钧道:“各花入各眼罢了,殿下若是不喜,臣叫人换……”
“好个‘各花入各眼’,”谢文琼道,“驸马眼中的花只怕是春色满园罢?”
岳昔钧不晓得谢文琼因何而生起气来,温声道:“殿下这话从何说起?”
谢文琼道:“从何说起?驸马难道不知么?昨日你出了本宫的府门,往何处去了?”
岳昔钧心中一紧,不知谢文琼如何得知此事,却也不敢扯谎,只道:“臣往焙晴楼去了。”
谢文琼气稍稍平了,道:“去作甚?”
岳昔钧试探道:“是有人同殿下讲,臣私会女子么?”
谢文琼冷笑道:“说甚么‘私会’,你不嫌不好听,本宫还嫌脏了本宫的耳朵!本宫昨日才同你亲近,晚间便去见她人,如此迫不及待么?”
谢文琼不待岳昔钧辩驳,缓了口气,又接着道:“本宫也犯不着喝你的醋,只是怕外间传出些流言蜚语,于你我皆是不好。”
谢文琼此时自然不至于喝醋。她不过是视岳昔钧为笼中鸟雀——岳昔钧是臣下,在京无有亲朋,不良于行,也能作乖顺之状——这种人养起来,叫谢文琼从不担心她挣脱开去,便是被鸟雀啄了一口,也当作顽皮,纵然开了笼子,尚有链子拴在脚上,还怕它飞走么?
但不怕归不怕,若是鸟雀真起了飞走之心,谢文琼还是要敲打一番的。
岳昔钧不见谢文琼提及沈淑慎之名,便知谢文琼并不晓得自己“私会”的女子乃是沈淑慎,料来花园密语果然无人听见,便放了一半的心。
岳昔钧心中对空尘道了一句“对不住”,开口道:“臣知错了,只是这女子不是旁人,乃是莲平庵一比丘尼。”
谢文琼将信将疑地道:“那为何不在庵中相见,去茶楼作甚?”
岳昔钧道:“殿下有所不知,臣近日总睡不安稳,梦见战场上魂灵索命,醒来腿伤作痛,恐怕是缠上甚么东西,故而约了莲平庵的师太商议化解之法。又加之上次殿下疑心臣在莲平庵里有勾当,臣已答应殿下不再往莲平庵去,便约了在茶楼相见。”
岳昔钧道:“殿下必然想问,臣为何非要请莲平庵的师太,不请观音寺的师父,是也不是?实在是莲平庵中的空尘师太乃是臣在边城结识,她在边城庙中挂单之时,见惯了这种事,恐比京中其他师父处理起来更得心应手,故而臣不得不相请。”
谢文琼听罢,找不出大错处,竟然信了,别别扭扭地道:“这么说,是本宫错怪你了?”
岳昔钧心中松了口气,笑道:“是臣之错,合该提前禀明殿下——实在是臣不想叫殿下为臣之事忧心。”
谢文琼状似随口问道:“那你……可好了?”
岳昔钧编道:“空尘师太言讲,臣之症状,并非鬼魂缠身,而是思虑过多所致,叫臣但放宽心。然而臣将信将疑,昨夜却一夜好梦,臣思来想去,恐怕是因昨日在殿下这里饮了琼浆玉露,这龙凤涎想来祛除百魅,立竿见影。”
岳昔钧讲起这些话来,坦坦荡荡,无有半分羞赧忸怩之色,语气也淡淡平平,倒叫谢文琼疑心自个儿忒少见多怪,脸红得都有些不合时宜了。
谢文琼失笑道:“甚么鬼也比不过你嘴里的鬼话罢。”
岳昔钧笑而不答。
谢文琼盯着岳昔钧含笑的脸瞧,心道:早晚得叫她换了女子装束瞧瞧。
谢文琼冲岳昔钧勾一勾手指,道:“过来。”
岳昔钧滚轮上前,谢文琼顺手叉了一片枇杷喂她,杏眼微垂,道:“下次若再要见人,需得向本宫禀报。”
“臣知晓了,”岳昔钧咽了,道,“臣近日都陪着殿下,不见旁人,可好?”
谢文琼搁了签子,道:“你近日不和本宫呛声,本宫竟有些不习惯来。”
岳昔钧道:“若是殿下爱我之前的样子,臣作给殿下看,也未尝不可。”
“免了,”谢文琼不遮不避地道,“虽不知你如何想得通,但听话终归是好事。”
岳昔钧心道:纵然我不懂夫妻恩爱该如何,总不该是谢文琼这般罢。也罢,她要个低眉顺眼的,便给她个低眉顺眼的,只怕因着我从前跟她明里暗里不对付,她才觉得我低头新鲜——否则,她见惯了恭恭敬敬的宫娥,何差我这一个?既然如此,我又不可真事事顺着她意,叫她失了兴致,我“死”时,她恐怕也是不痛不痒,难消我一口气。
如此这般想罢,岳昔钧缓缓褪了丝绢罗尉,左手攀到谢文琼所坐的软榻上,顺着锦绸缎一路摸到谢文琼的指尖。
谢文琼不动,杏眼扫过来,道:“作甚?”
岳昔钧凤眸含笑,软声道:“殿下,臣想讨口灵丹妙药,不知殿下肯不肯赏?”
谢文琼学着岳昔钧平日脸带的那种浅笑,眼神却有些凉凉的,道:“想要?本宫且问你,孙大圣如何取太上老君的灵丹?”
“身入炉中,”岳昔钧往前倾身,“臣自个儿来取。”
岳昔钧撑起身子,拖着左腿,缓缓向谢文琼覆过去——
但她看见了谢文琼已然收了那点笑意,眼中全是冷然之色。
谢文琼伸手在岳昔钧肩头狠狠一推,岳昔钧重重跌坐回轮椅,左腿磕在其上,痛得岳昔钧闷哼一声。
谢文琼拂衣起身,神色不辨地道:“驸马,本宫本想和你多周旋几日,但是——”
“你太心急了。”
第45章 苦肉计破虚势恫吓
岳昔钧忍痛道:“殿下此言何意?”
“休要装傻, ”谢文琼道,“真当本宫信你,现下便对本宫百依百顺了?本宫不曾对你做甚么, 你却如此殷勤, 岂不叫人生疑?本宫本想静观其变, 但今日一观,驸马仗着一副好皮囊,似有得寸进尺之意,敢莫是拿本宫作耍来了?”
岳昔钧避重就轻道:“殿下错怪了, 若是殿下不喜臣自荐枕席, 臣只待殿下临幸便是。”
“哈,”谢文琼忍不住笑了一声, “本宫不知你葫芦里卖得是甚么药,但既然说破了, 本宫倒要提醒你——莫要在本宫身上打甚么主意。”
谢文琼道:“你在外头做甚么勾当, 本宫若想过问,你猜你还能否好端端坐在此处?”
谢文琼弯下腰,手轻轻搭在岳昔钧的左腿上, 脸上显出些天真的神色,道:“驸马这条腿, 若是真废了,本宫再收了你的轮椅、拐杖,驸马只能在寝室里爬,用手、用肘、用右腿……多可怜啊,驸马也不想如此罢。”
岳昔钧闻言竟然缓缓笑了, 道:“殿下不必吓臣,殿下不会如此做的。”
谢文琼的手微微使力, 面无表情地道:“你怎知本宫不会?本宫瞧你也就这脸还中看,割了舌头乖乖陪着本宫,好是不好?”
岳昔钧仍旧笑着道:“臣知殿下乃是心软之人,怎会作出这等残忍之事。更何况殿下爱干净,将臣弄得如此乌糟,殿下瞧着也不喜罢。”
谢文琼被她道出所思所想,一时却不想输了阵,嘴硬道:“你又不曾尝过本宫手段,怎知本宫不敢?”
岳昔钧不答,只将手覆上谢文琼按在自己左腿的手之上,狠狠往下一按——
谢文琼惊叫一声,立刻抽手,却被岳昔钧死死按住。谢文琼能感受到掌心之下是岳昔钧单薄的春衫,衣衫之下隐隐有细纱布的触感,纱布层层裹住伤处,不知是否为谢文琼的幻觉,她竟觉有血从手心之下慢慢溢出,湿了掌心——也或许是掌中惊汗。
凉亭垂了薄纱,侍女皆退至不远之处,听了叫喊,有人急趋而来,谢文琼不想叫人瞧见,高声道:“无妨,不需来!”
于是来人一顿,行了一礼,又退了回去。
亭中,岳昔钧钳住谢文琼的手,任她怎生挣扎,也不松手。
岳昔钧其实并不好受。她汗透衣衫,面上也去了血色,唇色更是泛着青白来。
谢文琼在惊慌之中去看岳昔钧的眸子,却发现岳昔钧的瞳孔散了开来,一副失神模样。
谢文琼不由凑近道:“你……你何必……”
倏忽,岳昔钧的另一只手揽过谢文琼的后颈,与她双额相贴,有气无力地道:“殿下,臣纵然有不尽不实之言,但有一句是真心实意的。”
岳昔钧在这个距离,瞧不见谢文琼的神色,却也觉察谢文琼出了细汗,勉强扯出一丝笑意,道:“殿下嘴硬心软,做不出这等残忍之事。”
谢文琼想瞪她,但咫尺之间,眼珠转不开,便急急小声叱道:“那还不放手?!”
岳昔钧从善如流地松了腿上的手,改为双手揽住谢文琼的脖颈,示弱道:“殿下,臣好痛。”
谢文琼一时竟没想将她推开,抿抿唇道:“活该,谁叫你自找苦吃?”
岳昔钧缓缓阖上眼睑道:“臣见惯了残忍手段、残忍之人,他们不是殿下这般的。臣只是想请殿下知晓,不必用这些来吓臣。丰朝驸马就是陪公主解闷的,解闺房之闷,也是驸马本分。臣留在殿下身边,并非心怀鬼胎,也不会是受屈于恫吓。”
岳昔钧轻声道:“臣只是认命了。”
这便是岳昔钧的高明之处了。她不讲“臣只是明悟了自己的职责”“臣心甘情愿”,而是讲“认命”,语中带着几分无奈,更易叫人信了她因何转变之大。
谢文琼无端地心中一空,似乎是被这句“认命”感染,怔怔然说不出话来。
半晌,谢文琼方道:“你先放手。”
岳昔钧双臂便卸了力气,软软垂在身侧,她缓缓向后靠上轮椅背,似乎睁眼都有些吃力,眨了两次眼才慢慢睁开——好像风雨中蝶翅不稳。
谢文琼这才发现,岳昔钧的睫毛已然湿了。
谢文琼用帕子擦了擦自个儿额头上的细汗,坐回榻上:“你这又是何苦来哉。”
岳昔钧似乎仍旧不曾找回气力,低声道:“臣冒失了。”
谢文琼见她汗出也不曾擦,又抹不下面儿来顺手替她揩了,又不知怎的不想叫侍女来服侍,只得故作不见,兀自饮了一口茶水。
谢文琼也不至于全然将岳昔钧晾在此处,端了另一杯茶水,倾身递到岳昔钧唇边,也不言语。
岳昔钧先道了一句“谢殿下”,微微仰头,就着谢文琼的手,咬着杯壁借力,将一杯茶饮尽了。
谢文琼搁了茶杯,起身撩开一段纱帘,向侍女道:“请李太医来。”
岳昔钧在谢文琼背后开言道:“不必劳动太医。”
“少说两句罢。”谢文琼放了帘道。
李太医来得快,谢文琼回避了,岳昔钧遮着胯|下,叫李太医重新上药包扎,方被人推着往书房中去。
谢文琼见她来了,问道:“包扎停当了?”
“停当了。”岳昔钧道。
谢文琼便转回头,手中继续写字,道:“嗯。”
岳昔钧问道:“殿下在写甚么?”
谢文琼道:“给终温的贺贴。”
“终温”是沈淑慎的表字,取“终温且惠,淑慎其身”之意。
岳昔钧道:“沈小姐有喜事?”
谢文琼道:“四日之后,便是她的生辰。”
岳昔钧心道:这倒巧了,她与我约定之期,也在四日之后。我走了,于她倒是一桩大贺。
岳昔钧道:“臣若是不去,恐怕不妥当罢。”
“有甚么不妥?”谢文琼道,“无妨。”
谢文琼心道:且看上次你二人相见,便是刀光剑影的,沈淑慎生辰,若你再去,不便是叫她着恼么?
岳昔钧便不再提,转而问道:“殿下的藏书,臣可借阅否?”
谢文琼头也不抬地道:“看罢。”
岳昔钧于是转着轮椅,在谢文琼书架之前细细看起书来。谢文琼日前将话本都烧尽了,因而架上是一些诗词经史,好些岳昔钧都从娘亲们口中听过,却不曾亲自读过,便取来津津有味地瞧了起来。
一时间,书房中只闻笔走之声、翻页之声,倒是一派温馨和谐之气,真好似二人恩爱甚笃、相敬如宾一般。
谢文琼先搁了笔,转来看岳昔钧在看甚么书。岳昔钧手中正是一卷《后盈史》,谢文琼瞧见了,心中一动,也效沈淑慎试自己一般,状似随口道:“驸马可曾听过有关盈世祖的传闻?”
岳昔钧道:“殿下所指,是甚么传闻?”
谢文琼道:“有人传言,讲盈世祖乃是女子之身。”
岳昔钧笑道:“捕风捉影之语而已。”
谢文琼道:“未必不是空穴来风。”
岳昔钧道:“此事也忒离奇,盈世祖若是女子之身,怎能瞒过这许多人?”
谢文琼心道:那你可是这里的行家。
谢文琼道:“她一生传奇,未必无此能耐。”
岳昔钧笑道:“是也非也,前朝往事罢了,何须深究。”
谢文琼道:“本宫只是好奇,若她是女子,那她与皇后……”
岳昔钧道:“宫闱秘事,恕臣不敢和殿下谈这个天。”
谢文琼道:“那也是前朝的宫闱秘事,此间只有你我,谈谈无妨。”
岳昔钧叹息道:“臣只是想,斯人已逝,这等闺中事,倒也不必翻出来讲罢。”
谢文琼佯愠道:“好啊,只驸马是圣人,我等都是爱嚼舌根之人了?”
岳昔钧道:“臣无有此意。臣不过忽然有此一念——若是盈世祖真为女子,她既然不肯自个儿挑明,便是身处龙潭虎穴之中,不可言说了。”
谢文琼知她虽言盈世祖之事,却也带了几分同“病”相怜之意,自也开不了口说“难道本宫这里也是龙潭虎穴么”这等话。虽然岳昔钧才说过“认命”,却并未坦白女子身份,想来是顾忌着“欺君之罪”这一桩罪名,谢文琼也不想逼人太甚,此番便也不同她全然讲破。
谢文琼道:“那祝皇后,总该是知情的罢。若是世上无一人知晓,岂不忒孤独了。”
岳昔钧叹了口气,道:“谁知道呢。”
谢文琼道:“若是祝皇后得知,也不知真有女子之爱还是甚么……”
岳昔钧敏锐地道:“殿下对于此事好奇?”
“也非好奇,”谢文琼笑道,“不过随口一提罢了。”
岳昔钧也试探道:“殿下和沈小姐几形影不离,又听殿下提起这女子之爱,臣……”
谢文琼连忙道:“我与她清清白白,不曾有过甚么。”
岳昔钧道:“是臣多嘴了。”
谢文琼并不曾试出甚么,反被倒打一耙,却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也便作罢了,转而说些正史来,岳昔钧捡些不触及皇家利害的话儿讲,二人倒是相谈甚欢,亭中剑拔弩张之势好似过眼云烟一般。
岳昔钧一直待到晚膳罢方回驸马府,安隐算算日子,该换药了,便要去解岳昔钧腿上纱布。
岳昔钧拦住了,道:“已然换过了。”
安隐狐疑地道:“公子今日只在公主府中,是谁给公子换的?总不能是公主罢?”
岳昔钧道:“殿下给我请了太医。”
安隐觉察这其中有隐情,问道:“出了甚么事么?”
“无事,”岳昔钧微微一笑,“不过是一出苦肉之计。”
安隐连声关切道:“苦肉之计?公子受苦了?可还要紧?计策如何了?”
岳昔钧只答最后一问:“大获全胜。”
第46章 府室信谈诚信双至
翌日, 岳昔钧却收到了沈淑慎生辰宴的请帖。
岳昔钧有些琢磨不准这究竟是沈淑慎的意思,还是有别人授意,既然相邀, 她赴约便是。
岳昔钧将请帖收了起来, 又去公主府拜会。今日, 沈淑慎已然到了,正同谢文琼讲话。
沈淑慎见了岳昔钧便道:“祖父叫人送予驸马的请帖,驸马可曾收到了?”
岳昔钧心道:原来是沈正儒的意思,许是见请了公主不请驸马, 有些说不过去。
岳昔钧道:“多谢沈丞相与沈小姐相邀, 岳某荣幸之至。”
沈淑慎微微点一点头算作回应,并不接话。
岳昔钧又笑问谢文琼道:“殿下, 臣还不知沈小姐平日喜欢甚么,不好备礼, 还请殿下指点一二。”
谢文琼道:“沈小姐就在你面前, 你却来问我?”
“臣不是恐殿下不愉么,”岳昔钧道,“更兼无有寿星开口要贺礼的道理, 自然是要问殿下。”
谢文琼道:“本宫岂是如此小器之人。况且也没有当着寿星面商量贺礼的道理,你我晚些时候再议便是。”
沈淑慎心道:晚些时候二人独处一处, 尚不如现下说开了便罢。
但她却不好开这个口,只得自个儿心中独自闷闷不乐了一阵。
三人相顾无言,颇有些尴尴尬尬。恰此时,沉榆请见,进了门向三人福了一福, 直往谢文琼身旁去,俯身耳语一番。
谢文琼的眼神一凛, 往岳昔钧面上一扫,口中道:“甚么势利小人,算盘珠子都崩本宫面上了!”
她说着起身,并不知会岳昔钧与沈淑慎二人,径自拂袖出门而去。
岳昔钧与沈淑慎相视一眼,皆有些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何事。
岳昔钧惦记着谢文琼临走前那一眼,不晓得在何处出了差错,不由向屋外转头瞧了一眼,却只见伴月托着点心进来,笑吟吟地道:“殿下请二位稍坐,她去去便回。”
岳昔钧道:“殿下可是有麻烦了?”
伴月道:“奴婢不知,请驸马与小姐用点心。”
伴月说罢,便退了出去,许是有意,也许是无心,她并未将房门闭上。这倒也合理,多半是怕驸马和未出阁的沈小姐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传出甚么流言蜚语来。虽则公主府中,也不该传出这种言论。
岳昔钧呷茶自思自忖,沈淑慎倒是开言道:“驸马可知,殿下今日问我何事么?”
岳昔钧道:“甚么事?”
沈淑慎道:“殿下问我,昔日我用的那个安神祛魇的方子,是哪位神医开的。”
沈淑慎直直看向岳昔钧,道:“我瞧着殿下神色还好,这神医恐怕不是给殿下自个儿请的罢。”
岳昔钧愣了一下,却并不现于面上,只道:“我是随口与殿下提了一句被魇住之事。”
沈淑慎道:“看来是我小瞧了驸马,好大的能耐。”
岳昔钧笑道:“小姐放心。”
她点到即止,二人皆知其意。于是,沈淑慎便不再言语,也不再往岳昔钧那边瞧。
不多时,谢文琼果然回转,见室中二人一个于轮椅之上闭目养神,一个扭头向窗外赏花,便往她二人中间的椅子上一座,道:“金吾卫中郎将郑艮,你们还记得否?”
沈淑慎道:“是那日殿下出宫时护送殿下之人,在摘星楼上打过一个照面。”
谢文琼道:“不错,此人贪功,昨日卖了个消息给本宫,今日又来拜访,恐怕是想在仕途上更进一步。”
岳昔钧福至心灵:恐怕这个“消息”,便是驸马于焙晴楼私会女子了。
沈淑慎道:“他今日与殿下说甚么?”
谢文琼道:“捕风捉影的胡言乱语罢了,没有凭证的事还巴巴地向本宫跟前说,忒也心急了。”
沈淑慎道:“那殿下是打发他走了么?”
谢文琼哼笑道:“本宫本连见都不欲见他,你晓得他说甚么?”
“甚么?”沈淑慎问道。
谢文琼一瞥岳昔钧,道:“他说驸马通敌叛国,罪不容诛。”
岳昔钧心中一紧,心道:难道英都之事被人察觉了?
岳昔钧缓声道:“殿下,他若是真有真凭实据,为何不上疏直谏,反要告知殿下?”
“正是,”谢文琼道,“本宫也知这个道理,他不过是拿些模棱两可之事,不是想要本宫给驸马压下,就是想投机取巧,做一个诸葛亮,但就这种心机,也想攀高枝儿么?”
岳昔钧笑道:“臣谢殿下信臣。”
谢文琼却道:“本宫并非信你,实乃是他更不可信罢了。”
岳昔钧道:“不知他拿甚么来诬告臣?臣日后要小心,不给殿下添扰。”
“无非便是那些说辞,无甚新鲜,”谢文琼道,“讲你甚么身世不明,心怀怨怼,恐怕那日‘刺王杀驾’也有你的手笔,叫本宫小心。”
岳昔钧道:“殿下不怕他所言是真?”
“你要杀我,我活不到现在。”谢文琼淡淡道。
谢文琼自知,无论是直取还是智取,岳昔钧若心存歹心,早得手了。
岳昔钧笑了:“好叫殿下放心,臣其实并非身世不明。臣本是岳城卢氏,家父名讳上瀚下海,家母孔氏上靖下月,臣乃是独子,本名卢鸿雪。”
谢文琼心道:“恰似飞鸿踏雪泥”,好名字。
沈淑慎却低声惊呼道:“卢瀚海与孔靖月!敢莫是二十六年前的岳城义士夫妇么?”
岳昔钧道:“正是,沈小姐听说过家父、家母的名号?”
沈淑慎神色复杂地道:“我小时听祖父讲过令尊、令堂之事。”
谢文琼好奇地道:“是何事?本宫怎不曾听闻?”
“二十六年前殿下还未曾出世,这等陈年往事自然是不清楚的。”岳昔钧道。
实际上,二十六年前,沈淑慎也不曾出世,只不过沈正儒好与她讲天南地北的故事罢了。
沈淑慎娓娓道来:“卢义士与孔义士乃是一对神仙伉俪,慷慨大方,好结交朋友。他二人的朋友中,有一对赵氏夫妇,最为要好。这赵氏夫妇,一个名唤赵承基,一个名唤赵向雁。然而,卢义士与孔义士却渐渐发现,这对赵氏夫妇,许是朔荇的细作……”
——二十六年前,岳城。
孔靖月挑灯擦剑,见卢瀚海推门进来,唤了一声:“卢郎。”
卢瀚海关门叹息,道:“真便要走到这一步么?”
孔靖月一直望着手中已然锃亮的剑:“这不是已然决定之事么——与赵姊姊、姊夫决斗一场,你我赢了,他们烧毁细报,金盆洗手;若是你我输了,便不可再加干涉。”
卢瀚海愁道:“他们的功夫你也见识过,恐怕你我胜算并不大。”
孔靖月沉默良久,道:“‘虽千万人,吾往矣’。”
卢瀚海闻言愁眉骤展,纵声大笑道:“好!孔妹,我知晓你的意思了!”
孔靖月问道:“雪儿何在?”
卢瀚海道:“我请何公送他到他外祖母家中去了。”
孔靖月眉宇间这才露出一丝担忧之色,道:“望他一路顺遂。”
岳城多山岳,这决斗就定在一处不知名的山顶之上——后来这山被成为岳山。那日,狂风猎猎,宛若兽吼。
卢瀚海、孔靖月与赵承基、赵向雁相对而立,彼此相望,都有些五味杂陈——多年好友终究要刀兵相向。不知是否是默契,他四人皆身着黑衣。
当年在山顶之上观战的有四个人。这四人乃是两对伉俪,一对名唤赵飞双、高学真,这赵飞双乃是赵向雁之妹;一对名唤闻傲霜、谢则清,乃是卢、孔二人结交的好友。这四人受邀来此,是为见证胜负。
约定的时辰一到,卢瀚海与孔靖月相视一眼,又双双面向赵氏夫妇抱了一拳。
卢瀚海道:“请了!”
赵承基与赵向雁也抱拳还礼,赵向雁道:“动手罢。”
不知名的山顶的风骤然大盛,刀剑出鞘,寒光逼日,观战的四人只见眼前四人战作一团,耳听得金石之声,厉厉铮铮,风被撕裂,也撕裂着风中的喝吼。
这一战,后来被成为“岳山义斗”。
一天一夜之后,四人的疲态渐显,不知甚么光景,只闻“锃”然一声,四人各自往后跃了一步,彼此分开。
观战的人才发觉,四人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渗出了血,染透了黑色衣衫。
赵飞双低呼一声,眼泪夺眶而出。
卢瀚海与孔靖月执手而立,相顾惨然一笑。而那厢,赵承基与赵向雁也向彼此一点头。
卢瀚海向前踏出一步,勉力提起一口气,朗声道:“赵兄!卢某不悔相识!”
孔靖月也道:“赵姊姊,来生还做姐妹——”
赵氏夫妇齐声道:“好!”
下一瞬,一声利刃穿体之声传来,赵飞双再定睛一看:孔靖月的剑穿透了赵向雁的胸膛,赵向雁的刀破开了孔靖月的腹部,卢瀚海的剑割破了赵承基的喉咙,赵承基的刀捅穿了卢瀚海的后心。
——那不是一声利刃穿体之声,那是齐齐整整的四声。
赵飞双双目一黑,晕死过去。
岳山顶上一片死寂,唯有风哭了一声。
第47章 陈事口传真假难辨
沈淑慎故事讲罢, 谢文琼也不由在心中唏嘘道:原来还有这段传奇,卢瀚海与孔靖月贤夫妇真不愧称一声“义士”,这赵氏夫妇也是有情有义之人, 四人齐齐身死于岳山之巅, 恰是被忠、义二字逼得走投无路之法——然而又不能说是忠、义错了。
沈淑慎感慨道:“后来, 观战之人葬了四人,将这段故事流传了下来,只是不曾得知这四位观战之人的名姓,想来也是有大情义之人。不知驸马可知否?”
岳昔钧道:“既然这几位前辈不愿意透露姓名, 岳某也不便言讲了, 请沈小姐见谅。”
沈淑慎点头称“是”,又想起一事来, 问岳昔钧道:“听闻令外祖母也是善名在外之人,只是不知令尊、令堂故去后, 驸马为何不去投奔令外祖母, 而是去投军?”
岳昔钧道:“家父、家母决斗之前,已然将我送往外祖母家中,谁知送我之人半途闻听噩耗, 便又带我折返岳城吊孝。这当中又生变故……”
沈淑慎似有所忆,喃喃道:“难道你撞见了……”
“不错, ”岳昔钧道,“我撞见了那件事。”
谢文琼急道:“你二人打甚么哑谜?”
岳昔钧道:“殿下莫急,且听臣言讲……”
二十六年前,岳城卢府白绸高挂,上下缟素。往来吊唁的宾客众多, 嚎哭之声不绝于道,连发给宾客的孝帽都供不应求。
三岁的卢鸿雪就站在父母新刻的灵牌前。卢鸿雪于“死”之一字一知半解, 原以为父母只是在“木匣子”里睡着了,却被人告知,父母再也醒不来了,他们还要盖上匣子,把父母埋在地下。
卢鸿雪先是不信,后见父母果然怎也叫不醒,才后知后觉地哇哇大哭。
今日是停灵的第一日。卢府门口忽然一阵喧哗。
一个虬髯的汉子提着钢刀闯进灵堂,他身后还跟着约略十几位带着兵刃之人。
有人上前拦那汉子,道:“公羊伯勤,你这是做甚么!卢兄嫂尸骨未寒,你就携兵刃前来,是不叫他二人安息!”
公羊伯勤大声道:“我正是敬卢兄嫂义举,才如此进来!”
先前那人气道:“你说的是甚么胡话!”
公羊伯勤道:“卢兄嫂是为何而死?不正是为了赵贼——呀呸!赵姓乃是那朔荇老贼自个儿起的姓,谁知道他本名叫甚么——那直娘贼欺哄卢兄嫂,不知掌握了多少细报,他二人虽然被卢兄嫂除去,但那细报的下落却不明,我今日领着众兄弟这般进来,正是要竟卢兄嫂未竟之事!”
一个带儒巾的书生站出来,向公羊伯勤横眉道:“一派胡言!他四人皆是言而有信之人,既然以性命了结此事,想来那细报自然不会流出。你说得冠冕堂皇,恐怕是动了歪心,要浑水摸鱼罢!”
公羊伯勤冷笑道:“爷爷不和你在此罗唣,山巅观斗的有四人,知晓细报下落的人必定就在这四人当中。你若是再阻拦,就是有意窝藏!”
那书生也冷笑道:“若果真如你所说,我等叫出这四人,当面对峙,言之以情、晓之以理,万万没有携刀闯灵堂的道理!”
见公羊伯勤闻言动了怒,似要拿那书生开刀,又有人忙劝道:“退一步讲,这场决斗约得隐秘,我等皆不知这观战的四人是何人,连这‘四人’的人数都是有朋友无意中远远瞧见,这四个人是男是女都不知晓,怎好叫他们交出细报?”
公羊伯勤道:“这我早便想过了,我们不知,有一个人或许知晓。”
众人问道:“是谁?”
公羊伯勤道:“卢家有一老仆,卢兄嫂唤他‘何公’的。”
有人质疑道:“既然是仆,主人家事,未必能知。”
公羊伯勤道:“知与不知,一问便知。”
公羊伯勤提声道:“何公!你在何处?还不快快现身!”
那书生骂道:“灵堂喧哗,仔细你的阴德!”
公羊伯勤连叫三声,皆无人应答。宾客中有人交头接耳道:“奇怪,适才那何公就在灵堂前,和卢兄的孩子在一处,如今两人怎都不见了?”
公羊伯勤正要闯入内宅搜寻“心怀鬼胎而躲起来”的何公,有一道低哑之声从后堂直直穿透至在场宾客的耳中:“不必寻他,我四人来了。”
与后院相连的垂花门中走出四个人来。这四人皆身穿及地的黑纱幂篱,身量皆是一般高,好似一个人被刻入印板,印制了四遍。
适才开言的人正是高学真,他特意压低了声音,好叫人辨认不出。
公羊伯勤道:“我刚才的话,你们都听见了罢!快快交出细报便罢,如若不然,先问过爷爷手里的刀!”
高学真道:“并非我等不愿交出,实则是赵兄夫妇在决斗前已然将细报烧毁。”
公羊伯勤叫嚣道:“你如何证明他已将细报烧毁?”
高学真道:“某亲眼所见。”
公羊伯勤道:“诸位!他亲口说,他亲眼所见!既然他在场,那细报究竟烧是未烧,恐怕也就是空口白牙的话罢了!”
高学真道:“兄台这话说得好没道理,我是丰朝人,何必要留着这细报?”
公羊伯勤道:“你是丰朝人,只怕有人不是罢!”
他说“你”的时候,刀已然出鞘,说到“只”字,刀锋已然逼至赵飞双的面门!
赵飞双立时往后闪身躲避——她为了增加身量,踏着高鞋,不便缠斗。
就在赵飞双退后的一瞬,高学真拔刀挺上,与公羊伯勤瞬息之间便交手了四五合。
公羊伯勤高声道:“诸位,有兄弟听见那日去往岳山顶上之中,有一女子,讲的是蹩脚的丰朝话!诸位一起把她拿下,叫她开口,一听便知是不是朔荇人说丰朝话的腔调!”
赵飞双暗暗咬牙,摸上了腰间别着的双钩。
忽然,有个清脆的女子声音道:“好大胆,平白的诬赖好人!好叫你听听,姑奶奶是不是朔荇人!”
却原来,出声之人乃是闻傲霜,她意欲替赵飞双瞒过众人。
公羊伯勤却未曾买账,狞笑道:“小丫头片子,休想用这等伎俩哄骗爷爷,只叫刚刚这位开开尊口罢!”
公羊伯勤口中不饶,下手也愈发狠厉,闻傲霜闻言大怒,但她几乎不会武功,也骂不出甚么难听话来,正干着急,赵飞双手离了双钩,忽而拔出腰中别着的佩刀!
赵飞双挺刀助高学真战公羊伯勤,高学真急道:“退后!”
赵飞双不答,却被公羊伯勤身侧之人拦下,与那人斗在一处。
闻傲霜隔着黑纱,瞪大双眼看场中战况,只见赵飞双因脚底不便,没使几招便隐隐现出劣势,而高学真与公羊伯勤难分胜负,又因担忧赵飞双状况而略显捉襟见肘。
闻傲霜又是焦急,又是一筹莫展。
——“后来怎样了?”谢文琼问道。
岳昔钧道:“臣只听闻有人欲搅扰我父母安宁,那四位观战的前辈现身,而后,不知发生何事,竟然叫这件事平息下去。两日之后,府中忽然走水,连屋带棺烧了个干干净净。”
岳昔钧轻描淡写一句话,却叫谢文琼心中大震,也不知说甚么为好,只挤出一句“节哀”。
岳昔钧微微摇头道:“这已然是陈年旧事了。”
沈淑慎的疑问甚多:“我有许多事不明,不知驸马可否解惑?”
岳昔钧道:“请讲。”
沈淑慎便问道:“既然当日卢府之中有这许多人见证,为何无人传出究竟发生何事?那闯堂之人咄咄逼人,岂肯轻易善罢甘休?”
岳昔钧道:“沈丞相不曾言讲么?那日在府中之人,一个月间便死得干干净净了。”
沈淑慎怔然道:“我从前问祖父,他只说这不过是传闻,传来传去,便不知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了,却从未提起过这一茬。”
谢文琼疑道:“全都死了?这般巧合,就恐怕不是巧合罢?”
岳昔钧道:“如今也是死无对证了。”
谢文琼道:“怎说是‘死无对证’,难道你家那位何公果真不曾在场么?”
岳昔钧道:“我二人早便出府,这种种还是听旁人闲论所知,何公觉察出当中有蹊跷,不敢带我回府,幸而如此,我才逃过一劫,不然也随爹娘一同化作灰烬了。”
沈淑慎道:“这便是我想向驸马请教的第二个疑问——驸马因觉察蹊跷而不曾回去,却为何不投奔外祖母?”
岳昔钧道:“因为府中走水次日,何公买饼久久不归,我去寻他,见他浑身是血死在巷子深处。”
谢文琼讶然,不由捂住了口。
沈淑慎叹道:“原来如此,驸马那时才三岁,自然是自己去不了外祖母家中的。”
岳昔钧道:“正是,更兼我吓坏了,六神无主间撞上了三娘,后来被收养军中,便如此生长了。这些往事,还是三娘抱我时根据我的只言片语暗暗打听得来,否则臣是甚么也记不得的。”
岳昔钧望向谢文琼道:“臣言说这般多,只望殿下宽心,臣并非身世来路不明,臣父母皆是忠心的丰朝人,臣敬重父母为人,是万万做不出背主投敌、辱没先人之事的。”
谢文琼道:“本宫信你。”
谢文琼起身道:“驸马且坐,本宫更衣。”
谢文琼向沈淑慎暗暗递了个眼神,沈淑慎便也起身道:“谨儿吃多了茶,和殿下同往。”
谢文琼和沈淑慎并不是真要解手,二人行未至溷,便寻了处僻静处说话。
谢文琼开门见山地问道:“你可曾听闻,这卢瀚海和孔靖月夫妇,生的是儿子——且只有一个儿子么?”
第48章 状若信人后院密语
沈淑慎思索道:“祖父不曾对我讲过卢、孔二位义士的子嗣之事。我只知他家除了二位, 还有一个何公,旁的就一概不知了。”
谢文琼道:“这么说来,坊间或许不曾传闻出卢孔二位只有独子之事了?”
沈淑慎道:“殿下疑心驸马诓骗?”
谢文琼道:“也或许她所说大半为真……且不必与她对峙, 她既然忽而提起身世, 必定是有用意, 只管警惕便罢,不可打草惊蛇。”
沈淑慎心道:她都要走了,能有甚么用意?不过,既然她要走, 何必多此一举?
沈淑慎心中复杂, 她素来敬重卢瀚海和孔靖月的为人,今日听了岳昔钧自白身世, 对岳昔钧竟也有些改观。然而,沈淑慎又想起岳昔钧要逃走的“明哲保身”之举, 心下又觉岳昔钧辱没了门风, 虽知其未必要在京中淌这趟浑水,但又百味杂陈,不知如何看待岳昔钧为好。
沈淑慎应道:“谨儿晓得了。”
谢文琼与沈淑慎回得房中, 三人又说了一回话,下了一回棋, 用罢膳后,谢文琼要午憩,沈淑慎便也告辞,岳昔钧略留了留,同谢文琼商议送给沈淑慎的生辰贺礼之事。
谢文琼道:“终温爱些精细之物, 甚么刺绣木雕都是好的,她也爱些稀奇古怪之物, 好听些杂事异闻,倘有这样书,送送也可。”
岳昔钧笑道:“臣行军这些年来,听得许多异闻,全在臣脑袋之中,可惜短短几日不可全然写完,不然背默下来,也显诚意。”
谢文琼心中有些个莫名其妙的烦闷:“本宫倒不知,你二人何时这般要好了?”
岳昔钧道:“臣不曾与沈小姐要好。”
谢文琼道:“若不要好,她值得你花费这许多时来默写异闻么?”
岳昔钧笑道:“臣终日无事,写写无妨。殿下若是喜欢,臣也可以写来送予殿下。”
谢文琼口是心非地道:“谁稀罕你那东西么!”
二人又话一阵,岳昔钧便告了辞。往后几日,岳昔钧与沈淑慎日日往公主府中去,三人之间竟也渐渐消了剑拔弩张之感。
沈淑慎生辰前一日,英都传来消息,言说岳昔钧的娘亲们顺利抵达岳城,在城郊赁了个小院,因着怕置换田宅文书名姓被官府觉察,故而不曾买田买屋,只待岳昔钧去相会再做计较。
岳昔钧心中大松,仔仔细细记了娘亲们身居的位置,和安隐皆隐隐期待起明日来。
这日正是沈淑慎的生辰,岳昔钧换了件新袍子,安隐为她整了整衣衫,道:“公子这般重视沈小姐的生辰宴么?”
岳昔钧笑道:“非也,实则是最后见她二人一面,总该体面些。”
提起此事,安隐也兴奋起来,今日晚间就可遁走,怎能叫人不快意。
岳昔钧与安隐二人上了车,往摘星楼去。沈淑慎的生辰宴就定在这摘星楼中。按理来论,本该设宴在沈府,然而沈淑慎喜爱摘星楼高处风景,沈正儒又素来疼爱她,自然应允在摘星楼中设宴。
岳昔钧二人到时,摘星楼前的一道街已是车水马龙。安隐将岳昔钧买来的木雕摆件送到礼宾处,将轮椅存至一楼,搀着岳昔钧一步一步慢慢往顶层爬上楼梯。
岳昔钧另一只手拄着拐杖,忍着痛楚以右腿带着左腿往上行。宾客众多,却也无人催促她快些,有人认出岳昔钧乃是驸马,攀谈了几句。
岳昔钧行至顶层时,已然出了一层薄汗了,她的席位在谢文琼下首,谢文琼还不曾到来,岳昔钧坐定,冲已然来到的沈淑慎道了声“生辰吉乐,万事如意”。
沈淑慎道:“多谢。”
沈淑慎不便见外男,因而顶层只有些家人在,只谢文琼与岳昔钧两个算是外人,但因是贵客,也不好怠慢,便也在顶楼。
生辰宴开在申时,开宴时天色便有些微微暗下了。摘星楼里点上了灯,楼中笑语盈充,欢声一片。
沈淑慎提议玩掷签字,掷到谁,便要说个故事,众人皆说“好”。
头一签便由沈淑慎掷,她摇了摇签筒,抽出一根签子开看,念道:“左手第四位。”
沈淑慎数了一数,她左手边第四位正是沈正儒。
沈淑慎笑道:“祖父,您先给我们打个样儿罢。”
沈正儒呵呵笑道:“那我就讲一个,虽然这个故事有些血腥,本不该在生辰宴上讲,但谨儿爱听异闻——”
沈正儒说着,笑望沈淑慎道:“还是祖父换一个没有那么奇异,却温馨点的故事讲?”
沈淑慎道:“祖父讲便是,只是谨儿倒是无妨,不知殿下可不爱听?”
谢文琼道:“今日是你生辰,都依你。”
沈淑慎便冲旁人道:“那也要劳各位爷爷奶奶、伯伯叔叔、婶婶姨姨迁就谨儿一回。”
众人皆道:“只管讲来。”
“这件事发生在二十年前,”沈正儒道,“乃是江湖上的一桩故事。”
沈正儒道:“话说二十年前的北方边镇颐缁镇,来了一伙怪人。”
“这一伙怪人不是同时而至,而是一个接一个而来。”
“第一个来的人缺了一只眼,他走到颐缁镇的一处人家门前。这户乃是一位员外的府邸,只是不知为何原本挂在府门处的牌匾被摘了去,露出其后的椽头来。”
“第一位怪人摸了摸府门口石狮子的眼睛,忽而食指和中指并作剑指,双指猛然一剜,便将那石狮子的一只眼睛挖了下来!”
沈淑慎“啊”了一声,道:“这怪人是铁做的指头么?竟然能将石狮子的眼睛挖下来!”
沈正儒道:“有人说,这怪人正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铁指’公羊季练。”
沈淑慎道:“我记得祖父讲过公羊四兄弟的故事,他们都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好汉。”
“不错,”沈正儒道,“这疑似公羊季练的第一位怪人将石狮子的眼睛剜下之后,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纸包,他将纸包中的东西按进了石狮子被挖出的眼洞之中。”
“第二个来的怪人缺了一只耳朵,他也走到了那石狮子跟前。他用手掌量了量石狮子的左耳,忽而两掌发力,将那石耳朵生生掰了下来!接着,他也从怀中取出了一件东西,放在了狮子耳朵的缺口处。”
沈淑慎道:“难道他便是‘钢掌’公羊叔苦么?”
沈正儒道:“不知,只是有此传闻罢了。”
沈正儒接着道:“第三位来的怪人似乎没有甚么残缺,他行至石狮子前,一拳砸碎了石狮子口中含的石珠!他也将甚么东西放进了石狮子的口中。”
沈淑慎心道:只怕是“石拳”公羊仲学了。
沈正儒道:“第四位来的怪人缺了一条臂膀,他看了看石狮子,用仅剩的那一只手拔出了佩刀。他的刀很利,他的身手也很利落,手起刀落,两刀下去,只见石狮子似乎并不曾有甚么改变,但他收了刀,拿手轻轻一推,石狮子踩着绣球的那条腿便掉了下来。这位怪人也放了一个甚么东西在狮子断腿之处,那东西长长一条,恰恰卡在绣球和狮子之间。”
沈淑慎心道:多半是公羊四兄弟中唯一使兵刃的——“金刀”公羊伯勤。
沈正儒接着道:“这第五位是位瘸了腿的,坐着轮椅而来——驸马海涵。”
岳昔钧含笑道:“晚辈不在意,您但讲无妨。”
沈正儒也对岳昔钧笑了一笑,道:“这第五位,也来到了石狮子前。”
沈淑慎道:“难道他断了石狮子的后腿么?”
“不错,”沈正儒道,“第六位没了鼻子,便削去了石狮子的鼻子;第七位缺了手掌,便断了石狮子一掌;第八位蜷着身子,斩去了石狮子背部的鬃毛……十几个人一次来到,皆破去了石狮子身上的一部分,又用带来的东西将破坏的部分填满了。”
“这些人是夜间来的,来了便走,无声无息,如鬼魅一般。无人知晓他们是甚么人,甚么时候来的,又是甚么时候走的。”
“翌日,这户人家对面的那家门子睡眼惺忪地起来开门,忽然死死瞪大了双眼,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
“他看见,对面的一只石狮子,顶着一只人耳,安着一只人鼻,含着一条人舌,身前装着一条人的小腿,背上还披着一张人皮!”
“最诡异的是,那狮子一只眼睛是没有神采的石眼,另一只却是灰白的人眼,正死死地盯着那门子看!”
第49章 燕不南飞居北不南
谢文琼也沉浸到了这个故事之中, 问道:“那些怪人难道将自己身上缺的一部分放到了石狮子身上么?”
沈正儒道:“殿下,并非如此,这石狮子身上的人的耳鼻舌等部位, 乃是同一个人的。”
饶是沈淑慎听惯了异闻传说的, 也不由惊道:“同一个人?他们一同杀了一个人?”
沈正儒道:“他们不但杀了这个人, 还要杀另外两个人。”
沈淑慎问道:“另外两个人是谁?”
沈正儒道:“是被杀那人的妻儿。”
谢文琼道:“有甚么深仇大恨,竟然还要赶尽杀绝么?或者是复仇么?”
“臣也不知有甚么深仇大恨,”沈正儒道,“只知道那人的妻儿就在府中, 听见对门的门子惊叫, 那妇人推门来看,见了石狮子上的惨状, 也是面色惨白,匆匆回房安抚好孩子, 抖着手收敛了丈夫的残尸。”
谢文琼听得又惊又怖, 难以想象那般景象下,是怎能还收拾得了残尸的。
岳昔钧这种见惯了血雨腥风的,也微微怔然。
沈正儒道:“那妇人知晓, 这些人不会善罢甘休,他们将她丈夫分尸又陈尸在门前, 就是向她示威。”
“那妇人惶惶不安,又有一腔毅然决然。她知道,这伙怪人并未离开颐缁镇,只是躲在了暗处。他们就如同那日无处不在的阴风,在每一处门缝中窥伺, 在每一寸肌肤上凌迟。”
“那妇人抱着孩子哄了哄,孩子甚么都不知晓, 很快就无忧无虑地睡着了。”
“那妇人自知寡不敌众,她逃不出颐缁镇,她甚至逃不出府门——否则便是自投罗网。于是,她锁紧了所有的门窗,点检了所有的余粮,打出了几大桶井水,躲在屋中和那伙人拼耗。”
沈正儒说着,视线掠过岳昔钧的脸庞,便说道:“驸马知晓,围城之战,拼的便是城内城外的消耗。但是行军打仗,城外的围兵未必有供给,但这伙怪人在镇中可是供给充足。”
岳昔钧点头道:“恐怕那妇人是九死一生了。”
沈正儒叹道:“只怕更惨些,不是九死一生,而是十死无生了。”
谢文琼面上现出些不忍闻之色,沈淑慎也微微叹了口气。
沈正儒道:“那一伙怪人就是要那妇人六神无主,在恐惧中慢慢绝望。因此,他们并不急着闯入府中杀了那妇人,而是冷眼看着府中门窗紧闭。一日过去了,那府中毫无动静;七日过去了,府中依旧静悄悄的;大半个月过去了,那妇人依旧没有出来。”
“那伙怪人中就有人坐不住了,说道‘那贼婆娘不出来,要么是还有余粮,要么是已经饿死了,要么就是跑了!’。他们商量一番,决议今天就动手,做个了断。”
“那伙人从墙头翻入府中,踹开了卧房的门。然而,里间的景象却让他们都愣住了。”
沈淑慎猜测道:“难道里面空无一人,她真的跑了?”
沈正儒微微摇头道:“非也,那妇人死在了室中。”
谢文琼问道:“她粮绝了么?”
沈正儒道:“这便是那伙人惊讶之处了——室中干粮仍有满满一盆,水粮充足,而看看那妇人的尸身,竟是死去近一月了。”
众人讶然。
岳昔钧道:“她自戕了。”
“不错,”沈正儒道,“她自知逃不脱,在收敛好丈夫尸首的那日,便自戕了。”
谢文琼问道:“那孩子呢?”
沈正儒便转向谢文琼,道:“那伙人来时,见那孩子躺在妇人怀中,那孩子也死去多时了。”
有人闻听,便唏嘘起来:“可怜那孩子,孩子何辜啊!”
也有人道:“也不知那孩子是否是母亲亲手杀死,真惨啊。”
另有人道:“许是那些粮食是母亲留给孩子的,但那孩子见母死,生无可恋,便也心存了死志。”
沈正儒道:“究竟是何,已不得而知了。”
沈淑慎道:“这等故事,祖父您怎今日才对我讲?”
沈正儒道:“祖父这的故事多着,只不过没这么惨然的,都被你从小到大搜刮走了,只剩下这种来。若是你今日叫我讲讲温馨的,恐怕我还要好好思索一阵!”
沈淑慎便笑道:“祖父您曾走南闯北,朋友也多,区区几个故事,难不倒您。”
沈正儒道:“莫要吹捧祖父了,把签拿来罢。”
沈正儒摇了签,数了一数,恰好数到了岳昔钧。
岳昔钧便笑道:“那我也讲一则边镇传闻罢。”
岳昔钧道:“诸位也知,燕子冬日会飞往南方过冬,在北方的边镇,冬日是见不着燕子的。然而,有一人在冬日便在北镇见了一只燕子。”
“这人说来也惨,丧父丧母,虽又认了义亲,但有时仍会思念生身父母。我们管这人叫阿甲罢。”
“这日,阿甲正有些思念泉下父母,便见一燕子飞至梁下。”
“阿甲叹道:‘燕子啊燕子,你怎不飞去南方越冬?难道也失了亲人,才凄凄惶惶留在此处徘徊么?’”
“谁知那燕子口吐人言,道:‘你难道不知么?马上便有一件大事发生,虎丞相、熊尚书都在往边城赶,连那凤凰都要来呢!’”
“阿甲讶然道:‘甚么样的大事,竟然这般声势浩大么?’”
“那燕子道:‘这你便不知了,我先不说破,只问你,你可知这边城有甚么特别之处么?’”
“阿甲思索道:‘无战事时,边城倒也安宁,百姓安居乐业,倒是无甚特别之处。’”
“那燕子道:‘是了,你也说是无战事之事,这有战事,便是边城的特别之处。’”
“阿甲道:‘我居此处,不过是因为此处乃是故乡,又有一亲友所在的营近日扎在近处,虽不能相见,但通通书信,也大略知晓一些百姓可以知的战事近况,倒也不算心慌。但尔等不同,从天南地北赶来,不怕兵荒马乱么?’”
“那燕子道:‘这便是你见识短浅了,我等既然来了,就是战事该歇了。’”
“阿甲道:‘何以见得?那朔荇正是缺粮时候,多半是要来劫掠的。’”
“那燕子道:‘这便应在我方才说的那件大事上了。这件大事顶顶要紧,不但丰朝人普天同庆,那朔荇人也要送上贺礼,不敢兴战了。边城冬日哪里见过这般和平盛景,你说我等怎不来亲眼见见?’”
“阿甲连忙问道:‘燕子,你莫要卖关子了,快快告诉我罢,究竟是甚么大事?’”
“那燕子道:‘好罢,我告诉你,这件事和燕子也有关系。’”
“阿甲道:‘和你有关系,还是和你的同族有关系?’”
“那燕子道:‘皆不是,我所说的燕子,乃是一个人。’”
“阿甲道:‘莫非你说的是春秋时的燕子?他是孔门七十二贤之一,名讳乃是燕伋,素有贤名,他能止战,我也是信服的。’”
“那燕子道:‘你猜错了,我说的不是他。你竟然连那位燕子都不认识么?’”
“阿甲道:‘我是实实不知你说的是哪一位了,请你快些相告罢。’”
谢文琼听到此处,总有些似曾相识之感,细细思索一番,方有所觉:岳昔钧说起这些话来的时候,就好似从前在公主府假山上的凉亭中,编出那段麻雀与达摩祖师的瞎话一般。
谢文琼料定此次岳昔钧所说也不是甚么“传闻”,而是岳昔钧自个儿胡诌敷衍出的一则故事,只是不知她这故事铺垫这许多,最后“图穷匕见”究竟会现出甚么样的匕首来。
第50章 七层楼台遍尝七苦
果然, 岳昔钧说出的也不是甚么正经话。
岳昔钧道:“那燕子道:‘那我可要告诉你了,你且听好。这位燕子不是旁人,正是沈丞相的孙女沈小姐, 她今日过生辰, 这还不是顶顶大的事情?’”
“阿甲道:‘我知道沈小姐, 但她和燕子有甚么关系?’”
“那燕子道:‘这你都不懂?你可知沈小姐叫甚么,字甚么,皆出自哪里?’”
“阿甲道:‘这个我知,乃是出自《诗经》, 终温且惠, 淑慎其身——啊是了,这诗的头一句便是燕燕于飞, 讲的正是燕子!’”
“那燕子便自得道:‘不错,你说我攀得攀不得这个亲戚?’”
“阿甲笑道:‘燕兄你说得一点也不错!’”
岳昔钧故事讲完, 众人不由大笑。沈正儒也笑道:“得亏驸马不从仕, 不然你这张嘴,那不得一路平步青云!”
岳昔钧笑道:“实在是不知讲甚么好,有冒犯之处, 沈小姐及诸位原谅则个。”
沈淑慎道:“也难为你编出这许多来。”
谢文琼淡淡地道:“只是编得有些纰漏,终温的生辰在春日, 怎说是冬日发生的大事?在京中设宴,又和边镇有何关系?”
岳昔钧道:“殿下饶了臣罢,臣若是说春日京中见燕,那有甚么稀奇,大家都不乐意往后听了。臣绞尽脑汁才想出这许多来, 莫要难为臣了。”
谢文琼扫她一眼,心中颇有些闷闷不乐:难道你和沈淑慎很熟稔么?这些话说是恭维也好, 说是亲昵打趣也说得通,忒没有分寸了!
岳昔钧抽了一支签字,轮到了别人讲故事。
岳昔钧早便觉察出谢文琼心情不佳,知是自己所言所致,便凑至谢文琼耳畔,低声道:“殿下若是不喜欢这个故事,臣来日给殿下讲‘凤凰生气’的故事。”
谢文琼本不欲理她,但终究有些好奇,便道:“甚么‘凤凰生气’的故事?”
岳昔钧道:“现在是‘凤凰好奇’的故事了。”
谢文琼醒悟过来,佯怒道:“好哇,你编排到本宫头上来了?”
岳昔钧不由微笑道:“殿下息怒。”
谢文琼轻“哼”一声,转过脸去。
岳昔钧刚坐正身子,只听一声惊叫从楼下传来,那声音又尖又利,不辨男女,只勉勉强强地听出那人在喊“走水了”!
沈正儒神色一肃,吩咐侍女道:“去看看怎么回事?”
那侍女很快就回,大声道:“楼下走水了,就要烧上来了,掌柜的说一时扑不灭,诸位大人快快下楼来!”
楼下也有人冲上来高声说:“这火来势汹汹,等火师来,恐怕楼都塌了,你们赶快下来罢!”
谢文琼闻言有些慌乱,不由转头去看岳昔钧。
岳昔钧面上很镇定,她推了一推谢文琼,道:“殿下快走。”
谢文琼站起身,急道:“你怎么办?你的腿……”
岳昔钧道:“无妨,安隐背我。”
谢文琼环视四周,不见安隐的身影,不由顿足道:“她人呢?”
岳昔钧道:“她去隔间解手了,她定然不会丢下我,殿下放心地走罢。”
谢文琼一咬牙,转过身背对着岳昔钧蹲下身:“上来,我背你!”
岳昔钧叹了口气道:“殿下,你背不动臣。”
谢文琼急声道:“我背不动,难道安隐就能背动么?她那个小身板——”
“她能。”岳昔钧打断她,“她学过武功。”
岳昔钧抬眼看见正抱着湿布跑来的沈淑慎,提声道:“沈小姐,快带殿下下去!”
谢文琼大声道:“来个人背驸马!”
她们这几句话说得又急又快,三言两语瞬息便过,而楼上众人却不曾走。
岳昔钧道:“殿下,你若是不先行,他们都不敢先你而走,你快快下去罢,臣不妨事的。”
有人闻声过来要背岳昔钧,岳昔钧不想叫男人背,正寻思用甚么借口拒绝,只听见安隐的声音传来:“公子,我来了!”
岳昔钧不由松了口气,趴上安隐的背,对谢文琼说道:“殿下请先行,不然臣也不敢走。”
谢文琼知道她言之有理,又看了岳昔钧一眼,便在沈淑慎的帮助下裹了湿布,和沈淑慎携手下了楼。
楼下果然烧了起来,浓烟呛人,迷得谢文琼不住咳嗽,捂住口鼻却捂不住眼睛,双眼被熏得火辣辣的,不住留下泪来。
而沈淑慎也并未好到哪里去,二人一个赛一个的“瞎”,只能勉强躲着火光而行。
虽然前后都有侍从护送,但二人一路也是心惊胆战。摘星楼高七层,谢文琼等人适才正是在第七层。
谢文琼从第七层仓皇跑出,好似开天辟地,一头撞入这莽莽尘烟之中;她匆匆跑到第六层,火势还不曾蔓延上来,谢文琼见层中老人步履蹒跚,竟忽生“老之将至”之感;谢文琼下至第五层,烟势已大,也隐隐望见火光,谢文琼咳嗽不已,双眼难睁;到了第四层,火舌忽然肆虐猖狂起来,梁柱皆有火蛇攀上,谢文琼脚下踉跄,跌了一跤,虽被人扶住,却发觉一根断梁砸在适才站立之处,若不是跌倒,必然丧命;到了三层,郑艮打面而来,正是要来护送谢文琼,谢文琼虽不喜他功利心重,此时却顾不得想这许多;行至二层,热浪滚滚,好似身处火炉,虽然火势大多集中于远离楼梯的那侧,但谢文琼仍觉得大火逼人,她浑身冒汗,烟中看不见前路,胳膊撞在甚么东西上,同沈淑慎握在一起的手便滑脱开来,人潮之中,沈淑慎已被挤得远离了;到了一层,有人泼着水,勉强开出一条生路来,谢文琼马上就能脱离火海,她却觉得心中惴惴,像是有绳寄牵,另一头不知攥在谁的手里,她想,大抵是在她自个儿手中的,不然怎忽然便觉——那线若隐若现、似有似无,随时都可以断掉——她宁愿是在自己手中。谢文琼茫然回顾,却只见烟锁楼梯,望不见上层人影。
谢文琼被护送出了摘星楼,春日晚风一吹,她遍体生寒,不由打了个冷颤。
伴月就在护着谢文琼的几人之中,她忙道:“殿下,快去马车上。”
谢文琼摇摇头道:“终温和驸马还不曾出来。”
伴月劝道:“她们吉人自有天相,不会出事的,殿下在此吹风,若是染了风寒,岂不叫她们伤心?”
正说着,沈淑慎也灰头土脸地跑了出来,见谢文琼呆呆站在楼前,便顾不得逾越,上前拉了她一把,道:“殿下,这里危险,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我们先去车中。”
谢文琼被拉了个踉跄,也醒过神来,一步三回头地随沈淑慎离去。
沈淑慎回头见了谢文琼魂不守舍的情态,百味杂陈地道:“殿下,驸马不会有事的。”
谢文琼道:“她的腿……也不晓得那丫头背不背得了她。”
沈淑慎扶谢文琼上了马车,伴月、沉榆等人跟进来,服侍两人净手、净面和更衣。
一切料理停当,谢文琼捧着热茶,才觉适才三魂七魄好似跟在身后、追着肉身跑一般,这时才重新投入体内。
谢文琼后知后觉地害怕起来,向沈淑慎道:“摘星楼好端端的,怎会起火?又是今日你包了楼起火,个中恐怕有些蹊跷罢?”
沈淑慎道:“我叫人去查,查出罪魁祸首,自然不与他善罢甘休。拿住了人,便送给殿下出气,殿下要怎样处置都行。”
谢文琼胡乱点了点头,又撩开车帘往外看去,却不曾见到想见的身影,摔了帘子道:“我上车前,不是叫郑艮去瞧,若是驸马出来,速来报我——他怎不来报!”
沈淑慎道:“且等等,这许多人,或许驸马来得慢些。”
谢文琼心内焦急,恨不得亲去盯着,又知自己若是真要去,车里几个人冒着“大不敬”的罪名,也要把自己按住了,便只能干着急,做不了甚么实事来。
又过了一盏茶,还是无有半点消息。谢文琼再次挑帘去看,只见摘星楼前站了两列人,这两列绵延出去不知有多长,盛满水的、五花八门的容器在这列人的手中传递,有盆、有桶、有鉴、有瓿……容器中的水浇进楼中,却只是杯水车薪。楼中源源不断地冲出人来,却不曾有谢文琼所思所想的那个人。
谢文琼蹙眉看着,却听呼喝声渐起,郑艮疾步跑来,谢文琼心下一喜,郑艮还未至窗前,她便大声问道:“是驸马出来了么?”
郑艮却说道:“殿下,火势不妙,请殿下车舆后退两里之上!”
谢文琼唇角笑容骤然一收,声音发紧,又问道:“驸马出来否?”
郑艮摇头道:“还不曾。”
不等谢文琼再说,郑艮急急道:“请殿下车舆后退!方圆都需清场,殿下莫要再耽搁了。”
谢文琼道:“清场?可是还有人没有出来!”
郑艮道:“有火师还在营救,殿下,请您快退罢!”
谢文琼心中明白利弊要害,她在此枯等也是无济于事,不若退后保全,也不连累车中她人。只是谢文琼心中隐隐有些愧意,她知晓这种愧意从何而来——她觉得,她在楼中将岳昔钧抛在了身后。
谢文琼是对岳昔钧仍有防备,但在死生大事面前、在天灾人祸面前,这点防备都算不了甚么。
沈淑慎明白谢文琼的犹豫。沈淑慎自然巴不得岳昔钧不再出现在谢文琼面前,但她绝不是想她死。假死之计还有几个时辰便要实行,沈淑慎没来由地有些心中不安,也不知道这个计策是否能顺利施展。
谢文琼面色苍白地望着摘星楼,终究还是道:“退罢。”
于是,马车转头往远处驶去,车中沈淑慎握住了谢文琼的手,像是安慰她,也像是安慰自己:“她不会有事的。”
马车退了两里,摘星楼只是远远可望。谢文琼从车窗看去,只见摘星楼作为京中数一数二的高楼,如同鹤立鸡群般醒目——更兼它现在浑身上下都裹满了火光,无比刺眼。
时间好似停滞了,又好似跑得飞快。谢文琼死死盯着那耀眼的高楼,见它渐渐被火舌扭曲、模糊了面目,见它一点、一点地倾斜,见它——
轰然倒塌。
谢文琼的指甲深深戳进了车窗框中。
沈淑慎苍白着脸唤了一声“殿下”。
谢文琼僵坐窗前,双目发直,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了郑艮的声音。
郑艮说——
“回禀殿下,臣领人多处搜寻,皆不见驸马身影。”
“摘星楼已塌,火势扑灭,臣手下发现了两具尸首,一具背着另一具,身量有些像……”
“殿下,驸马恐怕——”
“已然命丧。”
谢文琼含在眼眶中的泪水决堤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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