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兵诈法换作君子行
安隐寻到岳昔钧时, 岳昔钧正从田垄处走回。
安隐乍听谢文琼那般说时,只想快些告知岳昔钧,然而, 当她真见了岳昔钧, 心中又犹豫起来:小姐未必在意这些罢?公主究竟是情深意重还是可以随时抽身, 与小姐干系并不大罢。
安隐转念又想:既然公主并不是一腔深情,那么小姐之计岂不是更容易成了?这是一则好消息,当同小姐分享。
于是,安隐笑道:“小姐, 你猜猜, 我适才听得甚么?”
岳昔钧道:“这般喜上眉梢,敢莫是听着了喜鹊叫?”
安隐道:“并非如此, 那些鸟儿雀儿的日日见得,这好消息可不是日日常有。”
岳昔钧笑道:“你也跟我卖起关子来啦?”
安隐道:“谁叫小姐你总和我卖关子呢?好啦, 我直说就是。”
安隐转头看了看, 旁近无人,方才道:“我适才去寻伴月,听得她和公主谈天, 说了些关于小姐你的话儿。”
岳昔钧笑意淡了些,道:“你是无心听之, 若是再传我耳,恐怕有失君子行径。”
安隐笑道:“小姐你向来满腹的‘兵不厌诈’,怎又说起儒家君子来了?”
岳昔钧道:“这不是刚被五娘教训过么,总该收敛一些。”
安隐便有些失落地道:“好罢,那我就烂在腹中好了。实在是不吐不快, 我也不说旁的,就恭喜小姐你很快就能脱离苦海了。”
岳昔钧一怔, 有些不懂她打的甚么哑谜。
岳昔钧心道:既然说是公主和伴月谈论我,又说我早日可以脱离苦海……甚么是苦海?是指现下的处境么?既是如此,想来公主多半说的是对我并非要长相厮守了罢。她果然玲珑心窍,多半是我有些心急,露了破绽。也罢,且周旋几日便是。
岳昔钧想罢,口中道:“是么,时候不早,你快回屋罢。”
安隐摇头道:“不可,我还要寻伴月呢,正好同小姐一起过去。”
二人便回了屋中,谢文琼正拿着剪刀修剪瓶中花枝,而伴月在一旁做女红。
安隐只当先前并未来过,同伴月说说笑笑。
岳昔钧走到谢文琼身旁,问道:“哪里来的花瓶呢?”
谢文琼道:“六娘送的。”
岳昔钧一顿,道:“六娘?”
“六娘说叫我们好生过日子,”谢文琼微笑道,“上一辈恩怨她不计较了。”
岳昔钧道:“那便好。”
岳昔钧在椅子上坐下,伸手去拉谢文琼的右手,道:“我来剪罢,仔细伤着手。”
谢文琼道:“我又不是那脆生生的琉璃,哪里这般娇贵。”
岳昔钧还是取走了谢文琼手中的剪刀,扭头瞧着她笑道:“不是琉璃,却是明珠,我只想着藏在匣中,哪里舍得曝在日光下叫旁人瞧见呢?”
谢文琼乜她一眼,半羞半嗔地道:“金屋藏娇之言说得顺口,怕是并非头一次这般说了罢?”
“冤枉,”岳昔钧轻轻一叹,“正是心想口出,哪里便是娴熟了呢。”
谢文琼心思一转,正想问些甚么,又忽而转头瞧了一眼伴月。伴月心领神会,找个由头将安隐带去了别间。
谢文琼这才开言问道:“你叫冤叫屈,那我来问你,女扮男装,欺君罔上这一桩案,你并不冤枉罢?”
谢文琼心中明白,若是自己对这些事不闻不问,那才是反常,倒不如大大方方摊开来说了,也显得坦诚。
岳昔钧没料她会突然翻旧账,却并不害怕,从从容容地道:“是,不得已诳瞒,殿下恕罪。”
谢文琼道:“是三岁时便如此了么?”
岳昔钧道:“是。”
谢文琼道:“说甚么本名叫卢鸿雪,也是假的罢?”
岳昔钧低头道:“是。”
“我知你先前并不信我,”谢文琼淡淡道,“我往日待你也不好,动辄叫你以伤腿跪我,因此我不会介怀你往日欺瞒。只是不知你肯不肯因此而谅我昔日的任性妄为。”
岳昔钧还未答话,谢文琼又道:“我一句轻飘飘的不介怀,却也不值得你的原谅,你要我怎生赔罪,我都是应得的。”
岳昔钧放了剪刀,携了谢文琼的手,认认真真地道:“怀玉何必如此,我同你车中互诉衷肠,我以为我们的心意是相通的,往日种种,都一笔勾销,好是不好?”
谢文琼垂眸瞧了瞧二人相握的手,唇角勾了起来,眼中却只有一分喜色。她语带笑意:“好,那便如此说定,往日种种皆为前尘,你我权当喝了孟婆汤了,不必再提。”
岳昔钧也温声道:“正是如此。”
第72章 桃花瓶文琼探王室
二人相携一笑, 谢文琼先放了手,重又拿起那把剪刀,向岳昔钧道:“若轻, 你适才说怕我伤了手, 不若你把着我的手而剪, 便不怕了。”
岳昔钧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岳昔钧的手覆在谢文琼的手之上,谢文琼只觉她手内生茧,不由问道:“你的茧子可是军中操练所致?”
岳昔钧道:“不错,军中久握兵刃, 便生了茧。”
“可苦么?”谢文琼问道。
岳昔钧笑道:“当年自然觉得苦极, 如今回头看来,又不算得甚么了。”
谢文琼道:“还不曾好生听你讲过军中生活。”
谢文琼又道:“倘你觉得不适, 不说也罢。”
岳昔钧带着谢文琼的手一起剪了一截枝杈,道:“倒没甚么, 大夫也说我合该正视梦魇之源。不过, 如今叫我说说军中生活,我一时竟不知说些甚么为好。”
谢文琼忽而想起岳昔钧梦中唤的那声“英都殿下”,不露痕迹地问道:“可否讲讲朔荇人?我只有某日偷偷跑到前殿屏风之后, 瞧了一眼朔荇使臣,旁的朔荇人就再没见过了。”
岳昔钧打趣了一句, 道:“殿下居然也会有此举动么?”
谢文琼道:“被父皇、母后好生训斥了一顿,好啦,莫要羞我,快些说罢,朔荇人都生得甚么样子?”
岳昔钧道:“朔荇人大多都生得高大, 骨骼粗壮,高鼻深目。不过也不尽然, 也有生得像丰朝人的,更兼有段时日朔荇人和丰朝人通婚,子嗣便就差异不大了。这种人若是做了细作,最是难以分辨。”
谢文琼问道:“那朔荇王室想必都是……”
她本想说“那朔荇王室想必都生得高大了”,却猛然想起和亲的谢文瑛,一股莫名的惆怅涌上心头,便又住了口。
岳昔钧接道:“朔荇王室我只在阵前见过几位,不过也是远远而观。”
谢文琼旁敲侧击道:“都是哪几位?我听闻朔荇人的名字古怪,你说给我听听,好不好?”
岳昔钧笑道:“自然使得。”
接着,她便报出了几个名字,谢文琼听得其中无有“英都”之名,心中不由一慌,心道:她在梦中都唤着那位的名字,定然是关系匪浅,如今在我面前却绝口不提,这不更证明此人于她意义非凡?否则她怎会如珍宝般收藏?是了,我先前还问她哪里学的花言巧语,学着汉武帝金屋藏娇之语,恐怕她真是凭心而发,只不过情意系在旁人身上罢了,我不过是占巢之鸠而已。
她想到此处,虽觉难过苦涩,却隐隐又有疲惫释然之感。谢文琼早知她与岳昔钧之间大略不能结善果,只不过先前不敢去想,如今种种蛛丝马迹渐多,倒叫她心中有些松动。
然而,谢文琼并未将心中所想现于面上,她只问道:“这些人都是男人么?”
岳昔钧答道:“那位叫‘多绛’的是位王女,余者皆是王子。”
谢文琼又问道:“他们的王女也要在战场指挥厮杀么?”
岳昔钧道:“是,他们强者为尊,是靠战功说话的。”
谢文琼闻言叹了口气。
“怀玉何故太息?”岳昔钧问道。
谢文琼道:“只是觉得各人各有造化,我在宫中锦衣玉食,决计想不出还有皇王子女要拚命的。”
岳昔钧道:“想是怀玉眼光好,寻了个享福人家投胎。”
谢文琼转了转手,手中剪刀往另一处叶子移去。谢文琼道:“莫取笑了。”
岳昔钧听出谢文琼是觉得自己无用,便转了口风,道:“怀玉心善,能苦他人之苦,方才觉得自厌自责。”
谢文琼道:“便是如此,又有甚用呢?”
岳昔钧道:“自然有用。怀玉在我身侧,我便觉心神舒畅,一舒畅么,这心病便好了大半。治人一病,救人一命,这岂不是大用?”
谢文琼失笑道:“也便是你会这般牵强附会了。”
谢文琼将话头引回去,道:“适才说,这朔荇王室之人,你都是远远照见一面,不曾有更熟悉之人么?”
岳昔钧摇头道:“我哪里能有机会。”
谢文琼没能问出英都的信息,又不好直接开言相询,心下也暗暗疑惑:不知她究竟怎样和这位殿下结识,又怎生这般念念不忘。难道这位殿下生得很好看么?或是很英武么?
谢文琼道:“那倒可惜了,我有一妹现在朔荇,也不知过得如何。你倘若有熟悉的王室,恐怕我还能听你描述一二。”
岳昔钧道:“怀玉所说可是广惠殿下么?”
“不错,”谢文琼道,“你也知晓她去岁和朔荇天汗和了亲。”
岳昔钧道:“是,广惠殿下北去时,在我所在的营地下过榻。”
谢文琼问道:“那你瞧见她了么?”
岳昔钧道:“仪仗排场大,不曾瞧见。”
岳昔钧说这句话时心中迟疑了一瞬,却终究不曾说出实话。实际上,她不但见过了谢文瑛,还同她讲了话。只是这件事蹊跷得很——
一年前,斌州樟树营。
身为轻车都尉的岳昔钧同长官奉命迎接广惠公主车驾。
广惠公主仪仗浩浩荡荡,一眼望不见头。广惠公主谢文瑛的车舆前,长官近前见了礼。但谢文瑛不曾露面,全仗随行宫娥传话。
岳昔钧也冲着车驾行了礼,车驾开进营中,岳昔钧就骑马护持在侧。
她离得较近,却不曾听见车驾中传出半点生息,一路无话。
当夜,岳昔钧当值带队巡营。营中几是漆黑一片,唯有几位长官营帐和公主营帐还点着灯。星月不明,四下寂寂。
岳昔钧在马上按着既有路线而行,忽然见一帐角黑影摇动,岳昔钧警惕地勒马喝道:“谁?”
那黑影不动了。
岳昔钧立刻催马上前,一手按住腰间佩刀,俯身以另一只手将那黑影给提了起来!
那黑影果真是一个人,那人仓促抬眸,眼眸在黑夜中似星星闪耀。
岳昔钧一怔,松手也不是,不松也不是——那是一位女子。
岳昔钧道:“你是何人?为何在此?”
那女子不卑不亢地道:“军爷,我乃是公主侍婢,奉命办事,但军中黑暗,一时迷了路,才走到此处。”
那女子又道:“军爷若是不信,请检查我腰间令牌,正是广惠殿下的。”
岳昔钧松了手,道:“令牌看来。”
那女子从腰间解了,呈上。岳昔钧接过瞧了,便还给那女子,道:“我送你回公主营帐。”
岳昔钧同部下打了个手势,叫他们继续巡逻,自己下了马,将马匹让给那女子。
那女子也不推辞,谢了一声,翻身上马,身手利落。
岳昔钧为她牵马,问道:“殿下差你的事情办妥了么?”她问此话,是想着若事情未办妥,便先送那女子去办事,而非直接回公主营帐。
那女子道:“已然办妥了。”
岳昔钧心中刚升起“既然办妥了事情,循着灯亮处便可至公主营帐,她为何会迷路?”的疑惑,忽觉手中绳索一松,岳昔钧蓦然一惊,回首拢辔——
那女子竟然趁岳昔钧不备,以怀中匕首隔断了缰绳!
那女子一招得手,双腿一夹马腹,催马便走!
马辔擦着岳昔钧的手冲了出去,岳昔钧连忙呼哨一声,马儿听了信,渐渐停下了奔跑,任那女子如何催促,都一动不动。
岳昔钧不紧不慢地走过去,看着下马欲逃的人问道:“你究竟是何人?莫不是细作?”
那女子不答,拔腿就跑。
岳昔钧翻上马背,马儿三两步就将那女子追上。岳昔钧又是俯身一捞,便将那女子捉上了马背,横在身前。
那女子挣扎不已,又试图将匕首抵在岳昔钧的胸膛上,但岳昔钧在她手臂穴位上一弹,匕首便脱了手。
岳昔钧扣住她的两只手,低头道:“坦白从宽。”
那女子见逃脱无望,竟很快镇定下来,道:“军爷,奉劝你莫趟这淌浑水,只管将我放了,就当不曾见过我,我保管你无事。”
岳昔钧道:“适才一队的人都瞧见了你,你叫我如何交代?”
那女子道:“你将我送出营,不会有人问我的去向。我也不是甚么细作,你不算渎职。”
“空口无凭,”岳昔钧道,“你同长官、殿下讲罢。”
那女子咬咬牙道:“你翻翻我的荷包。”
岳昔钧道:“不敢逾距。”
那女子坚持道:“你看了便知。”
岳昔钧将信将疑地打开她的荷包,伸指往里一摸,只摸到一方硬东西,取出借着稀薄的月光一瞧,岳昔钧心中大惊——
是广惠公主金宝。
岳昔钧道:“你窃了——”
“噤声!”那女子叱道,“不是窃,这就是我的。”
岳昔钧将金宝塞回荷包,却不还给声称是广惠公主的女子。岳昔钧还是有些难以置信:“如何证得?”
那女子道:“只有你手中那物为证,你倘若不信,捅了出来,恐怕连你也要遭殃。”
“怕非如此罢,”岳昔钧道,“若你真是……,我将你放走,才是闯了大祸。”
那女子道:“你不明白,朔荇人根本不在意我去不去王帐。既然他们不在意我的生死去向,你让我走了,也算是行善积德。”
岳昔钧冷然道:“你还是同长官去说罢,我做不得主。”
她说着,便催马往长官营帐行去。
那女子并不死心,仍旧劝道:“我所说句句是实,我在路上无意间听见朔荇使臣的密谈,朔荇人想要的根本不是我,他们还觉得我是个麻烦。我若是到了王帐,还不晓得是死是生。”
然而,岳昔钧不为所动,直接推着那女子进了长官的营帐。
长官听过原委,只说叫岳昔钧将那女子留下,余下之事岳昔钧便不知晓了。
几日后,广惠公主车驾起行,岳昔钧仍奉命送行。
她骑马行在公主车舆之侧,或许是一阵风,也或许是有人掀开车帘——
岳昔钧瞥见车中正襟危坐的女子,正是那夜出逃之人。
只是那双瞧过来的眸子里,熄了点点星光,只剩下一片死寂。
岳昔钧蓦然转回头,不敢去看。她扪心自问,算得是恪尽职守,不能擅专,那日行事无有半点差错。只是也曾有一瞬想,若是她真放走了谢文瑛,会如何呢?
一年之后,朔荇人毁了和约,战事又起。
岳昔钧在刀头舔血的日子里,有时会想起,或许谢文瑛恐怕真的是生死不知了。
故而,岳昔钧对谢文琼隐瞒了此事,怕她听后哀伤悲痛,终日疑思。
第73章 岳昔钧林中似惊鸟
谢文琼浑然不觉岳昔钧隐瞒了何事, 只说道:“可惜了。”
二人又说了一阵,谢文琼始终问不出英都是何人,便也作罢了。
剪了花枝后, 瓶中桃花更加规整, 谢文琼将它置在窗前, 蘸着晚霞瞧了一会儿,二人静静并坐,是一片和谐。
赏罢花,岳昔钧与谢文琼便歇下了, 一夜无话。
翌日, 用罢早膳,谢文琼想下地做活, 岳昔钧拦住了道:“怀玉陪一陪我,好不好?”
谢文琼便打消了去田间的念头, 道:“好。”
岳昔钧铺开一张纸, 笑道:“劳怀玉为我磨墨。”
谢文琼拿起墨条,在砚上研磨,问岳昔钧道:“若轻是要写字么?”
岳昔钧道:“非也, 是要作画。”
“作甚么画?”谢文琼瞧了瞧窗外的桃树,“可是要作一副桃花图?”
岳昔钧道:“是要做一副水车图。”
“是要新做一架水车么?”谢文琼道, “我瞧着田边的那架是有些老旧了。”
岳昔钧道:“正是如此。”
谢文琼一边研墨,一边道:“我却不知,你还有这般能耐呢?”
岳昔钧笑道:“不过跟九娘学了些皮毛来。”
谢文琼道:“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岳昔钧以笔沾了墨汁,不假思索地在纸上画下了一副水车的工图,各个细部也标得分明。
谢文琼赞道:“果然是过谦了。”
岳昔钧搁了笔道:“谬赞了, 之后要照着图样锯出木头来。”
“是要往林中去么?”谢文琼问道。
岳昔钧点点头。
谢文琼道:“是哪位娘亲去?我和她同往罢。”
岳昔钧道:“今日不需锯木,我先往林中走走, 瞧瞧哪桩粗细、材质皆得宜,作出记号来,改日再锯不迟。”
谢文琼道:“好极,那我同你一道。”
岳昔钧道:“还要劳烦怀玉推一推我的轮椅。”
“忒也客气。”谢文琼说着,便伸手搀岳昔钧坐上了轮椅,推着她往屋外而去。
轮椅滚在土地之上,钝钝作响,渐渐入了林中,林中落叶满地,这钝声又变作沙沙之声,缓缓行来,鸟雀啁啾,天朗气清,倒别有一番野趣。
岳昔钧在轮椅之上,一双眼目将两旁树木细细看去,时不时叫谢文琼暂且停下,伸手摸摸敲敲。谢文琼看不出门道,只能瞧见岳昔钧的青丝在风中轻扬。
谢文琼没忍住上手抚了一下岳昔钧的发丝,道:“你我成亲时匆忙,竟也不曾结发。”
岳昔钧也想起了当时成亲时的情景,笑道:“那时若是结了发,只怕你要讴死了。”
谢文琼赧然道:“我以为你是男子而已……”
“好了,说好了旧事莫提,”岳昔钧道,“如今结发也不算迟。”
谢文琼道:“那今晚便结,我要放在荷包之中,日日带着。”
岳昔钧道:“好。”
二人又往前而去,林中四下望不见人影,仿若这天地之中只有谢文琼与岳昔钧二人,就这般行到地老天荒。
倏忽,岳昔钧反手握上谢文琼扶着把手的手掌。岳昔钧眉目一凛,低声道:“往那棵树后藏一藏。”
谢文琼不解其意,却还是乖乖照做,轻轻推着轮椅往岳昔钧指着的那棵树干粗壮的大树之后藏住了身形。
岳昔钧如此似惊弓之鸟,不为旁的,只为她听见了人的脚步声。有人来此本无有甚么稀奇,但从其轻盈敏捷的脚步中,可以听出这人是个习武之人。
来的除了这位习武之人,还有另一个人。岳昔钧对于娘亲们的脚步都似刻在骨子里般熟悉,这两人决计不是娘亲们。
乡野村落来习武之人,本就非同寻常,更兼现下是非常时候,岳昔钧不得不小心谨慎。
岳昔钧缓缓弯下腰,从地上摸了几块石子扣在手中,又捡了一截树枝握住。
脚步声渐进,谢文琼也紧张起来,屏息凝神。
来的两人在说话,其中,有一人道:“看前方隐隐有屋舍,想必我们并未走错道。”
岳昔钧听得这个声音,虽然有些讶异,但还是把心放下了一半。
岳昔钧的另一半心随着另一个人的开口,也全然放下了。
另一个人说道:“阿弥陀佛,应是如此。”
先前那人道:“也不知恩公在家否?我们冒然登门,总归是有些失礼。”
岳昔钧朗声道:“岂敢岂敢,二位登门,蓬荜生辉。”
岳昔钧丢了石头树枝,向谢文琼道:“怀玉推我出去罢。”
谢文琼便带着好奇推着岳昔钧从树后转了出来。只见那二人一高一矮,高个的人身着青缎短打,足蹬宝靴,通身的飒爽,而矮的那位身着僧袍,手持佛珠,头上失了三千烦恼丝,面目柔和,叫人见了便心生平和。
这二位女子见岳昔钧乍然出现,飒爽的那位笑道:“恩公原来在此处迎接。”
岳昔钧道:“若非事先不知,还该迎出十里。”
那女子道:“客气了!”
岳昔钧道:“二位远道而来,还请随我往寒舍歇息。”
那飒爽女子道:“还请恩公带路。”
那比丘尼也道:“叨扰岳施主了。”
岳昔钧瞧了一眼谢文琼,见她有些身处局外的局促,便道:“还未曾同二位介绍,这位是我的——”
岳昔钧顿了顿,谢文琼接口道:“挚友。”
岳昔钧道:“不错,挚友谢怀玉。”
那比丘尼合掌道:“谢施主。”
岳昔钧向谢文琼道:“这位便是莲平庵的空尘师太。”
谢文琼笑道:“久仰久仰。”
岳昔钧又看向那飒爽女子道:“怀玉,这位是……”
岳昔钧有些犹豫,她不知英都是否介怀自己之名过多暴露人前。
英都一笑,冲谢文琼拱了拱手,道:“英都见过谢姑娘。”
谢文琼如闻晴天霹雳,旁的都听不见、想不出,只在心中有一个声音大声道:这便是那位英都殿下么?
谢文琼不及细想,勉强维持着笑意道:“幸会幸会。”
见过礼,谢文琼便推着岳昔钧往回去。谢文琼心中翻滚:老天爷真是爱瞧热闹,我昨日还暗暗打听这位英都殿下是甚等样人,今日便见了真身了。
谢文琼一路上瞧瞧打量英都的身形,不由在心中和自己比较道:她生得这般高大,手恐怕都有我的两个手掌大,看起来真是能上阵厮杀的样子,走起路来也干脆利索,说话毫不拖泥带水,性情粗见也爽快……和我真真是截然不同。
谢文琼心中酸涩,如喝了醋般,却实实对英都起不了嫉妒之心:岳昔钧喜欢的便是这般样子的女子么?难怪她对我不生心思,我和英都一比,果然好似麻雀和老鹰,差得也忒大了些。
谢文琼心中有事,没留神脚下绊了一跤,她“啊呀”一声,身子向前跌去,手中还记得把住了轮椅,不叫岳昔钧摔出去。
谢文琼紧闭双眼,然而,意料之中的跌倒却并未到来——
她的一只手被岳昔钧反身死死扣住,而另一只手臂被英都托在掌心。
岳昔钧关切地道:“没事吧?”
谢文琼借力站直身子,摇了摇头道:“无事。”
谢文琼又向英都道:“多谢。”
英都浑不在意地道:“举手之劳。”
岳昔钧将谢文琼往身侧拉了拉,道:“你别推我啦,专心看路罢。”
岳昔钧取出丝绢罗尉,对口中说着“我只是一时不慎”的谢文琼笑了笑道:“没有多少路了,我自己也使得的。”
谢文琼揉了揉鼻子道:“好罢。”
四人行至岳昔钧的屋舍,坐定吃茶。
岳昔钧问英都道:“阁下的身子可安康了?”
英都知晓岳昔钧所问的是自己身中的“十四子”之毒如何了,便道:“托空尘小师太的福,已然解了大半了。”
岳昔钧道:“那便好。”
英都也问岳昔钧道:“恩人在此处可还惬意?”
岳昔钧道:“都好,莫要叫我恩人了,唤我表字‘若轻’便好。”
英都点头应下。英都适才见岳昔钧时,乍然见她仍旧是一身女装,心中不是不起疑惑。
但英都并非蠢笨之人,她心道:既然她在此处都身着女子装束,要么是真是女子,往日男装才算是乔装打扮,要么便是她确实是男子,但现下不得不以女装示人——她身旁这位忽然出现的挚友,是叫恩人“不得不”以女装示人的缘故所在么?
英都不明真相,但也不询问,而空尘看人早超脱了皮囊,并不在意岳昔钧究竟是男子还是女子。
岳昔钧道:“一路辛苦,我给二位收拾间屋子来。”
提及此事,英都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怕路上生是非,因而不曾提前知会,添扰了。”
“见外了,”岳昔钧道,“路上还顺遂么?”
岳昔钧心道:既然她说“怕路上生是非”,想来她在朔荇的一个月,并不曾完完全全扫平障碍,连放一只信鸽都要小心,不是处境更加糟糕,便是到了紧要关头,不敢行差踏错。她既又说“十四子”之毒好了大半,那多半不是处境更糟,而是后者了。
英都道:“这一路倒顺遂,也不知是否是我太过疑神疑鬼了。”
岳昔钧道:“终归是谨慎些好。”
英都点头道:“不错。”
英都又道:“我二人此次登门拜访,实则还是为了我这病症之事。”
岳昔钧道:“但请说来。”
空尘开言道:“缺一味药,这药不能炮制,只要现采。听闻在岳城山脉一带盛产,故而来此。”
岳昔钧道:“不知这药叫甚么名字,生得如何?”
空尘细细描述了,岳昔钧正在思索间,谢文琼忽然道:“我似乎见过。”
第74章 英空登门共寻灵药
空尘问道:“谢施主在何处见得?”
谢文琼道:“从岳城来此的路途中, 路过一处山壁断崖处,似乎见到过这味药。”
英都道:“这药生在断崖处么?”
“崖旁,”谢文琼道, “我不过是路过, 见它生得古怪, 故而记得。”
英都诚恳地道:“不知谢姑娘可否带路?在下感激不尽。”
谢文琼瞧了一眼岳昔钧,道:“这倒无妨,只是我来时全靠信鸽引路,也不曾记得路途, 若是要找, 恐怕一时半刻是找不见的。”
英都道:“原来如此,那就不劳烦谢姑娘了, 我就往岳城去,一路上在山间多转转便是。”
谢文琼点了点头。
英都雷厉风行, 说罢便起身告辞:“事不宜迟, 我这就出发。空尘小师父且在这里等我。”
空尘道:“我和你同去。”
岳昔钧道:“且慢,我也随你一道。”
谢文琼道:“你的腿……”
“不妨事,”岳昔钧道, “我有一辆小车,可在山间小路中穿行。这里山多路杂, 我多少熟悉一些,可以指路。”
英都有些犹豫,岳昔钧笑道:“我还不曾道谢,你便不要推辞了。”
岳昔钧是指还未对英都护送娘亲们之事道谢,英都也只好道:“那就有劳了。”
岳昔钧道:“恐怕一日之间难以赶回, 我们驾车两辆,夜晚也有宿处。”
英都道:“也好。我们的马匹拴在山脚, 我先去牵了来。”
英都、空尘和谢文琼乃是两个方向来此,谢文琼走的路通岳城,故而能走马,而英都和空尘来的道路上林木众多,马儿难以穿行,因此二人暂将马匹拴在山脚处。
英都说罢,和空尘便告辞去牵马,屋中只剩岳昔钧与谢文琼二人。
岳昔钧向谢文琼细细交代道:“怀玉,劳你将这幅水车图交予九娘,就说等我回来再做商议。若是路上不顺遂,我大略三四日不能归,你不必下地做活……”
谢文琼打断她道:“我也去。”
岳昔钧道:“路上辛苦,你在家歇着就好。”
谢文琼心中抑制不住地疑神疑鬼:她究竟是真体贴我,还是想要支开我,和英都相处?
谢文琼心中不愉,口中道:“在家没意思,我想和你一起。”
岳昔钧也只好道:“好罢,那怀玉也收拾一下行李,估计今日就要起行。”
谢文琼问道:“那英都生了甚么病?这般急迫。”
岳昔钧不知该不该擅自讲出,因而只是含糊道:“不是一般的病症,听闻多拖一日便多一分性命之忧。”
谢文琼讶于英都看起来体魄强健的,竟然生了这样的病。此时,谢文琼终于可以不用旁敲侧击,而是光明正大地问道:“这英都是甚么人呀?”
岳昔钧道:“江湖上的朋友。”
谢文琼道:“你们认识很久了么?”
“我们这般客气,像是认识很久了么?”岳昔钧笑着反问道。
谢文琼心道:没认识很久就念念不忘了么?
谢文琼道:“瞧着是不像,可‘白头如新,倾盖如故’,谁知道究竟如何呢。”
谢文琼又心道:是了,岳昔钧说甚么要和我白头偕老,若真能如此,我又何尝不是那个“白头如新”,英都才算“倾盖如故”。
谢文琼一边和岳昔钧说话,手中一边收拾着自己的衣物,胸中不由烦闷,背过身敛了笑颜。
岳昔钧敏锐地觉察出谢文琼语气不佳,试探着道:“我和她哪里是倾盖如故,不过是互相敬重罢了。”
“好个互相敬重,”谢文琼没忍住轻哼一声,“也不见你来敬重我。”
岳昔钧温声道:“那不一样。”
谢文琼道:“如何不同?我比不得她,不值得敬重么?”
“怀玉这话说得便有失偏颇了,”岳昔钧道,“她是我的朋友,故而敬重,而怀玉是我的发妻,虽也要敬重,我却觉得‘亲近’一词更为妥帖。”
谢文琼手下一顿,有些小小的欢喜,又有些淡淡的悲哀。谢文琼道:“是么。”
岳昔钧道:“怀玉还是不信我已然心悦于你么?”
谢文琼给包袱打了个结,却有些不知道怎么系,系得乱七八糟,反而散开了,她有些气恼,索性往旁边一座,端起茶盏饮了一口。
谢文琼顺了气,道:“不是不信。”
岳昔钧道:“那是如何呢?”
谢文琼搁了茶盏,伸手往自己心口比划了一下,道:“若轻,我这里空落落的。”
谢文琼坦白直言,将自己的感受剖开给岳昔钧看:“它好似一片羽毛般在空中浮着,抑或说,像是断线风筝。上不了九重天,下不及黄土地。”
谢文琼说着说着,便有些迷茫了:“花言巧语填不满它,虚与委蛇拽不下它,它万分挑食,以至身轻如燕、骨瘦如柴。”
谢文琼轻声细语,在岳昔钧耳中听来却好似重锤敲打自己云淡风轻的外壳、以利刃剥开自己披着的人皮,谢文琼一字一句打破了二人之间恩爱的假象,亲手撕碎所有刻意营造的伪装。
岳昔钧有些不敢去看谢文琼的面庞。
其实,她也看不见谢文琼的面庞了。因为,谢文琼说完那句话,便掩面道:“你根本就不喜欢我——”
“喜欢不是这样的,”谢文琼道,“我见过你对待在乎的人的样子,娘亲们和安隐是你在乎的人,你在她们面前无比放松。在京中时,你也曾佯装倾心于我,而你近日和在宫中无有半分差别。”
谢文琼抹了把脸道:“你在我面前也是放松的,但始终带着一丝防备,是也不是?你在怕甚么呢?我又不是豺狼虎豹,你怕我吃了你不成?”
一室寂静,岳昔钧怔坐轮椅,双唇微张,似乎想要辩解甚么,却终究没有出口。
谢文琼平复了一会儿,平静地开言道:“我本不该在此时跟你谈论这些,这不是一个好时机。但对不住,我撑不下去了。我也不想再这样自欺欺人下去了。我不知晓你是否真的有旁的心悦之人,我只想告诉你,你不必在我这里有甚么负担,若你真的不喜欢我,只说便是,我谢文琼并非死缠烂打之人。”
岳昔钧一直无有甚么大神情的面皮动了动,眉头蹙了起来,眼眸中盛满了疑惑,缓缓地道:“怀玉,我并非为自己粉饰,你适才所说,我细细想来,我与你在一处是快活的,我也愿同你做些亲密举动——若这都不算喜欢,那甚么是喜欢?”
谢文琼淡淡哀哀地道:“我也不明白,我只知,一个人的眼神,是骗不了人的——你从未对我有那种爱恋的眼神。”
岳昔钧轻声道:“原来如此。”
岳昔钧道:“你方才问我在怕甚么……我怕这世道。”
谢文琼道:“你我都在山林之中,自成一片天地,世道于你我何干?”
“我不是怕世人对于你我的口舌,”岳昔钧道,“我怕这世道不叫你我安稳。”
谢文琼道:“你这是话里有话?”
岳昔钧定了定心,也直言道:“我怕你的父皇和母后。”
谢文琼倒有些意外,道:“我之前已然说得清楚明白……”
“这不过是怀玉所思所想而已,”岳昔钧道,“若你是陛下、娘娘,安能不担忧?安能应允?便是骗他们你已经身死,不见尸首,怎不能上天入地地寻——明珠公主。”
谢文琼默然。
岳昔钧却将自己的言论推翻了,道:“然而,这不过是托辞而已。”
谢文琼问道:“那甚么是真言?”
岳昔钧道:“我怕将心完完全全交予旁人。”
此言一出,换作谢文琼怔住了。
岳昔钧终于抬首,望着谢文琼犹带泪痕的脸庞,唇角溢出苦笑道:“你也知晓,我是如何长大的,若是完完全全信任一个人,恐怕是死也不知道怎么死的了罢。”
谢文琼问道:“难道你的九位娘亲和安隐,也不能叫你完完全全信任么?”
岳昔钧道:“殿下,有些事是身不由己的。”
岳昔钧也伸手在自己的心口比划了一下,道:“这里本是柔柔软软的肉生长的一团,却在日复一日中,所有人都叫你给它穿上铠甲,白日穿着,夜晚穿着,十二个时辰都不可脱下。”
岳昔钧自嘲地笑了一声,道:“久而久之,这铠甲就和它生在了一起,铁黏着肉,肉粘连着铁,微微一撕扯开来,便是钻心之痛,血肉模糊。”
岳昔钧道:“这样的心,便是再存着在意之人,也是隔着一层壁垒,如何能够叫人信服呢?”
岳昔钧道:“这般说,便是将一切推在外物头上了,怀玉听来像是狡辩罢。”
谢文琼开口道:“不。”
谢文琼脸上已然现出了些哀痛之色,道:“你之前夸我共情心重——我能明白。”
“我能明白,”谢文琼道,“这不是你的错。”
谢文琼道:“你只是需要时日,来脱去这身铠甲,这身枷锁。”
谢文琼道:“如果你果真如你所说,对我有真情在,那么——我能等你,我们一同面对这无常的世道。”
岳昔钧动容道:“好。”
岳昔钧望着谢文琼的眼眸,终是问出了这句萦绕她心头许久的话:“话已至此,那我斗胆相问,怀玉究竟为何会对我——青眼有加?”
第75章 小屋晨光昔钧点悟
谢文琼一时失语, 她很认真地想了想,方道:“倘若我说心悦于你的容貌、性情,若是再有一个人同你一般容貌、一般性情, 我会爱上她吗?”
谢文琼自问自答道:“世上不会再有一模一样之人, 故而这个问题是无有答案的。”
岳昔钧道:“依你之意, 便是天时地利人和叫你心系在我这里了?”
“是也,又不尽然,”谢文琼道,“诚如你所说, 想同某人生同衾、死同穴, 便是爱了,若要细究起来这‘想’从何来, 私以为不过是自然而然由心生发,全不干外物丈量的。”
谢文琼举出例子来, 道:“试看那些传颂千古之情爱, 莺莺操琴、丽娘梦梅,何人会问‘张生与莺莺为何会相互一见钟情,如此草率迅捷’这种话语’?何人质疑杜柳之爱不是爱?”
岳昔钧明白了谢文琼的意思, 道:“是因为向来婚姻事皆是父母之命,西厢牡丹亭种种破除窠臼, 是以惊世醒世,故而世人目光放在崔张、杜柳所做之事上,并不在意二人为何相互吸引罢了,换作是王生和崔盈盈也是无妨的。”
“是矣,”谢文琼道, “倘有有人说,话本戏曲之中自是无妨, 若是到了现世,便不可不究,偏生要个理由来,说张生不过见色起意,崔莺莺也是春心萌动,故而天雷勾动地火,二人无媒苟合——你瞧,是不是偏离西厢本意了?”
岳昔钧笑道:“这是点化我呢。”
谢文琼道:“不敢,只是说我笨口拙舌,难以用言语言明甚么是‘情’罢了。你若不肯信,便不信好了。非要要个实实在在的缘由,我也只能说,失而复得,人之大幸。”
谢文琼明白,若是岳昔钧不曾“死”过一回,自己决计不会如此患得患失,如此“受制于人”。也正是因岳昔钧之“死”,叫谢文琼看清自己原来日渐对岳昔钧在意非常,二十多载的死水静波般的生活,因岳昔钧而泛起涟漪。岳昔钧或许没有多么十全十美,对于谢文琼来说,却是恰到好处。
谢文琼也曾这般想:或许我并不是全心全意心悦于她,是她能取悦于我,我方对她留意,我最爱的不过是自己罢了。
但谢文琼又想:若是这般说,何人会爱一个不能取悦自己的人呢?
岳昔钧闻言道:“是我着相了,钻了牛角尖。”
岳昔钧叹了口气道:“如今说开来也好,怀玉,我……”
“你不必说,”谢文琼道,“我不要承诺。”
于是,岳昔钧道:“好。”
二人相对无言,静待一会儿,谢文琼忽然又想起一事,想问为何英都唤岳昔钧为“恩人”,但她刚同岳昔钧说开来,此时有些不知该以何种身份去问岳昔钧朋友之事,只好又把话咽下了。
随后,二人又各自去收拾了包袱,不提。
英都和空尘回来时,并未觉察出岳昔钧和谢文琼之间有何变化。
英都道:“今日便起行么?再歇一晚,明早出发不迟。”
岳昔钧知晓她是顾忌自己的腿伤,因而道:“宜早不宜迟,今日日头也不晚,出行无妨。”
几人商议一番,终是决定立刻动身。不多时,两辆马车一前一后行在路上,前一辆中坐着岳昔钧和谢文琼,伴月驾车,而后一辆英都和空尘轮番驾车而行。
马蹄急急,车帘高挂,岳昔钧从车窗往外瞧去,生怕错过了草药。谢文琼也半倚在另一侧窗边,二人面不相对,有种若有若无的尴尬气氛在车内蔓延。
然而,走了半日,也不见半点草药的身影,几人只好停车用膳。
说是用膳,也不过在车中吃些干粮。岳昔钧开了包袱,分了一块饼给谢文琼,问道:“怀玉吃得惯否?”
谢文琼接过,咬了一口,道:“这有甚么吃不惯的。”
她又咬了几口,发现竟然是肉馅的饼,往岳昔钧那里一瞧,却看到岳昔钧手中的饼并没有馅料。
谢文琼道:“你怎不吃带馅的?”
岳昔钧道:“走得匆忙,只来及请九娘做了一个肉饼。”
谢文琼闻言,将自己咬的地方掰掉了,剩下的举到岳昔钧面前,道:“那给你吃罢,你要养伤,须得吃点好的。”
岳昔钧摇头道:“你爱吃肉,还是你吃罢,我要吃些清淡的。”
谢文琼知道这只是托辞,便将剩下的饼掰作两份,分了一份给岳昔钧,道:“那你我一人一半,不要推辞了。”
岳昔钧只好接过来,道:“多谢了。”
谢文琼有些不悦地道:“不要和我说谢。”
岳昔钧道:“晓得了。”
二人分了饼,又吃了些东西,岳昔钧透过窗户看见英都下了车,在附近走动,便摸到拐杖,对谢文琼道:“我也下去透透气。”
谢文琼擦了手,顿了顿,道:“好。”
谢文琼还是有淡淡的醋意:透透气?是嫌车中和我一处太闷了么?要去找她的英都殿下?虽说她看英都也非爱慕的眼神,但……嗯,罢了。
谢文琼倒不曾下车,在车中有些昏昏欲睡。
岳昔钧拄拐行到英都身侧,问道:“可有甚么发现么?”
英都摇摇头,道:“没有,这附近都不见那草药的踪迹。”
英都往车中看了一眼,见谢文琼阖眼而寐,不由问道:“恕我多嘴,恩人你真是女子么?”
岳昔钧道:“阴阳相生,我是男是女有甚么打紧?”
“不打紧不打紧,”英都连忙摆手道,“我并非有意刺探,只是想知要不要避着你那‘挚友’一些,怕恩人不想叫她知道你男子的身份,我万一说漏了嘴,罪过就大了。”
岳昔钧笑道:“那你便无需担心,她都是知晓的。而且我确实是女子。”
英都道:“那便好。”
岳昔钧又问道:“我也有一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
“但问无妨。”英都道。
岳昔钧便道:“阁下先前的承诺,还作数么?”
英都知晓这承诺是指自己被虏时说的要两国交好。
英都语带叹息地道:“实不相瞒,那是这般说是有些夸口托大了,若要和谈,我便要掌权,但我的那些兄弟姊妹各个都不是好相与的。我这次回去,动了他们一些人……这就说来话长了,过几日好好和你言讲。不过我游说过荼切儿部,他们倒是有些松动,这几日也不曾兴战罢?”
岳昔钧道:“我不在军中了,这些军情并不知晓。”
英都倒也没多问,只说道:“恩人请放心,总归我不会食言。”
岳昔钧点了点头。
两人说了一回话,便各自回车中,歇了半晌,车子又起行。
如此这般又行了几个时辰,晚霞漫天,一片橙红之色盈满眼眶。
谢文琼忽然指着窗外道:“是不是这个?”
伴月勒了马,后车的英都也瞧见了那株生在崖边的草药,下了车来查看。
几人走到近前,空尘蹲下|身仔细辨认了,点头道:“正是这药。”
英都喜不自胜,上手便要摘,却被空尘拦住了。
空尘道:“施主慢来。”
英都问道:“怎么,有甚么讲究么?”
空尘道:“据说何时而采、用何物采,都有些讲究。我也不知是真是假,且信一回罢。”
英都便问道:“那何时而采为好?”
空尘看了看日头,道:“两个时辰之后。”
英都便歉然道:“要你们陪我等等了。”
几人皆说“无妨”。
英都在草药前席地而坐,盯着那植株下神。空尘也在近处闭目盘腿打坐,手捻佛珠。英都瞧了会儿草药,又悄悄看了一会儿空尘,目光有些怅然若失。
而谢文琼和岳昔钧也未回到车中,也在近处随意坐了。
谢文琼发觉了英都看着空尘的目光,无端觉得这目光有些熟悉,她心中大胆揣测:不会是……如此罢。
谢文琼环视一周,心中竟然隐隐发笑道:贼老天好会捉弄人,倘若我的猜测不错,我对岳昔钧有意,岳昔钧对英都有意,英都又对空尘有意,空尘小师太倒是化外之人,对英都恋慕之事恐怕也觉困扰,我四人竟然没能有一人称心如意,岂不叫人好笑。
谢文琼这般想着,竟忍不住笑了出声,笑得不能自已。岳昔钧又不解又疑惑,问道:“怀玉何故发笑?”
谢文琼好容易止了笑,揩了把笑出的眼泪,道:“笑阴差阳错罢了。”
岳昔钧不知该不该再问下去,只有些干巴巴地道:“原来如此。”
谢文琼却不肯放过这个话头,道:“你不问我笑甚么阴差阳错?”
岳昔钧只好问道:“是甚么呢?”
“若轻听过孙大圣的故事否?”谢文琼道。
岳昔钧不知晓她为何忽然提起孙悟空来,也只得顺着谢文琼的话问道:“自然听过,怀玉要同我讲孙大圣甚么阴差阳错的故事么?”
谢文琼微微一笑,道:“不错。”
岳昔钧忖度道:“是他因缘际会得了定海神针,还是在老君炉中得了火眼金睛的故事?”
谢文琼道:“都不是,我说的这则故事,你定然不曾听过。”
岳昔钧道:“那我便要洗耳恭听了。”
第76章 含沙射影公主半嗔
谢文琼便说道:“是孙大圣做弼马温时的事情。”
岳昔钧忖度道:“孙大圣说, ‘老孙在那花果山,称王称祖,怎么哄我来替他养马?’, 怀玉说的可是此事?”
岳昔钧这句话, 便是借言孙悟空而比谢文琼, 谢文琼在京中也“称王称祖”,如今来此乡野出苦力,未必心中无有怨怼,故而岳昔钧有此一试。
“我说过不叫你猜着, 哪里就是要讲这事了?”谢文琼道, “想当初,孙大圣还未称‘齐天大圣’, 不过是个猴王,那些天马各个嘶风逐电, 精神非常。其中就有一匹与众不同, 瞧着乖顺驯服的,却有几次叫猴王使力牵着才肯靠槽。”
岳昔钧已经听得有些不对劲了,虽早知道谢文琼并不是说故事来解闷, 必定含沙射影,却猜不出她的目的, 只得认认真真听下去。
谢文琼接着道:“有一日夜间,猴王正在点数,忽然发觉少了这匹天马。追查之下,却发现这马悄然而走,已然要出了南天门去了。猴王大怒, 抽出耳中金箍棒,追将出去, 恰在南天门处拦下了那天马。”
“猴王道,‘呔!你这厮往哪处去?’”谢文琼道,“那天马口吐人言,道‘我要往凡间而去。’”
适才谢文琼讲故事时,英都不知谢文琼与岳昔钧之间的门道,只当她是真的讲故事来解闷,便也转过身来,静静听着。听到此处,英都不由问道:“在天宫不好么?那天马为何要往人间去?”
这句话正中谢文琼下怀,她拊掌笑道:“不错,御马监中舒适得很,又有力士官侍奉,有甚么不好?猴王也便这般问了,若轻,你猜猜,那天马说甚么?”
岳昔钧这下哪里还听不出谢文琼言外之意,苦笑道:“那马大略是说些宁脱富贵,始得自由之类的话儿了罢。”
谢文琼道:“若轻所料不错,那天马堪称你的马中知己了。”
岳昔钧淡笑摇头。
谢文琼又道:“那猴王挠挠头,也道‘你说得不错,俺老孙也不做这鸟官了,你随俺到花果山水帘洞快活是也!’”
谢文琼面色不变地学起孙悟空语气来,煞是滑稽可笑,岳昔钧也不由一笑。
谢文琼道:“那天马却说‘我不和你去甚么水帘洞,我自有去处。’那猴王好奇道‘你有何去处?’那天马道‘我在凡间有一相好。’那猴王又挠了挠头,道‘原来如此,那俺老孙再在这天庭待待,你去罢。’”
“于是,那天马便独自来到了南天门,守门天丁拦住了,道‘休得叛逃!’”谢文琼道,“那天马道‘我不过是去去人间,怎叫叛逃?’那守门天丁道‘你一去就不回来了!’那天马道‘不干你事。’那天丁道‘不干我事,总干那弼马温之事,你若是逃走,它监管不力,自然脱不了干系!’那天马便踌躇不定。”
英都又问道:“那天马最终如何决定?”
谢文琼笑道:“后面的事我便不知了。这事是孙大圣讲给我听的,孙大圣都转回御马监了,怎还会知道后面的事情呢?”
“咦?”英都也笑道,“适才还说,若是逃脱了天马,孙大圣也要受罚,它怎会不知?”
谢文琼耍了个赖,道:“不知便是不知,若是想知哇,那便要问马之知己啦。”
谢文琼说着,瞧了岳昔钧一眼。岳昔钧无奈地道:“我猜那马不会走。”
英都问道:“为何?”
“因为她根本没有甚么相好,更谈不上叛逃。”岳昔钧道。
这则故事,前半段看似在暗指岳昔钧从京城逃离,到了后半段才图穷匕见,露出谢文琼的真实意思来:去人间见相好,便是在乡野见英都,英都的面貌中朔荇人的特征太过明显,纵然是谢文琼这种没见过朔荇人的,也会心生猜测。故而,谢文琼故意提及“叛逃”一词,借故事一问岳昔钧——你不会真和朔荇有勾结,要和英都逃往朔荇罢?
英都听得云里雾里,道:“你怎知它没有相好?它不是亲口所言?”
岳昔钧道:“这故事既然是出自孙大圣之口,谁又知哪句是真,哪句是臆测呢?”
英都更不明白了,只觉得云遮雾障的,面露疑惑之色,又无人解答,只得兀自苦思冥想起来。
岳昔钧见她眉头紧皱,百思不得其解,也有些不忍,岔开了话头,道:“既然这个故事不全,我有个完完整整的故事,可要一听?”
英都便半抛了之前的那个故事,点头道:“好。”
谢文琼也道:“说来听听。”
岳昔钧便道:“据传,唐太宗要送给房玄龄几位美女做妾……”
岳昔钧刚起了个头,谢文琼便知她要说房玄龄妻子卢氏吃醋的典故,立时嗔道:“好哇,我不过旁敲侧击,你便指桑骂槐起来了?”
英都闻得此语,才惊觉原来适才的故事另有深意,且这深意只有谢文琼与岳昔钧二人能懂,自己不过是横插一杠,难怪不解其意。想到此,她便闭了嘴,默默转回去了。
岳昔钧笑道:“哪里是指桑骂槐,我不懂。”
“哼,”谢文琼乜她,道,“就知道糟践我的真心,我为你喝醋,只怕你心中洋洋得意罢?”
一旁的英都心道:好似听到了甚么不得了之事……
英都也立时学着空尘般盘腿阖目,权当自己不在。
岳昔钧正色道:“万不敢这般说,也不敢叫你为我吃那醋的。我方才不过、不过……”
她说了半句,便说不下去了,叹气道:“我错啦,我不该这般和你顽笑。”
谢文琼哪里得过她软语道歉,狐疑道:“莫不是来搪塞我罢?”
岳昔钧直视谢文琼的眼眸,认认真真、诚诚恳恳地道:“不是搪塞,我不是想用道歉来揭过此事,是我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做错了事。你的真情我珍之重之,适才顽笑,是因为我并无二心,觉得你不必喝醋,方出此言,却失了妥当。”
谢文琼打量她一回,觉她果然真心实意,便道:“那便暂先放你一马。”
岳昔钧道:“绝不再犯。”
二人又说一回话,日头西斜,残阳渐收,二人齐齐望着天边,难得的心中甚么也不思不想。
空尘缓缓睁目,开口道:“时辰到了。”
她心中有数,知晓过了多久。空尘取出尉来戴上,又捧了匣子靠近草药,以手在根部一掐,却觉茎韧得很,一折竟难以折断。那茎又有些滑,空尘费劲以指甲去掐,尤有些滑,险些掐到自己的手指。
空尘心道:难怪有许多规矩,原来是这般道理。
她手下使力,狠狠一掐,那草药应力而断,却不料茎中汁水四溢,滑腻满手,风一吹,那草药便从空尘手中滑脱出去!
那草药本就是生在断崖之边,这风一吹,就将草药往崖下吹去!
英都和谢文琼齐齐惊呼,空尘抢上一步,却见一只手臂从旁斜出,又快又准地握住了草药!那手也滑了一下,但终究还是死死抓住了草药。
空尘定睛一瞧,那手臂的主人不是旁人,正是谢文琼。
英都惊魂未定,道:“多谢。”
谢文琼正要说些甚么,手中将那草药递给空尘,却没留神脚下,结结实实跌了一跤,半个小腿正露在断崖边上!
谢文琼一跌,立时用没有草药的手去撑地面,想要自己爬起,但终究是难以借力,竟然又往崖边滑了一尺——
“抓住!”
一根拐杖出现在谢文琼的面前,拐杖的另一头是单腿难支、跌扑在地的岳昔钧。
此时,谢文琼竟然还有闲心想道:是不是不论甚么人跌倒,她都会拼命相救?
第77章 谢岳双结发两不疑
谢文琼这般想着, 伸出手抓住了岳昔钧递来的拐杖,岳昔钧另一只手按在地面之上,咬牙使力, 将谢文琼从崖边往回拉。
谢文琼顺着拐杖看到那一端岳昔钧因使力而皱起来的面庞, 忽然觉得又陌生又亲近——陌生于从未见过的神色, 亲近于这神色在此刻是为她谢文琼而发。
而英都和空尘也都赶忙冲到谢文琼身边,一人一边架着谢文琼的胳膊,将她从崖边拖离。
谢文琼起身站定,拍了拍身上尘土, 而那厢, 英都和空尘二人也将岳昔钧扶起坐好。
岳昔钧喘了口气,问谢文琼道:“没事吧?”
谢文琼摇摇头, 道:“多谢。”
谢文琼没有甚么劫后余生的感觉,她知道定然有人会救她。
四人装好草药, 见天色已晚, 商议一番,决定不连夜赶回,暂在近处歇息一宿。
正是晚膳时分, 英都和空尘捡了些柴火来,用火折子点了, 五个人拿出干粮简单燎了燎火,胡乱吃了一顿。
晚膳用毕,几人又烤了回火,便各自回至车中歇息。
谢文琼和岳昔钧的外衣上都沾了尘土,还好带了衣裳可换, 便各自换了外袍。
谢文琼望望天色,放下了车帘, 道:“歇息罢。”
岳昔钧却道:“不忙,怀玉可是忘了一件事情?”
“何事?”谢文琼隐隐猜到岳昔钧所说何事,但她白日才和岳昔钧剖白,她并不认为岳昔钧还能毫无芥蒂地做此事。
岳昔钧果然道:“怀玉可愿与我结发否?”
伴月听得这一句,悄悄往车外去了。
谢文琼五味杂陈地问道:“这算甚么?是施舍么?”
谢文琼心道:施舍我一段甜梦,一方信物么?
岳昔钧道:“非也。”
岳昔钧在手边包袱中翻找出了剪子,道:“结发为妇妇,恩爱两不疑。既然怀玉肯等我,你我自然是要安生过日子的。结了发,你不疑我,我不疑你,我们好好的,好不好?”
谢文琼望进了那一双清澈的眼眸,心中太息道:我便信她一回。
谢文琼道:“好。”
岳昔钧便绞了两段自己的头发,一段递予谢文琼。
谢文琼也绞下了发束,将自己的发和岳昔钧的束成一束。谢文琼将这束头发珍重地收在荷包之中,荷包中的香料和发香交在一处,谢文琼束了荷包的口,配在腰间,莫名觉得有些踏实了。
岳昔钧也将自己的发和谢文琼的结在一处,小小的一束托在掌心,却觉重抵千钧。她也同谢文琼一般,收在自己的荷包之中,贴身带着。
岳昔钧道:“没有翻黄历,也不晓得怀玉是否介意?”
谢文琼道:“想是冥冥之中叫你我今日结发,何必翻黄历?”
岳昔钧笑道:“不错。”
谢文琼自己拔了钗环,和衣躺下道:“今日好乏,我先睡了。”
岳昔钧便道:“好,我也歇了。”
伴月从外面撩帘进来,给谢文琼取了毯子盖上,也在一旁歇下了。
梦过半宿,岳昔钧幽幽醒转,她捂着胸口微微喘气,只觉得胸中有些憋闷。岳昔钧环视四周,所幸自己并未做出甚么不轨举动,心下也略略松了口气。
她轻悄悄地起身,出了车子去透透气。岳昔钧的目力极佳,她远远便看见崖边似乎有一个人坐在那里。
岳昔钧拄着拐,收着步子往崖边走去。夜里静谧非常,而岳昔钧虽一腿有伤而脚步略显滞重,却终究是没有发出很大声响。
她一步步走到崖边,才看清坐在崖边之人不是旁人,正是英都。
岳昔钧轻声道:“阁下也睡不安稳么?”
英都闻声回首,说了声“不错”,又拍了拍身旁的土地,道:“坐么?”
岳昔钧欣然应邀,缓缓坐下。
两人皆有些心事,俱望着对面的山林不语,崖风一吹,带来些暮春的寒凉之意。
忽而,英都抬手指道:“若轻,你瞧。”
岳昔钧抬首,望见沉沉天幕之上有星子明亮,好似一块寻常的布匹上点缀了珠宝。
岳昔钧道:“东方苍帝之位。”
“我听闻你们丰朝人观星有一套法则,”英都侧首问道,“可能对我讲讲否?”
岳昔钧笑道:“不是甚么高深之事,我适才所说,乃是这颗星子。”
岳昔钧向英都比划了一下,道:“据说,天帝在太微垣内的帝座有五处,按时节而轮换,此时是春季,便是东方苍帝之位亮。”
英都道:“原来如此。天帝难道也是逐水草而居么?”
岳昔钧笑道:“并非如此,太微垣乃是天帝的宫廷。”
英都点头,若有所思地道:“我也听闻,你们会将天上的星星对应地下的人,若是天帝对应的是你们的皇帝,那我们天汗可有星宿相对?”
这当真问住岳昔钧了,她一愣,道:“恕我直言,我不过是学了些如何观星辩方位的本领,这观星术我是实实半点也不知的了。”
英都道:“是我强求了。”
岳昔钧试探着问了一句,道:“阁下很忧虑么?”
英都叹气道:“忧虑无用,白日我同你说过,我此次回朔荇发生之事一言难尽,若是你现下有闲心,便劳你听听我吐吐苦水。”
岳昔钧道:“阁下肯倾诉,是我之荣幸。”
英都便道:“你离开京城之后,过了一日,我和空尘也打点行装,一路隐瞒身份,快马加鞭回了朔荇……”
二人一路行至边城,为怎样出城犯了难。边关戒严,便是绕路也是难行,毕竟边城要固若金汤。
正在一筹莫展之间,英都在城中街巷里见到了一伙儿朔荇人,英都悄悄跟在他们身后,瞧着他们往官驿去了。
于是,英都在官驿外蹲守,许是运气极佳,第二日便见那伙朔荇人要回朔荇去。英都连忙上前攀谈,但她证明身份的骨笛在岳昔钧处,正担心那伙朔荇使者不信自己,便发觉其中有几位是在王帐中见过的。
于是,几人相认,英都和空尘顺利随朔荇使臣回到了朔荇王帐。
英都也在途中得知,这伙使臣是来送和亲的广惠公主的书信的。
英都说到此处,岳昔钧心道:若是如此,广惠公主性命无虞,这倒是一桩好事。
空尘到了王帐,便被英都安置在自己帐中。北地风冷,英都怕空尘受凉,便取了件略厚的外衣来送给空尘,这外衣用了一层细细的貂毛,不至于太热,又不会叫人冷,正是倒春寒时穿着舒适的衣物。
谁知空尘一见,合掌推拒道:“阿弥陀佛,此物贫尼不敢要。”
英都道:“不是甚么贵重东西,一点心意而已,小师太收下便是。”
“并非是怕施主破费,”空尘缓声道,“而是此物伤了生灵,集腋成裘,贫尼无法消受。”
英都这才明白过来,动了动唇想说甚么,终究还是妥协了,将外衣收了起来。
用膳的时候,英都又发了愁。朔荇多食肉、奶,菜蔬较少,而空尘守戒,自然是不能沾荤腥。英都只得往厨房嘱咐做几道素菜,不用猪油。
刚叮嘱过厨房,天汗便召见了英都。
英都刚到时,携空尘拜见过天汗,此时天汗单独召见英都,劈头便问:“那尼姑是来做甚么的?”
英都道:“是我的恩人、朋友,邀她来做客。”
天汗不置可否,道:“莫叫她惹出事来。”
“父汗放心,”英都道,“她是化外之人,从不惹是生非。”
天汗话锋一转,道:“还没问你,你怎就叫人掳去了?”
英都道:“一时不慎,但祸福相依,捉我之人也做了我的眼目。”
天汗道:“攻丰之事,你怎么看?”
英都道:“荼切儿部太心急,此事还要从长计议。”
天汗道:“从长计议?粮草可是越吃越少了。”
英都道:“斌州太守不曾有甚么……”
天汗一双鹰目犀利地锁住英都的面庞,英都不惧不怕,坦坦荡荡回视过去。
天汗顿了顿,道:“他怎可能给我们大量粮草,更何况,这老不休恐怕要卸任了。”
英都问道:“继任的是谁?有消息吗?”
“未有,”天汗道,“倒是听说,丰朝有位皇子请命戍边。”
英都一凛,道:“是哪一位?”
天汗意味深长地道:“太子。”
英都讶异道:“太子?他何必如此?皇后稳坐中宫,他也无有差错,不必这般心急捞功罢?”
天汗道:“这便是不同寻常之处了。”
英都领会到了天汗言外之意,道:“我会差人去查此事。”
岳昔钧听到此处,心中也是奇怪:太子素来神隐,何必此时露头?
英都不遮不掩地问道:“若轻听闻此事否?”
岳昔钧摇摇头,道:“我闭户塞听,不曾听说京中之事。”
英都道:“我再次入丰朝之后,部下报我,你们皇帝准许了太子戍边之事,太子已然起行。”
岳昔钧蓦然一惊,道:“甚么?!”
英都道:“千真万确。”
岳昔钧心中飞快盘算:太子此行绝非寻常,戍边之事不是儿戏,便是车马粮草备齐、人员整点、随行的官员选定都是麻烦事,不可能几日、十几日便决断。因此,若不是这事早有盘算,只是消息不曾露出,便是近日出了甚么变故,太子不得不匆匆起行。若是出了变故,难道是战事吃紧,急需鼓舞士气?不,听英都之意,近日无有战事。那便有可能是——
太子来寻明珠公主归京。
岳昔钧仍有疑惑:若是如此,何须太子亲至?是怕旁人请不动谢文琼回去么?
第78章 劝降策叛英都报仇
岳昔钧并未将疑惑说出, 而英都见岳昔钧的惊疑不似作伪,便也不再追问,继续讲述起自己经历之事来。
英都从王帐出来, 回得自己帐中, 见空尘在帐中盘腿打坐。英都没有惊扰, 却是空尘听得英都入帐之声,出了定。
空尘问道:“贫尼可是给施主添扰了?”
英都忙道:“这是哪里话起,你来了,我高兴还来不及。”
空尘便提起正事, 道:“你身上‘十四子’之毒, 下毒之人你有眉目,不知可否叫我见一面?”
英都道:“见他何用?”
空尘道:“阿弥陀佛, 贫尼愿意劝他一劝,若能叫人向善, 也是造化。”
英都大剌剌往床边一坐, 哼道:“那种人何劳你相劝,你也劝不了他,黑心黑肝的东西, 怎肯就立地成佛了?只怕还笑你多管闲事,笑你……哼。”
英都不愿将“笑你痴傻”这句话讲全了, 独自生了些闷气,她知晓这闷气从何而来——空尘要度化世人,在空尘眼中,她英都也不过是茫茫众生中的一个罢了,和那下毒之人并未有甚么太大的不同。
空尘道:“事在人为, 不修前因,如何能知后果?”
英都道:“带小师太见见那厮也无妨, 只是那人心肠之毒,恐怕出乎小师太的预料,怕他对小师太也暗下毒手,便就糟了。”
英都生怕空尘说甚么“并不怕这些”,忙又道:“我也知小师太有割肉喂鹰、舍身饲虎的决心,但劝小师太‘留得青山在’,日后好度化千千万万人,在此行事谨慎些,便是为了我——好么?”
空尘合掌道:“自然,施主之意,是叫我暗中探查?这毒方恐难得到罢。”
英都道:“不错,我既然知晓了是何人所为,自然有法子。”
一日之后,英都果然带着毒方来见空尘。空尘问道:“施主如何得到的毒方?”
英都知晓空尘绝非刨根问底之人,也不想胡言哄骗她,便囫囵道:“是他给我的。”
空尘道:“那人肯向善,也是施主的功德。”
其实,哪里是那人肯向善。英都既然知道这下毒之人十之八|九是她三兄的友人,便纠结了几位拳壮的好手,半夜将那人一顿威胁恐吓,打得鼻青脸肿,由此才得到的毒方。
空尘见了方子,细思一番,列出了药方。英都正瞧着她的隽逸笔锋,忽听帐外一阵喧哗,有人大喝道:“英都,你给老子出来!”
英都蹙眉,向空尘道:“你在帐中,不要出来。”
说罢,英都撩开帐门,出了帐道:“甚么疯狗在此乱吠?”
帐外,英都的三兄半扶着他那青一块紫一块的友人,愤然道:“是你带人打我好友的?”
英都抱臂道:“是我,怎样?”
三兄阴恻恻地道:“既然你肯承认,那便好办,你下跪道歉罢?”
英都施施然道:“我只跪神仙和母妃、父汗,他算甚么东西?我若是跪了他,你是我兄弟,是不是也要跪跪他?”
三兄怫然道:“一派胡言!你不愿跪,那便给我好友赔礼道歉!”
英都道:“三兄,我和你这好友往日无怨、近日无仇,我怎会无缘无故就打了他呢?”
三兄道:“你不是已然认下是你打了他么?怎么,难道要出尔反尔吗!”
英都微微扬起下巴,道:“我打他,是因为你啊三兄。换而言之,是你致使他挨的打,所以,不是我打的他,是你打的他。”
三兄被这套说辞震惊了一瞬,不由瞅了一眼友人脸色,觉他脸上似有怨怼之色,三兄便禁不住提声道:“胡说!更是胡说!怎么是我打了他!分明是你打的他!打人就该道歉,你道歉不道歉?!”
英都哈哈大笑,道:“三兄,我也不和你绕弯子了,你叫他干的那些龌龊事,我可是全问出来了,你如今还要替他出头么?”
那友人连声否认道:“三殿下,我甚么都没说啊!”
英都火上浇油道:“三兄要我道歉,这也好办,去至父汗帐中,你我论一论谁对谁错!”
三兄心虚,却还是赌一把英都无有实证,道:“不是怕了你才不去父汗帐中,而是父汗日理万机,我不想拿这等杂事来烦他!”
英都道:“那我来做这个恶人,走!”
英都最后一个“走”字,不单单是说给三兄和他带来的人听的,也是说给帐外自己人听的。英都的人听得号令,便成包围之势将三兄一干人围堵了起来,英都从三兄身边经过,径直往王帐去,那些包围着的人也跟着英都而行,如同网兜般兜着三兄一行人,逼得三兄不得不随着英都同去。
三兄一路上仍心怀侥幸,直到英都在王帐中掏出那张毒方,三兄才冷汗涔涔起来。
三兄猛然侧首瞪向身侧的“好友”,却见那人缩头缩脑,不敢与自己对视。三兄这才明白过来,那人向自己隐瞒了实情,才落得如今的被动局面。
三兄啮齿道:“儿不知,也不认得这毒方。”
英都道:“三兄不认得,你身旁的人总该认得。”
那人哆哆嗦嗦地道:“是三殿下叫我给……下毒。”
三兄慌忙道:“父汗,您不要信他的胡言乱语,是英都收买了他作伪证!”
英都并不为自己辩驳,只道:“父汗明察秋毫,自然能分辨谁说的是真的,谁说的是假的。”
天汗面上不喜不怒,道:“此事我知道了,这个人留下,你们都可以走了。”
三兄还想为自己争辩几句,却被天汗瞪视着,说不出话来。出了王帐,三兄恶狠狠地冲英都放了一句狠话,便急匆匆离去,多半是要找他的谋士商议。
英都心情颇佳地走回自己帐中,见空尘仍在帐中,心情又佳一分。
空尘问道:“施主的麻烦解决了么?”
英都道:“解决了。”
空尘便道:“施主请来瞧。”
空尘给英都看了药方,指点着说哪几味要在朔荇便可得,哪几味药朔荇无有。两人商议一回,决定将朔荇可得的药搜罗齐备后,便南下寻药。
出发之前,英都给几位兄弟姊妹都寻了些不痛快,又布下疑阵叫几人互相猜忌起来,这当中种种具体如何,英都并非细说,故而岳昔钧也未细问。
英都完完整整讲罢她如何得了药方之事,望着星空没来由地叹了口气,道:“我还听闻,你们丰朝人有个有关星子的掌故,叫牛郎织女,讲的是有情人不能长相守的故事。”
岳昔钧微微点头道:“不错。”
英都又叹了声气。
岳昔钧顺着英都所言道:“阁下为情所困么?”
“落花有情,流水无意罢了,”英都苦笑道,“也是我异想天开,自己作孽而已。”
岳昔钧道:“阁下有情,怎能叫作孽?”
英都道:“你是不知我钟情于何人,若是知晓,恐怕也在心中唾骂。”
“自然不会。”岳昔钧道。
英都憋得狠了,此时星垂高林、夜凉如水,她有所触动,不吐不快地道:“我便实话和你言讲,这人不是旁人,正是现在车中酣睡之人。”
岳昔钧心中一惊,想道:车中只有谢文琼、伴月和空尘三人,她说的是何人?难不成是谢文琼?不错,今日听了谢文琼和我亲昵的话语,可不就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么?我若知晓,心中唾骂……骂应当是不会骂的,但是……嗯……确实有些芥蒂……只是不知英都如何钟情于她?难不成她二人有旧?不,不像是有旧,那便是一见钟情么?也可能不是谢文琼,是伴月么?瞧着英都也不曾和伴月言语,也不曾怎瞧过伴月,多半不是了。啊是了,英都今日搀过谢文琼,在崖边时候,谢文琼还为了她的草药险些跌下崖去,难道英都因此而对谢文琼有意?
岳昔钧心中百转千回,想得百味杂陈,又酸涩又尬然,还带着些隐秘的庆幸和欢喜,总而言之,她一丝丝、一缕缕都不曾往空尘身上去想,在她心中,这等出家人和情爱是半点不沾的——旁人单相思也不可。
英都瞧瞧岳昔钧的脸色,见她眼神闪动,便以为她明白了。英都气也不叹了,双臂一摊,向后仰躺在地上,低声道:“你想骂就骂罢,骂了我也舒坦些。”
岳昔钧微微摇头道:“我不骂你。情情爱爱这等事是求不得的,但它本身是无有错处的。你对她有意,只不过是得证那人很好很好罢了,我又有甚么好骂你的呢?”
英都道:“不错,那人是很好很好,我便更不该叫我的痴念打搅到她。”
岳昔钧心中盘算道:英都是敌国汗女,若真和谢文琼彼此有意,那更是隔着家国大义,恐怕难有善果……我想这些作甚,谢文琼本不爱她,我何必做此推演?是了,英都肯对我讲,未必不是因为听了我们白日的对话,以为我对谢文琼之情不深,她还有插手的余地。我不妨叫英都死死心,让她以为我和谢文琼两情相悦,也算是为两国行善积德——
岳昔钧不敢去想自己究竟有多少私心,也不敢去想心中酸意由何而起,生怕想一下,便藏不住自己和谢文琼也未必有善果的内情。
星天夜风中,岳昔钧缓缓开言道:“是矣,我也对她一往情深。”
英都“哗”得坐起身子,险些控制不住声量,临出口好歹按捺住了,喉中发出一声震惊而又艰难的声音:“甚么?!”
第79章 捡干柴英都言半句
岳昔钧心道:她何故如此激动?想是希冀破灭, 一时难以接受罢。
岳昔钧道:“千真万确,绝无虚言。”
英都双目圆睁,有些难以置信地问道:“你是甚么时候钟情于她的?”
岳昔钧道:“有一段时日了。”
英都还是觉得惊讶, 又问道:“我怎瞧不出来?”
岳昔钧心道:原来如此, 那日后便叫她瞧瞧。
岳昔钧道:“想是阁下目光全投在她身上, 不曾注意我罢了。”
英都想想,也有道理,便不再纠结于此,问出一句她急切想知的话:“她知晓你的心意否?”
岳昔钧笑道:“自然。”
英都:!!!
英都冲岳昔钧抱一抱拳, 真心实意地道:“佩服佩服。”
英都心道:以空尘的性子, 自然是不能应了若轻的,目下看来果然如此。
岳昔钧不知这有甚么可佩服的, 只是当作英都一时难以接受现实,口不择言了。
于是, 岳昔钧也抱拳回礼道:“谬赞谬赞。”
英都对于岳昔钧的勇气心生敬意, 道:“你现下还钟情于她否?”
岳昔钧又道:“自然。”
英都向岳昔钧竖起了大拇指,岳昔钧虽有些莫名,却体体面面地回以微笑。
英都心中想道:她既然还对空尘有意, 白日却和那谢姑娘夹缠不清,恐怕有些不妥当罢。难不成她是故意在空尘面前做出这等举动?那若轻必定要大失所望, 空尘怎会在意呢?
话说到此处,英都倒有些释怀了,她觉得岳昔钧既是她的前车之鉴,也是她的难姊难妹,自己的这些失意也好若分给岳昔钧一半一般, 轻减了些。
英都笑道:“我是不敢叫她知晓心意的了。”
岳昔钧赞同道:“不错,她还是不知为好。”
“嗐, ”英都稍叹一口气,道,“我一个人胡思乱想一个时辰,果然不如和你谈个三句两句。时辰不早,明朝还要赶路,我先歇息了,你也早早回去为好。”
英都说着起身,又郑重地对岳昔钧道:“多谢。”
岳昔钧道:“何必言谢,阁下早些歇息罢。”
英都告了辞,岳昔钧独自看了会儿星星,星斗不言,夜树不语,岳昔钧心事难猜。
她渐渐觉得凉了,便拄拐起身,回到车中。车里,谢文琼和伴月仍在安睡,岳昔钧轻手轻脚躺下,佯装并未觉察谢文琼分明是清醒着的呼吸之声。
漆黑的车厢之中,谢文琼缓缓睁眼,眼前恍若浮现了适才看到的那一幕——盛大的暮春星空在黑夜之幕上流光溢彩,星子之下、断崖之边,岳昔钧和英都并肩而坐,齐齐仰头而观,仿若能一同观见海枯石烂。而她谢文琼藏身树后,像是细簌而鸣的夜虫。
翌日,晨起时分,几人叫岳昔钧在原处看守车马,便分散开来捡些柴火,好烤一烤干粮。
英都今日的目光倒不在空尘身上了,她见了谢文琼,昨日犹豫不定的心思便更加犹豫不定。
英都心道:我该不该将若轻恋慕空尘之事告知谢姑娘?若是告了密,自是对不住若轻,这是不守道义。若是不告知,叫谢姑娘蒙在鼓中,我身为知情之人,也良心难安。唉,这该如何是好?
她正在犹豫之间,不知不觉便跟在谢文琼身后而行。
岳昔钧鬼使神差地往几人走的方向瞧了这一眼,瞧见英都尾随着谢文琼,右手立时扶上拐杖,将要起身,便又回过神来,心中笑道:我这么紧张兮兮作甚?不是和谢文琼说定了“两不疑”,我难道还怕英都真能拐带走谢文琼么?
而走出一段路程之后,谢文琼捧着几枝树枝,蓦然回首,向两手空空的英都道:“你要一直跟在我身后么?”
英都猝然醒神,面上浮现出尴尬的神色,道:“啊……对不住。”
谢文琼淡淡地道:“你想同我说甚么?”
英都仍旧没能打定主意,支支吾吾地道:“我……也无甚大事,就是若轻……”
英都正思索怎样委婉措辞,又怎样既不伤道义,又不损良心,但还没等她措好辞,便听得谢文琼道:“我知晓了。”
“啊?”英都讶然道,“你知晓了?”
谢文琼心道:不便是要来示威么?你和岳昔钧之间有甚么猫腻,我是不知,但到了现在这般时候,我和岳昔钧便是覆水难收了。
谢文琼道:“不错。虽然如此,我是不会放手的。”
英都心道:她知晓了便好,也省得我里外不是人。只是这般都不愿对岳昔钧放手,想来是劝不动的,我也不必多费口舌了。
英都想罢,向谢文琼笑了一笑,道:“那我往别处去捡了。”
谢文琼点点头,二人便分道扬镳,不提。
英都捡得柴来,见马车边只有岳昔钧和空尘二人,又是一阵警惕。不过,警惕方起,她又自个儿按捺住了,想道:无结果的事情,想它作甚。
岳昔钧见了英都来,便笑道:“我适才还和空尘顽笑,猜一猜谁是下一个来,倒叫她猜中了。”
英都喜道:“空尘小师太猜的我么?”
空尘颔首道:“不错。”
英都将柴火合在一处,问岳昔钧道:“不知若轻猜的是谁?”
岳昔钧还记得昨日英都质疑自己对谢文琼的情意,便道:“自然是我家怀玉。”
恰好到来的谢文琼在春风中打了个颤,抖落一身鸡皮疙瘩。
英都瞧了瞧谢文琼,又瞧了瞧空尘,张口欲言,欲言又止。
谢文琼也放了柴火,道:“吵架了?”
岳昔钧道:“吵甚么架?”
谢文琼又道:“那便是没醒罢?”
岳昔钧道:“醒了的。”
“那怎么如此油嘴滑舌?”谢文琼受了英都的“挑衅”,心中有些难抒的怨怒,面色也不见笑意。
岳昔钧自然是注意到的了,她试探着道:“我不说便是了。”
“不和我说了?”谢文琼睨她。
岳昔钧道:“再不说了的。”
谢文琼继续睨她,道:“那和谁说?”
岳昔钧道:“谁都不说!”
岳昔钧一点点蹭到谢文琼身边,唇角带着微笑,去碰碰谢文琼的手,提醒她看腰间的荷包,软声道:“我们说好了的……”
谢文琼低头看了一眼,神色渐缓,道:“嗯。”
谢文琼气渐渐平了,想了一想,道:“是我不对,我不该和你置气。”
岳昔钧道:“好啦,我没有生你的气。我们去生火罢。”
二人往柴火处看去,却见伴月已然到了,和空尘、英都二人一同生过了火。
谢文琼道:“倒是我耽搁了。”
英都竖着的耳朵放了下来,道:“怎会。”
几人围在火堆旁,分吃了干粮,便起行上路。回程的路途便顺遂许多,一路上快马加鞭,从晨光时分出行,行至太阳未落,便回到了岳昔钧和娘亲们的隐居之处。
五人草草用罢晚膳,便各自回屋休息。岳昔钧和谢文琼各自梳洗罢,长发半湿,皆坐在屋中等待头发干透,因此还未睡下。
谢文琼瞧见花瓶中的桃花有些蔫了,便上前摘了,道:“我去换一枝。”
岳昔钧道“好”,拧了块帕子,开始擦桌子。岳昔钧透过窗棂看了一眼谢文琼,见她背对自己择花,便伸手将怀中一物取出,这物件包着一方帕子,岳昔钧取了帕子,将那物放在桌上,打算换一块干净帕子便收在抽屉之中。
不料岳昔钧刚弯腰开屉去拿帕子,便觉骤然一黑,似乎有甚么东西罩下来。
岳昔钧心道“不好”,连忙抬首去捂桌上的物什,却听那罩过来的黑影道:“这是甚么?”
岳昔钧悬着的心终于死了。她道谢文琼挑花要好一会儿功夫,自己便是弯腰找个帕子的空挡,却恰恰巧巧被谢文琼撞见。
谢文琼站在窗外,挡住了霞光,面色便有些难以分辨。
岳昔钧干笑道:“无甚,小玩意儿罢了。你若喜欢,我改日给你做一个。”
谢文琼居高临下地道:“小玩意儿?”
谢文琼冷声道:“甚么小玩意儿看着就是贴身带了许多年,还刻着别人的名字?你要做一个同样的来哄我么?”
“岳昔钧,”谢文琼取下荷包,丢在桌上,“这就是你和我说的‘恩爱两不疑’?”
荷包正丢在岳昔钧的手边,到了如今的境地,岳昔钧也无需再用手遮掩那件东西了。
于是,岳昔钧收回手掌,露出了一只小巧的骨笛——上面刻有英都之名。
这是俘虏英都时,英都抵给岳昔钧的信物。在京城时,岳昔钧一直都随身携带,因此物意义重大,甚至干系两国和平与否,因此绝不可遗失。到了岳城隐居时,岳昔钧本将这骨笛收在房中,但她生恐出门时有甚么变故,不将这物带在眼皮底下,总有些不安心,故而出行时也带走了,此时想要放回抽屉之中,却被谢文琼发现。
岳昔钧道:“怀玉,此事说来话长,你若想知,我细细告你。”
见谢文琼不语,岳昔钧便主动道:“那我长话短说,你应当也看得出,英都是朔荇人,我不信她,叫她抵押一物来,方与她安心交好。”
谢文琼不说信,也不说不信,只道:“好哇,那我问你一件事。”
“甚么事?”岳昔钧道。
谢文琼道:“若是我和她同时掉水里,你先救哪个?”
岳昔钧:?
谢文琼心道:我看野史时,也和盈世祖一同唾弃这样的问题,不成想到了自己身上,却发觉起这问题的好处来了。
谢文琼道:“快答。”
岳昔钧:……??
第80章 手把手儿教做扁食
岳昔钧颇为认真地想了想, 道:“我这个腿,只要跳下水去,就该让空尘去选‘若是你、我和英都同时掉水里, 她先救哪个’了。”
谢文琼:……
谢文琼道:“假使你的腿疾好了呢?”
岳昔钧道:“救你。”
谢文琼问道:“为甚么?”
岳昔钧道:“以亲疏远近而论, 自然是你在先列了。”
谢文琼仍有些不信, 道:“怕不是我问出此问,故而说来哄我罢?”
岳昔钧道:“论起情来你不信,那便论起理来。你我同为丰朝人,我又同你交往日久, 岂是她人可比?”
谢文琼这才有些被说服, 又伸手将荷包系回腰间,踱步回了屋内, 放下手中花枝,道:“果真如此, 那倒是我吃了飞醋了?”
岳昔钧道:“是我行为不端, 该骂。”
“哪里敢骂,”谢文琼倚坐在椅子之上,懒懒地道, “你这张嘴的利害,我可是尝尽了。”
谢文琼心道:岳昔钧对英都无意, 未必英都对岳昔钧无意,否则今日英都何必故意敲打于我?只是这是我却要瞒住了,叫岳昔钧知晓,终非好事。
岳昔钧笑道:“我改好啦,不和你斗嘴的了。”
谢文琼道:“倒也不是要打压你的性情, 你将我和你归在一处,便是打情骂俏么, 也没甚么,就怕你是阴阳怪气,有甚么意见也不说出来。”
岳昔钧道:“我却也不是这般的人。”
谢文琼淡淡颔首,道:“是了,我日后也不多思多虑便是。”
二人又话一阵,便各自睡去,一夜好梦。
翌日,岳昔钧和谢文琼循着炊烟步至厨房,见空尘和英都已在其内,正在擀着圆圆、小小的面皮。
岳昔钧问道:“这是在擀扁食皮么?”
英都道:“是。昨日空尘小师太给我煮了回药,谁知咱们摘的那草药忒苦,几小片叶子便好似一斤黄连,连这煮药的锅涮了几遍,都脱不去苦味儿。故而,空尘小师太想出一个绝妙的主意来,要将这药材抱在扁食皮中煮,便也不怕苦味沾染锅上了。”
空尘不敢居功,道:“这法子却也不是我想出来的,乃是前人张仲景所想。”
九娘在一旁道:“既然擀了皮,不妨也包些馅料,我等今日便吃扁食便了。”
岳昔钧笑道:“这个主意也好,我也来效微薄之力。”
她说着,拄拐去净了手,坐在案旁,帮着一起擀起扁食皮来。谢文琼也跃跃欲试,依葫芦画瓢般擀了一个,却薄厚不均,也不圆润,边角突出。
岳昔钧取了谢文琼擀坏的那张皮重新擀了,又把住谢文琼之手,道:“怀玉要我助你否?”
谢文琼道:“来。”
岳昔钧贴近谢文琼的身子,左手裹住谢文琼的左手,右手包住谢文琼的右手,在岳昔钧的带动下,谢文琼左手捏住一点面饼,右手扶住擀杖,左右手配合一转、一擀,一张较为圆润的扁食皮便擀好了。
谢文琼笑了一声,道:“你不如空尘小师太造诣高啊。”
岳昔钧道:“这是自然。”
岳昔钧在军中并未做过伙头军,做饭的手艺平平,更没做过几次扁食,自然不如年年在庙中动手的空尘。
谢文琼道:“我适才未曾领会要旨,再来一次。”
于是,岳昔钧便带着谢文琼又擀了一张扁食皮。谢文琼尽力忽视手背上的热意和痒意,踏踏实实学习起来。
谢文琼自个儿上手又擀了一张,仍旧是不大好看的卖相。岳昔钧却捧场道:“比前个儿好多啦。”
谢文琼“哼”了一声,道:“溜须拍马。”实则心中有些喜意,漾在唇角,没有藏住。
几人擀完了扁食皮,九娘也调好了馅料,五人便坐成一排,包起扁食来。
待等几人将手中包好的扁食往盆中一放,便高下立判起来——九娘的和空尘的精致规矩,挑不出一丝错处,而余人便各有各的不好来了。岳昔钧的扁食立不起来,躺在盆中,便是用手竖起来,也要倒下去;谢文琼的扁食褶子过多,密密丛丛,有些不紧;而英都的扁食只有两道褶子,口处捏得紧了,却不像是扁食,倒像是皮包馅胡乱一捏。
空尘教了英都一回,又瞧瞧身侧的岳昔钧也有些不得其法,便也侧转身子,伸手要教岳昔钧。
英都见了,连忙道:“我学得会了,我来教若轻,小师太去帮谢姑娘罢。”
空尘虽不知有何区别,却也不在此等小事之上纠结,便起身,欲走至谢文琼身旁。
谢文琼听了,心中更加笃定道:这英都果然对岳昔钧别有意思!
岳昔钧向英都投去一个疑惑的眼神,心道:英都心慕谢文琼,为何反支空尘去助谢文琼?
英都扯散了岳昔钧和空尘,正在心虚之间,故而没有瞧见这个疑惑的神情。
谢文琼趁着空尘并未走近,便开言道:“小师太不必舍近求远,你教了若轻,若轻再来教我便是。”
空尘想想有理,便又坐了下来。这可急坏了英都,她高声道:“不可!”
空尘回首,问道:“为何不可?”
英都答不上来,只得疯狂向谢文琼使眼色:你不是知晓岳昔钧恋慕空尘之事么?为何还不阻止,反而将二人撮合一处?
谢文琼也不甘示弱地看了回去:想叫本宫给你让位么?趁早死了这条心!
英都见谢文琼并不阻止,只得向空尘道:“小师太再教教我,我去教若轻和谢姑娘。”
岳昔钧沉声道:“不可。”
英都又瞪大了眼看向岳昔钧:为何不可?嫌我坏了你的好事?
岳昔钧也看了回去:你既然已经放下和谢文琼剖白的心思,就不该招惹她。
岳昔钧道:“英都教我,我教怀玉。”
这回换作谢文琼道:“不可!”
岳昔钧和英都齐刷刷看向谢文琼:有何不可?
谢文琼道:“空尘师太教若轻,若轻教我。”
英都:……你是真的一点都不在意啊!
英都觉察出一丝不对劲来,她瞧了瞧在场众人,见不是好时机,便按下不表。
英都垂死挣扎:“不可……”
空尘:?
九娘在旁幽幽地道:“你们也莫争了,都来跟我学。”
于是,几个人乖乖坐定,跟着九娘认认真真学了起来。扁食下入锅中,随着沸水滚起,又被捞上盘子,端上餐桌,满桌白白鼓鼓,满桌热气腾腾,惹得安隐笑着感叹道:“非年非节,倒似年节,人又多,又热闹,恨不得日日如此哩!”
众人亦皆笑道:“是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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