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谢文琼意诀留乡野
那张婚书在几位娘亲之间传阅, 三娘啧啧,七娘偷笑,八娘呆滞。婚书最后递到岳昔钧手中, 岳昔钧看了一眼, 这是官府登记的婚书, 不是宗人府记录,因此只写了谢文琼和岳昔钧二人之名,并未提及甚么明珠公主和驸马。
岳昔钧将婚书还给谢文琼,叹道:“看来这声‘嫂嫂’我是不得不唤了。”
谢文琼道:“小姑看起来并不情愿认下我这个嫂嫂。”
岳昔钧道:“我兄长生死未卜, 因而太息, 和嫂嫂无关。”
谢文琼故意道:“哦,不是不情愿, 那就是乐意至极了?”
岳昔钧:“……”
岳昔钧道:“这是嫂嫂和我兄长之间的事,我不便置喙。”
谢文琼道:“此言差矣, 婚姻之事乃是结两家之好, 既然是两家之好,小姑的意见自然顶顶要紧。”
岳昔钧缠不过她,正待要移开话头, 却听屋外脚步声传来,原来是娘亲们到了。
娘亲九人加上岳昔钧与安隐二人, 统共十一人,自然是一间屋子住不下的。因而娘亲们盘下了几间离得近的房屋,分散而居,岳昔钧目下所在的屋子就当作厅堂所用,吃饭也同聚在此处。
这间屋子本也不算大, 十一人就占得较为满满当当,如今加了谢文琼与伴月二人, 更是显出些局促来。
然而,素来娇生惯养的谢文琼恍若未觉,起身言笑宴宴地和诸位娘亲见礼。伸手不打笑脸人,岳昔钧也不好失了礼数,向谢文琼一一介绍起娘亲们来。
谢文琼仔仔细细记在心头:面相端庄威严的是大娘,清冷出尘的是二娘,有些大大咧咧的是三娘,弱柳扶风总是咳嗽的是四娘,看起来能赤手打死一头牛的是五娘,拿眼角看我的是六娘,古灵精怪的是七娘,有点呆呆的是八娘,目前还看不出啥的是九娘。
诸人在屋中坐定,大娘开口道:“谢小姐,不知钧儿在京中发生何事?可否相告?”
谢文琼半真半假地道:“我与岳郎意外相识,不多久便成了亲,我二人情投意合,正是如胶似漆,却不想外出时遇上走水,岳郎生死不知,只是给我留了个消息,叫我得知她或许未死。我想起岳郎曾对我言讲,倘若有机会,还是想与娘亲们乡间种田,便据着岳郎曾对我提及的君姑们的住处,寻来了此处。不请自来,新妇也知失礼,略带了些薄礼赔罪,还望君姑们莫要见怪。”
岳昔钧心道:这便是“我不像你哥哥那般会骗人”?
但岳昔钧断然不能出言拆穿,只能含泪吃下这个哑巴亏。
而伴月从包袱中取出一个小包裹来,那包裹一打开,露出一堆金灿灿的金锭来,八娘看直了眼,不住心道:飞来之财,莫要动心,飞来之财,莫要动心……
大娘捻着佛珠淡淡地道:“谢小姐客气了,来者是客,不必送如此大礼。”
谢文琼笑道:“就算是新妇给君姑们的孝敬,还请笑纳。”
大娘道:“听谢小姐所言,钧儿先你一步而行,却到如今都不见人影,恐怕是凶多吉少。我等身为君姑,也不愿耽误谢小姐青春,顶着遗孀的名头恐怕于谢小姐不利,趁着现下钧儿户籍尚未销,我可代她签和离书。”
谢文琼笑意淡了些,道:“文琼并非薄情寡义之人,怎会要和离。”
大娘道:“那你便是要等她么?”
谢文琼道:“是。”
大娘道:“倘若她三年都不现身呢?”
谢文琼斩钉截铁地道:“那我就等她三年!”
大娘道:“那若是她一辈子都不现身呢?”
“那就等一辈子!”谢文琼盯着岳昔钧瞧,“文琼有的是时日和耐心,不过是等罢了,有甚么难的。”
岳昔钧垂眸道:“若是她不叫你等呢?”
谢文琼自嘲地笑了一声,道:“我等是我愿意等,和她甚么相干。”
岳昔钧无话可答。
大娘又道:“谢小姐千里迢迢赶来,家中二老不会忧心么?”
谢文琼道:“他二人并不知晓此事。”
“世上无有不透风的墙罢,”六娘接话道,“更何况还是女儿出走之事,他们总会知晓的。若是他们叫你不要执迷不悟,你听是不听呢?”
谢文琼看向六娘,道:“六娘言重了,怎叫‘执迷不悟’呢?我在京中的友人会向父……亲母亲说,我不过是出门散心,叫他二人不必忧心。倘若父亲母亲真要数落我,但我也年二十了,难道不能有自己的决定么?”
几位娘亲问谢文琼父母之事,一分是以此劝她回去,另外九分便是另有考量:先前被追杀,恐怕其中有皇帝的手笔,明珠公主来此,皇帝究竟知是不知?明珠公主果真是来寻人的么?是否是为其父做先锋?
但听谢文琼言下之意,竟然是瞒着父母来此,也不知是真是假。
岳昔钧却觉谢文琼或许不曾在这上面撒谎。但她也只是隐隐有所感。
八娘听出了姊妹们劝走谢文琼之意,也开口道:“谢小姐,恕我直言,瞧你的衣着打扮,出手又大方,恐怕出身很好,是我家钧儿高攀了,门不当户不对终究难以长久,更何况你要在此处等钧儿,这地界更是穷山僻壤,恐怕你住不惯、吃不惯,还是别在这遭罪了。”
谢文琼道:“不曾试试,怎知不行?还是几位娘亲嫌我叨扰了?”
岳昔钧趁机露出恶毒的嘴脸,道:“不错,我家不养闲人,你若是住下,还要帮着干农活,你受不住的。”
谢文琼闻言又转头看向岳昔钧,笑道:“若是我能干呢?”
岳昔钧道:“瞧你十指不沾阳春水,哪里能干呢?”
谢文琼道:“这么说来,若是我能帮忙干农活,便可以住下了?”
岳昔钧看她态度坚决,心中道:说来容易,等真干起来,恐怕你是一天也待不下去。
于是,岳昔钧也笑道:“这得问娘亲们的意思。”
大娘也觉得谢文琼根本做不来农活,恐怕一两日便能顺理成章叫她走,便点头道:“不错。”
“多谢,”谢文琼道,“我住在哪间屋子?”
大娘想了一想,道:“九妹,你去和八妹同住可否?你的那间就暂腾给谢小姐二人住。”
还没等九娘和八娘答话,谢文琼又道:“小姑如今一个人住否?”
岳昔钧心中警惕,道:“我和安……稳同住。”
谢文琼便笑了,重复道:“安稳。”
她看向坐在几位娘亲身后,被挡住身形的安隐,缓缓地道:“我夫君身旁的侍女叫安隐,也是生得如此模样,难道这位安稳也同那位安隐是一母同胞么?”
安隐硬着头皮答道:“是。”
谢文琼作出一副深信不疑的模样,点头道:“这倒巧了。”
谢文琼接着上一句道:“不若请安稳和哪位娘亲同住,我与小姑住在一处,也好亲近亲近。”
岳昔钧道:“我腿脚不便,恐半夜需人照顾,还是和安稳住在一处为好。”
谢文琼道:“我也可以照顾你。”
岳昔钧道:“何敢劳动嫂嫂。”
谢文琼道:“既然是嫂嫂,照顾小姑也是应该。”
岳昔钧道:“我家无有这样的规矩。”
谢文琼道:“我家有这样的规矩。”
岳昔钧道:“嫂嫂来了我家,便要守我家的规矩。”
几位娘亲见两人越说越不着调了,纷纷交换了一回眼神,由大娘拍板道:“既然如此,就请谢小姐委屈一回,和筠儿住在一处罢。”
谢文琼冲岳昔钧得意地笑了笑,向娘亲们道:“不委屈。”
岳昔钧却知晓娘亲们的意思:各个屋子相距还是有些距离,若是谢文琼二人住一处,倘若有些甚么动静布置,旁人也不知晓。若是谢文琼和自己住在一处,自己也能监视谢文琼的一举一动,不算是一件坏事。
因此,岳昔钧也不再推脱,道:“恐怕要麻烦嫂嫂了。”
谢文琼道:“小姑客气了,都是一家人,说甚么麻烦不麻烦。”
说着,谢文琼起身道:“若是诸位娘亲无有甚么吩咐,文琼便去卸行李了。”
几位娘亲纷纷说没有甚么事情了,谢文琼便看向岳昔钧道:“不知可否请小姑为我引路?”
岳昔钧撑着拐杖起身,道:“腿脚不便,行得慢些,嫂嫂见谅。”
谢文琼笑道:“无妨,再慢我也等得的。”
岳昔钧回首看向她,却见谢文琼眼中神情复杂,像是炙热的骄阳,又像是无望的寒冰。
岳昔钧不忍再看,也不接话,沉默着往自己的屋子走去。屋外信鸽终于啄完了桃花瓣,冲岳昔钧飞扑而来。
岳昔钧取下信件,也不打开,直往袖中一揣——已经不必再看了。
暮春的风在山间一吹,带着落花香,好似春日最后的热闹,又好似迎接更加热闹的夏日。山间小路上,岳昔钧在前,留下两道深浅不一的脚印,而谢文琼在后,把自己的脚印覆盖在其上,就好像这样就能走过岳昔钧走过的路,体味岳昔钧的七情六欲、喜怒哀乐。
第62章 试挂剑谢文琼伤手
岳昔钧的屋子离得不算远, 孤零零的一间小屋,看着门前的一大片空地。空地似乎是才松了土,光秃秃的不曾种出甚么植株。
而屋子是三间, 中间一间较小, 只一张桌子, 两张椅子而已。西房也只有一张床,床和驸马府、公主府里的雕花大床截然不同,仅仅是一张简陋朴素的木板床,四面墙壁上也空空的, 没有挂甚么东西。东房是和西房一样的一间卧房, 同样的一张小床,也是没有甚么多余的物件。
谢文琼问道:“小姑住在西房么?”
岳昔钧道:“是。”
谢文琼便道:“那么, 伴月住东房,我和小姑同住西房。”
岳昔钧道:“床小, 恐怕难以睡下两个人。”
谢文琼道:“那怎么办?”
岳昔钧道:“嫂嫂住在西房, 我去和大娘挤一挤。”
谢文琼道:“那不得劳动大娘照顾你?不如和我挤一挤。”
岳昔钧:“……”
岳昔钧又不好说“你和伴月挤一挤”,只得道:“既然如此,嫂嫂睡床, 我打地铺便了。”
谢文琼笑着走进西房,道:“何须这么麻烦, 我瞧着这床还好,两人也睡得下的。”
岳昔钧心道:是睡得下,只不过就得手臂贴着手臂、腿贴着腿罢了。
谢文琼往岳昔钧面上瞧了一眼,道:“怎么?小姑介意?”
岳昔钧道:“……不介意。”
“正是如此,”谢文琼笑道, “都是女子,小姑怕甚么。”
岳昔钧也对谢文琼皮笑肉不笑地扯出一丝笑意。
谢文琼又道:“总叫小姑, 有些不够亲近,我叫小姑‘小竹子’可好?”
岳昔钧无可奈何地道:“由你。”
谢文琼和伴月打开包袱收拾,岳昔钧早看见了伴月背着的一个长条状物什,此时伴月把它的布袋解开,岳昔钧不由一怔——
那是她的凤声剑。
谢文琼指着剑问道:“小竹子认得此物么?”
岳昔钧道:“是我兄长的剑。”
岳昔钧心道:她在我“亡故”之后,竟然往驸马府去了么?这东西挂在驸马府的卧房里,我走时匆忙,不曾带上,我还颇为可惜了一阵,没料到竟有重见之日。
谢文琼道:“你兄长送了我啦,我现下送给你,权作借花献佛。”
岳昔钧也不推辞,道:“多谢嫂嫂。”
谢文琼笑道:“你也别唤我嫂嫂,我听了总想你哥哥,想得伤心,叫我‘怀玉’便好。”
岳昔钧想说“不敢僭越”却又无从说出口,只好道:“是。”
谢文琼环视一周,道:“你这里也没有挂剑之处。”
岳昔钧道:“砸个钉子上去便是了。”
她说着,唤了一声“安稳”。安隐正在东房收拾东西,听了之后,连忙跑来问道:“小姐喊我甚么事?”
岳昔钧道:“有劳你去问九娘借个锤子和钉子,用来挂剑。”
安隐应了一声,自去借了,不多时,便把锤钉带了来。岳昔钧本想自己动手,但安隐顾念着她的腿站不稳,并不把锤子给她。
而谢文琼在一旁说道:“给我罢。”
岳昔钧转头看向谢文琼,道:“你……”
谢文琼也看了回去,道:“怎么,我不能做?”
岳昔钧摇了摇头,心下是有些怀疑谢文琼究竟会不会砸钉子的。
而伴月也有些担忧,道:“小姐,这弄不好会砸到手……”
“怕甚么,”谢文琼执意从安隐手中取过锤子和钉子,指挥伴月搬了个矮凳踩上,“好叫有些人瞧瞧,哪个十指不沾阳春水,哪个是吃白饭的。”
岳昔钧:“……”
谢文琼确实不曾钉过钉子,但她是“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不但见过宫中宫人钉,在某些诸如《挂画》的戏中,也是见过的。
因此,谢文琼信心满满,并不觉得有甚么困难。
她左手捏着那根细小的钉子,在墙上比划了一下,回头问道:“这里可否?”
岳昔钧拄着拐,一直盯着谢文琼的动作,道:“可以,小心。”
谢文琼嫣然一笑,道:“放心。”
她举起右手的锤子,试着轻轻敲了一下,见钉子尖微微陷进墙里,心道:也没甚么难的嘛。
于是,谢文琼又微微抬高了右手,加重力道敲了一下,再抬得更高,以更重的力道敲下去——
“啊!”锤子脱手,砸落在地,谢文琼捂着左手食指,眼泪汪汪。而那根子钉子在墙上摇摆不定,晃了晃,终究还是落了地。
伴月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扶着谢文琼走下矮凳,连称呼都忘了改:“殿下!”
岳昔钧在谢文琼惊呼之时,就对安隐道:“快去打水。”
此时,谢文琼被扶着在床沿坐下,岳昔钧犹豫一瞬,终究还是拖着腿在谢文琼身旁坐定,去拉谢文琼的手:“让我看看。”
谢文琼转头,一双杏眼中泪水汩汩流出,眉头紧蹙,嘴巴也瘪着,看起来委屈可怜极了。
岳昔钧问伴月道:“她的帕子呢?”
伴月连忙取出,岳昔钧左手捧着谢文琼的双手,右手捏着帕子蘸了蘸谢文琼脸上的泪珠。
谢文琼鼻头抽动,小声道:“右边没有擦净。”
岳昔钧道:“殿下转过来。”
话一出口,二人皆是一呆。
岳昔钧装作失了忆,面上半点不觉自己说了甚么不得了之事一般,连狡辩一句“我听伴月适才这么唤你”都不曾想起,只是拿着帕子的手不自觉得使了力,惹得谢文琼也回过神来,对着岳昔钧嗔了一句:“手上没轻没重的。”
岳昔钧道:“对不住。”
谢文琼也不提岳昔钧失言之事,佯装平常,举了举手,道:“怎么办?好疼。”
岳昔钧将帕子交还给伴月,推了推谢文琼捂着左手的右手,道:“我瞧瞧。”
谢文琼便摊开手,给她看红肿的食指。原本细白的手指上生了一个小包,就生在指甲边上。
这时,安隐打了水来,也取了一瓶消肿药。岳昔钧用帕子沾水细细擦净了患处,挖了一些药膏,往谢文琼的手上涂去。
谢文琼就被砸的那一下疼些,此时缓过劲来,倒没有那么痛了,但她小题大做道:“痛死了。”
岳昔钧掀开眼皮看了谢文琼一眼,忽然低下头去,对着鼓包吹了一口气。
谢文琼一惊,只觉一股酥麻痒意从指尖漫上,人说“十指连心”,这痒意果真直通心府。
谢文琼一缩手,但又不那么愿意缩手,便又把手伸回去了,脸上莫名其妙地红了红,道:“你做甚么?”
岳昔钧道:“小时我呼痛,娘亲们都讲,吹吹就不痛了。”
谢文琼嘴上不由和她找茬,道:“怎么,你想当我娘?”
岳昔钧笑道:“我可不敢。”
谢文琼瞧了瞧掉在地下的锤子和钉子,不由有些赧然,便向伴月道:“你去把剑挂了罢。”
安隐在一旁道:“还是我来罢。”
伴月也不含糊,直接捡了锤钉,踩上了矮凳:“我来罢。”
伴月三下五除二地挂好了剑,谢文琼看这房中有了些驸马府中熟悉的样子,心中莫名有些高兴。
岳昔钧问道:“你用过早膳了么?”
谢文琼摇摇头。她一夜未眠,就等坊门开门,便放了鸽子,一路奔波,哪里有心思吃饭。
岳昔钧于是起身,道:“我给你做一点。”
安隐道:“我做罢,你也歇歇腿。”
岳昔钧却道:“旁人做的恐她吃不惯。”
谢文琼笑道:“那你做的我就吃得惯了么?我不曾吃过你做的饭罢。”
岳昔钧微微笑道:“我观你面相,是喜欢鹿筋的,要烧得软烂,浸满果香。还喜欢凤舌,要加了香料以火爆炒,多一分火候,少一分火候,都是不爱吃的。鱼要红烧,不喜清蒸,肉要去骨,鱼要去刺,虾蟹要去壳,是也不是?”
桩桩件件都不错,谢文琼在饭桌上向来克制,不料这般都被岳昔钧觉察出来。
谢文琼愣住了,却听岳昔钧继续道:“可惜此地无有甚么大鱼大肉,我便掐指一算,你也是爱果蔬的,只不过菜要去梗,果要切细,不爱清淡的蒸煮,必然要些佐料提味,又不可滋味过重——这也不错罢?”
谢文琼如今是真由心而笑,道:“真是神机妙算。”
岳昔钧便向安隐道:“瞧瞧,这般难伺候,你哪里做得来呢。”
谢文琼道:“好哇,当面说起我的不是来了。”
岳昔钧道:“哪里敢,是说小姐金贵,我们不敢怠慢。”
岳昔钧说着,便撑着拐杖往屋外走去。厨房并不在此处,因此,她还要行一段路才行。
谢文琼跟在岳昔钧的身后,走到门口,瞧见屋外空地,忽然有些空空落落的害怕,出声唤道:“小竹子。”
岳昔钧回首,颇有耐心地道:“怎么?”
谢文琼咬咬下唇,道:“我虽然砸了手,但这点伤不打紧的。”
谢文琼道:“我还能干农活。”
岳昔钧笑了,道:“你歇歇罢。”
谢文琼急道:“我……”
岳昔钧打断她,道:“不会要你饭钱的。”
想了想,岳昔钧补充了一句:“也不要房钱。”
第63章 学识五谷神司葱蒜
谢文琼犹豫一瞬, 终究还是问了出口:“那我能住多久?”
岳昔钧道:“要看缘分。”
“甚么?”谢文琼道。
岳昔钧道:“浮云有来去,世事自无常。”
谢文琼心中又有些慌乱了,她之前见岳昔钧在桃花树下安睡时, 是真心实意的要放手, 如今柳暗花明又有了相处之机, 谢文琼却贪心起来,奢求起天长地久,因而岳昔钧话中有一丝丝“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之意,都叫她患得患失、惶惶不安。
谢文琼心道:她兴许不曾说错, 这世间果真有因果报应, 有缘起缘灭。我往日叫她跪我、听我、取悦我,如今我要见她、见性、见缘法。
这般想罢, 谢文琼自嘲一哂,道:“晓得了。”
岳昔钧也有些莫名的感伤, 垂目敛去了神思, 不敢细思细想,直往厨房走去。
厨房也不大,但其中锅具铲勺等一应俱全, 柴火也是几位娘亲劈好了的,安隐抱了一捆, 放在灶旁待用。
九娘正在厨房之中,她素来喜爱吃食,在军中觑准机会,便要做些甚么来打牙祭,如今脱出牢笼, 更是爱往厨房钻。
九娘见了人来,问岳昔钧道:“你不曾吃饱么?”
岳昔钧道:“九娘做的饭, 我是饱得不能再饱啦。是……怀玉不曾用早膳。”
谢文琼也笑道:“是我饿了。”
九娘正在揉面,闻言道:“你吃汤面么?”
“不劳九娘,”谢文琼道,“小竹子给我做。”
九娘疑惑道:“小竹子?”
岳昔钧忽然有些尴尬,道:“是我,我不是叫岳筠嘛,竹子为筠。”
岳昔钧这个解释十分僵硬唐突,九娘不甚在意,随意点点头,又去揉面了。
岳昔钧往菜筐中看了看,捡了几样菜洗净,又嘱咐安隐蒸上米饭。
谢文琼和伴月在一旁看着,谢文琼道:“我能做甚么?”
岳昔钧道:“外面桃花开得好,你去看看罢。”
谢文琼道:“我不要玩。”
岳昔钧道:“那就剥蒜罢。”
岳昔钧说完,一瘸一拐地去取菜刀切菜,却见谢文琼还站在原地,便道:“不想剥么?那就……”
“不是,”谢文琼羞道,“哪个是蒜?”
岳昔钧忍俊不禁,谢文琼恼羞成怒:“别笑啦!”
伴月指了指一个筐里的蒜,小声道:“小姐,这个是蒜。”
谢文琼泄愤般抓了一颗,大力一掰一捏——蒜皮簌簌掉落,蒜瓣也如同下雨般落了一地。
谢文琼愣了一下,又慌忙蹲下去捡。伴月说着“我来我来”,也满地捡蒜。
有一瓣蒜滚到了岳昔钧脚下,岳昔钧本想捡一下,但一弯腰腿就疼,便作罢了。
岳昔钧低头看见谢文琼一跳一跳地捡蒜,好像一只小兔子,不由眼中染上了笑意。
谢文琼正跳到岳昔钧身边,捡走了那颗蒜,一抬首望见岳昔钧冲自己笑,以为她在嘲笑自己四体不勤,便站直了身子想说些甚么找补找补,却发现自己五谷不分是个铁一般的事实,由不得狡辩,只得闷闷不乐,一言不发,转头提了个小凳子坐下,跟着伴月学剥蒜。
岳昔钧安慰道:“人不是生来便会剥蒜的。”
谢文琼并未被安慰到,闻着蒜味儿扭头打了个喷嚏,道:“我觉得你天生就会。”
岳昔钧一边切菜,一边笑道:“那我定然是司蒜之神转世投胎。”
谢文琼被逗得发笑,道:“那岂不是还有司葱之神、司姜之神?”
“凤凰都发话了,那没有也得有。”岳昔钧手下“咣咣咣”切个不停,顺嘴说道。
谢文琼闻听此语,倒想起了在摘星楼沈淑慎的生辰宴上,岳昔钧也将自己比作凤凰打趣,一时间竟生物是人非之感。
谢文琼道:“哪个是凤凰?”
“咣咣”声顿了一下,又如前响了起来。岳昔钧道:“哪个金枝玉叶不会剥蒜,便是哪个。”
谢文琼哼笑一声,道:“听闻你家人都学富五车,不知你也是否如此?”
岳昔钧不晓得谢文琼为何忽然另起话头,但疑心其中有诈,便道:“我学识浅薄,恐怕要给娘亲、兄长丢面。”
谢文琼道:“旁的不说,有一句话总该听过。”
岳昔钧道:“我学识浅薄……”
谢文琼才不听她甚么过谦之语,径直道:“你可知‘凤凰非梧桐不栖’的下一句是甚么?”
岳昔钧在心中自然而然冒出一句“非竹实不食”。她正纳闷谢文琼何故忽引此句,便停了切菜的手,转头去瞧谢文琼的面色。
谢文琼冲她一笑,也不解释,又复低下头去和手中的蒜斗智斗勇。
岳昔钧连起来思索一回,方知其意——
“凤凰非竹实不食”,这是拿“凤凰”和“小竹子”打趣。
岳昔钧笑道:“‘凤皇应德而来,岂竹梧桐能降?’”
她引了一句《魏书》里的话,在此意指自己配不上谢文琼,有推脱抗拒之意。
谢文琼哼了一声,引了下一句,道:“‘朕亦未望降之也。’”
——本宫还不稀罕呢!
第64章 对君姑公主再剖心
九娘在一旁听了, 不解其意,随口道:“怎忽然掉起书袋了?”
岳昔钧不好解释,便顾左右而言他, 道:“九娘, 这菜需要焯水么?”
九娘便兴奋起来, 撇下面点,上手指点起岳昔钧来。
安隐蒸完米饭,就离了厨房,此时回来, 手中提着一个高凳, 将凳子放在岳昔钧身后。
岳昔钧向安隐道了声谢便坐下,左腿也得以歇息。谢文琼在伴月的帮助下剥完了蒜, 问岳昔钧道:“接下来要怎么办?”
岳昔钧伸手道:“捣蒜,请给我罢。”
谢文琼道:“我想试试。”
岳昔钧目光凝在谢文琼左手食指上的红包, 道:“怕小姐重蹈覆辙。”
谢文琼一气之下, 气了一下。她也有些“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对于这种捶打砸捣的动作有些害怕。
但谢文琼仍旧嘴硬道:“我只是一时不察。”
岳昔钧点头附和道:“不错, 绝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绝不是吃白饭的。”
谢文琼辩不过, 又问道:“还有甚么可以做的么?”
岳昔钧道:“剥葱罢。”
还不等她指给谢文琼看甚么是葱,那边安隐便道“我剥完啦”。
谢文琼不禁赞叹道:“好麻利的手脚。”
安隐从前对谢文琼有些意见,听她这么一夸,内心还有些复杂。
安隐道:“谬、谬赞了。”
岳昔钧道:“看来真不剩甚么,你去厅堂等饭便是。”
谢文琼不走, 道:“我在此处看看。”
岳昔钧便由她站在身侧,自和九娘说话、炒制便了。谢文琼有些插不上话, 倒也受其乐融融氛围感染,不觉得被冷落。
不多时,两盘色香味俱全的菜便出了锅,知晓谢文琼喜吃肉,都放了从镇上购置的肉在其中。
岳昔钧又问伴月道:“伴月姑娘对于菜肴有甚么喜好么?”
伴月忙道:“我同小姐一样,小姐吃完我再吃就好。”
谢文琼道:“一同吃罢,不必拘泥。”
伴月想说甚么,谢文琼一个眼神过去,她便只好点头应“是”。
岳昔钧问谢文琼道:“这两盘菜够吃么?”
谢文琼道:“够了,不必再忙。”
于是,岳昔钧随谢文琼与伴月二人同往厅堂去,九娘仍在厨房中哼着曲儿发面,安隐留下帮她打下手。
厅堂中几位娘亲还在推牌九,见她们三人过来,腾了个位置放了盘子,收了牌九不打。
谢文琼道:“耽误娘亲们打牌了。”
她不称“君姑”,改称“娘亲”,亲近之意更深一层。
七娘笑道:“不耽误,谢小姐家中若无‘食不言’的规矩,我们趁此还想和你说说话呢。”
谢文琼道:“娘亲们但讲无妨,我不停箸对答,恕我无礼了。”
七娘道:“好知礼节,还不曾问过,谢小姐应是高门大户出身罢?”
谢文琼笑道:“甚么高门大户,不过是平常人家罢了。”
在场众人皆心道:你那叫平常人家,我等叫甚么?
却无有人拆穿,三娘道:“嗐,一看就是谦虚了,我这个粗人就有话直说了——你多半和俺们没甚么话好说,住不下去别勉强自己。”
谢文琼夹了一口菜放进碗里,道:“三娘是爽快人,那我也有话直说了——三娘这是嫌弃我,下逐客令么?”
岳昔钧张了张嘴,想说甚么,又觉得说甚么都不好,便闭上了。
谢文琼接着道:“我也知三娘或许看我不惯,但诚如小竹子所说,人并不是生来便会这个,会那个的,还望三娘莫要嫌弃,我可以学。”
三娘摆摆手,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就是觉得你娇贵,在俺们这磕了碰了,俺们心底都过不去。”
谢文琼放了碗筷,正色道:“三娘,我说要等岳昔钧一辈子,并非说说而已。”
谢文琼道:“许是娘亲们把我先前之言当作小儿戏言,觉得我空口白牙,上下嘴皮一碰,甚么话都说得出来。”
谢文琼道:“大娘信佛,我可对佛祖起誓。二娘信道,我也可对道祖起誓。”
谢文琼道:“其余娘亲不信佛道的,我可对皇天后土起誓。倘若这般都不能证明我谢文琼的决心,我可以立时叫伴月回去,就跟我爹娘说,谢文琼此人——”
“身死他乡,尸骨无存。”
众人闻言皆惊,尤其是伴月连连摇头,声声唤“小姐”。
谢文琼言罢,不看旁人,只看岳昔钧,声音却没有适才的斩钉截铁,带着些不易觉察的脆弱——
“只是在此之前,还要问一人,是否觉得我死缠烂打、令人厌恶至极。”
第65章 落花比二探岳昔钧
岳昔钧并未立时回答。
她只是想, 此时最好、最有利的抉择,就是借机打发谢文琼回去,然后和娘亲们连夜搬走, 更加小心地隐姓埋名, 甚至抛弃安稳的田园生活不要, 在山林洞穴之中吃一段时日的苦,待等危机风头过去,再出世来。
但她又有些不忍。以不能做农活为由劝走谢文琼,还算是以外物相劝, 但如果应下了谢文琼“死缠烂打、令人厌恶至极”, 那是诛心。
其实,岳昔钧自谢文琼来, 总有些事情不明,好似云里雾里, 抓不住也看不透。
岳昔钧竭力拨云见日——谢文琼对自己究竟是甚么情意?
于是, 岳昔钧不答反问:“谢小姐,我有三问,不知可否解惑?”
谢文琼道:“请讲。”
岳昔钧问道:“女娲氏造人, 何以分男女?”
谢文琼一愣,仿若又回到被先生考较功课之时。她思索道:“或乃为分阴阳, 制衡之道也。”
岳昔钧顺着她言语说道:“如此说来,阴阳调和,方为正道。”
谢文琼辩驳道:“苍天不仁,哪管刍狗。阴阳之说也非神谕,纵然是天道, 盘古开天辟地,共工怒触不周山, 哪个不是逆天而为?神祇尚且如此,谢文琼刍狗蝼蚁一般的人物,如何不可凭心而为?”
岳昔钧淡淡地道:“谢小姐是铁心如此了。”
谢文琼道:“早便如此,非一日之功。叫我行世人大道,我还不依呢。”
岳昔钧不置可否,问出了第二问:“请教小姐,百善何者为先?”
谢文琼道:“百善孝为先。”
岳昔钧道:“既然是孝为先,小姐不在高堂膝下尽孝,千里迢迢何苦来。”
谢文琼道:“尽孝有千种万种法,未必时时刻刻堂前尽孝。何况父母之爱子,必然希冀其欢愉度日。我爹娘亦未必要我膝下承欢。”
岳昔钧点点头,问出了第三问:“因夫家杀己父,南阳公主恨夫杀子,出家为尼。倘若谢小姐为南阳公主,当如何?”
谢文琼震在当场,面色煞白。
半晌,谢文琼颤声道:“我爹娘同你家有宿仇么?”
无人应答,谢文琼哀哀向屋中众人看去,却仍未有人开口。
终于,还是岳昔钧道:“小姐不必多想,请答罢。”
“我、我……”谢文琼心下慌乱,语无伦次,“倘若不是家国深仇大恨,必有回转的余地……”
岳昔钧温声逼迫道:“南阳公主正是家国大恨。”
谢文琼攥紧袖口,道:“若我为南阳公主……”
她讷讷不敢言,心知一言答错,便是岳昔钧逐客之时。看岳昔钧这三问,一问情,二问孝,三问情孝难两全,正是千古难题,谢文琼又要猜测岳昔钧要甚么答案,更是纠纠结结。
谢文琼蹙眉良久,只听岳昔钧轻声道:“既然谢小姐一时答不出,那便日后再答罢。”
谢文琼闻言双目圆睁——若她不曾会错意,岳昔钧这是允她暂留之意!
谢文琼暗暗松了口气,道:“多谢。”
岳昔钧厨房中顽笑打趣之态在谢文琼那问之后便全然不见,此时仍旧是一派疏离客气,道:“谢小姐请用膳,只顾说话,倒耽搁了口腹大事。”
谢文琼只好埋头吃了起来。吃了两口,又暗暗抬眼去瞧岳昔钧神色,却只见岳昔钧微微垂首,不知在思索甚么。
而几位娘亲在一旁另寻了一处,重又推起牌九来。热热闹闹的打牌之声,衬得谢文琼与岳昔钧二人的沉默不语更加冷清。
冷冷清清一顿膳用完,谢文琼想要端了碗盘去洗刷,岳昔钧恐她摔了割伤手,好容易劝住了,谢文琼见几位娘亲下了地,又试探着说自己也想帮忙,岳昔钧不得不为她另找差事:“劳谢小姐帮我扫扫小院落花。”
谢文琼取了扫帚,笨笨拙拙地跟着伴月有样学样。
岳昔钧坐在门前监工,望着谢文琼解了金银钗环,灰尘沾衣,心中有些没滋没味。
岳昔钧心道:听她之言,她早便知我是女儿身,也早对我有别样心思。那么,她从前亲吻……
岳昔钧想到此处,面上一红,又思道:这便是了,原先还疑惑为何她起始对我不假辞色,百般磋磨,忽而又转了性,待我宽厚起来。想来定是她同沈淑慎一般,是个喜女子不喜男子的,不知何时发现了我的身份,才有此转变。
谢文琼扫起地来逐渐熟练顺手,岳昔钧仍在神游天外:然而帝后那厢定然不允……虽不知为何点我为驸马,但娘亲们被截杀背后定有因,或许和大娘亡夫获罪之事有关……无论如何,谢文琼在此,乃是有利有弊,弊端为恐她引来帝后,这利便是真到了鱼死网破之境,可拿她作质,以此要挟帝后……
岳昔钧冷心冷情地想到这里,自己先是一怔,心内唾弃道:以谢文琼作质,恐怕不仁不义罢。那些兵者诡道的书是熟记在心了,却把仁义礼智信忘怀了。更何况,真以谢文琼作质,她该多伤心啊。
岳昔钧终于凝聚神思,看向院中的谢文琼。谢文琼正将扫到一堆的桃花瓣铲到麻袋之中,笑言道:“如此香气袭人之物,竟然就这般丢掉,未免可惜。”
岳昔钧道:“落花如同鸡肋。”
谢文琼道:“比作鸡肋便俗了。”
岳昔钧道:“若是不俗的——谢小姐也要葬花么?”
谢文琼摇摇头道:“人家一锄花葬起来才算风雅,更兼有怜香惜玉之心,我虽然口称可惜,却实是并未觉是顶顶可惜,背着这近乎人高的麻袋,却也破了意境。”
岳昔钧想象了一回谢文琼扛着麻袋埋花的情景,也觉得有些滑稽,微微笑道:“那谢小姐说,怎生发付这落花才算不俗?”
谢文琼手扶扫帚,叹了一口气,有些恹恹地道:“我也不知。我只是觉得,我也如同这落花,不比枝头繁花绚烂,不比瓶中花朵怡人,又占据满地,给人添烦添扰。”
谢文琼眉目间淡愁渲染,转身看向岳昔钧道:“依你之见,该怎样发付为好?”
岳昔钧道:“谢小姐何必自怨自艾,岂不闻‘天生我材必有用’?”
谢文琼听得岳昔钧说起官腔来,微微摇摇头,兀自转回身去扫落花了。
岳昔钧道:“并非敷衍,谢小姐若是有兴致,不妨将落花用器皿盛起来,去问问我六娘,怎样制成香粉,也算四季留香,物尽其用。”
谢文琼想起六娘的清高神态,觉得她恐怕有些不喜自己,便也不想生事,只道:“好意心领,着实无有这般兴致。”
岳昔钧便道:“好罢。”
岳昔钧起身,在屋中翻找出一个盂来,左手捧盂,右手撑杖,一瘸一拐地向谢文琼走去。
岳昔钧道:“这位檀越,贫尼途经宝地,腹中饥饿,不知可否周济一二?”
谢文琼上下打量她一眼,见她身穿多色布拼凑起来的百衲衣,脚蹬布鞋,持杖持盂,又像比丘尼,又像花子,不由“噗嗤”一笑,道:“这位小师太不知是丐帮中的几袋长老?”
岳昔钧道:“师太便师太,长老便长老,哪有混淆着说的。我也不要旁的,只管施舍一盂桃花瓣便是。”
谢文琼道:“阁下不食五谷,却吃花瓣,敢莫是山精野怪幻化么?”
岳昔钧笑道:“正是,还不快快供上花瓣,如若不然……”
“如若不然,便怎样?”谢文琼道。
岳昔钧道:“如若不然,我便要苦苦哀求了。”
谢文琼笑道:“那可不妙,我岂不是要折寿。拿来罢——”
谢文琼说着,接过了岳昔钧手中的盂,盛了满满一盂桃花瓣,花瓣粉红,在盂中可爱非常。
岳昔钧捧了盂,往院外走去。谢文琼问道:“你要去何处?”
岳昔钧道:“替一个人附庸风雅。”
谢文琼便知她是在说自己,要替自己去找六娘学制香粉。谢文琼道:“我和你同往。”
岳昔钧道:“不必勉强。”
谢文琼道:“你看得分明,还说甚么‘不必勉强’。”
这是在说岳昔钧明明看出她不想找六娘,并非不想制香粉,乃是另有因,却来口上这般“善解人意”。
岳昔钧笑了笑,等谢文琼并肩而行。
谢文琼见她行走不便,伸手取了盂,又犹犹豫豫地伸出另一只手:“要搀一搀么?”
岳昔钧道:“恐怕压坏了金枝玉叶。”
谢文琼道:“哪有这般娇贵。”
岳昔钧也只摇摇头,并不真搀上去。谢文琼有些讪讪地收回了手。
二人并行于山路上,近夏了,一只早蝉叫了一声,无有同伴应答,孤孤零零,冷冷戚戚。
二人一路无话,心思各异。谢文琼心道:恐真有甚么隐情,却并非无有余地,否则她怎能泰然自若同我顽笑?
岳昔钧却心道:既觉她麻烦,就该打发她走,若对她有意,就该分说清楚,这般拉拉扯扯算甚么?岳昔钧啊岳昔钧,你向来以果敢勇毅为傲,如今怎这般优柔寡断,真是奇哉怪哉……
第66章 同蒸煮驸马小为难
岳昔钧与谢文琼二人去往六娘的居所, 却不见其人。
岳昔钧道:“六娘大略在大娘处或四娘处,四娘所住就在不远处,先去那里瞧瞧罢。”
谢文琼便随岳昔钧来到四娘居处。娘亲们盘下的这几处屋子每一个大略能住二至三个人, 因而几位娘亲便按排序二人一间, 余七娘、八娘和九娘三人共住一间。
四娘和三娘住在一处, 而三娘此时去厅堂打牌九,并不在房内。
岳昔钧叩门道:“四娘,六娘在你这里么?”
屋中传来四娘的咳嗽声,还未等她言语, 门便打开了, 却是五娘走了出来。
五娘道:“在。”
岳昔钧笑道:“四娘这里好热闹。”
六娘遥遥道:“三个还好,便是三羊开泰。”
岳昔钧领着谢文琼往屋中去, 道:“我来了,不便是事事平安?更何况, 我不是独身来的, 凑一个五福临门。”
四娘笑道:“一个个都是灌了蜜的,哪里这么多吉祥话儿。”
六娘道:“你就该多听听吉祥话,省的一个人想东想西的。”
四娘以帕遮唇, 浅笑不语。
岳昔钧进了房中,见窗边花瓶中一枝桃花开得正好, 定然是今日新换的,便打趣道:“五娘又做花娘啦。”
六娘道:“你快少说两句罢,倘若惹恼了人,另一条腿也要断上一断。”
岳昔钧给谢文琼指点了凳子的位置,自己也坐下, 道:“五娘哪里舍得,是也不是?”
五娘只当作不曾听见, 冷着脸坐在角落里。
岳昔钧早习惯五娘的面冷心热、沉默寡言,笑了一下,便向六娘道:“六娘,我来寻你,是想请教如何做香粉。”
六娘黑白分明的眼珠在谢文琼身上滚了一圈,道:“是你要学,还是她要学?”
岳昔钧道:“六娘教一个也是教,教两个也是教嘛。”
六娘道:“我不教姓谢的。”
岳昔钧只道六娘素来清高,对谁都一副挑挑剔剔的姿态,却不想她对谢文琼是真有意见。
岳昔钧暗暗后悔,心道:早知如此,便不该带谢文琼来。
岳昔钧正要打圆场,谢文琼先开言道:“不知六娘可否赐教,为何不教姓谢之人?”
岳昔钧张嘴:“这个……”
“谢家人害我至此,”六娘冷声道,“我不犯律条,却因处罪人七族之列,就磋磨一生,可恨不可恨?”
谢文琼无言可对。
虽然娘亲们被发配时,谢文琼还不曾出世,但她也有些坐不住了,一则是被迁怒的气恼,二则是被训斥的不愉,总而言之,谢文琼霍然起身,道:“不劳六娘教。”
说罢,她转身便走,岳昔钧“哎”了一声,抬起了身子,又坐下了。心中暗暗叹了口气,岳昔钧转向六娘道:“六娘消消气。”
说着,岳昔钧看向四娘,四娘会意,劝道:“六妹,她不过是个小姑娘,和此事无干,何必和她置气呢。”
六娘尤气道:“她是小姑娘,就不是谢家人了?龙生龙,凤生凤,那厮养的女儿,这般脾性,料来也不是个好的。”
四娘道:“‘冤有头,债有主’,下令九族发配的是其父,和她甚么相干呢?”
六娘道:“人说父债子偿,难道她就能撇得干干净净么?”
四娘道:“如此便是‘冤冤相报何时了’了。”
六娘道:“她自投罗网,便是上天旨意叫她替父还债,我等何必以礼相待。”
四娘叹息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真动了她,必然惹上更大的麻烦。好容易和姊妹们有一处世外桃源,只求她能服服气气地离开,不透露半点消息,这一劫便算安稳度过了。”
六娘似乎有些被说动,别过头去思索,面上犹有不忿之色。
岳昔钧趁热打铁道:“六娘既然不愿见她,我日后叫她避着点你便是,只当无有这个人便罢。”
六娘道:“我瞧她对你倒算情根深种,你对她甚么意思?”
岳昔钧笑道:“这并不要紧,她总归是要走的。”
六娘点头道:“不错。”
岳昔钧起身道:“我去看看她。”
六娘没有阻拦,五娘在几人说话时便拿了四娘放在一旁的绣绷,顺着线绣了几针,此时正在默默拆线。
而四娘道:“钧儿,你把桃花瓣放在蒸笼之中,再铺香材于其上,再叠一层花瓣,如此几层铺好,蒸上便是。晒三日后研磨成粉,便是成了。”
岳昔钧道:“多谢四娘。”
她出了门来,见院门外身着玄衣的谢文琼徘徊踟蹰,问道:“谢小姐怎不曾走?”
谢文琼转过身道:“我……”
谢文琼一时因气而出门,出了门来气又平了,心道:六娘说得也并非全无道理,更何况她是岳昔钧的娘亲,我何必和她置气?
但又抹不下面儿来去赔罪,因此在院外踱步犹豫。
岳昔钧却不提适才不快之事,只笑道:“娘教了制香法门,谢小姐和我一同去厨房试试么?”
谢文琼松了口气,道:“好。”
二人便又往厨房去,九娘还在厨房中,向谢文琼讲了讲蒸笼怎么用。
谢文琼觉得新奇,一时也将在六娘那里的事情忘怀了。
蒸上了花瓣与香材,谢文琼又无所事事起来。她现下无比害怕自己闲下来,好似闲下来便是甚么罪大恶极之事,好似一旦闲下来就有人要赶她走。
岳昔钧看出了谢文琼的焦虑,请谢文琼坐下,道:“这蒸笼需人看着,谢小姐陪我盯着罢。”
谢文琼道:“好。”
岳昔钧向外瞧了一眼,道:“伴月去了何处?”
洒扫落花时伴月还在,但自岳昔钧和谢文琼向六娘处去,伴月便不见了身影。
谢文琼道:“我叫她往城中去了,告知那些跟我来的侍从们不可走漏风声。再将行李取些来。”
岳昔钧便不再多问,和谢文琼一同听起柴火之声。暮春并不算冷,在火旁对坐,令谢文琼生了“想同她冬日风雪闭户烤火”之心。
却不知能否一同看雪。谢文琼想。
闻见蒸笼中花香与药香,一旁协助九娘的安隐笑道:“这香气忒浓,我们锅中的饭香都闻不见啦!”
岳昔钧道:“那便是我们更胜一筹了?”
“啊呀,”安隐故意拿手指刮了刮脸,道,“甚么‘你们’‘我们’的,我可听不懂,羞羞。”
岳昔钧笑道:“平白的羞甚么,我却不懂。”
“真也不懂,假也不懂?”安隐打趣道,“你是个精明的,在她面前卖呆罢了。”
岳昔钧便问谢文琼道:“我何曾在你面前卖甚么呆?”
谢文琼道:“你不知?那我也不知了。”
谢文琼又道:“安隐——安稳倒也不曾说错。”
岳昔钧道:“不曾说错甚么?”
“‘你是个精明的’,”谢文琼道,“我是斗不过你,认了栽了。”
岳昔钧道:“谢小姐哪里是斗不过我,分明是斗不过自己而已。”
谢文琼面露疲色,道:“我不要听你说甚么禅了。”
岳昔钧便不再多言,两厢无话,围着蒸笼坐了几个时辰,听一旁九娘和安隐说说笑笑,便到了午膳时分。
谢文琼和众人一同用了午膳,席间也无有人于她多言语,只管姊妹们之间说说笑笑。
午后,谢文琼去看了一回蒸锅,又扫了些尘土落叶,到了晚膳,也是同午膳一般,不提。
用罢晚膳,天色渐渐黑了下来,岳昔钧养伤需得早歇,便洗漱过后,上了床榻。
伴月近晚膳时分返回,携了谢文琼的衣物寝具,谢文琼在床上铺就,此时见岳昔钧已卧定,也吹了灯,爬上床去。
岳昔钧颇为不自在地往里缩了缩,侧着身子往墙边贴去。
谢文琼道:“仔细你的腿。”
岳昔钧道:“不妨事。”
谢文琼面朝岳昔钧的背躺定,道:“你还是平躺着罢,现下般会压着伤处。”
岳昔钧仍旧是那句话:“不妨事。”
谢文琼幽幽地叹了口气。
这口气叹得如泣如诉,像是女鬼呜咽,又像是精怪悲鸣,岳昔钧不知怎得听得心里有些发毛,倒不是怕谢文琼吃人,只是往日只见谢文琼肆意快活的情状,哪里见过这般忧心忡忡、愁绪萦怀的谢文琼。
岳昔钧不由转了转身子,觑一觑谢文琼面上神色,却见谢文琼眼中哀哀戚戚、迷迷茫茫,盯着自己的背影,不知想些甚么,连自己转过了身都不曾作出反应。
岳昔钧轻声问道:“你不睡么?”
谢文琼忽回过神来,道:“你睡你的便是。”
谢文琼似乎想了些甚么,又道:“是我在,你睡不着么?”
岳昔钧道:“我只是忧心你睡不着。”
谢文琼自嘲道:“我死缠烂打得与你同床共枕,如何会睡不着。”
岳昔钧道:“恐小姐是‘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谢文琼道:“这些防备,那是腰缠万贯、大权在握之人所要忧心的,我如今莽莽投奔而来,算得上是孑然一身,我怕甚么?”
谢文琼道:“难不成你是如此?我听闻军中将士,睡着了也机警,倘若我在侧,你不能安睡,我另寻住处便是。”
她说着,果真要起身。
岳昔钧伸手按住她,道:“不必折腾。”
两人分别裹在两条被子之中,此时岳昔钧伸出手来,也只是虚虚在谢文琼的被上一按,又复收回手去。
谢文琼又躺下来,看岳昔钧的侧颊就近在咫尺,面上生了一颗浅淡的痣,谢文琼从前一直未曾发觉,现下借着薄薄的月光,悄悄地盯着那颗痣瞧,心下愁绪未散,又生些莫名其妙的欢喜,像是发觉了甚么只有自己知晓的秘密。
岳昔钧哪里不觉谢文琼目光炯炯,她却一不敢转头对视,二不敢出言询问,只佯装不知,阖上了双目。
岳昔钧本是假寐,却不知过了多久,真沉沉睡去。
谢文琼原也舍不得闭上双眼,但今日做多了活计,身子疲乏,也撑不住睡了过去。
月轮高挂,黑幕深深,夜鸟不鸣。
忽然,谢文琼只觉身上渐热,呼吸不畅,她举目看去,却只见一片火红赤色,大火熊熊而来,耳畔是人语喊叫,嘈杂不能分辨。
谢文琼心觉有甚么顶顶要紧之事挂在心头,却怎也想不起来,她急得满身是汗,更热三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伸手又看不见前方之人,好似被困在火笼之中,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挣脱不得。
谢文琼正在绝望挣扎之间,忽然闻见一股奇香,似兰非兰,似麝非麝,浅浅淡淡又丝丝缕缕缠人得紧——
她福至心灵,大声唤道:“岳昔钧!”
谢文琼哭喊道:“若轻,你快下来!”
她喊“你快”时,尚在梦中,“下来”二字惊醒,睁开双眼,哪里有甚么大火,不过是虚惊一场。
谢文琼气喘不止,却觉身上忒重,低头一看,是岳昔钧伸臂将自己搂定,半边身子也压在怀中——怪道谢文琼在梦中觉得身上渐热,呼吸不畅。
谢文琼失笑,正要闭眼再睡,忽听岳昔钧口中喃喃,手上发紧,捏得谢文琼闷哼一声。
谢文琼更清醒几分,觉察梦中所闻的香气,乃是因岳昔钧出了汗。她不但出了汗,还微微打着颤,露出的半张脸脸色苍白,眉头紧皱。
像是做了噩梦。
谢文琼费力抽出被岳昔钧压住的双手,小心翼翼地捧住岳昔钧的脸,叫她莫压住鼻子。
谢文琼上手一抹,果然岳昔钧脸上也汗津津的,谢文琼从枕侧取了帕子,给她细细擦了。
“你有甚么心事呢?做这般噩梦。”谢文琼轻声道。
此话一出,谢文琼忽然有了眉目:岳昔钧曾在公主府的亭子中,对自己说,她在焙晴楼私会莲平庵的师太空尘,是为了求解梦魇之法,而这梦魇,是从战场上带来的。
她梦见了血海尸山了么?谢文琼想。
谢文琼曾听闻,魇住的人不可冒然叫醒,不然伤身伤魂。谢文琼不晓得是否果真如此,也不敢轻易尝试,只是避开岳昔钧的伤腿,也回搂着她。
岳昔钧渐渐平静了下来,谢文琼瞧着那近在咫尺的眉头一寸寸舒展,也逐渐放下心来。
如今这个距离,呼吸相闻,谢文琼后知后觉地害了羞,微微别过头,叫自己的心莫要跳得这般快。
谢文琼好容易冷静下来,满腔隐秘欢喜地要睡去,怀中人忽然动了动,握住了自己的手,语气缱绻地唤道:“殿下。”
谢文琼大喜。
谢文琼喜不自胜,心道:她、她难道也是对我有意的?只是白日不曾表露出来,不然怎梦中缠绵唤我?
谢文琼反手将岳昔钧的手扣得更紧,眼中欢喜满溢出来,转头瞧着岳昔钧的睡颜,唇角也不由自主地翘了起来。
接着,她便清清楚楚地听见岳昔钧叫了一个名字——
“英都殿下。”
谢文琼如坠冰窟,笑容僵在面上。
第67章 谢文琼假寐疑心重
谢文琼好若从悬崖上坠落, 落入无尽深渊,渊底寒潭浸没口鼻,冷意冻住全身经脉。又好若金榜题名之时, 正打马观花, 却听一声撞钟, 才发觉一切不过是镜花水月、黄粱一梦,归来仍是一无所有,那些喜气洋洋更显得滑稽非常、可笑之极。
谢文琼心下又酸又涩:英都是谁?能叫她这般念念不忘?听名字,倒像是个异族人, 又是“殿下”, 恐怕也是哪位王室子女。岳昔钧又如何识得这人?
谢文琼忽然想到一节,双目霍然瞪大, 有些难以置信地想道:曾听岳昔钧自己说,她只在北地待过, 不曾往南去, 料来若不是那位“英都殿下”从别处去往北地遇见岳昔钧,那多半便是朔荇人。岳昔钧和朔荇人交战,又怎会和朔荇王室交好?
思想起郑艮说岳昔钧“通敌叛国”, 谢文琼只觉一股凉意从背上涌起,她震惊地看着怀中安睡的人, 心道:难道郑艮之言并非空穴来风?岳昔钧来路不明,有可能是朔荇人?抑或真的和朔荇人有染?
谢文琼心神大震,开始胡思乱想:怪不得她要问我“若为南阳公主当如何”,若她真通敌叛国,那便是我丰朝的敌人, 也是父皇母后之敌,若事发起来, 我定然要在“情”“孝”之中择其一的。
谢文琼正心中挣扎不定,但又生疑问:岳昔钧的军功总该不是弄虚作假,她是实打实的杀了朔荇许多人的,细作要做到如此地步么?更何况,若她是细作,在京城自然能弄到更多细报,又何必逃到这个穷乡僻壤来?
谢文琼发觉这两处疑点,心下稍宽,只觉恐怕是自己疑神疑鬼的错怪了。
但她心中的疙瘩仍旧未曾化开,她又止不住地去想:那她为何梦中唤“英都殿下”?是了,恐怕是和那位殿下隔着家仇国恨,不能成就鸾俦,因而念念不忘。
谢文琼越想越觉得有理,想得半点困意也无了,只瞪着岳昔钧的脸庞看,看得双目酸涩,一眨眼便湿润起来。
谢文琼睁眼到天光初亮,觉察出岳昔钧有醒来之意,方才慌忙闭眼,装作熟睡的模样。
岳昔钧朦胧睁眼,见自己和谢文琼搂在一处,双手相牵,那点瞌睡立时醒了。她见谢文琼未醒,便轻手轻脚地起身,拖着左腿从谢文琼身上跨过去,下了地来。
岳昔钧只觉身上汗湿粘腻,取了手杖便去打水。打了水回到屋中,岳昔钧走到谢文琼床前,轻声唤了一声:“谢小姐。”
见谢文琼不动,岳昔钧又试了试道:“怀玉。”
谢文琼仍旧睡得香甜。
岳昔钧不放心,又喊了一声:“殿下。”
谢文琼还是无有反应,岳昔钧这才安安心心往水盆处走去。
岳昔钧坐在凳子上,轻轻将拐杖放在倚在一旁,便解开了里衣系带。
她将上衣除下,用沾了水的帕子擦拭。
而岳昔钧并不知晓,谢文琼在她身后悄悄睁开了双眼。
谢文琼眼睛一转,心中紧张地往岳昔钧身上看去,却只见岳昔钧背部一片雪白,只有一些刀剑伤疤,腰间也是光洁无比。
谢文琼大大松了一口气,收回了目光。
谢文琼并非是想要偷看,这种行径她自己都觉猥琐恶心。但她却还是这般做了,虽然在心中和岳昔钧千般万般赔了不是,谢文琼仍是觉得愧疚,因此她只扫了一眼,就连忙闭上了眼睛。
谢文琼不得不这般做的缘由是——
朔荇人自生下来,便会在腰间纹上一个“并蒂荇”的刺青。朔荇人逐水草而居,他们相信,这个刺青会保佑他们。
谢文琼这一眼,便是要确定岳昔钧不是朔荇人。如今,她的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岳昔钧不是朔荇人,却并不能证明她不是朔荇探子。
怀疑既生,便会生根发芽,任凭谢文琼怎么寻找疑点推翻,却终需证据。因而,谢文琼自我宽慰道:我乃是不得已而为之,日后倘有机会,向她坦白便是。
岳昔钧擦净了身子,换上干净衣服,又除下裤子来换了药。折腾了一番,才收拾停当,岳昔钧又瞧了瞧谢文琼,见她仍旧睡得安稳,便轻手轻脚地出门倒水。
而房中,谢文琼复又睁开双目,不知自己究竟是对是错,良心难安。
岳昔钧倒了水,没有再回房中去,而是径直去了厨房。她做了一点早膳,大娘和二娘便进了厨房来。几位娘亲轮班来做饭,今日是她二人。
大娘见了岳昔钧,便问道:“昨夜睡得如何?”
岳昔钧道:“还好,她不曾有甚么异动。”
大娘又问道:“今日早课做了么?”
岳昔钧顿了顿,如实答道:“不曾。”
大娘道:“为何?”
岳昔钧道:“屋中有人,恐念诵惊醒。”
大娘道:“屋外尽是好山水,哪里不可?”
岳昔钧默然。
二娘从旁道:“既然不想做早课,日后便也不做了罢。”
岳昔钧一惊,忙道:“只是今日……”
“大姊,”二娘道,“钧儿不信这些,不过你我强加于人,何必勉强。”
大娘问岳昔钧道:“你果真不乐意么?为何从来不说?”
岳昔钧道:“不曾有甚不乐意。”
大娘道:“我知晓了。”
岳昔钧心中略有些惴惴,道:“大娘,我明日便拾起来。”
大娘道:“二妹说得是,你不必念诵了。”
见岳昔钧面上迟疑,大娘叹道:“是我参不透了。血海样深的恩怨,我化解不开,便寄心于神佛,终日念得几着了魔,觉得经中能渡一切苦痛,才叫你在军中那等吃人地里持诵,却不曾问过你一句。”
岳昔钧道:“我知晓娘亲们是爱我护我。”
大娘轻叹了口气,道:“阿弥陀佛。”
二娘道:“钧儿去坐着罢,这边不用你。”
岳昔钧笑道:“总该叫我做些甚么,好不认为自个儿是个废人。”
几人便分工做起饭来,厨房中安静却也温馨。约略两盏茶后,谢文琼入得厨房来,询问有甚么可以相帮。
岳昔钧问道:“你的手还痛么?”
谢文琼举起手来给她瞧了瞧,道:“已然痊愈了。”
用过早膳后,谢文琼因着手伤痊愈,便要随娘亲们下地。三娘便道:“这些锄头铲子的,不比扫帚,又重又危险,谢小姐不去为好。”
谢文琼道:“万事开头难,请允我试试。”
三娘便不再劝,带了谢文琼去了田间。田间一片荒芜,杂草已然除去大半,但仍有许多未除。
三娘便教起谢文琼如何除草来,而岳昔钧有些不放心,也跟了过来。
谢文琼善骑射,拉弓需要臂力,因而谢文琼也拿得动镰刀。但谢文琼娇生惯养,哪里干的了长时间弯腰挥臂的工作,因而过一会儿便要歇一歇,过一会儿便要歇一歇,整个人又热又累,汗流浃背,脸颊也通红。
岳昔钧见状,喊道:“你回来吃口茶罢。”
谢文琼便撇了镰刀,朝岳昔钧跑去。阳光下洒,岳昔钧见她跑得急切,不由笑道:“慢些,仔细脚下。”
谢文琼恍若未闻,三步并作两步,跃到岳昔钧身边,端起她身旁的茶盏,也不管甚么礼仪端方,一阵鲸吞牛饮,便把茶下了肚。
岳昔钧只好把“这是我的茶盏”一句咽了下去。
如此,谢文琼白日帮着做农活,晚间倒头便睡,也无有精力胡思乱想,连岳昔钧夜间惊梦都觉察不出了。
而岳昔钧一夜梦见战场厮杀,马嘶人吼,熟悉的、不熟悉的面孔从眼前掠过,一时是英都扎向她的大腿,一时又是无脸的朔荇士兵以荇钩卡中自己大臂,而自己兵刃脱手,拼死一搏,不退反进,催马迎敌,变拳为爪,猛然卡上敌人脖颈!
然而,当岳昔钧带着满腔杀意梦中惊醒,却悚然发觉自己的手正掐在谢文琼脖颈之上,不由一身冷汗,颤抖着手摸了摸谢文琼颈侧脉搏,触手温热跳动,方才放下心来。
岳昔钧怔然坐起身子,瞧着自己不住发抖的双手出神。
岳昔钧从未和旁人同床共枕,安隐陪床时,也是分床而睡,因而岳昔钧只道自己夜间做梦会出汗,却不曾知还有这般吓人的发作之法。
岳昔钧心中苦笑道:昔日曹孟德说“吾梦中好杀人”,乃是遮掩多疑之语,却不想岳若轻是真梦中好杀人。
翌日,谢文琼晨起,却觉喉间干涩,说出的话也有些沙哑,不由问道:“小竹子,你家可有润喉的草药?”
岳昔钧含愧道:“有,待我取来。”
岳昔钧不但取了水冲泡草药茶给谢文琼服下,又取了外敷的药膏来。
谢文琼见了,笑道:“不过是天气干燥,饮水少了,哪里需要外敷。”
岳昔钧有些难以启齿,只得取了盏铜镜给谢文琼瞧。
谢文琼不解其意,却还是向镜中望去——
只见自己纤细的脖颈之上,分分明明地印着几枚指印。铜镜模糊,只能瞧出深色的轮廓来,却也触目惊心。
第68章 荇菜药中春光漏泄
谢文琼摸了摸脖颈, 并不觉得太过疼痛。
谢文琼乍一看时也是一惊,却很快便平静下来,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岳昔钧有些赧然地道:“是我梦中不规矩, 伤了谢小姐玉体。”
谢文琼不是要问自己伤势, 而是要问岳昔钧的情况, 道:“你的梦魇还不曾好么?”
这一句话,便是点破了岳昔钧的驸马身份。
岳昔钧也不故作不承认,叹息道:“愈发的厉害了。”
谢文琼道:“莲平庵的空尘师太给你的法子,也不中用么?”
空尘哪里给岳昔钧看过魇症, 那不过是岳昔钧的搪塞之语罢了。
岳昔钧经她这般说, 倒有了些别样的想法:从前不曾发作,究竟是无有旁人在身侧, 还是昔日念了经书,给压下去了?
岳昔钧便道:“她只叫我多习经文, 去去煞气。”
谢文琼道:“近日倒不曾听你诵读。”
“是偷工了。”岳昔钧道。
如此, 岳昔钧便捡起早晚课来,或许当真有用,果真几日不曾发作。
然而, 当一日岳昔钧睁开眼,瞧见自己左手将谢文琼双手反扣在身后, 右手按住谢文琼的后颈,而谢文琼在自己手下挣扎呜咽不已,便知又坏了事了,经书并不奏效。
岳昔钧慌忙松手,将谢文琼扶起, 跪在床上赔罪道:“请殿下恕罪。”
岳昔钧只觉一次尚能谅,再次便是十分过分。
谢文琼掩口咳嗽一阵, 摆摆手道:“此非你本意,不必行此大礼。”
岳昔钧道:“我既然有此症,为了殿下的安危,还是分床而睡为好。”
谢文琼也知是此理,却终究有些不舍,犹犹豫豫地道:“或许还有别的法子……”
岳昔钧缓缓道:“若是你不愿分开,那便将我手足捆住,方才令人安心。”
谢文琼哪里舍得,只得道:“我去别处住便是。抑或有多余的床榻,在这屋中再置一个。”
于是,岳昔钧便睡在了新置的小榻上,谢文琼原本要让大床给她,却推脱不过,只得作罢。
二人分床而睡之后,果然安稳。但谢文琼却暗暗发愁,觉得并非长久之计。
谢文琼之前问过治好沈淑慎魇症的神医,但神医不知云游何方,竟一时不能联络上。
而岳昔钧的几位娘亲得知此事后,便由二娘开过方子,效果也是平平。
谢文琼道:“不若去岳城中叫大夫瞧瞧罢?”
岳昔钧沉吟道:“也好,我知晓一处医馆,听闻内中大夫医术高明。”
于是,岳昔钧和谢文琼便往城中去,安隐和伴月陪同在侧。
马车走出颠簸的乡间小路,渐渐上了平坦的官道。谢文琼撩开车帘往外看去,只见窗外渐渐少了林木,多了屋瓦,人语声也愈加嘈杂起来。
谢文琼放了帘子,不多时,赶车的安隐道:“小姐,到了。”
谢文琼和岳昔钧戴上面纱,一同下了车来。
这正是一处医馆,接诊的大夫把了脉,问道:“只是盗汗?”
岳昔钧道:“还伤人。”
大夫道:“心病。”
谢文琼问道:“如何医治?”
大夫道:“梦见甚么了?”
岳昔钧道:“杀人。”
大夫默默往后坐了坐,道:“真杀过人?”
岳昔钧迟疑一瞬,还是点了点头。
大夫心道:这女娃娃还杀过人?杀了人还好端端在这坐着,不被官府抓去,要么就是逃犯,要么便是癔症。
大夫道:“心病还要心药医。你们多开解开解,我开些安神滋阴的药,吃一段时日罢。”
谢文琼道:“好。”
谢文琼拿了方子,要去抓药,岳昔钧却道:“怀玉,我想吃对面铺子的糕点,劳烦你叫安隐帮我买一包,我在此抓药,可否?”
安隐正在马车处,伴月也候在门外等,因此谢文琼不疑有他,道:“我去给你买了便是,你爱吃杏仁酥,是也不是?”
岳昔钧道:“怎敢劳动……”
谢文琼不叫她说完,笑道:“这有甚么,且等着罢。”
岳昔钧便道:“多谢。”
谢文琼出去了,岳昔钧推着轮椅转到药房,药柜前只有一位女子在称药。
岳昔钧上前道:“荇菜二钱。”
那女子抬眼瞧了岳昔钧一眼,手上不停,道:“南荇北荇?”
岳昔钧道:“北。”
荇菜几不生于北方,多生于南方。而传说百年之前,朔荇地界一处池沼中生了荇菜,花开圣洁,因而被朔荇人奉为神物,“朔荇”之名也由此而来。
那女子闻言,伸手道:“方子。”
岳昔钧递了大夫开的药方,那女子照着方子抓了,仔细捆扎好,递给岳昔钧。
岳昔钧不动声色地接过那女子手中藏着的一个药丸大小的纸团。
谢文琼买了糕点后,见岳昔钧捧着药乖乖坐着等自己,不由笑道:“可等急了?”
岳昔钧道:“怎会呢。”
谢文琼举了举手中的纸包,道:“我还买了些给娘亲们带去。”
岳昔钧有些惊讶于她如此周到,由衷地道:“费心了。”
几人并不着急回去,而是在城中又置办了些东西,待到日头西斜,方才驾车离城。
马车之中,谢文琼道:“我瞧着这大夫开的方子,和二娘的也差不了许多,不知有无效用。”
岳昔钧道:“大夫既然说了是心病,想来还是要我自己挣脱。”
谢文琼小心翼翼地问道:“这心病是关乎战场生死么?”
岳昔钧微微蹙眉,道:“恐怕如此。”
“我不懂甚么医术,”谢文琼道,“倘若你愿意同我讲讲,我是万分乐意听的。郁结于内总归不好……”
岳昔钧笑道:“若真说起来,二十多载的积郁怎能三言两语说完?”
谢文琼轻轻地道:“来日方长,不怕讲不完。”
岳昔钧温声道:“不错,来日方长。”
谢文琼适才那句话不过是试探之语,试探岳昔钧究竟还有无打算要赶自己走,听岳昔钧果真应下,她一时欢喜,身子往岳昔钧那里倾了倾,喜形于色道:“若轻……”
岳昔钧含笑道:“殿下肯为臣治病,臣受宠若惊。”
谢文琼道:“叫我怀玉。”
岳昔钧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岳昔钧看着谢文琼的眼眸,唤道:“怀玉。”
谢文琼伸手想牵一牵岳昔钧的手,却在一寸之外停下了,谢文琼微微垂下了眼眸,看着二人的手指,道:“你说说,我是不是也生了病?”
岳昔钧道:“殿下身体康健,怎说患了病?”
谢文琼顺着岳昔钧的手指往上看去,看她修长的手臂,看她莹白的脖颈,看她微笑的唇、挺俊的鼻、生辉的眸,谢文琼抬起自己的手指,想触一触岳昔钧的面庞,又缓缓蜷起手指,声音像是从天外般来:“许是我听你诵了几日佛经,一知半解,开始胡思乱想起来——我在想,这来日方长,究竟是不是‘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岳昔钧坚定地握上谢文琼的手,叫她的指尖贴上自己的面颊,道:“怀玉,我不是梦幻泡影。”
谢文琼感受指尖温热,遮掩住语气中的脆弱,叫自己听起来不那么可怜地问道:“那你为何忽然说我们来日方长?我不曾做甚么叫你改观之事罢?”
岳昔钧道:“千金之躯,肯为我下农田、医心病,如何不叫我改观?”
谢文琼道:“若轻,莫要诳我。”
岳昔钧笑道:“怎敢。”
岳昔钧认真地道:“你我就长长久久在一处,甚么也不管了,好不好?”
谢文琼点点头道:“好。”
谢文琼的手指使上了几分力,捧起岳昔钧的脸庞,笑道:“真的如梦一般。”
岳昔钧温柔地道:“那怎生是好?”
岳昔钧也贴过去,轻声道:“殿下会梦见臣的琵琶骨下面生了一颗血痣么?”
谢文琼的心仿若要蹦出胸膛,她面上染了桃花颜色,却佯作镇定地将手从岳昔钧的面颊处滑下去,似有似无地掠过脖颈,点在衣襟之处,用为了干农活而修得有些短的指甲微微挑开一点:“叫本宫瞧瞧?”
岳昔钧不动,道:“任君采撷。”
于是,谢文琼挑开岳昔钧的衣襟,果然见到琵琶骨下面一点血红,平平整整,并未凸出来很多。
谢文琼拿指尖轻轻一刮,满意地瞧见岳昔钧微微一颤,笑道:“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岳昔钧接道:“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谢文琼笑着嗔了一句“羞也不羞”,手上又摸了一下,却觉得有些古怪,这不似一般的痣。谢文琼迟疑道:“这……”
岳昔钧道:“怀玉好生敏锐,这其实并非血痣,而是一处刺青。”
谢文琼问道:“为何要刺在此处?”
“我第一次上战场时,怕得很,给了敌人可乘之机,敌人一矛就捅在了此处。”岳昔钧道,“万幸有甲胄挡住,但甲胄也因此而碎。”
岳昔钧平静地道:“我下了战场,愈想愈后怕,因此纹了个血痣来警醒自己。”
“怀玉,”岳昔钧道,“这是我梦魇的开始。”
谢文琼怔然,手下那点血红的纹身似乎发了烫,叫她无比心疼。
谢文琼收了手,将岳昔钧拥入怀中,抚着她的背道:“我说错啦,往日才是梦幻泡影,来日实实在在、平平安安。”
岳昔钧应道:“嗯。”
她回抱住谢文琼的手,在谢文琼背后捻了一捻掌中的纸丸。
谢文琼并不知晓,那纸丸中写了四个字——
京中得信。
——英都的手下告知岳昔钧,谢文琼在岳城的消息,已然传到了京城。
第69章 劳离燕别而归柳门
岳昔钧与谢文琼二人正于马车之中相拥, 忽然听得车外伴月道:“小姐,到了。”
谢文琼松开了抱着岳昔钧的手,为她理了理衣襟, 道:“下车罢。”
而车外, 伴月和安隐近日聊得熟了, 伴月正叫安隐用过晚膳之后来自己房中,想要送些自己绣的帕子给她。
安隐刚应声“好”,便见谢文琼搀了岳昔钧出来,连忙上前扶住岳昔钧, 道:“谢小姐交给我便好。”
谢文琼道:“无妨, 我也能搀。”
岳昔钧也道:“叫怀玉搀一搀罢,不妨事的。”
安隐心中疑惑, 却也不便开口。她一直全神驾车,间或和伴月说两句话, 因此不知道车中发生何事。
谢文琼扶着岳昔钧, 只觉二人好似寻常人家偕老白头的伉俪,一路相扶走过几十载春秋——但实际上这不过是幻想而已。
娘亲们已然做好了晚膳,谢文琼将带回的糕点打开分了, 言语间依旧亲亲热热,全然不见前段时间的龃龉。
席间, 岳昔钧道:“娘,我往日于情爱一途迟钝不堪,不知早已心悦怀玉,今日我已同怀玉互诉衷肠,往后就叫怀玉长久住下, 好不好?”
谢文琼不料岳昔钧竟然如此直白相告,又惊又喜地道:“若轻!”
岳昔钧朝谢文琼笑了一笑, 半是对她说,半是对娘亲们道:“娘亲们知情达理,断然做不出棒打鸳鸯之事,你且宽心。”
几位娘亲眼神流转,彼此意会。大娘道:“钧儿,你已然意定否?”
岳昔钧点头道:“是。”
大娘淡淡地道:“儿孙自有儿孙福,我等不会干涉。只是能否长久,也要日后再看了。”
谢文琼道:“多谢娘亲们体谅,我省得的,绝不会叫苦叫屈。”
岳昔钧道:“哪里舍得你再受苦受累,之前不过是不明你心、不明我心时试探罢了。”
谢文琼笑道:“娘亲们做活,我却坐享其成,这也不是尊长的做法。”
“先不讲这些了,”岳昔钧道,“待我的腿好了,我也能出一份力气。”
岳昔钧说着,给谢文琼夹了一块肉。谢文琼也给岳昔钧夹了一筷子她喜爱的菜肴,二人相视而笑。
用罢膳,谢文琼自去梳洗,而七娘叫住了岳昔钧道:“钧儿,你来和娘说说体己话儿。”
岳昔钧留了下来,而其余八位娘亲也并未离席。
七娘笑道:“你这小滑头,又在打甚么算盘?”
岳昔钧也笑道:“我哪里会打甚么算盘?八娘教我时把我骂得狗血淋头,七娘你都忘啦?”
“那都是你小时的事了,提它作甚,”七娘道,“莫跟娘拐弯抹角,是不是有甚么消息?”
岳昔钧从袖中取出那团纸丸,摊开来给娘亲们瞧了,便将纸团点了。
岳昔钧道:“公主既然说她的行踪一路上是严防死守,不曾透露半点,但终究叫京城得了讯,这并非好兆头。”
大娘一边擦手,一边分析道:“不错,要么是公主诓骗你我,引她父皇母后来此;要么是她治下不严,抑或部下出了鬼;要么便是有人顺着她出城用的假身份顺藤摸瓜查到此处。”
“无论如何,”三娘道,“此地终究不安全了,大姊,怎办?要逃么?”
大娘转而问岳昔钧道:“钧儿是甚么主意?”
三娘恍然道:“是了,钧儿今日待那公主判若两人,是有甚么好主意了么?”
岳昔钧却摇摇头道:“我哪里有甚么好主意,不过是有些侥幸罢了。”
岳昔钧细细道来:“若是公主诓骗我等,她千金之躯直入‘龙潭虎穴’,岂不忒冒险?想来帝后断然不肯。那多半便真是她偷偷跑出了。她跑出来寻我,口中说是一片真心驱使,但我和她才结识不过几月,又明里暗里针锋相对,她哪里就会矢志不渝了?她来此穷乡僻壤时日也短,正是新奇的时候,才会觉得来日方长,真等她多住些日子,无丝绸绮罗或许尚且还好,日日粗茶淡饭,她真能忍受?我想恐怕未必。”
六娘接道:“正是如此,我不过是生在余庆之家,一朝变故,失了那些家中茶饭都觉得难以忍受,更何况帝王之女用惯了龙肝凤髓,口腹必定刁得很。”
岳昔钧心道:在宫中时,她也不得已吃了许多不爱吃的饭菜,或许真能受住口舌清苦也未可知……住了,万不可这般想。
岳昔钧继续言道:“既然她待我热忱多半是一时之兴,又兼我从她眼下逃走,她觉得被下了面子,自然有一腔怨怒,千里迢迢追来,自然是抱着降伏我的心思,不曾到手便生执念,不妨叫她称了心意,她得手之后,自然觉索然无味,放手丢开,我等再搬了家,不便好了?”
岳昔钧归结道:“这便是我先前所说的侥幸了,万般种种,究竟能否成就,不过是推断罢了。若是她得手之后还不肯放,也只得另想他法,如今我是想不出甚么来了。”
八娘道:“我等晚间背着她悄悄走了便是,何须如此大费周章?”
六娘道:“八妹,你好生糊涂,一来未必能不叫她觉察,二来她再穷追不舍,又是麻烦,三来她或许有些良心,失了兴致之后,能回头劝解她父皇母后也未可知。”
八娘闻言点头道:“原来是这个道理。”
二娘道:“若是京中有动静,追兵到此或是调动岳城中的人手,十几日足够,钧儿此计,时日几何?”
岳昔钧道:“五日之内,她称心之后,我再露些短处给她,叫她恶了我。倘她不能歇了心思,便换计策。”
几位娘亲又商议一阵,大娘道:“就按钧儿所言罢,只是钧儿要虚与委蛇几日了。”
岳昔钧笑道:“这有甚么。”
众人又说了会儿话,大娘本想留岳昔钧单独谈谈,却见五娘起身对岳昔钧道:“你随我来。”
岳昔钧拄拐跟上,五娘将岳昔钧带至一处开阔僻静的田地之中,方问道:“我教你的竹枝身法,你还记得否?”
岳昔钧道:“不敢忘。”
五娘道:“坐下,你我口中论一回武。”
岳昔钧依言和五娘相对而坐。五娘面上无甚么神情,眼神也有些冷硬,但岳昔钧知道她只是不喜表露内心。
岳昔钧曾听娘亲们讲过一桩“典故”。曾经,四娘朱门大户出身,乃是饱读经史的官宦小姐,一朝发配,身子又不硬朗,因而渐生死心,其余娘亲皆出言相劝,唯五娘一言不发。
后几日,四娘清晨推窗,皆见窗边花瓶中换了新枝,花枝带露,想来是有人早早便折了。四娘遍问不知是何人所为,终有一日特意早起,望见窗子上映出一个人影,连忙起身推窗去观,正撞见五娘往瓶中插花。五娘见被撞破,竟然一慌,抽了花枝扭头便走,四娘在她身后细声细气地道“叫旁人瞧见,还道五妹你盗了我的花儿呢”,五娘又回身默默将花换了。七娘得知此事,还打趣五娘是“锯嘴葫芦肚子大”,心事全在腹中。
而岳昔钧与各位娘亲们或多或少都有些相似之处,她与五娘一样,有些真心从不明言,只在暗处露出一些端倪。
现下,暮色四合,田垄空寂。五娘道:“假使我是一位权贵,一时兴起和你切磋,你该如何应对。”
“自然是如同下‘臣子棋’一般,”岳昔钧道,“不可赢,又不可输得明显,娘刚说的竹枝身法便很好,攻守兼备,看起来也唬人,实则是且战且退的好身法。”
五娘道:“我使一招龙凤拳里的‘凤舞缠枝’,你当如何?”
据传,这龙凤拳乃是不知哪朝的皇家拳法,如今“飞入寻常百姓家”,是人人都习得的了。
岳昔钧不假思索地道:“以‘鲇鱼上竹’应对。”
“凤舞缠枝”一招融合了太极拳的缠丝劲,乃是直取后缠住敌人的一招。而“鲇鱼上竹”这一身法,正如其名,本想前进反而后退,表里不一,叫人预判不着,正破缠劲。
五娘道:“接以‘颠鸾倒凤’。”
岳昔钧面上一红,道:“回以‘刀过竹解’。”
“颠鸾倒凤”一式若是使得好,可致对手头朝地、脚朝天,而“刀过竹解”迎身直上,拉近彼此距离,叫对方拳势不好开展,如此正应“刀过竹解”本意的水到渠成、顺利解决之意。
五娘道:“‘离鸾别凤’。”
岳昔钧沉吟道:“‘柳门竹巷’。”
“离鸾别凤”一式,双拳大开大合,好似一对分开的鸾凤。而“柳门竹巷”一招封门闭户,乃是守势,好似退隐山林,不问世事。
五娘又道:“‘凤靡鸾吪’。”
“凤靡鸾吪”指鸾凤死亡,乃是龙凤拳中的最后一式,变攻为守,气势大收。
岳昔钧默然许久,终于道:“‘枯竹朽木’。”
竹枝身法之中,从未有甚么“枯竹朽木”。
——她们从来都不是在论甚么武功,而是在喻指谢岳二人。
倘有一日凤死,则竹枯,岳昔钧不拍手称快,不冷眼而观,会为那人一大悲。
第70章 情非得已昔钧望月
五娘听罢, 也默然不语。
她适才所出四招,正是发了四问:公主纠缠于你,你是甚么心思?若她要同你行鱼水之欢, 该如何办?公主与你离别之后, 你会如何?倘若公主身死, 你作何感想?
岳昔钧答:公主纠缠于我,我虽然推拒,却难免没有一点迎合的心思;若要行鱼水之欢,便顺其自然;公主与我离别之后, 我和娘亲们退隐山林, 再不与之见面,了此余生;倘她身死, 我远远凭吊,感念她曾与我相伴, 不会将之忘怀。
五娘忽然想起一桩旧事。大略是几年前, 在斌州驻扎时,有一日岳昔钧休沐,出营采买, 遇见一汉子上前攀谈。那汉子言语规矩,岳昔钧见他谈吐不凡, 却刻意强调自己是城中百姓,又见他眉眼间有些朔荇人的影子,心中暗暗起疑。
岳昔钧回得营中,将此事向长官报备,长官只叫她寻机试探此人, 莫要打草惊蛇。此后,岳昔钧多次与那人吃酒, 觉察那人十之八九是朔荇细作,便欲以假细报迷而惑之。
然而,还未等岳昔钧与长官商议好计策,那细作酒后忽而拉住岳昔钧的手,想认岳昔钧为契弟。岳昔钧悚然抽手,胡乱搪塞过去,回营之后,对长官直言不愿和那细作做了契兄弟,便是假的也不成。
长官道:“且忍片时,莫要坏了大计。”
岳昔钧道:“他既然这般,多半对我不曾起疑,不若早早行计,何须再结契兄弟取他信任?”
长官思忖道:“未能确保事成。”
岳昔钧道:“战场之中,千变万化,您比我更明白,如今若是再拖下去,恐怕夜长梦多罢。”
岳昔钧本不是多话之人,却为了这桩事对长官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口都说干了,长官方放弃了叫她去假意逢迎那细作之事。
五娘如今想到这一桩旧事,心道:钧儿并非全然肯以身饲虎之人,她昔日拒绝作契弟时也不是莽撞少年,没道理如今就肯牺牲自我,做个“顾全大局”之人。这般说来,她对于那公主也并非全然无情,只是时也命也,不能长相厮守罢了。唉,这也是无法之事,那公主在一日,我等便要提心吊胆一日,更兼我辈之事,二人真能坦然相待?早早分开或许也非坏事。
五娘本就想试一试岳昔钧究竟是甚么心思,如今得知,也不多言,只道:“天时不早,你回去歇着罢。”
岳昔钧起身告辞,走出几步,却听身后风声起,衣袖破风之声猎猎,她回首一望,只见五娘起了身,右步后撤,左掌前出,右拳后引,双手作一个对拉之势,护在身前——正是龙凤拳里的起手式“吹箫引凤”。
岳昔钧立定,望着五娘的身形出神。
五娘“吹箫引凤”一式后接“凤凰于蜚”,而这一式不曾使老,忽而变作“打凤捞龙”。五娘“打凤捞龙”一式使到一半,却住了手,收了势负手而立。
岳昔钧知晓这是五娘在提点自己:吹箫引凤引来了谢文琼,和她假作琴瑟和鸣、凤凰于蜚,实则是设法算计,现下收手还不算迟。
岳昔钧心道:如何不算迟呢?初见时便迟了。
岳昔钧望着清明月轮,心中也泛起苦涩之意,暗暗思道:人说明月照清平,它却照不见我心底。是了,我本就难自照,何怨他物呢?我与公主二人到了如今的境地,除却“造化弄人”,竟然也想不出其他话儿来。只愿她归京之后,将我全然抛却,日日愉悦,这也便不算我的罪过了。
岳昔钧狠一狠心,冲五娘微微一揖,敲着拐杖一步一步缓缓地回房去。
而在岳昔钧与五娘论武之时,伴月在房中服侍谢文琼梳洗。
伴月面露犹豫之色,终是问道:“殿下,恕奴婢多嘴,我们真个要在此久住么?”
谢文琼面色淡淡,哪里有适才饭桌之上的喜笑颜开。
谢文琼心道:我倒是想长住,只怕旁人不乐意罢了。她在京中之时,就有向我示好之举,也曾蜜蜜甜甜、亲亲热热,恐怕意下是叫我消了疑心,然而她后来走时何等的干脆利落,哪有半分留恋。如今她故技重施,怕是又是障眼之法,心中不知又有甚么主意。
谢文琼越思越苦,心中自嘲道:虽然明白此理,难道我还能如同在京中一般直言揭穿么?那岂不是将她推得愈发远了,我又何必如此呢?倒不如佯做个不知不觉,挂挂开心颜,也偷得一段如漆似胶的日子,做一个饱死鬼便了,往后如何,目下暂不必去想。
然而,谢文琼同伴月,不比于岳昔钧同安隐。伴月是皇后拨给谢文琼的宫娥,谢文琼虽则待她不差,却并不亲近,有些心事不能同她倾诉。
因此,谢文琼也只道:“且住住看罢。”
伴月又问道:“殿下当真对驸马……奴婢斗胆,殿下当真对驸马情根深种么?”
谢文琼有一瞬的疑惑“伴月今日为何如此不知分寸”,但也在心中以“或许环境变化,她脱了些规矩束缚”说服了自己。
谢文琼自然不能对伴月说“不错,我对驸马死心塌地”,她终究还有几分傲气在身,不愿叫自己看起来太过狼狈。
故而,谢文琼举镜自揽,却又不敢与镜中之人对视,垂了眸道:“算不得深种。”
伴月道:“如此说来,殿下来到此地也不过一时兴起,如同雪夜访戴般,兴尽而归也没甚么的了?”
谢文琼言不由衷地道:“……嗯。”
而窗外,安隐微微睁大了双眼,蹑手蹑脚地出了院子。她本是来寻伴月,来取伴月赠给自己的帕子,却不想恰巧听见了谢文琼的“肺腑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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