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公主破道佛珠落地
谢文琼一怔, 倒是不解谢文瑶究竟是何意了。
谢文琼心道:她将我和岳昔钧关于一室之中,究竟是打的甚么算盘?我同岳昔钧在一处能做甚么?还不是相对无言?
谢文琼放下床帐,坐至桌边, 给自己倒了杯茶, 倒顾不得更换脏衣了。她一边饮茶, 一边盘算:难不成,谢文瑶并非是要我和岳昔钧之间发生甚么,而是要其他人以为我们发生了甚么?
她想到此处,自己先是一惊, 然后越想越觉有理:不错, 若是她叫人误以为我们乱|伦苟且,岂不是糟糕?虽则我们都身为女子, 但父皇和母后可是知晓我们有私情,若是被他二人所知, 也非好事一桩。
谢文琼霍然起身, 趁着岳昔钧未醒,便是嫁祸也无理之时,她想要快快离了这个是非之地。然而门窗皆锁, 谢文琼从内怎也打不开,她拍门喊人, 却无人应。
谢文琼狠一狠心,又在桌边坐定,心道:我这一身狼藉,偏不更衣,瞧瞧哪个能构陷本宫有不伦之情!
她不知坐了多久, 只听身后床上响动,岳昔钧呻|吟一声, 醒转过来。
岳昔钧微微起身,撩开床帐,迷迷瞪瞪地道:“殿下?”
谢文琼侧首道:“你觉得如何?身上有何不适否?”
岳昔钧微微摇头道:“还好。”
谢文琼冷着脸道:“你今日如何落入水中?”
岳昔钧道:“不慎跌落。”
“本宫以为,未必罢,”谢文琼转过身,盯着岳昔钧,声音微微发颤道,“本宫说过,想死,不要死在本宫面前。”
岳昔钧垂眸嗳气道:“对不住。”
“对不住?”谢文琼的修行一朝而破,她冷笑出声,“你倒说得轻巧,若是本宫今日见的是你的尸身,你如何跟我说对不住?”
谢文琼伸手一点桌上茶盏,道:“那现下本宫就不是在此吃茶,而是在你棺前浇茶!”
岳昔钧闭上眼睛,道:“殿下,我……并非有意叫殿下担心。”
谢文琼冷呵不止,她本就被这被动局面闹得心中有些不愉,岳昔钧还避重就轻,便将她近日的苦闷全点作怒火了。谢文琼十分不客气地道:“并非有意?你往日倒劝我‘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怎倒了你自己身上,就全然不记得了?!”
岳昔钧咳了几声,道:“我真是失足滑落,落水前见沈小姐路过,我还呼救了。”
谢文琼道:“你也莫要诳我,若是不来这间房,我还能信你,既然到此,想必是有人从中作梗罢?”
她这般说着,却还是倒了杯茶,送到岳昔钧手中。
岳昔钧谢了一声,接过茶盏,敏锐地觉察出谢文琼言外之意,问道:“怎么,殿下不是自愿来此?”
谢文琼道:“我不知你在此地。”
岳昔钧的视线移至谢文琼的衣襟上,见了那汤渍,了然道:“殿下是来更衣。”
“不错,”谢文琼道,“但此房门窗皆锁。”
岳昔钧也不解道:“这是何意?”
岳昔钧心中想道:沈小姐总不该心甘情愿安排我同殿下独处罢?
谢文琼冷冷地道:“恐怕你落水和宫娥打翻我的汤盏,都是某人计划之中。”
岳昔钧道:“殿下怀疑……”
谢文琼颔首,她二人皆知所说之人为谢文瑶。
岳昔钧又道:“殿下打算怎么做?”
谢文琼不答,转而问道:“你在水下之时,想的是甚么?”
“我……”岳昔钧轻声道,“甚么也没想。呼吸不畅,五感剥夺,甚么也想不了。”
谢文琼闻言又是一愠,道:“你该想——如何能活着上去!”
岳昔钧自知理亏,低头道:“知错了。”
谢文琼道:“知错不改,是也不是?”
岳昔钧从善如流地道:“改,自然是要改的。”
谢文琼并不信她,道:“答应得倒是轻巧,却不见得当真如此罢?”
“那殿下要我如何证明呢?”岳昔钧有气无力地道。
谢文琼平复了些愠气,缓缓问道:“依你看来,我同你是姊妹抑或是伉俪,有何不同?”
岳昔钧闻言刚要开口,便是一阵巨咳,手中茶水都抖出不少。谢文琼为她抚背顺气,又倒了杯茶。岳昔钧吃了口茶,哑声道:“若是姊妹,生不能同衾,死不能同穴。”
谢文琼道:“姊妹抵足而眠,也算不得甚么。至于死后陵寝之事,恐怕你未能有自己的公主陵寝,同我葬在一处也未为难事。”
岳昔钧苦笑一回,摇头不语。
谢文琼坐在床边,低声道:“你想说,姊妹不可共赴巫山云雨,是也不是?”
“这也并非要事。”岳昔钧道,“我对殿下之情,并非为了闺房之乐。”
谢文琼道:“我晓得。”
岳昔钧又道:“我并非圣人,也不知姊妹之情与伉俪之情有何不同。我可为姊妹生,亦可为姊妹死。我也可为伉俪死生。这般看来,似乎并无不同。但若是姊妹,你我还有其他姊妹,这彼此之间,就非是唯一。若你我是伉俪,便是再也容不下她人,只有彼此罢了。”
岳昔钧轻叹道:“归根结底,还是岳某贪心,想要成为殿下心中独一份罢了。”
谢文琼睫毛轻眨,也道:“不错,‘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谢文琼胸中乱如麻,正是“剪不断,理还乱”,她心道:正是,我同她坦坦荡荡,如今被暗算,若是如临大敌,岂不是欲盖弥彰?管她打得甚么主意,母后与父皇误会又如何?人生着一张嘴,旁人用来编排,我还不能用来自证清白么?这汤湿的衣衫怪难受的,本宫想脱便脱,怕它作甚!
谢文琼抚上腕间佛珠,一字一句地振声说道:“苍天恨你我,人伦逼你我,时局算你我,一个个糟践你我真情厚意,却不知你我若非玲珑一心、清白两身,是断然不肯行苟且之事!”
她伸手一扯,穿线震断,佛珠“哗啦”落了满地,清脆余声。
谢文琼霍然起身,伸手解衣带,向窗外说道:“本宫倒要瞧瞧,我与若轻行得端、坐得正,清清白白,要如何污蔑我等清誉!”
她背对着岳昔钧,除下衣衫,自己更衣。那碗汤泼得巧妙,她的中衣领襟也浸上了汤汁,由是,谢文琼不得不将中衣也除下。
岳昔钧本在谢文琼更衣时便一惊,她本立时要移开视线,但谢文琼心中又气又恨,脱得也是又快又狠,因而岳昔钧不及侧过头去,便见一片雪白的背撞入眼中。
岳昔钧不由吸了一口气,手捂胸口,冲口一阵猛咳,手中茶盏跌落床沿,水痕湿了一片。
岳昔钧本还在想“原来殿下是以为谢文瑶要坐实我等苟且”,但现下也甚么都想不得了。她头脑发懵,往日种种一并冲来,好似抓住了甚么,又似乎甚么也没抓住。
谢文琼伸手去取新衣,犹有余裕地侧首去关心岳昔钧道:“你怎样?”
岳昔钧说不出话来,只抖着手向谢文琼伸了伸。
谢文琼以为她要茶,刚往桌边走了一步,便见岳昔钧又摆了摆手。
岳昔钧抬起头来,谢文琼才发觉她一脸震惊。向来从容的岳昔钧,面上不曾有过这般剧烈的神色。
谢文琼不由笑道:“怎么,吓到了?”
岳昔钧向她不住摇头,终于止了咳嗽,嘶哑着嗓子道:“殿下,你近前来。”
谢文琼松松裹着新中衣,行至床边,弯腰附耳。
岳昔钧侧过头去,不敢看眼前一片细腻肌肤。她道:“殿下,你后腰之上……”
她用气声轻轻说了一句话,但那句话似如晴天霹雳,千钧为重——
“有一并蒂荇刺青。”
第112章 颐缁镇临终托孤女
谢文琼闻言也是一惊, 连忙褪了衣衫去看,但那刺青位置刁钻,她脖颈都扭得酸了, 也只隐隐见一抹青色, 看不真切。谢文琼的沐浴皆是由人伺候, 她如今想来,身边果真全是母后的人,故而诳她那处为胎记,也说得过去了。
谢文琼转了身, 背朝向岳昔钧, 问道:“在何处?”
岳昔钧伸手碰了一下,如蜻蜓点水, 一触即收。
岳昔钧心中大骇方定,便恍然想道:是了, 无怪沈小姐说殿下不能有子嗣, 原来是这个道理。这般想来,选我做驸马,一则是看我身子不利索, 不能圆房,二则便是要对我斩草除根, 好叫殿下身世的秘密带进棺材里去——不,公主陵寝的合葬棺开棺无事,合棺便炸,想必是有人在当中设了机关,穿了火雷引线, 故而合棺时棺盖一拉引线,便能将葬入其中的公主尸身炸得面目全非——这是等不及血肉腐烂, 便要她身上的刺青消失于世间!
岳昔钧同谢文琼俱都想道:既然是如此隐患,何不将刺青除去?便是用烙铁烫了,也好过终日提心吊胆。
只听门外有人声音清脆:“瑶儿前来谢罪。”
谢文琼穿好衣衫,冷然道:“进来!”
谢文瑶只身前来,施礼赔罪道:“瑶儿胆大妄为,还望二位皇姊恕罪。”
“你大费周章设计这一出,便是要我在她面前宽衣解带么?”谢文琼道。
谢文瑶道:“是,如此,二位皇姊才能解开心结,文瑶也就放心了。”
谢文琼轻哼一声,道:“这般说来,我还要谢你为我等分忧了?”
谢文瑶恭敬地道:“不敢。”
谢文琼道:“坐。你如何得知这一秘密?”
谢文瑶谢坐,道:“不知皇姊可还记得,我曾说过,我母妃师承一高手。这高手亦是皇后娘娘的师父——岳未央岳大侠。”
“若是说起陈年旧事来,那便还要从廿六年前说起了。”
二十六年前,岳城卢府。
公羊伯勤在卢瀚海和孔靖月的灵堂之上步步紧逼,要赵飞双吐出朔荇口音来。
正在千钧一发之际,旁侧忽而有人出声道:“住手!尔等睁眼看看,这是甚么!”
说话之人乃是那四个戴着黑纱幂篱中的一人,他撩开纱帘,露出真容,举起了手中玉佩。那玉佩之上雕着龙纹,飞龙口中衔珠之上刻着一个“谢”字。
那公羊伯勤定睛一瞧,立刻收刀行礼,道:“见过……”
他不知该如何称呼,持玉之人道:“吾乃太子,有吾作保,诸位还怕此间有细作么?”
在场众人面面相觑,皆道“不敢”。
闻傲霜望了一眼谢则清,她心中明白,谢则清假冒太子之名,就是不会放过在场之人。
果然,冲突消弭之后,谢则清令在场之人不得透露自己行踪,这些人在一个月之间便“死”得干干净净了。
闻傲霜与谢则清此番来岳城,一则是受友人孔靖月与卢瀚海之邀,见证岳山义斗,一则便是听闻岳未央携女来至岳城。夫妇二人本将谢文瓒托付出宫宫娥照顾,但宫娥夫妇病死,岳未央仇人上门,仓促之间携谢文瓒出逃,只留给闻傲霜一个暗号。闻傲霜同谢则清恐谢文瓒有闪失,便按暗号指引,来至岳城,却并未再见到岳未央。
岳山之上,卢孔夫妇同赵氏夫妇的义举,也叫闻谢二人动容,因而同观战的赵飞双、高学真也结为好友。赵飞双在兄嫂身死之后,便断了同朔荇的联系,在颐缁镇隐姓埋名,当起一个平常丰朝人来,与闻谢二人时常书信来往。
然而,安稳的生活也不过过了六年,赵、高二人刚诞下第二个孩儿不久,正是喜悦之际,便被人认了出来。
来的是十几个人,各个身体皆有残缺。他们便是本该死在六年前的人,本该死在谢则清的清理之中的人。
那些人是来寻仇。他们先杀了高学真,剥皮分尸,置于赵飞双家门口石狮子之上,恐吓于她。
而赵飞双自知不敌,早在这些人出现时,便修书几封,给江湖好友,请他们援手相助。然而,这些人来势汹汹,友人们又在天南地北,是决计赶不到的了。
在这些仇人的叫骂声中,赵飞双明白了他们只知自己有一个孩子,却不知还有个新出世的孩儿,便将二子托付邻家老妪,自己含泪怀抱大子慨然赴死。
待等闻傲霜和谢则清赶到时,赵飞双早已魂归九泉,只在隐蔽处留下记号,暗示自己的孩子在邻家。
闻、谢二人擦了标记,便至邻家去寻,见那老妪孤身一人,垂垂老矣,二人便决心抱了孩子回宫中去。路上,那孩子忽然哭闹不止,伸手欲往后腰去抓挠,闻傲霜解开襁褓一看,才发现那孩子身上,纹着一个并蒂荇的刺青,瞧瞧颜色,似乎刚纹不久。
二人皆知,赵飞双既然决意做个丰朝人,便断然不会给孩子纹上这样的刺青。谢则清立刻勒马回缰,冲回邻家老妪住处,却只见冲天火起,那老妪当着二人之面,缓缓步入火中。
由是不得而知,那老妪为何要纹上刺青。或许那老妪正是朔荇人,一直便想劝赵飞双北归,却屡屡被拒。见闻谢二人来此,知自己定然保不下孩子,便行了这一招,以昭明朔荇血脉,又自甘灭口,保孩子平安。
闻、谢二人皆是面色难看,回宫中寻了太医,太医也只说这刺青用的是朔荇纹法,深入血肉,现下若是强行抹去,那孩子必定丧命。闻、谢二人也只好着专人看顾,待等孩子大些,若要抹去刺青,又定然瞒不过那孩子,只得如此这般得过且过罢了,将身世之秘更是能拖便拖、能瞒便瞒。如此二十载匆匆而过。
谢文瑶道:“年前,岳大侠来过宫中,同我母妃说了会儿话,便去寻皇后娘娘。岳大侠来我母妃寝宫时没有惊动旁人,我也是在她走后,才从我母妃口中得知她来过。那时,我好奇这般人物究竟生得甚么模样,便悄悄来至娘娘寝宫,不料听见娘娘向岳大侠询问除去刺青的法子,从她二人口中,我知皇姊原来并非娘娘亲生。怪道我听闻,娘娘怀皇姊时闭门不出,我母妃请安也不见,原来是这个缘故。”
谢文瑶道:“岳大侠的武功在我之上,她发现了我在偷听,却并未立时拆穿我,而是辞别皇后娘娘后才将我捉住,得知我乃是母妃的孩子,她便放我走了。”
谢文瑶道:“瑶儿得知一切,所用手段并不光明,因此不敢对皇姊直言,只得设计叫你亲自发现。还望皇姊莫怪。”
谢文琼道:“你告知我这些,并不只是为了成全我和若轻罢?”
“瑶儿自然是有私心,”谢文瑶道,“往日也同皇姊坦白过,瑶儿只不过想要得到皇姊的庇佑而已。”
谢文琼淡淡地道:“你想得的不是我的庇佑,而是母后和太子皇兄的庇佑,但你却告知我,我并非亲生,你又怎好得到母后和皇兄的信任呢?”
谢文瑶笑道:“皇姊可能有些误会,不过我究竟是甚么主意,想来我说出,皇姊也不会信。正如我告知皇姊身世,恐怕皇姊也是将信将疑,既然皇姊仍旧存疑,不若先考证清楚,若是我所言不虚,皇姊再问我究竟想要甚么也不迟。”
谢文琼道:“你是叫我直接同父皇和母后求证么?”
谢文瑶微微摇头道:“自然不必惊动父皇和娘娘,还有一人也知情,皇姊和驸马可从他处旁敲侧击。”
“何人?”谢文琼口中问着,心中却有了人选。
果然,谢文瑶道:“太子皇兄。”
谢文瑶道:“太子皇兄年长皇姊九岁,自然是甚么都记得的。”
第113章 话谈谢岳知心着意
谢文瑶离去之后, 岳昔钧和谢文琼才觉得尴尬起来。二人之前无暇细想个中种种,如今又独处一室,皆颇有些劫后余生之感。
峰回路转, 柳暗花明又一村。
谢文琼系好腰带, 面上有些发红, 悄悄扫了一眼,见岳昔钧半靠着床头,呆呆地望着自己,无端有些羞涩, 转了身道:“若无它事, 我便走了。”
岳昔钧犹豫着道:“殿下……既为明珠,便是明珠。”
岳昔钧不谈二人之情, 却是关心谢文琼亲情是否有损。
谢文琼淡淡一笑,道:“我省得。”
“殿下何时拜访太子殿下?”岳昔钧又问道。
“后日。”谢文琼道, “你随我同去。”
岳昔钧道:“遵命。”
谢文琼道:“还有别事否?”
岳昔钧垂眸道:“君心如故否?”
谢文琼似是答非所问, 道:“共饮江水。”
——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 定不负相思意。
岳昔钧笑了一声,也道:“共饮江水, 共看宫花。”
谢文琼面上也带笑意,拢袖而走。
她临行时不忘嘱咐岳昔钧,道:“好生养病。”
“遵命。”岳昔钧拱手道。
二日后,谢文琼同岳昔钧拜访太子府,见太子于正堂。
岳昔钧先开言道:“自打相认之日, 还未曾给皇兄请安,还望皇兄莫要怪罪。”
谢文瑜道:“皇妹身体抱恙, 合该好生将养,并不用在意这些规矩。”
谢文琼道:“是了,想我也未时时同皇兄请安,皇兄不会怪我罢?”
谢文瑜道:“怎会,皇妹如今家业刚立,不时常同皇兄走动,也是平常事。”
谢文琼笑道:“皇兄可是嫌我成家之后,不与你亲近了?回想起来,小时我们在一处玩耍,也好似做梦一般。”
“怎能说是做梦?”谢文瑜道,“幼时无忧无虑,终究是回不去了。”
谢文琼轻笑一声,道:“是了,皇兄社稷在肩,而我胸无大志,自然是愈行愈远了。”
谢文瑜道:“皇妹言重了,我并非插手政事,不敢说‘社稷在肩’。皇妹合该自由自在,不必自谦。”
“是了,”谢文琼道,“倘我有亲妹,自然也希望她能顺遂于己心。二十年前,皇兄见我降生之时,恐也是这般想罢。”
谢文瑜颔首。
谢文琼暗暗打量他的神色,道:“皇兄可还记得当时情形?”
谢文瑜道:“我那时也不过九岁,如今二十载过去,倒还真有些既不真切了。怎么,皇妹想知你降生的情形?”
谢文琼道:“随口一问罢了,想来我生时并无异象傍身,皇兄自然是记不得的了。”
“那些话本里的东西,如何能信。”谢文瑜道。
岳昔钧道:“皇兄此言差矣,单从我的身世来看,可比话本精彩得多。”
谢文瑜道:“我也着实未曾想到。”
岳昔钧与谢文琼相视一眼,道:“是了,故而皇妹降生时,或许有些异象,也未可知。”
谢文瑜道:“皇妹这是话里有话?”
岳昔钧笑道:“哪里,也是随口一说罢了。”
谢文瑜面色不变,道:“恐怕未必如此罢?皇妹想问甚么,不妨直言。”
谢文琼道:“倒也真没有甚么,不过是听了些风言风语,当不得真。”
“甚么风言风语?”谢文瑜问道。
“不过是对于皇家子的身世都有些揣测,”谢文琼道,“大皇兄和三皇兄说斩就斩,有人说,他们未必是父皇亲生。”
“一派胡言,”谢文瑜道,“妄议皇家,这等人该抓。”
岳昔钧顺着他的话说道:“正是呢,依我看啊,他们不过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哪里知道甚么实情。”
谢文瑜看向谢文琼道:“皇妹莫不是被这些胡言乱语搅乱了心神?”
谢文琼道:“自然不是,我知大皇兄和三皇兄乃是乱臣贼子,斩得不冤。”
谢文瑜颔首。
谢文琼又道:“我不知前朝事,终究有些不明不白,不知皇兄可否为我解惑?”
“何事?”谢文瑜道。
谢文琼道:“既然大皇兄和三皇兄是乱臣贼子,那我们的兄弟之中,会不会还有乱臣贼子?”
谢文瑜眼神一利,复又收敛起来,道:“这话可不能乱说。”
“省得,”谢文琼笑道,“这不是无有外人,说说无妨。”
谢文瑜道:“依你之见,是有,还是没有?”
谢文琼道:“自然是有的。”
谢文瑜问道:“是谁?”
谢文琼道:“我听闻,有一个人,乃是被狸猫换太子,实则是朔荇之后,就藏在我们当中,不知此事是真,还是假啊?”
谢文瑜轻蔑一笑,道:“原来是为了此事。”
谢文琼道:“皇兄知道此事?”
“我非但知晓此事,”谢文瑜道,“还知晓另一件顶顶要紧之事。”
谢文琼问道:“是甚么?”
谢文瑜拊掌道:“你们二位,今日当死。”
第114章 太子府中真相大白
谢文琼听罢, 失望苦恨之色浮上面庞,道:“原来真的是你。”
谢文琼道:“你早便知我的身世,所以在我成亲之后, 几次三番想要害我, 以掩盖这个你认为是污点的事情, 对不对?百戏刺杀、摘星楼大火、调换驸马尸首、公主陵置火药,都是你的手笔,是不是?”
谢文瑜此时也不装甚么兄友妹恭,冷笑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你无凭无据, 也不必弄清楚这些了。”
谢文琼望着进屋来的刀斧手, 道:“凭据?若非往日便起杀心,今日怎会如此痛下杀手?”
岳昔钧拄杖护在谢文琼身前, 左手拉着谢文琼的手作为借力,右手中的铁拐微微斜指, 做好了准备。
谢文瑜道:“是耶非耶, 去和阎王爷算罢——动手!”
刀斧劈空之声如裂帛,谢文琼犹笑道:“好!没想到我竟然是死在兄长手下,能同若轻死在一处, 倒也……”
她话未说完,只听一声清叱从外间传来:“住手!”
谢文瑶跳将进来, 高举手中令牌道:“金吾卫大将军令在此,我看谁敢造次!”
那些刀斧手果然犹豫,谢文瑜喝道:“本宫的话,尔敢不尊?!”
谢文瑶厉声道:“太子假冒虎符调兵,害尔等弟兄被打为逆党, 死的死,囚的囚, 尔还要为他卖命么?!”
“一派胡言!”谢文瑜声色俱厉地道,“动手!”
领头的刀斧手道:“太子爷,对不住了。”
几人抢上前去,一把将谢文瑜按住,捆了起来。谢文瑜满脸不可置信,终于明白过来:“你们——”
谢文瑶蹲在他面前,笑嘻嘻地道:“皇兄啊,陛下和娘娘就是太疼你了,甚么都纵着你,瞧瞧,你现在连被旁人玩弄于股掌之中都不知晓。你这样的人,又如何治得了天下呢?”
谢文瑶道:“不过我还要谢谢你,若非你趁着驸马楼船之乱,趁势假冒大皇兄之令,调兵反叛,致使大皇兄和三皇兄问斩,我还真不能得到他们母妃的信任,笼络兵部和金吾卫的势力。”
谢文瑶晃了晃令牌,道:“不然,你以为金吾卫都是傻的,就凭你一句话便肯乖乖埋伏,刺杀皇亲么?”
谢文瑜恨声道:“你既然知晓父皇母后疼我,今日绑我,你也未能有好结果!”
谢文瑶叹了口气,道:“皇兄啊,你难道不想知道,我是怎么断定你是伤害皇姊、害死皇兄们的罪魁祸首么?正是因为陛下和娘娘的溺爱,他们给你擦屁股,但终究是事后而为,总有破绽。这一查么,不但查到了破绽,所有涉事之人都讳莫如深,你说,我怎么能不认定是你?”
谢文瑶道:“事到如今,你竟然还是如此天真蠢笨,我既然敢绑你,自然是不怕陛下和娘娘怪罪的。”
谢文瑜有些惊慌地道:“你要做甚么?!难道要弑父弑君么?!”
谢文瑶道:“自然不是。父皇敢杀大皇兄和三皇兄,是因要保下你,你是他和与他情深意重的皇后所出,我们旁的儿女,不过是为了朝中制衡而生。可是父皇老了,他忘了我们是怎么出生的,他只记得他的江山要稳稳当当交到你的手里——多么感人的父爱啊。但他低估了大皇兄和三皇兄母妃的能耐,以为她们在深宫中鲜少见客,便失去了前朝的助力。”
谢文瑶看着谢文瑜的脸笑了一下,道:“皇兄,我说这么多,你是不是还不知晓我是甚么意思?”
谢文瑶站起身来,向旁侧走去。她刚才蹲在谢文瑜身前,遮挡住他的视线,如今一走开,谢文瑜才惊恐地发现屋里不知何时置了一口大水缸,屋门大开,遥遥望见院门处人影攒动。
谢文瑜面色惨白地望向谢文瑶,却见谢文瑶正仰头看着头顶,赞道:“皇兄这个藻井,真不错。”
她低下头道:“对了,皇兄应该知晓,想要让戏台之上的人声音传递得远,该怎么造戏楼罢?”
谢文瑶指了指藻井,又指了指大缸,道:“就靠这两物。我还请了些父老乡亲来听戏,皇兄,你说,多久能将你的光辉事迹传遍京城呢?”
谢文瑜咬牙切齿,却是不敢多说一字。谢文琼和岳昔钧坐在一旁,冷眼而观,见谢文瑶拍手差人看押住谢文瑜,二人便起身告辞。
金吾卫护送她们来到了公主府,公主府久不住人,丫鬟仆从皆调回宫去,只留一个门子看门。因而花草池鱼疏于打理,恣肆生长。
岳昔钧和谢文琼动手擦了浮尘,二人瘫坐椅中,相视无奈一笑。
谢文琼道:“这宅子也是父皇母后所赐,他们待我不薄。”
岳昔钧道:“太子三番两次加害于你,量小不能容人,不是天下之主的好人选,殿下此番并未做错,是造福于天下。”
谢文琼嗳道:“谁知道呢。”
岳昔钧道:“端宁殿下身为女子,自会为天下女子谋出路,殿下助她,自然也是为女子谋福。”
谢文琼不叹气了,改为轻笑道:“我并非是要你的宽慰。”
“我晓得,”岳昔钧道,“我所说这些,殿下都明白,只是心中觉对陛下和娘娘有愧罢了。但变革哪里有不痛的呢?”
谢文琼道:“希望谢文瑶遵守承诺,善待父皇与母后罢。”
此后,上书请废太子的折子如雪花般堆积在皇宫案牍之上,朝中官员各个另寻明主,朝野上下议论纷纷。恰此时,一处山体受雨水而滑坡,露出一座前朝大墓。此墓乃是前朝盈世祖之墓,主棺冲出,有人开棺却发现其中骨骸乃是两位女子,盈世祖实乃女子之说,终被坐实。
谢文瑶趁此机会散布传言,广传女子坐王位依旧能清平之言,亦借岳昔钧经历,证明女子从军亦能建功立业,编制相关话本,联合朝中贵女,笼络上下,呼声渐高。
不出三月,皇帝下诏传位于端宁公主谢文瑶,其生母荣贵妃擢为太后,同闻傲霜平起平坐。
尘埃落定,岳昔钧和谢文琼收拾了细软,入宫辞别。
宫中一切景致如常,可只有身在其中之人,才晓得甚么是物是人非。
第115章 拜别双亲前尘别过
这三个月的休养, 岳昔钧的伤势明显好转,虽然仍旧离不开拐杖,却走得比往日更加利索了些。
她和谢文琼被宫娥领着, 往太上皇寝宫去。有了通报, 太后闻傲霜也在此相候。几人见礼, 落座。
太上皇和太后似乎憔悴了些,面上透出些遮掩不住的疲惫。脱离了前朝政事,无所事事便充斥终日。谢文琼知晓,太上皇本可以晚几年再做这个太上皇, 但他一生全心全意是要将江山社稷交给谢文瑜, 但废太子的民意浩大,无力回天, 故而太上皇也无有甚么干劲了。
四人坐在清冷殿中,相对无言。
终是太上皇先道:“瓒儿和琼儿可还是怨我们?”
谢文琼和岳昔钧异口同声地道:“不敢。”
太后道:“是我们做错了。不该纵由你皇兄胡来。”
谢文琼微微自嘲一笑, 也不辩驳。
太上皇道:“你们都是朕与皇后的亲骨肉, 琼儿在我们膝下长大,我们又怎会真想害你们。”
谢文琼道:“父皇,我虽不是你和母后亲生, 但养育之恩,没齿难忘。”
“非也, ”太上皇道,“琼儿你确实是朕同皇后亲生,你偏听偏信,怎就不信我们呢?”
谢文琼道:“若是亲生,我如何会有朔荇刺青?”
太上皇太息道:“一切不过阴差阳错。二十年前, 我们确实收养了赵飞双和高学真的孩子,但是那孩子身体不好, 在回宫的路上便死了。”
太上皇道:“当时,赵飞双知晓自己命不久矣,便发信给了许多人。这当中有她江湖上的朋友,也有她在朔荇的亲戚。这当中有一位名唤的乌格的,他乃是赵飞双之弟,收到信后潜入大丰,却终究是来晚了。他追上我等,要我等交出他的外甥女,朕只说不曾抱过孩子——实则那孩子先天不良,救不活了。那时,你也刚出世不久,同梓童在宫中。那乌格以为是我们害了他外甥女,便潜入宫中,夺了你去,用针刺下并蒂荇的刺青,扬言要我等日日活在煎熬之中。”
太上皇流泪道:“琼儿,这便是真相。”
谢文琼望向太后,太后不置可否。谢文琼失望至极,不发一言,推了椅子,纳头便拜。
岳昔钧也随她拜倒,二人齐齐磕了三个响头。
谢文琼道:“父母恩情,丰朝情志,文琼永世不忘,只是恐难承欢膝下。儿出宫之后,亦会常与爹娘书信往来,若遇新奇之物,自当寄来请爹娘观赏。”
谢文琼道:“缘法无常,就此别过。”
岳昔钧亦道:“臣拜别太上皇与太后。”
太后动情地道:“瓒儿到了今日,也不肯改口么?”
岳昔钧一顿,平静地道:“儿拜别爹娘。”
谢文琼和岳昔钧携手起身,太后与太上皇早已泪流满面。谢、岳二人又是一揖,双双出了殿门。
秋风有金石之声,满地金黄打扫,落叶了无痕。
二人沿着宫廊行至偏院,偏院关着谢文瑜。被废了太子之位后,谢文瑜府邸被抄,囚居宫中。此时,他正坐在未曾洒扫的枯叶堆之中,兀自抛着碎叶,呵呵傻笑。
谢文琼在院门处站了一会儿,岳昔钧问她:“要进去么?”
谢文琼摇摇头道:“不必了。”
于是二人又往南走去。岳昔钧问道:“怀玉,你不信太上皇今日之言?”
谢文琼道:“若他所言为真,何必等到今日?”
“我记得,”谢文琼看向岳昔钧,道,“‘乌格’是当今天汗的名讳罢。”
岳昔钧点头道:“不错。怀玉是说,太上皇恐怕你转投天汗麾下,故而有此一语?”
谢文琼道:“想必是如此了。”
岳昔钧道:“这般说来,我倒想起一桩旧事。”
“说来听听?”谢文琼道。
岳昔钧道:“我曾见过广惠公主,那时,她意欲出逃。她同我说,她听得朔荇接亲之人讲话,言语间的意思是——广惠公主并非朔荇属意的和亲人选。”
谢文琼思忖道:“难不成,他们是想要我去和亲?”
岳昔钧道:“若是赵大侠当真是天汗之姊,怀玉为天汗外甥女,天汗想借此机会接你回去,便也说得通了。”
谢文琼道:“究竟如何,如今也并不要紧了。”
说话间,便来至了皇帝书房。谢文瑶开门相迎,她不过豆蔻年华,却有雷霆手段,当政这几日,身上威严愈发显现。沈淑慎也在宫中,身着官服,手捧奏折,想来方才正在议事。
落了座,谢文瑶道:“皇姊当真不留下助我?”
谢文琼道:“我胸无大志,又才疏学浅,恐怕难堪大任。”
谢文瑶笑道:“皇姊忒谦了。岳姊姊和你二人一心,恐怕也是不肯留下的了。”她知晓岳昔钧并无认亲之意,故而也不以“皇姊”相称。
岳昔钧也笑道:“臣弓马生疏,髀肉复生,不能饭了。”
谢文瑶道:“岳姊姊也爱说笑。不过说来,合该养好伤再走,何必如此着急呢?”
“山川正好,晚行一日,便少看一景,岂不可惜。”岳昔钧道。
谢文瑶道:“正是呢,那便祝二位一路顺遂,我也不多留啦。”
岳昔钧和谢文琼道了谢,沈淑慎起身相送。一路送至宫门处,沈淑慎驻足道:“望二位平安喜乐,不送了。”
谢文琼微微一笑,道:“终温,莫要怨我。你是青史留名客,我乃飘萍天地人。”
沈淑慎闻言释然笑道:“殿下,谨儿都明白。”
谢文琼道:“保重。”
沈淑慎一揖,再抬首时,只见谢文琼同岳昔钧并肩携手,悠悠出宫而去。彼时秋阳似有还无,叶声娑娑,沈淑慎笑意渐深,转身向宫中走去。
而宫外,岳昔钧和谢文琼雇了辆车,奔莲平庵而去。进得庵中,谢文琼亦觉满目的旧物,熟悉之中却又透着生疏来。
二人向一师太询问“空尘师太是否在庵中”,那师太合掌道:“施主来得不巧,师姊她云游去了。”
岳昔钧道:“化外之人,理当如此。”
寻人不遇,二人出了庵,岳昔钧问道:“怀玉现下想往何处去呢?”
谢文琼道:“北上罢,终究还是要去一趟朔荇。”
“怎么,”岳昔钧道,“怀玉真要寻亲么?”
谢文琼一撩眼皮,道:“当然不是,我可记得某人还贴身带着别人的物件,自然是要归还的。”
岳昔钧哑然失笑,取出英都的骨笛,道:“好,我这便请她属下来问问。”
她举起骨笛便要吹,谢文琼拦了一下,岳昔钧从善如流地将骨笛交到谢文琼手里,谢文琼犹豫一瞬,终是没有接,自笑道:“算啦,你吹罢。”
第116章 岳昔钧打趣笑猎事
于是, 岳昔钧吹了骨笛,不多时,英都的属下果然来见。
岳昔钧言明想去朔荇当面交还骨笛之意, 那属下应了, 自去联络英都。
谢文琼和岳昔钧便又坐上车, 晃晃悠悠向北而去。愈往北走,天气愈发的寒凉,二人添置了厚衣裳,每日检点随身银两, 真好似寻常人家精打细算一般, 各项开支用度都算得明白。
谢文琼心知脱离皇家之后,坐吃必定山空, 心中暗暗琢磨起谋生的路子来。她一路上留心观察,发现这挣钱之道, 要么有差事在身, 要么便有技艺为傍,她扪心自问,一来寻不到甚么好差事, 二来也无有好技艺,只有骑射算佳, 可打猎为生。
谢文琼主意已定,便在一处镇子上买了弓箭,笑盈盈地背了,邀岳昔钧同往山林走走。
岳昔钧哪里不知她的心思,笑道:“那我可要仰仗谢猎了。”
谢文琼和岳昔钧并肩上山, 岳昔钧腿脚不过微跛,行起山路也不觉疼痛, 倒有一番惬意。
谢文琼眼尖,遥遥瞧见一猎物跑过,立时搭箭上弓,抬手便射,果然射中。二人走至猎物跟前,皆开怀而笑,竟然比往日都痛快。
谢文琼连射三个猎物,串成一串,拖下山去,寻了个肉铺卖了。[1]
她自小在金银珍宝中长大,这沾了荤油的银子本不该入眼,如今却紧紧攥在手里,好似甚么明珠宝玉。
二人在面店痛痛快快吃了两碗面,谢文琼笑道:“我怎也觉得,这面比那些龙肝凤髓要香上百倍千倍。”
岳昔钧就着谢文琼那笑容又吃了两口,方道:“是啊。”
又往北而行,行至一处酒家,掌柜的说山上有猛虎,劝谢文琼和岳昔钧绕道而行。
谢文琼道:“既然如此,我们绕道便是了。”
岳昔钧打趣道:“想来话本上,此时主角必定说‘呔,区区一条大虫,能耐姑奶奶何?’,提箭上山,使一招连环箭,射那大虫于箭下,为一方除害,留一世佳话。”
“这自然是话本中语,”谢文琼点点自己,道,“我有几斤几两,还是省得的。”
于是,翌日便改道而行,一路顺遂,直直到了斌州。这一路上,谢文琼每每打猎之时,岳昔钧必定从旁掠阵,若有中箭了仍能逃跑的猎物,岳昔钧拿铁拐一敲,便也老实了。故而一路并不为银钱发愁,到了斌州,便结了车马费用,自寻一处客店住下。
要了饭菜,岳昔钧问小二道:“往年这个时候,正值朔荇人秋猎时节,斌州城内人人自危,今日我怎瞧着一派祥和呢?”
那小二道:“客官,你有所不知,这朔荇人都自顾不暇了,哪里还能秋猎嘞?”
岳昔钧奇道:“不正是因他们无有食物,便来劫掠么?”
那小二道:“嗐,我是说啊,他们起了内乱了,自己人都打来打去,哪里还有空来打咱们?”
“内乱?”谢文琼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那小二道:“我也就是个跑堂的,知不了这么详细,就是听说王帐那边先乱起来,互相打呗,连带底下人也打来打去了。”
谢文琼又问道:“乱了多久了?”
“大略月前罢,就乱起来了。”那小二道。
岳昔钧抛给他几枚铜板,道:“多谢。”
那小二走后,谢文琼道:“月前就乱了,这倒不曾听英都手下提起,想来英都应当无事。”
岳昔钧道:“希望如此罢。”
二人休整一晚,以客商的身份过了边关。英都属下主动现身,交给二人两匹快马,说马自会带二人去王帐。岳昔钧见那马上有朔荇王室烙印,想来也是一张通行凭证。
荼切儿部离斌州最近,岳昔钧与他们也交手最多,最为熟悉。如今,岳昔钧乔装蒙面,凭着刚拿到的英都腰牌,一路顺利进了荼切儿部营帐,竟有些百味杂陈。
但不容她多想,马儿并不停蹄,真真一路往王帐跑去。草原辽阔,夜幕降临之时,马儿停下吃草,岳昔钧和谢文琼也下马歇息。
谢文琼帮岳昔钧揉了揉腿,关切地道:“你的伤可还好?”
岳昔钧道:“并无大碍。倒是此处前后并无帐子,今夜恐怕要委屈你了。”
“这算甚么,”谢文琼道,“睡一觉罢了。”
岳昔钧道:“夜间风凉,晨时露重,你我又无帐,恐怕真得熬一熬了。”
谢文琼笑道:“好办,你把外衫解了铺在地上,钻进我的怀里,便可解矣。”
岳昔钧也笑道:“殿下好生霸道——臣也只好遵命了。”
二人笑闹一阵,自相拥睡去,翌日晨起,吃了干粮,又起行赶路。
岳昔钧道:“怀玉可否注意到,你我行过的这些部族,现下似乎并未有兵戎之事。”
谢文琼道:“不错,看起来倒是安乐。不过营帐器具,仍有兵燹之痕。”
“正是,”岳昔钧猜测道,“难不成变故已熄,多方已然决出胜负?”
谢文琼道:“恐怕只有当面见见英都,才能得知了。”
二人又行一日,终于来到了王帐前。谢文琼扶岳昔钧下马,出示了英都腰牌,岳昔钧用朔荇话道:“烦请通报英都殿下,故人求见。”
那人称“是”,转身进了王帐,不多时便请岳昔钧和谢文琼进去。
岳昔钧在马停在王帐前便有猜测,此时见英都果然身着天汗服饰,不由拱手道:“恭喜天汗。”
英都下位来迎,道:“你们远道而来,想必累坏了,快快请坐。”
待二人落座,英都自把这月余之事娓娓道来。却原来,丰朝易主之事传至朔荇,和亲的广惠公主谢文瑛便请回丰探亲,天汗乌格不允。二人大吵一架,谢文瑛失手杀死醉酒的乌格,冷静之后,佯装乌格熟睡,辗转行走于几家王子、王女营帐,皆言自己看到了乌格立继位诏书,却故意不透露其上继位者名姓,言语模糊,引得众王子、王女相互猜忌。
翌日,乌格尸首被发现,谢文瑛佯装惊恐,无意间提及继位诏书之事,将天汗之死往子弑父上引。王子、王女们借此由头,大清宿敌,各个母族间争斗也一触即发。
谢文瑛趁乱出逃,而英都早觉蹊跷,盯住她的一举一动,因而将她拦了下来。其时,因谢文瑛之言,王子、王女们皆怀疑诏书之上并非己名,自然不想叫诏书现世,那么唯一知晓诏书位置的谢文瑛,便有被灭口之险。
英都深知眼下局势,不该究误杀父汗之事,平乱要紧,便以保护谢文瑛、许她事成后归国为筹码,换她相助。谢文瑛身为可敦,有意无意便知晓一些乌格秘事,因而在她的帮助下,英都坐实父汗钦点继承者之名,招揽兵将,四处平乱。
如今英都刚登上天汗之位不久,正是百废待兴之时,谢文瑛也尚未起行,岳昔钧和谢文琼二人便来了。
英都讲罢自己近日遭遇,一不问丰朝新帝如何,二不提两国日后如何相处,只同谢、岳话话家常,问问她二人近日可好。
岳昔钧和谢文琼相视一笑,道:“一切都好。”
岳昔钧取出骨笛,双手递还英都,道:“天汗乃是重诺之人,此物不在我手,料来也无妨。”
英都大笑道:“必然不辜负你的信任。”
她取了骨笛,郑重收好,问谢文琼道:“不知谢姑娘可想见见你妹妹?”
谢文琼道:“自然,我同她也许久未见了。”
于是,英都亲领谢文琼和岳昔钧来至谢文瑛的营帐,谢文瑛同谢文琼相见,亦百感交集。
说了一阵子话,谢文琼问道:“你要回宫去么?”
谢文瑛道:“总该见见母妃。没想到小妹竟然当了皇帝,也不知还认不认我这个皇姊。”
“自然是认的,”谢文琼道,“她并非薄情寡义之人。”
谢文瑛道:“事到如今,我也只能回宫去了。”
英都道:“若是可敦愿意,留在朔荇也无妨。”
谢文瑛摇了摇头,英都知晓她终究是思乡心切,便也不再挽留。
谢文琼道:“妹妹何时起行?”
谢文瑛道:“今日便走。若非听闻你们要来,恐怕我前两日便走了。”
岳昔钧道:“是我们耽搁了。”
谢文瑛道:“能见一面,属实不易。见到了,也就没了念想。这就走了。”
她说着,利落果断地拎起包袱,向帐中几人微微一福,便出帐去了。三人连忙起身相送,英都道:“可敦不用了膳再走?”
“不了,”谢文瑛一甩鞭子,“再多说几句,我就不肯走了——多谢!”
她纵马而行,马蹄声渐远,人也渐渐瞧不见了。
英都微微有些怅然,招呼岳昔钧和谢文琼道:“你们二位今日可不能再走了,陪我吃吃肉罢!”
岳昔钧笑道:“那自然不能走,早便听闻朔荇的烤肉香得很,今日我和怀玉可要一饱口福。”
英都也笑道:“放心,那自然要叫你们吃个够!没有吃饱,可出不了我的王帐!”
第117章 黄泉共渡死生同舟
朔荇酒菜上了桌来, 烤肉香气扑鼻,整个羊腿被切下来,盛在银盆中呈上。谢文琼哪里见过这阵仗, 讶然道:“你们都这般吃么?”
英都道:“自然。谢姑娘若是吃不惯, 我叫他们给你切细了。”
“不必麻烦, ”谢文琼笑道,“入乡随俗嘛。”
侍从用刀切了一块羊腿肉,放到谢文琼面前的盘子中,又撒上些调味料, 端的是热气腾腾, 香气袅袅。谢文琼尝了,果真是别有风味, 满口弹滑。
英都问道:“如何?”
“好极。”谢文琼赞道。
岳昔钧也道:“果真是朔荇一绝。”
英都哈哈大笑,三人把酒言欢, 筵席尽兴而散。
英都领岳昔钧与谢文琼二人到了客帐, 送二人入内之后,便笑着告辞。谢文琼和岳昔钧简单梳洗罢,两人皆有些酒意上头, 彼此多少有些踉踉跄跄,互相搀扶了, 双双倒在榻上。
谢文琼和岳昔钧侧身相对,头挨着头,肩碰着肩,望着对方放大的脸庞傻笑。两个醉了酒的人,笑得像是襁褓中的婴孩。
谢文琼喃喃道:“原来, 若不是造化弄人,我会在此间长大。”
岳昔钧道:“殿下也必定如今日一般心若赤子。”
谢文琼笑了一声, 道:“若我当真为朔荇王室女,恐怕便是你的眼中钉、肉中刺,战场相遇,一枪将我杀了,也是可能的。”
岳昔钧抬手按在谢文琼唇上,道:“怀玉切莫要这般说。英都也是王女,不也同我交好?”
“对不住,”谢文琼猛然意识到,“我方才竟忘了……”
岳昔钧道:“不打紧,我的病么,已然大好了。这三个月,有你相陪在侧,我不为生死离别忧闷,梦魇已许久不至了。”
岳昔钧专注地望着谢文琼的眼眸,轻声道:“生死颠离之舟,有怀玉同我共渡,便心安了。”
谢文琼将手按在岳昔钧的手掌上,她一说话,唇瓣便蹭着岳昔钧的手心,痒痒的,像是许久前离飞的胡蝶归来。
谢文琼笑道:“我可贪心得很,不但今世要共渡,来世、再世,还要与若轻红线相牵。”
岳昔钧道:“那你我便下至地府,叫那生死簿上生生世世绑着你我的名姓。”
“好极好极,”谢文琼将手指插|进岳昔钧的指缝间,把她的手从自己唇上拉下,道,“死生同舟。”
岳昔钧回握紧她的手,坚定重复道:“死生同舟。”
二人对视,“扑哧”一笑,相拥而眠,一夜同心好梦。
天光大亮之时,谢文琼同岳昔钧方姗姗起身,出帐见近处营帐林立,英都差了人告知她们自己有事,恐不能相陪,赠骏马两匹,良弓两张。
谢文琼同岳昔钧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之上纵马驰骋,高声呼喝,头顶猎鹰盘旋,身侧细犬追随,快活之中,岳昔钧竟忘记了自己伤未痊愈。
谢文琼马上拉弓,一箭势如破竹,正中猎物。当午,二人架火烤肉,都忘了带盐巴,吃得没滋没味,却都顶着满嘴油不管,转去用干净的帕子为对方擦拭。
饭毕,谢文琼往草上一躺,叹道:“若是能日日这般快活,便好啦。”
她说罢,自先反驳道:“不过,同若轻在一处,日日都快活。”
岳昔钧笑道:“这时候知道找补啦?晚啦!”
岳昔钧佯装生气,滚到谢文琼身边,挠她痒痒,谢文琼“咯咯”笑个不止,也伸手反击。二人滚作一团,草料沾满衣衫,发髻散乱,彼此看看皆是一身狼狈,又是一阵开怀大笑。
岳昔钧坐起身,道:“怀玉来,我为你整髻。”
谢文琼坐至岳昔钧身前,感受她细细挑出自己发间草籽,不由笑道:“你我这般,好似……”
“好似猿猴挑虱,是也不是?”岳昔钧接口道。
“正是,”谢文琼笑得花枝乱颤,“忒也好笑。”
岳昔钧学着猴音道:“小的认认真真给大王抓了虱子,今日这巡山的事务,便免了罢?”
谢文琼挥一挥手,道:“免!”
岳昔钧笑道:“谢大王。”
“大王也来给你挑一挑虱子。”谢文琼觉察到自己的发髻被整理齐整了,便转过身道。
岳昔钧也背过身去,道:“那便有劳大王了。”
谢文琼“啧”了一声,道:“小猴子,你这顽皮得很,哪里来的这许多?”
岳昔钧道:“托大王的福。”
谢文琼佯怒,轻拍打了一下岳昔钧的背,道:“明讥暗讽,这便是你同大王说话的规矩?”
岳昔钧正声道:“小的知错,小的赔罪则个。为大王献上——”
她伸手揪了一把近处地上的野花,将手背到身后,道:“——一束灵花。”
谢文琼道:“不过是野花,说甚么灵花?”
“大王有所不知,”岳昔钧道,“这花有个别名,换做‘悦卿花’。”
谢文琼道:“这有甚么稀奇?难不成还有一桩典故么?”
“正是有一桩典故,”岳昔钧道,“传说,九天之上,有一位玄女娘娘,司兵书战策,法力无边。但人间总有些人见她乃是女子之身,便向她求姻缘、求子。玄女娘娘为难得很,便稍施法力,散作满地悦卿花。”
谢文琼疑惑地道:“散作悦卿花为何?”
岳昔钧道:“玄女娘娘之意啊,乃是‘虽则我帮不了你们,但这花漫山遍野都是,你们摘了去,讨心上人欢心,岂不便也成就佳话?’,故而这花便唤作‘悦卿花’了。”
“好哇,”谢文琼从后抱住岳昔钧的肩头,轻拧她的双颊,道,“原来又是在编排典故消遣我!”
岳昔钧佯愁道:“可惜啊,昔者周幽王为博红颜一笑,烽火戏诸侯。今日岳昔钧甜言蜜语,却惹红颜一怒。”
谢文琼道:“你这哪里是甜言蜜语,分明是油嘴滑舌!”
她红着脸又要去挠岳昔钧的痒痒,岳昔钧连忙告饶道:“好姐姐,饶了我罢,再也不敢啦。”
谢文琼便松了手,又为岳昔钧理起了发髻,道:“下不为例!”
岳昔钧微微一笑,道:“遵命。”
整理停当,谢文琼起身,转至岳昔钧身前,弯腰拉了她一把。谢文琼道:“趁着天色未暗,你我还是回营,否则夜晚失迷路途,便不好了。”
岳昔钧颔首,二人打道回帐,又同英都用一回晚膳,不提。
如此,在朔荇住了三日,岳昔钧和谢文琼向英都辞别。
英都拱手道:“天下无有不散的宴席,二位保重。倘日后来朔荇,我定然也扫榻相迎。”
岳昔钧和谢文琼还了一礼,俱都道:“多谢阁下款待,后会有期。”
话别英都,二人信马由缰,向南而行。一路上行过部族帐落,见老人赶羊、中年纵马、孩童放牧,金乌起落,草渐渐稀了,目力所及之处,是大丰的城墙。
谢文琼与岳昔钧过了城关,缓缓牵马而行。沿街之景,亦是一片欢乐祥和,稻谷香气隔着粮仓散了满城。
谢文琼道:“英都继位,自会同大丰议和,若是能通商,也是好事一桩。”
岳昔钧道:“正是。想来渐渐断绝了血肉拼杀,也能少些‘无定河边骨’。”
“盛世太平景,不远了。”谢文琼道。
岳昔钧微微颔首,问道:“不知怀玉接下来要往何处丈量这盛世呢?”
谢文琼道:“你可还记得,上巳船上,你应了我甚么?”
岳昔钧道:“自然是记得的,我许怀玉同游江南。”
“那便往南而行罢,”谢文琼道,“也好同娘亲们汇合。”
岳昔钧与娘亲们早通书信,得知娘亲们南下游玩,此事谢文琼也是知晓的。
岳昔钧道:“好。”
二人便南下而行,一日,行至一处县城,岳昔钧望了望县名,若有所思。
谢文琼低声问道:“怎么?”
岳昔钧道:“容后细说。”
二人寻了一处客栈歇脚,关起门来,岳昔钧方道:“我娘亲们脱籍之后,曾遇过刺杀。”
谢文琼一怔,道:“难不成,是我爹娘的手笔?”
“前尘往事,说好了揭过,我不该提。”岳昔钧道,“在此处,她们还遇见了一桩不平之事。”
谢文琼问道:“何事?”
岳昔钧便将娘亲们如何遇到贾元元,又如何打听到县丞公子配阴亲之事细细道来。
谢文琼养在宫中,修在庵中,哪里听过这等腌臜之事,闻言立时义愤填膺地道:“竟然还有此等事!王法能饶他,道义也不容!”
岳昔钧道:“虽然贾元元乃是受人指使,构陷娘亲,但王公子前几位冲喜的妻房,恐怕是真。”
谢文琼道:“那几位娘子都遭了毒手么?”
岳昔钧凝重点头,道:“多半是了。”
谢文琼霍然起身,道:“好哇,看来是天意叫我们再来此处,此事须得探听明白,否则这一县女子日后岂不是还是有遭殃之可能?便是无有李公子,也有王公子、赵公子,总该将这股妖风吹尽为好。”
岳昔钧道:“怀玉有侠义之心,却不知可有妙计?”
谢文琼思忖一回,道:“县衙中人原本是听我父皇的话的,却不知听不听新皇之言?”
岳昔钧道:“怀玉是要上书给陛下么?”
“山高水远,我是等不及啦,”谢文琼道,“倒不如试他一试,看看他服不服新皇之威,若是不服,在这上头做文章,岂不是一顶大帽?”
岳昔钧道:“是了,这般不尊重女子之人,恐怕未必对陛下心悦诚服。”
谢文琼道:“我听皇妹说,新律也在修订之中,只是不知几时颁布,我们也是等不及的了。只不过他这般做,恐怕也违反旧律,但我们并未有审理之权。”
“那便设局,”岳昔钧道,“叫他们自入牢笼。”
谢文琼道:“若轻想必是有主意了?”
岳昔钧微微一笑,道:“说来同怀玉参详。”
她如此这般说了一番,谢文琼拊掌笑道:“好极好极,端的是猫捉耗子,玩弄于股掌。”
第118章 共设圈套合力惩奸
当晚, 用膳之时,谢文琼向小二打听道:“听闻县丞大人家有位公子,身子抱恙, 不知现下如何了?”
那小二低声道:“客官不知道罢?他死了!”
“死了?”谢文琼道, “何时死的?”
那小二道:“就三天前, 熬不住了。”
谢文琼道:“冲喜也不管用么?”
那小二左右瞧瞧,声音压得更低,道:“冲了这么多次喜,哪次管用了?前几天还冲过一次, 那新娘子刚过门不久, 李公子便死了!”
谢文琼和岳昔钧相视一眼,问道:“那新娘子现在如何了?”
小二道:“这我哪能知道, 后来就没听说过了。”
岳昔钧又问道:“你可知这位新娘子是甚么人么?”
小二道:“好像是个外乡客,姓甚名谁我倒是不清楚。”
岳昔钧点头道:“多谢。”
谢文琼和岳昔钧商议一番, 决定依旧依计行事, 各自准备,不提。
翌日,岳昔钧乔装改扮一番, 身着新买来的男子装束。谢文琼看了,道:“你这般打扮, 我还真不习惯。”
岳昔钧笑道:“且忍忍罢。”
谢文琼携了岳昔钧之手,二人同往县丞府上递上拜帖。门子领着二人进了正堂,那县丞上下打量二人一番,迟疑地道:“公子拜帖上所说,你乃是我父的叔叔的堂妹的表弟?”
岳昔钧道:“正是, 论起来,大人乃是在下的孙辈, 但想来隔得远些,大人不认在下这门亲戚。”
那县丞道:“这属实隔得远些,不知令尊名讳?”
岳昔钧早溜进他家祠堂,把家谱看得明白,因而一一数来,件件对得上,那县丞也便信了大半。
岳昔钧道:“在下才搬到贵县,听闻大人之名,略觉耳熟,发信问了爹娘,才知道这门亲戚。此次贸然登门,实则是想同大人谈一桩买卖。”
“哦?”那县丞道,“甚么买卖?”
岳昔钧道:“在下便直言了,恐触及大人伤心之事,大人勿怪。”
岳昔钧道:“内人有一胞弟,久病在床,沉疴难愈,老爷子便想成亲冲冲喜,但发愁于无有新娘子的好人选。在下无意之中听闻令郎娶过几次亲,不知大人可否……介绍介绍?自然会有谢礼。”
岳昔钧说着,从袖中摸出一块玉佩,推在桌上。
那县丞眼神往玉佩上一溜,呵呵笑道:“这事么,我也是旁人代办,恐怕受不得你这谢礼喽。”
“那还是要仰仗大人牵线,”岳昔钧道,“我做东,请大人和牙人酒楼用膳,不知可肯赏脸?”
那县丞道:“好说,好说。”
岳昔钧又道:“只是不知这些新娘是甚么样人?可否叫内人见一面,也好……看看货色。”
那县丞面上有些不自在地道:“这个……你放心,肯定都是好货。”
岳昔钧微笑起身,顺手将桌上的玉佩又拿了回去,道:“那在下午时便在金元酒楼恭候大人了。”
“哎,”那县丞的眼睛粘在岳昔钧手中玉佩之上,道,“见见也无妨,只不过前面几位都休了,只有这最后一位还在府内。”
岳昔钧道:“怎么,她给令郎守寡么?”
那县丞道:“她一过门,我儿便过世了,岂不是要好好查查她?因而还在柴房关着。”
岳昔钧道:“原来如此,叫我娘子去瞧瞧罢。”
她说着,又把玉佩缓缓放回了桌上。
那县丞便呼了个下人,领谢文琼入内堂。谢文琼来到柴房,果然瞧见一女子坐在当中,便道:“这位……”
那女子闻声转过头来,谢文琼见那面庞生得眼熟,再仔细一瞧,竟然是改扮过后的五娘!
谢文琼面色不变,只当不识,接着道:“这位夫人可是李公子宝眷?”
五娘微微颔首。
谢文琼同五娘寒暄几句,便回转前厅,与岳昔钧一道告辞。出了县丞府,谢文琼将见到五娘之事言明,猜测道:“难不成李公子之死,是五娘的手笔?”
岳昔钧道:“娘亲们决计不是擅动私刑之人,不会杀人。既然五娘在此,想必其余娘亲也在左近接应,你我找找便是。”
谢文琼道:“好。”
说来也巧,二人在一处宅院门处恰遇出门采买的安隐,两方见了,安隐连忙带二人入院内,同娘亲们相见,俱都是感慨非常。
把未见时见闻聊罢,岳昔钧问道:“娘亲们在此是为行侠么?”
七娘道:“不错,大姊慈悲心肠,始终记得这一县腌臜事,我等便来瞧瞧这县丞可有甚么把柄可以拿住。五姊潜入其中,却不成想那李公子苟延残喘,恰在此时断了气。五姊暂先按兵不动,计划寻机试探出那县丞的软肋来。”
谢文琼道:“那我们来得正是时候。”
她和岳昔钧便把计策说了,几人合计一番,决定将事情闹得更大些,各自行动起来。
正午之时,岳昔钧同谢文琼来到金元酒楼二楼雅间,不多时,李县丞和钱二也来到。李县丞见了谢文琼,道:“尊夫人也一同吃席么?”
岳昔钧心中啐他,口中却道:“都是亲戚,不必避讳。”
那李县丞也不再多言。酒过三巡,岳昔钧佯醉道:“大人啊,这买卖若是做好了,可并非内人胞弟这一桩生意啊。”
李县丞醉醺醺地道:“怎说?”
岳昔钧道:“本县有钱娶阴亲的人不多,可不见得别处不多啊。李大人和钱老板难道就不想再进一步?”
李县丞还有些理智,道:“老弟啊,这本县之中,本官还能说上话,若是他乡纠察起来,恐怕难保啊。”
岳昔钧笑道:“这有何难,实不相瞒,我这娘子,乃是名门之后。县官啊,还见不到她爹爹呢。”
“哦?”李县丞低声道,“不知是哪府的大人?”
岳昔钧也压低声音,道:“京官。”
岳昔钧怕他不信,又以更小的声音道:“不过,我娘子有些个讲究,不肯叫我现在便说出岳父大人的官职来,只等事成之后,方好告知。你也晓得,这事须得偷偷摸摸,他们有些个疑心,也是正常。大人也看了那方玉佩罢,这可不是寻常府衙里的货色。”
李县丞早便找人鉴了那方玉佩,知道是好货色、好水头,如今听了这话,便也信了,道:“原来如此,若是事成,你就是我亲爷爷!”
岳昔钧放声大笑道:“不敢不敢。”
岳昔钧笑罢,又道:“只是,我岳父大人近日有些个烦心事,若是李大人能为之分忧,我也好将以后源源不断的好差事顺理成章给大人,不是么?”
李县丞连忙道:“大人为何事忧虑?”
岳昔钧指了指天,道:“还不是上头之事。”
“莫不是为了新皇登基一事?”李县丞道。
岳昔钧道:“正是为此事呢。”
李县丞眯着眼半醉半醒地试探道:“大人在新皇跟前……”
“在新皇跟前依旧说得上话,”岳昔钧道,“只不过么……”
李县丞急道:“只不过甚么?”
岳昔钧慢悠悠地道:“只不过觉得女人么……”
李县丞连忙附和道:“女人干政,那是牝鸡司晨,大逆不道,是也不是?难不成大人想要扶保哪一位殿下,取而代之?”
岳昔钧不置可否,只道:“李大人莫慌,自然不叫李大人涉足如此险事,我那岳父只是恐有人效忠新皇,来揪他的把柄。李大人所做之事,更是紧要,万万不可被新皇党羽截了去。故而,我那岳父嘱咐我,一定摸清经手之人是否对新皇忠心耿耿。”
李县丞立时道:“大人放心,李某身家性命全系在大人身上,一家老小还想进京住住,定然不会辜负大人。”
岳昔钧微微一笑,道:“李大人发心不诚罢,若是诚心,为何不说说心里话?在下听了,也好放心,不是么?”
岳昔钧又道:“李大人,在京城,那种玉佩,可是丢到地上,都没有人拾的啊。能否一飞冲天,可就看你一句话了。”
李县丞被忽悠得飘飘忽忽,吃了盏酒,忘了谢文琼也在,开口道:“好啊,老子也早看那新皇碍眼了,女人能成甚么大事?在这县里,不都是随意发卖的货色?我看啊,不消几日,她就要完蛋!”
那钱二也连忙附和几句。
谢文琼咬牙,抚上腕间,才想起佛珠取了,强自忍耐。
岳昔钧眼中杀意现了一瞬,又换上了笑意,道:“好极。”
岳昔钧从怀中摸出一方契纸,和一小盒印泥,道:“我先前也说,这京官么,总有些疑心病,大人,不若画个押?画了押,事情就板上钉钉了,是你的,终究是你的。”
岳昔钧又劝道:“富贵险中求,若是你做事周密,这市券绝不会现世。”
李县丞哈哈大笑,满口应承,醉眼朦胧,也看不清契纸上写了甚么。岳昔钧便将纸拎起,道:“我给大人读读。”
她读了一番,也就是双方寻常买卖云云,只字未提是配阴婚。那李县丞连道几声“好”,晃晃悠悠地按下了指印。那钱二也随之画押。
这时,只听一声炮响,那李县丞和钱二被唬得一跳。那李县丞跳将起来,推窗骂道:“直娘贼,哪个放炮!”
只见隔壁雅间窗子被“吱呀”推开,一串鞭炮伸将出来,在他耳边噼啪炸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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