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梁远洲说的那番话, 姜湘很是感动,但还是打定了主意要去一趟国棉三厂。
“…………”梁远洲只能无奈跟上去。
国棉三厂在市区东区,白天, 这片工业区人来人往,热闹的很。
姜湘到了地方,只见视线尽头——目力所及之处,远远矗立着一排排红色的苏式小洋楼。
小洋楼前面, 却是一排又一排灰扑扑的水泥房子。
这会儿临近中午吃饭时间, 厂区门口熙熙攘攘, 摆放着三张长桌, 三个负责登记的办事人员忙得团团转。
不少十七八岁的年轻女生或者中年妇女排着队,报名参加招工考试。
姜湘一脸兴奋, 拉着不情不愿的梁远洲急忙上前,走到近处, 便听见前面长桌前报名的妇女在大声嚷嚷。
“咋还限制城镇户口呢?俺虽然是乡下户口, 但是就在城里住呢, 俺当家的是国营机械厂正式工人!”
“大婶,你看招工公告啊,”负责登记报名的女干事似乎很不耐烦,指着另一边墙上张贴的公告道,“上面说了,只要城镇户口的适龄女性, 适龄女性,十八岁到三十九岁。你一不是城镇户口, 二年纪太大, 不符合我们国棉厂招工要求!”
“凭啥啊?俺也能进厂里干活。”
“下一个。”女干事直接喊。
“哎,轮到我了。”年约二十来岁的年轻女生挤上前, 弯下腰,和女干事仔细说着自己的信息,“程盼弟,二十一岁,对,是初中毕业,住东城街东城巷78号。”
“行,去那边拿号码牌,明天上午8点来考试。”
“还要考试?咱们国棉厂招工考试考什么呀?”
“那不能透露,”女干事言简意赅,“下一个。”
“赵小花,三十岁,俺、俺没上过学。”
“……识字吗?”
“认、认得几个。”
“这不成,咱们还有招工考试呢,你字都不认识几个,怎么答卷子?”
“下一个!”
“……”
伫立半晌,姜湘总算听明白了,这次国棉厂的招工要求不高,一是必须是城镇户口,二是只招适龄女性,十八岁到三十五岁都可以。
她若有所思,又去看墙上张贴的招工公告:【兹有长川市国棉三厂,现计划招工36人,仅招生产车间一线纺织女工,临时工……】
看到“临时工”这三个字,姜湘恍然大悟,心想难怪这次的招工要求不高呢。
兴许是国棉厂最近效益好,订单多,车间赶工忙不过来,所以急招临时工女工,就指望新招来的人夜以继日干活呢。
姜湘想了想,扭头也去排队报名了。
梁远洲拦不住她。
他想帮她进去长川油矿工作,但如今不同往日,他不是人人畏惧的民兵队队长,哪能和油矿上的那几个领导说上话?
只能另辟捷径,想想办法让姜湘立个功,最好能和油矿有个牵扯。
他已经想好了计划,但计划需要契机和时间,能让姜湘立功的那桩大案还没发生呢。
梁远洲无奈,只能站在一边,面无表情看着姜湘喜滋滋去排队,去报名,然后拿了第二天早上的考试号码牌,步伐欢快地飞奔离开。
梁远洲:“?”
跑什么?没看见他还在这边等着呢。
他没好气地去追,把乐得眉开眼笑的姜湘逮回来,拎着她一块去国营饭店,吃红烧牛肉面。
十二点,也该到了中午吃饭的时候。
姜湘被他硬生生揪去国营饭店,坐下来的时候屁股都不太敢坐下去,原因无他,舍不得花钱买饭吃。
她看了看不远处高高挂在墙上的黑板报招牌,一个烧饼七分钱,加点萝卜丝泡菜就是八分钱,再淋一勺肉汤就是九分钱。
没错,是肉汤,不带一丝肉的肉汤。
一个大肉包子一毛钱。
一碗素汤面一毛四分钱。
梁远洲口口声声要请她吃的红烧牛肉面,有小碗大碗区分,小碗牛肉面八毛钱,大碗牛肉面就是一块八了!
多出来的一块钱巨款,就是贵在了多加的牛肉上,整整一大海碗的面,面条多,给的肉块也是又大又多,分量很实在。
姜湘捂着自己的钱袋子心疼不已,一块八呢,还得另外搭粮票。
她没问一碗红烧牛肉面需要搭多少粮票,她也不想问,她手头一张多余的粮票都没有呢。
梁远洲去窗口那里端面。
当两大海碗热气腾腾刚出锅的牛肉面端到姜湘面前时,姜湘的眼睛都直了。
梁远洲好笑地弹她脑门,语气怜爱,“吃吧!我请你吃,不用你掏钱。”
姜湘努力推脱:“那不能啊,昨晚你给我的那两根鸡腿,我还没跟你算钱呢。”
“别算了,”梁远洲干脆说,“你要真想还,就欠着吧。”
“欠着?”
“对,欠着。”他一边说一边动筷子,把自己碗里的大块牛肉块给姜湘碗里夹。
“我呢,暂时不缺这点给你吃饭的钱,湘湘你尽管吃我的,喝我的,等你以后发财了再来跟我算账。”
顿了顿,他故意激将法:“我相信你总有发财的那一天吧。”
姜湘无比自信点头:“没错,我一定有赚大钱发财的那一天!”
梁远洲笑了下,“那你何必担心欠我这点吃饭的钱呢?湘湘,我不跟你要钱,你心里有点数,你记着就成了。”
姜湘被他一通歪理说的有点迷糊。
她想了想,忍不住道:“你不怕我吃饱喝足了不认账吗?以后时间久了,我一口咬死了不承认欠你钱,你能拿我怎么办?”
梁远洲没说话,撩起眼皮,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花了他的钱不想付出点什么,想得美呢。
不知怎么,姜湘瞅着他眼神,隐约品出了他微妙的意思…………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后知后觉,当即呸了他一下。
生怕四周吃饭的人听见,她只能压低了声音,小声骂:“臭流氓!做梦吧你!癞□□还想吃天鹅肉呢!”
梁远洲眼角一抽,被她骂了仍然是面不改色,筷子夹起一个牛肉块,直接堵住她的嘴,“乖,别骂了,吃你的饭去!”
姜湘猝不及防被他塞了一块香香的牛肉。
牛肉块是提前卤过的,酥软烂透,酱香四溢。
那一瞬间她顿时被牛肉块香得找不着东南西北,幸福地呜了一声,埋头开始扒面吃了。
她多少年没有吃过这么大一海碗的牛肉面了?光是看着就要快乐地飞起来了。
吃着吃着,姜湘很快便发现碗里的牛肉块越来越多,仿佛永远吃不完。
她抬起头,才发现对面的梁远洲还没开吃,男人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执着筷子,正慢悠悠从他碗里夹着牛肉块,姜湘埋头吃一个,他便夹过来一个。
姜湘有些脸红,捂住自己的海碗道:“够了够了,我吃不了这么多,这一碗还有不少面条呢。”
梁远洲像是发现她脸红,歪着头去瞅她。
姜湘脑袋越垂越低,最后听见他低低的笑声,气不过,恼得在桌子底下踹了他一脚,“你再笑我就恼了!吃你的面吧臭流氓!”
梁远洲“哦”了一声,这才停止给她投喂牛肉块,也不敢得寸进尺再逗她了,慢悠悠地开始吃面。
两人安静下来,空气中尽是他们吸溜面条的幸福声响。
半晌,姜湘禁不住打了个饱嗝。
吃饱了,她丝毫不注意形象,端起比自己脸庞还要大的海碗,满足地一小口一小口喝着肉汤。
实在喝不下了,她才恋恋不舍放下碗,捧着吃撑的肚皮,后仰着靠到椅背上。
梁远洲就喜欢看见她这样吃饱喝足懒洋洋歪在一边的模样。
好像他小时候养的一只猫,他从河里钓来的小鱼小虾全部喂了小猫咪,养得肥嘟嘟胖乎乎,rua一rua,手感相当好。
可惜好景不长,他掏心掏肺养自家小母猫养了半年,不知从哪里跑来一只野猫,夜夜在他家墙头喵喵叫,把他养的肥猫勾搭走了,再没回来。
小肥猫没良心,跑了便跑了,小时候他心宽,不跟小肥猫计较。
如今他心眼小,见不得自己追得千辛万苦的姑娘跟了其他人,那他真要忍不住大开杀戒一刀一个野男人了。
姜湘不知他心里想着什么,大概是因为他一直念叨着她,她忽然便止不住打了两三个喷嚏,不由捏着鼻子骂道:“谁啊?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这时候在背后念叨我?”
当着她的面一直在心里疯狂念叨她的梁远洲:“…………”
梁远洲面不改色,望着姜湘的目光及其温柔,他看了一眼她碗里剩下的面,问:“吃饱了?”
姜湘捧着肚皮:“饱了饱了,真吃不下了。”
剩下的那一点面条,她打算歇一会再吃!容她的小肚子消化消化。
然而她想歇一会再吃面条的话还没说出口,下一秒就见梁远洲端起了她的海碗,连汤带面一块倒进了他碗里。
姜湘:“……!”
姜湘脸上放松的表情一秒僵硬,痛心疾首,差点就要跳起来把她的面条倒回来!梁远洲同志你问我了吗你就倒走!
她分明还能爬起来再吃!呜,她的面!
第22章
离开国营饭店, 姜湘单方面和梁远洲冷战了十分钟。
跟在后头的梁远洲一头雾水,不懂她生什么气,他哪里知道都是一碗剩下的面惹出来的祸。
十分钟过后, 两人路过长川市百货大楼,梁远洲随意瞥了一眼,看见门口的柜台上方竖着一根糖葫芦棍,上面插满了红艳艳的山楂糖葫芦。
他当即和姜湘说:“等我两分钟。”
姜湘纳闷:“你干什么去——!”
话还没说完, 她便看见梁远洲飞奔着进了百货大楼, 直奔大门口正对着的那一柜台, 不过片刻, 他又飞快出来,手里已然拿了两串亮晶晶的糖葫芦。
姜湘:“…………”
见她还在原地等着, 梁远洲顿时松口气,跑过来道:“湘湘, 给你吃糖葫芦。”
“刚吃完饭, 吃什么糖葫芦?也不知道好不好吃你就买两串, 贵吗?几毛钱?大冬天他们店里哪来的糖葫芦?”
姜湘嘴里念叨了一句又一句,接糖葫芦的手丝毫未停,她一串,梁远洲一串。
大概连她自己都未意识到自己开心到眼里都是笑意。
她低下头,咔嚓一口咬掉一个大山楂,上面裹着甜倒牙的蜂蜜, 像是槐花蜜,因为能闻到淡淡的槐花香气。
山楂的酸和蜂蜜的甜融合得刚刚好, 整体仍然带着微微酸, 十分好吃。
姜湘眼睛愉悦地眯了起来,看在糖葫芦的份上, 她姑且原谅梁远洲抢她面吃的事儿了。
她再跟着梁远洲一块压马路,心情肉眼可见明媚了起来。
梁远洲眼角抽抽,知道她好哄,但没想到一串糖葫芦就能哄好……虽然他仍然没搞懂姜湘和他生什么气。
接下来,姜湘还有正事要干。
她去了邮电局,要给红河湾大队的李支书那老头儿发个电报,发电报是为了快点报平安,省得那老头担心。
但她还有很多话要给李支书讲一讲,所以拍电报不够,还得另外再写一封信。
走进邮电局,只见大厅宽敞明亮,墙面上刷了一米高左右的绿色油漆,一种浓郁的年代感气息扑面而来。
大厅里面的人并不多,三三两两,七八个办事窗口依次排列,有负责拍电报的,也有寄信的,收汇款单子的……
姜湘张望一圈,直接去了拍发电报的办事窗口。
恰好有个老太太在她前头,老太太把手里的电报单递给电报员,文质彬彬道:“同志,麻烦您了,我这个电报加急。”
电报员低头瞥了眼纸张,手指头便噼里啪啦便摁起了磨得发亮的按键,“老太太,提前跟你说清楚啊,加急电报价格翻倍。”
老太太点头:“哎,我知道的。”
姜湘站一边扒着前台,好奇地打量着电报员手底下的键盘,和她记忆中的电脑键盘不是一个东西,这老旧的玩意儿应该叫电报机。
电报机并不复杂,由电键、印码机构和纸条盘构成。
拍发电报途中,电报员手指拨得飞快,但姜湘仍然看清楚了:长摁一下电键就会发出“嗒”的一声响,短摁一下就是“嘀”的一声响。
看着看着,她脑袋里忽然便冒出了一些稀稀碎碎的常识,顿时恍然大悟。
原来是电报码。比如拍发一个字母A,对应的电报码便是嘀、嘀、嗒,两短一长。二十六个字母,每一个字母都有事先约定的电报码。
电报员在机器的这一端发出信息,便有另一端的电报员负责抄录这些信息,这样便实现了不同地方之间的消息快速传达。
姜湘笑了下,顿时不再好奇了,去前台拿一张电报单和一支笔,直接趴桌上开始斟酌写几个字才好。
拍发电报要花钱,而且按字数收费,普通电报一个字三分钱,加急电报价格翻倍。
姜湘当然不会选加急,普通电报的速度也挺快。
按照红河湾生产大队和长川市之间的距离,这会儿中午一两点她发出电报,到太阳落山的时候,李支书那边应该就能收到她的电报了。
姜湘想了想,在电报单上写:平安抵达,一切顺利。
再把红河湾大队的地址和收信人李支书写上去,还有她自己的住址和名字,搞定。
姜湘没写新华印刷一厂姜家的地址,而是填了梁远洲家的地址新城路。
她扭头和梁远洲叮嘱道:“万一你那边收到了寄给我的信,你不许偷偷拆开看,第一时间给我转交过来。”
梁远洲无所谓点点头:“行。”
姜湘微微放心,拿了电报单去窗口,顺利地发了电报,短短八个字的电报,花了她两角四分钱!
梁远洲本想帮她付钱,姜湘没让,一把将碍手碍脚碍事的梁远洲推到一边去。
她心痛地付完钱,又去另一个窗口花两分钱买了信封和信纸,坐大厅椅子上开始写信。
这信还是寄给红河湾大队李支书的信。
拍发电报的速度快,但是贵,字数有限。
写信就不一样了,不限制字数,想写多少写多少,唯一的缺点大概就是寄信的速度太慢,至少一个星期才能寄到红河湾。
姜湘是个话痨子,和李支书那老头又挺熟,于是捧着信纸开始大写特写,给李支书讲自己在火车上认识了一个热情大方的朋友,一路上多亏朋友照顾,他是个好人。
忽然被发好人卡的梁远洲:“…………”
梁远洲在一边看得眼皮一跳一跳,忍不住问:“湘湘,你这个信也是给红河湾生产队那边寄的?”
“是啊,”姜湘写信写得头也不抬,“就是给那支书老头儿寄的信,这两年我在乡下,李支书挺照顾我的,他帮了我大忙,不然我现在还回不来呢。”
一听还是给李支书寄信,梁远洲顿时放下心来,不是其他乱七八糟的野男人就成。
他看着姜湘洋洋洒洒写了满满一页,她没写自己在姜家的遭遇,倒是写了她落户很顺利、打算去国棉厂参加招工考试,预计能顺利揽个临时工,吃饭生活都没问题,一切都好。
典型的报喜不报忧。
交代完了她自己的事,姜湘翻过一页,第二页便开始话锋一转,追问李支书那边有没有需要的票券或是其他东西。
她在城里月月都能领票券,可以帮忙攒一攒工业券或者其他紧缺的票。
到这里,梁远洲算是看出了她的想法,和她说:“湘湘,我手里有现成的票,你想给那边寄什么东西跟我说,我直接买了寄过去,我帮你还这个恩情。”
姜湘闻言,执笔的手微微一顿,她抬起头看了看梁远洲,没说话,低下头继续写着收尾的几句话。
她心想李支书那边似乎不缺什么,虽然该有的都有,但质量嘛,都不大行。比如他家厨房里常用的锅碗瓢盆,大都破破烂烂,勉强能用,不影响。
再比如李支书喜欢抽烟,他舍不得买百货商店的大前门,便买农家自己种的便宜一些的散装烟叶,他自己拿草纸卷一卷,也能抽,就是味道刺鼻了一些。
他老人家曾经打过仗立过功,在红河湾大队的辈分高,身兼数职,既是队上的党支部书记,也是大队长。
红河湾大队穷是真的穷,李支书手里也没有多余的钱,她总不能直接寄钱?那老头儿一定不收她的钱。
姜湘想了想,既然梁远洲能帮忙,要不她给李支书买两条大前门?或者中华?
也不成,吸烟有害健康,不能买多了,她只给买一条!
补营养的麦乳精也能来一罐,拿开水冲一碗,好喝又方便。
姜湘想好了要给寄的东西,便拉着梁远洲低声问:“你算算账,一条大前门,一罐麦乳精,大概得多少钱?”
梁远洲不给她算,敲她脑门道:“你管它多少钱呢?钱和票有我给你垫着,你决定好了我就去一趟百货大楼,一会儿就能回来。”
姜湘想了想,估摸着要花不少钱,“要不算了吧,等以后我挣钱了再给那老头儿寄,不然我欠你的也太多了!”
梁远洲巴不得她欠自己越来越多呢,“湘湘,你在这里等着,我去买!”
姜湘慢他一步,“哎!你回来!梁远洲!”
姜湘追出门的时候,梁远洲的身影已经窜出了一里之外,跑得真快!
她无奈望天,叹了一口气。
算了,买就买吧,她回城以后的城镇户口全是靠了李支书弄的那些凭证才能顺利办下来。
以后她好好挣钱,用力挣钱,不信还不清梁远洲的账。
姜湘重新回去邮电局,写完了信,便坐在大厅等着梁远洲回来。
就在她无所事事闲得长毛的时候,门口进来两个衣着破旧的庄稼汉,瞧一老一少模样,面相憨厚,眉眼相似,像是父子两。
父子两人动作拘谨,站在大厅望了一圈,正巧和姜湘好奇望过来的眼神对视。
年轻小伙脸色微红,上前问姜湘:“同、同志,请问在哪里寄信呢?”
姜湘随手指了指右边的那一窗口:“诺,就在那呢。”
年轻小伙连声道谢,然后拉着老汉一块去了寄信的窗口,大概是他们提前写好了信,不需要另外买信纸,依着办事人员的指导买了信封和邮票,不一会儿便寄好了信。
姜湘瞄了一眼他们身上的穿着,衣服料子像是更生布,裤脚、膝盖、手肘和袖口都打了一块补丁,看样子生活条件不怎么好。
那父子两一边离开一边低声交谈,说话的声音并不高,但路过姜湘的时候,姜湘多少听见了几句。
“太爷爷就知道折腾咱们家,非要吃细粮,还得咱们大老远跟老乡寄信,厚脸皮开口跟人借。”年轻小伙似乎有些意见。
老汉敲他一脑袋,“那是你太爷爷,说话注意点!”
年轻小伙没再吭声,似乎不大服气。
老汉低声:“你也知道你太爷爷年纪大了,人老了想吃点精细的怎么了?他年轻时逃荒,为了活,连榆树皮观音土都吃过!人医生都说老人家肠胃年轻时受过罪——”
“爹,观音土那玩意儿也能吃?不是会死人吗?”
“你以为愿意吃?那时到处都是逃荒的,不吃立刻死,吃了还能多熬几天,换成你,你吃不吃?”
“……”
后面再絮絮叨叨说了什么,姜湘已然听不清了。
她抬起头,目光茫然,望着那陌生的父子两离开邮电局,消失在视线的尽头。
她不知为何怔楞许久,再度回过神,却发现自己在信纸上鬼使神差写下了一连串年份,1958年,1959年,1960年。
姜湘盯着这三年,心想历史上的这三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想了半天,实在想不起来。她的现代记忆总是在关键时刻掉链子,一丁点用都没有!
她懊恼地敲了下脑袋,干脆不想了,把鬼使神差写下来三个年份的信纸撕掉,直接提笔,给李支书提了一件事。
红河湾大队地处偏僻,周边几乎全是大大小小的山林,她记得有一片山,山上长满了榆钱树。
春天的时候榆树叶子嫩得很,可以生吃,捋一把叶子,扔嘴里嫩嫩的,甜甜的,村里的小孩儿都爱吃。
当然,眼下是冬季,指望吃新鲜的榆钱叶子是没戏了。
但榆树皮可以剥下来,把最外层的粗皮去掉,再放太阳底下晒干,或者放灶台边上烤干,然后把成堆的榆树皮塞石碾上,来回反复碾,碾下来的细粉就是榆树皮面粉了。
榆树皮面粉掺着其他杂面,也能吃,能填饱肚子呢。
写完这件事,姜湘顿了顿,忽然觉得不对劲,倘若剥掉榆树皮,那树熬不过这个冬天就要死了,来年开春,新鲜的榆钱叶子都没得吃了。
她这个建议似乎是有点缺德……
姜湘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写这个离谱的建议,正想着要不要把这张信纸撕掉时,梁远洲回来了。
梁远洲满载而归,拎着麻袋,里面一罐麦乳精,一条大前门,还有两包沉甸甸的红糖。
“我没说要买红糖呀。”姜湘纳闷。
梁远洲道:“红糖是好东西,大人小孩儿都喜欢,你买了寄过去准没错!”
姜湘心想也是,既然是还恩情,不差这两包红糖。她把手里的信纸放一边,先帮着梁远洲一块把东西全部包严实了,然后去办事窗口寄包裹。
寄完了包裹,紧接着去寄信。
姜湘去买信封上要贴的邮票,梁远洲站在旁边,捏着她写下的信。
他低头随意扫了一眼,瞥见她写碾榆树皮面粉的事情,不由愣住。
“湘湘,你给李支书写这个干什么?”
“哦,你说碾榆皮面啊,”姜湘一门心思挑柜台里面花花绿绿的邮票,头也不抬道,“你帮我把那张信纸撕了吧,写废的,那张就不寄了。”
梁远洲“哦”了一声,听了她的话,慢吞吞把信纸撕了,但他似乎有些回不过神,抬起头,目光灼灼望着姜湘。
闹饥荒的那三年,人人饿得面黄肌瘦,想了各种法子找能吃的东西,剥了榆树皮碾面吃,这不过是最寻常的一种法子。
可如今远不到闹饥荒的时候,湘湘为何突然提起这件事呢?
梁远洲心底有些猜测,微微激动,似乎想上前,又不敢上前,一时心绪翻飞,木木地站在原地。
姜湘没顾得上注意他,给信封上贴好邮票,然后写好寄信的地址,交给窗口办事人员,付钱,完事。
总算是办完了所有的事情,姜湘一脸轻松,转过身,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她准备离开邮电局,走了两步,却见梁远洲没跟上来:“愣着干什么?走啊!”
梁远洲慢一拍,紧跟上来:“湘湘。”
他靠得太近了一些,姜湘不太自在,揉了揉耳朵,一边出了邮电局大门一边和他拉开距离。
“梁远洲,你跟了我一整天了,你要是有事,就去忙你的事吧,不用跟着我了。”
梁远洲没应声,仍然跟在她身边,目光沉沉。
姜湘隐约觉得梁远洲的状态有些奇怪,她搓了搓发凉的胳膊,正准备和他继续说些什么。
下一秒,她肩膀猛地一沉,毫无防备的,被梁远洲掳进了旁边的胡同巷子。
巷子空无一人,安静地仿佛只有风声。
“唔唔唔!”姜湘拼命挣扎,眸光难以置信。
“嘘,”梁远洲不需费多少力气,一只手轻而易举捂住她口鼻,和她面对面,眼神相对,几乎下一秒就要低了头吻上来,“湘湘,我不对你做什么,你得老老实实回答我一些问题。”
见他没再进一步,姜湘微微冷静,眨了眨眼,用力点点头。
梁远洲像是头一回见到她这般又乖又怂的模样,不由多看两眼,笑了笑,“湘湘,你怎么会突然提起碾榆树面的事呢?”
其实他更想问,湘湘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姜湘还以为他要问什么呢,一听是问这个,当即脸色激动,“唔唔唔”了起来。
梁远洲轻声:“我松手让你说话,你不能喊,不然我——”
不等他说完,姜湘捣蒜式重重点头。
梁远洲松了手,却见姜湘毫不客气呸了他一下,有恃无恐骂道:“臭流氓。”
梁远洲被她骂得眼皮一跳,作势就要继续捂她口鼻。
姜湘气呼呼瞪眼,急忙两只手抓住他的手,求饶道:“等等,我说!”
“……”梁远洲面无表情看她。
“有事就好好说嘛,你突然掳我干嘛呢?梁远洲同志,我跟你讲,要不是咱两交情在这,你信不信我现在大声喊救命了?”语气仍然肆无忌惮。
“……”见她不老实回答,梁远洲不说话,这次不捂她口鼻了,他低头就要亲她。
姜湘吓得急忙两只手捂嘴,梁远洲的吻堪堪落到了她的手背上。
姜湘十分嫌弃,眉头紧蹙。
她推开他脑袋,在衣服上擦了擦自己手背,这一连串举动不带一丝犹豫,行云流水,丝毫不怕对面的梁远洲生气。
梁远洲额头青筋直跳。
就在他忍无可忍的时候,姜湘的求生欲冒了出来,说:“你不要生气,我跟你说嘛。”
瞅着他阴森森的脸色,姜湘小心翼翼把邮电局遇见那陌生父子两的事情说了,尤其强调了下逃荒吃观音土的重点,然后低下头小声说。
“我觉得有些吓人,就想到了剥榆树皮碾面粉。你看史书记载,历年朝代闹饥荒,都会有人饿得剥树皮拔草根吃,我就想着给李支书说一说,多囤点吃的,防患于未然嘛。”
不过她最后还是把那张信纸撕了,没给李支书寄过去,大概也是觉得平白无故的,突然提起剥树皮,有些危言耸听。
梁远洲点点头,不知是信了还是不信,他问出了最关键的一个问题:“湘湘,你怎么会想到以后可能闹饥荒呢?”
姜湘愣住了,她没说以后可能闹饥荒呀?
不对,不对,她既然想着提醒李支书剥树皮碾面,不就是担心他们饿肚子没粮充饥吗?
姜湘后知后觉,心想该不会是她没想起来的现代记忆,冥冥之中给自己提了醒?
想到这里,她抬起眸,越发小心地看向了梁远洲,心虚道:“我也不知道以后会不会闹饥荒啊,我就是随便说说。而且,而且,我最后不是把那张信纸撕了吗?”
顶着梁远洲越来越冷冽的眼神,姜湘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小声了。
她真是怕了梁远洲了,她又没做什么,怎么就突然抓住了她的小辫子不放呢?
幸运的是,接下来梁远洲没再继续问下去,他脸色淡淡的,盯着姜湘许久,姜湘被他盯得头皮发麻进退两难。
最后梁远洲放了手。
他一松手,姜湘矮身逃出他桎梏,仿佛身后有狼追一般,一溜烟便跑了。
梁远洲望着她逃之夭夭的仓惶背影,不由笑了下,“小骗子。”
究竟瞒了他多少事?
这一次他暂且放过她。他和湘湘的感情尚未到那一步,若是再逼问下去,他又要担心把她吓跑了。
第23章
甩掉了梁远洲, 姜湘轻松不少,一路在街上走走逛逛,不知不觉便来到了机械厂家属院附近。
“姜湘?”身后传来惊讶声音。
姜湘转身, 惊喜见到了熟悉的人影,是方静。
姜湘和方静一路小学初中高中都在一块,后来机缘巧合,又一块去了红河湾下乡插队。
她两睡一间屋子, 盖一张棉被, 情谊相当深厚。
虽然方静撇下她先一步回了城, 但这是人之常情, 谁不想回城呢?
姜湘兴奋地和她抱一起,“我正想着什么时候去找你呢, 没想到这儿就遇见你啦。”
方静笑了笑,左右张望一圈, 面色矜持地拍拍姜湘的肩膀, “行了行了, 别抱啦,说正事。”
“说什么正事?”姜湘纳闷。
“这次你回长川市,和李支书请了多久的假,什么时候再回红河湾大队?”
“……”姜湘一秒收笑,没好气道,“就不能不是请假, 是和你一样回城吗?”
方静瞪眼,当即高兴道:“你也找门路回来了?可以啊!”
姜湘不愿意太显眼, 当年那一批踊跃报名的下乡知青, 前前后后都想了各种法子回了城,她回来怎么了?
不稀奇!
姜湘故意“哎”了一声, 阴阳怪气道:“咱们那一批在红河湾插队的,一个个不是考中专考大学,就是回家进厂工作了,你们走了多好啊,就剩我一个,我再不回来怎么办呢?”
“……”方静无语望天。
姜湘哼哼,得寸进尺道:“你怎么不说话了?知道你那会撇下我先回城,多不厚道了吧?”
方静眼角抽抽,不跟她说这个。
当初她离开红河湾,撇下姜湘先一步回城是有些不厚道,但她是和姜湘提前打了招呼的。
那会儿回城的机会难得,她回来就能接替她妈的工作岗位,那还是机械厂,国营单位正式工,一个月能拿三十块工资呢。
搁谁谁不想去?
方静甩了甩麻花辫,她和姜湘十几年的闺蜜交情,没什么不能说的,“小气鬼,你还记恨我丢下你呢!你现在不也回城了吗?”
姜湘哼哼,没说话。
还真记仇了?方静笑着,哄她道:“我请你吃烤红薯,成不?”
姜湘中午在国营饭店跟着梁远洲蹭了一顿红烧牛肉面,后来又吃了一串糖葫芦,这会儿压根不饿。
但她还是忍不住舔了舔唇,佯装矜持道:“哪里、哪里吃烤红薯呢?”
方静:“…………”
方静没好气地带她回了自己家。
她家就在机械厂的附近家属院,是一排五层高的筒子楼,厂里新修起来的,外墙是红砖,内墙上粉刷着白灰,干干净净,看着便很新。
“我也是回来了才知道,我家搬家了。以前住的那大杂院你也去过,那片房子全都让厂里收回去重新分配了,现在我家搬进筒子楼啦。”方静一边说一边带她进了筒子楼。
姜湘羡慕地一路边看边摸。
筒子楼的楼道并不宽敞,仅两人并行通过的宽度。但因为是新修起来的筒子楼,墙面和栏杆都很干净,很少见到小孩的脏爪印或者不知名污迹。
楼道里的杂物并不多,家家户户门前堆了一个铁皮炉子,方便做饭烧水。
“妹子,今天下班早啊。”楼道里有妇女打招呼。
“是,厂里没事了。”方静笑着点点头,拉着姜湘直接进了自己家。
她家在二楼,楼道尽头就是她家门。
姜湘进去,却见一屋子挤满了七八个小孩,穿着打补丁的旧棉袄,戴着雷锋帽,一个个哈哈大笑,争先恐后扯着一块蓝色格纹床单。
床单上趴着一个撅屁股的小屁孩,小孩大喊:“快点快点,同志们,你们使点劲啊!飞机哪有飞不起来的!”
姜湘:“…………”
姜湘默默后退一步。
方静比她更早瞧见这一幕,气得当场发飙:“方大勇!”
方大勇一个激灵,急忙跳下床单,挥舞着胳膊激情昂扬道:“同志们,敌人先锋来了,我们冲啊!冲啊!冲!”
话音落下,一群小孩听从指挥,哗啦啦冲出了房间,留下满地狼藉。
姜湘:“…………”
姜湘捂了捂脸,见方静气得脸蛋通红,走上前,帮忙收拾地上拧成一团的床单和杂物。
方静眼尖,瞧见了床单上扯烂的一道口子,顿时捏着那道口子心疼地要死。
这床单还是她妈前一阵子在百货大楼找了认识的熟人才买到的残次货,不要布票的,花了好几块钱呢。
哪里知道能让破小孩这么糟践。
她气得骂道:“迟早让我妈狠狠打那臭小子一顿,一天天的不干好事!”
姜湘想笑,又不敢笑,也没敢插嘴和她一块痛骂熊孩子,拿了扫帚,低头帮忙打扫狼藉。
打扫的同时,姜湘悄悄打量房间。
房间并不大,五六十平的样子,却规划出了一个小小的客厅,另外三个小隔间。
她站在其中一个小隔间门口随意瞥了一眼,里面放了两张上下铺的床架子,旁边还有小书桌。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啊。
姜湘禁不住咂舌。
她去过方静以前住的那大杂院,一大家子住在一起,又脏又乱又挤,如今搬了家,居住环境瞬间好起来了。
她心想机械厂做事真的厚道,新修了一排筒子楼,给职工重新分了房,生活条件一跃而上。
她什么时候才能住上这样袖珍的麻雀小房间呢!哎!
姜湘暗自羡慕了一番。
不多久,把地上的杂乱收拾地差不多,姜湘坐下来。
方静去搬了一个小板凳,踩着凳子打开橱柜的最上面那一层,扒拉出两个土兮兮的胖红薯。
姜湘眼睛亮起,屁颠屁颠跟上去。
用来烤红薯的铁皮炉子就在门外。
只见方静拿了铁棍夹子夹块小煤球,用力捣鼓两下,把炉子里的火捅旺了,又等了一会,估摸着火候差不多,然后把胖乎乎的红薯一个接一个扔进去。
“好了,”方静拍手,“等一会才能烤好,我们回屋去。”
“好嘞!”姜湘开心。
“你喝红茶不?”她神秘兮兮拿出一个小黑罐子。
姜湘好奇,过去瞅了一眼。
黑漆漆的罐子口上蒙着一层纱网布,揭开网布,里面是一团不知名的黑红色伞状絮状物,飘在微微浑浊的水中,像茶叶,却不是茶叶。
方静介绍:“你不知道,这叫红茶菌!我妈专门从她娘家那边讨来的,喝着酸酸甜甜,好喝呢!据说这罐子里面的菌子能越养越多,我妈跟我说她已经养三罐了!其他邻居想讨一点回去养,她还舍不得给呢!”
姜湘眼皮一跳,再去打量罐子里面的不知名絮状物,好家伙,自己培养菌子自己喝,不怕毒死自家人吗?
她看着便瘆得慌,哪里敢喝进嘴里?
姜湘连连摆手,一脸拒绝道:“我不喝这玩意儿,不喝,你别给我冲!”
方静噫了一声,一副她不识货的可惜模样,“你不喝就算了,一般人来我家,我还舍不得拿出来给她喝呢。”
姜湘谢谢她不把自己当一般人招待!
但喝这玩意儿可不是闹着玩的。
她忍不住劝方静道:“要不你也别喝了吧?我在书上见过这种红茶菌,都说不好,万一养坏了弄出杂菌,喝了要命的!”
方静不以为然,“没事的,我们家都喝大半年了,我妈说这东西补身体顶好,她喝了胳膊不疼腰都不酸了!”
姜湘:“…………”
姜湘不死心,又劝了几句,还是劝不住,算是没话说了,省得扫她兴。
既然姜湘不喝红茶菌,方静便给她倒了一杯白开水。
姜湘捧着搪瓷缸,暖暖手。
“你们家里其他人呢?”姜湘问。
“我老舅摔断腿住医院了,他们都去我老舅那边探病呢,晚上才回来。”方静喝着酸酸甜甜的红茶菌,头也不抬。
姜湘“哦”了一声,心想难怪这次没遇上方静家里人。
幸好没遇上。
方静性子大大咧咧,不在意她成分不好,和她交情杠杠的。
但方静家里人就不一样了,不乐意姜湘上门,嫌她是资本家后代,次次见了面虽然嘴上不说什么,看她的眼神却是透露着一丝丝嫌弃。
方静:“你现在回城,有工作了吗?”
姜湘摇头:“还没确定呢,现在没到年初大量招工的时间,我闲着也没事,就去报名了国棉三厂的招工考试,明天上午考试,成不成的就看明天了。”
方静也听说了国棉三厂在招工,但那招的是临时工啊!
她眼眸闪烁,看了看姜湘,姜湘穿着臃肿棉袄,军绿色工装裤,还是红河湾大队的那一身熟悉衣物。
她似乎翻来覆去只有这几件衣服穿。
姜家现在是破落了,但好歹曾经是长川市出了名的资本家呢。
常言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姜家背地里还藏着多少家底,谁也不清楚。
就方静所知,姜家的其他人,比如最小的姜晴,那平日里吃的穿的就比姜湘好太多了。
显然方静也很清楚姜湘的艰难处境。
虽然姜湘衣着破旧,但难掩她通身明亮的气质,头发乌黑皮肤雪白。
单单这两样,就已经足够吸引男人的目光了。
方静打小就知道姜湘长得漂亮。
一路读书上学,学校里好多男生喜欢她,但得知姜湘的成分,大半都打消了蠢蠢欲动的念头,剩下的少数几个,仍然上赶着追着姜湘转。
但姜湘通通不理。
用姜湘的原话说,都没一个好东西,一个个态度居高临下的,仿佛喜欢她就是施恩她一样。
呸!她成分不好怎么了,一只只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白日做梦呢!
想到这里,方静忍不住笑了下,和姜湘说:“你要实在找不到工作,也别在你那个家里呆了,干脆相亲去,找街道办的妇联主任当媒婆,让她给你介绍——就冲你这张脸,绝对能找个条件好的!”
姜湘摸了摸自己的脸,虽然知道她是夸自己漂亮,但还是觉得这话不好听。
“我能找到工作的,我当初在学校成绩那么好,没道理一个小小的招工考试过不去。”
再说了,国棉厂招的是临时工,没听说要卡成分。
方静托着下巴叹息,不想提这个不开心的话题,话锋一转道:
“你也知道我在机械厂接了我妈的岗位,干了这几个月,车间的师傅和我妈熟,都挺照顾我的,给我派的活儿也简单,就天天呆车间,擦灯泡,擦皮带,擦轴承,再偶尔给机器擦擦油,挺没意思的。”
姜湘没说话,瞅了瞅她貌似忧愁的眉眼。
心道死丫头你就偷着乐吧,天天呆车间擦个灯泡,不用风吹不用日晒,也不用多辛苦,一个月就能拿三十块的工资。
你再瞅瞅你姐妹,可怜透了,区区国棉厂一个临时工的工作,都得撸起袖子费劲吧啦争一争呢。
姜湘一点也不想说话,给她翻了一个白眼。
方静看见她翻白眼,乐了乐,又和她说了一个八卦,“当初欺负你的宋有金,就我们机械厂厂长家他儿子,宋有金,你还记得不?”
姜湘当然记得!
就这么一个垃圾渣滓,仗着他是厂长家独苗苗,想占她便宜,玩一玩,她这暴脾气,直接一巴掌扇过去了!
一巴掌下去爽是爽了,但宋有金被她扇了巴掌气得跳脚,扬言要让她不好过。
她当时是真的怕,也怕躲不过下一次被欺负,只能卷了铺盖去报名插队,躲得远远的。省事。
现在姜湘不怕他了,仰头道:“我打听过了,那渣滓结婚了,他结婚了再敢来招惹我,我找他媳妇撒泼告状!”
“还真是,”方静笑,“宋有金不成器,当年他纠缠你耍流氓,你吓得跑来和我一块下乡插队,这些事厂长后来都知道呢。”
“厂长为了治他,专门给他娶了一个彪悍媳妇,那媳妇我认识,叫廖娟,也在我们机械厂里,她手底下管十几号人,厉害着呢。”
姜湘第一反应就是惋惜:“照你这么说,那廖娟人家条件挺好啊,在你们机械厂有工作,干的也争气,怎么会看上宋有金?”
方静也惋惜:“她就是年龄大了点,比宋有金大八岁,长得也清秀,好看呢。就是年轻时没遇上好的,本来都快要谈婚论嫁了,结果她那对象考上大学,又耽误几年,好不容易等到大学毕业了吧,人家开口悔婚了。”
姜湘愣了愣,憋不住想骂人。
她若是遇上这种故意耽误她几年青春的渣男,谁也别想拦着她拿刀剁人。
方静叹口气,“总之遇人不淑,她被耽误了好些年,厂长喜欢她的脾性,觉得能治住宋有金,专门安排他两相亲。宋有金那皮相你也见过,小白脸,长得还行,廖干事看得上,就结婚了。”
廖干事,也就是廖娟,宋有金他媳妇。
姜湘还是止不住惋惜,打心眼里觉得一朵鲜花插牛粪上去了。
不过这是人家的私事,她听一听八卦图个乐子,犯不着多嘴评论。
方静捂了捂嘴,抓着姜湘小声说:“接下来跟你说的才是重点,你听了指定高兴!那宋有金,昨晚遭殃了!”
话音刚落,姜湘顿时来了精神,兴奋道:“怎么?怎么遭殃了?”
“宋有金不是喜欢喝酒嘛,全厂都知道!昨晚他和他那帮狐朋狗友喝完酒,散了各回各家,大半夜一个人走巷子,结果让人套了麻袋,挨了好大一顿打!”
“好啊!”姜湘禁不住鼓掌,拍案叫绝。
方静急忙嘘了一声,示意她低调些,“你高兴也别这么显眼,小心让别人以为是你找了人打宋有金呢。”
“我哪有这个能耐?我打得过他吗我?”
“你是没力气,打不过,你不会找其他人帮你打?”
姜湘笑了一声,骂道:“我倒是想找人揍呢,我找谁去?谁愿意帮我出头得罪你们厂长家独苗苗啊?”
方静也笑,当然知道姜湘做不出这种事。
单纯是觉得巧合,姜湘才刚刚回了长川市,当天夜晚,那边宋有金就被套麻袋挨了打!
说巧,那真的挺巧的。
听方静提起这茬,姜湘起初笑着,后来不知怎么想到了梁远洲……顿时一愣,脸上的笑渐渐消失。
姜湘想起上火车前,在兴安县火车站候车室,和梁远洲拐着弯儿打听机械厂宋有金消息的那一幕。
莫非是梁远洲当时记到了心里,回了长川市又去打听了一番?
当年她被宋有金纠缠受欺负的事儿,在机械厂这一片不算秘密,稍微存了心去问问,不难问出来。
若是梁远洲知道了,套麻袋打一顿算什么,她还担心他要拿刀剁了宋有金呢。
姜湘心有戚戚,垂了垂眸,双手交握,没敢再说话。
方静叮嘱她:“总之你最近少来机械厂这边,别招宋有金的眼。他现在顶着一个被揍肿的猪头,走路一瘸一拐的,满大街找嫌疑人呢!”
想到那场面,姜湘顿时忍不住笑了,下意识祈祷宋有金永远找不到嫌疑人!
她心情极好,又和方静叽叽喳喳聊了半晌,最后拿了炉子里刚刚出来的烤红薯,心满意足地走了。
方静送走她,在筒子楼门口站了许久。
她望着姜湘渐行渐远步伐欢快的背影,突然便很羡慕她没心没肺自由乐天的性格。
她认识的好些朋友,性格都不会有姜湘这般鲜活。
那一边,姜湘拿着从方静那打劫来的红薯,一边剥着皮一边往印刷厂家属院的方向走。
她正走着,喜滋滋舔着手指上沾的红薯泥,后脑勺突然就挨了一记!
姜湘顿住,没好气骂:“谁啊?”
却见方才抽她后脑勺的,俨然就是梁远洲。
梁远洲靠墙而立,双手插兜,像是在此处等了很久,“大小姐,终于肯从您朋友家里出来了?呦,人家招待你,就给你一个烤红薯?”
姜湘:“…………”
姜湘哼了一声,扭头继续走,“谁叫你在这里等我了?又没让你跟着我!是你自己厚脸皮非要跟着我!”
梁远洲步步紧跟,“是是是,是我厚脸皮非要跟着你,姜湘同志,请问你接下来去哪里呢?”
“没计划去哪里。”姜湘说着,主动给他掰了一半的烤红薯。
梁远洲颇感意外,受宠若惊,伸手接了过来。
姜湘一边吃着烤红薯一边和他说话,语气漫不经心,“谢谢你昨晚帮我出气,套麻袋打了宋有金。”
“……”
“什么,什么出气?”梁远洲眼神茫然,企图装傻,“湘湘,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昨晚大半夜,你专程过来给我送了烤鸡腿!那时虽然天黑,但我看见你裤腿上好像沾了血,当时以为看错,现在想想,应该是你打宋有金打的——”
“胡说八道,”梁远洲蹙眉,“干我们这种行当的,最要紧就是不能留下破绽。”哪能裤腿上沾了血?
“。”姜湘瞅他。
梁远洲:“。”
梁远洲扭头,低下脑袋,默默吃起了姜湘给的那一半烤红薯。
第24章
姜湘靠近了企图装傻的梁远洲, 低声说:“你不要装傻不说话啊,就是你套了宋有金麻袋暴打一顿吧?”
梁远洲不应声。
姜湘笑了下,仰起头, 很认真地和他说:“梁远洲,谢谢你。”
谢谢你帮我暴打宋有金一顿。
当年她卷起铺盖匆匆下乡时有多憋屈,现在便有多痛快。
从小到大,没有人会这样不顾后果帮她出头, 只有梁远洲。
姜湘眼里闪烁着泪光, 低下了头, 不想让梁远洲看见她这般不争气。
然而这时候的梁远洲心虚得很, 扭头看向别处,压根没注意到她眼里的泪光, 含糊唔了一声,还是不说话。
姜湘心道都这种时候了还装什么呀。
虽然背地里套麻袋打人是有些不太好, 但她还是要赞一句, 干得漂亮!
既然已经暴打一顿出了气, 那就不需要再做其他多余的事了。
姜湘担心梁远洲下次还要找机会刀了宋有金,提前解释道:
“当初我是被宋有金纠缠,但他没占到便宜,我也没吃闷亏,我那时还当着所有人的面甩了他一巴掌呢。梁远洲,你打他一顿帮我出了气, 就可以了,不要再招惹他了。”
梁远洲不肯答应, 冷声道:“他欺负你。”
见他这样, 姜湘忍不住嘀咕:“那你还想干啥啊?”
梁远洲淡淡地瞥她一眼,又不说话了。
姜湘:“。”
姜湘颤抖:“你、你要是杀了人, 就该坐牢了。”
梁远洲眼皮一抽。
却听姜湘下一句哆哆嗦嗦道:“梁远洲同志,我、我是生在红旗下,长在春风里的五好青年,我有基本的道德底线和法律底线,我是不会和法外狂徒谈对象的!”
法外狂徒本徒·梁远洲:“……”
梁远洲非但没生气,反而怀疑自己听错,不太确定地和姜湘问:“你刚刚最后一句,说什么?你不和法外狂徒谈对象?”
姜湘重重点头,态度诚恳认真。
梁远洲咳了下,瞥她一眼,湘湘说不和法外狂徒谈对象!
这话不能深想,深想了,便让人止不住心花怒放。
他脸色淡定,语气也淡淡的,答应姜湘道:“知道了,不剁人。”
剁,剁这个词,从他嘴里轻飘飘说出来,为什么那么吓人呢?
姜湘脸色白了白,举着烤红薯的手微微发抖,瞅他一眼,下意识加快脚步,走远了一些。
她到底是怎么招惹了梁远洲这号危险人物?她实在想不明白!
姜湘既害怕,又气急败坏。虽然并不知道自己莫名其妙气什么,但她还是气。
方才她就不该和梁远洲挑明了宋有金挨打这件事。
他帮她出气,做了好事默默无闻不肯说,她装着不知道不就行了?
非要把话说明白了,还要感动地和他说声谢谢,叫他得逞……
不对,不对,他得什么逞了?
姜湘惊恐甩头,不敢继续想下去。
梁远洲在后头笑得毫不顾忌,赶忙追上去:“湘湘,你的事差不多忙完了吧?”
言外之意,似乎是有事。
姜湘不傻,当然听出了他的意思:“要干什么?”
梁远洲抬头示意前面:“跟我去个地方。”
“跟你去哪里啊?”姜湘不太愿意。
“不远,正好就在前面那条巷子里,你跟我走。”
梁远洲先走在前头,却见姜湘在后头脚步慢吞吞,尽顾着低头吃烤红薯,吃完了,剩下的红薯皮被她丢到路边的野草丛中,充当土地肥料。
这年头哪有随处可见的垃圾桶呢?姜湘只能这么扔。
她在原地磨蹭半天,摆明了不想跟男人走。
梁远洲黑了黑脸,走回去,站她面前,“你担心什么?怕我把你卖了?”
姜湘不说话,但也没否认。
梁远洲气笑了,“我若是卖你,早在火车上就把你卖了,还能让你平平安安下火车回家?”
这话说得没毛病,坐火车一路上多亏他照顾。但姜湘还是不愿意跟他走,看天看地,就是不看梁远洲。
梁远洲没辙,指了指前面的巷子,坦白道:“那里面有个裁缝店,道北裁缝铺。”
姜湘闷头看地面的脑袋微微一顿。
巧得很,道北裁缝铺,她听过大名,听闻店老板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师傅,制衣手艺一绝。
但她下乡的那一年,这家出名的裁缝铺已经宣告彻底关门了。
姜湘没好气:“梁远洲,你别想框我,我知道那家店早关门不做了!你老实交代,你引我去那边干嘛?”
梁远洲无语望天,“大小姐,人家裁缝铺是不做了,也关门了,但人家老师傅还在呢!你找他做新衣,钱和票给够了,人家照样做。”
姜湘愣了愣,敢情是想带她做新衣裳?
那不成,她手上没一张布票,做不起!
姜湘扭头便跑,殊不知梁远洲早有防备,一只手当即揪住了她后颈衣领,冷冷道:“跑什么?跟我走。”
“我不!我没布票!”
“我有。”他冷酷道。
“不是,”姜湘被他单手揪着衣领,被迫走进前方巷子,她企图和他讲道理。
“梁远洲同志,我跟你讲,你得庆幸你遇见的是我,我接受了现代——现在的素质教育并且如期成为一个爱国爱党正直向上的新青年。”
梁远洲止不住想笑。
姜湘继续道:“我做人善良有底线,做人做事也很厚道,我不坑你也不吊着你!我不能老是花你的钱,前面花了你的那些钱都可以暂时欠着,但你带我去做衣服,这件事,这件事的性质就不太一样了!”
“梁远洲,咱两什么关系啊,当然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我还是要提前说清楚,我和你现在不是谈对象的关系——”
听到这句,梁远洲收笑,眼神一秒变冷。
姜湘瞥见他眼神,滔滔不绝的架势卡了卡壳,顿时住嘴,话锋一转委婉道:“你要明白,你的钱和票是你自己的,不是我的,我没道理也不能一直总借你的钱和票花……”
姜湘说完,梁远洲停下脚步,认真道:“湘湘,我的就是你的,你尽管用。我赚的钱都给你花。”
他语气格外诚挚,低沉的声音落进姜湘耳朵里,让人心尖发麻。
姜湘忍不住闭了闭眼,想起火车上梁远洲随手拿出来的餐票和钱,虽然他看着穷,但其实不穷,甚至相反,他很富有……
跟了他兴许真能吃香的喝辣的。
想到这里,姜湘睁开了眼,又一次近距离看见梁远洲那张帅脸,抵抗住这该死的致命的诱惑力。
姜湘咬咬牙:“梁远洲同志,我还是要提前和你说清楚,谁的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你不要为了一时的冲动,就拿这些钱啊票的对我投入太多,免得竹篮打水一场空!我自己都说不准多长时间才能赚够钱还你呢。”
梁远洲心想砸这一点钱和票算什么。
他现在若是不下狠手死命追,再叫徐盛安那狗东西把她娶回去,他这辈子都得后悔死。
他充耳不闻,拎着姜湘衣领,继续走。
姜湘抗议,絮絮叨叨又说了一堆废话,但梁远洲还是不听。
姜湘放弃了,两只手反过去抓他胳膊,她感觉自己像一个娃娃挂件一般,被他半拎半拉扯的拖着走……
她的个头不算矮,但在梁远洲一米九的大长腿面前根本不够看!
想跑跑不了,不得已,姜湘一脸复杂地进了裁缝铺的门。
所谓裁缝铺,实际上是巷子中一个不起眼的独户小院。
院子门口曾经挂着道北裁缝铺的大字招牌,如今再看,招牌已然没了。
姜湘有点没底气,进门前问梁远洲:“你确定那个老师傅还健在?他还肯接活?”
梁远洲撩起眼皮,“来都来了,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姜湘捂脸,不太好意思:“我真的没布票,老是用你的,我、我心里不踏实,真的,别做了吧?我有衣服穿呢,你看,我穿的厚着呢。”
她抬起胳膊抬起腿,示意自己全身上下臃肿的棉袄厚裤,“不冷,暖和着呢。”
梁远洲不语,目光停留在她胳膊肘上,破旧衣服上打了不止一块补丁。
他心情酸涩难言,摩挲着她身上东一块西一块补丁的旧衣,不知怎么就有些不耐烦,冷着脸,一把将人推进了院门。
“废话那么多,进去。”
“哦。”不知怎么回事,这时候他冷了脸凶起来,姜湘就不敢说话了。
她硬着头皮往里走,一进去,便是四四方方干净整洁的院子,两间青砖瓦房。
大概是听见了院子门口的动静,其中一间房的门帘揭开,露出一张沟壑纵横苍老的脸。
“你们,找谁呢?”
“老师傅,”梁远洲一眼便猜到他就是那老师傅,上前熟络道,“这不是快过年了嘛,我找您做两件新衣。”
一听他这话,老师傅放下门帘,二话不说拒绝道:“裁缝铺早关门了,不做。”
“哎老头儿,上门的买卖你不做?”
“不做。”
“不该啊,”梁远洲拉着姜湘厚脸皮追进了门,虚心下问,“老头儿,我听说您老不是私底下还接活吗?”
老师傅两手揣着,闭了眼坐椅子上,“我这裁缝店两年前就关门了,你从哪里听说我这里私底下接活给做衣服的?”
“钱老头和我说的。”他卖人卖得毫不犹豫。
老师傅明显一顿,撩起眼皮,上上下下打量梁远洲,“这姓钱的多了,谁知道你说哪个钱老头?”
梁远洲报出名号:“钱四海。”
听到这名字,老师傅当即站了起来,目光惊异,围着梁远洲打转了数圈。
“不该啊,那老头子身边什么时候有你这号人了?我没见过你。”
“你当然没见过了,我都没见过你。”
梁远洲说着,翻了口袋,五张崭新的大团结和一沓布票轻轻拍桌上,然后道,“老师傅,现在能给量尺寸做衣服了吗?”
老师傅的目光在大团结上停留了两秒钟,咳咳道:“既然是钱老头介绍来的,看在他的面子上,破个例,给你做一身。”
“不是给我做,给她做。”梁远洲把后边听得一愣一愣的姜湘拽过来。
姜湘一脸懵逼,听他们两个进屋说半天话。
她听得迷迷糊糊,梁远洲和老师傅像是认识,又像是不认识。
老师傅目光迟疑,在姜湘身上来回打转,挺漂亮的一个小丫头,皮肤白,天生丽质,就是穿得属实破旧了一些。
他问梁远洲,“这是你对象?”
梁远洲点点头:“是。”
姜湘瞪眼,正要张嘴否认,却遭梁远洲一巴掌捂嘴,唔唔唔了半晌。
梁远洲在她耳边低声道:“傻不傻,你不是听说过道北裁缝铺吗?张道北!他就是张道北!他老人家做的衣服谁不想要,你仔细摸着良心问问你自己,想不想要?”
姜湘顿住,面对糖衣炮弹的腐蚀,抓着男人手掌的劲儿渐渐松了。
她确实听过道北裁缝铺的名声。
按说这年头裁缝铺都一样,做的衣裳统统一个样式,不是列宁装就是普通的工衣工裤,规矩不出错。
但道北裁缝铺不一样,出名就出在细节上,咋看不起眼,细看处处精美。就连衣服上一个小小的盘扣看着都及其漂亮。
制衣裁剪和针线功夫且不说,张道北他老人家会刺绣,常常在领口袖口或是其他地方添上大片精美的繁复刺绣,爱漂亮的小姑娘们都喜欢地不得了。
姜湘当然逃不过,她也喜欢呢。
不过片刻,姜湘呜了一声,彻底屈服了。
梁远洲满意松手,推她上前,“乖,量尺寸去。”
姜湘全程极度配合,让抬胳膊抬胳膊,让抬腿抬腿,望着老师傅的眼睛亮着光。
“师傅,能给做件布拉吉裙子吗?就是那种条绒面料的,白衬衫搭布拉吉长裙,在裙子上多加几针您拿手的刺绣……”
老师傅眼皮抽抽,没应声。
却见后头梁远洲笑眯眯,和姜湘轻飘飘说道:“要求挺多啊,还要布拉吉裙子,条绒的面料可不好弄,就算老头儿做得出来,你敢穿出去吗?”
姜湘想了想,也是,她成分本就不好,一身漂亮的布拉吉连衣裙,还真不敢穿出去。
招人嫉妒不说,惹出麻烦就不好了。
“那算了。”姜湘微微失落,选择放弃。
见她这样,梁远洲倒不好说什么了,他不可避免想起上一世姜湘走之前和他说的愿望,第一个愿望就是要布拉吉裙子……
那时梁远洲答应给她买一屋的漂亮裙子。
他后来说到做到,一件一件的双份买,一件挂屋子里留着,另一件在她坟前烧。
他又想起那块冰冷的墓碑,顿时眼前一黑。
“梁远洲。”
“梁远洲。”
姜湘站他面前,担忧地晃了晃手,“你怎么了?我喊你半天不理我,你的脸色忽然变得好差。”
“恩。”他下意识攥紧了姜湘的手指,温热的,是活着的。
“湘湘……”
“我量完尺寸了,老师傅去了隔壁,让你过去找他。”姜湘说着,佯装自然把手指从他炽热的掌心里挣脱出来。
她悄悄把两只手背到后头去,不叫梁远洲再抓住机会牵她手。
梁远洲低着头,自然注意到了她的小动作,不由失笑。
若是上辈子,姜湘哪里敢这样淡定地拒绝他?
就是她被下放住进牛棚里最落魄的时候,她不想让他亲,使了牛劲儿踹他下床,脸上惶恐不安,一脸害怕地拒绝他。
现在倒好,还是拒绝,但拒绝的肆无忌惮。
无非是仗着他现在披着温和耐心好男人的皮,而一个温和耐心的好男人,不会发脾气吓唬女人。
梁远洲保持微笑,他迟早装不下去。
她现在胆肥,越来越不怕他了。
他站起身,深深地望了姜湘一眼。
梁远洲进去隔壁房间,里面仍然是曾经裁缝铺的模样,柜台,搭放各式各样布料的货架,另一边是一个平面大桌台,尺子,裁剪刀,缝纫机等等。
只是往日里搭满了布料的那些货架,如今空荡荡,瞧着积了一层灰。
梁远洲微微皱眉,去看老师傅。
老师傅不知何时已经戴上了一副老花镜,拿着发黄的小本本,记录着尺寸数据。
梁远洲问:“叫我过来干什么?”
老师傅推推眼镜,抬眼瞟他,“来都来了,你不做一身?”
“不了,我衣服多着呢。”
“真不做?看在钱老头的份上,给你也做一身。”
“真不用。”梁远洲不在乎外在穿着。
他一向不会亏待自己,穿得虽然没那么好,但贴身的衣服料子都是舒适柔软的棉布,外边才是实用耐穿的劳动布或者其他面料。
老师傅不再坚持,啧啧两声,拨算盘哗啦啦给他算账,“你给的钱多,五张大团结能做不少了,打算给那丫头里外都弄两套?”
梁远洲没回答,先问他:“我看你这里没挂着布啊,你拿了布票怎么——”
老师傅哼哼,“老头儿压箱底的好料子多着呢,想做灯芯绒布拉吉的都行!”
“那行,”梁远洲见他戴着老花镜,不由担忧,“老头儿,你这眼睛,还能做衣裳吗?”
“你以为我一个人做?”老师傅抬眼镜。
“?”
“放心吧,是你来的不巧,我闺女刚出门买菜,你没见上她,她手艺是我手把手教出来的,她帮我一起做,差不了。”
梁远洲顿时放心,干脆夺了老师傅手里的本本,一边记一边说:“贴身保暖的秋衣秋裤,挑好的料子,做两套。再给她弄两件外套和工装裤,上衣外套一件长一件短,不用太厚,就在军大衣里面穿。”
提到军大衣,老师傅眉头一挑,有点子心动,“你、你去哪里找军大衣呢?不好弄啊。”
“你也想要?”梁远洲抬眼。
这话说的,谁不想要实实在在厚实保暖的军大衣呢?
老师傅没说话,眼观鼻鼻观心。
梁远洲笑了一下,“你不是和钱老头关系好吗?他那个级别,年年都能领两套军大衣,你下次去找他下棋,和他要一套啊。”
老师傅惊奇:“你直接找他要?”
“是,我还没开口要呢。”
“你开口就能要的来?”
“能吧。”梁远洲不太有底气。
实在不行,他厚着脸皮和钱老头赊账买,下次赚了钱再交过去。
“那你帮我也要两件。”老师傅厚脸皮如是说。
“……你自己不开口要,让我去?”
“那不是老头儿张不开嘴吗?你去,帮我和闺女要两件,你若是要的来,你媳妇接下来一年四季各一套衣裤,我都给免费做了。”
梁远洲听得痛快,就冲老头儿说姜湘是他媳妇,他一口答应了。
走之前,梁远洲想起一件事,犹豫两秒,扭头和老师傅问:“你说你这里有条绒料子?”
“有是有……”老师傅猜到他想说什么,脸色古怪。
真要给那丫头做布拉吉?
梁远洲拍板:“把她想要的布拉吉裙子做出来!她提的那什么,搭白衬衫……”
老师傅无奈,点点头:“知道知道,小姑娘都爱那苏联的样式,保证做出来的比她提的那件更漂亮!”
再仔细问清楚什么时候来取衣裳,梁远洲满意离开。
从房间出来,院子里,姜湘坐在石凳上,仰头看着天,发着呆。
梁远洲顺着她的视线,也看向了天空。
冬季的天空常常是灰蒙蒙一片,太阳将要落山,瑰丽霞光把天空分成了两半。一半沉在昏暗中,另一半浮在光影里。
“走了。”梁远洲喊她。
“哎。”姜湘急忙跟上去。
“梁远洲,这次做衣服要花很多钱。”
“你管它多少钱呢,下周我来取,做一件取一件,早点让你穿上新衣服。”
“我欠你的好像越来越多了。”姜湘愁着脸。
“没关系,我愿意。”梁远洲心情好,难得掉了一回书袋,“那句怎么说来着,窈窈淑女,君子好逑。”
姜湘:“…………”
姜湘脸颊微微红,忍了忍,发现忍不住,张嘴纠正他:“不是窈窈淑女!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梁远洲同志,多读点书吧你!”
“。”
第25章
梁远洲生气了。
姜湘知道他生气了, 她被他身上的冷气冻得唰唰的,不由捂住嘴,十分懊悔, 早知道不多嘴纠正什么窈窈淑女了!
她这张嘴就是憋不住,不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梁远洲。”
“恩?”
“我不是嘲笑你读书少没文化的意思……”姜湘试图补救道歉。
梁远洲冷冷道:“不必解释,我就是读书少, 初中毕业。”
姜湘:“。”
姜湘虽然没敢说话, 但忍不住在心里嘀咕, 那就更不该犯错了。
窈窕淑女, 君子好逑——出自诗经《关雎》。上过初中的都学过呢,梁远洲一定是没好好学!
一个班上, 总有成绩好的,也有成绩差的, 姜湘恰恰是成绩名列前茅的那一拨。
她不是聪明一点就通的脑袋, 恰恰相反, 她属于是笨鸟先飞勤勤恳恳认真听课认真做作业的乖乖优等生,而这种乖乖学生大多有一个臭毛病。
姜湘现在就犯了这个臭毛病。
她小心翼翼瞅了一眼梁远洲的脸色,鼓起勇气说:“你好歹是初中毕业的!咱们初中都学过,《关雎》那一篇要求全文熟练背诵,一看你就是当初没好好学,没背熟!”
姜湘直接无视了梁远洲冷冰冰的脸色和越发阴森危险的眼神, 发自内心的热情提议:
“梁远洲同志,以后我给你补课吧!”
猝不及防被补课的梁远洲:“?”
姜湘得意扬头:“以后我专门抽时间给你补课, 多教教你, 初中语文数学俄语都可以给你补,你要是学得好, 高中的知识我也给你教——!”
话还没说完,姜湘后脑勺就被一巴掌拍下去……
虽然梁远洲明显控制了力道打得不疼,但姜湘还是觉得受到了侮辱。
姜湘大怒:“你竟敢以下犯上打老师?信不信我不给你补课了!”
梁远洲硬生生气笑了,揪她耳朵:“我给你说情话,你给我做什么了?就记得给我纠错,说我读书少,还要给我补课?你不该脸红心跳害羞一会儿吗?”
姜湘原本是不脸红的,她长得漂亮,虽然说成分不好,但从小到大追着她献殷勤的男生还是有不少的,什么情话她都免疫了。
但这一次不太一样。
她被梁远洲揪着耳朵揪到跟前,被迫近距离看着他的脸,男人眉眼英俊骨相优越,平时看着不显眼,近看才知有多大的冲击力!
姜湘屏住呼吸,很慢地眨了眨眼睛,脸色渐渐发烫。
梁远洲不瞎,很快便发现了她眼神躲闪脸蛋发红,不由愣了下,他低头再度靠近她,强迫她和他目光对视。
对视了几分钟,梁远洲隐约察觉出了她拼命躲闪的原因。
他恍惚地问:“喜欢我这张脸?”
姜湘岂能承认,恼羞成怒一巴掌抽他脸上,“你少自作多情。”
梁远洲被她抽一巴掌非但不生气,反而笑得开怀,“湘湘,你当真喜欢我这张脸?你要是和我谈对象,我天天让你看个够——!”
“做梦吧你!臭流氓!我不和你谈对象!”姜湘红着脸再抽他一巴掌,转身便跑。
她憋着一口气跑了老远,累得弯腰喘气的功夫,一扭头,发现梁远洲还在不远不近跟着她……
姜湘:“艹。”
这有完没完了?难道真的跟她屁股后头一整天啊?
姜湘属实佩服他跟屁虫的属性,她停下来,理了理奔跑凌乱的刘海头发,逃不掉,索性就逃不了。
两手揣着兜,慢悠悠地压马路。
于是路上出现了一个奇怪的画面。
姜湘沿着马路牙子慢悠悠地走,梁远洲始终在她后头两米远的地方,同样沿着马路牙子慢悠悠地走。
姜湘停下来,站定。
梁远洲也停下来,站定不走了。
姜湘弯腰捡了地上的一根树杈,没好气地给他扔过去,“你没有自己的事情做吗?一直跟着我?”
却听梁远洲笑了笑:“湘湘,天快黑了,我得送你回家。”
姜湘后知后觉,抬头看天色,这才发现太阳不知何时已经落山,天边灿烂晚霞渐渐灰暗。
天很快就要黑下去了。
姜湘站在街边,一时有些回不过神。
她心想时间过得好快,她竟然和梁远洲呆一块差不多一整个白天。
去公安局办户口,去国棉厂报名临时工招聘,中午下馆子吃了一顿红烧牛肉面,后来在机械厂附近偶然遇见了方静,去她家做客,然后呢。
她还去了道北裁缝铺,量尺寸,给自己做新衣裳。
这期间,除去方静家做客的那一会儿,梁远洲几乎全程都陪在她身边。他竟然陪了她一整个白天!
姜湘从未有过这般体验。
她只顾着和梁远洲斗智斗勇,全然没注意到时间过得如此之快,原来今天已经这么晚了。
梁远洲走到她身旁,摸了摸她的头,“走吧,送你回家。”
姜湘“哦”了一声,被他摸着后脑勺,不知怎么心情忽然便低落下来。
她想起早上和姑父蔡德广的对峙,当年她考上了中专却因为成分被卡,蔡德广明明有门路有办法,却不肯给她走动走动,伸手帮她一把。
现在轮到姜晴那丫头考中专,蔡德广倒是早早都打点好了。
要么说人家是亲生的父女呢,她这个外面捡来的侄女,就是个多余的。
姜湘越想越难过。
说到底,她没资格去责怪蔡德广袖手旁观不帮她,毕竟其中要花钱要走关系。帮她是情分,不帮是本分。
但她还是忍不住难过。
在五十年代过了这么些年,她简直白活了,长到这么大,仍然还是孤零零一个人,举目无亲。
她不想回去见姜家那些人,更不想今晚再住印刷厂家属院,那里根本不是她的家。
姜湘低头沉默,和梁远洲并排走着。
回印刷厂的路上,她看见一个亮起了灯的招待所。
住招待所需要介绍信。
姜湘停下脚步,摸了摸自己挎包里的证明条子,白天她去公安局办了户口,这皱巴巴的介绍信还在包里揣着呢。
也罢,今晚就住招待所,一晚上三五毛钱,她住得起。
姜湘深吸一口气,抬脚准备进去。
未料梁远洲抢先一步,挡在她面前,疑惑着一张脸问:“你进招待所干什么?”
“……”姜湘瞅他一眼,不太有底气地低声说,“我、我今晚就住招待所了。”
梁远洲不傻,这时候也想起了早晨去找姜湘时她红着一双眼坐在马路牙子上的模样,那时他没开口问,也很清楚问了也是白问。
但没想到到了晚上她宁愿花钱去住招待所,也不愿回姜家住。
他微微蹙眉:“你和姜家闹矛盾了?”
姜湘低了头,不肯和他说那些糟心事。
虽然梁远洲不清楚她和姜家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这并不影响他顺手牵人把人拐回家。
“你跟我走,今晚住我那,别进招待所。”他去牵她的手。
“那不行!”姜湘退后一步,背过手,不让他牵手。
“湘湘。”他生了气,她还是不信他。
“你别管我了吧,”姜湘有些别扭,避开他微微失望的眼神,“我就在招待所住一晚,明天一大早就要去国棉厂考试,你也知道,考试结果下午就能出来了。”
“我肯定能考上国棉厂,到时候我尽快搬去宿舍住,我要是搬宿舍,还得找你帮忙搬呢。”
梁远洲看她一眼,心知她是绝不会轻易答应搬到自己那里住。
他无奈只能退让一步,松口道:“你一个人住招待所我不放心,我和你一起住!”
姜湘大惊失色:“!”
大可不必!这年头未婚男女一块住招待所,那就是耍流氓,简直不要命了!
许是猜到了她在想什么,梁远洲无奈解释:“大小姐,我住你隔壁,隔壁知道吗?你去开你的房,我开我的,就说咱两是朋友,挨着住方便互相关照。”
听到这句,姜湘彻底没话说了。
走进招待所,便是一个简陋的服务前台,里面坐着一个打瞌睡的工作人员。
“同志?”姜湘小心敲了敲桌子。
前台工作人员是个三十岁出头的年轻妇女,齐耳短发,脸盘珠圆玉润。
乍然被姜湘吵醒,打着哈欠头也不抬道:“介绍信拿来先。”
姜湘头一回住招待所,只知道需要介绍信,其他的一概不知。
她懵懵懂懂给了介绍信,然后看见年轻妇女打开手头卷了皮的发黄本本,飞快地抄录着姜湘介绍信上的基本信息。
不过两分钟,年轻妇女抬起头,看向了姜湘和她旁边的梁远洲。
慢慢的,只见妇女视线一会左,一会右,左右游移,眉头渐渐紧皱,“你两什么关系?一块住宿?”
姜湘果断摇头,扒着柜台重点强调:“没有的事!我两就是认识,碰巧撞一块了,分开住!分开住的!”
梁远洲笑了笑,这时候才上前,慢悠悠地把自己的介绍信递上去。
当然,这次给的是他自己真实的介绍信,没给造假的介绍信。
妇女接过来低头一看,好嘛,姜湘那介绍信还能说得过去,她是红河湾生产大队出来的,进城住招待所,很合理。
但梁远洲这介绍信,正儿八经长川市本地人,家庭住址就在解放路二狗巷,虽然离这边远了一些,但步行半小时后也不是不能走回去!
大晚上不回家住,住什么招待所?
妇女心里这么想,嘴里也这么疑惑地问出来了。
梁远洲胳膊肘撑着柜台,姿态自然,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出门回来赶上家里来了亲戚,住不下,这不,把我赶出来住招待所了。”
“是吗?”妇女将信将疑。
“她能作证。”梁远洲一只手指向姜湘,毫不犹豫拉她下水,“我亲戚就是从她家来的,一大家子十几口人,可够麻烦的。”
他解释的时候语气微微不耐烦,说得和真有那么一回事似的。
猝不及防突然被指控的姜湘:“…………”
姜湘瞪圆了眼,整个人都麻爪了,还有这种骚操作?
他住招待所没正当理由,关她屁事。还得让她帮他作假证?
顶着妇女刀锋一样锐利的视线,姜湘咳咳,硬着头皮承认:“是这样的,他家住不下,家里都是长辈,只能我两年轻的腾地方出来住了。”
妇女左看右看,勉强信了他两的话,唰唰开票,一边拿钥匙一边警告:“两间房啊,在二楼,一东一西。”
姜湘巴不得这么安排呢,高兴地“哎”了一声。
梁远洲黑了脸,“一东一西?”
妇女狐疑看他:“怎么?你还想挨着隔壁住?”
……这么明晃晃反问,梁远洲愣是半晌没话,他还能怎么说?再说下去就得对姜湘名声不好了。
他不甘心地闭了嘴,心里骂骂咧咧。
第26章
见他吃瘪, 姜湘捂嘴偷笑,忙不迭付了房钱,顺带着把梁远洲的房钱一块也付了。
她欠了梁远洲不少, 帮他付五毛钱的住宿费不过小事。
姜湘住的不是多人一块挤的大通铺,大通铺便宜,一晚上五分钱。当然,男女通铺是分开的, 一个在二楼, 一个在一楼。
倘若姜湘图便宜去住大通铺, 即便一个房间里睡得都是女的, 她也睡不下去,她还担心半夜有人摸自己口袋偷钱呢!
与其这么时刻防备着睡不踏实, 她宁愿花五毛钱巨款,选择住一个独立单间, 要知道单间里面有独立的卫生间, 有的甚至可以洗澡!
平时洗漱上厕所都不必出去楼道, 多方便呐!
拿到钥匙,姜湘一脸开心,登登登踩着台阶上二楼。
她的房间在东,直接左拐。
梁远洲正想跟上去,却被后头的年轻妇女喊住,“哎往哪走呢?你的房间在右边!”
梁远洲咬咬牙, 沉着脸走了右边。
一进门,打发走了碍事的年轻妇女, 只听砰的一声重响, 门关了。
妇女在门外摇头,啧啧两声, 心想不信治不了你这种臭流氓!
她这双眼睛多毒,一眼就看出他喜欢人家模样漂亮的小姑娘,仗着两家人认识,欺负人家小姑娘脸皮薄,上赶着一块住隔壁,说不定半夜能摸过去呢。想得美!
今晚她就让保安在二楼楼道打通铺睡觉!叮嘱他尤其注意208号房门,免得真让人在招待所闹出乱子来。
妇女捋了捋齐耳短发,哼着小曲得意洋洋走了。
梁远洲住的房间就是208号。他心情不渝,睡不着,合衣躺床上闭着眼,一晚上听见无数次保安在门口逗留的动静。
“…………”梁远洲脸上越发面无表情,把外套扔脸上,闷头睡觉。
这一晚,没有任何人的打扰,姜湘睡得格外舒心。
虽然招待所的床看起来很干净,床单和枕巾甚至还有洗衣粉和肥皂的香气,但姜湘还是有些洁癖,把自己的棉袄脱下来平铺到枕头上,脸颊贴着自己的衣服内衬睡。
她早早就上床安心睡觉,殊不知姜家那边为了她的事,反而争吵不断。
*
姜家。
姜晴放学到家,一屁股坐到饭桌前,端起饭碗埋头扒饭。
她快饿坏了,中午在学校食堂吃过饭便一粒米未进,一直熬到天黑才回家。
来年就要考中专,时间紧学习任务重,回到家天色都黑透了。
“姜湘还没回来呢?”姜晴一边吃一边问。
听她问起姜湘,蔡德广禁不住看了看窗外黑透的天色。
早上被姜湘逮住了质问她当年考中专的事,他袖手旁观不给帮忙,姜湘不知道这事便罢,如今知道了,恐怕已经记了仇。
这事闹的……
考中专本就不易,姜湘考上了市里的学校,因为成分不好被刷下去,就算他碰巧有门路,疏通关系要送礼,要找中间人说好话,还要欠不知多少人情,他为了姜湘去费心费力,他犯得着吗他?
蔡德广越想越郁闷,掏口袋里香烟。
姜慧看见了,大前门的烟盒,一盒烟几块钱呢。当即气得要死,想抽蔡德广,看了看闷头吃饭的姜晴和姜华,忍住了!
蔡德广抽着大前门:“姜湘那丫头是不白天一直没回来?中午饭也没回来吃?”
“一天都没回来?”旁边吃饭的姜华诧异抬头,他撂下筷子,进去隔壁房间看了一眼,这才发现姜湘不在屋里。
他一直以为姜湘就是躲屋里,不想出来见他们一家人吃饭。
哪里知道人到现在还没回来呢?
姜华折返回来,着急问:“妈,姜湘呢?她去哪了?”
姜慧不耐烦:“你们怎么回事?一个两个都问姜湘回来没?她不回来吃饭不是正好,不然你们碗里的饭都得少一勺!”
“妈!我和你说多少次了,你别老是苛待她,咱们家又不缺这几口饭。”姜华沉着脸。
“不缺?谁说不缺了?你在印刷厂一个月就那三十块工资,挣的口粮别说够不够你一个人吃,当初给你安排工作就掏了两百多块,咱们住的花园洋房都给卖了!”姜慧止不住骂。
全家有工作挣钱的就两个,一个是蔡德广,另一个就是姜华了。
新华印刷一厂的待遇还可以,蔡德广工龄长,工资级别高,一个月基本工资加各种额外补贴,能拿四五十块,赶上过年那阵集体发奖金,甚至能拿六十多块!
姜华呢,碰巧遇上印刷厂内部招工,恰恰好符合招工条件,但内部招工名额有限,蔡德广为了他跑前跑后打点关系,就为了一个名额,为此搭进去两百多块!
总算顺利招进去了,姜华被分配到印刷车间熬了半年多,虽然是正式工,但新人培训期间,拿的是学徒工的工资,学徒工一个月十八块,能挣几个钱?
好不容易把他调进保卫科,夜里值班有六块补贴,再加上培训期结束,拿正式工工资,一个月加起来撑死了挣三十六块!
姜慧给他算账,越算账越想骂:“你知不知道米面油贵得很,咱们家定额粮不够吃,要去黑市买,黑市里一斤饺子面几块钱,一斤大米几块钱,单单一斤挂面就要两块八!粮本副食本我天天盘着,买米买面买菜都是我忙活,就你们挣的那点,全家都吃不饱!”
姜华不吃她这一套,闷声说:“咱们家什么时候靠这点死工资过活了?要靠我和我爸工资,全家都得吃糠咽菜,妈,你别想糊弄我!奶奶留的小黄鱼够咱家半辈子吃喝了!”
提到小黄鱼,姜华压低了声音,生怕外边邻居听见。
姜慧一愣,她没把这事告诉过姜华,姜华怎么会知道小黄鱼的事?
她扭头看蔡德广。
蔡德广咳咳,“别看我啊,不是我跟他说的……”
另一边的姜晴抖了抖,趴桌装死。
姜慧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大怒道:“死丫头!我打死你!你把家底都给你哥说了!”
姜晴猝不及防挨了她妈两把掐,疼得嗷嗷叫。饶是疼得眼泪汪汪,也记得小声说话:“哥又不是傻子,咱家挣的那点工资哪里够吃啊,他稍微动脑子想想就该知道还有其他钱了!”
“谁让你提小黄鱼?”姜慧也压低了声音。
姜晴更冤了,她又不是存心提。
是姜华进去印刷厂工作以后挣了工资,许是平时在厂里听工友抱怨养家糊口不容易,也慢慢知道了自己挣得那点工资不够家里吃喝。
他们家外边看着穷,平时吃饭吃的伙食不怎么好,但内里关起门来,其实乱七八糟吃的不少。
旁的不说,姜晴高二学习苦,要给脑子补营养,最近天天晚上临睡前被她妈塞一袋子不知从哪里买来的核桃酥!上面还撒了不少碎核桃呢!
姜晴躲被窝里吃核桃酥吃得一脸感动满足。
她哥就在一道帘子隔开的隔壁床上,哪能不知道她偷偷吃东西呢?
关了灯,他稍微一逼问,姜晴可不得全招了?
奶奶留了一箱小黄鱼,这才是姜家最大的底气。
要知道,一根小黄鱼就是一两重的小金条,放眼下,搁谁手里谁都得迷糊。
姜慧平时把自个金库捂得死紧,整日整日喊穷,在外喊穷,家里也喊穷,全家都心知肚明她富有着呢。
“行了行了,都小声点,院里还有邻居呢!”蔡德广出来熄火。
“是我大声吗?蔡德广,你管管你儿子,他和我犟嘴!”
姜华心里苦涩,他对姜湘那点心思,连他爸和姜晴都看出来了,就他妈缺心眼得很,到现在还没看出来。
“妈,我不是犟嘴,我是叫你别和姜湘闹,你对她好点,别为了那点口粮苛待她……”
蔡德广踢他:“说什么呢?快跟你妈道歉!”
姜华不肯,趁着姜湘刚从乡下回来,好不容易回家住,他非要借这个机会把事情说明白了!
“妈,我喜欢姜湘!”姜华低声。
“你说什么!”姜慧险些厥倒。
“我说,我喜欢姜湘!”他又重复了一遍,语气认真,“我初中就喜欢她了,你和她关系闹那么僵,她从来不怎么正眼看我……”
姜慧大怒:“我就知道姜湘个死丫头没安好心,她竟敢背着我和你勾搭!”
话音刚落,姜晴嘁了一声,忍不住插嘴:“妈,我看不是姜湘勾搭,是你儿子想勾搭人家都没勾搭上呢。”
蔡德广手里的烟都快吓掉了,差点控制不住要抽闺女一巴掌,这时候多嘴添什么乱?还嫌不够热闹是不!
他这边挤眉弄眼示意姜晴闭嘴,却被姜慧逮住。
姜慧哆嗦着手:“蔡德广!别告诉我你也知道这事?”
蔡德广支支吾吾,脸色纠结,不知该怎么说。
他是前两年姜湘下乡后才知道这事。
因为姜湘得罪了机械厂厂长家宋有金,卷了铺盖仓惶跑路,她离开后,姜华日日魂不守舍,很快也呆不住了,有一次竟然跑街道办,仔细打听了姜湘去的那红河湾生产队在哪里,是什么地方。
蔡德广早注意到姜华不对劲,稍微留意了几天,便发现姜华悄悄收拾行李,企图买火车票去找姜湘!
他吓得半死,可不得急慌慌把人拦住?
由此,他才知道了姜华隐秘的心事。
他们一家都清楚,姜湘不是姜慧的亲侄女,她是姜奶奶从雪地里捡回来的弃婴。
那一年姜慧的哥哥,也就是姜启,不到三十岁便患了重病英年早逝。他死的早,什么都没留下。
姜奶奶日夜抹泪伤心之下,竟然在门外捡到了一个嗷嗷大哭的弃婴,那弃婴就是姜湘。
姜奶奶一看见姜湘就十分喜欢,觉得她眉眼和姜启生得极像,她老人家魔怔了一样踩着小脚把姜湘抱回家,对外宣称是儿子姜启在外留下的唯一血脉,甚至起了名,叫姜湘。
回族里开祠堂,记族谱,怎么正式怎么来。
姜慧拼命反对抗议,但没用。
因为那时姜爷爷还在,他老人家也喜欢姜湘,谁反对都越不过他这个一家之主。
姜湘从此就在姜家名正言顺长大。
直到姜爷爷姜奶奶相继去世,姜湘的好日子总算到了头,沦为小拖油瓶跟着姑姑姜慧讨饭吃,着实吃了好一番苦头。
姜华抿了抿唇,一脸复杂地看向姜慧,“妈,为什么你总是看不上姜湘? ”
姜慧冷笑:“怎么?她一个外边捡来的,差点分了我们姜家的家产,我还得对她笑?我养大她就不错了!”
姜华不说话了,和他妈说不通。
他起身出去,冷静道:“你们吃饭,我出去找姜湘。”
蔡德广不放心他一个人晚上出去,站起身和姜慧使了个眼色,急忙也跟着出了门,“哎我也去。”
姜华在街头找姜湘,却找得毫无头绪。他全然不知姜湘能去哪里。
蔡德广跟在他后头,抽烟抽得叭叭的,眉头皱得死紧,“那丫头机灵得很,不想回咱家,指定找了地方借住一晚。”
“她能去哪里?去认识的同学家?还是去招待所?”姜华着急。
“别慌别慌,前面不就有个招待所?先进去问问。”
“……”
“你好……同志……是,是叫姜湘,她梳着两根麻花辫,模样很漂亮,皮肤白……”
“是有这么一个,”前台值班的年轻妇女眼神狐疑,“她说是去探亲,那边家里住不下了,她才来招待所……”
姜华愣了下。
蔡德广人老成精,一听就知道姜湘扯了谎,急忙上前描补:“确实,是家里住不下,叫她一个小姑娘出来找地方住……这不是不放心嘛,过来问问,她睡下了没?”
“应该是睡了。”妇女指了指外边一片黑暗,这会儿深更半夜,招待所二楼房间的灯都熄灭了,没一个亮着的。
姜华出去,站在街边,仰头看了看二楼据说是姜湘住的那间屋子,确实一片黑咕隆咚。
他没想到姜湘宁愿花钱住招待所,也不愿意回姜家了。
姜华失落回去。
路上,蔡德广叹气,和他说了一番话:“当年你爷爷奶奶大老远回去族里开祠堂,姜湘那丫头记在你舅舅名下,她名字是正儿八经写进族谱里的,和亲生的没差了。”
他是想劝儿子死心,虽然姜湘和他们没血缘关系,但名义上永远是姜家的孩子。
蔡德广又说:“况且,我若是没记错,她小时候,属你这个皮小子欺负她欺负的最狠,给她床上放毛毛虫,放青蛙,不准她抢饭桌上的肉片……”
“要说苛待,你小时候也没少苛待人家!臭小子你这么搞,你还指望什么呢?不如趁早死了那条心,别和你妈犟。”
姜华闷声:“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的。我就是不想让我妈再苛待她,她都、她都这么大了,兴许,过两年就该结婚嫁人了,我不想叫她在家里的最后这两年仍然过得不得劲。”
蔡德广听得出他声音里的苦涩,不由拍了拍他的肩膀,叹口气,一切尽在不言中……
一夜天亮。
招待所,姜湘早早起床,进卫生间随便漱了漱口,洗把冷水脸,再重新散开乱糟糟的头发,手指麻利编了两根整整齐齐的麻花辫,精神抖擞出门。
出发,向着国棉三厂前进!考试!
怀着愉悦的心情,她才下楼,一眼就看见站到门口不知等了多久的梁远洲……
姜湘脸上的笑瞬间凝滞,缓缓上前,无语了好半晌。
她开口问:“你、你该不会还要跟着我一整天吧?”
梁远洲看了看她,双手揣兜,没说话。
姜湘:“。”
姜湘快给他跪了,拉着他出了招待所大门,一边走一边念叨,“没必要吧大哥!你昨天已经跟我一天了,今天真的没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吗?你不用上班,不用挣钱的吗?”
话音刚落,梁远洲便迅速点了点头,“我确实不用上班,因为我就没工作。”
姜湘陷入沉默:“…………”
姜湘不死心:“梁远洲同志,就算没工作,你总得挣钱吃饭吧!你不用去挣钱的吗?”
想到口袋里所剩无几的钱,梁远洲叹了一口气,说道:“是要挣钱,但这事不急,我先带你吃早饭,陪你一块去国棉厂,你进去考试的时候我再去挣钱。”
“……其实你不必送我去国棉厂的,我认识路,我一个人也能去!”
“湘湘,我送你去。”
“其实真不用你——”
“闭嘴。”梁远洲冷酷道。
姜湘:“。”
姜湘抹了把脸,只能默默跟上他的脚步,走到附近的国营饭店。
保险起见,她得早些去国棉厂,所以没在店里坐下来慢慢吃饭。
她买了两个素包子,酸菜粉条馅的,共计六分钱搭一两粮票。
粮票是梁远洲帮忙付的,钱是姜湘掏的。
梁远洲垂眸,看了看她一脸满足嗷呜一口咬掉三分之一酸菜包子的模样,没说什么,他默默掏钱给自己买了五个肉馅包子。
一个肉馅包子两毛钱,顶得上买三个同样个头大小的酸菜粉条包。
难怪姜湘舍不得买肉包。
从国营饭店出来,姜湘一边快速赶路一边狼吞虎咽啃包子,不到五分钟两个酸菜包子解决完毕。
下一秒,眼前突然出现一个白胖白胖散发着肉馅香气的肉包。
“。”
“吃吧。”梁远洲不废话,直接塞她嘴里。
姜湘拒绝的话都没来得及说出口,上下牙齿一碰,身体比她的思想更要诚实,迅速叼住了被塞进嘴的软面包子。
唔,竟然还是小笼包馅的,就是一个馅呀!
姜湘咬一口,被香得迷迷糊糊,她瞅了一眼梁远洲,默默低头开吃。
吃完了,梁远洲二话不说又给她塞一个。
姜湘:“…………”
姜湘无言,默默咬住了吃,有那么一瞬间恍惚觉得自己像是被投喂的一只狗。
她被这个想法吓飞,低头连连呛了半晌。
梁远洲狐疑看她。
姜湘硬着头皮吞下最后一口包子,见他还要投喂,连忙摆手摇头,打了个嗝大声拒绝道:“饱了,真吃饱了。”
梁远洲笑了笑,这才吃起了剩下的包子。
这时候时间还早,不到八点钟,早晨的冷空气来自四面八方,喘一口气,呼出来都是白茫茫雾气。
街上很安静,远处的电线杆上飞来几只麻雀,在寒风里簇拥一团,瑟瑟发抖。
八点整,出门上街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多……上学的上学,上班的上班。
到了国棉厂。
厂区门口已经站了不少人,姜湘探头张望,见其他人手里都捏着一张号码牌,有样学样,她把自己昨天报名领的号码牌也从挎包里拿了出来。
梁远洲揪了揪她的挎包背带,问:“带纸和笔了吗?”
姜湘嗯嗯点头:“有呢,我包里一直随身带着。”她还有钢笔和墨水呢,进了考场再给钢笔灌墨水。
在门口等待的功夫,姜湘有些紧张,双手交握手指攥紧。
梁远洲始终关注着她。
只有这个时候,他才发现这时候的湘湘脸上还带着些许稚气。
虽然五官模样和两年后他第一次见她的模样相差无几,但眉眼间的青涩和稚嫩却是他从未见过的。
他心头发软,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发,在她耳边低声说:“别怕,考得上考不上都有我呢,我说了帮你进长川油矿,这话不是白说的。湘湘,你且耐心等等,最多两三个月,来年夏天你就能坐油矿办公室看报喝茶了。”
姜湘不由顺着他的话想了想那个美好的画面,噗嗤一笑,“算了吧,梦里想想就成了。”
她不抱希望的。
梁远洲叹气,“你还是不信我。”
见他不太高兴,姜湘正想说些什么,忽然听见大门口传来动静。
有人拿着喇叭大喊:“昨天和前天报了名的,拿着号码牌排队,排两列!听前面带队的安排啊!”
这就要排队进去啦?
姜湘兴高采烈飞奔过去,离开前,她还记得安慰梁远洲,拍了拍男人的胳膊。
“梁远洲你不要不高兴,我不是不信你,我是更相信我自己。等着吧,当年我连中专都能考得上,这国棉厂小小的临时工不在话下!”
“走了啊。”姜湘边跑边回头和他招手。
梁远洲同样笑着和她招手,直到她彻底进了大门消失在人群中,他才慢慢收敛了笑容,神情微微冷冽。
什么叫连中专都能考得上?湘湘当年考上了中专怎么不去念中专呢?
这年头考中专比上大学更要吃香,中专毕业包分配,多的是好单位抢着要呢。
梁远洲不清楚其中缘由,索性转过身,趁着姜湘考试的当口去查一查。
最好别让他查到又有人欺负湘湘,他不介意再去套一次麻袋下黑手。
第27章
长川市干部疗养院。
院中很安静, 沿着小路种满了一排排杨柳,杨柳树尽头有一汪不大的绿色湖泊,如今湖面结冰白霜一片, 平添几分寂寥。
湖泊旁边小亭子里,几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儿在下棋,“不行!你这耍诈!”
“什么耍诈?这叫诱敌深入兵不厌诈!”
“输了就是输了,认了吧你老钱, 一大早上你输几次了?还不服输?”
“不下了!”被称作老钱的老头儿气得吹胡子瞪眼, 干脆站起来让了座。
恰在这时, 远处慢悠悠走过来另一个老头儿, 和他打招呼:“钱四海,外边有人找你!”
钱四海纳闷:“谁找我?”
“说是一个年轻小伙。”
“哎!”大概是想到了谁, 钱四海乐颠颠过去,“还没到过年呢, 那臭小子最近来得这么勤快?我去看看。”
疗养院大门口, 梁远洲站在冷风里揣兜等了半晌, 直到不远处出现熟悉的老头儿身影。
钱四海笑呵呵走到跟前,“怎么回事?门口这几个上次不都见过你吗?还把你拦门外不让进了?”
梁远洲望天,这就是他不愿意经常来这里的原因。
他来得确实不够勤快,平均一年来两三次的频率,就这,门口那几个来回轮班值守的卫兵不认得他, 便不肯放他进去。
有了钱四海本人盖章认领,梁远洲总算顺利进去。
进了会客室, 梁远洲坐下来, 开门见山:“老头儿,你认识咱们市中专学校的人吗?”
钱四海摆手:“不认识。”
“哦。”梁远洲微微失望。
他仔细想过, 若是姜湘从前当真考上了中专,那应该就是考上了本市的中专,长川市拢共有两个中专学校。
两家学校都在市北区,平时上学离得近,方便省事,毕业了还能就近分配,很大概率能留在长川市,而不是分配到听都没听过的偏远地区。
见梁远洲这般失落模样,钱四海意外挑了挑眉,问:“你要做什么?”
“我想问问前两年考中专录取的底细,我有一个,朋友……”
“咳咳。”钱四海差点被茶水呛到。
梁远洲竟然能认识一个考中专的朋友?他整天不学好,交的那帮狐朋狗友哪个这么有出息?
梁远洲面不改色,“她说她当年考上了中专,但最后不知怎么回事没上成,我想查查缘由。”
“那简单,你直接去学校里头问呗。”
“怎么问?我不认识人,突然进学校问这种事,谁肯理我?”
“你不是脸皮厚吗?”钱四海笑,教他一招,“你进去,气势足点,就在行政办公室大声嚷嚷说你怀疑学校招生有猫腻,凭什么你、你那朋友?”
“对,是我朋友。”梁远洲眼皮抽抽。
“好,就说你那朋友两年前考上了,却没录上,凭什么?”
“…………”梁远洲沉默了一会,无语道,“我闹一闹能问出来最好,万一问不出来,人家喊保安把我赶出去就算了,把我扭送进公安局给我一个存心闹事的罪名,你还得派人过来捞我!”
钱四海咳了咳,心道他就想把梁远洲抓进去坐一坐呢!
关个十天半个月,有他看着,叫底下的人别在梁远洲档案上留案底影响以后。
他就是想叫梁远洲在局子里头蹲几天,亲眼看一看其他犯罪分子的下场,收收心。
臭小子一天天不干正事,也不肯找正经工作,背着他偷偷去黑市倒买倒卖搞钱,当他不知道呢?
他没去举报一把全是看梁远洲他死去的爹的份上!
钱四海越想越觉得要关他一阵子,干脆怂恿梁远洲道:“你怕什么?市公安局咱都有熟人呢,把你抓进去了你就乖乖蹲一阵,等着我过来捞你就是了。”
梁远洲无奈看向了老头儿,若是从前,他或许就听了这个损招。但现在不行!
徐盛安就在公安局,他若是被抓进去,兴许就落徐盛安手里了。
丢面子是小事。万一让姜湘知道了,一个是抓人的,一个是被抓进去的,那他岂不是和徐盛安差出了一大截?
不行。
梁远洲神色坚决:“我不进公安局!你给我指个路吧老头,把你那些用得上的人脉给我说说,介绍一下?”
钱四海揣手,皮笑肉不笑呵呵道:“我上次给你介绍街道办的那小周,你找他干啥了?嘿,找人家借公章?人家大学生刚毕业分配进去,一听你搬出我的名头,还犹豫呢,你就把人家街道办的章子给夺了。”
“嘴上说是忍不住好奇想看看,别人不知道,你当我不知道你那点把戏是不?你看一眼就能下去自己拿萝卜头刻一个——街道办的公章你都敢伪造!你,你,我没把你打死就是给你爹留后了!”
话赶话越说越气,钱四海捡了边上的拐杖,站起来就要暴揍梁远洲。
梁远洲躲了躲,神情震惊,差点忘了还有这茬呢。“老头儿,你冷静!我拿萝卜头刻章也没干坏事啊。”
“没干坏事?你给你自己搞的那些假介绍信还不够是吧?”
“那我也没滥用啊,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我拿着介绍信干了什么。”梁远洲理直气壮。
“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你干了什么吗?给我老实进去关几天吧你!”钱四海拿拐杖抽他屁股。
见他当真气狠了,梁远洲干脆不躲了,老老实实站着,让老头儿狠狠抽了几拐杖。
钱四海揍他一顿,总算消了一些气,坐下来端着搪瓷缸喝了一口茶水。
梁远洲瞅他神情,也准备悄悄坐下来。
“站着!谁让你坐了?”钱四海骂。
“……”梁远洲懊悔,早知道不来找这老头打听人脉了,折腾半天,什么都没问到。反而可能要被这老头关进去。
他现在没时间在这里蹲禁闭,他得去守姜湘。
梁远洲低头认错:“老头,你信我,我真没干伤天害理的事。你也知道我在哪里混,在黑市,多弄几张介绍信总是保险一些的,是吧?你知道我办事稳妥,你放心,每张介绍信我都好好拿着,没丢,也没给任何人借用。”
钱四海哼哼。
梁远洲直觉有戏,试探道:“那我走了?我回家还有事呢!”
“站住!让你走了吗?”
“……还有事吗。”
“你找我就为了打听中专学校的事?”钱四海瞅他,冷哼道,“说吧,还有什么事?”
“……”要说还有什么事,那事儿可多了。
比如军大衣。
梁远洲想了想,先是铺垫,卖几分可怜,“今年冬天冷的很。”
然后停顿一秒,道:“我想在你这买几件军大衣,厚实,保暖。”
钱四海全然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愣了下,去打量他身上的衣物,甚至上手摸了摸他的袖口。
才发现他衣着单薄,看似厚实的工装外套里面就一件薄薄的秋衣,不由大怒,狠狠抽他肩背一巴掌。
“臭小子你穿这么少,不怕着凉了生病?”
梁远洲自觉火力旺得很,压根不怕冷,但他还是低垂着眉眼装可怜,“是吧,缺几件军大衣穿。”
钱四海眼角抽抽,心疼了两秒回过神,哪能看不出他这会故意装可怜呢?
他一时摸不准梁远洲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前两年我上赶着送你几件军大衣你不要,你现在跟我要?”
梁远洲点点头:“我后悔了,现在想想还是得要几件。”湘湘怕冷。
钱四海没好气,照着他脑袋又抽了一巴掌,“等几天吧臭小子!今年的军大衣还没发呢,我把今年领的份额给你。”
短短几句话的功夫,梁远洲便挨了不少抽……
往年见了面,钱老头生了气要揍他,他是能躲就躲,要么就是跑了逃之夭夭,要么就是被他抓进去关几天禁闭。
今天他牺牲自己站这儿任打任骂的代价可不能白付了。
梁远洲闭了闭眼,豁出去道:“不是给我穿,我要小两个号的。”
“?”
“你什么意思?你拿了军大衣要送谁?”钱四海纳闷。
“给我喜欢的姑娘。”梁远洲彻底豁出去了。
钱四海大惊失色,站起来警告他道:“你平日里交的那些狐朋狗友我管不了,你找媳妇儿再找那些流里流气乱七八糟的,信不信我吊死在你面前——”
“不会,她是个很漂亮很有原则的小姑娘,”说起姜湘,梁远洲的目光都变得温柔了一些。
“她今年十八,不对,应该是十九岁了,刚从乡下插队回来,眼下正愁着找工作挣钱呢。”
钱四海头一回见到他这么温柔的眼神,不由怔了怔,诡异地沉默下来,继续听梁远洲变着花样夸他那心爱的姑娘。
“她高中毕业,据说是个优等生,成绩挺好的,就是不知怎么回事,前两年考中专没录上。”
钱四海反应过来,“你找我打听中专学校的人,就是给她问的?”
梁远洲犹豫,点了点头,又说,“她就是有点倔,认死理,不肯利用我。哎,我这么一个会挣钱的男人上赶着给她花钱,吃我的喝我的多好,她还不愿意,非要算账,说是暂时欠我的,以后挣了工资还我……”
听到这里,钱四海脸皮抽了抽,有些听不下去了。
心道人家小姑娘惦记着和你算账分清楚那才叫聪明呢。
若是含糊不清一直吃你的喝你的,早让你个臭小子捞回家吃干抹净了。
梁远洲浑然不知老头儿在心里这么编排他,他低低说道:“她日子过得不怎么好,穿得也不好,我带她去了道北裁缝铺做新衣——”
钱四海忍不住:“你去找张道北了?”
“对,他老人家让我跟您多买两件军大衣,他也想要。”卖人卖得毫不犹豫。
钱四海愣了下,拍腿道:“那老头子怎么不直接找我要?我和他也是老熟人了,他是张不开这个口?”
梁远洲没说话。
不知想到了什么,钱四海叹气,应承道:“我找后勤部的小王问一问,看仓库里有没有多余的军大衣,若是有——”
“若是有,我拿钱买。”梁远洲及时道,他原本就不打算占便宜白拿。
听他这话,钱四海撩起眼皮,轻飘飘瞟他一眼,“在黑市挣了不少啊?有钱?”
梁远洲心虚垂眼,一秒沉默下来。
钱四海冷哼:“你挣的那些钱,我不拿白不拿!我给后勤部补贴进去,就当你拿了那几件军大衣的补偿。”
梁远洲笑笑,这样再好不过。钱货两清,谁也不吃亏。
既然说完了事,他起身道别,着急回去国棉厂找姜湘。
不料钱四海也站起了身,拦在他面前,笑眯眯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想走是吧?”
“…………”梁远洲一瞬间有点不妙的预感,当即转了身就跑。
然而老头儿身边的人也不是吃素的,经受过专业训练,当即奉了命去抓梁远洲。
梁远洲无心恋战,一门心思想跑。
从前他行事肆无忌惮,自由自在没人管,不知怎么就让钱四海觉得他的根儿有点歪,时常担心他走上歧路。
于是隔三差五,梁远洲就要被钱四海找个由头扣在疗养院,关十天半个月禁闭,日日读书看报,在老头的教育下进行思想熏陶。
从前梁远洲闲得很,愿意顺着钱四海,就当哄他高兴。
但是现在不行,姜湘需要他,他不能被关进去。
来到院中,梁远洲很快便被团团包围起来,目光冷冽看向了四周。
钱四海远远看着他们在院子里缠斗,附近几个下棋的老头也凑了过来,兴冲冲瞧热闹。
“老钱,你从哪里捞的这根好苗子?长得真高,身手也行。”啧啧称奇。
“下盘也稳得很,腿上有劲。”
“就是嘛,这年轻人手段有些狠。点到为止即可,我怎么瞧着他不收着劲儿打呢?哎哎哎,别踹,别踹!小心把人骨头踹折了,你小子给我收着点劲儿!”有个老头儿急着骂。
话音落下,钱四海眼里的笑意微微收敛,沉着脸,继续看向梁远洲。
梁远洲的底子好,个高腿长。
钱四海退休那一年,来了长川市多番打听才找到梁远洲。
见了他,第一反应就是想送他去当兵,将来有个好前程,免得浪费了这一身的体格和力气。
可惜梁远洲头铁,不服管教,坚决不去当兵。
他十三岁开始便没人管,一个人野生野长,自由懒散惯了,连货运站扛货的苦都吃不下去,好不容易混进黑市挣了钱,日子好着呢。
一想到进了军营,天天听那嘹亮的号角声,起得比鸡早,白天顶着炎炎烈日接受训练,一言一行都得听教官的令……他肯接受才怪。
钱四海见他死犟着不愿意当兵,又觉得实在可惜,便瞒着梁远洲先斩后奏,办了入伍手续,哄着他先进去军营。
试着训练两月,兴许就喜欢了呢?
这个做法照理来说不太合规,但当时钱四海是打定了主意让梁远洲当兵的。他不信梁远洲进去摸了枪还能舍得放下。
蹭了钱四海的光,梁远洲进去军营过了一把瘾,短短半年出尽风头,然后。
然后趁着钱四海出去和老战友钓鱼的那一天,连夜卷铺盖跑了,回了长川市。
钱四海钓鱼回来,得知消息气得大发雷霆,扬言要把梁远洲逮回来收拾一顿。
没想到人没带回来,他这个老头反而留在长川市疗养院了。
所以说,梁远洲如今的好身手,大半都是当初在军营那半年磨练出来的。
他在这一方面相当有天赋,体格优越,反应敏捷,能打能跑,摸枪摸了没多久,百发百中。
教官都夸他是个天生的好苗子,争先恐后和钱四海讨要梁远洲,想把他招进自己队伍。
谁承想梁远洲根本没想干,最后还跑了,退伍报告一交,跑得比兔子都快。
钱四海气得够呛,气梁远洲不争气,就为了躲懒把他自己的入伍前程不当一回事。
也气他分明有能力有天赋,那半年在军营混得如鱼得水,却还是不肯留下。
钱四海目光复杂,看着前面渐渐突破围堵圈的梁远洲,发现他身手不知为何比从前刁钻了许多,一招一式,专门朝着薄弱点攻去。
拳打,膝顶,脚踢。
踢的还是对方的膝盖骨,虽不致命,但一脚下去就让人失了平衡,不得不狼狈跪倒在地,甚至直接跪在了他面前,羞辱意味极强。
看着看着,钱四海忽然惊觉——梁远洲,似乎是变了。
当年的梁远洲是他亲眼看着教出来的,远没有如今这般刁钻又羞辱人的手段。
他不知梁远洲从哪里学的下作手法,但决不许他这么压着自己的兵打。
“给我住手!梁远洲!再打下去信不信我罚你一年禁闭!”
梁远洲顿了顿,抬头道:“老头,我不进去关禁闭。下次我来看你,你想关多久都行,这次不行。”他发誓再不来这里找揍了。
“这可由不得你。”钱四海哼笑。
“你——”梁远洲尚未说完,忽听耳后迅速袭来一道风声。
“砰!”
他只觉后颈一痛,整个人毫无预兆倒了下去,失去意识,什么都不知道了。
后面搞偷袭的那人收回手,看了看倒在地上的梁远洲,眉头皱紧,似乎带着点嫌弃,嗓音清冷道:
“把人带下去,别让人打扰了首长静养。”
钱四海:“…………”
钱四海张了张口,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他老人家撩起眼皮,悄悄地看了一眼偷袭梁远洲的那人,穿着一身白的公安制服,身量挺拔,肩宽腿长眉眼英俊。
生脸孔啊,没见过。
哪来的生瓜蛋子?竟然不打一声招呼,搞偷袭打昏他的人?
万一把人打伤了怎么办!
钱四海眼睛一转,又悄悄朝倒下的梁远洲瞅了一眼,顿了顿,终究没把话说出口,任由梁远洲被无情冷酷地拖了下去。
倘若梁远洲被打昏前能扭头看一眼,便会发现,背地里偷袭他的不是别人,恰恰就是他恨得咬牙切齿的徐盛安!
徐盛安抿着唇,不知抱着什么心态,又扭头看了一眼无知无觉陷入昏迷被拖下去的梁远洲,平白生出几分厌恶。
昨天在公安局他似乎也见过这张脸,那时梁远洲身旁还有另一个没来得及看清脸的小丫头。两人亲热得很,没羞没臊。
他扭过头来,整理了一下微微褶皱的袖口,上前和钱四海——不对,应该说是和钱四海身旁的另一个老头问好。
“首长,我抽空来看您,您老人家身体好些了吗?”
钱四海张张唇:“……”
他就说,这么规矩有礼貌的年轻人,一定不是来看他的。
被称作首长的那老头拉着钱四海,得意洋洋给他介绍,“老钱,我跟你讲,这孩子以前在我手底下呆了两年,身手好着呢,不比你找来的那苗子差!你看看,刚刚他只一招,就把你那不服管教的小辈打昏了……”
钱四海不吭声,心道还不是搞偷袭打昏的?
让梁远洲醒来,那臭小子记了仇,还不知道怎么跟他闹呢。
他愁的很,嗯嗯应付着破老头的炫耀。
不过这一番炫耀下来,钱四海便也知道了徐盛安的名字,家世,履历。
甚至徐盛安从哪个军校毕业,哪一年进了雁北军区,又是哪一年顺利转业,分配到了长川市公安局!前途不可限量。
堪称年轻一代的同辈佼佼者。
这、这几乎就是当年钱四海盼着梁远洲走的那条路啊。
他甚至觉得梁远洲能走得更高更远,不会比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徐盛安差。
可梁远洲不要。
那一年梁远洲恰好二十岁,还很年轻,未来无限可能,却态度坚决拒绝了钱四海给他安排的那条路。
他不求名不求利,也不求登高望远,只求碎银几两,生活舒适自由。
然而梁远洲永远不会想到,上辈子二十岁的他选择了自由安逸度日,二十七岁的他迟了一步遇到姜湘。
那时他惊觉自己比不上前途光明的徐盛安,他犹豫过,也试探过,最终选择不去打扰她的婚姻生活。
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
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恨不相逢未嫁时。【1】
第28章
长川市国棉三厂。
姜湘排着队, 跟着其他人在厂区走走停停,最后意外地进了一个表演展厅!
展厅里面地方很大,空间极广, 预计能容纳五六百个工人一同坐下开会。
“这不是厂里开全体职工大会的地方吗?咱们就在这考试?”前面的年轻媳妇小声嘀咕。
另一个点点头,“应该是了,这次招工报名的人太多,除了这, 国棉厂哪里还有这么大的地方?”
姜湘正走着, 脚步微微停顿, 意识到前面的两人对国棉厂似乎挺了解, 于是佯装东张西望的模样,又悄悄听了两句。
“……咱爸都说了, 这次招工就是临时急招,指定干不了多久, 咱两就是来碰碰运气, 考上了就去干两个月, 能挣一点是一点。”
年轻媳妇神色紧张:“我怕考不上……”
女生不耐烦,“考不上就在家安安分分带你的娃去,你都嫁人了,姐夫挣钱养家饿不着你!你说你,初中都没毕业,你非要出来跟我找工作干啥呀?”
“小妹。”
“别喊我, 找你的座位去。”
“……”
听完这几句,姜湘叹口气, 难怪国棉厂这次招工条件不高呢, 敢情是临时招几个月,用完了就把人扔出去呢?
就算是如此, 姜湘也没想着放弃,心想在国棉厂能干几个月就干几个月,至少干活的期间一定有钱挣。
现在是十二月底,还没到过年呢。
过了年,直到开春二月和三月,长川市才会陆陆续续张贴出大量的招工公告。
到了那时她再骑驴找马,去找找其他好一些的工作。
展厅现场提前摆了不少桌椅,桌子右上角贴了一张小字条,上面有编号,恰好和每个人手中的号码牌一一对应。
姜湘是079号,很快便顺利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来。
待到所有人各就各位,十分钟后,工作人员沿着桌椅依次下发空白稿纸,一个人两张稿纸,空白的,什么都没写。
拿到空白稿纸,姜湘一脸黑人问号,这怎么考试?考题呢?
不等她举手发问,就见前方缓缓拉出了十块大黑板报,一块黑板报上写着一道题,总共十道题。
姜湘:……Ok,fine。
姜湘啧啧两声,把挎包里的钢笔和墨水拿出来,她的钢笔看起来挺旧了,还是英雄牌的。
当年她拿到钢笔时专程去百货大楼的柜台问了一下,竟然卖八块钱!
当然,姜湘不会舍得花钱买这么贵的钢笔,姜慧更不会给她买。
初中毕业那年,姜湘考了全校第十名,校长自掏腰包,给排名前十的毕业生一人奖励一支英雄牌钢笔!
奖励感言是希望以此鼓励青少年们努力上进学习,将来成为国之栋梁。
姜湘凑巧考了第十,吊车尾,恰恰是奖励名单里的最后一名——于是在全校表彰大会上,姜湘全程幸福猫猫流泪头,领到了一枝昂贵的钢笔。
她至今都记得那位校长白发苍苍皱纹遍布的脸庞,并且永不会忘记这位校长给她的鼓励。
可惜她辜负了校长的期望没能成为国之栋梁,当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成为国之栋梁。
这世上总要有几只躺平的咸鱼。
姜湘虽然没多大的理想和追求,但她有一些零星的现代记忆,将来遇到合适的机会,她定然要给祖国开个挂!
比如她知道哪里有油田啊,大庆,克拉玛依,鄂尔多斯盆地……
五六十年代条件有限,当下已经勘探到的油矿不必提,还有很多很多尚未勘探到的呢。
然而空口无凭,她不能随便说,也不知道该找谁说。就看以后能不能找到合适的机会。
姜湘摇了摇头,把心里乱七八糟的想法压下去,执起钢笔,抬头看前面黑板报上的题,开始一笔一划认真抄题,答题。
国棉厂招工考试,考的题目范围挺广——两道数学计算题,分别是买菜几钱和鸡兔同笼,前者计算简单一些,后者嘛,初中毕业的应该都能答出来。
其次是五道思想政治题。
这个简单,姜湘平时看报纸看得多,不光看,还要记,就为了熟悉当下的政治政策。
不信主席他老人家说的话写上去不给分。
姜湘大写特写,再加上引用伟人语录,一口气写满了一页。
最后三道是问答题。姜湘看到其中一问:请简单描述对国棉三厂的认识和看法,并且提出宝贵的建议。
emmmm姜湘心想她哪里敢提建议啊?她只会吹彩虹屁!
不过,还是得有一点创新的地方。
姜湘咬着钢笔帽认真想了想,把现代工厂的流水线分工生产大概写了一些,认为分工协作可以大幅提高生产效率,从而提高国棉厂效益。
完事。Over。
斟酌着写完最后一个字,姜湘抬起头,看了看挂在黑板报上方的老式钟表,恰好十点整。
考试时间还剩半小时呢。
她不想做第一个交卷的显眼包,于是低下头,仔细反复检查了一遍稿纸。
先是确认两张纸上都写上了自己的名字和考试编号,然后是检查用词措辞,以防不知哪里犯了错误。
她成分不好,民族资本家的后代,平日里说话做事更要小心谨慎一些,不能犯错。
好不容易熬到考试结束,交了卷,姜湘顺嘴问了一句,“同志,请问什么时候能出招工结果呢?”
“下午三点,到时候去看大门口张贴公告。”
“哦。”这个姜湘早就知道,她咬了咬唇,有些纠结。
她费劲巴拉挤到工作人员面前,其实更想问的是,如果下午三点招录结果出来,这一批急招的临时工,什么时候可以进厂工作?
什么时候能拿到第一笔工资?工资有多少?十八块吗?
最重要的是,国棉厂给不给这一批临时工提供集体宿舍呢?
虽然姜湘在梁远洲面前言辞凿凿,考上了国棉厂就能搬到宿舍住。但她哪里知道国棉厂的集体宿舍有没有空余床位呢?
她其实心里不太有底。
姜湘犹豫很久,最后转身走了,没问工作人员这些问题。
现在招录结果还没出来呢,她便追上去问东问西,多少有点自信过了头,旁人可能会觉得她有病。
虽然她确实很自信能考上Or2
姜湘深吸一口气,拍了拍挎包,脚步欢快离开了国棉厂。
她以为会在门口见到阴魂不散的梁远洲,谁知东张西望,甚至在国棉厂外边的街道转悠了两圈,愣是没看见梁远洲的身影。
“果然男人的嘴骗人的鬼。”姜湘自言自语嘀咕道,“不是说了在外面等我吗?”
兴许是有什么事耽搁了?
总不能一直在这里傻等着,梁远洲不在,她正好能去忙自己的事情。
等她忙完了事,下午三点再准时回国棉厂看招录名单,看看自己考上了没有。
姜湘拍手,说干就干。
她把两根麻花辫甩到脑后,挎包也被甩到背后,一路疯跑,跑累了便走着歇一会,歇够了再跑。
如此跑跑停停,大约半个小时后,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姜湘累得弯腰扶墙,光喘气便喘了半天,没有自行车只能靠两条腿赶路。
坐公交?免了,不想花钱。
不就是半程路吗,她自己跑一段就成。
倘若她以后有了钱,第一件事是买房,第二件事就是买一辆凤凰牌自行车!
来到独户小院门前,姜湘伸手,试着敲了敲门。
“谁呀?”熟悉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姜湘高兴,喊道:“是我啊,是我,苗阿姨!”
只见一个头发半白的妇女手脚麻利打开了门,看见姜湘明显愣了一下,“湘湘?”
“嗯嗯嗯。”姜湘重重点头。
苗翠枝也高兴,连忙拉着她的手进了院子。
小院虽然不大,但格局布置得很好,方方正正。有三间青砖瓦房,左边最小的那房子是专门糊火柴盒的小作坊,另外两间才是平时住的屋子。
还有地窖。姜湘最羡慕的便是院子里的地窖,底下空间极大,冬暖夏凉,从地里刨的红薯和大白菜,放地窖里,能储存一整个冬天。
靠近房屋的一半地面铺了一层青砖,另一半则是用栅栏圈起来的小菜园子,眼下是冬季,栅栏里面光秃秃的,什么作物都没有。
姜湘观望一圈,觉得小院的一切都没有变。
她亲亲热热挽住苗翠枝的胳膊,问:“冬青哥呢?他这会不在家?”
“不在,他中专毕业了嘛,分配到机械厂,在底下当电修工人呢。”
“呀,分配到机械厂了!”和方静一个单位呢。
姜湘真替他高兴,“冬青哥运气真好,那可是个好单位!”
“谁说不是呢?”苗翠枝苦笑了一下,“这孩子就是让我拖累了,他成分不好,进去了机械厂也总是让人欺负。他干的活是车间里最苦最累的,常常值夜班,下了大雨或者下了大雪厂里停电,都要他出去抢修。”
姜湘笑容停滞,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她和苗翠枝苗冬青一样,都是成分不好。不同的是,姜湘是民族资本家后代,苗冬青是地主崽子。
苗家曾经在长川市也是富裕家庭,但建国前便已经开始败落了。即便如此,也还是划了个地主的成分。
姜家和苗家从未有过交集,姜湘能认识苗翠枝也是偶然。
她小时候急于赚钱,却苦于没有门路。
直到有一年冬天下大雪,她在街上遇见推着独轮车的苗翠枝,苗翠枝那时病着,发高烧呢,走路踉踉跄跄,但还是强撑着推独轮车。
姜湘迎面撞见她,看着她烧得通红的脸庞,忍不住回头看了两眼,没想到人直接晕了过去!
她吓坏了,急忙大喊大叫喊路人帮忙,把苗翠枝送进医院。后来又多番打听,联系到了她唯一的儿子苗冬青。
那时苗冬青自己也还是个半大少年呢,衣物单薄,两只耳朵冻得通红,抿着唇站在她面前,固执地和她道谢。
姜湘摆摆手,由此,便认识了苗冬青。
苗翠枝是寡妇,和苗冬青母子相依为命。她有个糊火柴盒的营生,两个火柴盒能赚一分钱,十个火柴盒就是5分钱。
每个月糊好的火柴盒,整整齐齐叠放在箱子里,然后搬上独轮车。
推着独轮车去二十里地以外,那里有专门收火柴盒的农村合作社。如此就能换钱。
当然,这样的手工合作社不会轻易接外边的活,是苗翠枝认识里面的一个妇人,那妇人和她早年有些交情,怜她日子凄苦,便帮忙牵线给了她一个糊口的营生。
苗翠枝就是靠糊火柴盒勉强度日,偶尔再去小厂里做做临时工,干各种各样的杂活。
得知此事,姜湘便厚着脸皮,和苗翠枝简单学了下怎么糊火柴盒,苗翠枝提供硬纸壳和浆糊,姜湘拿回去裁剪折叠,再糊起来。
糊好的火柴盒交给苗翠枝,刨去成本,挣来的钱,姜湘只拿大头,比如十块钱她拿八块,剩下的两块钱就交给苗翠枝。
毕竟推独轮车去送货,足足要走二十里地!
这也是个辛苦活呢,姜湘只负责糊火柴盒,不去送货,所以不能叫苗翠枝吃亏,便只拿大头。
苗翠枝起初不应,觉得姜湘吃亏,但姜湘执意如此,时间久了,两个人便合起伙来一块糊火柴盒了。
后来姜湘得罪了机械厂的宋有金,匆忙下乡,才断了这个糊火柴盒的挣钱法子。
如今她又回了长川市,当然得第一时间把兼职捡回来了。
挣钱嘛,谁不想多挣点?
姜湘拉着苗翠枝坐下来,又寒暄了一阵子,才开口问:“苗姨,既然冬青哥有工作能挣钱了,那你这里还弄着糊火柴盒的小作坊吗?”
“哪能断了这个营生?”苗翠枝叹气,“家里用钱的地方多,买米买面买菜,哪个不要钱?”
姜湘笑了下,也不和她见外了,开门见山道:“我现在回了长川市,苗姨,等我稳定下来,我便抽空来你这里继续糊火柴盒!”
“行是行,只是……”糊火柴盒挣得少,说白了,挣的都是辛苦钱,到底不如正经的工作。
从前是姜湘年纪小,还在读书上学呢,做不了其他赚钱的活计。如今她高中毕业,刚从乡下插队回来,正是找工作的好时机!
苗翠枝生怕她太年轻目光不长远,便劝她道:“傻丫头,别光惦记着在我这里糊火柴盒挣那几块钱,你不试着找找其他工作?你高中毕业呢,别浪费了这个学历。”
“我有找工作啊。”姜湘把早上去国棉厂参加招工考试的事儿告诉她。
“苗姨,我都想好了,如果考上了国棉厂,就先在里面干着,只要我放假休息了,就过来您这边糊火柴盒,能多挣几毛钱就多挣几毛钱。”
苗翠枝多少也算是看着姜湘长大的,听见她这打算,没好气地点了下她脑门,心疼道:“这么辛苦干什么?到了放假休息的时候便歇一天,还要赶着来我这糊火柴盒?”
“要的要的!我要多多挣钱!”姜湘握拳。
第29章
“你也大了, 不如早些找个合适的结婚对象?”苗翠枝试探。
“不不不,”姜湘摇头摇得和拨浪鼓一般,态度十分抗拒, “我还小呢,苗姨,我不想太早结婚。”
“也行。”苗翠枝看了看她出落得越发显眼的模样,再想到自家太过独立自主的儿子, 微微叹气, 暂时压下心里的想法。
苗冬青也渐渐大了, 二十来岁的青年, 除去成分不好以外,在机械厂有正式工作, 人长得俊俏,其他条件都不差, 照理说, 也该谈对象了。
机械厂年轻的小女工那么多, 不信没有看对眼的。然而这两年,苗冬青愣是没往家里领一个。
苗翠枝愁得很,问他是不是心里有喜欢的人,她对儿媳妇不挑剔,只要小姑娘本性善良,能一心一意跟着苗冬青过日子, 都行,都可以。
苗冬青摇头说没有碰上喜欢的, 如果有, 他一定会带回家让苗翠枝见见。
苗翠枝心里想着什么,姜湘浑然不知。
两人说罢话, 姜湘便迫不及待拉着苗翠枝,进了隔壁的小屋,开始——糊火柴盒!
说白了,糊火柴盒并没有多少技术含量,只要学会了如何裁剪纸片,如何折叠,如何糊浆糊,熟能生巧,一分钟便能糊好几个火柴盒。
姜湘沉下心一心一意干活,不知不觉间,时间已经过去两小时了。
院子里传来一阵声响。苗翠枝抬起头,“大概是冬青下班回来了?”
“冬青哥回来啦?”姜湘高兴。
话音未落,屋子门帘便被揭开,一个高高瘦瘦的年轻男人进了来,脚步还未站稳呢,就见一个快到模糊的身影扑了过来。
“冬青哥!”
“姜湘?”苗冬青被她一个猛虎飞奔撞得够呛,踉跄着后退了好几步。
姜湘笑笑:“冬青哥,两年没见,你这身子还是不行啊,太虚,得多补补。”
苗冬青:“……”
苗冬青白她一眼,把姜湘的手从他肩上拍下去,“女孩子家矜持点,不要动手动脚。”
姜湘一直是把他当哥哥相处的,她和苗冬青也算是一起长大,熟得很。
“冬青哥,我下乡都两年了,两年没见,你不想我吗?”
“不想。”苗冬青面不改色。
“……”姜湘看了看他的冷脸,心想这家伙不是生气了吧。
当年她下乡匆忙,没有和苗家这边通一声气,甚至在红河湾大队这两年,也没和苗家来往通信。
在苗冬青看来,大概就是姜湘单方面断了联系,消失匿迹两年。他脸色能好难怪呢。
许久未见,姜湘差点忘了苗冬青的脾气,企图转移话题,扭头问苗翠枝,“苗姨,现在几点了呀?”
“两点半。”后脑勺传来男人的声音。
“哦,”姜湘硬着头皮,“那我得出门了,国棉厂下午三点张贴名单呢,我赶时间!苗姨,我走了啊,下次再来!”
说罢,她绕过苗冬青,火速逃之夭夭。
苗冬青骂道:“回来,你跑什么?”
苗翠枝笑意盈盈,看着两人一前一后飞奔出去,还是和从前一般,打打闹闹的。
姜湘终究没逃成功……苗冬青竟然骑了自行车,飞鸽牌自行车,横梁黑色大杠,亮眼的很。
巷子里,姜湘缩着脑袋闷头走路,苗冬青推着自行车,不慌不忙走在她身旁。
“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刚回来,才回来不到两天呢。”
“既然回了长川市,别再回红河湾大队了。”
“啊?”姜湘意识到忘记和他说自己是彻彻底底回了长川市,她不会再回红河湾大队了。
苗冬青低下声音:“我进了机械厂,也见过厂长那儿子宋有金。你当初下乡就是为了躲他,他去年结了婚,娶的那媳妇挺厉害的,能管得住他。你别怕宋有金再来纠缠你。”
这个姜湘知道,先前她从梁远洲那里打听到宋有金结了婚,回了城又见到方静,得知宋有金娶了个脾气厉害的老婆,叫廖娟。
“冬青哥,我早知道这些事了,这次回来我就在长川市定居,我户口都迁回来了,不会再回红河湾。”
“那就好,”苗冬青放下心,“红河湾大队什么都好,那里的支书挺照顾你的,对你好,就是地方太穷,日子苦。”
姜湘无比赞同地重重点头,下一秒又觉得哪里不对劲。
苗冬青怎么会知道李支书还挺照顾她呢?
姜湘终于回过神儿了,诧异问:“冬青哥,你去过红河湾?”
苗冬青嗯了一声,“去过一次。”
“那你来看我怎么不露面呢?也不说给我送点吃的或者零花钱什么的。”姜湘小声嘀咕。
“……”苗冬青无语,“我看你过得挺好的,和支书家一块搭伙吃饭,干活说累也没那么累,你还去城里,买了饼干买红糖。”
“。”
“你跟踪我!”姜湘大惊失色。
“不跟踪怎么会知道你那么大能耐呢?手里钱挺多啊,买这买那的,我看你一天下来花了不少钱。”苗冬青看她。
“……”姜湘捂脸,“那都是奶奶走之前留给我的钱,现在没多少了。”
她留了个心眼,刻意没提银元的事情,当初她只动了一半的银元兑钱,还有一半在花园洋房秋千底下埋着呢。
苗冬青没再多问,姜家以前阔绰,如今看着是穷困潦倒了,但实际上谁能说得准呢?
不说旁的,就说苗家,苗翠枝手里也偷藏了不少金银珠宝。
但这些东西,不到走投无路万不得已的时候,苗冬青不会动用它。
姜湘着急去国棉厂,苗冬青干脆让她坐上自行车后座,载着她,自行车飞一般地驶了出去。
路上寒风凛冽,刮得脸皮生疼。幸好姜湘坐在自行车后头,前面有苗冬青挡着,没那么冷。
到了国棉厂,招录名单已经张贴出来,厂区门口熙熙攘攘挤满了人。
姜湘急忙跳下自行车,顾不上和苗冬青说一声,头也不回,兴冲冲地朝着人群挤了进去。
不到两分钟,姜湘脸蛋红扑扑的冲了出来,一脸喜意。
“我考上了,我就说,我一定能考上!”
“冬青哥,我考第二名呢!”
“嗯。”苗冬青也替她高兴。
姜湘激动了一会,又想起申请集体宿舍的事,赶忙向国棉厂跑去。
“冬青哥你先别走啊,在这里等我一会儿,兴许一会还要你帮忙呢。”
至于帮什么忙?还得姜湘先找工作人员问清楚再说。
招录名单上写得很清楚,本次超额录用40名临时工,通知明天早上八点在国棉厂门口集合,在厂里集中培训三天。
姜湘明白新人培训了才能进车间工作,但她最关心的是,临时工能不能申请住集体宿舍呢?
她找到今早考试时见过的一个工作人员,是个年轻小伙,穿着工装棉服,面相憨厚温和。
姜湘在他面前站定,佯装腼腆的模样小声问:“同志,我想问一下,咱们国棉厂集体宿舍,还有空余床位吗?”
那小伙明显愣了下,上下打量姜湘,见姜湘皮肤白生生的,模样好看不说,两根麻花辫又黑又亮。
小伙脸颊微红:“你想申请住宿舍?”
姜湘点点头,有些难为情的样子,吞吞吐吐道:“是,家里实在太挤,住不下了。”
听她这么说,小伙左看右看,忙压低了声音说:“那你赶紧去啊,去后勤科,就在前面那办公室,她们几个临时工都在排队申请宿舍呢。”
姜湘瞪眼,没想到其他人动作这么快,匆忙两句道谢,火急火燎奔去了后勤院。
一进去,只见办公室挤满了七八个人,你说一句我说一句,争先恐后,都争着要登记一个宿舍床位。
“王姨!你得记着我,咱们楼上楼下挨着,你是了解我家情况的,一大家子十三口人啊,我这个没出嫁的小丫头都快要被赶出门外睡了。”
“还有我还有我,我要和二丫一块住!”
“咱几个都一块住。”
“行了行了,快闭嘴吧!都给你们登记!”
“……”
姜湘在后头听了半晌,发现这些争抢登记宿舍的女生,似乎都和办事的那妇女十分熟稔,话里话外的意思,都在一个家属区住着?
姜湘眨了眨眼。
陡然意识到眼前这帮人都是国棉厂的职工子女,在这次招录临时工的考试中脱颖而出,和她一样,考上了国棉厂。
国棉厂这次临时工急招,招进来的人,该不会都是职工子弟吧?
也不对,姜湘转念又想,她不是子弟,她也考上了呀。那便说明,外头的人还是有机会的。
姜湘笑了笑,连忙上去,也说明了自己想要申请宿舍的需求。
待到她登记完毕,旁边的女生哼哼道:“算你运气好,咱们厂刚空出来一个宿舍,八个人八张床位,刚好就剩一个。这次让你一个外面来的占便宜了。”
姜湘闻言回望一圈,忍不住伸出手指,数了数在场的所有女生,一二三四五六七。
好家伙!还真是,加上她,恰好就是八个人。
妇女也笑,看了看姜湘,意有所指道:“确实,你啊,算是跟着这帮丫头沾光了。”
姜湘眉头一跳,顿时听出了妇女的意思。
她没说话,抿着唇含蓄地笑了一笑,然后接了分配到自己手里的最后一把宿舍钥匙。
其他女生一脸欢喜,高高兴兴结伴出去,姜湘观察一圈,故意走得慢了几步,试图和最后一个落单的女生搭话。
“你好,我叫姜湘。”
对方似乎心情不怎么好,点了点头:“我知道,刚刚登记床位的时候听见了你的名字。”
姜湘不介意她言语之间应付的态度,人家是内部子弟,她一个外头来的,不说巴结,也不能得罪。
然而姜湘并未尴尬多久,就听对方主动说道:“我叫何丽华。”
“哦?”得了回应,姜湘顿时又热络起来,套近乎道,“咱们以后都是一个宿舍的啦,少不了打交道。你们都是国棉厂家属院的吗?”
“是。”何丽华笑了笑,猜到姜湘想要问些什么,于是停下脚步。
见前面那些女生走远了,她才开了口,善意地和姜湘提醒道:“你最好别耽搁,快些去搬你的床褥和行李,去咱们宿舍把你的床位占实了。”
“?”
“你是外面来的,不晓得内情。”何丽华低声解释,“国棉厂的宿舍本来就不够住,前几天好不容易倒腾出来一个,底下多的是人争着抢着要呢。我们几个都是厂里家属区的,家里父母一块出面说了些好话,让领导专门给我们留了这一间宿舍……”
姜湘顿时了然。
何丽华道:“这次考上临时工的子弟就我们七个,剩下一个床位刚好让你捡了漏。你初来乍到,在厂里没关系没背景,就怕有人挑软柿子捏,跟你抢床位呢。”
姜湘呆了呆,一时不知道该骂谁,她就说,天上哪有掉下来的馅饼?
不管了,她靠运气蹭来的床位,谁都别想抢!
“我这就去搬行李!”姜湘火速道别。
她以八百米冲刺的速度跑了出去,到了大门口,抓着苗冬青便道:“冬青哥,你快,你去印刷厂我姑姑家,把我的行李包裹取来,送到前面那片宿舍,我宿舍是八号楼,三楼304!”
“你这么着急干什么?”苗冬青纳闷。
“哪能不急啊!”姜湘长话短说,把何丽华告知她的话简单说了说,然后握起拳,语气恶狠狠道。
“我现在就去宿舍,我挑一个床位爬上去占住,谁也不许抢我床位。”
苗冬青:“…………”
苗冬青眼角抽抽,看着姜湘迅速出现,又迅速消失,斗志昂扬冲着宿舍楼杀去。
真行。
第30章
一片挤挤挨挨的家属楼里, 姜湘顺利找到了国棉厂宿舍八号楼。
宿舍楼足有五层高,站在楼下遥看上面,能清晰地看见五层楼长长一整排的楼道, 刷着绿漆的半截墙壁,宿舍木门,窗户。
看得出来,楼上采光很好, 正对东方太阳升起的方向。很方便晾晒衣服。
姜湘在楼下看了半晌, 勉强满意地点点头, 进去中间大厅。
门房有个老大爷, 见她是个生脸孔就要往里走,忙喊道:“哎, 嘞个女娃,你找谁?”
姜湘愣了一下, 转过身, “大爷, 你喊我?”
“就是你,你找谁呢?”
“我不找谁,我也是咱们国棉厂的,刚申请了宿舍,就在这栋楼里呢。”姜湘脸上笑盈盈的,刻意没提自己是刚招进来的临时工。
“哪个宿舍?”老大爷将信将疑。
“304。”姜湘语气利落, “大爷,我不骗你, 我刚拿到房间钥匙, 就是想进去提前收拾一下。”
听她这么说,老大爷顿时想起来了——304宿舍确实空着呢, 听说是专门给一批家属院职工子女腾出来的,估摸着这两天就该有人搬进来了。
老大爷站起身,上下打量着姜湘,挺漂亮的一个女娃,他一时想不起这是谁家的孩子。
“叫啥名字?你第一次来,到我这里登记一下。”
“好嘞。”姜湘过去登记。
在门房窗口处登记完了,姜湘放下笔,打声招呼道:“大爷,那我进去了啊,我得早些收拾呢。”
老大爷接过登记册,“行,进去吧。”
得了这一句,姜湘转身,噔噔噔上了楼梯。
上楼梯途中,有人看见她,兴许也是觉得她是生脸孔,不曾见过,便好奇地看她往哪里去。
姜湘目不斜视,直接上了三楼,右拐,抬起头看到的第一个宿舍门牌号——恰好就是304。
位置挺好,就在楼梯口右拐第一个房间。
姜湘没急着开门进去,张望一圈,听见楼梯口另一边的方向传来水声,循着声音找去,先是宽敞明亮的水房,然后是公厕。
公厕分男女,走进女厕,拐个弯,沿着墙面有一条长长的水泥凹坑,中间有七八个挡板,一个挡板一个厕坑。
也是用水冲,还行,勉强干净。
姜湘忍不住高兴起来,乡下的露天旱厕她都能捏着鼻子痛苦忍两年,这样用水冲的简陋厕所可比旱厕好太多了!
从公厕出来,她又去了隔壁的水房,中间两排水龙头水池,靠墙一圈也是水龙头。平时刷牙洗脸洗衣服十分方便。
“同志,你找谁啊?”几个妇女正在水房洗床单衣物,见姜湘一个生脸孔进来,便爽朗地打起招呼。
姜湘笑了笑,“不找谁,我就是看一看,我刚搬进304宿舍。”
“哎,304啊?”话音落下,妇女们目光对视,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
国棉厂工人多,哪怕这两年家属区扩建了一圈,也还是不够住。
没有分到房的老工人,能申请集体宿舍,就是房间太小,十几平米,有些甚至拖家带口祖宗三代一块挤一间宿舍。
更不用提厂里那些还没结婚的年轻女工,八个人甚至十个人挤一间宿舍。
这样的背景下,304宿舍可不得被人抢破头?
有两个妇女当即沉了脸,看了看姜湘,纷纷低头搓起了床单,没一个人和姜湘搭话了。
姜湘不知其中事由,但多少猜到了一些。
悻悻地摸了下鼻子,赶忙离开水房,回自己宿舍去了。
拿出分配到手的钥匙,试着开锁,只听啪嗒一声闷响,门开了。
没等姜湘进门,身旁传来声音,“你就是刚招进来的那批临时工?”
姜湘闻声扭头,看见一个编着麻花辫的年轻女生,两手端着一个大红花搪瓷盆,正从隔壁宿舍305揭了门帘出来。
“是,我就是刚招进来的临时工。”姜湘友好笑笑。
“哦,你们都是职工子女吧?”那女生明显阴阳怪气,“真行,就为了给你们腾床位,原来304宿舍的都得搬其他地方去。”
“搬其他地方去?搬哪去了?”姜湘纳闷。
“还能搬哪?和我们305挤着呗。”
对方气势汹汹叉腰,脸色凶得很。
姜湘想了想,不打算忍气吞声,同样气势汹汹叉腰,冲着对方哼了一声,“床位够睡就成了。这是单位集体宿舍,大家都一起住了,你嫌挤是吧?有钱就搬出去啊,搬外面住大洋房去。”
“你——!”
“你什么你?别以为我是新来的任你欺负,跟我阴阳怪气,我怕你啊,哼!”姜湘才不怕她呢,重重关上门,彻底挡住了门外骂骂咧咧的声音。
姜湘不怕得罪隔壁宿舍,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倘若第一次照面她就认怂,以后在这里住的日子久了,她成分又差,脾气再软一些,不得被欺负死?
那坚决不成,拒绝霸凌,她必须支棱起来!
姜湘揉揉耳朵,自动忽略门外的骂声,悠哉悠哉在屋里转了两圈。
平心而论,宿舍空间并不算大,15平米左右,格局方方正正。
四个上下铺八张床,一个八门的衣柜,一个放脸盆的木架,中间一个长桌,四个方凳,最后一个烧火的铁皮小炉子,没了。
姜湘对集体宿舍的居住条件早有耳闻,这般情况,已经比她想象的好太多了。
趁着还没人搬进来,她准备挑一个最喜欢的床位。
首先,下铺第一个排除。
众所周知,下铺的床几乎是公用的,谁来了都能坐一坐,更不用提上铺的姐妹要穿鞋,要泡脚,或者要做其他什么事,默认都是坐在下铺的床上干这些事的。
姜湘有轻微洁癖,一想到自己的床有这么多屁股来来回回坐……不行!
她必须选上铺!
选上铺就要选靠窗的,窗户开条缝便能有新鲜空气进来,透气。
但是姜湘找了一圈,发现宿舍没有统一供暖,看样子,单纯是靠室内的铁皮炉子烧火取暖。
靠窗,就意味着冷。
犹豫半天,她还是选择了靠窗的上铺床位。
冷不怕,赶明儿她去百货大楼买个橡胶热水袋,每天晚上勤快一些,灌一袋子热水塞被窝里,暖和着呢。
对姜湘而言,靠窗睡,能偶尔开开窗缝透个气才是最重要的。
选定了床位,姜湘便去衣柜里翻了翻,企图翻出一块废弃抹布擦擦床架桌子。
然而扑了一个空,衣柜里什么都没有。
她叹口气,索性也不想动了,懒懒散散坐到凳子上,等着苗冬青给她送行李。
也不知苗冬青能否顺利找到印刷厂姜慧的住址?
他有自行车,帮她搬行李正是方便,也快。估摸着半小时就能赶过来了。
姜湘手肘撑着桌子,两手托腮,等着等着便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当她再度睁开眼的时候,门外传来咚咚咚的敲门声。
“湘湘。”是苗冬青的声音。
“哎,来了。”姜湘一个激灵站起身,去开门。
门一开,凛冽的风夹杂着雪花扑面而来。
下雪了吗?姜湘趴桌上睡得胡天胡地,竟然什么时候下雪了都不知。
见她眼神迷迷瞪瞪的,苗冬青没好气道:“清醒点,早些把你东西收拾好,铺好床再睡。”
“哦。”姜湘拍拍脸打起精神。
再抬起头,才发现苗冬青背后还有一个人,是姜华。
姜华扛着又厚又重的铺盖卷,朝姜湘笑了一下,“听说你考上了国棉厂,我来帮忙给你搬宿舍。”
姜湘还记着自己考中专落榜的事情呢,对着他笑不出来,点点头道:“谢谢。”
姜华进屋,姜湘指着自己挑中的那一床位,和他一起把厚重的铺盖卸下来。
摸着手里厚实松软的床褥和棉被,姜湘蹙起眉,“这不是我从红河湾大队带回来的棉被啊。”
苗冬青把其他行李搬进屋,闻言道:“我从家里拿了一块新做的棉被,先给你用着,后面这两个月正是长川市最冷的时候,你在宿舍住,得盖厚一些。”
姜湘“哦”了一声,有些惊喜,喜欢地摸了又摸手下厚实松软的棉花被。
她没拒绝苗冬青的好意,“冬青哥,等我发工资了,我回头攒一攒钱和票,重新给你做一块新的棉花被。”
“随你吧。”苗冬青拿了搪瓷盆,问,“水房在哪里?”
“楼梯口另一边。”
“我出去接盆水,你先理一理行李,看看漏了什么没?”
“好。”姜湘点头应声。
两人一来一回说得飞快,语气毫不见外,显然十分熟悉了。
姜华站在后边微微失落。
看着苗冬青出去,姜华低声问:“他就是你对象吗?”
姜湘诧异扭头,看了看姜华,心知他误会了她和苗冬青的关系。
但她不打算解释,不如趁这个机会和姜家彻底断了联系。
“是啊,他就是我对象。”苗冬青不在场,姜湘没了顾忌,索性胡说八道。
“我和冬青哥从小就认识了,青梅竹马知道不?要不是当年得罪了宋有金,我哪能下乡去插队?别看我离开长川市两年,我和冬青哥感情好着呢,马上就要扯证结婚啦!”
端着搪瓷盆接水回来的苗冬青,恰好听见这话,险些崴了脚。
他和姜湘之间分明清清白白!
因为从小认识,关系熟,又因着两个人成分都不好,一个是地主崽子,一个是民族资本家后代,两人在外面都是遭白眼受冷落,交不到几个知心朋友。
同病相怜,自然就把对方当做了同龄玩伴。
后来两人渐渐长大,虽然没发展出青梅竹马式的革命爱情,但也和亲人无异了。
苗冬青一脸复杂看着姜湘胡咧咧无中生有信口开河,然后看着姜华失魂落魄落荒而逃。
姜湘头也不回,继续整理自己的行李包裹。
苗冬青关上门,“你好端端的和他胡说八道什么?我跟你扯证结婚?亏你说得出口。”
姜湘笑了下,知道他不会当真,亦不会多想。
姜湘解释:“你知道的,我一直想和姜家断了关系。我姑姑那里,她巴不得我消失不见呢,整个姜家,大概只有姜华——姜华后来对我挺好的,我一个人在外边生活,他兴许不放心。若是说我要结婚嫁人了,有你这个幌子在,他大概就能放心了。”
苗冬青若有所思,问:“只有这个?没旁的原因?”
“不然呢?”姜湘黑人问号脸,“还能有什么原因?”
“你什么时候看出姜华喜欢你的?”他语气悠悠。
姜湘第一反应骂道:“你别胡扯啊!哪有的事?”
苗冬青笑而不语。
姜湘:“…………”
姜湘被他轻飘飘扫过来的眼神盯得心虚,不得已,解释道:“我先前真不知道他喜欢我,也是刚知道。”
原因无他,姜湘从前大大咧咧,压根不会想到这方面,直到方才姜华搬着被褥一进宿舍,便目不转睛看着她。
那一瞬间,他看着她的眼神,和梁远洲看她的眼神一模一样。
姜湘极度震惊。
她后知后觉,总算明白了十几岁那年姜华态度转变的缘由,原来是少年情窦初开,终于知道他喜欢谁呢。
姜湘无奈:“我和姜家是没血缘关系,但当初奶奶把我捡回来时,我是正儿八经入了姜家族谱的,哪能和他牵扯到一块?得趁早断了他的念头。”
“是要早些断了。”苗冬青点点头,“就算以后你要结婚嫁人,也没必要和姜华牵扯,他那边情况太复杂。”
顿了顿,他打量着姜湘越发显眼的样貌,不由有些担忧。
“湘湘,咱们成分都不好,找对象得找个成分好的,互补一下。你进了国棉厂工作以后,睁大了眼睛好好挑,找个有担当,能护得住你的男人,以后结了婚,夫妻两过日子容易一些。”
说到结婚,姜湘哪里能想得那么远?
不过,听见苗冬青这么说,她忍不住想起了梁远洲——梁远洲的成分挺好,八辈贫农,和她这个成分差的民族资本家后代中和中和,也挺互补的。
姜湘观察梁远洲行事风格,胆大妄为毫无禁忌,介绍信都敢伪造,又在黑市里混,似乎极有仰仗和底气。
可惜她和梁远洲认识时间太短,了解不深……
“!”
意识到自己在琢磨什么,姜湘陡然回过了神,眨了眨眼,像是心虚掩饰一般,急忙从搪瓷盆里捞了一块毛巾,扭干,默默爬到上铺,去擦四周床架。
苗冬青似乎看出了她刚刚走神是在想些什么,笑了一声,也拿了毛巾,帮忙擦桌子。
“湘湘,这次你拿我当挡箭牌,可以,但没有下次。”
“!”姜湘从上铺探出脑袋,瞳孔震惊,“不是吧,你竟然谈对象了?”
“没谈多久,不到半年呢。”
“嫂子什么人啊?”姜湘一边干活一边唠嗑。
“她是油矿上的,会计。”
“啥油矿?”姜湘再度震惊地伸长了脖子探出脑袋,不会是她梦寐以求的那长川油矿吧?
“没错,就是长川油矿。”
苗冬青笑笑,“下次有时间我带她来见一见你。不过你得把嘴闭严实了,我和她谈对象的事没公开,我妈都不知道呢。”
“谈对象是好事啊,你瞒着苗姨干嘛?”姜湘纳闷。
话音落下,苗冬青沉默了好一会儿,道:“还是先瞒着吧,能到谈婚论嫁那一步了再说。”
省得空欢喜一场。
姜湘不傻,自然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
她轻轻叹口气,这年头成分不行,结婚都不好结呐。
别的不说,苗冬青地主成分,女方家若是成分好,肯同意结这门亲才怪呢。
苗冬青娶媳妇都这么难,那她自己找对象,还是嫁人呢,岂不是更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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