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斗花草驸马借兰枝
热热闹闹的膳用罢, 英都见谢文琼离席,便也出了门去,想与之谈谈。
然而, 岳昔钧瞧见, 唤英都道:“英都, 你若不急着攒路,不如在这里多住几日。”
谢文琼警惕回首。
英都顿住脚步,向岳昔钧笑道:“正有此意,如此就要多叨扰了。”
英都之毒尚未尽除, 而此地隐蔽, 正是养伤的好所在。故而英都计划“十四子”消尽之后,再起行回朔荇。
而岳昔钧也另有打算。太子行军, 不知与谢文琼有关否,若是无关便是最好, 若是有关, 近日又打发不走谢文琼,便要另想主意。英都便是这个“主意”。岳昔钧自然不会叫英都暴露人前,和军士硬碰硬, 乃是要借英都手下助力,甩开谢文琼而逃。此乃下下之策。
谢文琼瞧着英都和岳昔钧“眉来眼去”, 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儿,却也不便发作,闷闷地又径往屋外去了。
谢文琼行了不远,便听轮椅之声,谢文琼回首一观, 岳昔钧与英都并肩行来。
谢文琼放缓了脚步,也在岳昔钧另一侧和她同速而行, 问道:“水车还做么?”
岳昔钧道:“暂不做了。”
不知此处还能再住多久,这些大物件便无有做的必要了。
谢文琼只当水车繁复,故而暂不做了,便点点头,不再多问。
岳昔钧将太子督军之事和娘亲们说过,故而娘亲们也有些忧心,农事稍搁,不像往日般勤快,俱都有些无所事事。
倒是五娘提了一个主意,认为不可坐以待毙,故而要做些防御之备,虽不能修筑修垒,却也好过日日忧惧。
众位娘亲皆以为有理,因而每日派两人在村头,一人在明,一人在暗,若是见了可疑人等,在明之人上前牵制,在暗之人趁机回来报信。
五娘更是携几位姊妹避着谢文琼和英都等人,削尖木棍、树枝,做了些弓箭长矛以防身。亦往集市寻些韧性足的丝织来,聊做软甲。田地处也挖了些陷阱,以作防备。各人细软更是收拾在包袱之中,随时可以起行。
岳昔钧亦背着谢文琼收拾了家当,只不过并未包裹捆扎,也不叫人起疑。
故而,此时谢文琼问及水车之事,岳昔钧生恐她看出端倪,转了话头道:“英都服的药,是否要求不可过于劳累?”
英都道:“不错。”
岳昔钧道:“闲来无事,我这里倒也没甚么解闷的。”
英都道:“也不消,我倒有个消遣主意。”
“甚么主意?”岳昔钧问道。
英都道:“我瞧着附近人家养了鸡,我去买两只神气的,瞧它们相斗,好也不好?”
谢文琼偏生要和英都较劲,闻言轻哼一声,道:“同类相斗,这不是慈悲的做法罢。”
谢文琼本意是说岳昔钧读了些佛经,心怀多半也是有些良善的,故而故意在岳昔钧面前给英都上眼药,但英都却由此想起了空尘。
英都心道:是了,我生于同类相杀的地界,却忘却了空尘小师太定然看不得这些个。
英都赧然道:“是我的不是了,我不该提。”
谢文琼打胜一仗,颇有些得意,扬了扬下巴,道:“依我所说,瞧那劳什子斗鸡,还不如斗花斗草?”
英都虚心请教道:“这斗花斗草是如何斗?”
“这倒有两种斗法,”谢文琼道,“一种斗法便是斗各人寻的花草种类之数,多者为赢。另一种斗法便是将各人所寻花草茎相交叉,互相拉扯,先断者为输。”
英都道:“这倒新奇,不知你们属意哪种斗法?”
岳昔钧笑道:“那我便直言了,若是斗花草种类,我这般不良于行,恐怕是必输的。”
谢文琼道:“那便斗一斗花草韧性便是。”
岳昔钧忽而笑了一声。
谢文琼问道:“怎么?”
岳昔钧道:“我本想说,既然是‘斗’,总该有些彩头才是,忽而又想起在京中之事了。”
谢文琼闻此一言,细一回想,也笑道:“不错,你和终温斗棋,我还欠着你一件事。”
岳昔钧道:“正是此事。”
谢文琼道:“你现下可有要兑现之事么?”
岳昔钧摇头道:“怀玉金口玉言,这件事我总该用在刀刃之上为好。”
谢文琼暗暗瞧了英都一眼,道:“那你好生想罢,左右是来日方长。”
岳昔钧温声道:“正是。”
“那我们也来定个彩头,”英都兴致勃勃地道,“不知定何者为好?”
谢文琼道:“不若这般,赢者可使其余输者做一件事。”
谢文琼心道:我若赢了,便叫英都远离岳昔钧。
岳昔钧心道:我若赢了,便叫英都远离谢文琼。
英都心道:我若赢了,便叫岳昔钧远离空尘。
三人各怀心思,皆认为这一彩头甚好。
英都便唤空尘道:“空尘小师太,你和我们一道么?”
空尘微微摇头道:“贫尼还要做功课,便少陪了。”
三人便分头各自去寻花草。英都本想与谢文琼再细聊聊,但有了彩头一事,她又改了心思,想道:若是能从岳昔钧处扼杀不轨之念,何必在谢姑娘那边多此一举?故而便作罢了寻机与谢文琼独处的心思。
半个时辰后,三人回至院中,谢文琼兜了一捧花草,岳昔钧腿上躺着十余根花草,而英都手中只有四五枝。
英都见二人都瞧着自己手中的花草,举起来晃了晃,笑道:“莫瞧着数量少,可都是精兵良将。”
岳昔钧笑道:“那就拭目以待了。”
谢文琼和英都席地而坐,谢文琼挑挑拣拣,取了一根草出来,道:“那便说好,先胜三局者为赢。”
岳昔钧和英都皆道“好”。岳昔钧抽了一支花,倾下身来,将花茎搭在谢文琼和英都的草茎之上,三只手将三支花草另一头折起来,彼此用力一扯,岳昔钧的花茎先断,败下阵来。紧接着便是谢文琼的草茎绷断,英都抱了抱拳,道:“承让承让。”
谢文琼抿抿唇,道:“再来!”
第二轮是谢文琼胜,她喜笑颜开道:“你这精兵良将,也不过如此嘛。”
英都道:“我两轮都是这员大将,你们车轮战,倒是我吃了亏。”
岳昔钧道:“幸得我等知晓你兵将不多,否则还以为这轮输是田忌赛马呢。”
英都往岳昔钧手臂上一拍,对谢文琼道:“你瞧瞧,按你们中原人的话来说,这人恐怕是吃藕长大的罢,生得这般多的心眼!”
谢文琼展颜一笑,道:“你今日方知么?这藕多不过十数个眼,哪里比得过我们岳大都尉呢?”
岳昔钧口中佯怒,面上却还是带着笑意道:“好哇,你二人联手挤兑起我来啦?”
谢文琼和英都连连道:“哪敢哪敢。”
岳昔钧道:“都讲我心眼子多,那我便再多一个叫尔等瞧瞧——适才这般说,怕不是激将法罢?那我正受了这激,要派出我的元帅来了。”
谢文琼笑道:“这可不妙,激过了头。”
英都道:“也好,谢姑娘,你我联手斗她,再决胜负。”
谢文琼道:“我也不上你当,今日的规矩是胜三局为赢,可不是输三局为输。”
英都哈哈笑道:“妙啊,那便各自为战!”
只见岳昔钧取出一支兰花来,英都奇道:“这是甚么花,我怎在附近不曾见过?”
岳昔钧道:“这是我从四娘房中借的兰花。”
英都道:“借的?断了你如何还?”
岳昔钧微微一笑道:“嗯,借的,读书人的事,不能叫……”
谢文琼会意一笑,接道:“不能叫‘偷’。”
英都并不知晓盈世祖写过一本《隐士先人语》,因而不晓得她二人在说甚么,却也大略领会了意思,亦笑道:“好极,好极,正是借的。”
三只花又搭在一处,谢文琼低头见那支兰花,忽而想起上巳节船楼中的兰花香,不由晃神,手中花茎断了也不知。
还是岳昔钧的“多谢二位让我赢一次”唤醒了谢文琼。
谢文琼丢掉断花,又取一支,道:“再来几局,恐怕英都便要做孤家寡人了罢。”
英都道:“在此之前,我先胜也未可知。”
接下来一局正是英都胜,再便是谢文琼胜,岳昔钧笑道:“若下一局不是我胜,你二人便要决出胜者了。”
英都道:“再决不出,我便真败了。”
三人又扯一回,此次正是谢文琼胜。
谢文琼拊掌道:“今日老天眷顾,叫我夺了头筹。”
英都叹道:“可惜我功亏一篑,只是不知谢姑娘要我做甚么事呢?”
岳昔钧也道:“怀玉有何指示?”
谢文琼杏眼一转,先向岳昔钧道:“你的事暂先不急,我还未想好,晚些再兑现。”
谢文琼起身,用帕子拂了拂衣裙,向英都道:“请借一步说话。”
岳昔钧心里有些空空落落的,轻声问道:“甚么话我还不能知晓么?”
谢文琼道:“我不想对你隐瞒,但你还是不知为好。”
岳昔钧笑了一笑,只是这笑有些勉强了。她善解人意地道:“好。”
岳昔钧盯着谢文琼和英都离去的背影,忽而用力将腿上的花草都拂了下去。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她的身上,她的面庞被叶影映得斑斑驳驳,神色难辨阴晴。
而那厢,谢文琼领着英都走进了林间,站定道:“我便开门见山——我要你离岳昔钧远些。”
英都蹙眉道:“谢姑娘这是何意?”
谢文琼微微扬起下巴,抬首看着英都,道:“你不必和我装傻,上次你在林中不就是想和我说此事么?你对若轻有意——”
英都大惊失色,道:“绝无此意!”
谢文琼见她神色不似作伪,狐疑道:“那你那日找我,是要说甚么?”
英都仍在道义和良心之间挣扎,但此时话已至此,她不得不道:“我只是想提醒你,若轻她可能心另有所属。”
谢文琼只觉一股寒凉之意透心而过,她涩声道:“是谁?”
英都道:“空尘。”
谢文琼:???
谢文琼惊疑地道:“谁?!”
英都斩钉截铁地道:“空尘小师太。”
谢文琼脱口而出道:“她连尼姑都不放过?”
谢文琼震惊不已。
谢文琼难以置信。
谢文琼缓缓摇头。
英都坚定颔首。
谢文琼怔然呆愣。
谢文琼放声大笑。
英都有些担忧地道:“你还好罢?”
谢文琼收了笑声。
谢文琼似笑非笑。
谢文琼缓缓点头。
谢文琼道:“声东击西,隔岸观火,暗度陈仓,妙极妙极。”
英都一头雾水。
而那厢,岳昔钧听见谢文琼“爽朗”的笑声,默默推轮椅进了屋中。
第82章 岳昔钧借醋意炫情
而谢文琼对英都解释道:“你对我言讲若轻恋慕空尘, 正是一计声东击西,要祸水东引,你好隔岸观火, 与若轻暗度陈仓, 是也不是?”
英都连连摆手, 道:“谢姑娘此言差矣,我对若轻真无非分之想!”
谢文琼道:“果真?”
英都信誓旦旦地道:“我可以向荇神起誓。”
“免了。”谢文琼道,“我信你。只是我不信岳昔钧心慕空尘。”
英都道:“这是她亲口对我言讲。”
谢文琼问道:“她亲口说‘我心悦空尘’?”
英都道:“大差不差。”
谢文琼仍旧不信,道:“个中恐怕有些个误会罢, 不若与若轻当面对质。”
英都道:“有你在场, 恐她不认。如此这般,我现去寻她, 你在屋外悄听,便也清楚明白。”
谢文琼道:“也好。”
英都心中叹道:我掺进此事, 倒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了。
但事已至此, 她也只得去寻岳昔钧。岳昔钧正在屋内闭目养神,英都四下张望,见屋中只有岳昔钧一人, 便也放下心来,掩上了门。
岳昔钧缓缓睁眼, 见来人是英都,便道:“聊完了?”
英都点点头,找了个椅子坐下。
岳昔钧主动问道:“你还对她有意否?”
英都知晓谢文琼正在屋外听,有些羞然地道:“这情之一字,并非一日之间可以根除的。”
岳昔钧点点头道:“不错。”
换作英都问道:“你对她还有情否?”
岳昔钧道:“自然有的。”
英都又问道:“你不曾同谢姑娘讲过此事罢?”
在岳昔钧看来, 这一问英都曾经问过。此时,岳昔钧沉默一瞬, 复道:“我若是讲,她肯信才是。”
岳昔钧只是明白,谢文琼对于自己的真心仍有些怀疑,不安之感言语难消。
英都道:“不错,她定然不信。”
岳昔钧叹了声气。
英都道:“你是怎样对她情根深种的?”
岳昔钧缓缓道:“日久生情。”
英都道:“原来如此。”
岳昔钧又道:“她待我真挚,便是铁石人也动容,何况我乎?”
英都感同身受地点点头。
岳昔钧抬眼瞧了英都一下,想叫她知难而退,面上现出怀念之色,道:“我们在一起度过了一段难忘的时光。如今回想起来,那时真是岁月静好,分茶下棋,看戏打悠,相互顽笑,好不悠然。”
岳昔钧懊恼地道:“却怪我开悟太晚,不懂自身心意,故而和她鸿雁两分开。如今她千里迢迢而来,我是万不能再重蹈覆辙的了。”
窗外,谢文琼听到此处,已全然明白了。她心中啼笑皆非:两个呆子,驴唇不对马嘴的说了这几日,皆羞怯不肯直言心上人的名字,可不就弄差了么?我且不揭穿她二人,听听她们何时能够发现。
英都有些吃惊,问道:“不能重蹈覆辙?你要做甚么?”
岳昔钧道:“我只问你,我和她厮守,你会如何?”
“这……”英都为难地道,“若你们真跨越重重阻碍在一起了,那我也只好祝福了。”
岳昔钧道:“你不想扯散我们?”
英都摇摇头道:“若是两情相悦,我何必做扯散牛女的王母娘娘?”
岳昔钧便道:“那叫你同她少独处,你也肯的?”
谢文琼不由微微一笑,心道:知道吃醋,我这番心意倒也不算全然错付。
英都道:“自然。”
岳昔钧便道:“好,那我便实话和你言讲——我和她已然结了发了。”
英都瞪大双目,震惊到破声:“她哪里来的头发?!”
岳昔钧:?
岳昔钧:!!!
第83章 当正午驸马白算计
岳昔钧失声道:“你、你说的是空尘师太?”
英都也立时想通了关窍, 面上震惊之色仍未褪去:“你说的是哪位?”
岳昔钧道:“我所说的乃是怀玉——谢姑娘。”
英都哭笑不得,瘫在椅子之上,舒了口气道:“原来是一场乌龙。”
岳昔钧笑道:“竟然是如此, 我还当你要横刀夺爱, 煞是警惕。”
英都摆摆手道:“那你现下大可安心了。我也安了心了, 你不知我前几日——”
说到此处,英都想起谢文琼还在屋外听着,又有些赧然地道:“万分对不住,我还当你吃着碗里想着锅里, 心在空尘小师太那里, 却还钓着谢姑娘不肯放。”
岳昔钧道:“那也怪我,生得像是如此这般行事之人。”
英都臊得搓手道:“真是对不住, 我妄加揣测……”
“好啦,”岳昔钧笑道, “我不过这么一说罢了, 并非真责怪你。”
英都还想开口道歉,却听屋外谢文琼笑道:“你对不住她,却不向我道歉么?”
英都连忙道:“也对不住谢姑娘, 只是我……”
“你担心坏了我二人的关系,是也不是?”谢文琼推门走进屋中, 眼带笑意地看向岳昔钧,“你却不知,我何尝疑过她三心二意?”
谢文琼虽是这般说,但多亏对象是空尘,若是旁人, 她少不得心中犯些嘀咕,往日不还疑心岳昔钧和英都有染么?
岳昔钧闻言, 向谢文琼粲然一笑,拱手道:“谢怀玉不疑之恩。”
谢文琼口中这般道:“又贫嘴。”实则受用得很。
英都适才不直言向谢文琼道歉,正是担心岳昔钧知晓谢文琼在屋外偷听,会怨谢文琼不信任她。如今谢文琼一语道破,英都也没甚么可遮遮掩掩的了,起身郑郑重重地向二人行了个礼,道:“此事皆由我而起,我在其中搅合,生出这许多事端来。”
岳昔钧还了一礼,道:“言重了。”
谢文琼道:“我非但不怨你,还要谢你呢。”
英都疑道:“谢我何来?”
谢文琼笑道:“谢你叫我瞧见往日打趣我喝醋的人喝了醋啦。”
岳昔钧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
英都哈哈大笑,道:“若果真能叫你二人情愈笃,也算我阴差阳错功德一件。”
说起功德来,几人都想起英都所爱恋之人来,一时间竟无人接话。英都长叹一声,满是怅然。
岳昔钧道:“空尘小师太离了情爱苦海,你我当为她而喜才是。”
英都道:“不错,我若真爱她,料当为她日日平安喜乐而愉悦才是。我等凡夫俗子,欲海浮沉,还是莫要拉旁人跌落为好。”
“其实,我大略是没有佛心,我许多事想不明白,”英都话到此处,便一发不可收拾,“我有时候会想,修佛之人普渡众生,那我也是众生之一,她何不圆我愿、何不渡我?”
岳昔钧道:“昔日,尸毗王为救鸽子一命,不叫鹰食了去,那鹰也有此问。由是,尸毗王割肉喂鹰,纵然身死也无怨,便成释迦摩尼——阁下是想问,空尘师太是否会如释尊一般舍身于你,是也不是?”
英都道:“不错。”
岳昔钧道:“若你真开了这口,我想,空尘师太会这般做的。”
英都思想一阵,眼帘半垂,遮住了哀痛,半晌苦笑一声,道:“那我定然又不肯了。”
谢文琼接道:“不错,强扭的瓜不甜,你既然不曾对她开口,便是早料到你舍不得她的爱不纯粹。”
岳昔钧道:“你也并非强迫之人。”
英都道:“不错,我若为了一己私欲困住她,又何来颜面谈‘众生’?”
岳昔钧道:“如此放手,乃为大慈,阁下又怎能说无有佛心呢?阁下被空尘师太吸引,便能证是有佛心的了。”
谢文琼笑道:“你莫被若轻拐带得参禅去了,依我说,和佛祖有甚么干系,世间爱而不得之人千千万万,平常得很,你这般不死缠烂打,良善又体面,两下干净,有何不好?”
英都道:“这也是正理,正如莲花,远观悦目,我便当知足。”
英都这般说着,似乎真有所释然,面色也和悦起来。英都不再此事上多言,寻了别的话头,道:“还不曾问若轻,我给你带的伤药,可有效用?”
英都给岳昔钧带了罐朔荇的伤药,外敷于她的腿伤。岳昔钧道:“果然是灵药,这几日觉得轻松许多。”
英都道:“那便好。”
三人又闲谈一阵,不知不觉便到了午膳时分。膳罢,谢文琼自去午憩,英都独独寻了岳昔钧,面色凝重地道:“若轻,你们何时走?可能给我透个信,我也好早做打算。”
岳昔钧并不惊讶于她的敏锐,一个熟悉战事的人,自然熟悉娘亲们之间略有些草木皆兵的氛围,也晓得每日田间的“农事”究竟在忙些甚么。
岳昔钧道:“并非有意对你隐瞒,实则是不知是否有敌到来。”
英都问道:“你们在防谁?我能知否?”
岳昔钧道:“太子。”
“太子?”英都一惊,蹙眉思忖道,“你们怀疑他领兵奔你们而来?若真如此,恐怕现下就要动身起行。”
英都不问为何“驸马”已死,却仍与太子有仇,岳昔钧便也不说,只问道:“为何如此急迫?难道太子就在近处城镇了么?”
英都道:“我今日接到的讯息,太子现在斌州,刚誓过师。”
“斌州有战事?”岳昔钧道。
英都道:“正是因无有战事,才是怪事。若他誓师是假,寻仇是真,悄然带人奔来,恐怕是几日之间的事情。”
岳昔钧道:“斌州的信传来,也要几日罢?”
英都颔首道:“不错,若是他来得急——”
英都话不说完,二人皆知其意。
岳昔钧道:“实不相瞒,若是能逃,早便逃了。”
岳昔钧道:“屋中有地窖,本打算若是真到了鱼死网破之境,也不连累于你,只委屈你和空尘师太住一住地窖,待我和娘亲们将追兵引走,你们再出来。”
她只口不提请英都帮忙之事,英都直言道:“我可助你使围魏救赵之计。斌州起了战事,督军的太子必当临军以振军心。”
英都虽这般说,却也有些试探之意,若是岳昔钧一口应下,她自然心中又有权衡计较。
岳昔钧自然不会答应,道:“多谢殿下好意,不需如此兴师动众。此事于你本是无妄之灾,不为你添麻烦。”
“我何能袖手旁观,”英都道,“我直说罢,我的骨笛还在你手里,我自然不能叫你出事。你适才说不能逃,又如何引走追兵,难道要假意被俘么?”
岳昔钧道:“却不是,现下不能逃,到时便能逃了。”
英都问道:“有何分别?”
岳昔钧反问道:“你避开怀玉找我说此事,难道不是瞧出我不想叫她知晓么?”
英都道:“不错,难不成她便是破局之人?”
岳昔钧道:“是。”
英都欲言又止。
岳昔钧道:“你是不是想问,我是否决意要舍弃她?”
英都道:“我本不该再如此揣测。”
岳昔钧道:“你所料也并非大错特错。”
英都怔然。
岳昔钧淡淡道:“她能为我牵制太子。”
英都恍然道:“若你现在逃,她定然和你同去,你觉得是你叫她做了选择。而若到了和太子对垒的局面,便是太子逼她选择,而非你逼迫她——是也不是?”
岳昔钧道:“正是。”
英都忍不住道:“你对她这般算计,究竟还有几分情意?”
岳昔钧道:“正是我对她有情,才会这般算计。若是我对她无情,何必在意她如何看待我?”
英都一时竟无法反驳,只得道:“也是。”
岳昔钧道:“先前,娘亲们还有侥幸,不肯抛了我先走,如今有了你的讯息,我请娘亲们找些借口,陆续离开便是。你的药恐路上不好熬煎,地窖里也有炊具,恐怕要委屈你几日了。”
英都道:“我倒无妨,只是……”
她仍旧觉谢文琼之事有些不妥,却又不好置喙,只好叹了声气道:“正如你和我说的,各人各有缘法。”
岳昔钧道:“不错。”
英都道:“有用到我之处,只管开口便是。我调些人在近处以备不时之需,你不介意罢?”
岳昔钧道:“当然。”
英都也知道自己身份特殊,自己的人也轻易不能在太子跟前露面。二人布置一阵,分头而别。
岳昔钧将讯息告知了几位娘亲,如今形势急迫,九位娘亲却不愿先行离去。
大娘道:“我等近日已然看过了路线,钧儿你来,我指给你看。”
六娘展开一副舆图,正是她绘制的,当中以朱笔标注出一条道路来。
大娘指点道:“从此山洞穿行,山洞狭小,可拦住追兵。洞口出来,备了两辆车,拴了两匹马,近日现打的车,多半不算结实,到了城镇换车,往西边大漠去。”
众人皆面色凝重,皆知大漠茫茫,不知是吉是凶。
岳昔钧道:“我记下了,娘亲们先往山另一侧的城镇去,我们那里会和。”
三娘道:“磨叽,娘说一起便一起,同生共死!”
岳昔钧道:“我知晓娘亲们不怕,只是无有必要……”
二娘道:“不必多说,如此定下。”
岳昔钧只好住了口,听娘亲们说了些话,自己独身一人滚着轮椅回了房。
房中,谢文琼仍旧睡得昏沉,午后的日光懒洋洋地穿过窗棂,洒在她的身上,满室暖金。岳昔钧的轮椅静静停在谢文琼床边,挡住了一片阳光。
岳昔钧忽然被巨大的孤独和疲惫淹没,分明她亲人、情人皆在身侧。
谢文琼缓缓蹙起了眉,似乎是梦见了甚么不愉之事。岳昔钧抬手,想要帮她抚平皱纹,指尖却悬在额前一寸,似恐惊醒梦中之人。
此时,谢文琼的双睫微颤,杏眼半开。岳昔钧骤然收手,轻声问道:“吵醒你了?”
半梦半醒之间,谢文琼慢慢展了双眉,不答反问道:“若轻,你是不是——消瘦了?”
岳昔钧道:“我日日休养,哪里就会消瘦了?”
谢文琼全然睁开了眼睛,只是神色仍有些迷离。她疑惑道:“不错,难不成是我记岔了?我近日并未发觉,适才猛然瞧见你,却觉得消瘦了。”
谢文琼伸手往岳昔钧的面上摸了摸,笑道:“好得很呢,再接再厉,更生些肉才好。”
岳昔钧和她相视而笑。
谢文琼心中却清楚明白——岳昔钧真真切切、切切实实的清减了。
第84章 愁虑忍忍昔钧陪泪
其时恰逢春暮, 便天然带着些迟暮沉沉之气来。谢文琼不喜、也不愿说甚么丧气话儿,张目往窗外望去,道:“甚么时辰了?”
岳昔钧道:“未时了。”
谢文琼懒起身, 扶了岳昔钧的手在床榻之上半倚半靠。
岳昔钧笑问道:“怀玉可是做了好梦?”
谢文琼唇边有浅浅笑意, 道:“或许是好梦, 只不过一觉醒来,便全然不记得了。”
岳昔钧道:“正是‘春梦了无痕’。”
“‘春梦了无痕’……”谢文琼喃喃道,“不错,‘人似秋鸿来有信, 事如春梦了无痕。’”
这是苏东坡的诗, 岳昔钧听了,也有怅然之情萦怀, 心中闷闷钝钝,引了末联勉强宽慰道:“‘已约年年为此会, 故人不用赋《招魂》。’”
谢文琼道:“牛郎织女年年相会一日, 剩余三百六十余日,如何不赋《招魂》?”
岳昔钧道:“‘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谢文琼道:“我是无有秦少游的悟性了, 我偏求朝朝暮暮——”
她说到此处,软了语气, 道:“我求仁得仁,是也不是?”
谢文琼搭在岳昔钧手背上的手不由自主地紧了一下,她醒来后总有些莫名其妙的心慌——谢文琼不知是春睡醒后惊悸,还是仍在大梦之中。她的眼眸如裹山岚晨雾,又似江南烟雨, 朦朦胧胧,大风一吹, 便会散了,散作埃尘,散入无边无际的虚空之中。
岳昔钧心中隐隐含愧,又见了素来强硬人这般脆弱,心中自也软了,半是纵容地倾过身去,用另一只手揩了谢文琼额上的乍醒薄汗。岳昔钧的面庞和谢文琼的寸寸相贴,呼吸相闻,岳昔钧阖上眼眸,轻声道:“是,殿下求仁得仁。”
谢文琼像甚么小生灵一般,蹭了蹭岳昔钧的脸颊。谢文琼的手攀上岳昔钧的小臂,发觉手下软软的——这是一个毫不设防的坦诚。是狸奴翻了肚皮,是烈马俯下前蹄,是苍鹰低下头颅。
月前在公主府的那一吻,二人隔着一把匕首,彼此较着劲,腰背手臂皆是绷紧的,而如今皆卸了力气,安安然然相扶相依。
岳昔钧闭眼之时,谢文琼本还有些旖思,瓶中桃花香一飘,她却有些静然了。
春天的白日本就漫长,二人这般相贴,日光更漫长几分,恍恍惚惚叫人以为这便是天长地久了。
谢文琼伸手去揽岳昔钧的肩头,问道:“你要不要……”
然而,下半句“上来躺一躺”却不必再问了。谢文琼听着耳畔岳昔钧均匀而轻缓的吐纳之声,自己也不知为何便笑了一笑。
——岳昔钧已然睡着了。
谢文琼侧首凝视着。贴得太近,反而看不清楚了。只见岳昔钧微蹙的眉和眼下的一抹淡青痕。
不知明年今日,可还能“走马还寻去岁村”。谢文琼想道。
瓶中有一瓣桃花飘落,窗外似是东风起,摇得满树桃花簌簌跌落,花雨漫天,须臾之间又了无痕迹。
恐怕是“桃花依旧笑春风”了罢。谢文琼静静地想。
只有岳昔钧无知无觉的时候,谢文琼才敢说一些知心话——却也是轻轻小小的,生恐惊醒了梦中之人,破了那人的梦,也破了自己的大梦一场。
谢文琼道:“你近日劳神费心,是因为我,是不是?”
谢文琼道:“你要走了,对不对?”
谢文琼喃喃地道:“你说,我是不是误闯了桃花源?抑或是黄粱未熟?还是会某日不见了你,我下山去却见烂柯?”
谢文琼自嘲道:“瞧瞧,这些皆是前人文章,我满肚草包,也想不出新花样啦。”
“我刚愎自用、冥顽不灵,”谢文琼道,“妄想和你朝朝暮暮。可是我们之间哪里有朝朝暮暮呢?”
谢文琼道:“你知道否?我在京城发现你并非真亡故,那时满腔怒火,恨不能身长双翼,一日千里,抓了你关起来来泄愤。后来,我发觉不是的——不该如此的。”
谢文琼道:“我若爱你,不该伤你。”
“但忧思伤身,我终究还是伤了你。”谢文琼垂眸道,“虽然这并非我的本意。”
谢文琼用力眨眨眼睛,勉强自己勾起一个笑来:“是我偏来寻你,往后山长水阔——”
她终究还是难以出口,抿紧的唇止不住的发抖。她不能说了,也不必说了。
所有的悄无声息的告别,化在一滴泪里。
这滴泪是如此微不足道,不会有人知道、不会有人记得在某年某月某日某个乡间陋舍中,一个人为了另一个人黯然神伤。
但至少会有一个人知晓。
这人是被谢文琼小心翼翼拖上床、安放好,却仍旧“未醒”的岳昔钧。
岳昔钧是在谢文琼吐出第一个字时醒的,但她睁不开眼、开不了口。
岳昔钧感到身侧那人背转过身悄悄抹泪,方放开贝齿咬紧的舌尖,用力的眼睑放松——
默默陪了两行泪来。
人说“百年修得共枕眠”,前世百年苦修,却落得今生同床异梦,落得厮守艰难,落得一晌偷欢、两厢无言,落得一眼便能望见往后三十年流离、四十载辗转,五冬六夏不得相见,待到回忆也七零八落,不知九泉之下是有缘相会,抑是终也劳燕分飞?
山中无历日,日落日升又是一日。
这日,谢文琼收了晒的桃花和香材,和岳昔钧一边说着话儿,一边用药碾将花瓣和香材碾碎。
满室的花香、药香,清甜怡人,谢文琼闻之,心中也悦然些,开言道:“我小时还疑蟾宫玉兔捣药为何不累,如今细细想来,或许白玉京的仙药法力无边,便是闻一口也疲惫尽消,因而玉兔才不觉累。”
岳昔钧笑道:“这般说来,这药是那些地主老财们梦寐以求的了。”
话一出口,二人俱都想道:皇帝难道不是天底下最大的地主老财么?
于是,一个自觉说错了话,一个唯恐对自己生不喜,皆忙忙急急转了话头。
一个说道:“这自然是黑心的地主老财才这般想。便是我这等无田无地的,也想要这等灵药来通窍健体呢。”
与此同时,另一个说道:“倘说——杀人者,‘非我也,兵也’,又有狡辩之嫌。那这等灵药,不要也罢。”
两人自说自话,彼此倒也都听清了,相视一眼,忽而相对而笑,默契地揭过话题,避而不谈了。
一时间,室中只闻沙沙碾药之声,倒也是一派安然和谐。
这般静室生香,日暖花明,叫人浑身惬意怡然,溺在其中。
却不知此乃是山雨欲来。
变故发生在一个寻常的午后。起初,无人意识到便是今日。
直到村口当值望风的五娘瞧见鸟雀惊飞,扣了张碗于地上,附耳一听,和同守的六娘交代一句,便疾步往住处而去。
五娘径直走向大娘住处,面色严肃地道:“来的至少有三伍的马匹。”
二娘也在,闻言问道:“确定冲我们来否?”
五娘道:“十之八|九。”
大娘立时起身,道:“对姊妹们讲,拿上细软包袱,即刻动身。”
五娘领命去了,路过岳昔钧的小院,见岳昔钧正和谢文琼在院中桃树下闲坐,悄悄冲岳昔钧比了个手势,岳昔钧微微点了点头回应,脸上的笑意也淡了。
岳昔钧岔开了话头,道:“我好半天不曾见英都和空尘师太,怀玉,你知晓她们在何处否?”
谢文琼道:“你都不知,我如何能知晓?”
岳昔钧道:“这倒也是。我们去寻她们一寻,一处玩耍,好也不好?”
谢文琼道:“也好。”
岳昔钧拄了拐起身,笑道:“我先饮口茶,怀玉要润嗓否?”
谢文琼也起身道:“我为你沏茶,你不要走动为好。”
岳昔钧道:“不打紧,走走也不至于僵坏了。”
于是,二人入到室中,谢文琼背身去取茶壶,岳昔钧悄悄开柜,将英都的骨笛收入袖中。
谢文琼捧了茶盏,交予岳昔钧手,道:“正温。”
岳昔钧道:“多谢。”
她饮了一口,便搁下了,心不在焉地道:“走罢。”
谢文琼伸手搀住岳昔钧,道:“小心。”
岳昔钧笑道:“无有这般娇贵。”
谢文琼道:“往后你好了,叫我搀我还不搀呢。”
岳昔钧一笑以答。
英都和空尘正在屋中闲坐,空尘入了定,英都坐在桌边支颐神游,见了谢岳二人到来,方起身道:“外间说话。”
岳昔钧见了空尘正打坐,便也了然,转身往外间走时,背过手向英都打了个手势。此手势乃是二人早前约定好的,英都见了,心下一凛,想道:太子果然是冲若轻而来,却不知何事,我不好在当中搅合,暂躲入地窖便了。
由是,三人在前厅说一回话,英都便推说吃了药身子困乏,岳昔钧顺势告辞,携着谢文琼正往屋外走,便见伴月匆匆跑来,面色焦急。
谢文琼问道:“何事惊慌?”
伴月瞧了岳昔钧一眼,欲言又止。
岳昔钧会意,笑道:“前面花开正好,我去瞧瞧。”
谢文琼道:“你先行一步,我随后便来。”
岳昔钧颔首前行,伴月见她走得远了,方道:“殿下,我瞧着有几位夫人在收拾细软,恐怕是生了甚么事端,要逃了。”
谢文琼平静地道:“我当是甚么大事,却是这等小事,有何可大惊小怪的?”
伴月道:“她们要走,却不知会我们,岂不是……岂不是不将殿下放在眼里?”
谢文琼道:“我和她们非亲非故,不过是客居,何必要知会我们?”
伴月迟疑道:“那驸马……”
谢文琼道:“天下无有不散的筵席,彩云易散琉璃脆,常态矣。”
却只听屋中空尘出言道:“阿弥陀佛。”
原来,谢文琼和伴月正在空尘院中交谈,空尘恰巧听见,长身出了门,合十道:“谢施主谅我无心听闻。”
谢文琼也合掌还了一礼,道:“是我等打搅了师太清修。”
空尘道:“施主言重了。我本不该插手施主之事,只是闻听施主方才所言,有一言劝告,施主听罢也便忘了罢。”
谢文琼道:“师太请讲。”
空尘道:“有情皆苦海,情深则不寿。”
谢文琼与伴月所言的话中,虽有释怀之意,却无释怀之心,空尘心窍通透,自然是听了出来的,方出言指点。
谢文琼微微一笑,道:“多谢师太指教。”
空尘又合掌一礼,道:“善哉善哉。”
空尘心知,谢文琼苦海痴缠,是三言两语开解不了的,恐怕只有切身切肤,方能参悟了透,孽波回头。
然而,人世间的凡夫俗子,哪个不是如此这般?
空尘便是说到舌干唾尽,也救不了这许多的情苦恨难,她深知点到为止之理,恰如菩萨杨枝一洒,甘露几点而已。更何况,又有那不信神佛者,乐于情爱挣扎,自中别生乐趣,空尘又如何能懂?故而她瞧出谢文琼有不悔改之意,却不再相劝,默然回屋中去了。
伴月却不在意这些,只问道:“殿下,既然她们要走,我们何不也动身?”
谢文琼反问道:“动身却往何处去?”
伴月脱口而出道:“自然是回京。”
谢文琼极目远望,淡淡道:“天高地广,何处去不得,为何要回京?”
伴月立时改口,道:“是奴婢擅专了,殿下想去哪里,便去哪里。”
谢文琼道:“这恐怕由不得我罢?”
伴月心中疑惑,不知为何谢文琼刚言过“天高地广,何处去不得”,却又说由不得自己。她试探道:“奴婢斗胆,敢问殿下这是何意呢?”
谢文琼将目光掠至伴月面上,问道:“我来此处之前,曾经问你,我待你还算宽厚罢?你可还记得当日如何作答?”
伴月道:“奴婢答,殿下待我是极好的。”
谢文琼道:“我待你极好,恐怕你却不以为意罢。”
伴月惶恐道:“奴婢不敢。”
谢文琼道:“好个不敢——你当我是三岁孩童,任你诳瞒么?”
伴月立时跪下,连声道:“殿下,冤枉。”
谢文琼瞧也不瞧,只道:“冤是不冤,过后便见分晓。”
谢文琼并非糊涂之人,她心中清楚明白,自己和岳昔钧当中横亘这上一辈的恩怨,六娘口中说甚么放下了,却也不过是做戏而已。既然是做戏,便是料定谢文琼和岳昔钧二人不会长久,便是另有主意。
岳昔钧和娘亲们要走,自然是与这上辈恩怨相关。早不走、晚不走,偏偏此时慌慌张张、匆匆忙忙要走,那便是变故陡生。何种变故要瞒住明珠公主?自然是与皇家有关。
既然与皇家有关,便是那边有人得了信。如何得信?自然有人传信。何人传信?谢文琼吩咐伴月约束手下人,不叫行踪泄露,那么传信之人不是伴月,便也是伴月御下不严,该当过失。谢文琼如此责问,她并不冤。
谢文琼本还觉许不是伴月本意,出言试探一番,却有了八|九分把握——若是底下人擅为,以伴月的性情,自然是担了罪责,自甘认罚。但伴月却是喊冤。这太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谢文琼只觉心寒。
残春落红中,谢文琼独立树下,满目花开盛极后的凋败,分明近处便有人,却觉茕茕一身,天地之间苍苍茫茫,孤身而来,行了廿载,见金殿玉楼,坐象舆宝车,冬雪春消,冰化无痕,身旁来来去去、去去来来,到如今仍旧两手空空、孤影孑孑。
——没缘法,转眼分离乍。
第85章 岳昔钧决绝瞒天地
谢文琼终于瞧了跪在地上的伴月一眼, 不喜不悲地道:“起来罢。”
伴月犹豫一瞬,终是不敢再多言,便默默起了身, 垂手站在一侧。
谢文琼只当她不在, 阔步追上岳昔钧。岳昔钧近几日已然可以脱了轮椅, 拄拐而行,不像往日那般行几步便要坐下歇息。
岳昔钧正在望胡蝶翻飞,面上倒是一派悠然闲适之色,全不见“兵临城下”的焦急迫切之颜。
谢文琼在岳昔钧身侧站定, 道:“这胡蝶倒是无忧无虑。”
岳昔钧道:“怀玉有忧虑?”
这是明知故问。
谢文琼道:“人生在世, 自然有些不如意之事。”
岳昔钧道:“这是正理。料来是我不能解忧,也不能分忧之事了。”
谢文琼道:“何必解忧, 何必分忧。”
岳昔钧笑道:“是我不如怀玉通透了。”
谢文琼不语。
二人静立,双双瞧着那一对胡蝶上下扇翅, 不知是梁祝所化, 还是朱陈相亲,彼此伴飞。
岳昔钧伸指去,那双胡蝶中的一只竟然停驻在了指尖, 而另一只绕飞不止,却不肯栖息。
谢文琼瞧得有趣, 便也伸出一指来,并在岳昔钧指侧,那翻飞的胡蝶竟乖乖顺顺落在了她的指上。
谢文琼道:“这胡蝶倒有灵,肯亲人。”
岳昔钧道:“正是,煞为可爱。”
那双胡蝶在二人指尖停驻几息, 轻振翅翼,绕着谢岳二人之身飞了一周, 颇有些依依不舍之意。
终是谢文琼挥了挥手,道:“走罢。”
那双胡蝶才远飞开来,弯弯绕绕往前飞去,飞过树荫,飞过花丛,飞至马头——
马上的人伸手一挥,那胡蝶便被劲风扇得彼此相离,晃晃悠悠分道扬镳了。
谢文琼的视线一直跟随着那双胡蝶,这时也看清了当下情状。
一匹高头骏马立在一丈之外,马后是一驾车舆,车舆之侧有马匹护驾,马匹上侍卫提刀,马蹄旁是刚砍落的树木——乡间路窄,这是开道。
谢文琼的目光凝在当先那匹马上之人身上。
谢文琼缓缓开言道:“皇兄怎来此?”
马上的太子谢文瑜不答,只往下一耷眼皮,冷硬地道:“皇妹过来。”
谢文琼道:“此间乐。”
她引了“此间乐,不思蜀”的前半句,却言至意尽。
谢文瑜的面色不甚好看了。
正在僵持之间,那辆车舆的帘子被撩开,一位宫娥下了车,伸手搀一位贵妇人出了舆驾。从旁的侍卫各个连忙低头翻身下马。太子回头瞧了一眼,也下了马来。
那妇人不是旁人,正是皇后。
谢文琼心中惊讶,面上却不显,恭恭敬敬行了礼,道:“母后怎也来此?”
岳昔钧在旁拄拐躬身,随了一礼。
皇后道:“我若不来,你定然是不肯回去的。”
谢文琼道:“孩儿大了,有腿有脚,想母后了,自然会回去的。”
皇后道:“那便是现下不想我了?”
谢文琼道:“自然是想的,但孩儿不过出来月余,若是一想母后便回去,岂不是折腾得很?”
皇后道:“你新丧夫,合该在府中守丧,不该出来走动。”
谢文琼道:“母后也曾说,孩儿成了亲,便是哪里都去得的,这亲事不过是个幌子罢了。既是幌子,何必守丧?”
皇后见此言不通,便转了目光,看向一旁的岳昔钧,道:“琼儿,你当真要留在此处么?”
谢文琼道:“是,请母后成全。”
皇后默然一瞬,开口道:“好。那便来数一数罪责罢。”
谢文琼心中一酸,道:“孩儿有何罪?还请母后示下。”
“罪不在你,”皇后道,“在你身侧之人——女扮男装,冒娶公主,这等欺君大罪,该如何论?”
谢文琼本心存侥幸,如今被皇后一语道破,才心凉起来。
谢文琼道:“她乃是驸马胞妹。”
皇后望着谢文琼的眼眸,威严陡生:“皇儿也要欺骗母后么?”
谢文琼心中挣扎不已,目中哀伤之色难以掩住。
倒是岳昔钧一撩衣袍,缓缓跪倒,背却挺得笔直,道:“臣认罪,此事与明珠公主无干。”
谢文琼大惊,弯腰去搀岳昔钧:“若轻!”
岳昔钧纹丝不动,只仰头向谢文琼轻轻摇了一摇。
谢文琼急道:“你认甚么罪?起来!”
岳昔钧却道:“殿下还记得,昔日臣同沈家小姐斗棋险胜,殿下应了臣一件事否?”
谢文琼道:“自然记得,现下说这些作甚?起来呀!”
岳昔钧自顾自地道:“臣请殿下兑了这件事——请殿下忘了与臣的昔日情谊,今日莫要插手臣的事。”
谢文琼咬牙道:“好,那你可记得几日前我等斗花草,你也应了我一件事否?”
岳昔钧已有所觉,暗叹一声,道:“自然记得。”
谢文琼啮齿道:“那我偏要记得往日欢好,偏要插手你的私事!”
她将“私事”二字咬得甚重,显然是又气又急。
岳昔钧垂眸不语。
岳昔钧早便料到了今日的局面。从英都那里得知太子的消息,她便翻来覆去地推衍,以至伤了气神,憔悴消瘦。她推来算去,心知太子带兵前来,必然不是平常局面。逃得了一时,却逃不了一世,便是逃了一世,一世活在惶恐担惊之中,又有甚么趣味?
岳昔钧知娘亲们的计划不是万全之策,真叫谢文琼挡住追兵,她一个无有兵权的公主,未必真能拦得住了。
更何况,撇下谢文琼独自承担,未免也忒残忍。
岳昔钧别无他路,早已下定了决心,瞒住娘亲们,瞒住谢文琼,瞒住英都、空尘,瞒住天瞒住地,要豁出去自己一条性命,为此事做个了断。
于是,适才五娘路过冲她打手势时,她也回了一个手势。那手势之意是:你们先走,我马上便到。
谢文琼同伴月讲话之时,安隐也寻了岳昔钧,岳昔钧也只道:“你同娘亲们先往山上去,我寻个借口打发了公主,即刻便至。”
安隐道:“你腿伤未愈,我同你一处。”
岳昔钧道:“你在旁,恐公主起疑。二人同行,或许更加不便。速速去罢,我有分寸,不会做冒险之举。”
如今,岳昔钧心中想道:此举乃是我慎重之举,并不算食言。
她安心于娘亲们顺利逃离,却不愿去想自己伏罪之后,娘亲们与谢文琼会如何——她也曾想过,只消一想,便是锥心彻骨之痛,如坠高台,如堕深渊,便再也不敢想了。
她只得日日宽慰自己:难道要娘亲们同死一处,才算圆满么?我一人之死,换得十人之活,这笔买卖划算得很。便是往后有些思我之痛,也、也……归根到底,活着便是好的。
岳昔钧也知,皇家未必是要拿她的欺君之罪开刀,大抵是以此遮羞,实则是要除娘亲们这些“罪臣余党”。虽不知为何近三十载都放过了,如今却要赶尽杀绝——但既然三十载都不闻不问,便就是有斡旋的余地。
故而,岳昔钧着意不瞧谢文琼,只对皇后道:“臣之罪,按律不累及他人。臣甘愿就枷,请娘娘开恩,放臣家人一马。”
皇后道:“你这是同本宫讲条件么?”
岳昔钧道:“臣不敢。”
皇后道:“既然到了这般地步,不妨坦诚些。”
岳昔钧道:“臣知无不言。”
谢文琼急得想要顿足,却有些无可奈何,看看这个,瞧瞧那个,皆是一副严肃面色,好若此地不是乡间,而是公堂。只有谢文琼一个,不是班头,不是衙役,倒像是闯堂之人,格格不入。
皇后接着道:“那你便说说,除却欺君罔上一则,还有甚等罪状?”
岳昔钧听出她话中有话,心知皇后既然知晓自己女扮男装之事,必然是有眼目在此乡,英都来此未必能瞒得住。但一来她确实并未有通敌叛国之举,二来不能提与朔荇人交好之事,故而她只能答道:“臣无有他罪。”
皇后道:“难道要人搜查,你才肯见了棺材而掉泪么?”
岳昔钧此时有些后悔叫英都藏于地窖。当时作此决定,是虑及英都一些治病草药难以携带,又停不得药,而太子是冲着娘亲们而来,见了院中无有马匹,也该猜到娘亲们早逃走,加上岳昔钧巧舌如簧、从旁引导,未必会搜屋。
岳昔钧此时也只得放手一搏,道:“屋中无有人了。”
皇后十分笃定地道:“倘若本宫搜出来了人呢?”
谢文琼先于岳昔钧道:“母后,她家人不在此处,为何不肯放过呢?”
皇后略带不悦地道:“皇儿莫要胡闹。”
“孩儿不是胡闹,”谢文琼道,“孩儿只是不明白,这究竟是作甚么?若轻并未伤害任何人,军功是一刀一枪踏踏实实挣来的,亲事也是我点头同意了的,倒是她乃是被逼从军,被逼娶我,怎要她来认罪?这不免忒荒唐了些!”
皇后道:“若是一句‘被逼’,便可欺君,那律法有何尊严可谈?”
谢文琼口不择言地质问道:“这律法究竟是谁人的律法!”
太子喝道:“放肆!”
谢文琼话一脱口,也知自己不该直言,这般说,便是藐视君威,是大不敬。
谢文琼却不觉得自己错了,忍气道:“儿臣胡言,请母后原谅。”
皇后倒不现怒容,似不觉冒犯,只淡淡道:“你父皇若不是被早朝绊住,也是要来的。”
谢文琼道:“区区小事,怎敢劳动父皇。”
皇后觉察谢文琼之意,道:“你不必为她开脱,我同你说你父皇,乃是要你知道,君父颜面是另一桩,只要是事关于你,我们都是关切的,只不过他不能来罢了。”
谢文琼清楚明白地知晓,父皇虽身不在此,却好若亲临。君权之威无处不在,连母后的决断都要考虑父皇是否会应允——此乃一悲。
谢文琼避重就轻地道:“儿臣好得很,劳母后挂念了。”
皇后道:“在这般穷乡僻壤,不能穿金带银,不能食珍馐美馔,也叫做‘好得很’么?”
谢文琼道:“母后,好与不好,不在外物。”
皇后道:“我是缠不过你,此事再议,且说这位罪人之事。”
皇后接着方才的话,向岳昔钧道:“本宫也不同你打哑谜——你窝藏朔荇贼寇,此事认也不认?”
谢文琼又抢先道:“绝无此事!”
皇后道:“皇儿噤声。”
岳昔钧平静地道:“臣不认。”
皇后道:“那便搜罢。”
谢文琼慌了,但她又不敢出言阻拦,若是阻拦,便是不打自招。谢文琼惶惶难安地望向岳昔钧,她倒不是多关心英都是否会被俘,而是忧心岳昔钧坐实了窝藏之名。
然而,谢文琼瞧见岳昔钧面色不变,似是胸有成竹——但谢文琼分明没有瞧见英都出了屋子。
第86章 苦恨双涌驸马作别
实际上, 岳昔钧早已背生冷汗,心中飞速盘算道:若是真叫人去搜,英都必然藏不住。我落了罪名事小, 害了她事大, 虽然她有手下在近旁, 但起了冲突难免有伤亡,那便也是我的罪过。更不知英都有多少手下,能抵挡住否?得想个法子打消皇后搜查的念头才好——慢着!皇后为何要为我加罪?
岳昔钧隐隐觉得想到了要紧之处,双目也有些发直了:是了, 若不是她要抄我三族九族的, 便是并非要对娘亲们赶尽杀绝,而是定要我死。虽说欺君之罪大者可斩, 但我有军功在身,斩了未免寒将士们的心, 若是能定我通敌叛国, 那便无人敢为我求情——便是有人想要求情,又岂不见昔日司马迁为李陵辩而刑乎?
岳昔钧想到此处,心中虽早存死志, 却仍旧泛凉:若是真定了我叛国之罪,那必当累及九族, 义母的籍虽然同我不在一处,若是帝后硬说有母女之实,一同诛了,也是大有可能。
岳昔钧思忖道:为今之计,乃是“擒住贼首”, 摸清帝后究竟是要我一人死,还是要我全家死——多半是要我全家死。这般便无论如何也逃不过搜查了。
岳昔钧下了决心:伸头一刀, 缩头一刀,既然是为了治我死罪,倒不如拼死阻拦搜查,这般行事,也够定我罪名,也不连累英都。更况且此举未必要株连家人,也可试探出帝后究竟是否定要娘亲们亡。
她几番思索,不过瞬息之间,手已然握上了拐杖,就要起身拚命——
“慢着!”岳昔钧身后忽而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岳昔钧猝然回首,看向去而复返的娘亲们,讶异非常,又是感动又是无奈,只得频频冲她们摇头,比了个“走啊”的口型。
娘亲们却视而不见,十人步履不大,比不上军人的昂首阔步,却也是步履稳健,竟隐隐有千军万马之势。岳昔钧知晓,那并非是娘亲们和安隐有多大的豪壮之气,只是她们和自己一般,也是抱着必死之心转还回来,如同奔赴法场,又如同奔赴战场。死且不惧,又有何甚么可惧?
安隐快步上前,扶着岳昔钧站了起来。岳昔钧再跪无益,只得顺势起身。
只是,岳昔钧心中哂笑道:我还当我会为国捐躯,马革裹尸,却不想今日竟然是为了二十多年前的权斗而亡,为了我“不该”得战功而亡,为了因活命隐瞒真相而亡,亡于帝王猜忌,亡于女子命途,亡于君权天威。昔日还觉岳武穆之事有些遥远,如今也要同他一般命运——这般想来,倒是当今圣上“杀鸡用牛刀”了。
岳昔钧戚戚然想罢,不由悄悄望了谢文琼一眼,心中叹道:她却是个不同的,只是可惜了生在帝王之家。若是她并非帝女,我二人或许……
想到此处,心痛难当,急急敛了心神,关注起当下局面来。
适才开口叫“慢着”的是大娘,她断喝一声,那些准备搜查的侍卫兵卒却不听她的话,倒是皇后出言道:“慢。”
侍卫兵卒们各个站定,持刀握剑,虎视眈眈。
皇后道:“不叫本宫搜查,是有甚么话说?”
大娘道:“你我之辈的恩怨,不连累孩子们。”
皇后道:“我和你并没有甚么恩怨。”
三娘忍无可忍,破口大骂道:“天杀的皇帝老儿,说甚么没有恩怨,到头来不还是猜忌心重,要杀俺们?你也莫给他做排头兵,俺们不稀罕为他那点破事乱嚼舌根!”
皇后道:“陛下坦坦荡荡,怎会做杀人灭口之事。倒是你出言不敬,本宫总不算冤枉你罢。”
三娘道:“嘿!我是个粗人,也知道甚么叫‘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要杀要剐还不是你一句话之事?俺们姊妹母女几个,全不是贪生怕死之人,今日死在一处,也算应了‘但求同月同日死’的誓言!”
皇后道:“真是感人肺腑,可惜并非本宫要泄私愤,你这好女儿欺君之罪、通敌之罪两重大罪在身,容不得本宫通融。”
三娘道:“更是胡言!钧儿杀了这许多朔荇人,怎会通敌!”
皇后抬了抬手,道:“多说无益,搜罢。”
侍卫兵卒们又要前行,正在此千钧一发之际,五娘忽然开口道:“闻傲霜。”
皇后不悦地道:“大胆,竟敢直呼本宫名讳。”
五娘接着道:“我和你也算师出同门,今日可否看在师父的颜面之上,放钧儿一马?我任凭你处置。”
皇后道:“明飞尘,我和你只有几面之缘,谈甚么师门之谊?更何况师父已然作古,便是健在,恐怕也并不在乎甚么同门情谊罢。”
这句倒是实话,五娘还是将门小姐之时,拜过江湖上一位有名高手为师。这高手也是怪人一个,花费银钱大手大脚,从来都存不住哪怕一个铜板,因而时时饥一顿饱一顿。这样不是长久之计,因此她想了个主意,专教世家小姐武功,吃住也不花钱,得了银钱便足够花费了。
这高手在一家待了几年,教的小姐出了师,主家在她身上使的银钱便少了,她就再往下一家去。她赶上了好时候,当年的皇子中有几位喜好舞刀弄枪、爱往江湖闯荡的,对那些会功夫的女子也青眼有加。因而有些富贵人家便动了心思,想叫自己女儿学了功夫,好做王妃。那些小姐们学功夫本就不是为了练就甚么绝世武功,因此好些学了一年半载,便觉得可矣,也不在那高手身上使钱了。
如此,那位高手辗转几家,也从来不提自己教过何人,徒弟几何,故而有些徒弟彼此之间都不知晓。皇后和五娘便是这般关系。
五娘和这位高手学艺,是真真对武功有兴趣,故而这高手在五娘家住了很久,有时酒后便会追忆往昔,无意中带出了皇后的名字,五娘便也知晓了有这样一位同门。
抄家流放之时,五娘不曾寻过皇后,便是知晓这同门之情太过脆弱。而如今走投无路,她只得放下身段,死马当作活马医,为岳昔钧试一线希望来。
皇后也聪颖,闻言便知五娘何意,却断然绝情。这也是五娘意料之中的事情。
五娘一直背在身后的右手露了出来,手上握着一柄砍柴刀。五娘悍然道:“如此便莫怪我手下不留情了。”
太子高声道:“护驾!”
皇后也听闻过五娘威名,昔日明家小姐在京中以武功闻名,在同辈中更是佼佼,若非为女子之身,定然如她兄弟般战功赫赫。更有那心高气傲的儿郎不服,与明飞尘切磋,却被打得心服口服,甘拜下风。京中书馆为她编的故事更是神威非常,甚么武神下凡,打遍京城无敌手都是寻常话本,更有离奇的,说她能幻化出三头六臂,六只手分别使刀、枪、剑、戟、斧、钺六种兵器,八面威风,故而无人能敌——总而言之,将明飞尘的武功传得神乎其神,高深莫测。
后来,明家与罪臣有亲缘,属九族之列,举族抄家流放。有人私下议论,皇帝诛九族实乃是大清洗,军中势力也一朝换血,明家人跌落尘埃,永无翻身之日。
如明家一般的,并不止一家。当今皇帝心狠手辣,快刀斩乱麻,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二十多年前的腥风血雨,如今都尘归尘,土归土。涉案之人死的死、残的残,勉强活着的也都不愿去想那往日家破人亡的漫天血色。而如今皇后和娘子们打了照面,那些尘封的往事便死灰复燃,横冲直撞着要冲破封印。更遑论一方锦衣玉食,侍从开道,而另一方颠沛流离,流浪生死。
道不同,不相为谋,早便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了。
目下,皇后见五娘剽悍,心中有些发怵,仍不愿跌了面子,道:“刺驾乃是杀头大罪,你想清楚了!”
五娘道:“我既为此,便不畏死。”
皇后冷哼一声,道:“你以为自己一死,你的姊妹们便可苟活么?匹夫之勇罢了。”
五娘道:“左右都活不了,不如你陪我同师父叙叙旧。”
皇后色厉内荏地道:“尔敢!”
五娘上前一步,道:“试试。”
岳昔钧担忧地唤了声:“五娘。”
五娘只当未闻,并不应答。
三娘也大笑道:“甚好甚好,我等贱命,死不足惜,要你这金贵之身陪葬,却也不亏!”
皇后冷然道:“敢前进一步,便立斩立诛!”
护卫兵卒们缓缓围拢,刀剑挡在身前,成护驾之势。皇后和太子在护卫圈中望向对面,对面五娘提刀当先,三娘略后,其余娘亲也取出防身武器,各个戒备。安隐搀着岳昔钧站在一旁,岳昔钧右手握紧拐杖,盯着那些护卫兵卒。
而谢文琼就孤零零站在这两方之间。
前是廿载养育相亲的亲人,后是琴瑟和鸣的爱人,如今两方剑拔弩张,是不死不休的绝命局面。谢文琼好若站在楚河汉界,她恨不能割裂成两半,一半劝住母后,一半随着岳昔钧。
谢文琼心中苦痛,满山满乡的寂静,风也停住,为此刻的僵持场面。
一片冷寂之中,谢文琼推金山、倒玉柱,霍然拜倒——
谢文琼颤声道:“求母后开恩。”
伴月紧跟跪倒,小声劝道:“殿下,不妥。”
皇后不愉道:“皇儿,她值得你做到这般地步么?”
谢文琼生怕皇后愈气,不敢说“值得”,只说道:“儿臣不愿见鲜血,不愿见刀兵。”
岳昔钧讶于谢文琼为己下跪求情,心中又苦又怜,也随着谢文琼缓缓跪下,开言却不是为自己求情,而是道:“请娘娘使殿下先行。”
先行一步,不见血腥。
谢文琼回首看向岳昔钧,满面的怔然。
皇后于是道:“皇儿过来。”
谢文琼望着岳昔钧,唇齿张了张,却终究还是没有说出甚么话来。季春的风忽然刺骨万分,刀割般肆虐。
谢文琼跪下之前,其实想了很多。她想到皇宫中的草木,想到公主府的戏台,想到驸马府的秋千。她想到了白日莺啼,夜晚星耀,想到了春日桃花,夏日荫柳,秋日群雁,冬日初雪。想到了成亲时的十里长街夹道相送,想到了摘星楼上大火骤起。
她想到天地君亲师,想到百善孝为先,想到卧冰求鲤,想到百里负米。
她想到孔雀东南飞,想到西湖三塔记,想到双投桥下,想到木有相思。
她想到引狼入室,想到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她想到桃花树下百衲衣,想到胡蝶离飞麻雀老。
她想到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最后,她想到南阳公主家国两难,想到岳昔钧当头三问。彼时,她做不出答,如今她在严阵之中,两难全下,情孝相逼,走投无路,悲愤交加,哀痛欲毁,她竟然得到了答案——
谢文琼站起了身,往皇后身边走去。
她一步一步走得艰难,像是披枷带锁,负重而行。
谢文琼行至皇后和太子之间,皇后满意地道:“来人,请明珠公主——”
话未说完,太子断喝一声:“作甚?!”
谢文琼“噔噔”后退两步,站到了适才跪地之处,此处与皇后、太子相距半丈,也与岳昔钧相距半丈。谢文琼的手中提着刚从太子腰间抽出的宝剑,对向她靠拢的人叱道:“站住!”
谢文琼猝然抬起面庞,皇后看见,她双泪无声流了满面。
皇后再次训道:“皇儿休要胡闹!”
谢文琼恍若未闻,将宝剑架上小臂,几泣不成声:“儿臣愿以性命担保,驸马不曾通敌叛国。凡此种种,皆因儿招驸马所起,儿臣愧于父皇母后教养——”
谢文琼颤声道:“昔者,三坛海会大神剔骨还父、削肉还母,今日谢文琼斗胆仿效!剐去这一身父生母鞠的皮肉,偿还父母子女一场因缘,只求父皇、母后放驸马及诸位娘子一条生路!”
言罢,她狠狠一削,竟生生削下一块带血皮肉来!
第87章 伯劳飞燕爱恨半晓
那块鲜血淋漓的皮肉, 在往后的许多个日日夜夜里,都反反复复浮现在岳昔钧的眼前。
目下,离谢文琼削肉还双亲已然过了七日了。
易曰, “反复其道, 七日来复, 天行也”。疏曰,“阳气始剥尽,谓阳气始于剥尽之后,至阳气来复时, 凡经七日”。
这七日, 岳昔钧当真是“阳气剥尽”而后“来复”。最初几日,她好似魂儿也丢了, 魄儿也散了,不思三餐, 不思夜寝, 木偶绢人也似的,呆呆愣愣,又好似玉蚌失珠, 打不起半点精神来。
往后几日,大略是缓了过来, 魂魄归了一二,仍旧是恹恹的。到了第五、六日,行走坐卧渐渐趋于平常。到了第七日,甚至可以强颜欢笑了。
岳昔钧现在正坐在田埂之上。她又难以抑制地想起了那日情景——
谢文琼一语言罢,宝剑利刃割破肌肤, 霎时间,鲜血溅涌, 淋漓满地。
岳昔钧如同被锁住喉咙,她做不到像皇后一般高声呼人,她只是震惊到无以复加——岳昔钧从来没有想过,谢文琼的爱意竟然能够如此之深。这股深情厚谊如瀑布般冲着岳昔钧兜头砸下,砸得她头昏脑胀、浑身难控。
岳昔钧蓦然抽出被安隐搀住的手臂,踉踉跄跄拄着拐向谢文琼疾步走去。但不知是她太心焦,还是路面过于崎岖,岳昔钧往前不过几步,便跌扑在地,拐杖摔在一旁。
岳昔钧手脚并用地拖着伤腿向谢文琼爬去。似乎有人要搀扶她,被她一把推开了。
谢文琼的布衣一角垂在岳昔钧的眼前之时,岳昔钧才恍恍惚惚从适才那种如封似闭的状态中剥离出来。
她仰头,看到谢文琼仗剑于身前,冲要上前来的皇后、侍从等人红着眼喊道:“退后!母后,我只要你一句诺,你也不肯么?你是嫌我以此为胁么?”
岳昔钧抓住了那截衣角,她终于找回了声音,道:“殿下,求你……”
谢文琼这才觉察到身后的岳昔钧。谢文琼微微侧低下头,带着泪痕和满眶泪水,笑道:“别怕。”
谢文琼右手持剑挡着众人,左手鲜血嘀嗒。她道:“我搀不了你啦,地上脏,你快起来。”
谢文琼认真地想了一想,声音因剧痛而飘忽颤抖,道:“倘我死了——”
“殿下!”岳昔钧嘶哑着打断她,“求殿下……快走。”
谢文琼的笑意戛然而止。
岳昔钧脸上的尘灰被泪水冲下,她艰难地改趴为跪,跪得一丝不苟,是顶顶郑重的跪法。她一字一句地道:“臣请殿下速速离去。”
皇后此时也道:“皇儿回来。”
谢文琼倏忽笑了一声。
谢文琼微微弯下腰,伸出鲜血粘腻的左手,托起岳昔钧的下颌,迫使她抬起头来。
谢文琼眼里满是苦涩和自嘲:“你叫我走,是忧心于我,还是不愿与我同生共死?”
刺鼻的血腥气争先恐后地钻进岳昔钧的鼻间,她好似又被扯回了战场厮杀之时。岳昔钧的眼神涣散一瞬,复又强行清明起来,她张了张口,却发觉这个问题难以回答。
倘若坦白说忧心于谢文琼,那么谢文琼必然不走。若要谢文琼走,自然要寒她的心。
岳昔钧抬眼望进了谢文琼的眼眸。
她隐隐约约从谢文琼的眼眸里看到了自己的身形。那是一头末路之兽。
而谢文琼焉又不是?
岳昔钧答道:“愿殿下长命百岁,岁岁平安。”
谢文琼哑笑一声,道:“神龟虽寿,犹有竟时。罢了——”
她抛下了剑,剑砸在土地之上,闷闷一声。
谢文琼道:“那便如你所愿。”
谢文琼收回了左手,三个血指印留在岳昔钧的脸颊之上,像是依依不舍的诀别。
谢文琼缓缓转身,看向皇后,道:“母后,你今日果真要赶尽杀绝么?”
皇后对于谢文琼自伤之事仍心有余悸,虽岳昔钧那厢逼迫了谢文琼应下“平安”的诺言,皇后却更加忧心谢文琼两方碰壁之下作出更加过激之举。皇后白着脸道:“倘若皇儿肯回,此事还有余地。”
谢文琼静静地道:“有甚等余地?”
皇后道:“本宫既往——”
太子皱眉道:“母后!”
皇后瞧也不瞧太子,接着道:“——不咎。”
谢文琼面色无有变动,倒是岳昔钧不由流露出讶然之色。
谢文琼道:“母后还有何条件?”
皇后道:“无有。你随本宫回宫,再不和她们相见,我只当不曾来过此处。”
谢文琼也讶异了一瞬为何母后此时这般好说话,但母后妥协,终归是一件好事。
于是,谢文琼道:“好。”
谢文琼道:“母后一言九鼎,一诺千金。”
皇后道:“你若担心我食言,现便签字画押。”
谢文琼道:“恕儿臣斗胆——盟约尚有撕毁之时。”
皇后道:“依你之言如何?”
谢文琼道:“请母后赐驸马爵位。”
太子喝道:“胡闹!”
“无人和蝼蚁订诺,那种一踩就死的东西,太脆弱了,”谢文琼淡淡道,“儿臣只能确保父皇、母后不敢擅动驸马,方可安心。”
皇后沉吟一回,道:“倒也不必如此麻烦,驸马仓促而死,朝廷念其有功,补赐丹书铁券便是。”
谢文琼点头道:“也好。不知赏赐何时可下?”
皇后道:“我临行前,你父皇给了符凭,此事本宫可以决断,此刻便修书。”
谢文琼方道:“多谢母后。”
宫娥取了纸笔,皇后果然马前修书。一式二份,一份书呈到谢文琼眼前,她仔仔细细看了,摆摆手示意宫娥呈给岳昔钧。
岳昔钧被安隐扶了起来,瞧了那书,知晓这不过是一份凭证,还需等官府正式颁发丹书铁券。但这份凭证的分量并不轻。
岳昔钧又愧又痛。
书凭交到岳昔钧手,谢文琼便没有再回头。她再次走向皇后,一直走到马车之中,没有停顿,没有回首。
岳昔钧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勾着金丝的车帘之后,才慢慢低下头,看见了一行蔓延的血滴。
谢文琼的血浸入黄土之中,黯黯沉沉,全然不是刚烈如火的朱颜色了。再过几日,这般黑褐颜色也消磨殆尽,尘归于尘,土归于土,公主还都。
百年之后,谢文琼会和一具不知其名的“驸马”尸骨合陵,保全皇家最后的体面。而岳昔钧终老山林,不知是谁为她立的碑上刻着另外的名字。
一只胡蝶不知从何处飞回,晃晃落地,落在血气之处,贪婪地吮吸起来。
——今日伯劳飞燕,方知庄周是非。
第88章 一病相思性命几休
自谢文琼离去之后, 岳昔钧这几日都浑浑噩噩。
七日之后的今天,方才有些生还之气。但娘亲们和安隐与她说话仍旧小心翼翼,也不敢提起当日之事, 也不敢提起谢文琼之名, 连皇家的字眼都讳莫如深。
岳昔钧扪心自问:事情何以走至了如今这般地步呢?
谢文琼自责, 她岳昔钧又何尝不自责。若是在京中不逞性子,偏要和谢文琼较劲,只作个泥性人儿,或许并不会生出这许多是非来。
可是若论后悔——岳昔钧是个不知后悔为何物的人。从军行时, 她刺出的每一枪, 都没有后悔的机会,因为并无益处。
岳昔钧也不知自己如今是何种心绪。
那天事态平息之后, 英都和空尘从地窖中出来。英都隐隐听闻骚动,向岳昔钧又谢了一回恩, 谢她不肯暴露自己。当时岳昔钧呆呆愣愣, 已然有些话不入耳,倒叫英都担忧得紧。
二娘煮了压惊的茶来,岳昔钧喝了也不见好转。空尘看了, 也有些束手无策。众人皆知,这是心病, 而心药却远在别处了。
英都与空尘又住了几日,岳昔钧的症状好转了些,英都的毒也全然解了。朔荇王室仍旧一片暗潮涌动,英都尚未在其中站稳脚跟,离开太久终究不利, 因而她在今日见岳昔钧几乎大好了之后,便辞行了。
空尘也告了辞, 转回京中去。
一时间,又送别二人,岳昔钧身旁更加冷清。
没有了对于皇室追杀的提心吊胆,岳昔钧这才安安心心养起伤来。每日吃药休息,闲了晒晒日光,看起来惬意无比。
然而,这般景象也不过“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罢了。
安隐是在半月之后发觉的不对劲。那时候,官府的丹书铁券果然到了手,一切又回归平常。安隐搬回了原来的屋子,和岳昔钧同处一房,只不过并非一室。某日夜半,安隐只听“咚”得一声,接着便是岳昔钧的一声闷哼,这动静惊醒了安隐。
安隐连忙去岳昔钧的房间中查看,只见岳昔钧跌在床下,双眉紧锁,面色又红又白。
安隐赶忙去搀,问道:“小姐怎么跌下来了?是做了噩梦么?”
谁知安隐的手刚托上岳昔钧的手臂,却只觉一股大力捏上自己的手骨,生生疼疼。
岳昔钧仍旧没有睁眼,咬着牙恨声道:“不——”
安隐高呼道:“小姐,是我!”
岳昔钧这才倏忽睁眼,气喘不平。
安隐为她拍背,忧心道:“小姐若是噩梦惊悸,不如我去煮点安神的茶来?或者点香?”
岳昔钧气喘定了,微微笑道:“不必如此劳烦,你去睡罢,我不过一时噩梦而已。”
安隐只得按捺住心中的隐忧,扶着岳昔钧上床躺下。翌日,安隐悄悄将此事告知了几位娘亲,娘亲们心中皆有些猜测,也不由担忧起来,对待岳昔钧便愈发小心谨慎。
岳昔钧自个儿心里明镜也似的。她经此一梦,倒想起了自个儿的梦魇是何时而生的。
那是许多年前的秋天,落黄满地的时节。正是朔荇人“秋狩”之时,战事吃紧,那一次丰朝军队中了调虎离山之计,朔荇军突营而来,四下里全是北方鹰犬,是满目的鲜血和凄厉的叫喊。
岳昔钧所在的行伍急速回援,她心急如焚,冲在了最前方。
一路厮杀冲围,岳昔钧带着私心冲到了洗衣院所在的营地。紧接着,她便看到了叫她血液倒流的一幕——
一队朔荇兵从斜地里冲了过来,有人抓住了八娘的胳膊,想要掳走她,有人的荇钩直直扎向奋力抵抗的五娘的喉咙!
岳昔钧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吼:“不——”
她奋不顾身地冲过去,手中的长枪扎穿一个个敌人的身体,又被使劲抽出,再复扎去……她就如同一个提线木偶,只会做这两个动作。
到了最后,四下里没有站立着的朔荇人身影,岳昔钧茫然四顾,被七娘拉拉手,牵下了马背。
当晚,她就做了噩梦。梦中,娘亲们和安隐葬身于荇钩之下。
如今,岳昔钧又做了一个相似的梦。只不过,梦中遇难之人,多了一个谢文琼。
岳昔钧这才想明白,她并不是因为和人同榻而眠方会梦魇。而是因为和人亲近,便不由自主地害怕失去。
偈曰,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岳昔钧由爱生怖,此怖深深扎根,夜夜缠身,愈演愈烈。
又过了几日,岳昔钧夜晚梦魇不断,呓语不止,难以安歇。腿上伤口亦尚未好全,便渐渐发起热来。
二娘辨证把脉开了药,却不见烧退,便将岳昔钧送往镇上医治。大夫抓了药,也不见好,摸摸脉搏细若游丝,只摇摇头道:“恐怕是心病。”
谁又不知此乃心病呢?只是药石罔效,心医亦不能寻。
岳昔钧倒有力气安慰他人,只是容颜憔悴,气息短弱,并不起安慰之效。
如此这般又过几日,岳昔钧烧得愈发糊涂了,一日十二个时辰几乎不曾有多少清醒的时候。
终于,大娘来到了岳昔钧窗前,叫安隐扶着岳昔钧坐了起来。
安隐动手替岳昔钧更衣,取来的衣物却是一套便于行路的衣衫。岳昔钧心中一惊,隐隐有了些猜测,声气不足地问道:“这是何意?”
大娘默然不语。
岳昔钧又问道:“安隐姐,这是甚么衣衫?”
安隐亦不语。
岳昔钧透过窗棂,看到屋外站着其余几位娘亲。这般兴师动众,她心中的猜测更加确信几分。
岳昔钧苦笑道:“娘,我真不打紧,我不过是闲出病来,待烧退了,我做做活计便好了。”
大娘道:“正是给你找些事做。”
岳昔钧沉默一瞬,问道:“不知娘亲有何事吩咐?”
大娘道:“我听闻,莲平庵藏了几卷稀世经书,钧儿替我问问住持,可否誊抄几册来?”
岳昔钧道:“叫信鸽给空尘带封信问问便是了。”
大娘道:“还是钧儿替为娘去一趟,方显诚意。”
岳昔钧终于轻轻地应道:“好。”
众人皆心知肚明,此一行并非是求甚么经,而是叫岳昔钧远远看一眼昔日楼阁、昔日人物,以期慰藉相思之情,治了这心病。
岳昔钧换上了出行的衣服,拖着病体,半是糊里糊涂半是清清明明地上了马车。随行的只有安隐一人,只因人多并不好办事——毕竟京城大略并不准“岳昔钧”及她的家人入内了。
马车行到镇上,停在一处院子前。岳昔钧在车中便听见院中有人吊嗓子,唱的是《文昭关》,“心中有事难阖眼,翻来覆去睡不安”一句。
安隐上前叩门,和来人寒暄一阵,便将车子停在了院中。
岳昔钧被搀扶着下了车,头重脚轻中,她瞧见院子里站了好些人,踢腿的踢腿,跑圆场的跑圆场——原来这是一处戏班。
安隐向岳昔钧介绍了这庆彩班班主,班主名叫李春喜,四十上下,笑眯眯地接待了岳昔钧。
岳昔钧和安隐在客房安顿好,岳昔钧方开言问道:“我们要随庆彩班一同进京么?”
安隐道:“不错,大夫人托卢鸿雪卢公子介绍的班子,信得过的。”
岳昔钧点了点头。
安隐又道:“班主适才问我,是明日起行,还是过几日再走?小姐你看何日为好?”
岳昔钧笑道:“难道我还要算个良辰吉日么?事不宜迟,明日若能起行,便明日走罢。”
由是,二人将息一日,翌日一早,便跟随戏班起行往京城去了。
第89章 隔墙听戏戏不解意
岳昔钧和安隐顶了庆彩班两位坤旦的身份, 一路顺风顺水,一直来至京城。
京城和去时未有甚么不同。鸡鸣开市,更漏唱夜, 朝朝暮暮, 去去来来, 日复一日。
庆彩班来京城的由头是唱堂会,因此,一到京城,马车便直奔东家而去。岳昔钧坐在车中, 只觉马蹄缓缓停下, 李春喜和甚么人寒暄一阵,那人上前来瞧了瞧岳昔钧这个“练功不慎摔断腿的武旦”, 便将马车放行进府。
岳昔钧上了些妆,虽不能全然改头换面, 也是遮掩一番, 若非见过她女装的那几位,其余人怎也不会想到她便是丧命火海的明珠公主驸马。
一行人在偏房安置好,歇息一夜, 翌日一早,李春喜便带人去戏台排练。岳昔钧不好在卧房中睡大觉, 拄着拐去看衣箱。
刚出了院门,就有丫鬟来嘱咐道:“我们大奶奶吩咐了,只叫我领你们从小道走,万不可走岔了道,冲撞了小姐们。”
李春喜连连道:“是, 是。”
那丫鬟便走在前头领路,庆彩班的众人带着行头跟着她身后, 也不敢高声而语。一时间,只闻脚步声、交头接耳声,以及岳昔钧的拐杖敲在地上的声响。
安隐偷偷觑了一眼岳昔钧的神色。岳昔钧面上挂着浅浅淡淡的笑意,衬着敷粉涂朱的桃花面,大略也当得起一句“巧笑倩兮”。但安隐却暗暗担忧起来。岳昔钧此时好像勾了脸一般,是戏中人,不是身外客了。
安隐知道,这一路岳昔钧都平平静静,那是平湖底下的深渊漩涡不见于人。
丫鬟带着他们走过无人的小道,一路穿庭过院,见太湖石落于荷池,步繁花绿茵,岳昔钧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已然盛夏了。
岳昔钧茫然抬首,骄阳高挂,无声无息。
她双目一刺,复又低下了首。因而不曾瞧见,不远处阁楼之上,有人倚窗回首,却恰望见她低眉。
戏楼倒是凉爽,岳昔钧挑开“出将”的帘子,钻入了后场之中。她寻了一处,挨着衣箱坐下,闭目养神起来。只听一墙之隔的台上,文武场锣鼓声振,青衣在唱《春闺梦》,恰唱到“可怜负弩充前阵”。
安隐在倒茶水,水从茶壶中“呼呼”泻入茶盏之中,这声在胡琴板鼓声下本该微不可察,岳昔钧却听得清清楚楚。
台上张氏还在唱:“可曾身体蒙伤损,是否烽烟屡受惊……”
安隐端了茶盏来唤岳昔钧,道:“小姐,吃口茶罢。”
岳昔钧缓缓睁眼,笑着接过,道:“多谢。”
于是,那句“细思往事心犹恨,生把鸳鸯两下分”便被掩在了交谈声中。
岳昔钧吃了一口,安隐听得外面唱到了“终朝如醉还如病,苦依熏笼坐到明。去时陌上花如锦……”,连忙大声道:“小姐早晨不曾吃些甚么,可要我去拿些糕点来?”
岳昔钧道:“不必劳烦,我不甚饿。你若是肚饿,自去吃便了,不用管我。”
她言罢,只闻戏声已然到了“海棠开日我想到如今”。安隐心中暗暗松了口气,生怕岳昔钧听了戏词,又添了痴病,便不好了。
安隐也笑道:“我也不饿,不吃啦。”
岳昔钧哪里不明白安隐的苦心,只是二人做个心照不宣罢了,相视一笑,挨着坐在一处听戏。安隐帮着检了几次场,这次也是如前一般帮忙从台前撤下桌椅,岳昔钧却久不见她归。
岳昔钧正在疑惑之间,却闻文武场声停,外间一片寂静。岳昔钧心中有些不妙的预感,她听得见自个儿的心跳之声,她握上了拐杖。
一片非同寻常的死寂之中,有人在说:“是谁点的戏?”
李春喜陪笑道:“回小姐,是大老爷点的戏。”
那人便道:“原来是父亲点的戏,旁的也就罢了,怎点了《春闺梦》?”
似乎是丫鬟在回话道:“小姐,这戏在京城唱得少些,恐怕大老爷是不曾听过。”
后面的话她不曾说,各人也都明白她言下之意是“恐怕大老爷望文生义,以为是甚么香艳的戏文”。
那小姐倒是出府听过一次《春闺梦》,便晓得并非是幽媾的戏码,反而是鹣鲽离散的曲目,在她父亲大寿当日唱,有些个不吉利。
那位小姐道:“既是如此,便改作《龙凤呈祥》罢,热闹一些。你也不必为难,我自去回明父亲。”
李春喜道:“是,是。”
那小姐又道:“打了帘子,叫我瞧瞧行头。”
李春喜道:“后间腌臜,小姐千金之躯,还是不去为好。”
那小姐道:“我只站在外头瞧一眼便罢,若是有甚么瞧着不好的,此时给你们换了还来得及。”
李春喜为难地道:“这等小事何敢劳烦小姐把关。”
那小姐没有说话,岳昔钧想,她大略露出了微微不悦的神情。
下一刻,一只手撩开了帘子,打帘之人侧过身,道:“小姐请。”
那小姐往里间瞧去,只见一位女子坐在妆镜台前扮戏,闻声起身转头,放下手中的粉盒,露出一张铺满白|粉的煞白面来。
那脸上的黛眉和朱唇全被粉遮盖住,面上只有白里微微透灰的颜色,就好似僵死之尸,又好似白无常入世。
这女子正是岳昔钧,她垂手福了一福,全然瞧不出腿伤未愈。
而那小姐却是一怔。
岳昔钧垂着头,只听一声好似天边传来:“你……抬起头来。”
这一声,说者恍惚,闻者也恍惚。
——适才岳昔钧听闻外间那小姐的声音,便如同鸿蒙初开,乍然想起自己竟然一路也不曾问过,究竟是哪家唱堂会。
她的不曾问,只不过是漠不关心罢了。她不在乎去哪里,不在乎做甚么,因为她心中所思所想,恐怕永远也做不了,去不到。
然而,岳昔钧终于明白自己错了。既然是母亲安排来此,又如何不能有千丝万缕的关联?
岳昔钧缓缓抬首,望向了那小姐——
那是满目恍惚的沈淑慎。
第90章 沈淑慎狸猫换太子
沈淑慎见过这张脸。在名为摘星楼大火的噩梦中。
沈淑慎自打用了神医开的方子, 已经许多年不常做梦了,更不常做噩梦。梦回摘星楼大火,也只有那么一次。而那一次, 称得上是刻骨铭心。
梦中, 冤魂齐吼, 从四面八方质问她为何要在摘星楼设生辰宴。他们质问她,若不是她过生辰,若不是来捧场,他们何会葬身此处?他们何会不得安息, 不得公道, 不得雪恨?
那些脸一个分裂成两个,两个又分裂成四个, 四个分裂成八个……分得无穷无尽,却又倏忽聚成一张巨大而惨白的脸来。
那张脸从高处向沈淑慎压下来, 没有质问, 没有怒吼,只有冷冷的、饱含恨意的眼神。
沈淑慎惊醒,大汗淋漓。
——那是失了血色的、灰白的、岳昔钧的脸。
是本该逃出生天, 远走高飞的岳昔钧的脸。
沈淑慎又开始吃药了。
目下,沈淑慎在略暗的屋室之中见了一张似曾相识的脸, 她恍恍惚惚之间,竟然先是开口问道:“碧簪,我近日的药,用过了吗?”
丫鬟碧簪答道:“小姐,尚未。”
沈淑慎释然地点了点头, 道:“原来如此。”
沈淑慎向岳昔钧微笑道:“你叫甚么名字?”
岳昔钧报上了她顶替的那人之名,捏着嗓子道:“回小姐, 奴家名唤汤世琴。”
沈淑慎道:“你的本工是甚么?”
岳昔钧道:“是武旦。”
沈淑慎道:“今番有你的戏否?”
岳昔钧道:“说来不巧,奴家练功摔着了,恐怕难以献艺。”
沈淑慎道:“伤着腿了?”
岳昔钧道:“是。”
沈淑慎心道:这倒巧了,这女子长得像驸马,也同驸马一般有腿疾,怕不是现世现报,要找我勾魂索命来了?
她微微打了个寒战,觉得有些个脊背发凉,只颔了颔首,颇有些匆匆地走了,连要看行头的事都忘却了。
安隐这才走至岳昔钧身旁,小声后怕道:“好险,我还当她认出小姐了哩。”
安隐也化了妆,但她适才仍怕沈淑慎瞧见她。
而沈淑慎是着实不知岳昔钧实则是女子之事,故而她并未往眼前之人或许是驸马这一节去想,反而真以为是巧合。
这一小变故之后,沈淑慎再未来瞧过庆彩班。
不知不觉便到了沈大老爷寿诞之期。沈府开门纳客,欢声笑语一片。岳昔钧仍旧随着庆彩班的众人早早来到了戏楼,她还在彩排时的位置静坐,听着楼外喧闹之声,好若两个世界。
沈淑慎随着女眷们来到了戏楼对面的阁楼之上。她坐在母亲身侧,低头望向戏台。
戏唱至一半,沈淑慎的母亲常盼香忽然道:“谨儿,你近日交了新朋友?”
沈淑慎答道:“是。”
常盼香道:“那人不递拜帖,便擅自出入,恐怕不太规矩罢。”
沈淑慎笑道:“娘,都是姑娘家,有甚么打紧,递拜帖也忒麻烦。”
常盼香道:“这事我替你按下了,莫要叫旁人再嚼舌。”
“是,”沈淑慎道,“她身手好得很,那次不过是我大意唤了她,否则也不至叫人听见。”
常盼香叹了声气道:“这倒罢了。你也到了说亲的年纪,公主又……唉,我却怎跟旁人说为好。”
沈淑慎避重就轻地道:“母亲想到哪里去了,我同这位新朋友不过是君子之交,没有那些事情的。”
常盼香道:“就算是有些也没甚么的,娘在一日,你快活一日便是。”
沈淑慎心中感动,道:“娘……”
常盼香又道:“故而你不必着急。”
沈淑慎闻言鼻头一酸,她明白母亲言下之意:常盼香看出来,沈淑慎近日有揽权的举动,譬如提早去戏楼查看是否万事妥当,便是着意表现。
沈淑慎原本在谢文琼跟前说得上话,故而她的长辈兄弟都不着急催她成亲。如今谢文琼在京城一去一回,沈淑慎便不能时刻同她在一处了。沈淑慎明白,她若是不出阁,那些兄弟们便要疑心她动了家产心思,各个也都对她“待价而沽”。
这个世道,女子考不了功名,家产也未必有份,沈淑慎必须要为自己谋个前程。她近日着意揽权,实则非是要讨祖父、父亲的欢心,然后谋求一份家产。她另有打算。
听了母亲体谅之语,沈淑慎眼眶微湿,悄悄揩了,笑道:“娘亲只管享福便是。”
常盼香慈祥地笑了一声。
未几,沈淑慎托言起身解手,没带丫鬟,信步步回自己的卧房。她刚合上门户,便听屋中有一女子道:“你回来啦?”
沈淑慎小声答道:“殿下不该在此耽搁。”
那殿下道:“无妨,我只是来问你,近日有甚么进展否?”
沈淑慎转过屏风,看到了坐在桌边的人。那女子豆蔻年纪,一双眼却生得老练圆滑,眼皮眨一眨,却又变作了天真无邪之态。
是谢文瑶。
沈淑慎道:“不过按部就班罢了。不过,倒有一件有趣之事。”
谢文瑶问道:“何事?”
沈淑慎道:“或许可以唱一出《还魂记》。”
谢文瑶奇道:“这是从何说起?”
沈淑慎道:“戏班中有一人,恰长着驸马的样貌,也跛了腿,虽是女子,我瞧着身量也相当,扮起来许能以假乱真。”
谢文瑶思忖道:“你要借此人佯装驸马还魂,钓出摘星楼放火之人么?只是这一计,我也曾使过相似的,并不奏效。”
沈淑慎道:“非也,殿下先前不过是虚影假从,这一个可是实实在在的。”
谢文瑶心道:她所言不错,既然这个是看得见、摸得着的,自然比那些虚无缥缈之物更令人生恐。这恐不仅仅有死者复生之恐,恐怕还有复生后财权纠葛之恐。我在沈淑慎最需助力之时同她订盟,不便是要借她之手,将这世家搅浑,方好浑水摸鱼?如今有了这假驸马,哪里还怕水不浑?
谢文瑶主意已定,便点头道:“你所言有理,便依计行事罢。”
沈淑慎道:“是。”
谢文瑶又道:“我替你去瞧了,皇姊那边好得紧。”
沈淑慎略带怅然地道:“那便好。”
谢文瑶起身离去,沈淑慎下神一阵,不觉抓了一把棋子在手中盘玩,回过神来,又思想起同谢文琼对弈时光,又不免是一阵心绪难平。
沈淑慎好容易将思绪转至目下顶顶要紧之事上来,她心道:虽对端宁殿下夸下海口,却不知怎样说服这武旦行杀头之事。按说倒也容易,不过是以旁的甚么要挟她,或者以利诱之,多半便能事成,但终究非是正义做派。
沈淑慎思索一阵,出了院子去,拦住一位路过丫鬟,吩咐她带庆彩班的武旦来——沈淑慎为谢文瑶清了场,院中无人伺候。
不多时,岳昔钧果然被带到沈淑慎房中。
沈淑慎倒也不苛待于她,颔首道:“坐。”
岳昔钧谢座。
沈淑慎打量岳昔钧一番,愈发的满意,问道:“你的户籍挂在庆彩班么?”
岳昔钧道:“是。”
沈淑慎道:“你来跟我,可还愿意?”
岳昔钧笑道:“小姐一不曾听过我开嗓,二不曾见过我身段,平白的要我做甚么?”
沈淑慎却不答,只问道:“你本工是武旦,学过武生否?”
岳昔钧答道:“不曾。”
沈淑慎道:“我要你演一出戏。”
岳昔钧问道:“却不知是甚么戏?”
沈淑慎道:“《狸猫换太子》。”
岳昔钧道:“这个戏哪里需要武生呢?”
沈淑慎道:“正是文戏武唱。”
“小姐要我扮陈琳么?”岳昔钧问道。
沈淑慎道:“不是。”
沈淑慎仍旧是温声细语,说出来的话却不那么轻松,道:“我要你扮赵祯。”
岳昔钧轻笑道:“奴家却不敢和娃娃生抢位。”
沈淑慎道:“戏中是娃娃生,戏外却不是。”
岳昔钧道:“奴家愈发的糊涂了。”
沈淑慎道:“我要你这狸猫换去太子,却声称太子乃是狸猫,你可明白?”
岳昔钧道:“只恐奴家无命唱这出戏罢。”
沈淑慎道:“我既然是你东家,自然保你周全。”
“有小姐之言,奴家自然放心,”岳昔钧婉拒道,“只是奴家身子骨不利索,恐难当重任。”
沈淑慎道:“正是要如此。”
岳昔钧却不多问,露出了一个“如坐针毡”的神情,道:“奴家不懂这些,这戏恐怕实在难唱,奴家还是回去练练《扈家庄》罢。”
沈淑慎道:“扈三娘配的是王英,赵祯却又不同了。”
岳昔钧道:“奴家并不在意婚姻事。”
“甚好,”沈淑慎道,“荣华富贵你也不享么?”
岳昔钧道:“身外之物罢了。”
沈淑慎心道:这真是个油盐不进的,却更像驸马几分。
沈淑慎道:“你在台上演了这许多侠义女子,总该有些侠心罢。”
岳昔钧道:“不敢当。”
“不说甚么《周仁献嫂》,也不说《搜孤救孤》,”沈淑慎接着道,“单单说那红拂女,也当得起义薄云天。现有一件正义之事,你也不肯锄奸惩恶么?”
岳昔钧哪里会被她话语裹胁,推拒道:“奴家并不识李靖。”
沈淑慎道:“我若为李靖,你肯为红拂么?”
岳昔钧不由笑道:“小姐,奴家斗胆,若是小姐要我效命,不该以言语。当设计叫奴家陷入危境,天地不灵之时,小姐援手搭救,奴家必当死心塌地。”
沈淑慎道:“我哪里不知,只不过不愿用这些腌臜手段罢了。”
岳昔钧道:“小姐光明磊落,奴家倒真有些折服了。”
岳昔钧三番两次推脱,也不过试一试沈淑慎底线,实则明白虽然沈淑慎口中说得客气,却仍旧有千万种“不腌臜”的手段逼自己就范,若是再加拒绝,便是不识好歹,也未必有甚么好下场。
岳昔钧倒不怕甚么下场不好,她自娘亲们拿到了丹书铁券之日起,便有些如释重负,过一日是一日起来。此时,她也不过想道:先将安隐打发走便是。若是势头不对,我也能抽身离去,便是不能离去,不过是性命一条,又有甚么呢?只是不能承欢膝下,唯此为憾也。
岳昔钧顺着前一句道:“奴家倒并非不愿效忠于小姐,只是想求小姐应我一件事。”
沈淑慎道:“甚么事?”
岳昔钧道:“不论奴家事成与否,请不要牵连旁人。”
沈淑慎道:“这个自然。”
于是,岳昔钧问出了那个知晓了便下不了船的问题——
“却不知,我要扮的人,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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