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姜湘抿唇, 用一双乌沉沉的眼睛盯向她。
事到如今,说再多都没用了。花园洋房被卖了姜湘认,将来时机合适, 她必定把爷爷奶奶的花园洋房买回来。
所以姜湘不报希望的开口:“姑姑,你把卖房的钱,给我一半。”
姜慧如何肯?当初她卖房就是急用钱给儿子安排工作,如今工作落实了, 那笔卖房的钱已然所剩不多。
她冷眼看向姜湘:“你要不要脸?怎么好意思来找我要钱?凭什么卖房的钱要给你一半?”
姜湘悲愤:“你别以为我年纪小不记事!奶奶走的时候说过, 那花园洋房咱两一人一半, 你当时也是答应了的。”
话音落下, 姜慧嗤笑道:“当年我妈糊涂,人都快死了还要惦记你, 我当然要哄着她老人家安心闭眼。”
“姜湘,外人不清楚, 你我自个都清楚, 你不过是我妈在门口捡回来的没人要的拖油瓶, 姜家的东西原本就没有你的份,养大你就不错了,你哪来的脸跟我要卖房的钱?”
“我得要!”姜湘倔强,“你舍得卖奶奶留下的房子,我舍不得,将来我要买回来, 奶奶说过,以后这房子就是姜家的根!”
听她这么说, 姜慧微微停顿, 抬了眼,头一回认真打量她这个名义上的捡来的侄女。
她妈倒是没白养姜湘一场。在当下的处境, 还能惦记着以后要把花园洋房买回来,是真正对这个房子有感情了。
若非逼不得已,姜慧也不愿意卖房。
当初她咬咬牙卖了房,一是急用钱,二是处境艰难,她们成分本来就差,天天遭白眼,又住着宽敞明亮的二层花园洋房,附近的街坊邻居哪个不眼红?
所以卖了房,跟着丈夫搬进四十平方的拥挤的印刷厂家属院,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姜慧的处境确确实实好了不少。
虽然住的拥挤,甚至要忍受又脏又乱的公厕,但姜慧统统都能闭眼忍了。
姜慧垂下眸:“你是真傻还是装傻啊?姜湘,你不是一向挺聪明吗?那花园洋房你还敢沾手?”
姜湘愣住。
姜慧低了头,又说:“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你跟我要卖房的钱,要钱没有;要住的地方……你也看见了,我这破房子,不到四十平,晴晴十六岁了还得和她哥挤一张床分开帘子睡,真没你睡的地方。你自个在外面找出路吧。”
“我能去哪儿找出路?”姜湘实在吃不了这个闷亏。
原本她计划的挺好,回了长川市,闭了眼忍着和姜慧住一个屋檐下,毕竟那花园洋房大,总有她能住的一个单间。
现在洋房被卖了,她连临时落脚的地方都没了。
要么去住招待所,要么去租房子,两个选择都要花钱,姜湘本来就没几个钱了,当然舍不得掏钱。
她想了想,去找其他认识的朋友借宿也不成。
和她关系最好的便是一块下乡插队的方静,她两小学初中高中都是一块儿上的,关系顶好。
但姜湘从前去过方静家,她家一大家子十几口人,三代同堂,统统挤在筒子楼不到七十平的三间房里住着。
方静自己都要和七八岁的侄子侄女们挤一块睡一张床,哪能有空余的地方让姜湘借住?
想来想去,姜湘狠狠心,索性道:“不管了,我跟姜晴挤一张床睡,你叫姜华靠门口搭两张桌子睡去!”
姜晴和姜华,是姜慧生的一双儿女。
姜华是老大,算算年纪已经十八岁了,比姜湘小一岁,他人高马大的一年轻小伙,挤门口睡睡又不是不成!
听了姜湘的话,姜慧眼睛都快瞪圆了,“你现在是赖上我了是不?姜湘,你做梦呢,我家不欢迎你,你别想住进来!”
说罢,她就要关门,摆明了不想和姜湘纠缠多说。
说那时快那时快,姜湘动作极猛,一只脚抵住了门,趁着姜慧惊呆,硬生生挤了进去。
“姑姑啊,你叫我出去自找出路,我一时半会怎么找嘛?出去住要花钱,你倒是把住招待所的钱给我啊!”
眼见她进了家门四处张望,姜慧气得爆了粗口:“老娘没钱!”
姜湘摆摆手,压根不怕她发飙,“那我就不客气了姑姑,你把花园洋房卖了,害我回来没地方住,我只能忍忍,先和晴晴挤一块睡!”
“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的?你要是赶我出去,我流落街头,我找街道办大爷大妈哭去!不信他们治不了你!”语气破罐子破摔。
“姜湘!”姜慧一下子提高了嗓门,仿佛意识到不妥,她眼睛往门外瞟了一圈,没看见出来看热闹的街坊邻居,顿时松口气。
她压低声音警告姜湘:“你别拿街道办压我,我不好了,你也落不着好处!咱两成分都一样!”
“那你好好的,我也落不着好处啊,我都要被你赶出门流落街头了!”
“你——!”
“说那么多废话,”姜湘嘴巴都快说干了,“一句话,你到底让不让我住?”
姜慧狠狠瞪她一眼,想了想,终究没敢把姜湘逼到绝境。
当年姜湘年纪小,却能靠糊火柴盒赚了钱,她拿擀面杖把赚了钱不肯上交的姜湘打得半死,当天半夜就被这死丫头发疯发癫狠狠报复了回来。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姜湘是真的够狠。
姜慧咬咬牙,不情不愿给姜湘让了道,说:“只许你住半个月!这半个月要么赶紧找工作搬出去,要么你赶紧找人嫁了!”
姜湘哎了一声,选择性的把她说的前半句话听了进去,至于后半句,她直接当耳旁风。
她是找工作还是嫁人,都轮不到姜慧插手。
姜湘在屋里转悠一圈,房子确实不大,就是两个不连通的单间。
右边的这一间房大一些,里面有个连通灶台的北方土坑,应当是姜慧睡的地方,左边的这间房才是姜晴和姜华睡的地方。
她进去左间,只见简简单单的两块床,用一张吊起来的黑色帘子分隔开,里面那张花里胡哨的床应该就是姜晴睡的床,外边这张才是姜华睡的床。
看到这里,姜湘眉头微微皱起。
她姑姑还真没胡说,姜晴都十六岁的大姑娘了,还得跟她哥挤一间房睡,虽然用一道帘子分开了,但终究很多时候不方便。
姜慧跟在后边,脸色有些臊得慌,她从小到大金枝玉叶,吃喝用度哪一样不是最好的?
到了儿女头上,却连睡的地方都格外拮据。
姜慧狠狠心,说道:“你也看见了,我这里条件差,你不嫌弃就住着吧。”
姜湘闻言,诧异地扭头瞥她一眼,大概猜到了她在想什么,翻翻白眼,“我不嫌弃啊,姑姑,我比你混得更差劲,我连住的地方都得厚脸皮找你蹭呢。”
姜慧哼哼,扭头回了自己的房间,也不管姜湘在隔壁爱看哪里爱摸哪里了。
反正地方就那么一丁点大,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随她看,随她摸。
打量好了自己接下来半个月要住的地方,姜湘点点头,也跟着姜慧一块出去。
“姑姑,咱们说好了,虽然我只是暂住半个月,但住进来这期间,你可不能厚此薄彼啊,你们吃什么,我也得吃什么。”
姜慧怔楞,转过头目光震惊,难以置信道:“我还得包你一天三顿饭?”
这回轮到姜湘哼哼了,“我不白吃。”
“?”
“怎么说?你给我饭钱?”
“姑姑,这你就不对了,谈钱多伤感情啊。”姜湘正色道。
姜慧愣是气笑了:“那你怎么个不白吃法?不给钱给什么?你当我家的粮食是大风里刮来的?”
姜湘蹙眉,没急着说自己不白吃饭的打算,反而问她:“姑姑,你卖了花园洋房那笔钱,三百六十块呢,我不跟你要了,拿着这笔钱你省吃俭用,也足够你吃好几年大鱼大肉了!你怎么、怎么还这么抠?”
姜慧呛道:“我就是抠,怎么了?”
姜湘:“……………”
很好,她算是确定了,当年卖房的三百六十块钱,绝对是让她姑姑拿去干什么挥霍了,现在这笔钱应该没多少了。
姜湘原本就是想试探试探,她先前说要那一半的卖房钱,说出来便知道没指望。
她其实对那笔卖房的钱没有多大执念,大概就像姜慧说的那样,她是奶奶在门口捡回来的,姜家的一切财产确实没她的份,所以全部给了姜慧也成。
她就是想着以后要把爷爷奶奶的花园洋房买回来,她自己掏腰包买也没关系。
若非奶奶把当年又弱又小的她捡回来,她早就在大雪天夜里冻死了。
所以姜湘能和姜慧处在一个屋檐下,吵吵嚷嚷这么多年,她依然没和姜慧彻底闹崩,很大程度上是姜湘闭了眼选择退一步海阔天空。
看在奶奶的份上,她就不和姜慧拼命掰头了。
姜慧之前那一提醒,算是给姜湘敲了一个警钟。
现在这环境,她这样的成分,民族资本家后代,确实不太适合再沾手花园洋房了。
她得等以后,或许是五年,或许是十年。
以后总有合适的时机,到那时,她斥巨资也要把花园洋房买回来。
想通透了,姜湘把话题扯回来:“我说我不白吃饭,是我这半个月要找工作,但我总有闲着的时候,我继续把老本行捡回来,糊火柴盒,挣得那点钱交给你当饭钱,可以不?”
姜慧蹙眉:“那你半个月糊火柴盒,能挣多少钱?”
姜湘也说不准,“糊两个火柴盒就是一分钱,我到时候尽量多糊一些,多挣几毛钱,怎么着也够应付几顿饭了吧。”
“成,到时候你先交了钱,再上桌吃饭。”
“……行行行!姑姑,你对我可真狠!”
“你要是不乐意吃我的饭,尽管出门下馆子吃去。”姜慧才不伺候她。
“是是是,姑姑你最好了,做饭最好吃了!”姜湘一边虚情假意恭维一边离开房间。
出了房间门,姜湘心累地叹口气,幸好她只是在姜慧这里临时安顿。
最多半个月,半个月她若是找到工作,便想办法搬到单位的集体宿舍去。
若是半个月的努力仍没找到工作,那她就得做最坏的打算了,说不准就要出去租房了。
她去找院子门口的梁远洲,梁远洲仍在原地等着,脸色有些不太好,“湘湘。”
“有事说事,怎么啦?”姜湘低头归拢自己的行李。
“我刚刚好像听见你和你姑姑在吵架?”可惜离得远,他有些听不清。
“没有的事,”姜湘抬起头,“你不要担心,我和我姑姑吵吵两句都习惯了。再说了,她都允许我搬进家里住了,我两要真闹得不可开交,她能让我进门?”
说的也是。梁远洲微微安心,弯腰帮她搬行李,“湘湘,你确定住你姑姑这里了?”
“确定了,出去租房子住还要花钱呢,住我姑姑家又不要花钱。”
“住我那里,其实也不用花钱。”他低声说。
“那也不成!梁远洲同志,你死了这条心吧!”姜湘示意他把行李统统搬进隔壁的那间小房子里。
梁远洲搬着行李进去,第一眼就看见那两张挨在一起的床板,中间用黑色帘子隔开。
他微微蹙眉,“湘湘!”
姜湘闭着眼都能猜到他要说什么,没好气道:“你别多想啊,我怎么可能和男的一块住,有道帘子隔着也不成!我和我家表妹在那两张床上睡!”
“那另外一个——”
“另外一个是我表弟姜华,被我赶隔壁了,”姜湘不以为然道,“他就和他爸他妈挤着睡睡吧,实在不行睡桌子,反正就半个月,忍忍呗。”
梁远洲看了看她肆无忌惮的脸色,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他真没想到湘湘在自己姑姑家还能这么嚣张?
他记得她们关系不怎么好,姜慧竟然能容忍姜湘这么跳到全家人头上撒野?
许是猜到了他想说什么,姜湘看了看门外,低声说:“我姑姑那人,说坏也没坏到哪里去,她就是拿我当外人,觉得我是拖油瓶吃白饭的。”
话音落下,梁远洲微微一顿,心底酸涩。
姜湘说完,心想她哪里吃白饭啦?
她也是城镇户口,就算以前年纪小,十来岁,那粮本上、副食本上月月都有属于她一份的定额粮供应。
姜慧占用了她的粮食供应,让全家人都能多一口吃的,就这,还让她常常饿着肚子。逼得她自己糊火柴盒自己搞饭吃!
姜湘叹气,说道:“小时候,我姑姑打我丝毫不心疼,她纯粹拿我当外人,打我当然不心疼。不过她要是打我,我就半夜发疯去打她宝贝闺女,时间久了,她慢慢也就不敢动手了。”
“我姑姑也怕事呢,她胆子小,怕我发疯又去找街道办,你也知道我们家里的成分,到那时我两都没好果子吃。”
“放心吧梁远洲同志,你别担心我吃亏,我住在这里吃不了亏的!我疯起来连我自己都怕!”
梁远洲不禁笑了下,他没再说话,目光定定地望向姜湘,见她打定了主意要住这里,只能暂时依了她。
他和湘湘终究认识没多久,建立的初步信任只能让他做到如今这一步,她不愿意随随便便搬到他那里才是正常。
见他四处打量迟迟不走,姜湘蹙眉,委婉道:“你看,我也到家了,今天不方便招待你,你是不是、该走了?”
“……”梁远洲脚步踌躇,似乎不太想这么干脆的走。
姜湘目光狐疑,看见他手里拎着背包,背包里装着不少红糖馅包子和夹肉烧饼。
她哎呀了一声,懊恼地拍了拍脑袋。
“我想起来了梁远洲,我是不是还没有给你钱呢?咱们火车上吃的那些东西,肉夹馍,红糖馅包子!”难怪他不愿意走。
“我、我不是要钱。”梁远洲懵了。
姜湘管他是不是要钱的呢,总之她记起来了,差点忘了给他算账还钱。
她把自己口袋里的钱翻出来,拿钱的时候格外谨慎,甚至瞥了一眼窗户和门口,担心姜慧过来看到。
她可不想让姜慧知道自己手里还有余钱呢。
姜湘拉着梁远洲蹲下身,把他背包里的两个搪瓷饭盒拿出来,一个是红糖馅包子,一个是夹肉烧饼,都冷透了,摸着饭盒都是一片冰凉。
姜湘掰着手指,低着声音和他一笔一笔算账,“我看,我在火车上吃了你的两顿夹肉烧饼,还有红糖馅包子。一个烧饼就算作一块钱,那我该给你两块钱。红糖馅包子……”
姜湘呜了一声,实在舍不得花钱了,便说:“红糖馅包子,我还想另外再拿几个红糖馅包子,我给你拿枣饼抵吧。”
“我那个枣饼是红河湾大队自己的合作社做的,有油有糖有枣,用料实在,分量也很足,唔,三个枣饼抵三个红糖馅包子,梁远洲你看可以不?你吃不了亏的。”
她噼里啪啦一句接一句,算账细的很,梁远洲压根没认真听。
事实上他不想收钱,但姜湘执意要给,他只能统统点头道:“湘湘你看着给,都行。”
见他一脸满不在乎的模样,姜湘哼哼,多亏了她做人老实公平交易,不喜欢占别人便宜。
否则照梁远洲这种做法,被人坑了还得替人家姑娘数钱呢!
哼!没原则的家伙!
姜湘给了他两块钱,又去打开自己的柳条箱,给他拿枣饼。
她在红河湾生产队上买的枣饼,亲眼看着合作社里妇女们一步一步做出来的,干净卫生,她才多买了一些。
柳条箱一打开,露出里面满满当当的小零嘴,大多都是用油纸包卷起来的一团,有麻花,有桃酥,还有江米条。
梁远洲眼尖地瞥见了一袋子写着“俄式面包”字样的油纸包,他眼皮抽抽,真没想到在乡下她还能给自己搜刮这么多小零嘴。
连俄式面包都能舍得买,看样子他的湘湘在乡下过得也挺好?
姜湘不知他心底的想法,若是知道,定要喊声冤枉!
她哪里舍得买俄式面包呐?
那面包在供销社不卖,在百货大楼里面卖的价钱贵得要死,好吃是好吃,但不顶饿啊。
是同一个院里的其他知青买了俄式面包吃完,剩下这一个外包装的纸皮,姜湘正巧缺一个打包果干的油纸包,就拿来二次利用了。
要知道,这年头用来包食物的纸大多都是廉价的黄草纸,若是去百货商店,好一些的柜台售货员,会用防油防渗的光面纸来包装。
姜湘是现代思维,打心眼里觉得拿粗糙易掉渣的黄草纸、包桃酥果干这一类吃的,不太行,她更喜欢用店里常用的油皮纸,看起来干净卫生一些。
若是花钱买这些油皮纸,一毛钱能买五六张。
姜湘当然不愿意花钱买,能省便省,正好看见对面的知青刚拆开一块俄式面包,就要扔掉那张纸,她顺手就截留下来给自己包果干了。
说起果干,也很有一番来历。
当初在红河湾生产大队,姜湘和其他一块的知青去上山,专门盯着那些结了野果子的树霍霍。
比如结的果子像是苹果但其实不是苹果的一种树,当地人也不知这是什么树,只知道这些树结的野果子酸得很,小孩儿都不爱吃。
姜湘索性给它起名,就叫酸果树!
苹果树结的果子叫做苹果,那酸果树结的果子应该就叫做酸果!
每到秋天,那片树林上便缀满了沉甸甸的酸果子,只有山上的鸟儿愿意叼一叼果子吃,村里人有怀了身子爱吃酸的,也去摘两个。
剩下的,就全部烂在了树上。
姜湘提议去摘那些酸果子,她们好几个知青一起,就去摘了。
摘了酸果子回来,姜湘把自己的那一份单独分出来,试着咬一口,险些酸得牙都要倒了!
她不死心。趁着中午太阳最大的时分,她坐在屋檐下把果子洗干净了,削成一片一片薄薄的果片,然后放到竹篦子上暴晒。
为了这批试验的果干,姜湘很是辛苦,就怕暴晒的途中有苍蝇来叮果干,那她还能不能吃进嘴里了?
她拿丝巾把自己的脑袋脖子统统围起来,然后穿着长袖长裤防晒,就坐到竹篦子旁边盯着,保证不让一只苍蝇落上去。
若是她要下地干活盯不了,就拿一颗碎糖收买支书家的小屁孩儿,让小孩儿帮忙盯。
暴晒一天下来,姜湘把竹篦子收回房间,放到高高的橱柜上方,以防老鼠爬上去啃咬,然后第二天中午继续暴晒!
三天过后,她便收获了一大包干干脆脆的酸果干!她又能多一样与众不同的小零嘴了!
有样学样。第四天,全知青院里的人都来晒果干了。
其实晒干的果干仍然酸得很,吃两三片果干,牙齿就开始酸了。但倘若不要多吃,一天嚼一块,酸酸的反而很开胃。
姜湘一度非常纳闷村里的人为什么不弄果干呢?
她看见那么多的野果子在树上烂掉心里可惜。
连她这个外边来的知青,都能想到弄成果干吃,没道理村里没有那勤快的妇女愿意晒果干呀。
不问不知道,问了才知,原来以前也有人暴晒过果干,但她们懒得盯,常常一个不注意,苍蝇落了一大片……膈应的直接扔了不搞了。
不膈应的,倒是能硬着头皮继续暴晒,但往往晒两天,不知为何就全部发霉了。
次数多了,渐渐很少有人愿意费心费力晒果干了。
哎,姜湘心想这些社员们平时下地勤快的要命,一到晒果干,竟然全是懒蛋。
*
姜湘把一小袋枣饼交给梁远洲,然后把他搪瓷饭盒里的红糖馅包子拿了一半,倒腾到自己的饭盒里。
算清楚了账,弄完了交换的东西,也就没有其他的事情了。
姜湘眨眨眼,眼睛无声地望了望门口,再去望梁远洲,赶客的意思很明显了。
梁远洲:“…………”
梁远洲一步一回头,终于肯走了。“湘湘,我晚上再来找你。”
“别,”姜湘双手拒绝,“下午我要整理行李,还要收拾要睡的那张床。到了晚上我一定累得半死,没时间和你出去了。”
“……那我晚上过来帮你干活。”
大可不必!姜湘咳咳:“梁远洲同志,你也是才下火车回了长川市,也该去忙你自己的事情。我也有我自己的事情要做,我如果有事找你,我会去找你的。”
“哦。”梁远洲问,“你知道我家在哪吗?”
姜湘白眼:“你先前不是说过吗?你在新城路住,我只要过去那条路,再随便问问那边的住户,总能问到你家在哪个大杂院吧……梁远洲同志,你放心,你快走吧,我们下次再见。今晚就不必再来了!”
“不必再来了!”姜湘着重强调。
梁远洲点头,闷闷不乐离开。
姜湘目送着他出了大杂院,看不见他的人影,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他寸步不离追得太紧,搞得她也有点紧张了。
还是慢慢来吧。
姜湘抹把脸,扭头准备进屋,就见隔壁的姜慧揭开门帘,意味深长地问道:“那谁啊?你在乡下谈的对象?”
姜湘没好气:“是我一个朋友,碰巧坐了同一趟火车,他帮我搬行李而已,你不要胡说。”
姜慧哼了一声,谁知道是朋友还是情哥哥呢。
姜湘不管她心里怎么想,提前警告她:“姑姑,我好话说在前面,我好不容易回城,心情也挺好,不想和你们闹翻。你最好别在外边胡乱说话,你要是败坏了我的名声,我转头就去撒谣言,让你闺女也在风口浪尖上议论一回。”
“你敢!”
“你敢做,我也敢做。”姜湘面无表情地说。
姜慧真是怕了她了,没好气道:“我闲得没事出去乱说话败坏你名声做什么?姜家还要脸呢。”
“最好是这样。”正准备转身进屋,姜湘又想起了一件事。
“还有啊,姑姑,我那柳条箱是上了锁的,白天我难免要出门找活干,回来要是发现柳条箱的锁被撬了…………”
姜湘没说后面的话,但是用一双阴森森的目光狠狠盯着她。
姜慧被她盯得身上毛毛的,忍不住后退一步,心想这丫头简直神了,她确实、本来是有一点小心思的。
姜湘迟早要出门,哪怕今天不出门,明天也该出去了。
等她出了门,她便可以趁机翻一翻这丫头的行李,看看有没有钱票或者其他值钱的东西。
她不信姜湘在乡下那么久,没攒下一丁点钱和票。
然而话都挑明了,姜慧扶扶额,退让道:“知道了知道了,不翻你的柳条箱,让你发现撬锁痕迹,你得在家里闹个天翻地覆。”
姜湘微微一笑,“姑姑,你知道就好。”
姜湘去收拾自己的行李,姜慧则去做饭。
快要到下午的饭点时间了。
大杂院住了三户人家,不一会儿,另外两家的妇女相继回来,也开始做饭了。
院子里很快热闹起来,叮叮当当切菜炒菜的声响,热锅里油抹布擦油的声响,此起彼伏。
姜湘把麻袋里自己的衣服拿出来,一件接一件重新叠整齐了,这才坐在窗户前,静静地看向外面。
大杂院中间有一个公用的水龙头,有个中年妇女在接水洗菜,姜慧端着菜盆子走过去。
姜湘听见姜慧笑眯眯和人家打招呼,“大柱妈,你今儿做什么菜?呦,洗酸菜呢,那就是做酸菜疙瘩了,你做的那疙瘩汤可香了!我家晴晴上次还说叫我跟你学学!”
“别了,我不教。”妇女面色淡淡,洗完菜,绕过姜慧就走了。
姜慧一个人站在水龙头前愣了下,没再说话,叹了一口气,弯腰便去洗菜了。
果然,姜湘心想,就算卖掉花园洋房搬进了大杂院,成分差还是得遭白眼,没人愿意和姜慧有太多往来。
她想姜慧的法子还是不那么中用,在外边低声下气和邻居交好,倘若低声下气有用,也不会到如今仍是四面楚歌了。
姜湘自己在外面交朋友,除了读书上学认识的一个最好的朋友方静,也没其他来往较多的朋友了。
说起来,她自认做人做事比姜慧周到的多,都得遭不少冷遇和白眼,姜慧如今遇到的,不过尔尔。
傍晚时分,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似乎也越来越冷,屋外寒风凛冽,冷气刺骨。
大杂院里,放学的放学,下班的下班。姜慧的丈夫,蔡德广也下班回来了。
只见一个高高瘦瘦极具书生气质的中年男人,拎着人造皮革包,梳着背头,戴着厚厚镜片的细框眼镜,从大门口慢悠悠地进了大杂院。
姜湘见了他,终于肯从房间里出来,捏着嗓子咳咳两声,扬起笑容朗朗喊了一句:“姑父!好久不见!”
乍然听到这一声,蔡德广微微一愣,扶了扶自己的细框眼镜,望向姜湘的目光仿佛难以置信:“姜湘?”
“哎姑父,是我啊。”
“你、你不是下乡了吗?”
“这不是回来了嘛。”姜湘施施然说道。
“你怎么能回来——”话说到一半,似乎觉得不妥,急忙改口道:“我不是说你不能回来,我是说,那生产队怎么肯放你回来的?”
啊呸!
姜湘就知道她这个姑父盼着她一辈子回不来呢!
要说蔡德广的本性有多坏,倒也没有无可救药,他和姜慧一样,从前都是家大业大的富二代。
可是蔡德广比姜慧倒霉,他家很早就破产家道中落了,后来和姜慧看对眼,索性豁出面子,去姜家当上门女婿了。
当年姜慧结婚时,姜爷爷姜奶奶给了她一套四合院,还有两间铺子,谁知后来都叫蔡德广做生意陆陆续续败光了。
小时候的姜湘得知此事,私底下给他起了个外号:菜得广。
原因无他,她这姑父,是名副其实的菜。
建国前时局不稳,到处都在打仗,这样的背景下还要开店做生意,还是卖唱片的店,你不赔钱谁赔钱!
硬要折腾,把老婆家底给败光了!住的四合院都得卖掉还债!
所以姜慧不得已,厚着脸皮扯着丈夫和一双儿女,灰溜溜回了花园洋房和自己爹妈一块住。
那时是建国前,姜爷爷刚刚去世,姜奶奶受不住噩耗,很快也倒下了。
姜湘寸步不离守在奶奶的病床边,看着姜慧给奶奶一勺一勺喂米粥。
那时候她当真觉得姜慧是个好姑姑,孝顺,温柔,又知性大方,奶奶去世前,姜慧从未当着她妈的面苛待姜湘。
奶奶一走,姜慧就变了脸。
姜湘那时被她苛待地可怜巴巴,但她的日子还能有点希望,那希望就是蔡德广给的。
小时候姜湘没少从他手里搜刮零花钱。那时蔡德广还有一些良心,见姜慧苛待她,私底下给她塞一两块钱,让她别和姜慧闹,也别和姜慧吵,拿着钱去远一些的百货商店买糖吃。
姜湘念着他这一丁点的好,勉强和他有些交情。
可她越大越花钱,特别是读书上学要学费,蔡德广的工资就那么多,供全家人吃穿用,供自己两个孩子上学都不够花,还得额外供一个姜湘!
姜湘差点连初中都没上成。
她哭天抹泪闹了一通,特别是抓着蔡德广,口口声声说姜家还有剩的不少家底,姑姑一定是藏私了!
奶奶有一箱小黄鱼,她看见过,以前在柜子底下藏着,后来就莫名其妙不见了。
给谁了,能给谁。
小黄鱼呢!金的!一大箱呢!那得多少钱啊!
姜湘说的话句句都让人心惊肉跳,蔡德广不敢再让她闹腾下去,只能咬咬牙让姜湘也继续上着学。
姜湘估摸着当初的那箱小黄鱼,应该让她姑父拿出去几根换了钱,所以后来才能供得起三个孩子读书。
否则真靠她姑父在新华印刷一厂那点固定工资,全家人都得喝西北风去了。
蔡德广还有一个特别走运的地方,那就是工作!他几次三番做生意败光家底,最后认了命,滚去给印刷厂打工去了。
印刷厂当时还是个不起眼的小厂,正招工,还是急招,蔡德广读过书有文化,又写得一手好字,当时招工的领导看中了他会写文章,就招进来了。
谁能想到建国以后,这个小小的印刷厂竟然被国营收编合并,19年至今晓说裙8⒈四⑧①⑥96伞,历史众多欢迎加入又经历了一连串的整改,从此一跃成为长川市新华印刷一厂!
那就是正儿八经的国营单位了。
蔡德广这个起初没当作一回事的工作,如今,反倒成了人人争抢的铁饭碗了。
姜湘属实佩服他的狗屎运气!
蔡德广进了屋,坐到饭桌前,姜湘也紧跟着坐下来,脸上笑呵呵的,“姑父,这么久没见,你就没什么想问我的?”
蔡德广不想说话,憋了半晌才道:“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姜湘一秒收笑,“回来怎么啦?姑父,你不会不想让我回来吧?”
蔡德广忙道:“这话是你说的,我没说啊。”
姜湘哼哼。
很快,姜慧把饭做好了,端着饭盆子进来,房间里瞬间飘满了鲜香的味道。
姜湘动起了筷子,双眼亮晶晶的,“哇,真香。姑姑这手艺是越来越好了。”
饭不是什么好饭,就是简简单单的大杂烩,酸菜叶子豆腐粉条,另外一笼屉杂面馒头。
姜慧坐下来,拦着姜湘的筷子,“死丫头,你不是说不白吃吗?说好了先交钱再吃饭!你给五毛钱先!”
蔡德广意外抬眼,“真交钱啊?”
姜湘执着筷子,托着下巴唉声叹气:“姑父,我真心实意是不想白吃白喝的,我户口已经不在你们这了,从乡下迁回来的户口,我不打算再往咱们家挂了——”
蔡德广更意外了:“你要自立门户?”
姜湘点头:“是啊,今天太晚了,明天一早我就去公安局走一趟,从明儿开始,我户口本上就我一个人了!”
“也成,咱们两家分开利落,以后各过各的,谁也别干涉谁……”
“是是是,各过各的。姑父,咱能吃饭了不?”语气期盼。
“先交钱!”姜慧还记得收钱的事呢。
姜湘唉声叹气,把提前准备好的两毛钱票子拍到桌上。
姜慧拿了钱不满意,“就这点?只够吃这一顿的。”
“知道了知道了,姑姑,我就暂时吃这一顿,明天早饭你不用管我。”她给自己热两个红糖馅包子,就当早饭吃了!
“这还差不多。”姜慧腾开手,这才肯让姜湘舀菜吃饭。
掏了足足两毛钱的巨款,姜湘必须吃回本!
于是一个胖乎乎的杂面馒头拿到手,另一边舀了满满一大碗烩菜,看的姜慧心疼。
“死丫头,你吃那么多?”
“姑姑!”姜湘没好气道,“咱们也别搞虚的了,你这点烩菜不值钱,差不多都是酸菜叶子和少得可怜的豆腐,就杂面馒头实在一些,你占了便宜就不要叨叨了!小心我反悔把两毛钱拿回来!”
姜慧恼怒:“你——!”
蔡德广冲她摇头,姜慧想了想,不甘心地闭嘴了。
一家人坐下来吃饭总算安生了一些。
半晌,姜湘突然抬起头,问:“姜华和姜晴咋还不回来呢?晴晴也该放学了吧?”
蔡德广随口道:“晴晴那丫头现在高二呢,课程紧任务重,放学迟一些正常。”
姜湘闻言,扒饭的筷子顿了一顿,眼眸闪烁,心想这该不会是指望着姜晴高考上大学呢?
别了吧,他们这种成分,政审那一步就难如登天。
高考没指望,考个本市的中专都得想办法花钱走走关系,端看她姑父舍不舍得给闺女花钱走动了。
姜湘咬了一口杂面馒头,咕哝着声音问:“那姜华呢?他不是早就高中毕业了吗?”
话音落下,蔡德广迟疑了几秒,回答道:“他上班呢,今天下午班。”
姜湘愣住:“哪里上班呢?还搞三班倒?”
房间里一瞬间沉默下来,蔡德广抬起头,和姜慧对了个眼神。
兴许是知道瞒不住,即便他们夫妻两不说,姜湘出门随便找个街坊邻居打听打听,也能轻而易举打听到姜华在哪里工作。
蔡德广便道:“在新华印刷厂,和我一个单位。”
姜湘噫了一声:“正式工啊?”
“正式工。”
“厉害啊姑父!你竟然能把姜华塞进印刷厂,能安排安排你侄女不?我也没工作呢!”
“别,真别,我那时是正巧有个机会,赶上了捡漏的运气。现在不行了。”
“哦~”
姜湘恍然大悟,低头啃着杂面馒头,冷不防来了一句,“姑姑卖房子的那钱,就是拿去给姜华安排工作了吧?”
姜慧面色不改,冷冷静静。
倒是蔡德广正喝着汤,当即惊得呛了一口。
姜湘偷笑:“姑父啊,你这定力还不如姑姑呢,你看她坐得多稳!”
蔡德广一个文质彬彬文化人,难得忍不住骂了声:“死丫头闭嘴吧!别乱说话!姜华那工作来的不容易,好不容易安稳工作了这一年,你要是给他搅黄了——”
“哎哎哎!”姜湘忙申明道,“姑父,这就是你心胸狭窄了是不?我是什么人啊,我出去乱嚷嚷这件事对我有什么好处?姜华有工作能挣钱,那是好事啊,好歹我们一起长大的,我犯不着害他丢了工作,我还想着他工作了能拉拔我一次呢。”
姜慧白眼:“你别给他拖后腿我就谢天谢地了!”
姜湘笑笑,一只手托着下巴:“哎,我的工作还不知道在哪呢。姑父,你在印刷厂认识的人多,有机会啥的给你侄女介绍介绍呗。”
蔡德广也给她翻了一个白眼:“你以为我的本事有多大,自己出去找吧,实在不行就去国棉厂,我听说国棉厂最近招临时工呢,专门招女工,你去了兴许能招上。”
听到这话,姜湘吃饭的筷子一顿,顿时有些心动。国棉厂啊,那应该就是长川市国棉三厂了。
也是个人人羡慕的好单位。兴许她真能过去试试!
第18章
长川市国棉三厂, 在长川市也算是一个比较大的国营单位了。
姜湘曾经去过那里,站在路边,意外地见到一大片“苏氏”的红顶小洋楼!
听闻长川市国棉厂建立之初, 专门邀请了苏联的专家设计,所以最后是按照苏联设计的图纸盖起来的。
一排排红顶的小洋楼,方方正正的楼体,斗篷式大屋顶, 瞧着别提多气派了。
姜湘咬住筷子, 心想既然知道了国棉厂要招工的消息, 那明天她定要去那里走一趟!
吃过饭, 天色彻底黑了下来。
蔡德广主动站起来收拾,刷碗, 擦桌子,拖地, 最后是收拢两个房间的脏衣裳, 拉个小板凳坐到院子中央的水龙头前, 开始了勤勤恳恳搓衣裳。
而姜慧呢,则直接当甩手掌柜,躺坑上看着她那本缠绵悱恻的爱情小说《茶花女》,直到沉迷其中眼泪汪汪。
姜湘全程旁观,忍不住啧啧两声,虽然她和姜慧不对付, 但这么多年看下来,仍然不得不佩服姜慧挑男人的眼光。
虽然蔡德广做生意败家又没用, 但如今有了工作规规矩矩上班, 这败家的缺点也就没了。
关键是他疼老婆啊,不是嘴上说着心疼, 是直接行动起来干家务活!
君不见,大杂院里有几个男人愿意出来帮忙洗脏衣裳的?
蔡德广忙活的间隙,旁边过来一个大妈在水龙头池子里洗拖把。
蔡德广笑眯眯的打招呼:“吴婶子。”
中年妇女抬了抬眼。
蔡德广随口问:“咱们街道办那边有没有消息?马上就到年底了,下个月什么时候发粮票呢?”
“说是下月初,三号还是四号,还没定,到时候定具体时间。”
“三号四号啊,谢谢,谢谢。”
“…………”
“你家新来的那丫头是?”妇女终于憋不住好奇心了。
“哦,你说姜湘啊,”蔡德广恍然道,“她是我家侄女,我媳妇儿那边有个哥哥,就是命不好,年纪轻轻没了,只留下这么一个闺女。”他没说姜湘是从外边捡来的。
“前两年咱们市里不是号召下乡支援建设吗?她去报名下了乡,这两年都没回来,所以您没见过。”
妇女眸光闪烁:“那现在这丫头是回来了?”
蔡德广点点头:“是啊,她在我家暂住半个月,找到了工作就搬出去住。”
妇女闻言若有所思,像是在想什么,没再开口说话了。
姜湘坐在门槛上,一脸复杂地瞥过去,难道这就是爱干家务活的男人该有的特殊待遇吗?
那中年妇女白天可是对姜慧爱理不理的,到了这会,反而和蔡德广开口闲聊了不少。
晚上,蔡德广出了门,去学校门口接姜晴放学。
现在天黑得早,女孩子一个人放学回家终究不太安全。
姜慧不放心,于是便让蔡德广天天去接送,倘若蔡德广有事去不了,便让姜华去接送,风雨无阻。
不怪夫妻两看姜晴看得这么紧。
前两年在长川市就曾发生过一桩恶性案件:两个初中的女学生放学走的迟,互相结伴一块回家,结果路上遇见了几个流氓,两个女孩都出了事,当时闹得极大。
那出事的女孩回了家,一个受不住侮辱,凌晨便跳了楼,另一个恍恍惚惚也要跳,被突然惊醒的妈妈哭着喊着劝下来,然后全家人举家搬迁,再没了消息。
这件事,姜湘也曾听说过。
案件刚发生那阵,那几个犯了事的畜生迟迟未能落网,姜慧怕得要命,天天耳提面命叫父子两把姜晴接送好了。
至于姜湘,那时她读高中,和姜华一个学校,阴差阳错就被小一个年级的姜华顺带着一块接送了。
想起那两个月风雨无阻一块相伴上学的日子,姜湘便对姜华讨厌不起来。
当年她被逼下乡,机械厂厂长家宋有金对她还想纠缠,也是姜华黑着脸挡了一挡,才让姜湘有逃上火车下乡的机会。
大约半小时过后,姜湘便见到了放学回家的姜晴。
姜晴今年十六岁,个头随了她妈姜慧,长得不高,一米六,但一张脸生得很讨喜,眼睛圆乎乎的,明眸皓齿,笑起来也挺好看。
见到姜湘,姜晴啧啧称奇,围着她转了一圈,“你真行啊姜湘,下了乡竟然还能回来!”
姜湘抿唇笑笑,不说话。
姜晴又叽叽喳喳说道:“我同学她哥当年和你同一批下了乡,但他去的地方和你不在一块,人家能回来,是他妈办理退休,让他回来接了岗位工作,他才能顺利回城!你怎么回来的?快给我说说,你怎么做到的?”
姜湘揉揉耳朵,心想这丫头还是一如既往的吵闹。
语气淡定道:“你管我怎么回来的呢?总之我是光明正大回来的,你要不信,尽管去查去问!”
姜晴嘻嘻笑,亲热地环住姜湘胳膊:“好姐姐,我去查去问什么呀?我们进屋,进屋,我刚进去就看见你那两大包行李了,都带了什么呀?有什么好吃的给我也分一口嘛!”
姜湘:“…………”
姜湘面无表情,把提前准备好的枣饼纸包打开,就看见姜晴满意地拿了三块枣饼,喜滋滋地出了房间,去隔壁找她妈要饭吃去了。
不一会儿,姜慧掀了门帘进来,脸上笑呵呵的,嘴上带着尚未擦干净的枣饼馅,“你看你,有好东西也不早些拿出来,还让晴晴那丫头转交。早知道下午那顿饭不收你的钱了。”
姜湘心想,她哪里让姜晴转交枣饼了?
是那丫头自己毫不客气拿了三个,她自己一个,爹一个,妈一个,谁也不能缺了一口吃的。
若是姜华在家,只怕她得拿四个枣饼!
有时候姜湘很难看得懂这一家子。说他们感情好,那是真的好,按理说一家人友爱和睦,说明这家人本性是好的,善良。
但姜慧对年幼的她苛待打骂,蔡德广不管。
姜华呢,姜华小时候也欺负她,揪她的辫子抢她的饭碗甚至捉弄她关小黑屋。
姜晴好一些,她年纪最小,一团小豆丁的模样,就算想欺负人,姜湘比她高比她壮,她欺负不起来,只能和姜慧告黑状。
就这一家子,让姜湘的童年水深火热。
待姜湘长大了一些,十三四岁左右,姜华突然便转了性子,不欺负她了,沉默少言跟在她身后。
姜晴也不变着花样和姜慧告黑状了,在她身后姐姐长姐姐短的,喊得比谁都甜。
姜湘捂脸,想了好些年,想不通兄妹两的转变是为何。
她又一次唉声叹气,托着下巴道:“姑姑,我那个枣饼算是好东西了吧,我不是白给的,你们现在表达感激也来得及,明天后天别收我饭钱不就好了。”
姜慧脸上的笑一僵,忙道:“那不成,最多不收你明天三顿的饭钱了。”
姜湘算了下账,有点吃亏,但她不打算计较了。拿三个枣饼换得接下来几天的安生日子,值了。
姜湘点头:“也行,明天的早饭你还是别管我了——也不成,那我岂不是亏了一顿饭?姑姑,要不明早你给我煮两个鸡蛋!我要吃白水煮蛋!”
话音落下,姜慧当即收了笑脸,骂骂咧咧离开。
姜湘噗嗤一笑,双手捧着脸哀叹,看样子,明早想吃的白水煮蛋是没戏了。
*
姜华下班回家的时候,已是深夜十点整。
大杂院静悄悄的,其他人家已然陷入梦乡。
姜湘还没睡,姜晴也没睡,大概是都在等着姜华回家。
姜华一进门,看见姜湘,第一反应摘掉眼镜擦了擦,又重新戴上,意外道:“姜湘?”
姜湘没来得及说话,倒是姜晴,坐在床上抱着被子,打声哈欠抢先道:“是啊是啊,哥,你没看错,就是姜湘回来了嘛!”
姜湘笑笑:“对,我回来了。”
姜华的眼睛,自始至终一直望着她,直到姜湘纳闷地挥挥手,他才回过神,见姜湘脚下堆着一大包敞开的麻袋,露出里面打了补丁的床单被套。
他愣了愣,再去看自己的床铺,顿时猜到了姜湘的意图,“你今晚睡我这?”
姜湘点点头,双手合掌向他祈求,“好弟弟,我就在你家暂住半个月,等我找了工作搬出去,咱们两家就各过各的了。你行行好,去隔壁搭个桌子睡一阵,行不?”
姜华扭头,看了看隔壁紧闭的房间门,干脆道:“算了,我去厂里的值班室睡。”
“厂里的值班室能睡?”姜湘纳闷。
“能,我们上夜班的工友有时候犯困,就去值班室睡一会。”说完,姜华进屋,在柜子里拿了两件自己的换洗衣裳,然后转身离开。
姜湘站在原地,脸色愣愣的,似乎没想到事情会这般顺利。
眼瞅着他要出门,姜湘忙道:“等等,我想去厕所,能不能陪我去趟厕所啊?”
正要出门的姜华险些被门槛绊倒。
赖在床上的姜晴忍不住撇撇嘴,出息。
她翻翻白眼,慢吞吞伸手道:“我也去!哥,你等等我,大半夜我两不敢去外面的厕所!”
姜华出了门,站在门口无语望天,“那你快点,我在门口等你们。”
姜晴麻溜套了件棉袄下床,姜湘去拿纸,上厕所带纸这一件事绝不能忘!
顺便在麻袋里翻了翻,掏出一个手电筒。
出了大杂院,姜湘打开手电筒,灯光顺利亮起。她微微松口气,幸好手电筒的电池还中用,没掉链子。
姜晴亲亲热热搂住她,“哟,还有手电筒呢,姜湘你在乡下过得还不错呀。”
姜湘懒得和她说话,径自往前走。
她也是想上厕所了才知道,大杂院里面竟然没有茅厕!
只能出去巷子里找公共厕所。公厕距离家门口倒也不远,走三分钟就到了。
自从搬到大杂院,平时姜晴半夜想上厕所,都得喊她哥姜华起来,叫她哥陪她一起去厕所。大半夜小姑娘一个人出去上厕所害怕。
如今轮到刚回来的姜湘,姜湘也怕呀!
拉着姜晴一个小丫头更没安全感,正好逮着姜华,只能厚着脸皮让他陪一趟了!
巷子里的公厕建得挺大,分男女左右两边。
进女厕时,姜湘没急着进去,先是拉着姜晴站门口,拿手电筒晃了一圈,见里面空荡荡的,没多余的可疑的人,这才松口气。
姜华守在门外,站几步远的地方,揣着袖子道:“你两进去吧,放心,我在外面守着呢。”
姜湘笑了一下,安心进去。
姜晴则捏紧鼻子,全程眉头紧皱面目狰狞,借着手电筒的光看了一圈,勉强挑了一个不那么脏的旱厕坑,上去拉屎。
还未上前的姜湘:“…………”
姜湘万万没想到姜晴这娇生惯养的小丫头也变了,竟然能忍得了这样的公共厕所!
半晌,姜湘闭了闭眼,同样面目狰狞捏紧了鼻子,在剩下的旱厕坑里挑了挑,挑了一个勉强干净的坑上去,下来的时候她提好裤子几乎是落荒而逃。
姜晴撅|着屁股小声喊:“哎你两别走远啊,在门口等等我!”
这一句出来,姜湘差点滑倒,没好气地回头道:“知道了,一定等你,不走远。你拉快点吧你!”
姜湘忙不迭出去,看见守在外面入口寸步不离的姜华,也不知他有没有听见她和姜晴说话的声音,脸上臊得慌。
幸好天黑,姜湘也顾不上别的了,捂着鼻子嫌弃道:“等等吧,那丫头大号!”
姜华:“…………”
姜华咳咳,装作没听见,无语望天。
姜湘站远了一些,嫌厕所臭,过了一会,忍不住开口问他:“我听姑父说你进了印刷厂,你在里面做什么工作呢?”
姜华低声:“去年在车间一线当学徒工,就是操作机器的。前两个月才刚调进机关的保卫科,负责厂区巡逻安保的工作,得三班倒。”
新华印刷一厂的安保其实没那么复杂,说是三班倒,最辛苦的班便是夜班,需要熬夜。然而上夜班并不是整夜巡逻,他们累了也能摸鱼歇歇,甚至分组轮流睡一会。
总而言之,比车间一线繁杂的工作轻松不少。
姜湘哦了一声,有些意外他回答的如此详尽。
她就不开口问从车间调进机关保卫科,这中间蔡德广有没有出力的事了。
大半夜到处黑漆漆的,说话的声音再小都能让人注意到,谁知道有没有小人躲背地里偷听呢?
她没有害姜华丢工作的心思,犯不着让人家好不容易得来的安稳工作丢了。
其实不只是姜华,包括姜晴和蔡德广,姜湘对他们都没有报复的心思。
说到底,姜湘是捡回来的,本就和姜家没什么关系,她不奢求他们对自己好,有爷爷奶奶真心实意疼她,足够了。
以后她搬出去一个人过日子,便会慢慢和姜家断了联系。
就当是陌路人,各自安好吧。
*
等姜晴从厕所出来,又是十几分钟过去了。
姜晴蹲得脚麻,靠着她哥姜华的胳膊一瘸一拐地往家走。姜湘面无表情跟在后面,一时不知道该替谁尴尬。
到了大杂院门口,突然听姜晴“哎呀”了一声,吓得急忙躲到姜华身后。
姜湘纳闷,走上前和姜华并排:“怎么了?”
姜华示意前面:“那边走过来一个人。”
都到家门口了,怕什么怕?姜湘压根没怂,大着胆子探了探脑袋,却见走过来的那人身形挺拔,衣着熟悉,眉眼上熟悉的一道疤痕……
不是梁远洲是谁?
看清楚是他,姜湘心底的那一丁点害怕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没好气地上去,拽着他胳膊低声道:“不是说了叫你今晚别来吗?你大半夜来这里干嘛?”
“湘湘。”梁远洲也很惊喜,见到她笑了笑。
他原本不抱希望见到她,就是办完了事不放心,想着过来走一走,走过了他便打算回去睡了。
他殷切地给姜湘塞了一个仍然温热的油纸包。
姜湘纳闷:“这什么?”
梁远洲低声:“烤鸡腿。”
“。”
“那我不能收!”
“湘湘,你拿着吧。”梁远洲不容她拒绝,说罢便抬起头,看了看站在对面一脸复杂旁观的姜华和姜晴。
67年,他在乡下的牛棚里见过狼狈不堪疯疯癫癫的姜华,也曾见过姜晴年纪轻轻笑靥如花的黑白照片。
这兄妹两,一个死,一个疯。
那时他去的太迟,姜家早就没了,只剩一个姜华苟且偷生。
梁远洲目光微动,不在意地收回视线,问姜湘:“湘湘,你们大半夜不睡觉,出门做什么?”
姜湘眼角抽抽,言简意赅道:“去厕所。”
梁远洲愣了下,“你们院子里没厕所?”
“没。”
“湘湘,你不如搬到我家,我那里条件比你这好多了——”
“再见了梁远洲同志!”
姜湘抢先一步打断他的话,再让他继续在姜华和姜晴面前胡咧咧,她的名声也该没了。
她谢过梁远洲深夜专程跑过来给她送烤鸡腿,“鸡腿的账下次跟你算,我回去睡了啊,梁远洲,深更半夜的,你也早些回去睡吧。”
说罢,姜湘扭头便跑,拉着姜晴两三步跨进大杂院。
姜华落后一步,去关院子大门,扭头望向梁远洲的目光有些不善。
梁远洲注意到他的目光,不由轻轻一笑,并不把姜华的敌意当做一回事。
一个护不住自己亲爹亲妈包括至亲妹妹的废物,有什么资格看不起他?
至少他那时护得住湘湘。他甚至很快就把她从牛棚里带了出来,带回城,她和他在一起,什么都不必怕。
梁远洲站在大杂院外,隔着大门缝隙,隐约看见姜湘步伐欢快地进了房间。
他微微叹口气,心想什么时候才能把老婆娶回家呢。
第19章
房间内灯光晕黄。
送走了姜华, 姜湘急忙去洗手,拆开油纸包,两根烤鸡腿仍然温热着, 表皮焦脆内里酥软,看得出烤鸡腿的人手艺相当不错。
姜湘迫不及待开吃,唔,好香好香!好好吃!
要不说她读书上学没好好学语文呢, 她就不会用那些华丽语言来描述超级好吃的鸡腿!
就像有一次她做梦想起现代祖国的国庆阅兵仪式。
她目瞪口呆坐在电视机前, 看着满天的战机队列, 漫天的烟花礼炮, 只会震撼地说一句卧槽!卧槽!牛逼!好牛逼!
其他稍微有点文化的词汇在那一刻她压根想不起来。
姜湘拿着一根鸡腿啃,旁边的姜晴馋得口水都快出来了, “好家伙,那男人是谁啊?深更半夜就为了给你送两根烤鸡腿?”
姜湘哼哼, 拍掉她伸过来的手爪子, “你转过身去, 别打我鸡腿的主意!下午给了你三个枣饼我还吃亏呢,再给你分一根鸡腿我得亏死!”
姜晴也哼哼:“怎么就亏了?我妈不是说明天不收你饭钱吗!”
姜湘噫了一声,“你还知道我在你家吃饭要掏饭钱呢?那你吃我鸡腿就能白吃不掏钱了?”
姜晴卡了卡脑壳,半晌说不上一句话:“…………”
良久,就在姜湘欢快地啃完了第一根鸡腿,决定干掉第二根鸡腿的时候, 眼前突然出现了两块银元。
姜湘:“!”
姜湘眼疾手快去拿银元,谁知姜晴收了手, 咳咳道:“一手交钱, 一手交鸡腿。”
姜湘无语望天,任由这丫头把剩下那根鸡腿拿走, 然后留下两块银元。
拿两块银元换一根烤鸡腿,也就只有姜晴能干出这种蠢事了。
姜湘摸了摸自己的厚脸皮,静悄悄地拿了银元,没吱声,默默占了这个便宜!
银元,其实就是袁大头,虽然不是当下常用的钱票,但拿去银行是可以兑换的,一块银元兑换一块钱。
按理说普通人拿到银元都会去银行兑换,但姜湘不会去银行,她成分不好,去了银行很难解释得清银元的来处。
万一被人认为当年收缴财产时藏了私,那问题就大了。
所以姜湘通常会去黑市兑换银元,亏个两三毛直接换成钱,至少安全一些。
她捏着这两枚银元翻来覆去打量,想到自己还埋在花园洋房秋千下的那半罐银元,不由问姜晴:“你哪来的这银元?”
“我妈给的,”姜晴啃鸡腿啃得抬不起头,嗓音含糊不清,“你以为咱们家真穷得过不下去了?要不是为了我哥,咱家都不至于卖房!”
话音刚落,姜湘抽她脑袋,教训道:“笨丫头,两句话就把你哥卖了?你平日里对外都是这么说话的?”
姜晴不服气:“你当我傻?我就对着你说了,咱们自家人,谁不清楚谁啊?我不信你猜不到卖了花园洋房的钱用哪了!”
姜湘白眼,她当然猜到了。
姜华能进新华印刷一厂,十有八.九是她姑父蔡德广走关系弄进去的,中间要打点关系要用钱,姜慧那还有奶奶留的一箱小黄鱼呢!
随便拿一根小黄鱼就能换不少钱!
但姜家明面上哪能有那么一大笔钱?
姜慧只怕是当时着急凑钱,只能豁出去把花园洋房卖了,卖房的钱光明正大,拿出去打点关系也能说得清钱的来历。
姜湘问:“你哥的工作给卖房安排了,那你呢?你咋办?”
姜晴舔掉手指上沾的鸡肉丝,得意地说道:“我想考中专,我成绩顶好,次次考前三,不信考不上一个咱们市里的中专。中专毕业给分配工作,我回来当老师!”
姜湘松口气,幸好没说考大学,考大学那是真没戏,考市里的中专还有一点点可能性!
“明年就该考试了,你和姑父提前打声招呼,让他想想办法,看看有没有认识的人,别让人家在最后一步录取上把你卡了。”
“早就找好了,没问题的。”姜晴想也不想地说道。
姜湘愣了下,不过片刻功夫,她迅速恢复过来,低下头去整理自己的床单,不想叫姜晴看见自己眼里的情绪。
她忽然便有些落泪的冲动,当年她高中毕业也去考了市里的中专,她成绩也顶好,那一年班里的好些同学都考上了中专。
但最后中专的录取结果出来,名单上竟然没有姜湘的名字。
那时姜湘便明白自己落榜了,不是因为她分数不够没考上,而是她成分差,中间一道手续就被刷下去了。
如今知道蔡德广有门路找关系,那当时她考中专,他竟然一句话都不说,就在一边冷眼看着她失去上中专的希望?
姜湘越想越气,气到眼里含着泪,她虽然早早意识到自己在这个家就是外人,以后迟早会是陌路人。
但她曾把他们真心实意当做一家人,即便是现在,看在奶奶的份上,她仍然是希望姜晴和姜华以后能好好的,有个工作,安稳生活。
姜家人丁凋零,下一代就剩这兄妹两个了。
姜湘无声抽噎着抹了把眼泪,余光瞥见姜晴美滋滋吃完了她的烤鸡腿,更生气了。
她刚才做了什么?
她干嘛要收那两块银元给这丫头分一个鸡腿?
姜晴缺这一根鸡腿吃吗?蔡德广去黑市卖一根小黄鱼,他们一家人何愁吃不上肉?
啊呸!
她再也不要对姜晴好了!明儿她就出门满大街问问哪里能租房子,她要火速搬出去,再不和这一家人牵扯了!
*
第二天清晨,大杂院陆陆续续响起了吵闹声。
姜湘起得最早,她昨晚一夜被气得没睡好,起床时仍然憋着一股闷气。
她下了床,看着一边仍在睡懒觉一无所知的姜晴,气冲冲地踹她一脚,然后扭头去外面刷牙洗漱去了。
清晨凉风习习,带着微微寒意。
姜湘拿着牙刷站在水龙头跟前,禁不住打了个寒颤,不由立马回去给自己添了一件棉袄。
她本想着长川市应当没有乡下那么冷,结果还是冷啊!说起来,她的破棉袄在乡下能穿得出去,在城里穿出来还是有点拿不出手。
姜湘摸了摸袖口打了不知几次的碎布补丁,微微叹了口气,有件破棉袄不受冻就挺好的,明年冬天她再考虑要不要做新棉袄,今年不搞了!
刷了牙洗完脸,姜湘抬起头,看见隔壁的邻居大妈,笑着打了声招呼:“婶子,早上好啊!”
“恩。”大妈脸色淡淡。
“……”姜湘吃了个闭门羹,摸摸鼻子,不去贴人家冷脸了。
她要给自己热红糖馅包子吃!
大杂院的住户都在自家门口砌了个灶台,姜慧也不例外,她房间里有个连通土坑的灶台,门外也有一个做饭的大灶台。
屋里面的灶台通常就是拿来烧烧热水暖暖床铺,做饭还是在外面做,省得油烟味儿在房间里四处窜。
姜湘四处寻摸着蒸锅的时候,姜慧也起床了,打着哈欠站在门口,“干嘛呢?找什么?”
姜湘语气淡定:“找蒸锅,给我热两个包子吃。”
姜慧纳闷:“哪来的包子?”
“我自己火车上买的包子,怎么?你又想分两个包子吃?”姜湘眼神戒备。
“……我吃你的包子做什么!我不吃!”
想了想,姜慧实在气不过,忍不住阴阳怪气道,“我们今早吃煮鸡蛋,鸡蛋没你的份,你就喝粥吧。”
“姜慧同志,这就是你做人不厚道了,你昨儿还吃了我的枣饼呢!都说吃人嘴短拿人手短,你们一家子打劫了我三个枣饼,就让我干喝粥,看着你们吃煮鸡蛋?”
这是人干事?
眼瞅着两人就要挽起袖子干仗吵起来,屋里的蔡德广及时掀了门帘出来,“行了行了,不就两个蛋吗?我煮!我煮!你们别吵了姑奶奶们!”
姜湘哼了一声,这才满意,弯腰去捡柴禾,给灶台生火。
见她终于消停,蔡德广松口气,和一边的姜慧道:“你去收拾收拾,一会儿叫晴晴起床,我做好早饭送她上学去。”
姜慧没吱声,阴着脸,转身进屋去收拾了。
蔡德广先是去洗漱,短短几分钟后来到灶台跟前,没想到折腾半晌,姜湘仍然没能生起火,手忙脚乱打了几次火石!
蔡德广嫌她添乱,把人赶一边去,“你下乡两年了还不会生火?你在乡下怎么活的?”
姜湘不是不会生火,她是不习惯用火石擦火星子,她用惯了火柴盒那玩意儿。
以前在红河湾生产大队,火柴盒也是她经常在供销社囤货的东西。
姜湘蹲在他旁边,无情嘲笑:“姑父啊,我也没想到你都混到这地步了,连两分钱的火柴盒都买不起?”
“…………”蔡德广无话可说。
灶台里的火顺利升起来,紧接着烧水,切菜煮菜粥,另一个蒸锅放了四个鸡蛋,还有姜湘的搪瓷饭盒。
当蔡德广看见她饭盒里五个白白胖胖的红糖馅包子时,脸上的神情都明显楞了一下,“你真行啊姜湘,火车上这包子不好买,你哪来的餐票?”
看样子他也是了解火车餐票的。
姜湘不肯告诉他,“姑父,你打听那么多干什么?”
蔡德广深深地望她一眼,“行,我不问了,一会热好了包子你拿着饭盒出门去吃。不然晴晴看见了又得吃你包子。”
姜湘没说话,她本来就是这个打算。
她看着蔡德广围着灶台忙前忙后,一刻也不停歇,仿佛甘之若饴。
姜湘心情复杂,实在憋不住,站在他身后低声问:“姑父,我听晴晴说她明年要考中专,你那边有认识的人,给提前打招呼了?”
听见这话,蔡德广一愣,顿时在心里暗骂姜晴没心眼,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他不是特意教过的吗?
当年姜湘考中专,他闭眼装着不知道,就是不想消耗人情关系,也不想又花钱又花心思插手这件事。
他知道姜湘落榜的原因。
当年他认识的朋友专门过来问了他一句,说是姜湘考得极好,上市里的中专学校本该没问题,但学校的招生办老师有意见分歧,一个认为她成分不行,主张把她的名字刷下去。
另一个认为她是个人才,姜湘分数排名第三,刷下去太可惜。
朋友就在中专学校当老师,过来问蔡德广要不要帮一把,就是费些心思。
反对录取姜湘的那老师年纪大了,思想观念封建固执,他们找中间人说说好话,再送点东西打点打点,让姜湘上个中专应该没问题。
蔡德广得知消息,想了想,辗转反侧一晚上,委婉拒绝了朋友的提议。
可以说,是他袖手旁观,眼睁睁看着姜湘落了榜。
想起这件事他便有些心虚,转头看了看姜湘的脸色。
姜湘面色平静,那双总是含着笑的漂亮眼睛,此时此刻仿佛沉静地像一潭死水。
看着蔡德广躲闪的眼神,姜湘还能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终于死心了,彻底失望了。
半小时过后,蒸锅呲呲冒气,红糖的香气一瞬间飘满了整个大院,引得邻居两家的小孩频频张望过来。
姜湘木着脸,垫着抹布从蒸锅里拿出自己的饭盒,又另外拿了一个蒸熟的鸡蛋。
她和蔡德广冷冷淡淡打声招呼,拿着自己的早饭,又拿了自己的军绿色挎包,头也不回便离开了大杂院。
出来以后,吹着街上的冷风,望着人来人往的街道,姜湘才觉得心头的闷气散了一些。
她抹了下眼睛,才发觉自己眼睛已经湿湿的,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哭了。
早知如此,她就不为了省钱回姜家暂住了,这下得知自己当年明明有机会上中专却没上成,白惹自己伤心一次。
她还能再考一次吗?
她不考了!她不上中专也能照样找到工作,叫那些人好好睁大眼睛看一看,将来最有出息的便是她姜湘!
姜湘眼里含着泪,在大马路边上找了个避风的地方,坐在马路牙子上开始吃早饭。
天大地大填饱肚子最大。
她吃饱了就去忙正事,今天一天的事情多着呢。
她打开搪瓷饭盒,热气腾腾的红糖馅包子,又甜又滚烫,仿佛一瞬间治愈了她心上受到的伤害。
姜湘一边擦眼泪一边吃包子,吃了一个,正准备吃第二个,眼前忽然罩上来一大片阴影。
她愣愣地抬起头,看见熟悉的男人身影,哦,是梁远洲啊。
梁远洲面色不善,盯住了她红通通的眼圈,语气冷冽:“湘湘。”
姜湘笑了下,招呼他道:“吃包子吗?”
梁远洲没说话,同她一块坐到马路牙子上,无视街上路人偶尔望过来的奇怪眼神,两人一块面不改色吃起了红糖馅包子。
姜湘一口气干掉了三个包子,撑到打了个饱嗝。梁远洲干掉了两个。
包子吃完,剩下一个蒸熟的鸡蛋,姜湘想也不想给了梁远洲。
梁远洲微微一愣,抬起眼,“湘湘。”
姜湘双手捧脸,忧愁地目视前方,“给你吃吧,我吃饱了。”
梁远洲“哦”了一声,低下头去剥鸡蛋壳,三两下剥了鸡蛋壳,他一分两半,其中蛋黄多的那一半递到姜湘眼前。
“湘湘,蛋黄营养多,你多补补营养。”
姜湘白他一眼,“你好烦,一个蛋还要分一半?”
梁远洲脸色固执,递到她面前的那半个蛋纹丝不动。
姜湘只能张嘴,两三口消灭掉鸡蛋。
梁远洲把剩下的那一半鸡蛋吃了,见姜湘不那么低落,这才开口问道:“湘湘,你怎么了?是不是和家里吵架了?”
姜湘咕哝着点点头,不想再提一遍伤心事,转头和梁远洲道:“我不想在家、我不想在那个大杂院住了。”
她不再用“家”这个温暖的词汇去描述那个地方。
梁远洲当即顺藤上去:“那你搬到我那里住——”
姜湘抬手:“打住!虽然我决定不在那边的大杂院住了,但这并不等于说我就要搬到你那边去住,我还有其他地方可以选择。”
“湘湘,”他语气不高兴,“你还能选择去哪里住?”
“住宿舍啊。”
“?”
“湘湘你这么快找到工作了?”梁远洲怀疑人生。
“没,我还没去问呢。”姜湘托着下巴,声音里带着忧愁,“我原计划是想着花时间认真找一个正式工作,正式工稳定一些,有保障。但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我急着找宿舍住,听说国棉厂招工呢,我进去国棉厂当正式工可能没指望,但是揽一个临时工应该没问题。”
国棉厂比较特殊,车间三班倒,一线的纺织女工常常需要加班赶单干活。
姜湘的原计划里,是坚决不肯做临时工的。因为临时工算是单位最底层的工种,随时都能被开除掉。
况且临时工的工资低,累死累活却只能挣那十几块钱,而且对应的定额粮也不会涨。
没错,一个人有没有工作,工资级别又是多少,直接影响到了他每个月的定额粮是多少。
比如机械厂里的学徒工,每月生活费十八块,每月定额粮二十一斤。而一个初中学生或高中学生的每月定额粮就是二十一斤。
最基本的一级工呢,每月工资三十块,每月定额粮涨到三十斤,比初中生的定额粮多了九斤。
二级工,每月工资四十块,每月定额粮涨到三十六斤,这下又多了六斤。
三级工,每月工资四十八块,定额粮涨到四十斤……
以此类推,一个工人的工种级别越高,工资也越高,月月的定额粮也随之涨了起来。
而这些级别往上,最高是八级工!
八级工一个月能拿99块的工资,将近一百块呢,谁不想挣啊?
然而这钱哪能这么容易挣到?大多数工人都还在一级、二级、三级工的级别徘徊呢,熬十年八年也就升一个级别,没那么容易的。
姜湘叹口气,想到大学里面那些教书育人的教授,那又是另一套工资算法了。人家那工资才叫高呢。
医院的医生和干部挣得也多,可她没学医,对学医也不感兴趣。
听说政府机关、公安部门、以及部分公家单位等等,那里面的工资也挺高。
比如一个公安同志,一个月的基础工资大概能有三四十块,还有额外的补贴十几块,有些退伍转业的更有不少特殊补贴,零零总总加起来一个月能拿七八十块钱的工资。
七八十块呢,姜湘只能脑子里想一想羡慕一番。
她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沾的尘土,准备和梁远洲道别,去办正事了。
谁知梁远洲不走,亦步亦趋跟着她,“湘湘,你接下来去哪里?”
姜湘一边走一边和他说:“你别跟着我啦,我要去公安局办户籍——”
听到公安局这个地方,梁远洲突然站定,扣住姜湘的一只手,不太确定地又问一遍:“你刚刚说你去哪里?”
看在他对自己挺好的份上,姜湘很有耐心地重复说:“公安局,公安局知道吗?我才从乡下回来,户籍的事得赶紧办好,所以要去公安局办户籍。梁远洲同志,你不用担心我,现在大白天的,我一个人去绝对很安全,你可以不跟着我了吗?”
梁远洲岂能任她一个人去公安局?徐盛安那狗东西就在公安局呢!
第20章
他有些惶恐, 急着拦住姜湘道:“湘湘,要不你别去了,我帮你走一趟办户籍。”
姜湘哪能让他跑一趟:“这个户籍需要我自己本人去办的, 你帮我代办,人家还不给你办呢!”
“湘湘!”
“梁远洲你不要烦我,我今天事儿多着呢!”
“湘湘!”
无论梁远洲怎么说,姜湘充耳不闻, 自顾自向前走。
很快, 梁远洲不再说话了, 默默地跟在她身后。
公安局就在市中心, 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 姜湘步行走了大约二十分钟,才到达了目的地。
她扭头瞥了一眼紧跟后面的梁远洲, 有些无奈, 顾不上搭理他, 直接进了公安大院。
只见不远处长长的一排办公室,兴许是为了方便人民群众办事,门上的招牌简单直白一目了然:户籍办接处,档案室,刑警大队,巡逻队……最后一个是收发室。
收发室不难理解, 想必是负责公安局接收信件打电话的办事窗口。
姜湘要给自己办户籍,自然要去户籍办接处。
她抬脚进去, 就见办公室里面只有一个办事窗口, 一个穿着制服的年轻公安正低头喝着茶。
姜湘上前,笑容甜甜道:“同志, 我来办户口。”
年轻公安抬起头,瞥了她一眼,目光微微惊艳,顿时坐直了身子认真道:“这位同志,你要办什么手续?”
姜湘从挎包里拿出一沓证明条子。
涉及到迁户,中间的手续及其复杂,她至今仍没搞懂流程,只知道李支书帮她去公社走了一趟,该弄的手续差不多都弄好了。
姜湘只要拿着这些资料来公安局户籍室走一趟,就能把自己的户口搞定。
年轻公安接了资料,低头翻了两页,目光不由顿住,停留在了某一页的信息那一栏:姜湘,民族资本家后代。
年轻公安微微诧异,抬起头,再看姜湘的眼神,全然没有之前那般热情了。
姜湘:“…………”
姜湘抬头望天,她大概知道公安同志为何如此看她,成分这一档,她是怎么也摆脱不了的。
她微微叹气,看着公安同志飞快地翻阅档案,翻阅资料,然后给她开条子,盖公章。
最后,公安同志问:“你这户口还是回到原来的解放路街道办?”
姜湘忙道:“我现在搬家了,不住解放路。”
年轻公安的笔杆子停下来:“那你现在住哪里?”
姜湘愣了下,虽然她如今住在印刷厂那一片家属区,但她不打算把户口落那里的街道办,她甚至决定立刻马上就要搬家!
但是搬到哪里现在也不确定啊。
不等姜湘发愁怎么说,一旁时刻防备警戒的梁远洲听见这话,急忙插嘴道:“就到新城路,新城路街道办。”
姜湘微微蹙眉,没好气地抽他胳膊,“你别给我添乱!一边去!”
梁远洲低声解释:“湘湘,我就住在新城路,你把户口落到新城路街道办,以后粮食关系也在那,平时粮店排队买菜买粮我能给你帮忙。”
姜湘没说话,看了看他,似乎在思考。
年轻公安催道:“想好了没?在哪里?”
梁远洲戳姜湘肩膀,仿佛也在无声地催促她。
姜湘闭眼,硬着头皮说:“就到新城路吧,新城路街道办。”
两分钟过后,姜湘垮着脸,带着一肚子的怨念,拿着新城路街道办的介绍条子,出了户籍室。
梁远洲顾不上高兴,余光瞥见某个办公室门口的熟悉人影,身形微微一顿,赶忙拉着姜湘火速离开公安局。
走到公安局大门口,姜湘停下脚步,低头看了看手里的介绍条子,新城路街道办——因为落户需要具体住址,她也一股脑填成了梁远洲的住址。
如今想想,确实有些草率了。
姜湘心想就这样吧,她暂时把户口落到新城路,和梁远洲一个街道,以后领粮票油票或者排队买米面之类的,有梁远洲在,不愁找不到他帮忙。
但她不打算和梁远洲住一块,男未婚女未嫁,即便是租房住到隔壁,也很容易招来街坊邻居的闲言碎语。
倘若她和梁远洲对外光明正大谈对象,想必这些闲言碎语也就没了。
但她并没有和他谈对象,就不给自己找这些没必要的麻烦了。
接下来姜湘打算去新城路街道办,把户口最后一步落实了,然后再去国棉厂走一趟。
倘若顺利的话,她拿到国棉厂临时工的工作,应该就能分配到宿舍里的一个床位。
她可以搬到宿舍里面住!
这样想着,姜湘便抬起了脚,终于不在公安局大门口站着了,风风火火朝着新城路街道的方向奔去。
就在她彻底离开公安大院的那一刻,梁远洲微微落后一步,扭头瞥了一眼公安大院,远远便瞧见了刑警队办公室门口的某个让他恨得咬牙切齿的身影。
是徐盛安。
那人端着搪瓷缸正喝着茶,似乎注意到了梁远洲望过来的稍微不那么友善的眼神,挑挑眉,意外地回望过去。
梁远洲顿时收了视线,面色冷淡转身离开。
不多久,给姜湘办户籍的那年轻公安出了办公室,见徐盛安一直盯着大门口,意外道:“看什么呢?”
“刚刚有个小丫头去了你那办户籍?”
“是有一个,”年轻公安笑了笑,“怎么?你看见人家那张脸了?”
“……”徐盛安皱起眉,他没看见正脸,只是觉得那女生的背影莫名有些熟悉。
却听年轻公安不赞同道:“那丫头长得是漂亮,但成分不行。你若是看上了,最好趁早死了这条心,省得耽误你前程。”
听他这么说,徐盛安抬眸瞥他一眼,似乎不太赞同这个说法,但也没再继续问了。
只是看见一个隐约眼熟的背影,不至于让他过多关注。
*
姜湘去到新城路街道办,顺利地找到工作人员,把户口最后一道手续落定,粮食关系也很快弄好了。
从街道办出来,她便收获了两个崭新的购货本,一个是粮本,一个是副食本。本本上指定的粮店和副食品店都在新城路街道。
倘若姜湘想去其他街道的粮店买米面,那还不成呢,必须是凭证本上指定的那家店铺才行。
说来有些难以置信,姜湘对粮本副食本不怎么了解,当然了,姜家也有这个购货本,但姜慧看得紧,从来不许她碰一下摸一下。
如今有了独属于自己一个人的粮本副食本,她迫不及待要坐下来好好研究一下。
姜湘左看右看,在大马路上找了一个避风的凉亭,坐下来翻看粮本。
梁远洲默默坐在她旁边。
姜湘仔细看,她的定额粮供应是每月二十一斤,粮米面的比例是7:2:1,票券也是对应发放。
粮票有粗粮票细粮票,粗粮票一般可以拿去买杂粮糙米红薯等,细粮票就是买大米面粉之类。
每月二十一斤的定额粮,姜湘掰着手指算了算,就算她勒紧裤腰带,省吃俭用一天吃一斤的粮,那只够吃二十一天的,一个月都不够吃呢。
想到这里,她脸色发愁,心想怪不得大多数人家吃不饱呢!
她还是一个人过日子,不用补贴家里的其他人,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就这样,定额粮竟然也不够吃的。
在这里,其实很多人对五六十年代的粮食水平有些误解,比如相当一部分的人认为一个月二十一斤的粮食呢,怎么可能吃不饱!
有人说她自己家里做饭,一个月都吃不了二十斤的大米!
但事实上呢,五六十年代的二十一斤定额粮,不全是细粮大米面粉,更多的是带壳带皮的糙米杂粮。
倘若去掉壳去掉皮,剩下的能填饱肚子的米粒只怕没多少了。所以这年头粮食不够吃、吃不饱是很常见的事情。
粮本的内容看完了,姜湘去翻副食本。
相比粮本的简单分类,副食本就比较复杂了,内容极其丰富,各项数据写的清清楚楚——
每月半斤肉,一斤鸡蛋,四两花生油,四两红糖,四两白糖,一斤豆腐……
每月半块肥皂,半斤洗衣粉,半管牙膏。牙膏有些麻烦,一般是攒两个月的供应,再直接去买一管新的牙膏。
每月三寸布票,一年一共三尺三。
姜湘算了算布票得攒多久,攒两年才勉强够做一件衬衣……老天爷啊,这日子她不过了。
摆烂了两秒钟,姜湘强撑着打起精神,把两个本本装进挎包收好了,然后起身,和旁边的梁远洲道:“我要去国棉厂看一看了,你要跟我一块去国棉厂吗?”
梁远洲很不想让她去国棉厂这一趟。
据他所知,姜湘回城以后的未来两年,都在国棉厂当临时工。
直到饥荒的那一年,她才突然失了业,去相亲,去和徐盛安走到一起。
一想到这里,他喝醋都快要喝麻了。
“湘湘,你别急着去国棉厂,你听我说。”他准备和姜湘好好说一说自己的打算。
一看他那认真的架势,姜湘眼皮一跳,提前警告他:“你别再跟我说进长川油矿的事了啊,我不信你那套说辞的!”
梁远洲陡然沉默。
他就是想说怎么帮她操作进长川油矿的正事呢。
他顿了顿,只能换了另一套说法,“湘湘,进了国棉厂会很辛苦,你进去一定是车间最底层的小女工,天天都要坐纺织机面前干活,还要三班倒,我不想你这么辛苦。”
姜湘叹口气,把胳膊放到石桌上,双手托着下巴,看向对面口口声声不想让她那么辛苦的梁远洲。
她虽然猜到了这家伙喜欢自己,但仍然觉得无法理解。
“梁远洲同志,我工作辛不辛苦,那也不关你的事呀,我不去打工干活,难道靠着你天天给饭吃吗?”
梁远洲巴不得养她呢,点点头说:“湘湘,我养得起你。”
姜湘学着他,也像模像样点了点头,反问他:“那你又是用什么身份养我呢?你想当我男人啊?”
这一次梁远洲没再装含蓄,目光直白热烈:“是,我第一次见你就想把你娶回家了。”
见他厚脸皮承认,轮到姜湘脸红了,小声呸他道:“你想得美呢。”
“湘湘……”他眼神受伤。
姜湘顶不住:“打住啊梁远洲同志,你别装可怜,我就算心软了也不答应你当我男人!”
梁远洲抬起眸,这次是真的伤心:“湘湘,为什么换了我,你就不愿意了?”
他是知道的,她和徐盛安一样是初次见面相亲,见过两次面,她便穿着列宁装和徐盛安结了婚。
凭什么不一样呢?
她是不是从未看得上他?
上辈子她离了婚下放被关进牛棚,才肯和他厮混到一起,难道那并不是喜欢,而是迫不得已。
因为在那样艰难的境遇之下,跟了他,日子明显能好过一些。
梁远洲越想越偏激,眼神中不知不觉便带了一丝戾气。
姜湘一直观察着他,清清楚楚看到了这狗男人在那一瞬间暴露出的本性,她没被他的戾气吓到,反倒有些莫名其妙涌上来的愧疚和心疼。
她心想自己愧疚什么?又心疼什么?
简直莫名其妙。
她本能地不愿看见梁远洲钻牛角尖,于是主动说道:“梁远洲,我给你分析一下你的想法好不好?”
梁远洲不想听。
姜湘坦诚道:“假如啊,我是说假如。假如我听了你的话,我不去国棉厂,并且我依照你的安排,非常幸运地进了长川油矿工作,从此端上铁饭碗,好嘛,那我欠了你这么大一个恩情。”
“然后呢?”她很认真地问,“梁远洲,你希望我为了报恩,以身相许,和你在一起吗?”
听她这么说,梁远洲笑了下,“湘湘,我巴不得你以身相许呢。”
姜湘哼道:“你想得美呢!我要是找对象,一定不能是为了报恩或是别的,我更希望是我自己动了心喜欢,我喜欢他,愿意嫁给他,所以我愿意和他在一起。”
“湘湘,你现在不愿意嫁给我吗?”
“废话,我都不怎么了解你,你和我才认识多久啊!再说了,就算我将来要结婚,也绝不嫁你这样的!”
梁远洲气得要死,什么叫绝不嫁他这样的?
他这样的怎么了?
她竟然看不上?
他一瞬间不想装了,暴露出本性,恼得揪住了姜湘的耳朵没好气地骂:“我给你装温顺你真把我当狗了?你说清楚,我这样的怎么了?怎么了?你怎么就不能嫁我这样的?”
姜湘:“…………”
姜湘怎么也没想到这狗男人不装了会这么凶,眼泪汪汪捂自己耳朵,“疼疼疼啊!”
梁远洲松了手,冷声道:“你说!说不出一二三你别想走!”
姜湘捂耳朵,瞅了瞅他面若冰霜的模样,微微瑟缩:“要说啥啊?”
梁远洲微笑,语气阴森:“说你绝不嫁我这样的,我这样的哪里不好了?你还想嫁什么样的人呢?”
姜湘:“…………”
姜湘眨了眨眼,早知道不刺激他故意踩着他说话了。谁知道他真实的脾气这么凶呢?
她硬着头皮,咳咳道:“真、真要说啊?”
梁远洲:“说。”
姜湘伸出了一根手指头,小小声道:“……我要求不高,就是吧,这个、这个没稳定工作的,我不考虑。”
梁远洲眼皮一跳,他可不就是没工作?
他没工作照样能挣钱养家,虽然来钱的路子不那么光明正大,但他挣得不比正式工人少。
这不算劣势。
姜湘又小心翼翼伸出了第二根手指头:“我也绝不嫁上面有公公婆婆的。”
梁远洲瞅她:“我跟你说过,我家里只剩我一个,就我一个,你说这个不是废话?”
姜湘也瞅他,把第一根强调工作的手指扬了扬,没吱声。
梁远洲陡然沉默。
确实,没工作是不符合她的要求。
然而就在他思考怎么和姜湘解释自己没工作的原因时,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上辈子徐盛安他爹他妈都还健在呢,姜湘一结婚,上头不也是有公公婆婆吗?
他隐约发觉了哪里不对劲,问姜湘:“那万一,你将来有了结婚对象,上头有公公婆婆呢?”
姜湘想也不想道:“那绝不可能!我结了婚就得自己当家做主,虽然有点不厚道,但我一开始就不会挑那种父母健在的!”
梁远洲无法理解,那她后来不还是挑中了徐盛安吗?
难道说仅仅是因为徐盛安,便改变了她自己的原则?
一想到这个可能,他又被姜湘气到了,气得像喝了一瓶醋酸得要死,“你说这些有屁用?湘湘,你怎么可以这样!你搞区别对待!”
姜湘被他吼得一脸懵,简直莫名其妙,不明白他生什么气。“我又怎么啦?你不要随便冲我发脾气,否则我也要生气的!”
梁远洲:“。”
梁远洲闭了闭眼,极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和她道:“假如将来的某一天,湘湘,你去相亲,和相亲对象见了两面,你知道嫁过去上头有公公婆婆,但你还是嫁了——”
“那绝对不可能!”姜湘双手交叉,直接回绝了他这个离谱的假设。
可是这样的事情确实发生了。
梁远洲气得眼眶潮湿,固执地要一个答案:“我说了,这是假如,假如你当真这么做了呢?”
闻言,姜湘想了想,假如她当真去相亲,并且和相亲对象仅仅见了两面,就草率地去结婚领证了——那她一定是走投无路别无选择了。
仔细想想,她确实有可能干出这种事。
倘若她实在找不到工作,那也没关系,她可以去糊火柴盒,多少能挣几个钱。
但能不能挣到钱并不是关键,能不能让她填饱肚子才是关键。
倘若她天天饿肚子吃不饱,那她为了活下去,只能给自己找一个工具人饭票。那就只能是结婚了。
想到这里,姜湘便觉得十分难受:“假如我和相亲对象见了两次面,就答应结婚了,那一定是别无选择之下才会走的一条路。”
“梁远洲,我最讨厌最不想走的路就是别无选择的路。真要到了那一天,我为了活下去,为了吃饱饭随随便便嫁了人,结婚的那一天,我的思想我的自由便都死了。”
话音刚落,梁远洲仿佛受了什么刺激,忽然站起来道:“湘湘,你别说那个字!”
“哪个字啊?死?我又没说我死了,我是说那一刻我的思想我的自由死了——”
“姜湘!”他气得连名带姓狠声喊她。
姜湘被他吓得一个激灵,手指都抖了抖,“行行行,我不说那个字了!”
她瑟缩着捂住耳朵,用奇奇怪怪的眼神望着他,实在搞不懂他突然发什么疯。
梁远洲也不想发疯,他亲眼看见姜湘永远闭上眼睛的模样,那样的场景让他永生难忘。好像一场噩梦。
一场他再也不愿经历的噩梦。
他转过身闭上眼,不想让姜湘看见自己崩溃的情绪。
良久,梁远洲冷静下来,发觉姜湘正小心翼翼戳着他肩膀,“喂,梁远洲,你没事吧?”
“我没事。”他嗓音低沉。
“那你先冷静着,我去忙我的事了啊。”姜湘想溜。
“站住!”
“。”
“湘湘,你把话说清楚,我便放你走。”
“还有什么要说的呐?”姜湘很无奈,重新老老实实坐回到凳子上。
兴许连她自己都未意识到,在这个时候她就已经相当迁就梁远洲了。
梁远洲问她:“你刚刚说,只有你走投无路别无选择的时候,才会和仅仅见了两面的相亲对象结婚?”
姜湘捣蒜式重重点头。
梁远洲若有所思望着她。
他仔细回想当初,那时是1959年,已经开始闹饥荒的那一年。
姜湘丢了国棉厂的临时工工作,又赶上饥荒,天天吃不饱饿肚子,确实、确实应该是走投无路的时候。
她总不能是为了填饱肚子,便放弃了她自己一直以来坚持的原则,草率地点头答应和徐盛安结了婚?
就为了吃饱饭?
想到这个可能,梁远洲又一次被她气到了,抽她脑袋道:“湘湘!”
“又咋了?”姜湘也被弄出了一脑门的火。
“我能赚钱,也有门路搞吃的。”
“哦。”姜湘没什么反应。
梁远洲伸手,这次动作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声音柔和下来,“我是说,你现在认识我了,有我在,我不会让你没钱花或是饿肚子,无论任何时候你都可以来找我寻求帮助。你不会再有走投无路只能靠嫁人吃饱饭的那一天了。”
“哦。”姜湘呆了呆,望着男人脸上格外认真的神情。
不知怎么,她两只手捂住脸,突然就觉得脸颊有些烧得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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