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初丧时蹊跷思避府
谢文琼再睁开眼的时候, 望见青幔帐顶重重叠叠,俨然已在公主府的寝室中了。
她浑身上下的气力都好似被抽干了一般,连动动手指都费心费力。头昏昏沉沉, 却又是无比清明的昏沉, 睡又睡不去, 醒却醒不来。
谢文琼睁眼望着帐顶,怔怔地出了好一会儿神,才发觉屋中有另一个人。
此时恐怕已经是深夜了,四下漆黑一片, 月光稀疏, 透不过窗棂,只能勉强望见窗外树影摇动。
屋中的另一个人就趴在案几之上, 似乎睡得不甚安稳,微微动了一下。
谢文琼唤道:“终温。”
谢文琼的声音有气无力, 但沈淑慎还是听见了。沈淑慎坐起, 扶着太阳穴揉了揉,站起身来坐到谢文琼的床边。
沈淑慎问道:“殿下觉得如何?”
谢文琼道:“还好。你怎不去卧房睡?伴月她们怎能如此怠慢。”
沈淑慎道:“不怪她们。是瑾儿想要陪陪殿下。”
谢文琼默然。
她们都知道,谢文琼此时为何需要陪伴。孤身一人面对噩耗, 就好似雪上加霜。
谢文琼不问消息,怕问消息——没有消息, 便是消息。
沈淑慎拉了拉谢文琼的手,发觉一片冰冷。沈淑慎合掌捂了捂,没有说话。
良久,谢文琼开口道:“去歇息罢。”
沈淑慎犹豫了一瞬,然后起身, 行至房门处,她轻声说了句:“节哀。”
黑夜之中, 谢文琼没有反应。
沈淑慎去了别间睡下,她也有些难眠了。
沈淑慎心中唏嘘道:驸马今夜便可逃出生天,天宽地广任游,却不曾想临门一脚,命断在酒楼之中……若是她不来我的生辰宴,倒也不会遭此一劫,这么算来,还是我害了她了……
这般一想,沈淑慎心中愧疚之情油然而生,她虽也明白这是飞来横祸,怨不得自己,却终究心中有个槛迈不过去。
而那厢,谢文琼独自睁眼到天明。
翌日,沈淑慎又去瞧了谢文琼一回,听伴月言讲谢文琼还未升帐,沈淑慎又细细嘱咐了伴月小心看顾,她自己往自家府中去了。
沈淑慎回得府中,先给祖父请安。
沈正儒问道:“殿下怎样?”
沈淑慎道:“瞧着不大好。”
沈正儒叹道:“世事无常啊。”
二人皆叹了一回,沈淑慎便问道:“祖父可曾查出甚么眉目了么?”
沈正儒道:“有些蹊跷。”
沈淑慎道:“蹊跷?”
沈正儒道:“火势这般迅猛,必定是有备而来,也不可能是一人之力。既然是多人且有预谋,天下无有不透风的墙,不可能不露出蛛丝马迹。但是,大理寺查到目前,都说没有半点头绪,你说蹊跷不蹊跷?”
沈淑慎心中一惊,道:“难道是大理寺中有内鬼么?”
沈正儒道:“人命攸关的大事,若是真有内鬼,这位内鬼可不会做赔本的买卖罢。”
沈淑慎试探道:“祖父您的意思是……”
她竖起食指指了指天——能瞒天过海的,必当是一手遮天之人。
沈正儒缓缓点了点头。
沈淑慎心中发寒,道:“那是冲谁来的?”
沈正儒道:“这便是你我不能问的了。这几日你也少往公主府走动罢,先避一避风头。”
沈淑慎咬了咬唇,知道在这个风口浪尖上,彼此回避静观其变才是正理,这样对谢文琼也好,因而沈淑慎轻轻点了下头。
往后两日,沈淑慎果然不曾往公主府去。
谢文琼这几日病恹恹的,只觉头痛乏力,无有精神,每日吃了便睡,睡了又吃,浑浑噩噩的,无心他事。懒点胭脂,无人再尝口中一点“灵药”;倦上凉亭,谁人跪东风笑语说戏言;疏逛戏台,画地棋盘蓦然已成昨日;惧看枝头,麻雀绝然一去不再归来。
自驸马走后,谢文琼才恍然发觉,她不过伴自己两月而已,却怎觉得时日很久很久了——久到睹物思人。
谢文琼听不得一点“驸马”二字,胆敢有在她面前提这两个字的,谢文琼便苍白着脸怫然不悦,也不出言痛斥,只手边有甚么,便摔了甚么,因而伴月试探着提了一次,也不敢再言。
谢文琼终于在某个深夜大哭出声。她切切实实地、完完全全地意识到——岳昔钧死了。
夜中悲声大恸,白日行尸走肉。谢文琼半人半鬼,形容憔悴。伴月、沉榆等人忧心忡忡,却也束手无策。整个公主府静极了,人人行走坐卧不敢高声,生怕惊扰了谢文琼,府中弥漫着一股近乎与死气的气息。
皇帝和皇后倒差人来慰问过,叫谢文琼去宫中住一阵,谢文琼推拒了。她的几位兄弟姊妹送来了些东西给她压惊,谢文琼看也不看,全叫伴月收了起来。谢文琼不见外客,自个儿连屋也不曾出,用膳都是伴月端到谢文琼寝室之中,否则谢文琼是决计不肯迈一步去往膳厅的。
谢文琼不言不语的情状使伴月当真有些忧心了,见谢文琼有时候蹙眉揉首,显是头痛了,伴月却又不敢直言相劝,小心翼翼地问了问是否要请太医,谢文琼也摇摇头,拒绝了。
如此这般过了四日,谢文琼终于从自封自闭的状态中走出些许。沈淑慎那厢无有动静,谢文琼想要报仇之心无比迫切,因而她不再等待消息,直入宫中打探。
那日天朗气清,谢文琼入宫后,也不哭,也不闹,只呆坐着,帝后问一句答一句,神情僵木。
皇后倒先承受不住,哭了一回,谢文琼此时方开口问道:“父皇,母后,可知纵火之人是谁?”
皇帝道:“我儿好生休养,自然会给你交代。”
谢文琼道:“京中酒楼纵火,这是不将火师放在眼里,不将金吾卫放在眼里,恐怕也不将父皇放在眼里。”
这话说得诛心,皇帝立时就有些不悦了。
谢文琼接着道:“四天了,案子还没有眉目,想来大理寺一干人,怕是玩忽职守了罢。”
谢文琼仗着自己哀痛的状态,不惧直言直语,果然帝后没有出言开责。
皇帝道:“并非没有眉目,只是还在侦办,一旦确定犯人,必定叫我儿发落一番,再行处死。”
谢文琼道:“那如今的眉目是甚么?”
皇帝道:“大理寺卿禀告过朕,酒楼中的小二有嫌疑。”
“他因何而纵火?总该有个缘故罢。”谢文琼问道。
皇帝道:“这便就在讯问之中了。”
谢文琼道:“四天还不曾撬开一个小二的嘴么? ”
皇帝缓缓道:“皇儿不必操心这些,好好休养是正经。”
谢文琼抬眼直视皇帝,见他无甚表情,又转头看见皇后拭了泪,谢文琼便道:“好,儿臣知晓了。”
谢文琼起身告退,皇后留她单独说了一会儿话,也都是平常之言,谢文琼旁敲侧击问了一句纵火案之事,皇后也只说不知,于是,谢文琼略坐一坐,便又告了辞。
谢文琼走出大殿,忽而觉得有些疲惫。她原本以为的父慈母爱,如今终于露出了点帝王家骨子里的无情来——皇帝不叫她关心纵火之事,究竟是不忍她操心,还是另有隐情,譬如包庇了甚么人?皇后倒是真心落泪,只是也不曾告知实情,是在忌惮甚么?
谢文琼心中隐隐有个猜测:此次纵火的主使者,很可能是自己的哪位“好兄弟”。否则,皇帝皇后怎会三缄其口?这位“好兄弟”必定还是母族势力大的,不然皇后何必怕谢文琼卷进去?
若是如此,谢文琼便有了怀疑人选——大皇子和三皇子。
大皇子谢文璠母族出帝师,近年来又在兵部势力渐大。而三皇子谢文琳母族也是兵部的势力,金吾卫中人手多。皇帝有意叫两家相互牵制,因而一时半刻不会动他们。
谢文琼怀疑他二人,也是因为酒楼纵火,金吾卫有失职之嫌。但是怀疑归怀疑,谢文琼一来并无证据,二来并无人手,正是一筹莫展之际。她缓步廊中,忧思忡忡,抬眼见天上骄阳,心中想到岳昔钧再也看不见日光,又是一痛。
正失魂落魄,忽而有一小黄门趋近前来打躬请安,口中道:“我家殿下请殿下的安。”
谢文琼驻足道:“你家殿下是哪位?”
小黄门道:“我家殿下封号为‘端宁’二字。”
谢文琼道:“原来是皇妹,她有何事?”
小黄门道:“我家殿下近日绣了个荷包,差奴婢送予殿下。”
谢文琼伸手接了,见那荷包巴掌大小,绣的是几朵莲花,便对小黄门道:“替本宫谢过你家殿下。”
谢文琼说罢,依旧往马车处去,待上了车,才拆开荷包往里一看,内里果然装了东西,谢文琼取出来一观——是一瓣莲花,似乎是从一盏莲花灯上掰下来的。
谢文琼心中一惊,忽然思想起岳昔钧在莲平庵供的灯。
谢文琼心道:谢文瑶送这东西来,是甚么意思?难道是莲平庵有甚么变故不成?便是有变故,与我何干?
倏忽,谢文琼的车门响了一声,一个穿着幂篱的女子飞身闯了进来!
伴月正要呼人,却听谢文琼讶然道:“是你?”
第52章 故人车中不请自来
却原来, 这女子不是旁人,正是谢文琼看百戏那日遇刺时,所帮助谢文琼之人。
谢文琼认得她的装束和身形, 也记得她曾经说过“倘若来日有求于殿下, 望殿下记得我今日的亲近”。
那少女闯进车中来, 便道:“殿下恕罪,情况紧急,多有冒犯。”
谢文琼道:“你有何事?”
那少女却没有立时回答,只是掀开幂篱, 露出其下带着稚气的一张脸来。
谢文琼见了这张脸, 心中又是一惊。
这少女不是旁人,正是谢文瑶。
谢文琼向来和她并不算亲近, 加之谢文瑶乔装时刻意变了声音,因而谢文琼才没有将她认出。
谢文瑶看了一眼伴月, 伴月又看向谢文琼, 待谢文琼点一点头,伴月便自觉退出了车中。
谢文瑶道:“请皇姊谅我不请自来,想必皇姊已然收到我的荷包了罢?”
谢文琼摊开手掌, 那绣着莲花的荷包便躺在掌中。
谢文琼淡淡地道:“皇妹这是何意呢?”
谢文瑶道:“皇姊也知,大皇兄因着太子皇兄的缘故, 对皇姊多有关注,皇姊成亲后,大皇兄更是连驸马都注意上了,因而驸马总往莲平庵去,叫大皇兄起了疑心。”
见谢文琼无甚反应, 谢文瑶又接着道:“就在昨日,大皇兄着人去莲平庵探看, 那人失手打碎了驸马供的莲花灯,我在其后悄悄拾了一片出来。”
谢文琼平静地道:“驸马人已身死,大皇兄何必在纠缠不放。”
这言下之意便是不信谢文瑶的说辞了。
谢文瑶道:“正是因为驸马已然亡故,不能开言为己辩护,大皇兄才要从她那里开刀。皇姊若是不信,但请差人去查,是否果有此事。”
谢文琼不置可否,又问了一遍道:“皇妹此番来,是何意呢?”
“自然是向皇姊示好,”谢文瑶面上坦坦荡荡,“我与母妃二人,日后还要仰仗皇姊。”
谢文琼不接话,转而道:“向来只听闻皇妹深居简出,看来是我消息闭塞了。”
谢文瑶坦白道:“我母妃曾师承一高手,我便也学了些来,更何况宫中并非密不透风,我寻得一条线路,便能悄然出宫来。我这一身功夫,如今愿为皇姊做马前卒,皇姊若有差遣,只管吩咐便是。”
谢文琼道:“恐怕我受不起罢。”
谢文瑶道:“难道皇姊还在怪我诓瞒之事么?瑶儿在此陪个不是。”
谢文瑶说着,对谢文琼行了个礼。
谢文琼伸手虚虚一托,道:“免了。你将莲花灯之事告知于我,不便是想看我和大皇兄相斗么?”
谢文瑶笑道:“皇姊此言差矣,不是你,而是我们——我愿助殿下一臂之力,将大皇兄拉下马。如此一来,我也多份保障不是么?”
谢文琼道:“依你之见,该当如何呢?”
谢文瑶道:“既然父皇不动大皇兄,是因为其母族的势力,不若我等从兵部下手,瓦解大皇兄的倚仗,代替大皇兄来牵制三皇兄。”
“不消如此麻烦,”谢文琼道,“只消叫他跌断了腿——一个不良于行之人,是做不成皇帝的。”
谢文瑶闻言,心中一惊:不成想皇姊竟然是如此、如此……杀伐果决之人。
谢文琼看她一眼,道:“你心中定然在说,此计未免过于阴毒,是也不是?”
谢文瑶摇头。
谢文琼垂下眼眸,心道:倘若她在此,定然要说些“殿下此计甚妙,古今圣人无有一个能想出这等计策”这种褒贬难辨的话了。
心中不敢多想,谢文琼一抬手,道:“坐。”
谢文瑶知晓这表明谢文琼接纳了自己,便道了声谢,欣然落了座。
待谢文瑶坐定,谢文琼开口道:“适才与皇妹顽笑。”
谢文瑶心道:怎觉得驸马走后,皇姊有些令人捉摸不透了。
谢文瑶腹诽归腹诽,面上仍旧笑道:“皇姊好生风趣,那不知皇姊真正之计,是甚么呢?”
谢文琼于是如此这般地将计策道来,谢文瑶听后点头,依命去办。
第53章 墙鬼影疑是驸马来
翌日傍晚, 谢文璠正在府中花园闲逛。他正在禁足期间,出不了府门,也见不着王妃佳丽, 又同往日一般唉声叹气起来。
有小侍上前听候吩咐, 谢文璠正又愁又生闷气, 摆摆手打发了:“去去去。”
谢文璠捋了捋肖似皇帝的髯须,沿着小径独自往院墙边踱步。
忽然,他顿住了脚步。
谢文璠双目瞪大,嘴唇也不由自主地张开, 手中掐下了几根髯须, 他都顾不得叫疼——
在他面前的墙上,凭空出现了一个黑影!
那黑影披散着头发, 风一吹,头发却纹丝不动!
而最令谢文璠吃惊的是, 这个黑影, 坐在一张轮椅上!
谢文璠惊叫一声:“何、何方妖魔鬼怪!”
不远处的小侍听见了,急急忙忙跑过来,一见那黑影, 冲口而出道:“殿下,那不会是死去的明珠驸马罢?!”
“啊啊啊!”谢文璠闻言连连后退, 高叫道,“冤有头债有主,你来找我做甚?!”
凉风一吹,树影摇动,月光泠泠, 灯光惨惨,那黑影岿然不动, 更添几分诡异。
小侍也有些害怕,从地上摸了一颗石子,道:“殿下,是人是鬼,要不……要不打一下?”
谢文璠也怕弄不清此事,今晚恐辗转难眠,便点点头道:“你打它一下试试。”
那小侍深吸一口气,抡臂将石头冲着黑影扔了过去——然而,石头结结实实地打在了墙上,没有受到任何阻滞!
“鬼啊!”谢文璠大叫一声,抱头鼠窜,直直往屋房中去。
而在他身后,那小侍早吓得面无血色,颤抖着手指着墙面,用颤抖的声音道:“殿、殿下……那东西一直在……在追着你啊!”
谢文璠闻言一回头,只见那黑影正沿着墙面快速地冲自己奔来!
黑影乘坐的轮椅的轮子并不滚动,就好像一股风托着轮椅和轮椅上的人,直直送至谢文璠的身后!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谢文璠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比将死之彘还要惨三分。
府中下人听了动静纷纷出来,谢文璠忙躲在几个人身后,惊魂未定地回指:“快!快!将……咦?”
却原来,他一回首,那个黑影却消失不见了,好似从未出现过,只有那个小侍可以作证并非是谢文璠的臆想。
一柱香后,明珠公主府。
谢文琼坐在大堂,一身缟素,不施粉黛,也没有半点笑模样。
下首坐着谢文瑶,她手边放着一副皮影,这皮影却不是耳熟能详的人物,而是一位坐轮椅之人。
——就在方才,谢文瑶依照谢文琼之计,悄悄潜入大皇子府,挑好位置,借着府中灯光,将皮影打在了院墙之上。
谢文瑶将谢文璠的种种反应对谢文琼一一道来,谢文琼听罢道:“大皇兄这般反应,也不知是真与纵火毫无干系,还是说与鬼听的托辞。”
谢文瑶道:“不知,我只见大皇兄惊惶逃窜,这是装也装不来的。”
见谢文琼眼露沉思之色,谢文瑶又道:“是与不是,对于皇姊来说,真有如此重要么?”
谢文琼掀起眼皮,凉凉地看了谢文瑶一眼。她知晓谢文瑶的意思:谢文璠是太子谢文瑜顺利登基的最大阻碍,谢文琼无论如何都是要动他的。
谢文琼淡淡地道:“当然。他若是烧死驸马之人,两件并作一件,一同下手。倘若他不是真凶,我掘地三尺也要让驸马瞑目的。”
谢文瑶道:“我知晓了。这一计诈不出甚么,我还是找机会往大理寺走走罢。”
“不必铤而走险,”谢文琼道,“我也想通了,他们总归要给我一个交代,至于这个交代是真是假——若是真的,自然最好;但若是假的,也有迹可循。”
“是,那便静待其音。”谢文瑶道。
两人谈罢,谢文瑶告辞不提。谢文琼望着满室烛火光亮,静静坐了一会儿,才起身缓步往后房走去。
第54章 诵经声白灵绸作法
摘星楼火起后的第六日, 谢文琼睡梦之中闻听诵经之声,她幽幽醒转,呆坐听了一会儿, 披衣下地, 开了门唤伴月道:“何人诵经?”
伴月睡眼惺忪, 听闻此语忽然瞪大了眼睛,喏喏不敢言。
谢文琼又问了一遍:“是何人子时诵经?”
伴月勉强扯出一丝笑意,道:“恐怕是哪里的野和尚不懂规矩,大半夜的做功课呢。”
谢文琼默然不语, 伴月见她面无血色, 披散着头发,不由心中一痛, 劝道:“殿下回去歇着罢,想来那和尚念完了, 就住了。”
谢文琼平平静静地道:“莫要诓我, 你实话对我讲,那是不是在给她做头七?”
伴月道:“殿下莫想这许多,且回屋歇息……”
然而, 伴月说了一半,便也说不下去了——谢文琼就这样平淡而无有生气地望着自己, 更像是头七夜回门的鬼魂。
伴月终于从喉头挤出了那个字:“是。”
——是在给她做头七。
谢文琼裹了裹衣裳,抬脚便往外走。伴月连忙拦住道:“殿下添件衣裳罢,夜间风寒,叫驸马回来看了也该心疼了……”
伴月住了口,她晓得自己说错了话——因为谢文琼停下了脚步, 自嘲地笑了一声:“她不会心疼的。”
谢文琼又自顾自地往外走,伴月连忙回屋抱了件衣服, 小跑着追上谢文琼,给她穿上。
驸马府和公主府只隔着几道街,诵经声在寂静的夜中显得声势浩大。而夜间净了街,街上无有行人,空旷又冷清。一弯冷月挂在天边,施舍下一点光辉照亮前路。
谢文琼循声走到驸马府前,看了看门口挂着的白灯笼,又低头看了看还不曾装上的门槛,早已干涸的眼眶中又泛滥起来。
谢文琼魂儿一般飘进灵堂,百濯见了,连忙迎上来道:“殿下。”
谢文琼的声音无有起伏地问道:“驸马做头七,为何不知会本宫?”
百濯道:“恐殿下哀伤致毁,不敢相告。”
“好极,”谢文琼有气无力地冷笑一声,“越俎代庖,欺瞒本宫,这就是你吃的粮?”
百濯干脆利落地跪下道:“奴婢不敢。”
谢文琼冷哼一声,也不叫百濯起身,径自往灵堂中两口棺木走去。
灵堂设在正堂之中,挂了挽联,白绸从梁上垂下,夜风吹拂,远看便如鬼影憧憧。灵堂不大,而棺椁就占据了大半,一个大些的停在堂内正当中,而另一个略微小些的置在一旁。风中弥漫着燃香的气味,还有用来压抑尸气的香料味道,熏熏然将人裹得密不透风。
和尚们还在诵经,庄严肃穆之声绕梁贯耳,法器一响,便似魂灵震颤,叫人生不起一丝不敬之心。
谢文琼心道:这是给她渡亡么?她真的能登那西方极乐?
在一片庄肃中,谢文琼站到了主棺旁边。她低头看了看棺椁,用的是好木头,也合乎驸马的制式。
谢文琼问道:“停灵几日了?”
百濯耳力甚佳,答道:“回殿下,停了五日,大理寺验过正身,便送驸马府来了。一直没有操办,只待今日做头七。”
谢文琼道:“何人旨意叫你做头七?”
百濯道:“奴婢擅作主张。主死仆葬,此乃奴婢职责所在。”
谢文琼不置可否。
谢文琼绕着棺椁走了一圈,忽然开口道:“开棺。”
百濯疑心自己听错了:“殿下说甚么?”
谢文琼一字一顿地说道:“本宫说,开棺。”
百濯劝道:“殿下,不可,这会搅扰了驸马安宁。”
谢文琼冷冷地道:“莫要让本宫再说一遍。”
“开、棺。”
诵经声一滞,和尚们面面相觑,不知是否要再诵下去。
一片寂静僵持中,伴月开言道:“没听得殿下讲么?来几个人开棺。”
驸马府中丫鬟小厮们个个踟蹰不前,百濯无声地叹了口气,点了几个人道:“你们把棺椁都推开罢。”
于是,被点的几个人有些不情不愿地走到棺前,合力一推,椁盖便推了下来。几人如法炮制,将棺盖一点点地推动来——
谢文琼攥了攥自己的手指,已然凉透了。
几人将棺盖搬走,便从棺边退了开来,只留谢文琼和伴月还在近前。
谢文琼忽然有些紧张。这种紧张是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的,搅得她咽了口津液,又有些怯怯不敢向前。灵堂的白绸此时无风而动,好似甚么人在催促着她。
谢文琼怔立了一会儿,终于迈开步子,低头往棺中看去——
棺材里的人已经被烈火吞噬得不成样子了,浑身黑红似炭一般,但整体还算完好,眼尾起褶皱,脸部似乎有磕伤,大大的一片黑色,连着鼻骨也断裂了。在一众珠光宝气的陪葬品的簇拥下,有种富贵生来不由人,死后阴间难此身之感。明珠与焦尸,无端有些讽刺。
谢文琼的眼神刮过尸首的全身,她忽然顿住了。
伴月悄悄从旁察看谢文琼的神色,但她看着看着,却觉得有些不太对劲,心中不由打鼓,疑心不是殿下疯了,就是自己疯了。否则,她怎会看见——
谢文琼缓缓扯起唇角,张开嘴无声地冷笑了一声。
“哈。”
第55章 将计就计金蝉脱壳
一处林间小道上, 驶过一辆马车。
赶车的人蒙着面,看身形是一位女子。
这女子的手背有些发红,像是灼伤。她回头冲车中道:“小姐, 前面就是一处城关, 我们要找个客栈投宿么?”
车中一个轻轻柔柔却能听出些许沙哑的声音道:“好。”
马车穿过树林, 来到了城关处。城楼高耸,城门处有巡城盘查出入。
赶车的女子递了路引,巡城看了,撩开车帘往里扫了一眼, 问道:“不曾携带武器罢?”
车中身着水田衣的女子答道:“不曾。”
马车顺利过了关, 行至一处客栈停下。赶车的女子高声喊了一声“掌柜”,便下车来搀扶车中的女子。车中女子似乎有腿疾, 一手拄着拐,另一手扶着那赶车女子。
客栈掌柜闻声出来, 叫小二赶了马车, 问那二位女子:“客官住店么?”
赶车女子道:“住店,一间上房。”
掌柜应道:“好嘞。”
二人取了钥匙,进屋歇下, 双双揭了面纱——正是安隐和岳昔钧二人。
七天前,摘星楼火起, 安隐扯了一大块帘布,以水浸湿,背上岳昔钧,再披上帘布,将两个人都裹得严严实实, 只自己露出一双眼来看路。
她随众人冲下七楼,见到一层有人开辟了道路, 咬一咬牙对岳昔钧道:“我们从后门跑了罢。”
岳昔钧也知现下是个好时机,若是等半夜驸马府走水,一恐夜长梦多,二恐叫人觉察蹊跷。
但岳昔钧也有顾虑:“那边火势大,不必冒这个险。”
安隐道:“无妨,我看过了,还冲得过去,小姐你裹好帘子,不会有事的。”
岳昔钧只得道:“你小心。”
安隐背着岳昔钧,闷头往后门冲去,岳昔钧被裹在帘子中,只觉得周身更加热了起来,帘布愈发贴合地闷在身上,其上的水分被迅速抽干,像是催命的符咒就悬在头顶。
安隐的双眼已经被熏红了,肿胀不堪,几乎难以睁开,她勉力辨别方位,咬牙一冲,伸出手将门一推——
她的手被燎了几个泡,但她已经全然顾不得了。
安隐背着岳昔钧就地一滚,扑灭背上的火,然后又趁着无人发觉,在夜色和混乱的遮掩下往坊门奔去。
二人直奔安远坊——安隐早已从空尘那里得知了英都所住的客栈的名称——蒙了面悄悄投奔英都而去。
此间客栈的掌柜是英都早已打点了的,因英都是长住,故而不可不登记符文,而悄悄收留岳昔钧与安隐在房中一晚,也是轻而易举之事。
英都见了岳昔钧和安隐二人灰头土脸的惨状,大骇道:“不是子时才……这是怎么回事?”
安隐简要说了来龙去脉,英都连忙道:“我去开一些药膏来,二位且坐一坐,等会儿有人送凉水来给二位擦身。”
岳昔钧和安隐道了谢,英都摆摆手,抓起空尘那个小一号的幂篱,正要推门出去,岳昔钧忽而道:“不知现下可方便请阁下为我等寻两身女装来?”
英都转回头道:“恩公要乔装而行?”
岳昔钧道:“正是。”
英都道:“这好办,等着便是。”
岳昔钧拱手道:“有劳。”
英都离去不久,果有店小二将两桶凉水送到房门口。两人互相帮着擦拭了灼伤的部位,凉水一激,伤处之痛减缓许多。
安隐的双目仍有些刺痛,流泪不止。
岳昔钧见了,道:“你受苦了。”
安隐笑道:“小姐说甚么呢,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岳昔钧便也笑道:“好。”
英都来得很快,除了带来岳昔钧要求的几样东西,还寻了支拐杖来。
岳昔钧和安隐隔着屏风换了新衣裳,转出来后,英都一见,不由笑道:“恩公好生俊俏,这换上了女子装束,真真似个女子。”
岳昔钧也笑道:“大抵我命里合该当个女子。”
顽笑一番,岳昔钧与安隐二人在英都处借宿一宵,英都本要让了床给岳昔钧住,却被岳昔钧婉拒了。岳昔钧和安隐二人睡了小榻,和英都的床铺隔着一架屏风。
翌日坊门一开,岳昔钧和安隐便乘着英都置办的马车上路了,包里带着英都手下准备的身份文书,乔装成一对外出探亲的主仆,一路直奔岳城而去。
临行前,岳昔钧曾问英都道:“阁下伤势可好了?不知何时动身?”
英都道:“既然恩公不需我在京中待命了,我不日也便归国。”
岳昔钧道:“好,你的毒解后,空闲时来岳城寻我。倘有需要援手之处,只管开口便是。”
英都笑道:“明白,我与恩公书信联系。”
英都送了岳昔钧一只信鸽,用以二人书信往来。
岳昔钧一揖道:“后会有期。”
英都便也还礼道:“后会有期!”
——而此时,岳昔钧和安隐在临近岳城的一处小城客栈住下,才从几日奔波风尘中约略喘出一口气来。
安隐帮助岳昔钧擦洗完毕,把岳昔钧扶上床后,自己也快速梳洗罢,瘫倒在旁侧的小床之上,舒舒服服地喟叹了一声:“可算是逃出生天啦!”
岳昔钧也笑道:“是啊,只要和娘亲们回合,一切便好说了。”
却原来,英都也差人护送了岳昔钧二人,并在暗处为二人引路,协助她们母女相会。
由是一路快马加鞭,顺风顺水。
而那厢,谢文琼却并不怎么顺遂。
谢文琼自打头七夜开了棺,伴月总疑心她中了邪。伴月近日伺候得愈发仔细,也便注意到谢文琼时常眯眼冷笑,却不知是对着空中甚么东西。
伴月看得心中发毛,又不敢对人说,更不敢开口问谢文琼,只得自个儿胡思乱想起来:殿下不会是对驸马思念太深,发了癔症罢?还是那日棺中有甚么不干净的东西,招惹了殿下?这该如何是好?平白去请太医,又恐惊动旁人……
她正没着落,却发生了一件让她更没着落的事情来。
起初,伴月并未意识到有甚么大事要发生了。谢文琼只是叫她去沏茶,沏罢,谢文琼呷了一口,悠悠地道:“伴月,你跟着我多久了?”
伴月道:“回殿下,十年了。”
谢文琼道:“我待你还算宽厚罢?”
伴月道:“殿下待奴婢是极好的。”
谢文琼道:“嗯,那我有件事要去办,你助不助我?”
伴月道:“殿下但讲无妨,奴婢在所不辞。”
谢文琼道:“整点几位识得北地路途的车夫、功夫高强的侍卫、手脚麻利的丫鬟,都叫嘴严些,明日坊门一开便启程。”
伴月怔愣一下,道:“殿下要远行?往北去?”
谢文琼道:“嗯,再叫沉榆打点好行装,去罢。”
谢文琼显然不欲多言,看神色也不是临时起意,那么临行前才着手准备——就是有阻碍。于是,伴月把到嘴边的一句“陛下和娘娘那边不辞行么”咽了回去。
公主府上灯时候,仍旧一片和谐平常。而一吹了灯、落了锁,就开始悄悄忙碌起来,备车的备车,装干粮的装干粮,包衣裳的包衣裳,一切仓促而井然。
翌日一早,一辆寻常马车从公主府的后门驶出,径直往京城北城门处去了。
这是谢文琼生长这么大,头一次出京城。谢文琼本以为,自己出京城,或许会激动,或许会忐忑,但真出了京城,她却心如止水——但如果想到某个人曾许诺同游,这止水便要掀起狂风骇浪了。
出北城门需得查验身份,谢文琼早有准备,并不惊慌。
巡城核验过文书,恭敬地让了道:“沈小姐,请。”
——谢文琼开棺后的第三日,便请沈淑慎过府一叙。
谢文琼甚么都不言语,只说要出去散心,不想叫父皇母后忧心,以至大动干戈,故而借沈淑慎身份文书一用。
虽然沈正儒提点过沈淑慎,但沈淑慎心仍系在谢文琼身上,立时点头答应了。
如此,谢文琼顺利出了京城,一路往北,直奔岳城而去。
一路上奔波劳苦,谢文琼金枝玉叶,却也不曾抱怨一句——她的话忽然少了起来,像是憋着一口甚么气不肯散了。
翻山越岭,过城过村,马都换了五匹,谢文琼一行终于到了岳城城墙之下。
岳城城如其名,多山。谢文琼从车窗中望去,只见远近高低层峦叠嶂,是北地难得的好山水、好风光。
谢文琼心中冷笑一声:也难怪能养出那样的妙人来。
马车过了城关,车夫请示道:“小姐,我们往何处去?”
谢文琼道:“寻处客栈下脚。”
车子便驶进一处客栈,收拾停当,伴月问道:“小姐,我们接下来要做甚么?”
谢文琼站在窗子边,望着街上孩童嬉戏,道:“着人去打听,卢瀚海和孔靖月的老宅,现在还有没有人住?若是没有,便叫人打听打听卢鸿雪。”
这大半个月走下来,伴月自以为明白谢文琼要做甚么了。伴月心道:殿下思念驸马心切,竟然要到驸马小时住的宅子看看。真是痴情至深啊。
这般想着,伴月将谢文琼的吩咐吩咐了下去,自有人去办了。
伴月回房之后,见谢文琼仍临窗静静地往下望着街坊,不知道在想些甚么。谢文琼本就因哀痛而消瘦的脸颊,在多日的旅途中,也不曾生出肉来,倒显得人脱去了稚气,生出一些凌厉来。
摘星楼的那场大火,不仅仅使岳昔钧金蝉脱壳,也是谢文琼的凤凰涅槃。
——而此时,谢文琼与岳昔钧相距不逾二百里。
第56章 听草间风且见口风
而岳昔钧此时在何处呢?
岳城城郊田垄处, 她支着那条伤腿,躺在田中晒日。
田中没有种植作物,杂草丛生, 是才被岳昔钧娘亲们包下的。风吹草浪携着簌簌之声, 割断的草叶散出清新的气味, 是岳昔钧许久不曾闻见的了。这般将刀光剑影、皇家斡旋抛之脑后,惬意地听风、听草浪,也是岳昔钧许久不曾体味过的了。岳昔钧从旷日持久的紧绷中放松下来,筋骨都好似浸在温暖的日光之中, 软了烂了。
岳昔钧已然在几日前和娘亲们汇合, 几下商议,决定在此暂住。倘若麻烦找上门来, 此地开阔,周围山势复杂, 而娘亲们已然摸清各处山中道路, 要跑、要躲避追兵也不难。
三娘就在岳昔钧身旁犁地,口中和岳昔钧说着话道:“之前还没细问,只听安隐说, 那公主待你不甚好?你可有受委屈?”
岳昔钧笑道:“她不过把我当烈马训,哪知她那个娇纵顽劣的性子, 才像烈马呢。”
三娘接口道:“于是你就训她了?”
“三娘,”岳昔钧唤了一声,“这话说得好生奇怪。”
三娘哈哈笑道:“这不是你这般说么。说正经的,你若受了委屈,三娘拼着老命, 也要上京打那公主一顿!”
岳昔钧道:“这算甚么正经的……”
两人相视而笑,七娘此时抱着农具过来, 也笑道:“在说甚么笑话儿,也叫我听听?”
三娘大声道:“在说她那妻——”
“三娘!”岳昔钧有些羞赧地打断三娘,“莫要打趣我啦。”
七娘道:“原来是讲公主,我还不曾见过,她好看么?”
岳昔钧脑中蓦然出现谢文琼那张宜喜宜嗔桃花面,道:“好看自然是好看的。”
七娘眉眼弯弯,将农具放下,挑了一把镰刀,直起腰来又问道:“那她读书么?”
岳昔钧细细回想,道:“皇家子女,理当是读的,她书房中也多有藏书,只是谈吐之中不曾掉过书袋,却也不是粗鲁之人。”
七娘开始弯腰割草,口中不停道:“琴棋书画可通么?”
岳昔钧想起那张忘八图,不由一笑道:“棋艺与书艺蛮通,只是这画么,就叫人不敢恭维了。至于琴艺如何,我不曾有幸耳闻,是不知道的了。”
七娘眼珠一转,又道:“那么,她待你如何?”
三娘插话道:“俺们刚才正说这个嘞!听安隐讲,那公主有些跋扈。”
岳昔钧道:“她待我,初时不好。”
三娘与七娘异口同声地道:“怎么?”
“动辄找茬罢了,”岳昔钧道,“不过也都是些小打小闹,她并非大奸大恶之辈。”
三娘与七娘对视一眼,七娘道:“那你如何应对?”
“自然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岳昔钧随手揪了一根草,捏在手里把玩,“见招拆招罢了。”
三娘道:“知道你是个要强的主儿,不肯吃亏的,但真吃了亏,只管跟娘亲们说。”
岳昔钧笑道:“晓得。”
七娘又问道:“初时不好,往后便好了么?”
岳昔钧道:“嗯。”
三娘和七娘等了一阵,又是异口同声地道:“没啦?”
岳昔钧道:“日久和缓,对我好一些,便也没甚么。”
七娘道:“不是问你缘故,她怎么对你好?”
岳昔钧又是一阵回想,半晌竟然喃喃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三娘惊讶道,“你说对你好,咋又不知道怎么对你好?”
岳昔钧呼出一口气,道:“我也觉得怪得很。若要我讲,娘亲们怎么对我好,我能讲七天七夜也讲不完,如何教我本领,如何为我裁衣,如何病中照顾……便是一同吃饭这件平常事,也能把其乐融融讲上一讲。但到了殿下——公主这里,我却、我却……”
岳昔钧迷茫道:“我却不知该讲甚么为好。倘若说她当真没有一件待我好的事情便罢,但实实是有的,她也曾记挂我随口胡诌的病情……”
七娘道:“让七娘猜一猜,是不是她待你的好,是隔着烟纱一般朦朦胧胧,似有似无,你只能觉察她不再针锋相对,却不曾有我们这般浓烈直白的好?”
岳昔钧点头道:“不错。”
七娘笑道:“你这个呆子,母女和夫妻之间,那是不同的。”
岳昔钧吓了一跳——她向来沉稳,许多年不曾被唬得一跳了——连声道:“七娘,我还没有入戏,你便要过一过做岳母婆婆的瘾了么?”
“哦呦,”七娘止不住发笑,拿着镰刀的手都开始打颤,“这倒说起我来啦?我还要夸你不曾乐不思蜀,已然是大大的孝女了呢!”
岳昔钧有些莫名其妙,道:“七娘,你在讲甚么,我怎会乐不思蜀?”
七娘道:“公主生得又好,也识诗书、能论棋,还是个性子烈又能作绕指柔的,难道你不欢喜?”
岳昔钧更加莫名其妙,道:“我欢喜何来?”
七娘只“咯咯”发笑,并不答话。岳昔钧央了一句,她还是但笑不语。
倒是三娘憋不住,快人快语道:“我们姊妹几个早私底下论过了,恐怕钧儿你叫我们养的,不喜欢男人啦,看来只有公主这样的,才能收得了你!”
岳昔钧素来带着游刃有余神色的面庞缓缓露出呆滞之色,她被大火燎过而喑哑的喉咙里缓缓挤出一个乌鸦叫唤般的字:“……啊?”
而谢文琼那边,很快就收到了一个消息——
卢府还有人居住。
谢文琼即刻动身,登门叩见。
这时已经入夏了,满街树荫繁茂起来,日头也有种绵延不绝的意味在。
卢府门楣瞧着十分干净,显然有人时常洒扫。匾额是块老匾,火痕犹在,字也看不太真切,但有修补上漆的痕迹,面上也擦得光亮。贴着的对子也是今年新题的,字句都合宜。
种种情状,皆示此处有人住了许久了。
府中有人应门来,是一位身着青衫的男子,而立上下,见到来人,问道:“诸位是?”
谢文琼问道:“敢问卢鸿雪可在此处否?”
那男子迟疑一下,道:“在。诸位寻他何事?”
谢文琼道:“我乃她京中旧友,听闻她受了伤,特来探望。”
那男子更加迟疑,复问道:“不知阁下怎生称呼?”
谢文琼道:“我姓沈。”
“原来是沈姑娘,”那男子道,“恐怕沈姑娘寻错门了,你要寻的卢鸿雪并不在此处。”
谢文琼道:“先时不是说在么?怎的又不在了?”
那男子道:“鄙人正是卢鸿雪。”
谢文琼心中一惊,问道:“恕我冒昧,令尊名讳可是上瀚下海,令堂可是姓孔?”
卢鸿雪道:“不错,你怎知我爹娘的名讳?”
谢文琼道:“我祖父曾与令尊令堂有过一面之缘。”
卢鸿雪问道:“令祖父是?”
谢文琼道:“讳上正下儒。”
卢鸿雪拱手道:“原来是丞相之孙,失敬失敬,请进来说话。”
卢鸿雪请谢文琼一行进到府中来,谢文琼见府邸干净整素,实难想象此处廿年之前曾被大火所毁,也不知复建花了多少功夫。
谢文琼打发其余人在别间等候,自己和卢鸿雪独入正堂。
关了门,谢文琼冷不丁地道:“卢公子可认识岳昔钧此人?”
卢鸿雪摇摇头道:“不曾听说过。”
谢文琼似乎是随口一提,转而又道:“祖父时常称赞令尊令堂的义举,也着实令我佩服。如今有幸得见卢公子,能窥得令尊令堂之风范。”
卢鸿雪道:“沈小姐谬赞了。”
卢鸿雪似乎想说甚么,但谢文琼没给他这个机会,问道:“只是不知卢公子现下做甚么营生?我也好说给祖父安心。”
卢鸿雪道:“不过是打理打理父母的家业罢了,我也算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有劳相爷挂心。”
谢文琼道:“有一句话不知当不当问。”
卢鸿雪道:“沈小姐但讲无妨。”
谢文琼道:“卢公子失怙恃之时,又失老仆,年岁尚幼,是如何活下来呢?”
卢鸿雪苦笑道:“不过是运道极佳,遇我父母的朋友收留,认作义父义母这般长大便了。”
谢文琼点头道:“原来如此。只是听闻贵邸曾走水,老仆又死得蹊跷,不知个中可有缘故?”
卢鸿雪叹道:“我自知其中必定有鬼,只不过日久难查,也只得宽慰自己‘冤冤相报何时了’罢了。”
谢文琼默然。
谢文琼实实地想不通:岳昔钧假托卢鸿雪之名,是何缘故?
卢鸿雪道:“感念相爷与小姐关怀,小姐到此,就是为了见一见卢某么?”
谢文琼道:“游山玩水路过此处,不请自来,还望卢公子莫嫌叨扰。”
卢鸿雪道:“怎会,小姐到此,蓬荜生辉。想来小姐一路辛苦了,卢某打点客房,请小姐暂歇。”
“那便有劳了。”谢文琼客客气气地道。
如此,谢文琼弃了客栈不住,在卢府歇了下来。
夜半,一只信鸽悄无声息地振翅而飞,在夜幕之中只有眼力顶顶好的人才能瞧得出来。
谢文琼临窗而立,吩咐道:“追上那只信鸽。”
手下为难道:“殿下,恐怕有些困难。”
谢文琼道:“那就打将下来!”
手下领命去了,不多时便抱着信鸽回来。谢文琼解下鸽子腿上的信件,心道:留宿之夜,夜半送信,必定于我有关,看便看了,算不得冒犯。
她自我开解一句,展开信件来,只扫了一眼称谓,便在心中冷笑不止。
只见,信件右上角,工工整整地写着——
昔钧兄台下。
第57章 衍三问文琼掷豪赌
谢文琼再往下看去, 只见信上写着:
【昔钧兄台下
日前晤叙,欢忭何似。今日京城客至,称沈丞之孙, 兄警之惕之。
春寒料峭, 燕不北归, 望自珍重。
卢鸿雪顿首】
谢文琼心道:此人果真便是卢鸿雪。我先前还疑心是否他扯谎,为岳昔钧遮掩身世,实则岳昔钧真为卢鸿雪也未可知——哪知岳昔钧果真诓骗于我!看信上所言,岳昔钧几日之前与他会过面, 想来正在近处, 我也算是找对了地方。
谢文琼在开棺见尸时候,见棺中尸首为男子, 便知其人并非岳昔钧。她回府之后,推衍三日, 有三问萦怀:岳昔钧生死?生往何方?何不现身?
后面二问皆是在第一问有了答案之后方有此问——冥冥之中, 谢文琼总觉岳昔钧不会如此便死了,这种感觉并非全部出自私心。
谢文琼既然料定了岳昔钧未死,安隐也不曾现身, 那便是不愿现身。谢文琼一想到此节,便心中有怒:不肯现身, 是躲甚么人么?是——躲本宫么?宁愿丢本宫一人惶惶落魄,也不肯报一声平安,真个是要和本宫恩断义绝么?那昔日之好又算甚么?
谢文琼含怒含怨,展开舆图,在京城画了一个圈, 又在岳城画了一个圈。谢文琼推断,岳昔钧要么尚在京城养伤, 要么便往家乡而去。只因谢文琼不曾从岳昔钧口中听到别的城池的名称,自然是这两处最为可能。
而谢文琼也有猜测,岳昔钧许去寻她的娘亲们,只是谢文琼人手不足,又不肯大动干戈惊动帝后,自然不能得知岳昔钧娘亲们的动向。
故而,谢文琼快马加鞭来岳城,是一场豪赌。赌赢了,便能将岳昔钧擒获;若是输了,便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以天下之大,再也遇不见岳昔钧。
现下,她赌赢了。
谢文琼将那封信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凑手往灯烛上欲点,却又犹豫一瞬,收了回来,整整齐齐叠了,塞进了随身的荷包之中。
谢文琼思忖道:既然不能追着信鸽看看她在何处,那便要想别的法子了。
与此同时,岳昔钧也未眠。她睁眼躺在陋室的小床中,心中仿若甚么东西轻轻抓挠一般,逼得她想辗转反侧,却因为腿伤而动弹不得,更添心中三分痒意。
岳昔钧还在想白日里和三娘、七娘的交谈——
当时,岳昔钧一声“啊?”出了口,七娘便开口道:“正是这个意思,难道娘亲们看错了你不成?”
岳昔钧撑着上半身坐起,失笑道:“我是不喜欢男人……”
“俺就说罢!”三娘高呼一声,“跟六妹说,这个赌俺赢了!”
岳昔钧在娘亲们面前总是有些孩子气的,她此时闻言“哼”了一声,佯气道:“甚么啊,拿我作赌,三娘你恐怕也不能赢!”
三娘道:“我怎不能赢?你不喜欢男人,不便是喜欢女人,我不便赢啦!”
“非也非也,”岳昔钧咧嘴一笑,拉长音调,冲已离得有些远的三娘喊道,“我——也——不——喜——欢——女——人——”
岳昔钧大声道:“等给你们送了终,我就削了头发去当姑子。”
岳昔钧学着谢文琼那种得意的小神情,道:“没料到罢?三娘你也不赢,六娘也不赢!不若把赌注都送了我罢!”
三娘气得哇哇大叫,撇了犁地的牛,冲过来要挠岳昔钧的痒,岳昔钧连忙一躲,道:“断了,断了,腿要断了!”
三娘只好叉着腰,鼓着气站在一旁,道:“今儿就先放过你!”
而七娘早就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抱着肚子在草地里打滚了。
三娘气喘平了,在岳昔钧身边坐下,正色道:“你给三娘一句实话,真是这般想的?”
岳昔钧转头去看三娘,发现三娘头上已经生了几根白发,明明上次相见还不曾有。日光之下,那白发发着银光,无端有些刺目。
岳昔钧鼻子一酸,好歹忍住了泪意,点点头道:“是。”
她不曾说出口的是:我在这个世上了无牵挂,也不想再招惹别的牵挂,自然等你们走后就皈依空门,至于是为尼还是为道,都不重要了。
三娘叹了一口气道:“我知道你有主意,也劝不住你。三娘没读过书,不懂甚么大道理,有句话糙理不糙的话,希望你能听进去。”
岳昔钧认真地道:“三娘请讲,昔钧洗耳恭听。”
三娘看着岳昔钧道:“钧儿,你来这世上一遭,不是为娘亲们而活的。”
岳昔钧怔然,一时忘了言语。风吹草浪,隆隆作响。
第58章 岳昔钧夜半自开解
半晌, 岳昔钧缓缓笑道:“多谢三娘提点,我晓得了。”
三娘道:“你也别蒙我,话说得这么客客气气, 心里肯定不以为然, 是不是?”
岳昔钧道:“我哪里敢。”
三娘便叹了口气, 也不说话了。七娘远远地道:“三姊,这事哪里能够强求,你想学大姊一言醍醐灌顶,恐怕还欠火候哩!”
三娘起身笑骂道:“小丫头, 还教训起我来啦?”
岳昔钧看着二位娘亲笑笑闹闹, 也不由满面笑意。只是这笑意不由自主地又渐渐淡了,岳昔钧叹出一口她自己也不明白的气来。
而如今, 岳昔钧躺在床上,又想道:我真的不曾为自己活过么?
她思想起这廿九载光阴, 每日睁眼闭眼想的都是如何活下去, 如何攒钱为娘亲们赎身——这般说起来,既算是为自己而活,又并不完完全全为自己而活。
岳昔钧心道:倘若我真的对娘亲们撒手不管, 便算为自己而活了么?不,不该如此非黑即白。是我钻里牛角尖, 甚么为自己而活,凭心而为,做对的事、快活的事,不就是为自己活了么?
她想通此节,终于舒了口气, 倒把引出此话的、娘亲们打趣她的终身大事抛之脑后了,只是不着边际地想道:既然如此, 娘亲们百年之后,我若是出家方得平静,便是出家也无妨。只是不知到时安隐可还在我身旁,是否成了家……
她困意上头,渐渐地便睡了过去。
与此同时,谢文琼又从荷包里取出了那封卢鸿雪写给岳昔钧的信。
谢文琼思来想去,甚么法儿都想尽了,竟然是束手无策。譬如差人四下打探,探听几日前拜访卢鸿雪之人去往何处,但一来希望渺茫,二来左邻右坊倘若记得,也只看得岳昔钧往何处去,却不能知其最终在何处停住。譬如直接抓了卢鸿雪拷问,但生生拆破卢鸿雪与岳昔钧之谊,一来不合道义,二来恐日后难以面对岳昔钧,便也作罢了。
为今竟然只有先前否决之计,唯有返璞归真,才能破这困局。
谢文琼主意已定,立时吩咐下去,一待天光亮坊门开,便暂弃车于卢府,解了马匹。谢文琼自己一匹,几个好手原本就一人一匹,伴月一定要跟,也得了一匹,一行人换了行装,扯住缰绳,静悄悄出府门去。
虽说是静悄悄,但卢鸿雪究竟未深眠,难免听到些动静来。
卢鸿雪披衣开户,见了高头大马鱼贯而出这阵仗,倒唬了一跳,问道:“沈小姐往何处去?”
谢文琼怀中正揣着那只信鸽。她素来娇生惯养,这等鸟禽是断然不肯沾手的,此时却顾不得腌臜,宁愿自己揣了,也不叫旁人经手,生怕一时不慎叫鸽子飞了,便前功尽弃。
谢文琼答卢鸿雪道:“有急事,劳公子为我看一看车与行李。”
卢鸿雪虽心中狐疑,但仍是道:“放心。”
谢文琼向他点头致谢,一扬鞭,便打马冲了出去。
冲出两条街外,谢文琼放出怀中信鸽,信鸽雪白的翅膀扑扇两下,便往天空中飞去。
谢文琼喝道:“跟上!”
随即,几匹马扬起马蹄,追着信鸽而去。却原来,谢文琼终究还是要用这一计,追着信鸽瞧瞧那封书信所送给的岳昔钧究竟住在何处。
谢文琼先时不用此计,便是以为此计艰难,如今实施起来,果然不甚容易。马队虽一路紧咬,但天上飞的和地上跑的本就不可同日而语,信鸽自在翱翔,而马却不能胁生双翼,自然困难重重。但好在人手尚算充足,又兵分几路,一路丢了,尚有另一路跟着。
若信鸽从人家屋顶飞过,马队便分别从屋前屋后而过。若信鸽自河流上飞过,水浅的便踏溪而过,幸而未曾遇见水深的河流——谢文琼想,若是遇见水深的,便牺牲一匹马,叫后面的马匹踏着此马而过,拚着被旁人嘀咕她冷血无情,也要追上了。
谢文琼一路疾行,行街路坊,出了城门,又一路穿林过溪,身旁景致跑马灯般变了又变,日光渐渐盛了起来,却果真没有落下鸽子半点。
谢文琼一双眼死死生在信鸽身上,见它上下而飞,见它转弯穿行,见它缓缓急急,见它迎着日头而行,日光刺目,谢文琼却好似浑然不觉,眼睛一眨也不敢眨。
行至一处溪边,却见那鸽子翅膀缓了,往下俯冲下来。
谢文琼心中一凛,不由思道:难道是到了?岳昔钧就住在近处么?
第59章 铁马冰河前尘已逝
谢文琼方有此思此想, 便心如擂鼓,“咚咚”作响,半点也由不得人。
她手心里冒了汗, 缰绳都险些儿脱出手去。
谢文琼心道:见了面, 我同她说些甚么?我还能同她说些甚么?
一时竟有些怯了, 勒住缰绳,却见那鸽子从从容容收了翅膀,啄了一口溪水。
谢文琼不知该不该松一口气,一颗心吊在那里, 不上不下。
那鸽子饮饱了水, 又扑棱着翅膀飞了起来。
谢文琼触景生情,心中道:人说“有情饮水饱”, 这鸽子不晓得甚么是情,甚么是爱, 也饮水便饱, 这又何尝不是一种不开化者无忧无虑,倒不似开了智的生灵,被“情”之一字折磨得食不下咽……
身后随从试探着唤了一声“小姐”, 谢文琼蓦然回过神,不再往下细想, 双腿一夹马腹,跟了上去。
岳城郊区多山,谢文琼大略数过,翻了两座小山头,才看见人家晨起时的炊烟, 袅袅弯弯散在半空,柴火烧煮的饭味儿叫谢文琼觉得有些新奇。
马前的信鸽仍旧是一副游刃有余的姿态, 却终究是又作出了一个降落的姿态来。
谢文琼的心又吊了起来。
信鸽一头扎进了不知哪处人家——
为何是不知哪处?只因身旁的一户人家中,恰恰巧巧走出一个人来,若不是谢文琼一把拉住缰绳,马匹便要撞上那人了。
就因为这一晃神,谢文琼没有瞧见鸽子的下落之处。
谢文琼正要问身后的随从,却听适才险些撞上的人问道:“你们是外面来的罢?怎么会来这里?”
谢文琼示意伴月上前交涉,转头复问道:“你们看见鸽子去往何处了么?”
随从皆答道:“被挡住了,不曾瞧见。”
谢文琼倒也不气不馁,知晓鸽子便在近处,那找到岳昔钧也是手到擒来之事。
伴月和那位乡人说了一通,回首向谢文琼道:“小姐,我们是来寻人么?”
谢文琼不曾向伴月明言她此行究竟为何,但伴月从谢文琼追逐信鸽的举动,也大略猜得出,是来寻收信之人。
谢文琼略一思索,道:“问问这位乡人,近日可有人新搬来?可有腿脚不便之人来?”
伴月上前问了,那乡人有些警惕,反问道:“你们到底是甚么人?和要找的人是甚么关系?”
谢文琼在马上垂下双眸,开言道:“我们从京城来,我来寻……”
谢文琼的声音像是泠泠溪水:“亡妻。”
那乡人像是看到了甚么疯子一般,皱着眉道:“你找一个死人干甚么?刚还说要找腿脚不便的人,怎么又找尸体了?还有,你一个女人,哪里来的甚么妻?”
谢文琼不觉得冒犯,反而想到了甚么一般,轻笑了一下,道:“就当我胡言乱语罢。现下可否相告,贵乡可有左腿不便的人来?”
那乡人往谢文琼身后带着刀剑的侍从身上看了一眼,心中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这些人并不是自己能惹的,便老老实实答道:“有一个,就在转过这条道的那处屋子里,她们好多个女人住一块。”
谢文琼先前问时,并未明说岳昔钧的性别,只因谢文琼也拿不准岳昔钧现下究竟以男子身份示人,还是以女子身份示人。而听了这乡人的话,谢文琼心中大定:看来是寻对了地方,她换了女装,和她的娘亲们在一处。
谢文琼道了一声谢,催马便往乡人指处赶去。乡间的泥土小路转了个弯,却有了一种“柳暗花明又一村”之感,谢文琼眼前之景骤然一变,一个种着桃树的小院现在面前。
那院子不算大,却处处透着人烟。院中种了两棵桃树,便将院子几乎占据得满满当当了。此时正是暮春桃花开的时节,满树红粉桃花像是霞云般热烈灿烂。一颗桃树的枝桠上垂下一个秋千,正随风微微晃动。院子旁的小屋里,从没关紧的窗中透出一点人语声,这人语声忽而大,忽而小,飞到屋檐下的风雨铃上,飞到院中新晒的衣服上,又飞到桃树上系着的祈福条上。
谢文琼下了马,示意伴月上前叩门。谢文琼将缰绳交到侍从手中,自己也往院门处去。
然而,绕着充作院墙的篱笆行了一段,谢文琼才发觉,这院门也只是简简单单一截低矮的篱笆门,根本无有叩门的地方。
伴月正要高声而呼,谢文琼忽然一抬手,于是伴月便噤了声。
谢文琼并非是改了主意,她只是望见——
满树落花下,有一个人靠坐在桃树上,腰间和身下垫着两块软垫,右腿蜷起,而左腿平平地放着,似乎有些僵硬。
这人身穿一件百衲衣,各色的布拼在一处,穿在她身上却不显得落魄或者浮夸。她松松绾了个髻,似乎是晨起随手为之。脸上盖了一本书,一只手还搭在书上,而另一只手却早已垂了下去,好若春困逼人,沉沉而睡。
谢文琼一时不敢出声惊扰。
桃花瓣落了那人满书满身,像是戏文里的小尼姑躲了懒,不做功课,不扫佛殿,背着神佛偷偷和桃花仙梦中相会。
她会梦见谁呢?谢文琼想。
谢文琼就站在篱笆之外,静静地看着三尺之外的人,看那人胸腹微微起伏,好似在看甚么太平盛世。
铁马冰河成旧梦,桑麻麦花寄此身。
谢文琼忽而明白了岳昔钧的选择。
而如今,她只消一开口,这些岳昔钧来之不易的安宁便会被打破,生生撕开田园景致的安稳假象,露出内里狰狞的旧人旧事,强迫她看一看京城的云诡波谲、冲天大火。
谢文琼快马加鞭追了三千里,临到头的三尺,却忽然释然了。
谢文琼看了桃树下那人最后一眼,低头转身——
却听身后有衣料簌簌之声,有人声音将醒未醒,朦胧而问:“贵客可是失迷路途?”
那声音决计算不上好听,像是烈火里爬出的厉鬼在低语。谢文琼知晓,摘星楼大火中走一遭,岳昔钧的嗓子也要和腿一般将养一段时日了。
一队马蹄没有惊醒岳昔钧,抬手风声没有惊醒岳昔钧,谢文琼要走了,岳昔钧却醒了。
谢文琼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地道:“不曾失迷路途,来见一位想见的人。”
身后那人问道:“贵客见到了么?”
谢文琼道:“见过了,也该走了。”
身后半晌无话,就在谢文琼以为不会再有答话之时,却听那人道:“那便祝贵客一路顺风,前程似锦。”
谢文琼心中像是被一只手狠狠攥住,眼泪抑制不住地夺眶而出。
——在谢文琼那些似锦的前程里,再也不会有岳昔钧的痕迹。
伴月在一旁察言观色,却不知该不该递上一方锦帕。
谢文琼悄悄以袖揩了泪,吸了一口气,好叫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快而愉悦:“借你吉言。”
她说着,劈手夺过随从手里的缰绳,翻身上马,好似身后有甚么豺狼虎豹追逐一般。
但乡村静谧,哪里有甚么豺狼虎豹,只有岳昔钧画蛇添足:“此地路难行,贵客往北行三里,便接连着官道,更容易些。”
谢文琼道:“我要往南去,岂不南辕北辙。”
岳昔钧笑道:“贵客南辕北辙之事,难道做得少了么?”
谢文琼蓦然回首。
岳昔钧手中捏着那本书,露出了熟悉的俊脸凤眸,正笑意盈盈地仰头看她。
谢文琼一双杏眼如同鹰目般死死锁在岳昔钧的面上,口中却淡淡地道:“阁下说甚么?”
岳昔钧眨了眨眼,道:“乡野粗人,一时口快,贵客见谅。”
“岳昔钧。”谢文琼道,“不要来招我。”
岳昔钧却道:“贵客认得我兄长?”
谢文琼:“……”
岳昔钧知晓,自己这张脸,说是和驸马半点关系都没有,那是万万无人肯信的。
寻常一觉睡醒,忽然见谢文琼立在院外,不知站了多久,岳昔钧心中也是波涛翻涌,五味杂陈。
——她如何找得到此处?她为何要找到此处?
岳昔钧在花落一刹,便打定了主意:咬死也不能认下驸马的身份。
然而,谢文琼干脆利落地转身要走,却叫岳昔钧捉摸不透,不知谢文琼是否是以退为进,另有后招。于是,她便试探了一下——但好像谢文琼是真的要走,岳昔钧有一瞬的后悔,她觉得自己说多错多,分明她并非多话之人。
而谢文琼心中一直憋着的那口气,本快散尽,却又因为岳昔钧一句“贵客认得我兄长”而隐隐凝结起来。她心道:本要一走了之,却是你起了话头,我倒要看看你能装几时。
谢文琼冷冷地道:“岳昔钧是你兄长,那你叫甚么?”
岳昔钧报上不宜穿帮的假名,道:“我叫岳筠。”
“哦?”谢文琼冷笑一声,“你现在三十斤么?”
“不是大钧的钧,”岳昔钧道,“是竹子那个‘筠’。”
谢文琼心道:还非得起个风雅的假名,倒也是她的作风。
于是,谢文琼在马上低下头,略愠道:“小竹子,你哥哥去了哪里?”
第60章 步步紧逼文琼暗示
岳昔钧却反问道:“你问我兄长, 不知贵客是甚么人?”
谢文琼咬牙切齿地道:“我是你嫂嫂!”
“嫂嫂?”岳昔钧一脸茫然地道,“我兄长不过是进京领赏,何来的嫂嫂?”
谢文琼此时倒不急着走了, 踏蹬下马, 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衣襟袖口, 道:“这便说来话长了,怎么,不请我进去坐坐?”
岳昔钧面露为难之色,道:“寒舍茅檐低小, 恐怕容不下您……”
她把“这尊大佛”几个字咽了下去, 出口就忒讽刺了。
谢文琼自然知道她未竟之意,轻哼一声, 在篱笆门外站定,微微侧头扫了一眼几位随从, 道:“都回去, 把在卢府里的车和人也都带出来,找处客栈下脚。”
几位随从领命去了,只剩伴月还陪在谢文琼身侧。
而岳昔钧在听到“卢府”二字时, 心中一惕:我还倒她不曾追查“卢鸿雪”此人,果然是从这条线寻来的么?怎得卢兄不传信给我?难道正是传了信, 方才暴露么?
岳昔钧忽而抬头,看见一只信鸽在树杈间啄桃花瓣玩,她便明白了。
岳昔钧向来爱料敌先机、万事尽在掌中掌握之感,因而她决定从京城逃走之时,就布了后手。她当时不知谢文琼是否会掘地三尺也要找到自己, 倘若谢文琼不寻,那是最好, 但倘若她寻了,岳昔钧便会无时无刻不活在猜测忧心之中,不知谢文琼的手伸到了何处,不知谢文琼何时会忽然叉她回去,觉都不能睡得安稳——于是,岳昔钧抛出了一个饵。
岳昔钧假称自己是卢鸿雪,连给沈淑慎编的那个燕子的故事,都是以卢鸿雪的口吻说的,就是要叫谢文琼信了她就是卢鸿雪。故而,谢文琼若真的寻她,自然会找到卢府,找到真正的卢鸿雪。
按照岳昔钧的推测,谢文琼发觉自己骗了她之后,大略会有两种反应。一种是恼怒,认为岳昔钧此人谎话连篇,不值得再为她大费周章。另一种还是恼怒,更要将岳昔钧揪出泄怒。是前者,自然对岳昔钧更好,但若是后者,卢鸿雪就是报信人。
但岳昔钧算来算去,却低估了谢文琼的敏锐和魄力——谁能想到会有人半夜不睡还追一只鸽子追了几个时辰啊!
由是,岳昔钧作茧自缚,引狼入室。
谢文琼提及“卢府”,自然是故意的,只不过她是故意示好,暗示岳昔钧自己对她的友人以礼相待,不曾做甚么。但听在岳昔钧耳朵里,却变了味道。
岳昔钧心道:她故意说“卢府”,是拿卢鸿雪要挟我么?叫她那些随从回去,是要以卢兄作质?
岳昔钧心中无可奈何,只得叹了口气,摸到手边拐杖,撑着站了起来,为谢文琼开了门道:“贵客请。”
谢文琼盯着她的左腿看了一眼,问道:“你的腿怎么也伤了?”
谢文琼把“也”字咬得很重。
岳昔钧苦笑一声,道:“从山上跌下去了,正好磕在一处尖石上。”
谢文琼挑眉,一脸“你看本宫信么”,却不出言揭穿,直往屋中走去。
离得近了,谢文琼听见屋中人声渐渐清晰了起来,有人在喊“双梅”——听起来是在玩牌九。
岳昔钧敲了下门,高声道:“娘!有贵客来啦!”
她扯着嘶哑的声音猛然大声,倒把谢文琼吓了一跳,满脑子都是“呕哑嘲哳难为听”。
谢文琼心道:不可嘲笑……哈哈哈哈……
谢文琼勉强压下上扬的唇角,见面前的门从里面被人打开,一位布衣女子走了出来。
岳昔钧唤了一声“八娘”。
八娘暗暗打量了一眼谢文琼,见她一身劲装,虽然是玄色,却有暗暗流光,自然是不菲衣料,心知此人非富即贵。
八娘还未曾开口,却见谢文琼面上换了似笑非笑的神色,似是真真切切的笑意盈盈来:“八娘。”
八娘虽然出身商户,管着姊妹们的钱账,素来精打细算,但骨子里却是个老老实实的人,听谢文琼一声“八娘”,不像是平常称呼,倒像是随岳昔钧而喊,一时有些拿不准甚么状况,眼睛在岳昔钧和谢文琼之间转了一个来回。
八娘道:“……啊?”
岳昔钧连忙道:“这位贵客声称是我嫂嫂,八娘,哥在京城娶妻了么?我怎不知?”
八娘心道:哪里来的甚么哥哥?
见岳昔钧站在谢文琼身后,用手悄悄指了一下自己的衣裳,八娘便恍然大悟:是了,哥哥是指钧儿的男子身份。
八娘思索道:钧儿在京城娶的妻,那不就是公主……
想到此处,八娘一声“殿下”险些脱口而出,好容易想到岳昔钧还说了一句“我怎不知”,便晓得她是要装傻到底,几位娘亲也不该知道岳昔钧尚公主之事,也不能点破谢文琼身份——实际上,岳昔钧在京城时寄的书信真不曾透露半点做驸马之事。
于是,八娘道:“啊?还有此事?请进来说话。”
屋中推牌九的几位娘亲也都起身站在门边,九娘机灵地道:“我去叫姊姊们来一处说话。”
她说着,便跑了出去,请姊姊们说话是实,对好“口供”也是实。
岳昔钧引着谢文琼进屋坐下,屋中此时除了八娘,还有三娘和七娘二人。
三娘道:“您……你怎么称呼?”
谢文琼规规矩矩地答道:“新妇谢氏,名唤文琼,小字怀玉。”
谢文琼才不喜甚么女子嫁夫的规矩,如今这般说来,一是对岳昔钧娘亲们应有恭敬,二是膈应膈应岳昔钧——果然,谢文琼见岳昔钧面皮抽动一瞬,露出一个古怪的神色,又恢复了平常。
三娘道:“谢小姐,你说的成亲,是怎么回事?”
谢文琼笑道:“这便说来话长了,不若等君姑们到齐,再说不迟。”
三娘道:“也好,也好。”
谢文琼转了话头,看向一旁的岳昔钧道:“小姑和我夫君生得好像。”
岳昔钧答道:“一母同胞,自然生得像。”
谢文琼点点头道:“却不曾听岳郎提起。”
“哈哈,”岳昔钧干笑道,“大略我和兄长不甚亲近,他不爱和人说我。”
谢文琼记仇地道:“是么?一母同胞也不亲近么?听岳郎说,她乃是卢瀚海与孔靖月之子,小姑想来也是了?”
岳昔钧开始有些冒汗了,面上仍作淡淡定定,道:“想来是我兄长胡诌罢,我二人父母不详。”
“哦?那便是你哥哥骗了我了?”谢文琼道,“从我生来,还不曾有人骗过我。”
谢文琼说这句话时,眼睛定定地瞧着岳昔钧,岳昔钧也问心无愧般看了回去,心底却是有些虚的——她不但骗了谢文琼,还骗了她许多次,不单单卢鸿雪一事,现下她不也在骗谢文琼么?
岳昔钧知晓谢文琼早便看出自己就是驸马,但不知为何还、还……纠缠不清?难道是为了治自己欺君之罪么?
岳昔钧诚恳地道:“我兄长既然如此不良,嫂嫂不若休了她。”
谢文琼轻笑出声,道:“你真希望我休了她?”
岳昔钧点头道:“不错。小姐值得更好的人。”
谢文琼道:“你比你兄长如何?”
岳昔钧不曾反应过来,斟酌道:“我与兄长……各有千秋。”
“好个各有千秋,”谢文琼道,“我听闻朔荇有个习俗,乃是兄终弟及。”
岳昔钧道:“是有所耳闻。”
“不知你家是个甚么规矩,”谢文琼又露出了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情,“可是兄死妹继?”
八娘一口茶喷出来,咳嗽不止,七娘憋着笑意,忙替她拍背。而三娘早背过身去,对七娘做了个“钧儿完了”的口型。
岳昔钧故作不懂其意,面上震惊地道:“我兄长死了?!”
谢文琼老神在在地道:“似死非死,如死未死。”
岳昔钧道:“生便是生,死便是死,如何‘似死非死,如死未死’?”
谢文琼道:“我那夫君随大娘、二娘参禅悟道,想来小姑也得家学深传,这点机锋都参不透么?”
岳昔钧哪里参不透,她是点不破:“恕我愚钝。”
谢文琼微微一笑,岳昔钧惊觉这笑意竟与自己有七八分相似,不由心中一悸动,也不知悸动甚么。
谢文琼笑道:“小姑慢慢悟,总有开悟之日。”
岳昔钧只得道:“受教了。”
谢文琼又道:“倘若我夫真的亡故,小姑养我么?”
岳昔钧道:“谢小姐,恕我直言,你所说这些事不过一家之言,究竟如何,还得等小姐细告之后,再做定夺。就是小姐果真与我兄长成了亲,未有官府婚书为凭,我兄长又不在此处,恐难相认。”
岳昔钧算算时日,料定谢文琼出行必然是匆匆忙忙,怎会带甚么婚书,因此有恃无恐,故意拿这话儿堵她。又说要待兄长作证,在座的皆心知肚明,这兄长恐怕永远也现不了身。
不料,谢文琼竟然开怀而笑,拊掌道:“好极,小姑既然要凭证,伴月就给她看看罢。”
伴月闻言,真从包袱中取出一张包裹得细致的婚书,掠过其上甚么“赤绳早系,白首永偕”“情敦鹣鲽,祥叶螽麟”的吉祥话,便是谢文琼与岳昔钧二人之名,盖了官印,抵赖不得。
岳昔钧一时僵在当场,干干巴巴地道:“啊,果有此事。”
谢文琼缓缓靠上椅背,笑意像是在脸上生根,道:“自然是有此事,我不像你哥哥那般会骗人。”
岳昔钧道:“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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