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大难不死昔钧醒转
岳昔钧再次醒来时, 眼前是一片熟悉的陈设。
岳昔钧只消一动,便周身泛疼,但她心中却是安定地道:此处是我在沈府所住的房间, 看来不论如何回得到此, 终究是安全的。
床前坐了一个人, 似乎是看着手中的物什下神,没一会儿转过身来,似是想将手中的东西放至岳昔钧枕下,却恰恰撞入岳昔钧清明的眼眸中。
那人正是谢文琼, 她一愣, 仍旧将手中木麻雀放回,道:“你醒了怎也不讲话。”
岳昔钧轻声道:“只觉疲乏, 懒得出声。”
谢文琼道:“神医来瞧过,说你伤得有些重, 须得好生将养。你这几日都待在此处, 不要走了。”
“若是陛下查起假驸马之事,”岳昔钧道,“我在此一则不安全, 二则恐牵连旁人,还是走了去为好。”
谢文琼道:“父皇那里自有我去说, 你且安心。”
岳昔钧道:“多谢殿下。”
谢文琼道:“莫说甚么谢不谢的,你能好好养伤,便是谢我了。”
岳昔钧勉强一笑,道:“我觉着皮肉并未有火雷烧伤灼痛,想来并无大碍。”
“此乃万幸, ”谢文琼沉声道,“若不是那火雷威力小, 只炸毁了玉棺,又幸得椁对玉棺碎块有所拦缓,你不过是头触地而晕,方能捡回这条命来。”
岳昔钧道:“是了。”
谢文琼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岳昔钧笑道:“多谢殿下的吉祥话儿。”
谢文琼淡淡道:“你也不必和我贫嘴贫舌,有你的苦药吃。”
岳昔钧不晓得谢文琼生哪门子的气,便试探道:“我苦药吃吃无妨,殿下可受伤否?吃药否?”
谢文琼道:“托你的福,我被你护在身下,好得很。”
岳昔钧微微颔首,道:“那便好。”
谢文琼起身道:“我去取药。”
说罢,谢文琼便转身出屋。谢文琼一路行至熬药的厨房,丫鬟见了,不敢怠慢,连忙叫人取了药出来,随谢文琼又回至岳昔钧屋中。
这一路药香缭绕,谢文琼鼻中微苦,心中也微苦。
那日墓中火雷炸后,三人皆磕在地上,多少有些头晕眼花。谢文琼率先醒转,唤了一声“若轻”,却只觉岳昔钧俯在自己身上,却是无知无觉、不应不答。
谢文琼慌了神,连忙又唤“终温”,却也无声息。
谢文琼抖着手脚从岳昔钧身下爬出,白着一张脸去摸岳昔钧的鼻息,在感觉到一阵温热之后,她方才略略松了口气。谢文琼又去确认沈淑慎的生死,也是一口气缓缓呼出。
再看墓室当中,棺毁尸灭,一地狼藉。
谢文琼待等沈淑慎幽幽醒转,与她二人合力,将岳昔钧架出墓室。然后一路快马加鞭,回到了沈府。
神医来把了岳昔钧的脉,神色凝重。
谢文琼和沈淑慎同神医来至别室,但听得神医言讲道:“她此时还昏迷不醒,恐怕并非磕坏了脑袋,而是往日便有病症。”
神医望向沈淑慎道:“沈小姐的梦魇之症,见血便发,起于幼时见一狸奴虐死于面前,由而所致七情内伤。这位姑娘的七情内伤之症,类同于沈小姐,却十倍之。”
沈淑慎一怔,道:“我的病症已然不好受了,她若是十倍于我,岂不痛不欲生?”
神医颔首。
谢文琼问道:“敢问可有何法子医治?”
神医道:“同沈小姐一般只吃药调理,未必能够根除,须得辨明她这病从何而起,因何而发,方能对症下药。”
谢文琼没有开口,却是想道:在乡间同住时,她便有梦魇之症,似乎是多年了。这事她一直自个儿隐忍,恐怕一时半刻也不肯全然交代,我且旁敲侧击试一试罢。
由是,谢文琼此时同丫鬟取药回来,亲自端起药羹,送至岳昔钧口边。
岳昔钧半起身,伸手去接,谢文琼不给,道:“小心洒了。”
岳昔钧只得就着谢文琼的手喝了一口,谢文琼道:“那木麻雀,你居然一直带着。”
岳昔钧道:“睹物思人罢了。”
谢文琼道:“何时学来的这般花言巧语?”
岳昔钧自嘲道:“殿下走后,我始终思想不明白,行事有些莽撞,口舌也无遮拦了。”
谢文琼道:“这并非你的错处。”
岳昔钧不答,又饮下一口苦药。
谢文琼道:“我走之后,你是不是身子不爽利,亦打不起精神来?”
岳昔钧道:“略略有些。”
谢文琼道:“是否觉得七情六欲放大开来,仿若牵着你整个人走,而非往日可以压制?”
岳昔钧怔怔然望向谢文琼。
谢文琼放下了药碗,道:“若轻,不要自责于情绪难制、身体难安——你只是病了。”
谢文琼道:“病了就医,没有甚么大不了的。”
第102章 面痼视疴昔钧话病
“是了, ”岳昔钧附和道,“饿了就吃,困了就睡, 病了就医, 合该如此。”
谢文琼道:“既然你晓得这个道理, 我也不与你拐弯抹角,便来问问你,都做得是甚么噩梦?”
岳昔钧笑了一笑,伸手端过药碗一饮而尽, 方道:“是亲近之人死在我眼前的梦。”
谢文琼张了张口, 欲言又止。
岳昔钧善解人意地道:“倒不曾真历经这些个,只不过有一日见娘亲们陷入险情, 方发此病。”
谢文琼沉吟道:“我只是忽然想起……你先前诳我说,你是卢鸿雪, 父母亡于幼时。我适才忽然而想, 不知是否是你幼时也见过类似之景,种下了病根?”
岳昔钧道:“诳骗于殿下,实在对不住。我不过是个孤儿, 没有这等身世,漂泊之中幸遇娘亲罢了。”
谢文琼忍不住道:“你遇见你娘亲时不过三岁, 之前如何漂泊?”
“我也不知,”岳昔钧道,“全然记不得,娘亲们也并不知晓。”
谢文琼点头道:“我信你,只是这倒奇了。”
岳昔钧笑道:“此事乃未解之谜也。”
谢文琼又道:“你这个病症, 先前还好,如今这般发作, 是因为……我么?”
她最后二字说得又缓又轻,岳昔钧却也是听闻得了。
岳昔钧长舒一口气,道:“殿下,这件事……归根结底,还是我……”
谢文琼打断她道:“你不必想这许多——你是不是在想,若是你应下了是因为我,我必定会自责,是也不是?”
岳昔钧道:“……是。”
“神医嘱咐我,”谢文琼道,“叫你少劳神费力。我也希望你能够不必如此周全。”
岳昔钧微微一笑,道:“好。”
谢文琼道:“药可苦口?我去要些蜜饯来。”
岳昔钧道:“还好,蜜饯就不必了。殿下,你同我讲讲你我分别之后的事情罢。”
谢文琼搁了药碗,坐回岳昔钧的床边,岳昔钧往里挪了挪,给谢文琼让了个位置出来,于是,谢文琼脱了外衣,钻入被中。
谢文琼缓缓道来:“那日,我随母后离了乡里,一路回至京城来。我在宫中住了几日,总觉压抑难忍,便自请去莲平庵长住,带发修行。母后虽不舍,却也应允,只不过似乎不欲我住莲平庵,想叫我往大庵堂去。我当时言道,莲平庵清静事少,庵中众尼云游者多,我也自在,方劝服了母后。”
“后来,”谢文琼道,“我在庵中每日学经修习,粗茶淡饭,晨钟暮鼓,倒也觉时日如涓涓溪水,平平而流。之后,你便来了。”
岳昔钧唇齿动了动,谢文琼便知她要讲甚么,便先于岳昔钧而开口道:“你来此,也未必是坏事。”
岳昔钧淡淡笑道:“给殿下添扰,怎说不是坏事?”
“是缘分未尽。”谢文琼道,“想来上天自有旨意。若你不来,我心中总也住着那么一个人,谈何修行?”
岳昔钧微微低头,掩饰住眸中神色,道:“殿下是要以我修行,修成四大皆空么?”
谢文琼摇头道:“并非如此。我只是想,既然我发心不诚,修心不粹,也不过空做样子罢了。你来了,倒叫我早日明悟并非化外之身,早归红尘,这岂不也非坏事?”
岳昔钧不语。
良久,岳昔钧道:“殿下,我此次来,甚么也没想。没想过见到你如何,往后又如何。实话讲,这病比我以为的要严重许多,有时候,我都觉得这具躯体在自己爱、自己恨,同我岳昔钧并无干系。”
岳昔钧道:“所以,它想来见你,我便来了。”
谢文琼割肉当日,岳昔钧心中隐秘惊恐被勾起,她万分害怕谢文琼会死在她眼前,她万分害怕她会护不住谢文琼。故而往后噩梦缠身,廿载病症一朝激发。再遇谢文琼之后,岳昔钧拼尽全力护她周全,哪里能够没有弥补梦中遗恨之意呢?
但惶惶难安之心,是为谢文琼死千遍万遍,亦无法痊愈的。
谢文琼道:“那你呢?”
——它想见我,那你呢?
岳昔钧道:“我比它更想。”
谢文琼一针见血地道:“你想还恩。”
岳昔钧并不否认,道:“我已经不配谈旁的了。”
谢文琼没有接话,只是道:“你很好,也没有做错甚么。”
二人皆知,有些情难以纯粹,正如茶渣难滤,然而茶渣却并非废物。岳昔钧不敢毁了谢文琼同帝后的亲情,不敢奢求同谢文琼白首相依,而谢文琼也心倦难支,不敢再头破血流地问一个没有结果的结果。
上一次的冲突,根本就未曾解决,而眼下的矛盾,亦恰恰同上次的是同一个。既然已然试过一次,又何必重蹈覆辙呢?
二人静静并肩而躺,岳昔钧本就疲乏,又吃了药,昏昏沉沉又睡了过去。谢文琼倒是清醒,轻手轻脚地给岳昔钧盖好被子,穿上外衣往外走去。
她寻沈淑慎说了几句话,便径直往宫中去。行过宫门,望见红色宫墙内夏花渐凋,谢文琼才恍惚发觉自己竟然看了廿载同样的景色。
通往内宫的路上,谢文琼不由又会想起那日乡间自己持剑架臂,血泪双涌。她其时在想:谢文琼一身衣裳,不是亲手挣来,满头珠翠,不是功名所得,惶惶自视,竟然只剩一身筋骨皮肉。然而,这筋骨皮肉也是父母所赐,她谢文琼又有甚么是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呢?
山间微风告诉她答案——一无所有。
那日,谢文琼身处十数人当中,却觉得被巨大的孤独所淹没。这孤独是千山鸟飞绝,是断雁叫西风,是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谢文琼忽然就觉得很累、很累、很累。
快快结束罢,她想。于是,她站出来,以身做结。
那时候,她有一瞬间是怨岳昔钧的。她怨岳昔钧不能同生共死,偏偏要推自己走,哪怕是为了自己的安危。可是后来,她都不怨了。
因为她发觉,这世上熙熙攘攘,过客来去,同床异梦,两心难同,是太过正常的事情了。
正如她如今行走在熟悉的小道上,却觉得这里不再是家,生出些陌生和荒唐来。
谢文琼在皇后宫中见到了父皇和母后。她请了安,落了座,问了父皇母后可有受惊。
皇帝道:“宫中倒并不乱,想来乱臣贼子的手还没伸这么长。”
谢文琼道:“此事当真是大皇兄同三皇兄所为?”
皇帝叹了声气,道:“多半是了。”
谢文琼望向皇后,道:“母后,皇兄没事罢?”
皇后道:“他倒好,你怎样?”
谢文琼摇摇头道:“儿也好。”
皇帝道:“我听说,叛乱时,你在沈府?”
谢文琼自知瞒不过去,便道:“是,终温恰巧邀我吃茶。”
皇帝道:“她家有个戏子,打伤了金吾卫?”
谢文琼道:“儿正要提此事,那些金吾卫乃是叛贼,险些伤着儿及沈丞。”
皇帝道:“你先莫要为她邀功,我怎听说,此人同驸马有几分相似,还都是跛子?”
谢文琼道:“天下之大,有些巧合,总是正常的。儿既然已经立誓不见驸马,又怎会自毁诺言,失信于人。”
谢文琼诳语打起来脸不红心不跳,她并非没有愧疚,她迫不得已。
皇后道:“这也罢了,皇儿多半不知,那金吾卫嫁祸你皇兄之事罢?”
谢文琼问道:“何事?”
皇后道:“沈丞送来的金吾卫,被哑了嗓子,断了手筋,用血书了一个‘大’字。已经有人议论纷纷,说是‘太子’二字未曾写完了。”
谢文琼心下一凛,此事她并不知晓,但也知其中利害。
谢文琼道:“定然是有人嫁祸。”
皇后道:“不错,但是此人出入沈府悄无声息,恐怕是内贼。”
谢文琼道:“母后难道是怀疑……那位武旦么?”
皇帝道:“除此之外,你说说,还能有谁?端阳楼船假驸马之事本就人心惶惶,此人嫌疑又大,恐怕居心不良。”
谢文琼心神一转,道:“既然如此,何不将其抓起来,细细拷问?”
皇帝道:“因为朕在等你。”
“等儿臣作甚?”谢文琼道。
皇帝道:“你在沈府不出,若是上门抓人,你再讲些甚么她护驾有功,大理寺如何能扣人?”
谢文琼如冷水浇头,她本以为父皇无暇顾及此事,方先来求情邀功,没想到恰中调虎离山之计——岳昔钧此时恐怕已经入了监牢了,若有皇帝谕书,沈丞也保不下她。
谢文琼险些霍然起身,但她也知自己不能表现出过于在意,便暂暂按捺住焦急,饮了口茶,道:“父皇说笑了,儿臣但听凭父皇与母后安排,怎敢阻拦大理寺抓人?”
皇帝道:“如此便好,你陪你母后说会儿话罢,朕还有要事。”
说罢,皇帝往前朝而去,谢文琼恭送。谢文琼同皇后心不在焉地说了会儿话,便传了膳。一顿膳吃得没滋没味,谢文琼推说饭后困乏,要去歇息,但她出宫的路走了没几步,便被宫娥拦下。
宫娥恭恭敬敬地道:“请殿下随我到偏殿歇息,娘娘吩咐我等服侍殿下。”
谢文琼瞧了一圈,皆无熟悉面孔——她被软禁起来了。
殿门掩上,一炉香烟气袅袅,让谢文琼想起了昨日烽烟。这次叛乱,内中必定还有谢文琼不知的蹊跷,否则何必在驸马处大作文章,在公主处如临大敌?
谢文琼闭目养神,却难以心静,只得打坐低声念起经文来。
第103章 绝情词未含绝情意
谢文琼入宫后不久, 岳昔钧就被吵醒了。
她睁眼便见门外立着数人,沈淑慎神色紧张,向岳昔钧使了个眼色。
岳昔钧将目光移向带刀佩剑的大理司人等, 道:“这是做甚么?”
有人亮了令牌, 道:“大理寺奉命带疑犯汤世琴归审。”
岳昔钧笑道:“押便押, 何必如此大动干戈。”
她从容起身,系上外衣,道:“走罢。”
“上枷。”有人取了枷锁来给岳昔钧戴上,岳昔钧从沈淑慎身侧行过, 沈淑慎欲言又止, 捏紧了手中帕子。
一路押至大理寺监牢,岳昔钧被架着, 随着狱卒行至牢门前,不由笑道:“我还当是甚么吃人的地方, 也不过尔尔。”
押送之人喝道:“少废话, 否则叫你见识见识大理寺的水牢!”
岳昔钧道:“实不相瞒,我原本以为是要去水牢的。”
押送之人将岳昔钧往牢房中一推,吩咐狱卒锁上了门, 并未回答岳昔钧那句话。岳昔钧也不以为意,拖着左腿靠墙缓缓坐下, 这墙发霉泛潮,散着一股难闻的气味儿,恐怕牢房中虫鼠亦定少不了。
岳昔钧垂眸想道:我倒是无妨,只不过咬死不认,除却一条性命, 又能奈我何?只是既然锁了我,不知公主那厢如何, 可是生了变故?沈家恐怕也是泥菩萨过江,自顾不暇了,恐怕还要想个法子平事端才是。
岳昔钧来时已然瞧过,左右牢房并无狱友,因而她独自坐此,颇有些无聊。岳昔钧高声唤了两声狱卒,却无人应答,也只得作罢。
饭食倒是供应,却仍旧是披枷带锁地吃了,艰难非常。
翌日,有人提审岳昔钧。岳昔钧随之来至大堂之上,才知乃是大理寺卿霍天韵亲审。
霍天韵劈头便问道:“罪民汤氏,假冒皇亲,打伤金吾卫,搅动民心,认是不认?”
岳昔钧道:“草民不认。”
霍天韵掷下一枚令签,道:“打。”
岳昔钧知晓这杀威棍定然躲不过,淡然受之。
十棍打毕,岳昔钧双腿全然无了知觉,勉强跪在堂下,背脊仍旧如剑般笔直。
霍天韵道:“认罪否?”
“草民不曾做下这等事,如何认?”岳昔钧道。
霍天韵道:“好,既然你不认,那本官问你,你同沈家是何关系?”
岳昔钧道:“草民不过是沈家请来唱堂会的。”
霍天韵道:“堂会唱罢,为何不走?”
岳昔钧道:“沈家体恤草民行走不便,特留下养伤。”
霍天韵道:“既然是养伤,为何四处走动?”
岳昔钧道:“不曾四处走动。”
霍天韵道:“有人见你同沈家小姐出城门,有此事否?”
岳昔钧道:“天下有几个相像之人,也不稀奇。”
霍天韵道:“好个不稀奇,你这是说,你同驸马长得相像,也不稀奇?”
岳昔钧道:“草民未曾见过驸马,不晓得她老人家长甚么样子。”
霍天韵道:“你不认得,沈家人总该认得。他们指使你做了何事?说!此时交代,你也少受皮肉之苦。”
岳昔钧笑道:“他们不曾指使草民做甚么。”
霍天韵还要再打,一旁一位师爷上前,附耳低声道:“大人,这般油盐不进之人,刑罚无益,我有一计,定叫她乖乖交代。”
霍天韵道:“你有何计?”
那师爷道:“大人若信得过我,将此人带至牢房,我与她单独谈谈。”
霍天韵犹豫不定,望着堂下岳昔钧鲜血渗透的衣衫与从容面色,也知也块硬骨头着实难啃,只得道:“你必定要让她招了是沈家和明珠公主指使。”
那师爷道:“遵命。”
于是,岳昔钧被抬回牢房,那师爷屏退众人,蹲在了趴在稻草之上的岳昔钧身前。
岳昔钧也拿眼打量了一番那师爷,愈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这师爷乃是一位女扮男装的女子。
那师爷道:“我既然夸下海口,还望驸马卖我一个面子,招了罢。”
岳昔钧笑道:“此间只有你我,哪里来的驸马?”
那师爷道:“我与你实说了罢,我是端宁殿下的人,大理寺要明珠殿下的命,你配合些,明珠殿下还有活路。”
岳昔钧道:“既然是要殿下的命,我招了不便是害了她?”
“你不信我便罢,”那师爷道,“我拿了你的招供,方好行事。”
岳昔钧道:“端宁殿下难道没有教你,谈事要讲诚意?”
那师爷道:“这不劳驸马教训,有些事你此时还不能知晓。”
“我也无心教训你,”岳昔钧咳了一阵,道,“我本就是半死之躯,我死能保殿下一命,却也值得了。”
那师爷面露怒色,又强自压下去了。
那师爷道:“好。那你且瞧瞧,没有我的协助,你如何保你的殿下平安。”
岳昔钧问道:“她怎么样?”
那师爷冷笑道:“好得很,宫里锦衣玉食地供着,只是出不来罢了。”
岳昔钧便道:“劳烦阁下帮我给殿下带句话。”
“我哪里有这般能耐,”那师爷道,“说笑了。”
岳昔钧叹了声气道:“如此,阁下若肯为我带话,招供之事也好说。”
那师爷道:“你先签字画押,再谈旁的。”
岳昔钧道:“那就恕汤某无赖了。”
那师爷警惕道:“你要做甚么?”
岳昔钧道:“我本无意以此事威胁——实在是阁下遮遮掩掩,叫我难以信任。若我猜得不错,阁下想来是端宁殿下亲信宫娥,几年前被打发出宫,却是来此为端宁殿下做细作了罢?”
那师爷闻言,猛然掐住岳昔钧的脖颈,咬牙道:“你休得胡说。”
岳昔钧不住咳嗽,待气喘平了,方艰难地道:“看来在下猜中了。”
那师爷倒也不敢真对岳昔钧下杀手,愤愤不平地收了手,道:“哪里露了破绽?”
岳昔钧气若游丝地道:“我也不自谦了,这看男女的功夫,我算得上行家,故而你在我面前露了女子真相,也算不得甚么。至于你的身份,你行走间,隐约带着宫娥步子的走法,气性又大,这般傲气,必定是养出来的,端宁殿下待人宽容,宫里出来的人,隐姓埋名在此间,有些个脾气也是说得过去的。故而我才有此一猜。”
那师爷似是在心中盘桓利弊,终于开言道:“好,那我就同你透个底,我名唤秦寻,端宁殿下这计乃是破而后立,方好逼出陷害明珠殿下之人。你且宽心,有我们殿下在宫中,又有陛下和娘娘保护,明珠殿下定然不会有事。”
岳昔钧笑了一声,心道:破而后立?恐怕是明珠公主破而后端宁公主立罢。
岳昔钧道:“此计还是太过冒险。我也有一计,不知你可愿听听否?”
秦寻道:“不妨说来听听。”
岳昔钧如此这般说罢,秦寻狐疑道:“难道你这计就不冒险么?”
岳昔钧但笑不语。
秦寻思索一番,道:“兹事体大,我需禀报端宁殿下再定夺。在此之前,你且松松口,莫要叫我难做。”
岳昔钧道:“放心,给殿下带话之事还要全仗秦姑娘。”
秦寻道:“会给你带到的。”
她说罢,草草写了一份供状,上书汤世琴认下同沈府关系匪浅云云,岳昔钧签字画押。
这厢秦寻离去,岳昔钧勉强包扎了棍伤,昏昏沉沉睡去,梦中亦不得安宁。而那厢谢文琼五内焦急,却不能现于面色,亦不敢时时起身踱步,生恐表露出一丝对岳昔钧的挂怀,父皇便要立时斩杀岳昔钧。
谢文琼在看守宫娥处旁敲侧击,却未曾有甚么答复。她左思右想,皆觉得父皇和母后已然认定汤世琴便是岳昔钧,恼她谢文琼撒谎毁诺,方有此一遭。
谢文琼决意一试。她问宫娥要来纸笔,一宫娥在旁侍砚。
谢文琼提笔蘸墨,悬腕沉吟,缓缓落下一笔,写了一个“双”字。
这一字写就,往后便一气呵成。
身旁宫娥悄悄看了,谢文琼所书乃是一首宋人的《卜算子》——
【双桨浪花平,夹岸青山锁。
你自归家我自归,说着如何过。
我断不思量,你莫思量我。
将你从前与我心,付与他人可。】
谢文琼写罢,面露疲色,搁笔自去小憩。一觉醒来,谢文琼却不见了桌上词句,状似随口问了声宫娥,宫娥只道“奴婢替殿下收拾了,殿下要那张纸么?”。
谢文琼道:“罢了,不用了。”
谢文琼在心中愈发笃定了:这纸定然是被父皇和母后拿去,不知要在若轻那里做甚么文章。如此看来,他们当真介怀我同若轻之事,既然介怀,当初何必指婚?
谢文琼心中疑问一重接着一重,一重重皆不得解答。她只得暂且忍耐,等待这一“绝情词”所带来的果。
时光煎熬,日头晃晃悠悠,终于西沉。夏夜寂静中闻听虫鸣,一声声叫得谢文琼心思不宁。
谢文琼夜晚一觉睡得不甚安稳,虽则不甚安稳,她却也未曾觉察夜半究竟是何时有人将一字条置于自己枕下。谢文琼晨醒时摸到这一字条,当真是冷汗涔涔——倘若来人心怀不轨,她谢文琼早已死了十次八次了。
谢文琼没有惊动外屋宫娥,自展开字条看来,却只见上面只有短短七个字——
【报君黄金台上意】
除却岳昔钧,谢文琼想不出说此话之人还能有谁。
谢文琼心中当真是五味杂陈:我同她未曾商量,却一个送去绝情词句,一个送来表忠心之诗。绝情词未有绝情意,忠心诗倒有忠心事,我信她知我言不由衷,谁又知她是怕我不信她心意,方特有此一句?
第104章 长街饮尽送行之酒
岳昔钧见到谢文琼所书的绝情词时, 竟然笑了。
带来此词的秦寻疑心她气傻了,目下牢房之中仍旧只有二人,因此她说话也不怎客气地道:“你怎还笑得出来?你家殿下可是要废了你这颗弃棋。”
岳昔钧微微摇头, 笑而不语。
岳昔钧心道:想来殿下也发觉了, 给我安的那些冠冕堂皇的罪名, 不过是“遮羞布”罢了,我囚于此,殿下困于宫,这关窍还是出在我和殿下的私情上。儿女之情何至于此百般遮掩地棒打鸳鸯?更何况这鸳鸯谱还是帝后钦点。
岳昔钧想通关节, 心中不由发凉后怕:是了, 千方百计要我死,想必是指婚时就当我是个死人了。我并非显赫门第, 却有军功傍身,正是配殿下也不屈, 杀死也不难的身份。这般说来, 倒不是必要我死,而是必要明珠公主驸马死。
见岳昔钧若有所思,秦寻不耐地道:“罢了, 我也不管你了,我家殿下说, 你这个计策是可行,只是若是失败——”
“失败了,也牵连不到你家殿下,”岳昔钧回神道,“还有何可犹豫的呢?”
秦寻道:“我家殿下是体恤你, 若是失败了,你可是要丢了性命的!”
岳昔钧道:“三尺微命, 钟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惭?”
秦寻道:“算了算了,你既然已然决定,我也不劝你甚么了,签字画押罢。”
岳昔钧于是签字画押。
事毕,岳昔钧问道:“我叫你同我家殿下讲,‘我在此间还好,殿下三餐茶饭要好好吃,待等我出去,再同殿下赏花’,你可一字一句都带到了?”
秦寻道:“太长了。”
岳昔钧心间有种不妙的预感,她问道:“你带了甚么话儿?”
秦寻有些自得地道:“‘报君黄金台上意’,岂不是恰当极了?”
岳昔钧:……
秦寻不满地道:“你是何神情?难道我说得不对么?你这般关心明珠殿下,不便是要向殿下表忠心,言说自己不曾变节么?”
岳昔钧叹了声气,道:“以己度人了啊。”
秦寻道:“我能给你带话儿就不错了,你不知晓,这还是我拜托……”
她话说漏了些,立时住口不言。岳昔钧冰雪聪明,立时想到能在宫中自由穿行之人,恐怕身怀武功的谢文瑶算一个。
岳昔钧道:“多谢。”
秦寻轻哼了一声,起身道:“我走了,你且听信儿罢。”
岳昔钧咳嗽一阵,点点头算作送客。
往后三日,岳昔钧安然卧于牢房之中,而谢文琼闲居宫中。
谢文琼能够想到的法子皆用尽了,却也无可奈何。她自我安慰道:终温定然不会坐视不理,她在外间周旋,总强过我胡思乱想。此时无有消息,许是最好的消息了。我只能稳住父皇母后,不给若轻她们添乱便是了。
于是,谢文琼似乎是真将岳昔钧此人忘怀一般,眉间解了离愁,换上笑靥,活动范围也渐渐大了起来。
而岳昔钧在牢中吃了一顿饱饭,便被架着披上了囚衣,带到了囚车之上。
岳昔钧犹笑道:“诸位,这是要去哪啊?”
一狱卒道:“阴曹地府。”
岳昔钧道:“巧了,我还当真没去过,不知各位可否给在下解惑,那阴曹地府究竟是甚么光景?”
狱卒道:“哪里这许多废话,你去了便知!”
岳昔钧低低发笑。
一狱卒被她笑得发毛,不由喝道:“莫笑!”
岳昔钧太息道:“好没道理,我都要死了,还不许我笑么?”
另一狱卒道:“你管她作甚,交予官爷早早送去法场了事。”
囚车开出,交接到监斩官之手,监斩官验明正身,便上马开道。锣鸣刀出鞘,一队解差皆是全副武装,威风凛凛亦杀气腾腾。
岳昔钧道:“好大的排场啊。”
岳昔钧在囚车之中,一路穿街过巷,夹道百姓张目而观,窃窃私语。那囚车是站笼刑车,岳昔钧锢在囚笼之中,双腿悬立,衣带血迹,唇挂微笑,眼睑半阖,不时咳嗽几声,瞧着虽是一派苟延残喘之气,却从容安然。
观此盛景,岳昔钧侧首向身侧解差道:“这般风光,我也曾见过。”
那解差神色一凛,戒备非常,却并不答话。
岳昔钧自顾自地道:“想当初,我同殿下大婚,也是这般鸣锣开道。那时候坐在轿子里颠得很,只觉得这路好长、好长,长得看不到头。没想到啊,如今这路终究还是走到头了。”
那解差谨记临行前监斩官千叮咛万嘱咐的话——“此人若是同你们说甚么,万万不可听信,且要小心她破笼逃走”,便只死死盯着岳昔钧,并不接话。
岳昔钧也并不要人接话,又叹道:“可惜啊,临死之前,却不能见殿下一面。恐怕要含恨九泉了。”
她望着两旁道路渐渐多出店铺来,想是入了市中。两旁道墙上张着“出红差”的布告,沿路铺店皆挂红绸贴红对,门外置条案,上放酒碗、酒壶、菜碟送行。
岳昔钧瞧着这长街满红,一派喜气洋洋之景,不由笑道:“这倒比成亲时热闹。”
岳昔钧提声道:“官爷,人家置了酒招待我,总该放我下来喝上一口罢?”
监斩官勒马回头,如临大敌地道:“狱中吃了好酒菜,何必多此一举。”
岳昔钧微微一笑,道:“我也知你公事公办,要我人头早落,你好交差,可这诸位店家盛情难却,吃一碗酒,也耽搁不了甚么时辰,是也不是?”
那监斩官道:“不过是百姓图个积德之举,并非单单为你一人而设酒,何必挂怀。”
岳昔钧道:“我听闻这犯人若是吃了哪家的酒菜,哪家便有福报,既然是积德之举,我这死囚,何不将死之前行行好事,助一助他们?”
那监斩官道:“你待如何?这一道街的铺面,你都要给他们积德么?”
岳昔钧道:“想来时辰未到,吃一道街么,也未尝不可。”
见那监斩官眉头紧锁,岳昔钧又笑道:“怎么,怕我唱《女起解》么?”
两旁店家听了,皆有些骚动,俱都蠢蠢欲动想要招呼岳昔钧来自家吃酒,却碍于解差出鞘刀剑,不敢高声。
那监斩官在众目睽睽之下,不敢表露出过多对于岳昔钧的忌惮,生怕煞了自己威风,便道:“可。”
于是,站笼开,岳昔钧披枷带锁被架下来,左右各站一位解差,身后也跟着几位解差押送。岳昔钧跛着腿走向近处的店家,客气一笑,弯腰用手取了酒碗,仰首一饮而尽。
接着,岳昔钧便走向下一处店家门前,这店家捧了酒碗送至她唇边,岳昔钧道了声谢,也是一饮而尽。
岳昔钧如此这般一家继一家喝下去,长街之上,众人似乎有所触动,竟然大气也不敢出,一片静悄悄之中,只闻走动时枷锁碰撞声、搁碗之声、戎装刀兵摩擦之声,肃杀之间好见山间清风明月悠悠而醉、坦然赴死。
天下无有不散的筵席,亦无有不尽的长街。岳昔钧行至街的尽头,望见了刑架,刑架旁刽子手手提鬼头刀,刀以红布缠裹,煞气冲天。
岳昔钧踉踉跄跄上了刑台,被绑上刑架,她酒意上脸,双颊泛红,顶着夏日烈阳,眯起眼来极目远望——
自此向北向东,进了皇城,便是宫中。宫中有檐上仙人骑凤,有池中小荷清举,亦有金枝玉叶无忧无虑。
谢文琼正坐在宫院树下石桌旁,夏荫罩顶,身侧宫娥打扇,对面皇后呷茶,谢文琼抬手闲闲落下一子,对岳昔钧之将死无知无觉。
第105章 驸马吐鲜血覆大舟
法场之上, 岳昔钧收回目光,她已然有些看不清了。日光蒸腾着酒气散发,酒意上涌, 她的头脑好似渐渐蒙上了一层轻纱, 昏昏沉沉起来。岳昔钧近日不曾有一日安眠, 腿伤和杖伤痛得过了头,便不再痛了,如今靠在刑架之上,她有些感觉不到自己究竟是否是站立着了——头重脚轻。
她身上的汗香愈发浓郁, 而她分明觉得自己并未出汗。就好似那汗乃是如火烤香木一般, 自烈火中灼灼煎熬而逼出,并非自由散发。
眼前的长街人群, 俱都逐渐模糊了面容,又渐渐清晰起来, 却是改换了面容, 换上一张张熟悉的脸来。岳昔钧一张张看过去,是大娘低眉念经,二娘拂尘扫蝇, 三娘刀劈柴火,四娘捏帕轻咳, 五娘月下舞剑,六娘翻书念诗,七娘弯腰洒种,八娘手拨算盘,九娘刀绣雕花, 安隐对镜理奁,空尘跪敲木鱼。
岳昔钧再往前看去, 只望见英都在喊杀声中向自己掷出一刀,望见冷箭破空而来,铺天盖地杀气阵阵,先前那些怡然面容纷纷中箭,全现出痛苦的神色来。
岳昔钧真假难辨,头痛欲裂,想伸手抓,却被绑住了手脚,欲张口呼,却只冲口而出一串猛咳。岳昔钧似乎觉得自己的脑中、头顶被甚么丝线提着,叫她清醒着痛,糊涂着疼。
岳昔钧勉力张大双目,目眦欲裂,她还记得自己想要见甚么人,那人却迟迟不来见她——然而,她怎也想不出那人的名姓和样貌。
岳昔钧唇齿发颤,双眉紧缩,气结于胸,神思煎熬,终于“哇”得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那血溅在她的前襟,溅在刑台之上,仿若给刽子手的鬼头刀一祭。
观刑的人群中,有一人裹得严严实实,见了这口血,看了岳昔钧双目赤红浑沌,心下了然——她发了病了。这人正是神医,她静静站在人群之中,不上前亦不后退,只是这般望着岳昔钧,又好似望着旁的甚么人。
岳昔钧吐了血,却反觉兴奋异常,如同喝了几桶茶叶,精神无处发泄。她缓缓抬起头,眼前仍旧是一片朦胧景象,岳昔钧心中委屈上涌,将她的神智淹没——
岳昔钧先是低笑,继而愈笑愈放声,最后仰天大笑起来。
这笑却并不痛快,只有浓浓的苦涩和自嘲。
她笑道:“怜我今日街头死,不见卿卿心上人。”
岳昔钧大笑三声,又猛然喷出一口血来。
病发之中,酒气一激,她竟全然忘却了自己同谢文瑶定下的计策,真心实意地以为自己乃是独身临刑,素未谋面的店家沿路相送,想见之人却不来送她最后一程。
但是——那人是谁呢?
岳昔钧使劲地想啊、想啊,却怎也想不起来。她心中苦笑道:你竟然连在我脑中都不愿见我一面么?
满口的腥甜,冲鼻的血气,岳昔钧一腔苦恨郁结胸中,她闭了闭眼。
岳昔钧着意叫自己甚么都不去想,费力赶走脑海之中一片火海刀山,好容易挣得一瞬的茫茫,然后,她脱口而出一声“殿下”。
殿下?岳昔钧一怔。
仿佛打通任督二脉,一张桃花面渐渐浮现在岳昔钧眼前。岳昔钧呆愣愣看去,只见那人身着褕翟衣,头戴九翚四凤冠,仙子般浮于半空,居高临下睨来,杏眼无情,冷冷清清地道:“你今而死,与我何干?”
岳昔钧答不出话来,只红着双眼,死死盯着那人瞧。
那人又道:“既无干系,唤我何来?”
岳昔钧哑声道:“你身着婚服,是要成亲么?”
那人道:“此事亦与你无干。”
岳昔钧痛苦地紧了紧双目,问道:“殿下,你的名讳,我记不起来了。”
那人道:“既然如此,想来是缘分已尽,就此别过罢。”
岳昔钧摇头坚持道:“不,我定然能想得起来。”
那人道:“可是,你一将死之人,想起来又有何用?”
那人道:“往后你是地府野鬼,我乃人间金枝,阴阳两隔,何必想起。”
岳昔钧气闷不通,口中又溢出一汪内血来。
那人道:“看在往日的份上,我来送你一程,前尘往矣,皆忘怀罢。”
岳昔钧不住微微摇头,她心中着急,却愈急愈想不出眼前之人的名姓。她看着眼前人的身影愈来愈淡,在烈日之下渐渐消散,心中焦急之情愈发重了,一重重累加到极点——
“仓——”一声大锣如同九天罄钟,棒喝当头,惊破了岳昔钧眼前幻象,亦惊醒了岳昔钧一腔迷惘。
她喃喃道:“怀玉……”
然而,她的声音也被掩盖在锣鼓声中了。
这锣鼓胡琴声就来自近处,无人发觉之时,有一戏班带着文武场临近,竟旁若无人地奏起过门来。
解差大声喝止,然而,却根本止不住。有人高声唱,唱的却不是京音:“有许多女英雄,也把功劳建……”
观刑之人皆左右而顾,不住低语。
有人道:“这死囚是何人?怎也不见监斩官验明正身?”
有人道:“想来是时辰未至,暂且等等。”
有人道:“这女子犯了何罪,竟然要杀头。”
有人道:“瞧瞧这一队解差,她怕不是犯下了甚么弥天大罪罢?”
有人道:“见她喝了一路送行酒,似乎也不是大奸大恶之辈。”
有人道:“恐怕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这人看着和善,谁知是不是蛇蝎心肠。”
有人道:“你们听,这戏班唱得可是近日新戏?”
有人道:“不错,是豫中的戏,我昨儿也听了,唱的是花木兰,好听得很。”
有人道:“这几日京中戏班都在排这戏,我大略都会唱了!”
有人道:“只是刑场之上,唱什么戏啊?”
有人道:“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我打听了,你们可知这死囚是何人?”
众人连忙问道:“是何人?”
那人道:“她就是明珠公主驸马——岳昔钧!”
众人哗然,七嘴八舌地道:“岳昔钧?岳昔钧怎么会是个女人?而且她不是死了吗?摘星楼上的那场火,大伙儿可是亲眼所见。我是不信甚么鬼还魂的,端阳楼船上估计是有人装神弄鬼。”
有人对他讲道:“你近日没去听说书罢,我原来还当那说书先生胡诌,没想到他还有两把刷子,讲的恐怕是真事!”
先前那人忙问道:“甚么事?”
这人便道:“说书先生说啊,这驸马不但没死,还隐姓埋名藏了起来,你猜猜,她为何而藏?”
那人道:“为何?”
这人卖了个关子便见好就收,道:“只因为她是个女人!你看过《女驸马》的戏罢,这岳昔钧就和冯素贞一般,是女扮男装!”
那人“啊”了一声,看向刑台之上的人,惊讶地道:“她是女人?那她的军功……”
这人道:“她既是冯素贞,也是花木兰。”
那人恍然大悟道:“怪道要唱《花木兰》这出戏。”
这人道:“我听闻,这驸马此次进京,是同一戏班子同来,想来是戏班之人给她送行。”
周围的人皆道:“原来如此,有情有义之举,解差不该驱赶。”
这人大声道:“不错,戏班给驸马送行,是大情义之举,不该驱赶!”
周围众人也随之高声道:“不该驱赶!”
此事一口传几耳,迅速在人群中传了下去,愈来愈多的人为戏班鸣不平,尤其是岳昔钧吃了酒的店家。
监斩官进退两难,咬牙命令道:“住手,叫他们唱完便是。”
于是,戏班便安安稳稳地开始唱这一出《花木兰》,唱花木兰诉说女子功勋,唱花木兰英勇杀敌。
岳昔钧半梦半醒地听了,仍旧是头痛欲裂,却好歹抑制住了放大的情绪,只按捺着不去想宫中那人如何如何,淡淡含笑赏起戏来。
一直唱到日头高挂,监斩官看了时辰,朱笔一勾,便是将岳昔钧在人间除了名了。
刽子手解开裹缠着鬼头刀的红绸,露出其下森森刀锋来。
那刽子手上前一步,也不多话,举刀便砍——
“这不合规罢?”岳昔钧咳嗽着道。
刽子手犹豫一下,望向监斩官。
监斩官盯着岳昔钧道:“怎么?”
岳昔钧道:“不宣罪名便问斩,大丰律不是这般写的罢?”
监斩官冷笑道:“死到临头了,这并不重要。”
他正要再次命令“斩”,却听观刑人群愤然道:“是啊,怎么能不宣罪名便斩?”
“对啊,我们连她犯的是甚么罪都不知道!”
似乎是一书生道:“街市斩刑本就是教化民众,若是连犯人所犯何罪都不知,又谈何教化呢?”
人声鼎沸,监斩官又一次骑虎难下,他深知自己若是不能平民愤,就算按时斩了岳昔钧,也不算得立功,恐怕还要掂量掂量头上乌纱帽。
监斩官高声道:“好,那本官便来宣读,此人究竟犯了何罪!”
监斩官道:“此人名叫岳昔钧,女扮男装参军尚主,犯了欺君之罪,此乃其一。端阳节时假作还魂之鬼,教唆明珠公主,搅动民心,此乃其二。殴打金吾卫,重伤一人,栽赃嫁祸于太子殿下,此乃其三。三重大罪,自然斩得!”
人群中有人忿忿不平地道:“她女扮男装,却建立功勋,保家卫国。端阳节作鬼现身,是为了找出害她之人,怎又说教唆明珠公主?和明珠公主有何干系!金吾卫叛乱,我等可是亲历,她打伤叛贼,非但不说有功,怎能说有罪?至于栽赃太子殿下,更是无稽之谈!你说她教唆明珠公主,又说她栽赃太子,而谁不知明珠公主和太子殿下一母同胞,兄妹情深,她怎么能离间得了?”
监斩官闻言便敏锐地觉察此人背后定有高人指点,立时向左右道:“拿下此人!”
然而解差们循声去捉,那人却好似泥牛入海,不见了踪影。但他的话却一石掀起千层浪,浪打浪般在人群中翻滚开来,人人皆交头接耳,议论不休。
监斩官大声道:“一派胡言!此人不安好心,他的话万不能信!”
然而,众人却在近日的说书和戏曲之中,潜移默化地对岳昔钧有了同情之心,更兼有人听了些公主驸马伉俪情深、却因驸马女子身份而不能相守的书,可怜起这一对有情人来,皆大声为岳昔钧喊冤。
岳昔钧在刑台之上,满身鲜血,发丝散乱,本该是万分狼狈,面上却现出一丝胸有成竹、胜券在握的神情来。
监斩官恶狠狠地瞪着岳昔钧,咬牙切齿地对身旁一人道:“去请示大理寺卿霍大人,快去!”
那人领命去了,岳昔钧向监斩官从容一笑。
——岳昔钧在狱中同秦寻说的计策,正是坐实“搅动民心”的罪名。她借谢文瑶之力,在市井之中散布自己的讯息,叫说书先生将自己描绘得楚楚可怜,同谢文琼之情更是被一张嘴说得感天动地,冯素贞的故事本就深入人心,此时有了现世女驸马,动容之人更是轻易而众多。谢文瑶又请京中戏班排了新戏,让人心喜于保家卫国的女扮男装的花木兰,唱词朗朗上口,名段更是传唱甚广,一如此时。
此时,戏班文武场又响,正是唱的那段脍炙人口的唱段。戏班里的旦角声音坚韧,引得听者也随之而唱,一人唱,继而二人唱,二人唱,继而百人唱,千人唱,万人唱——
“有许多女英雄,也把功劳建,为国杀敌是代代出英贤!”
这声音盖过了锣鼓,盖过了胡琴,盖过了旦角,好若千军万马齐齐喑鸣,长街上下,小巷内外,人人高声而吼,为岳昔钧争取一线生机。
岳昔钧缓缓挺直了腰背,这一切虽则是她早便计划好,此时身临其境,焉能不动容。岳昔钧热泪顺颊而下,身上之痛似乎也悄然而解,止不住的笑意溢在唇角,她在朦胧泪眼中望向人群,千言万语难出口——也不必出口了。
一片伸冤声中,有人破开人群,直直冲至监斩官身前,急急地道:“大人,太学生为驸马喊冤,宫城前已然骚动不止,陛下急谕,叫暂缓行刑。”
监斩官白着脸道:“谨遵陛下谕旨。”
那人一点头,又冲出人群,回去复命。监斩官吩咐道:“解绑,暂押回牢。”
岳昔钧将适才的话听得清楚明白,心知太学生之事,乃是沈家手笔,看来沈淑慎说服了沈正儒。
岳昔钧被搀上囚车,这次没有戴枷——一则是她几口血吐出,身子眼见得虚弱;二则是戴枷恐又激起民愤,监斩官不敢冒险。岳昔钧靠坐在囚车之中,向四周观刑之人微笑,那些人俱都向岳昔钧诉说些甚么,人多口杂,岳昔钧听不真切,却从神情上看来,皆是些关切之语。
岳昔钧制住了自己往皇宫方向看去的念头,在心中默然道:当真是……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啊。
岳昔钧一路又回到了牢房之中,她的病不过是被强压下去,但这个病,哪里是人力能左右的呢?
因而,岳昔钧一躺到牢房的稻草堆之中,精神一松,便又陷入了苦痛梦境之中。
梦中,家破人亡,岳昔钧孤身一人拖着残躯,爬向为她挡住来矢、缓缓倒下的那个背影。
她终于碰到了那人的衣衫,颤抖着手将那人的脸转向自己——
谢文琼的脸木僵僵地撞入岳昔钧的眼底,谢文琼那双杏眼瞪大,不甘亦不闭。
岳昔钧心弦骤然绷断,梦里梦外都“哇”得吐出一口血来。
她已然想不了那许多了,想不了为何自己屡屡思量于谢文琼,为何屡屡介怀于谢文琼如何待自己,为何病躯对谢文琼念念不忘。她亦想不了现在的谢文琼究竟如何,是否当真是安好,是否在宫中受了委屈。她更想不了如今这一遭之后,自己和谢文琼将何去何从。
岳昔钧失血过多,心气渐微,若是有医者在此,便可摸得出脉来——那是命不久矣之脉。
第106章 困偏殿驸马养身病
岳昔钧在牢房中苟延残喘不过半日, 便有人将她抬入了一架马车之中。岳昔钧本该警之惕之,怎奈元气大伤,马车微微摇晃得催人发困, 她不由自主地睡了过去。
待等岳昔钧醒来时, 望见的并非房梁, 而是床顶。这架子床用得是好木头,岳昔钧虽则认不出是甚么木头,却也能闻见其散发的淡淡木香。非但床是好床,被衾也是好绸缎, 光泽含蓄, 顺滑非常。岳昔钧微微一动,便知自己身上的衣裳也被换了, 衣料换得比做驸马时还要好,可以同谢文琼的衣料相聘美。
岳昔钧大抵知晓这是何处了。
她勉强撑起一点身子, 撩开轻薄柔顺的床帐, 看见帐外桌几、花瓶、香炉无不华美,心中猜测更加肯定几分——此处必定是皇室居所。
岳昔钧心道:只是不知此间主人是谁?殿下府中并未有这般布置的房间,难不成是端宁公主接我来?
她正疑惑, 便听得一声门响,有一宫娥打扮的女子端着药碗入内。那宫娥见岳昔钧醒了, 快步走到桌旁,先将药碗放了,便走到床边升帐,扶着岳昔钧半坐起来靠在床头。
那宫娥又倒了一杯水来,一手端着杯子, 一手托着一个盂,稳稳当当地又回至床边, 缓缓跪了下去,将盂暂放地上,双手捧着那水杯举过头顶,送至岳昔钧唇边。
岳昔钧一惊,道:“姑娘不必如此,快快起来。”
那宫娥不言。
岳昔钧只得双手捧了杯子,含了一口水漱了漱口。那宫娥接过杯子,又将盂奉上,请岳昔钧将那口水吐了进去。
宫娥收拾了杯盂,又捧着药碗来。
岳昔钧无奈地托了那宫娥的手臂一把,但那宫娥把头低得更甚,岳昔钧知晓她受命于人,身不由己,便也不再坚持。岳昔钧喝了药,总觉这药材恐怕也是名贵,只是不知是否为错觉了。
而那宫娥收了药碗便走,任岳昔钧如何同她说话也不言语半句。
如此,岳昔钧三日都不曾见过除宫娥以外的人。她也曾想悄悄溜了出去,却一瘸一拐,东倒西歪,好容易到了门外,却见门口廊下另有宫娥守着——她又被请了回去。
不过,岳昔钧站在门口的那一眼,倒叫她知晓了自己身在何处——不远处的黄色琉璃瓦、重檐庑殿顶、面阔约九开间的建筑,只有帝后用得。故而,岳昔钧此时所居,不是皇帝寝宫偏殿,便是皇后寝宫偏殿——多半是皇后寝宫偏殿。
岳昔钧暗自思忖道:这算甚么?先兵后礼?难不成当真是天下悠悠众口难堵,便要拿我做体恤的好帝后之态么?
然而,她并不得自由,有时枯坐出神,竟想道:也不知殿下现今如何了,她若是被软禁宫中,是否也是同我一般?若是如此,我们可算得是有难同当了。
岳昔钧想罢,无端觉得有些好笑,兀自低低笑了一阵儿,又觉得没趣,硬生生翻个身,侧着躺了。
大略又过了几日——岳昔钧并未数日头,便也不知究竟过了几日——终于有别个人来瞧她了。来人鬓发有些发白,面上也生皱纹,但是步履稳健,岳昔钧一眼便知她功夫不弱。
来人在床边坐了,伸手搭上岳昔钧的脉搏。岳昔钧没有反抗。
那人蹙眉道:“你不该失了警惕。”
此人一开口,岳昔钧便听出是神医。岳昔钧笑道:“以我如今的处境,警惕无用。”
神医道:“你出身行伍,就算你不警惕,你的身子也该自己警惕。而你的身子如今也失了警惕——你实话对我讲,你是否心存死志?”
岳昔钧否认道:“无有。”
神医并不信,收了手道:“你的病,是会让人有死意的。我同你点破,便是要告知你,你要是不想死,就把病治好。”
岳昔钧道:“好。”
神医道:“治病并非吃药便算完,你的心病多少有些讳疾忌医罢。”
岳昔钧轻笑道:“怎会。不过是梦魇之症,殿下也知,我已全盘托出,怎说是讳疾忌医呢?”
神医道:“那天刑台之上,你病发了,是也不是?”
岳昔钧道:“是。”
神医道:“你的心病本因害怕失去至亲之人而起,倘一想起或梦到类似之事,便易病发。你既然知晓,为何故意使自己病发?”
岳昔钧道:“我饮了酒,并非本意。”
神医道:“你诳不了大夫。”
岳昔钧叹了声气,道:“神医,我不想隐瞒,但实话言讲,我也不知当时为何纵着自己病发。”
神医道:“是因为明珠殿下,对否?”
岳昔钧没有否认。
神医一针见血地道:“你也无有全然的把握能从刑架上全身而退,便纵容病发,以此来见明珠殿下最后一面。”
岳昔钧侧首不语。
神医道:“我有一剂猛药,可治你的病,但要先要你半条命,再还你半条命,你肯是不肯?”
岳昔钧惨然笑道:“神医说笑了,我本就剩半条命,神医这岂不是要我死?”
神医道:“我自然不会叫你死。你吃了这几日的天材地宝,命自然是吊住了,只消好生将养,活个几十年不成问题。”
岳昔钧沉默一瞬,道:“敢问神医此番从何处来?”
这便是在问神医是因谁而来,是谢文琼、沈淑慎、谢文瑶,还是帝后?
神医并不回避,直言道:“从清宁宫来。”
清宁宫正是皇后的寝殿。
岳昔钧眼中现出一丝疲惫,道:“晓得了,神医有何方子,但讲无妨。”
神医此时却不直说,却是问道:“你姓岳?”
岳昔钧没料到她问这个,微怔道:“是。”
神医道:“我也姓岳。”
岳昔钧笑道:“神医是要和我论本家么?可惜我并不知亲生父母是何人,这岳姓恐怕也非我先人之姓。”
岳神医道:“自然非你先人之姓。”
岳昔钧听得有端倪,正色问道:“神医敢莫是知晓甚么么?”
岳神医淡淡道:“我不晓得你听没听过我的名姓,我双名为未央。”
岳昔钧一愣,道:“曾听五娘提起过您的名讳,您是她的师父。”
岳未央道:“不错。”
岳昔钧试探道:“难道,您同我……”
岳未央断然道:“不。”
岳未央看着岳昔钧道:“你同我并非亲人。此事,还要从廿六年前说起——”
廿六年前,岳城。
岳未央从一条小巷中钻出,她身上带伤,尤其是内伤,叫她呼吸不畅。但她仍不忘护紧怀中幼童,强打精神往军营走去。岳未央打听到,有军队在城中驻扎一宿,而她的徒弟明飞尘多半就在此军中。
岳未央一路险之又险地躲过追杀自己的仇人,恰遇见明飞尘在扎帐。岳未央躲在不远处的树后,向明飞尘丢了一颗石子。明飞尘敏锐觉察,来到树后相会。
岳未央将怀中熟睡的幼童交给明飞尘,勉强提气道:“你先帮我照顾几日,待我养好伤,必定追上你们,到时自然将她接走。万万不可叫旁人发觉,切记。”
明飞尘双臂僵硬地讲那孩童抱了,道:“我不会照顾小孩。”
岳未央瞪着她。
明飞尘又道:“我有几位结义姊妹,人品都好,我可拜托她们一同照料。”
岳未央无法,只得道:“你从不同人深交,肯与人结义,那自然是有义气之人。只是万不可再叫旁人知晓。”
明飞尘肃声道:“师父放心,我以性命担保。”
岳未央颔首,看着明飞尘遮掩住那孩童的身子,展开轻功悄悄入营去了。
明飞尘将那孩子带到帐中,三姐见了,欢欢喜喜抱过来,谁知那孩子恰好醒了。
于是,三姐便问道:“你是哪家小娃娃呀?”
那孩童懵懵懂懂,稚声道:“我叫阿瓒。”
三姐笑道:“你有没有大名呀?”
那孩童摇头。
三娘又问道:“你家住哪里哇?”
那孩童仍旧摇头,道:“我不知道。”
三姐继续问道:“你爹娘哩?”
那孩童垂泪道:“我爹娘死了,姨姨带我走……”
孩童四顾,问道:“姨姨在哪里?”
明飞尘道:“姨姨叫我们照顾你几天,她办完事立时来接你。”
那孩童面上露出些不相信的神色。
明飞尘问道:“姨姨有无给你露过她的功夫?”
那孩童点头。
明飞尘后退两步,使了一招岳未央的独门功夫,道:“我是她徒弟。”
那孩童有些信了,道:“姨姨就是这样打退坏人的,她说这是她自创的武功,等我长大了就教我!”
于是,那孩童便被明飞尘姊妹九人藏了起来,然而,一个月过去了,岳未央都未出现。
明飞尘担心岳未央遭了甚么变故,但一来她身在营中,不能出去,二来就算出营,也不知岳未央在何处,便只得按捺住担心,又如此藏了那孩童小半年。
恰巧,因军队调动,明飞尘一干人又调军,路过岳城。明飞尘寻机给岳未央留了记号,却直到离去时,都未见岳未央的身影。
姊妹几位商议一阵,觉得岳未央多半是不会来带走那孩子了,便决议先给她做男子打扮藏着,哪天藏不住了,也好推说是男孩。虽多半要充军,但在吃女人的世道下,总归好过一些。
议定,几位都觉得该给那孩子起个大名,明飞尘道:“阿瓒说父母双亡,但和我师父相熟,我师父不喜孩子,却待她尤其紧张,我猜这孩子可能同师父有渊源,不如随她的姓罢。”
大姐道:“岳大侠生死不明,若是阿瓒日后问起,岂不是平白叫她添一桩心事?小孩子没有记性,欢欢喜喜长大便好,寻找岳大侠下落之事我们来做,当真寻不到,日后再告知阿瓒不迟。”
三姐道:“俺去看看阿瓒醒了没。”
她去了旁边帐中,却并未见到阿瓒的身影,三姐心中一慌,四下里寻遍了,却怎也找不见人。她往外跑去,却正正看见阿瓒从一辆稻草车中翻下,在地上滚了一圈。
三姐心疼极了,连忙跑去抱起,本以为四下无人,谁知一队巡兵从帐后转出,问道:“这是谁家孩子?”
三姐慌乱地道:“是个男孩,不知道是哪家的。”
她庆幸阿瓒的衣裳看不出男女,阿瓒也聪慧,并不拆穿她的谎言。
那巡兵道:“给我罢,我交给官衙。”
三姐哪里能这般做,只得道:“我……能否请示长官,我姊妹几个收养这孩子,绝不耽误干活。”
那巡兵无可无不可地道:“等信罢。”
三姐连连道谢,见那巡兵尚在附近,为了不叫人起疑为何阿瓒会乖乖跟自己走,便又哄了阿瓒几句话,又拿手将阿瓒一颠,道:“你有三十斤嘞,又是在岳城遇见你,就姓岳,叫钧,好不好?”
阿瓒连连点头,同三姐回到帐中。三姐问了原委,得知阿瓒醒来之后,便想来旁边帐子寻她们。阿瓒也知自己不能被人发现,便先露出一只眼睛看了看帐外,见无人才出来,谁知半路里不知打哪儿钻出一个人来,阿瓒吓了一跳,连忙往旁边装满稻草的车里一钻。不料此人正是来赶稻草车的,阿瓒发觉车子动了,心中发慌,悄悄往稻草外看去,见出了营,不知要往何处去,不知车会不会回营,更是心慌,望了望没见人,便滚下了车,然后便遇见了寻她的三姐。
大姐听罢,叹了口气道:“罢了,造化弄人,天意如此。”
大娘和颜对阿瓒道:“往后我们做你的娘亲,好是不好?”
阿瓒不住点头,道:“好。”
交代了阿瓒要对外称自己是男孩,阿瓒不解了一阵,还是应下了。又谈及大名,六娘给“岳钧”加了一字,改做“岳昔钧”,从此,“阿瓒”这一乳名便不再叫了,改叫“钧儿”。
私下里,九位姊妹都知晓,这“岳昔钧”之名,亦有“岳惜君”之意——于岳城惜别岳未央君。
而岳未央并非遭逢不测,她遇见了一位奇人,历经了一件奇事。那日,岳未央将阿瓒交予明飞尘后,便想寻一处住所养伤。但她的内伤十分严重,半路便气滞倒在路边,幸而被一位神医救起,捡回一条命来。
岳未央伤势好些,便想去军营寻阿瓒,但那位神医却不肯放人。神医道:“我好容易找到个有悟性的徒弟,哪里能把你放了?想得倒美!”
神医给岳未央喂了药,行走二十步便心悸跌倒,叫她走不出院子。岳未央只得跟神医学起医术来,这一学便是二十五年。直到神医作古,岳未央才在她的遗物之中找到“廿步倒”的解药。因岳未央曾树过敌,她便用神医的身份行走于江湖。
这一年里,岳未央一路北上,她攒不住钱的毛病仍旧改不掉,便靠行医挣钱。路过京城,治好了沈家小姐的魇症,又继续北上,找到了明飞尘所在的军营,却听说她们赎身走了。岳未央只得又往南寻去,又来到了京城。
岳未央将往事讲罢,岳昔钧恍惚道:“竟然还有这段故事,我竟然都不记得了。”
岳未央道:“你那时不过三岁,长大些,就把小时的事情忘了,只记得大人们讲给你听的儿时故事,太正常不过了。”
岳昔钧回以微笑,道:“还未多谢您这些年的记挂。”
岳未央道:“这算不得甚么,我也是受人所托,终人之事而已。”
岳未央打量了些岳昔钧的面色,问道:“你当真不好奇,你的身世究竟如何么?”
岳昔钧道:“姨姨想说,自然会告诉我的。”
岳昔钧实则心道:恐怕这身世便是“要我半条命”之事了。
“当不起这声‘姨姨’,”岳未央道,“你本该姓谢,名唤谢文瓒。”
岳昔钧一愣,继而笑出声来,道:“说笑了。”
岳未央神色严肃地道:“我不开顽笑,你生父乃是当今圣上,生母乃是皇后娘娘,太子殿下是你同胞兄长。”
岳未央顿了顿,道:“明珠殿下乃是你的亲姊妹。”
第107章 宫墙院四壁观高天
岳昔钧大笑出声, 笑得咳嗽不止,眼泪出眶。她咳定,缓缓摇头道:“原来这便是陛下和娘娘的高招么。”
岳未央道:“你仍旧不信。”
岳昔钧道:“如何能信。”
岳未央道:“廿九年前, 你同太子殿下降世。然而丰朝以双生子为祸, 故而陛下和娘娘将你送出宫去, 认一出宫宫娥为母,其夫为父,托我时时关照。然而,你三岁时, 养父母病故, 便由我来照料。不料我仇家追杀,不得已带你出逃, 才有后面这许多事。”
岳未央道:“我原本不知你便是我要寻的人,一日在沈家柴房, 我听得金吾卫认出你的武功有北方军的招式, 亦有我的武功招式,便知或许便是你了。行刑当日,我见你有勇有谋, 却未能有全然生还之可能,便入宫中, 告知娘娘此事,故你方能早日逃脱牢狱之灾。”
岳昔钧闻言道:“那还要多谢神医为我周旋。”
岳未央淡淡道:“此事千真万确,但因是皇家秘辛,故而无有佐证。若你不是公主,陛下和娘娘又何必冒认?”
岳昔钧道:“事到如今, 我是不信也不能的了。”
岳未央道:“你肯信便好。”
岳昔钧又道:“神医所说要我半条命,原来就是此事。那又如何还我半条命呢?”
岳未央道:“你同明珠殿下既是亲姊妹, 便断了情爱之念罢。该念一断,心病大半可除,又如何算不得救命?”
岳昔钧心中好笑,她也果然发笑起来,道:“那这笔买卖,当真不划算得很。”
岳未央起身道:“话已带到,告辞了。”
岳昔钧道:“慢走。”
岳未央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岳昔钧躬身一阵猛咳,有宫娥闻声进来为她顺气,口称“殿下”。
岳昔钧喘着气道:“受不起这声‘殿下’。”
宫娥只当未闻,又端药来。岳昔钧推了药碗,阖目道:“不喝了。”
宫娥跪地劝道:“请殿下用药。”
岳昔钧道:“你起来,把它倒了罢,就说是我吃过了。”
宫娥不起,道:“奴婢不敢。”
岳昔钧睁眼。她叹了声气,终究还是翻身起来,一口饮尽。
岳昔钧道:“我要见陛下和娘娘。”
宫娥道:“奴婢这便请示。”
少顷,那宫娥回道:“娘娘道,请殿下好好养病,日后再见不迟。”
岳昔钧道:“既然如此,那我同明珠殿下,也是见不得的了?”
那宫娥道:“是。”
岳昔钧轻声道:“好。”
往后几日,她果真好好养病,精心调理之下,也能下地拄拐行走了,腿伤有渐好之势。宫娥搀她院中游赏,宫花繁锦,她想道:原来这便是怀玉廿载看惯之景,也不过尔尔。
她从四四方方的宫墙中抬首望天,天高,高不见顶。然而岳昔钧胁下不生双翼,任它天再高也是枉自嗟讶。
终有一日,岳昔钧被告知,当晚宫中家宴。她被梳洗打扮得贵气逼人,头戴金钗,身披华裳,脚踏凤鞋,坐上镶金轮椅,一路沿着宫廊穿行至御花园。
酒宴就摆在御花园之中,月上中天,正好宴饮赏月。园中已然到了一人,那人身坐假山凉亭之上,背对岳昔钧,衣衫素净,头上也只以木钗绾了,动作之间露出手腕上一串佛珠。
岳昔钧抬手叫停了轮椅,坐在假山之下,仰头呆呆望了一阵,那人似有所觉,也侧首看了下来。
二人目光相对,皆是一怔。
这几日,岳昔钧的面色倒是逐渐红润起来,但那双眼,却失却了精气,蒙上霭霭死气来。配着一身的珠光宝气,显得格格不入。而谢文琼清减了些,垂眸一眼竟生一丝慈悲之意。
回首往日,谁能料到今日?
谢文琼缓缓起身,一步一步下亭台。岳昔钧不由后退一步,却忘记了仍在轮椅之上,不能走动。
谢文琼在岳昔钧面前三尺之处站定,面色淡淡地道:“你近日可好?”
岳昔钧涩声道:“好。你……”
谢文琼道:“我也好。”
岳昔钧笑了一下,道:“那便好。”
两厢无言,半晌,谢文琼开言道:“既然如此——”
与此同时,岳昔钧也道:“怀玉——”
谢文琼便住口不言,听岳昔钧讲道:“怀玉可还记得,昔日春风否?”
谢文琼道:“春风已逝。”
岳昔钧苦笑道:“来年还来。”
谢文琼垂眸道:“来年春风,不同今岁。”
岳昔钧道:“来年更佳。”
谢文琼语带疲意,道:“终究今非昔比。”
岳昔钧望着她瞧了一回儿,方轻声道:“明白了。”
谢文琼微微低头,道:“少陪。”
她同岳昔钧擦肩而过,故而不曾看见岳昔钧闭了闭眼,熄去了眸中最后一丝微弱亮色,染上些病态来。
不多时,太子谢文瑜便到,同岳昔钧寒暄两句,便坐在席间一语不发。继而帝后携手而来,几人起身行礼,而后一一入座。
此席只有帝、后、谢文瑜、谢文琼、岳昔钧和岳未央六人,故而彼此坐席离得近些。岳昔钧坐在谢文琼上首,微微侧首,便能望见谢文琼失了些肉的面颊。
皇帝说了几句话儿,便入了正题,直言道:“今日家宴,乃是迎接你们的一位姊妹。”
他看向岳昔钧,和蔼地道:“瓒儿流落民间,受苦了。”
岳昔钧淡笑道:“陛下恐怕弄差了,臣不敢高攀。”
皇帝笃定地道:“不会差,朕已然确认过了,你就是朕同梓童的骨肉。昔日迫不得已将你送出宫去,你可是在怪父皇?”
岳昔钧微微摇头,不答。
皇帝道:“朕也知你一时不能接受,不愿意叫朕父皇,暂也便罢。来见过你皇兄。”
岳昔钧看向太子,谢文瑜向她点头道:“皇妹。”
岳昔钧似笑非笑地道了声:“皇兄。”
皇帝大笑道:“这便是了,琼儿也快快见过你这位皇姊。”
谢文琼转过头来,眸似静潭,无风无波:“皇姊。”
皇帝催促岳昔钧道:“怎也不称呼你皇妹?”
岳昔钧忽而笑了。夏夜微风有还无,天上玉钩禁嫦娥。
她哑声道:“我半生不曾任性而为,却似乎并未有甚么好结果。苍天不仁,昔钧愚钝,今日任性一回——”
她伸手在身前案几上一拍,抄起被震起的烛台,干脆利落地将烛火往自己的颈间刺去!
第108章 谢文琼悟昔钧情意
在场众人皆未预料到她有此举, 皇帝一惊,皇后慌忙,谢文瑜岿然不动, 谢文琼侧身去拉, 但几人都不如岳未央手中的筷子迅速——
那筷子破空飞来, 直直打落了岳昔钧手中烛台。烛台滚落地上,宫娥连忙扑了火,收拾起来。
岳昔钧低眼瞧了那烛台一会儿,道:“罢了。”
皇帝又怒又忧, 道:“瓒儿, 你这是何苦!”
岳昔钧不语。
谢文琼满面怔然,她心中明镜也似的:岳昔钧宁愿自毁咽嗓, 也不肯称自己为“皇妹”。
谢文琼本以为岳昔钧对自己大多是报恩之情,但如今这一遭, 叫谢文琼震惊不已——为了报恩, 不至于此。
听得岳昔钧乃是自己亲姊时,谢文琼亦是震惊,亦是难以接受, 她只觉得荒唐,怎么茫茫人海中, 偏生是岳昔钧呢?然而,岳昔钧比她大了九岁,谢文琼不曾亲历岳昔钧降生之事,亦不可得知此事究竟是真是假,故而只能相信。
她也是花了许久才说服自己去相信——谢文琼想, 自己同岳昔钧之情屡受阻挠,看来并非是好事多磨, 而是上天一次次提醒,提醒她们莫要犯下大错。既然如此,又何必执着,执着于一段注定无果的因缘?
帝后将此事告知谢文琼之后,谢文琼就被解了禁足。但就算是无有禁足,谢文琼也不敢去寻岳昔钧了。见了面,能说甚么?不过是两厢尴尬而已。
岳昔钧此人,心思重,话语惯常半真半假,渐渐在谢文琼这里有些失了信誉,又加上谢文琼以命换命,便更不信岳昔钧对自己的情意是纯粹的了。
而目下,岳昔钧绝然之举,却明明白白地告知谢文琼——她想差了。
谢文琼不知该说些甚么,她张了张口,终究未曾发出半句话来。
倒是岳未央冷声道:“你若是再纵着病发,大罗金仙也救不得你!”
岳昔钧无奈一哂,道:“果然瞒不过神医啊。”
皇后紧张地道:“瓒儿适才是病发?还不快快取药来!”
岳昔钧客气地道:“不必劳烦,尚且清醒。”
岳未央又道:“你的病先前发作时皆有诱因,现下怎无端发作起来?可是加重了?”
岳昔钧低声道:“今番也有诱因。”
“是何?”岳未央问道。
岳昔钧摇头道:“这不重要,若是神医必定要刨根问底,我只能告知——同先前一样。”
岳未央有一些明白了。岳昔钧害怕的是亲近之人逝去,而若是她开口称谢文琼为“皇妹”,那便是曾经情深意好的伉俪谢文琼之死。
岳未央想得清楚,便瞧了谢文琼一眼。谢文琼不知在想些甚么,双目失神,一眨也不眨。
帝后皆看见了岳未央望向谢文琼的那一眼,也明白岳昔钧发病的关窍就在谢文琼身上。于是,皇帝道:“既然瓒儿今日不愿改口,那便徐徐来罢。”
岳昔钧道:“谢陛下。”
一顿家宴吃得索然无味,月亮也瞧不出花来,不多时便散了。谢文琼心中仍旧五味杂陈,只神色复杂地望了岳昔钧一眼,便也回宫去了。
岳昔钧独自在御花园中坐了一会儿,看着夜空中皎皎银钩,有些想念娘亲们和安隐。在她的心中,这些人所在之处才是她的家。
她柔柔思念了一刻,便强迫自己去想一些更残酷实际的事情来:我入宫的消息,外间知不知晓?若是知晓,我是以罪人之身被特赦入宫,还是旁的甚么?既然双生子乃是不祥之兆,廿九年前已然作出了决定,那必然不会昭告天下,恢复我公主的身份,若是叫我继续做这个驸马,也不妥当,所以,帝后下一步会怎么做?再者,我的身世会不会连累娘亲们?
岳昔钧劳神耗思,又有些心力不继,捂着胸口缓了一阵。她虚不受补,大补之药并不能立竿见影。
岳昔钧心中清楚:若要不再如此被动,一则要将养好身子,二则便是要在这宫中找寻盟友和帮手。
这个盟友却不需要岳昔钧去找,她在翌日自己寻来了。
谢文瑶打着给新皇姊请安的幌子,顺利见到了岳昔钧。岳昔钧为她斟了茶,道:“殿下请。”
谢文瑶道:“皇姊客气了。”
岳昔钧不应。
谢文瑶又道:“沈淑慎今日入宫伴二皇姊。”
岳昔钧怔了一下,才明白这“二皇姊”乃是指谢文琼。岳昔钧不晓得谢文瑶此言何意,只“嗯”了一声。
谢文瑶托腮望着岳昔钧,道:“你就一点不着急?”
岳昔钧呷了一口茶,道:“为何着急?”
谢文瑶笑道:“你不会不知终温对二皇姊的心意,她本以为二皇姊心系于你,故而心死,如今知晓你们乃是姊妹,你说,二皇姊和终温会不会……”
她没有将后半句说出,岳昔钧却是想道:沈淑慎知晓我同怀玉是姊妹?她如何得知?
“殿下,”岳昔钧道,“沈小姐心死,并非因为我。”
谢文瑶道:“哦?那是因为谁?”
岳昔钧道:“自然是因为怀玉。若是怀玉心悦于她,再有甚么岳昔钧、江昔钧在侧,也动摇不得半分。若是怀玉不心悦于她,便是怀玉身旁无有旁人,也是枉然。”
谢文瑶道:“你倒是通透,半分醋也不肯吃么?”
岳昔钧淡淡地道:“情海孽波之中,谁不是受风吹浪打、小舟飘摇、身不由己?我非但不吃沈小姐的醋,尚还有些同病相怜。”
谢文瑶若有所思地道:“原来如此。”
谢文瑶心道:她不发病时,拎得比谁都清,难怪同皇姊纠缠许久,也未曾修成正果。
谢文瑶心念一转,又说道:“你先前说,终温死心,是因为二皇姊,也就是说,二皇姊心喜于哪位,是更重要之事了?”
岳昔钧颔首道:“不错。”
谢文瑶拊掌道:“着啊,若是二皇姊仍旧心悦于你,你肯不肯同她双宿双飞?”
岳昔钧一惊,低声道:“殿下,这是乱|伦!”
谢文瑶笑道:“我只是问你肯不肯,又不是要你们真这般做。此间无旁人,你也不愿同我讲一句心里话么?”
第109章 破院门二皇娘喊冤
岳昔钧心道:谢文瑶也非多管闲事之人, 她这般询问,必定另有缘由。但无论如何,我终究不能作出有违伦常之事来。
于是, 她道:“自然也是不肯的。”
谢文瑶仔细打量了一回岳昔钧的神色, 见她不似作伪, 便微微点头道:“晓得了。”
谢文瑶低头思索一阵,道:“皇姊你是端方之人,叫我好生佩服。”
岳昔钧心中也思忖谢文瑶究竟是何意,口中道:“抬举了。”
谢文瑶转而言道:“皇姊适才是否想问, 终温如何得知你们乃是亲姊妹一事?”
岳昔钧不语, 面上淡淡微笑,眸中含着询问之意。
谢文瑶便道:“终温先斩后奏, 以沈丞之名伪信给太学生,致太学生宫门伸冤。而沈丞得知此事, 大怒, 责于终温,我不得已才将你身世之事告知终温,使她说服于沈丞。还望皇姊勿怪。”
岳昔钧道:“自然不怪, 只是不知殿下又如何得知此事呢?”
谢文瑶道:“陛下和娘娘就未曾想在宫中瞒下这个秘密。”
岳昔钧微微颔首。
岳昔钧又问道:“却不知外间如何了?”
“只说你的案子在审,”谢文瑶道, “还未有定论。”
岳昔钧道:“恐怕是要等大皇子案盖棺定论之后,再发落我罢。”
谢文瑶道:“大皇兄之案,几乎已然盖棺定论了。”
岳昔钧“嗯”了一声,谢文瑶道:“皇姊不必忧心,暂且好生养病便是。若是无聊, 只管来寻小妹便是。”
岳昔钧微微一笑,道:“好。”
谢文瑶起身告辞, 不多时,沈淑慎又来拜访。
岳昔钧道:“我此番能够活命,还要多谢沈小姐周全。”
沈淑慎道:“不必言谢,各取其需罢了。”
岳昔钧道:“不知沈小姐今日前来,可有甚么要事?”
沈淑慎道:“我有一不情之请。”
“沈小姐但讲无妨。”岳昔钧道。
沈淑慎似是下定决心,道:“若是你仍对殿下有意,便大胆一回。若是你顾念伦常,便死了比翼双飞的心思。现下这般暧昧不明、夹缠不清,最是伤人。所以,我求你给我一个明确的答案。”
岳昔钧笑道:“怎么今日一个两个都来劝我?是娘娘叫你来么?”
沈淑慎道:“不,我只是不愿看殿下纠结心痛,黯然神伤了。”
岳昔钧不知该怎样开口,她斟酌一阵,也只道:“实不相瞒,我自己也不清不楚。自然是要断了念想的,只是希望沈小姐能给我些时日。”
“并非我给你时日,”沈淑慎的声音带上些冷然,“是殿下给你时日。”
岳昔钧向谢文琼寝宫方向微微一礼,道:“多谢殿下。”
沈淑慎又道:“有你这句话,我便放心了。告辞。”
而后,岳昔钧的房中又冷清下来。她心知这二人来找自己,背后定然还有自己不知之事,只不过岳昔钧现下已然顾不得这许多了。困意上涌,岳昔钧和衣睡去。
大略过了六七日,宫中忽而喧哗起来,岳昔钧拄着拐站在院门处,见宫娥内侍皆行色匆匆,她拦住询问,却都是三缄其口。岳昔钧只得细细辨别喧哗处所在方位,似乎是皇帝寝殿位置,但不知因何而起。
岳昔钧向身边宫娥亦问了一句,那宫娥倒是知无不言,道:“是贤贵妃娘娘和敬妃娘娘在陛下寝殿前喊冤。”
贤贵妃乃是大皇子谢文璠生母,而敬妃乃是三皇子谢文琳生母。
京城叛乱当日,大皇子被扣,而三皇子出逃,他二人母妃皆被幽于宫中。如今二位竟然闯出宫来,在御前喊冤,恐怕是案子有了甚么不利的进展,故而甚么也不管不顾了。
岳昔钧本以为自己可以趁乱离宫,但眼下看来,这趟浑水还是不淌为妙,她于是便回房去了,叫宫娥闭户。
然而,不消片刻,只听一声撞响,院门大开。其时,岳昔钧正坐在院中廊下,只见两人直直冲来,一人抱住她的臂膀,急声道:“就是因为你,若不是你在楼船上那一遭,我儿怎会被冤枉是逆党?!”
而另一人哀哀下拜,道:“求殿下向陛下求情,我儿真是被冤枉的。”
岳昔钧猝不及防,被唬了一跳,缓缓顺了口气,道:“二位娘娘快快请起。”
她挣了一下,并未挣脱——又不敢使太大力气。
宫娥们连忙上前拉,一片混乱之间,只闻有人冷声道“这是做甚么?”。
岳昔钧从人群中看去,只见谢文琼孤身行来,肩头尚带一瓣落花。
谢文琼看向贤贵妃和敬妃,微微蹙眉道:“二位皇娘这般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贤贵妃见谢文琼来了,便向她求道:“殿下,陛下素来疼你,求求你为你皇兄说说情罢,他真的是被冤枉的!”
谢文琼道:“断案之事,衙门自有公案,父皇也自有决断。皇娘这般喊冤,是说官府愚痴,父皇蒙昧么?”
敬妃尖声道:“整件事都蹊跷得很,我儿若是逆党,怎会仓促发难?端午楼船大火之后,才传出我儿叛逆的消息,这不明摆着是有人嫁祸!”
谢文琼道:“二位皇娘起来说话,先放开……皇姊,她身子骨刚好,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你我都不好交代。”
贤贵妃犹豫一下,起了身。倒是敬妃死死抓住岳昔钧不放,口中叫嚷着要面圣。
有伶俐的宫娥早在她二人闯入时便去报知帝后,此时帝后正匆匆而来。皇帝一见,便劈头将贤贵妃和敬妃训斥一顿,差人上前扣了。
贤贵妃同敬妃不住喊冤,从她二人口中词句中,岳昔钧渐渐晓得了事情的进展:三皇子谢文琳被捕,大理寺定案,大皇子伙同三皇子谋逆之罪确凿,不日将斩。
岳昔钧心中盘算道:敬妃所言,未必是无稽之谈。若是此事真因我在楼船上现身而起,皇帝怎不查办我的案子?难不成他们有甚么手段确认了我确实是公主,以不追究来弥补愧疚?
岳昔钧直到此时才信了大半自己当真是公主,否则她想不出旁的解释来。
岳昔钧又想道:若是真有人从中作梗,不知此人是谁?为何偏偏选在我现身之后嫁祸于大皇子和三皇子?此事多半与夺嫡之争有关,这几位皇子公主中,究竟是谁有这般的手段?
岳昔钧对皇家党争了解不多,因而只大略想了想,便搁在一旁,只心道:无论如何,现下祸暂不及我身。若能逃了出去,便离了这是非之地。生恩不及养恩,更何况给我起的“瓒”之名,虽作人名时有美玉之意,但本意却是“质地不纯之玉”,料来也未必真心疼爱于我,走便走了。离去之后,怀玉也能了却一桩心事……
她虽然这般想着,心头却有些钝痛,以帕掩口咳了两声,引得谢文琼微微注目。
贤贵妃和敬妃被架走,皇帝怒喝“此事无有回转余地”,转头又对岳昔钧和颜悦色地道:“瓒儿可受惊了?”
岳昔钧微微摇头。
帝后安慰了她一番,嘱咐谢文琼和岳昔钧姊妹好生相处,便双双回宫。喧闹过后,只余谢文琼仍在院中。
岳昔钧不由道:“殿下是来寻我么?”
谢文琼侧对着岳昔钧,口不对心地道:“路过。”
岳昔钧“嗯”了一声。
没有甚么话说了。
还是谢文琼开言道:“你送我的那些东西,若是不想留在我这里,我便拿来还你罢。”
岳昔钧送了谢文琼甚么东西呢?一幅暗讽的《雀得又一春图》,一个呆傻的木麻雀,而木麻雀被谢文琼离乡野时留给了岳昔钧。
还有一段青丝。二人的发丝勾缠,留在贴身的荷包里。
佛家以青丝为尘缘,为烦恼,而谢文琼还青丝,又何尝未有断情缘、剔苦恼之意?
岳昔钧骤然一恸,弯腰按住胸膛,大口吸起气来。
谢文琼闻声转身,见状也是一慌,连忙上前帮她抚背顺气,张口几次,话到唇边换了又换,终于挤出一句“我还是,暂先留着罢”。
岳昔钧难受得淌出泪来,口中却道:“不必,殿下若是不想要了,留着无益。还我罢。”
说着,她一手以帕揩了泪,一手便伸向谢文琼,向她要东西。
谢文琼微微退后半步,道:“还你也是无益。”
岳昔钧明白她是甚么意思:若是岳昔钧不能断了情念,不过是徒然留着荷包更添神伤而已。
岳昔钧苦笑道:“殿下,你说,老天可真会开顽笑啊。”
谢文琼侧首,掩着眸中伤痛之色,不叫岳昔钧瞧见。
谢文琼轻声道:“或许,这正是老天的仁慈。”
——若不是亲姊妹,隔着上辈恩怨、滔滔誓言,她们当真就能修成正果么?
谢文琼道:“起码,如今这般,你我还能时时日光下相见,不必借着另一人的名头,也不必担惊受怕地瞒上瞒下。”
谢文琼道:“这就足够了。”
岳昔钧咽下一口腥甜的唾液,哂笑道:“是我太贪心了。受教了。”
岳昔钧道:“我借花献佛,请殿下喝御酒罢,不知殿下肯不肯赏脸?”
第110章 落池塘岳昔钧入瓮
谢文琼道:“你病体未愈, 不宜饮酒。”
岳昔钧道:“陪殿下一杯,无妨。”
岳昔钧忽而想起一节,道:“殿下持酒戒否?”
“不持, ”谢文琼道, “我不持戒。”
岳昔钧道:“如此, 殿下请。”
二人行至院中凉亭,宫娥很快就摆上了酒和佐酒的小菜。谢文琼一语不发,给自己倒了一杯。岳昔钧伸手慢了一步,不曾摸到酒壶, 便等谢文琼倒完了, 要取来自斟。
然而,谢文琼一把按住那壶, 道:“你一杯也不许吃。”
谢文琼轻瞪着她,道:“想死, 也不要死在我面前。”
岳昔钧轻笑道:“遵命。”
谢文琼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岳昔钧将小菜往她那里推了推,道:“殿下也少饮一些。小酌怡情。”
谢文琼不应,又满上一杯。
二人无言, 谢文琼望池中游鱼,岳昔钧望谢文琼。夏日漫长, 烈阳煎熬,酒入愁肠更结惆怅。
谢文琼渐渐吃得酒醉了。她扶着昏昏沉沉的头,阖眼侧趴在石桌之上。
有宫娥要上前扶谢文琼去歇息,却只见岳昔钧抬手,道:“嘘。”
宫娥顿住脚步, 岳昔钧向她们轻轻摆手,宫娥们犹豫一瞬, 终究还是听命退到了远处去。
岳昔钧扶着桌子,缓缓行至谢文琼面向的那侧。谢文琼眼下有些发青,想来近日也睡不安稳。
岳昔钧坐在桌旁,静静瞧了一会儿,慢慢将脸向谢文琼的面上凑去——却在将碰未碰之处停了下来。
呼吸相闻,岳昔钧又缓缓坐直了身子,以细不可闻的声音同谢文琼说道:“殿下,好生奇怪啊。”
岳昔钧语带不解地道:“我同你分明生得一点也不相似,但为何我凑近了瞧,却觉得你我像极了?”
“都是根根生的睫毛,细细铺的皮肤,你我有何不同?”岳昔钧道,“五湖四海皆姊妹,何必……”
她自己说着说着,便笑了一声,道:“我在胡言甚么,倒像是我醉了。”
岳昔钧又默然盯着谢文琼瞧了一会儿,方叹了声气,道:“殿下,恐怕你还要等我一阵了。”
她叹罢,向远处的宫娥招了招手,请她们带谢文琼去歇息。
自那次谢文琼醉酒之后,岳昔钧再见到她,是在谢文瑶的生辰宴上。小公主的生辰宴热闹得很,放眼望去全是高门贵女,岳昔钧身份敏感,故而谢文瑶只说她乃是自己的朋友。
岳昔钧在众女之中扎眼得很,不单单因为她拄着拐,也因为她虽然身着绫罗绸缎,却好似身着青布衣衫,行走坐卧之间亦与旁人大不相同。
有人近前攀谈,岳昔钧听得多,说得少,始终笑脸相迎,倒叫人不由心生好感。院中这些人,岳昔钧皆不认识,少顷,来了一位她认得之人,那人也果然寻她说起话来。
那人正是沈淑慎,她向岳昔钧淡淡道:“岳姑娘别来无恙?”
岳昔钧道:“托沈小姐的福,一切都好。”
沈淑慎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岳昔钧向左右贵女们歉然点头,随沈淑慎转过游廊,来至了假山之后。
沈淑慎透过假山的洞隙,望向假山前的那汪池塘,道:“夏日池水不冷。”
岳昔钧微微一顿,道:“不错。”
沈淑慎转回头,撩起眼皮,看向岳昔钧,平静地道:“你跳下去罢。”
岳昔钧道:“沈小姐说笑了。”
沈淑慎伸手揪住岳昔钧的衣襟一扯,将她拉弯下腰,和自己平视,道:“那你是要我推你下去?”
岳昔钧正色道:“沈小姐总该给我一个理由罢?”
“她说,”沈淑慎道,“对你要用阳谋。我不想骗你,只能瞒你。”
岳昔钧道:“她是谁?”
沈淑慎不答。
岳昔钧道:“是哪位殿下?”
沈淑慎仍旧不答。
岳昔钧道:“沈小姐在为端宁殿下做事罢?但我信你所做之事于明珠公主有利,这就足够了。”
岳昔钧将沈淑慎的手从自己的前襟上拿下来,直起腰身,拄着拐一步一步往池塘走去。她头也不回地走进池中,“扑通”一声,拐杖跌落池边,人身坠入水中,那水比岸边所见的要深,能整整没过头顶。
岳昔钧在水中艰难睁眼,见苍天扭曲,假山如压,树荫斑驳如蛇。
沈淑慎站在岸边,蹲下身捡起了那拐杖。她将拐杖伸入水中,道:“上来罢。”
但是水下的岳昔钧似乎并未听到,无有动静。沈淑慎心中一凛,高声唤道:“岳姑娘!”
“怎么回事?”一道声音从旁传来,沈淑慎回头一瞧,竟是来赴宴的谢文琼。
沈淑慎咬了咬唇,道:“岳姑娘……掉下去了。”
谢文琼面色骤然一变,疾跑至池塘边,看着水中的人影,急道:“岳——岳筠!”
水中之人一动不动,还有渐渐上浮之势,谢文琼心中暗道“糟糕”,就要不管不顾地跳入水中救人,却被沈淑慎死命抱住,高声喊道:“来人啊!”
不知哪里的宫娥跑来,几人又拉又托,将岳昔钧弄上了岸。岳昔钧双目紧闭,面色苍白,被人在胸腹处一按,吐出一口水来。
谢文琼道:“她不会水……”
谢文琼转向沈淑慎,质问道:“她是怎么落下去的?”
沈淑慎微微移开了目光,心下也有愧,道:“这就要问岳姑娘了。”
谢文琼倒不觉得以沈淑慎和岳昔钧的身手差距,沈淑慎真能耐岳昔钧何——更何况沈淑慎也并非此等样人,因此,她也只是问了一句,便担忧起其他事来:岳昔钧并非能遭人暗算之人,那必然是她自己甘愿落水。她明知自己在北地长大,不会水,却还是跳入其中,一点儿也不挣扎——岂不是仍心存死志?
她因何而心存死志?谢文琼心知肚明。
谢文琼望着岳昔钧被人架走更衣歇息的背影,心中又是忧痛,又是焦恨。炎热夏日,她却如坠冰窟,浑身上下也好似浸了水一般,滞重不堪。
直到沈淑慎劝了一句,谢文琼方才回过神来,打点好面色,不叫自己看起来过于丧气,便随沈淑慎一同赴宴。
宴上见了谢文瑶,谢文瑶倒问了句“岳姑娘怎还未到?”,沈淑慎将事情说了,谢文瑶关心了一句,此事便罢。
谢文琼今日同往日一般,做甚么事情、吃甚么东西,都有些提不起精神来,她甚至怀念那日凉亭一醉,醉后万事不管,倒也逍遥。
可惜清醒的时日终究是多,而这清醒也染上了些心不在焉。谢文琼心不在焉之际,一抬手,便撞上了上汤宫娥手中的托盘,那碗汤“咕噜咕噜”滚下来,浇了谢文琼满身。
那宫娥连忙请罪,谢文琼道:“无妨,是我没注意。”
谢文瑶见状,道:“快请皇姊去更衣。”
谢文琼起身道:“失陪。”
一宫娥引着谢文琼至一偏房之中,道:“奴婢不便服侍,请殿下自行更衣。”
谢文琼虽心中觉得有些奇怪,但仍旧颔首。那宫娥退出房中,带上了门。
谢文琼转过屏风,进了内间,才看到内间床上躺了一个人。
她心中一惊,暗道:难不成是计?
谢文琼快步回转至门边,伸手一拉,果然被锁。
谢文琼强自镇定,思忖道:此处是谢文瑶的居所,多半与她脱不了干系。她究竟想做甚么?恐怕关窍出在内间那人身上,我且瞧瞧是何人,再做决断不迟。
她这般想罢,又转回内间,伸手撩开床帐,低头便望见了一张仍旧苍白昏睡的面庞。
——床上的人是岳昔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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