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到了晚些的时候, 天色擦黑,苗冬青便匆匆忙忙要走。
他是机械厂机修车间的电工,上班是三班倒。今晚也是他值班上工的时段。
走之前, 不忘给姜湘塞了一沓钱,还有票,一斤两斤的粮票,一张糕点票, 两张工业券。
“你刚回城, 用钱的地方多, 这钱算是我借给你的, 不多,只有二十块钱, 应该够你一段时间花了。”
“我不要钱。”姜湘收了粮票和其余几张可能用到的券,然后把钱塞回去, “冬青哥, 你放心, 我有钱花呢,用不着你接济。这些粮票我就收了,下个月还你。”
“当真有钱花?”苗冬青问。
“有,够用呢。”姜湘重重点头。她没说谎,她口袋里确实有钱,虽然不多, 但短时间内够用。
更何况她进了国棉厂,有了临时工的工作, 一个月以后就能领工资, 到那时更不会缺钱花了。
苗冬青放心离开。
天上飘着鹅毛大雪,世界白茫茫一片。姜湘站宿舍门前, 倚靠着栏杆,看着他下楼出来,推着自行车,然后渐渐消失在街道尽头。
望着望着,姜湘心里突然便有些不太踏实。
其实苗冬青这工作挺好的,机械厂的电修工人,靠技术吃饭,工资也高。
这年头就缺这样的技术人才,不出意外,他能在机械厂安安稳稳干一辈子。
但是,想到苗翠枝和她说的话,下了雨或者下了大雪厂区停电,车间的人都派苗冬青出去抢修……
偶尔一次两次可以,次次都派他出去,时间久了,难保不会遇到危险。
要知道,有时候电工还得爬高高的电线杆,一个人站那上头维修故障。
姜湘咬了咬唇,这样不行,下次再见到苗冬青,她务必得和他说一说,让他想法子维护一下工友关系。
至少平日里干活,必须得有一个同事搭档在他身旁照应。
夜深了,趁着水房这会没人,姜湘过去简单洗漱了一下,然后回屋睡觉。
关紧门窗,盖好厚实棉被。
这一夜睡得并不踏实,因为冷,屋子里面没有生火,姜湘睡得迷迷糊糊时,瑟瑟发抖拢着棉被把自己团成一团。
一夜天亮。
大清早不到六点钟,楼道里叮叮当当的动静此起彼伏。
姜湘硬生生被吵了醒来,睁开眼,酸软着四肢坐起身,慢吞吞下床去翻自己的包裹。
第一件事就是去拿纸巾擤鼻涕。
晚上睡熟了没多少感觉,醒来才发觉自己两只鼻孔堵得严严实实,脑袋也昏沉,八成是冻感冒了!
今天是她在国棉厂上班第一天,哪能请假呢。
姜湘觉得自己倒霉透了,无奈叹气,又爬到上铺把衣服一件件穿好,拿了搪瓷盆和毛巾,愁眉苦脸哀怨出门,去水房洗漱。
大清早起床的人不少,水房里面及其热闹,刷牙的刷牙,洗脸的洗脸,男的女的都有。
姜湘一进去,便呆住了。
“妹子,来,这边来。”有妇女热情招呼,“我听她们说了,你就是昨晚刚搬进304的那丫头吧?”
“是。”姜湘迟钝点头。
兴许是感冒严重,她脑袋沉得很,反应也慢一拍,浑身提不起劲来。
妇女把她拉到身边来,腾出位置,和她共用一个水龙头。
姜湘沙哑着嗓子道了一声谢,然后拿搪瓷缸接水,挤牙膏,刷牙。
四周人群纷纷投来视线,悄悄打量着她,目光各异。
妇女离得近,同样不留痕迹地多看了姜湘几眼,越看越喜欢。
要她说,国棉厂最漂亮的厂花小女工都不如姜湘好看!
皮肤白得细腻,头发乌黑,周身气质格外地清新脱俗,让人移不开眼。
就是瞧着衣衫破旧了一些,随处可见打满了补丁,估摸着家里条件不怎么好。
妇女乐得收回视线,心道难怪昨晚大家都在念叨304宿舍呢,特别是不少年轻后生,话里话外都在想法子打听姜湘的来处。
可惜了,没人清楚姜湘的底细。
姜湘不管周遭的人都在想什么,她病得难受,实在没心思和左邻右舍搭话交好,刷完了牙,便拿起搪瓷盆,拧开水龙头接水。
“哎,别傻乎乎的接满了,管子里的自来水冰着呢,掺点热水。”
妇女忙把地上的藤编壳子暖水壶拎起来,给姜湘盆里倒了不少冒着白气的开水。
“谢谢婶子。”姜湘又是哑着嗓子连声道谢。
妇女不傻,自然听出了她嗓子不对劲,关心道:“是不是着凉了呀?吃药了吗?”
“没,中午我去医院买。”
“用不着去医院,”妇女热情道,“咱们国棉厂有自己的医务室,就在隔壁那栋楼里,一会你去上班,顺路去里面买点药,方便得很。”
得知隔壁楼就有医务室,姜湘加快动作,草草洗了一把脸,和妇女打声招呼便回了自己宿舍。
关上门,再把窗帘拉严实了,姜湘打开柳条箱,挑了几样果脯和枣饼,用搪瓷饭盒装起来,然后塞进军绿色挎包里。
没错,这些就是她的早饭了。
趁着时间还早,她打算先去医务室开点药,然后去附近的国营饭店买一碗热乎乎的玉米碴粥,搭配着枣饼一块吃,吃过饭再吃药,想必身体就没这么难受了。
收拾好一切,姜湘拍拍手,背着挎包匆忙出门。
一夜过去,地上积了厚厚一层雪,踩一脚便留下一个深深的脚印。
迎着寒冷的风,姜湘在雪地里小心走着。
顺利找到厂区的医务室,姜湘进去,只见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年轻女医生站在病床前,正弯腰给小孩看着病。
“赵医生,您给好好看看!”抱着小孩的年轻媳妇急得眼睛都红了,“俺家小草昨晚就不对劲,俺一直盯着她呢,她半夜就开始发烧了,吃了前阵子开的退烧药,怎么感觉越烧越厉害了……”
听了她的话,女医生皱起眉,“吃了药没退烧?”
“没,就是吃药没用,俺急着一大早过来找你啊!”
“找我没用。”女医生气得骂,“我先前说过多少遍了,吃了我这里开的退烧药不起效,就得第一时间去医院!特别是小孩发高烧,耽误不起,医院里有针,屁股上打一针退烧更快!”
“那、那打针多花钱呐。”年轻媳妇抹眼泪。
“要钱还是要命,孩子高烧傻了我看你急不急?还愣着干什么?快点送孩子去医院啊!”
“哎。”年轻媳妇抱起孩子,越过姜湘急忙出去,离开了医务室。
女医生转头,看见姜湘,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你也是来看病的?”
“是。”姜湘哑着嗓子,本想继续说几句,顿了顿,当着医生的面掏出纸巾,背过身去,生无可恋擤了一把鼻涕。
女医生:“…………”
倒也不用姜湘多说什么了,女医生眼角抽抽,自顾自去药柜里拿出两个大白瓶子,又拿两张草纸放桌上,动作熟练分装了七八粒小药片。
“你这个就是冻感冒了,其实不用吃药。昨晚下雪,降温降得厉害,身体抵抗力差的都得流鼻涕,一般硬捱几天也就过去了。”
“不行,”姜湘痛苦面具,“姐姐,我得吃药。”
猝不及防听她喊了一声姐姐,女医生很是受用,当即道:“行吧,吃药好得快。拿了药回去,两种药分别吃一粒,一天吃两顿,最好饭后吃。”
姜湘嗯嗯点头,掏了八分钱买药。
然后马不停蹄去附近的国营饭店,又掏了五分钱加一两粮票,买了一碗玉米碴粥。
姜湘饿得口水都快流出来了,找到饭店角落的圆桌坐下来,一边慢腾腾喝着玉米碴粥一边吃自带的枣饼。
喝粥喝到最后一口,没忘记把感冒药翻出来,吃了药。
从国营饭店出来,姜湘胃里暖呼呼的,总算觉得自己重新活了过来。
她可以放心去上班了。
紧赶慢赶回去国棉厂,到达统一集合的地点,是一个大通间办公室。
“同志,你也是临时工报到吧?在录取名单上找找你的名字,先签字。”对面的妇女热情招呼。
签过字,姜湘抬起头,领到了一件小码的白围兜,一个工作帽。
白围兜上赫然印着一行蓝色大字,长川市国棉三厂!
妇女解释:“这是咱厂里统一的工作服,进车间干活都得穿围兜,戴帽子,仔细拿好了啊,丢了不给补发的……”
姜湘拿到手,惊喜地嗯嗯点头,没想到临时工还能有工作服发放呢。
下一秒,办公室一瞬间进来了七八个年轻女生。
也是巧得很,正是昨天和姜湘一块申请宿舍的那批职工子弟,何丽华也在其中,看见姜湘,高兴地和她打声招呼。
“姜湘,咱们都是一个宿舍的,一会儿分组和我们一块啊。”
“分组?”姜湘有点迷糊。
没等她问清楚怎么分组,很快,陆陆续续又进来了不少人。
签到的签到,领工作服的去领工作服,过了好半晌,白围兜和工作帽发放完毕,然后是互相认识自我介绍。
“我叫王二丫,初中毕业,家住西城区,大家喊我二丫就成。”
“程盼弟,初中毕业……”
“董美霞……”
“葛三春……”
“……”
随着一个一个自我介绍,现场气氛越来越热闹,大家纷纷鼓掌。
姜湘混在人群堆里,起初还在努力记着名字认着脸,后来发现国棉厂招的这一批临时工足足三十多人,人太多了,她根本记不全!
简单的相互认识完毕,然后是分组,十人一小组,每组都有一个经验丰富负责带新人的师傅。
姜湘还没听明白规则呢,就被何丽华拉过去,稀里糊涂和她们那帮职工子弟分到了一个组。
每个小组被各自的师傅带走,进去不同的车间分别培训。
国棉三厂占地宽广,分生产区和生活区。
涉及到纺线、织布、染布等工作车间都在生产区,而生活区就不一样了,包括机关行政办公、职工们住的家属区、托儿所、小学、中学、澡堂、理发店等等。
可想而知,生活区在外围,进出管理不怎么严格。
但是进去国棉厂生产区,大门口竟然有持枪的士兵,一步一岗哨,管理及其严格。
工作人员要想进去,必须持有工作证!
姜湘领到自己的工作证,在师傅的带领下进去生产区,然后一路上听着各个车间的区分。
有清花间、纺线间、布机间、印染间、检验间等等。
听着挺复杂,其实很好区分。简单来说,一个是前期给棉花去籽的,一个是仿棉线的,一个是织布的,一个是印染花色的……
姜湘这一组,被分配到纺线间,也就是纺棉纱的车间。
一进去,只见偌大的车间里面放置着一排排老式纺线车,二十来个女工穿着白围兜,戴着小白帽,边捻棉拉线边脚踩纱车,纱锭轻快地转着,发出规律的梭梭声……
姜湘头一回见到这样老式落后的纺线车间,真是大开眼界!
带她们的师傅姓赵,人称赵大姐。
赵大姐一边解释,一边上前演示纺线车怎么用,将搓好的棉条缠在锭子上,一边踩纱车,一手捻着棉条慢慢上扬,一根匀称的棉纱便拉伸延长。
然后摇柄,抽纱,回送,绕纱,周而复始,反反复复才能纺完一条线。
看着不怎么难,轮到她们这批新人上去,亲自上手做,才发现哪哪都是问题。
不是棉纱不小心拉伸抽断了,就是纺出来的纱线一会儿粗一会儿细,显然不能拿这种次品交差。
前期培训三天,三天过后就是正式上岗。
就这样,姜湘在国棉三厂的临时工生涯,就这么赶鸭子上架开始了。
白天,姜湘进去车间勤勤恳恳上工,车间有师傅盯着,压根不敢磨洋工,只能闷头老老实实纺线。
好不容易捱到中午吃饭时间,去厂区的职工食堂。
花五分钱和一两粮票就能买一小碟萝卜泡菜、一碗白菜汤、两个杂面馒头,勉强应付一顿饭。
姜湘手里粮票不多,都是苗冬青走之前给她的票,只能省着用,有时候饿狠了,狠狠心买一碗肉汤拌大白米饭,吃得头也不抬。
时间久了,认识她的工友们都知道厂花姜湘是个穷光蛋,舍不得花钱买饭吃。
没错,就在姜湘努力适应底层纺织小女工的生活、上工上得半死不活生无可恋的时候,在厂里,稀里糊涂夺了个厂花的名号……
惹得众多年轻小女工见了她目光复杂,哀怨的酸味儿都快冒出来了。
半个月的时间恍然而过。
跨过十二月,来到新的一年,1958年。
这一天,姜湘收工下班,拖着半死不活的身躯回到宿舍,自顾自爬到上铺,钻进被窝,然后装死不动了。
以往空荡荡的304宿舍,如今八个女生陆续搬进来,各自的洗漱用品搪瓷盆毛巾和脸盆架,以及藤编壳子暖水壶,把小小的宿舍空间挤得满满当当。
床位住满了,有好处也有坏处。
最大的一个好处,就是屋里的铁皮炉子,终于能升起火取暖了!
女生们一人掏一块钱,合计凑够了八块钱,去郊区的煤厂订了三个月的煤球,从此炉子里的火再没熄过,晚上睡觉再也不会冻感冒了。
当然,坏处也很明显,人多了,难免有些摩擦。
姜湘的这帮舍友们都是职工子弟,全部来自家属院,从小玩到大熟得很,竟然也会因为一块肥皂你用少了她用多了掰头吵架。
吵起来也是麻烦得很。
姜湘一个外面来的小女工,没背景没关系,万事求和,遇见吵架掰头坚决不站队不插嘴,见人就是一张笑脸。
如此,才能在集体宿舍安稳度日。
太难了。
特别是值夜班,每当深夜下了班,满身疲惫趴到床上一动不动时,姜湘就有些想念许久没露面的梁远洲了。
她有无数个一瞬间不想努力了,好想抱大腿呜呜呜。
就在姜湘坚持不住,躲被子里,埋头抹泪想要放弃吃这个苦头的时候,国棉厂发、发工资了!
第32章
国棉厂通常都是月底发工资。
姜湘这一批急招的临时工, 十二月的下旬才入职,当然赶不上十二月月底发的那笔工资。
只能捱到一月底,才能一并领到第一笔工资。
姜湘有些纳闷, 眼下还没到一月底呢,怎么提前十天就下发工资啦?
她心里疑惑,嘴里也就问出来了。
“是不是傻,这不是快要过年了嘛。”何丽华跟她解释。
何丽华就住在姜湘下铺, 坐在床边泡着脚, 热水熏得小姑娘脸蛋通红。
“要过年了, 大家都开始采买年货, 手里没多少钱。厂里开会商量了一圈,工会和厂委都拍板赞成, 这个月就给提前十天发工资啦。”
闻言,姜湘抱紧被子, 幸福地呜了一声。
见她这样激动, 宿舍里其他人又好笑又好气。
笑的是姜湘小财迷一个。
气的是姜湘在车间干活太上进, 卷生卷死,反而衬得其他小女工没那么努力了。
在纺线车间,踩纱车纺线说累不累,但是说轻松也不轻松,毕竟坐下来一干就是连续四小时,时间久了累得很。
“姜湘, 你说你,咱们宿舍八个人, 属你干活最上进, 一进去车间,踩纱车的那梭梭声就没停过。”
对床上铺的董美霞当即插嘴:“就是, 姜湘,咱们是要争当劳模,但没必要那么拼啊,谁的身子也不是铁打的。纺线累了就做慢一些,你天天那么拼……”
姜湘苦笑,她又不是傻,干活累了,谁不想摸鱼歇一歇啊?
可她敢吗?
纺线间干活时不时就有师傅来回巡逻盯着,姜湘的动作稍微慢了,师傅的眼神就瞟过来了。
不同于外面来的姜湘,董美霞、何丽华她们几个都是国棉厂子弟,父母辈儿都在厂里干了十几年,工友们彼此都认识,老熟人了,车间的师傅当然不会对她们太严格。
只有姜湘一个没底气的倒霉蛋,累死累活踩着纱车纺着线。
梁远洲果然没说错,国棉厂最底层的小女工,天天在车间踩纱车,还要三班倒,就是很辛苦啊。
姜湘欲哭无泪。
好在辛苦是有回报的。
姜湘兴奋地躲被窝里,掰着手指,偷偷算了一下自己的工资。
十二月赶鸭子上架上班的那几天,再加上一月份的整工资,加起来应该就是二十块钱左右。
这年头同工同酬,国棉厂临时工,一个月都是挣十八块,没什么高低之分。
第二天早上,财务科办公室,姜湘早早开始排队,过了许久,终于领到了崭新的二十一块钱!
拿到工资,姜湘整个人瞬间有劲头了,脑袋不再昏昏沉沉,腰不疼了胳膊也不酸了。
她终于能去百货大楼大买特买了。
雪花膏,蛤蜊油,橡胶皮热水袋。还有江米条,绿豆糕。
买糕点要糕点票,幸好,她手里有苗冬青给的一张糕点票。
说来也巧,发工资的这一天,正好轮到姜湘休假,下午和晚上都不需要她值班。
姜湘兴高采烈回了宿舍,拎着自己的军绿色挎包,该拿的东西都拿上,然后揣着钱,美滋滋准备出门。
出门前,何丽华兴冲冲喊她:“姜湘你去哪?正好发了工资,咱们一块去百货大楼,我想买雪花膏。”
“你一个人去吧,”姜湘想也不想拒绝,“我得回我阿姨家看看,先前我借了她的钱,正好发了工资,早些还清。”
姜湘随口胡诌了一个理由,没说自己也要去百货大楼买东西。
她一向不喜欢和别人一块逛街,否则花钱都不敢放开了花,还得处处装穷。
别说买江米条解解馋了,她连一根一分钱的彩色头绳都不太敢买。就因为她成分差,资本家的后代。
太难了。
不过,说起成分,在国棉厂这半个多月,竟然还没有人知晓姜湘的成分。
原因无他,这批急招的临时工入职手续简单的很,只要一张街道办的介绍信,本人再摁个手印,就没了。
于是姜湘闷头装傻,一直刻意隐瞒着自己的成分。
这期间,不是没有人暗戳戳来打听她家住哪儿,家里都有些什么人,条件怎么样啦,话里话外都带着相亲相看的意思。
姜湘的介绍信盖章是新城路街道办,就在梁远洲那边。
但她是刚迁过去的新户口,没露过几次面,附近的住户甚至都没听过她的名号。
是以厂里热衷于牵线拉媒的妇女们,在新城路找认识的亲朋好友打听了好几天,竟然打听不到姜湘的底细,只能拐弯抹角来问本人。
姜湘对此烦得很。她嘴巴严,一句话都没透露出去,要么借口去车间值班匆忙逃走,要么想法子打岔拐到其他话题上。
时间久了,旁人也就品出了姜湘的意思:她不愿意相亲,也没什么心思谈对象。
当然,姜湘这个成分问题,只怕是瞒不了多久。
眼下抬起头不遭白眼不受奚落的轻松日子,是过一天少一天了。
想到这里,姜湘微微叹了一口气。
摆脱了何丽华,姜湘站在国棉厂大门口,一时不知道该去哪儿。
原计划是想去百货大楼给自己买点东西,结果跟何丽华撞上了,她有心避开,这会儿自然不能再去买买买了。
想了想,姜湘决定去找梁远洲。
自从参加国棉厂招工考试那天开始,梁远洲再也没露过面,她确实担心那狗东西是不是出事了。
毕竟之前缠她缠得那么紧,寸步不离的,怎么突然就消失不见啦?
姜湘放心不下,先前忙着工作,在车间累死累活踩纱车,一天下来脑子都是木的,根本没心思想起梁远洲。
偶尔碰到不值班休假的那半天,她爬都爬不起来,整个人钻进被窝里睡觉补精神。
现在不一样啦,领了二十一块钱的工资,姜湘觉得全身都有劲儿了。那就去找梁远洲吧。
不管怎么说,梁远洲对她挺好的,她得去看看。
索性去他家一趟,亲眼看见了人,姜湘也就放心了。
说去就去!
梁远洲的住址是新城路二狗巷,姜湘记住了这个地址。
一路沿着街道慢悠悠走过去,路上冻得很,寒风凛冽,但迎面而来的冷空气让姜湘觉得自由。
她在车间不停歇纺线的时候,真是受够了累死累活上班又挣不到几个钱的狗样子。
姜湘一边心里吐槽一边赶路。
来到新城路,尽是大大小小的青砖瓦房院落和曲曲折折的胡同巷子。
“哪一个是二狗巷呢?”
姜湘在街边找了一圈,没找到路标牌子,只能问路。
安全起见,她没去问路人,而是进去旁边的副食品店,直接问售货员:“同志,请问二狗巷在哪里呀?”
“二狗巷?那近得很,就是出门右拐那条巷子了。你过去,在路口看见两只狗的石像雕塑,那就是二狗巷。”
“啊?”姜湘瞳孔震惊。
售货员笑了一笑,看见姜湘模样漂亮,忍不住好奇问了一句,“你找谁啊?那边离得近,巷子里的街坊邻居我都熟呢。”
毕竟天天来副食品店买菜,怎么着都能认个脸熟。
姜湘犹豫了一下,小声说:“我找梁远洲同志。”
“你找谁?梁远洲?”售货员脸上的笑瞬间僵硬,不太确信地反问了她一遍。
姜萱忐忑地点点头。
这回轮到售货员一脸震惊了,难以置信的视线上下游移,来回打量着姜湘。
姜湘还是那一身土里土气的穿着,破旧棉袄搭军绿色工装裤,但她模样实在漂亮,气质出众。
柜台里面,售货员忍不住啧啧两声。
心想梁远洲那整天游手好闲不干正事的混混二流子,不是和狐朋狗友呆家里打牌就是出门不知道干什么勾当。
左邻右舍背地里都骂呢,嫌他不学好,担心把自己家的孩子也带坏了。
谁能想到,梁远洲现在出息了,竟然能招惹到这么漂亮的一个小姑娘?
姜湘顶不住售货员意味深长的目光打量,硬着头皮问:“你认识他吧?请问他家具体在哪里呢?”
“……就在二狗巷,你进去巷子,顺着墙一直走,第二个大杂院就是了,他家就在那院子里面。”
“好的,谢谢。”姜湘保持微笑,道过谢,转了身火速逃之夭夭。
她算是看出来了,梁远洲似乎挺出名的,名声在这一片街道不怎么好啊。
姜湘无奈捂了捂脸,一脸复杂地进去巷子,顺着墙,走到第二个大杂院门口。
只见院子大门敞开,几个妇女在灶台边上围坐成一团,正低头织着毛衣。
“咚咚。”
姜湘试探着敲了一下大门,小心翼翼问:“请问梁远洲是不是在这里住着呢?”
“你找梁远洲?他这阵子都不在家,没见他回来。”其中一个妇女扬声道。
姜湘诧异,急得上前两步:“他什么时候开始不回家的?”
“没注意,他那人就是街溜子,四处混,经常不着家,这也不是第一次消失不见了。”
听到这话,姜湘抿了抿唇,一阵无语,心想梁远洲的名声果然是烂到臭水沟里去了。
同一个大杂院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左邻右舍竟然对他如此评价,难怪他说他自己也总是遭人白眼。
姜湘问:“那你知道梁远洲平时有什么交好的朋友吗?想找他该去哪里找呢?”
妇女摇了摇头,没应声,望着姜湘的目光直勾勾的,反问她:“你找梁远洲,你和他什么关系啊?”
姜湘:“…………”
姜湘顿时头疼,一看就知道妇女想八卦她和梁远洲的关系。
看样子,指望从这些看热闹的街坊邻居嘴里打听到什么有用信息,她还不如指望自己呢。
姜湘假装没听见妇女的反问,自顾自道:“既然梁远洲不在家,那我下次再来。”
说罢,她仓促转身,跑得比兔子都快。
大杂院的几个妇女相互对视,下一秒纷纷笑出了声,“哪来的傻瓜蛋子,竟然眼巴巴找上门?是被梁远洲那二流子骗了吧。”
“还别说,那小姑娘长得真漂亮,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
“谁说不是呢,兴许梁远洲这阵子不回家,就是招惹了人家小姑娘骗到手,愁得四处躲呢……”
这话说的。
院墙外,尚未跑远的姜湘,已然听见了这番议论,怕不是故意提高了声音给她说的……
梁远洲能骗她什么呀?
他什么都没骗到,也没占到她几分便宜,反而搭进去了不少钱和票呢。
这次去他家扑了一个空,姜湘有些发愁,想着还能去哪里找梁远洲。
她对他的情况一无所知,总不能去他家里找不到人,就真的不找了?
那家伙该不会出事了?
想到这里,姜湘急得不行,加快了步伐,离开新城路街道,直接奔着公安局而去。
就看梁远洲是不是急于赚钱在黑市翻了车,被公安同志抓进去。
紧赶慢赶跑到公安局,姜湘抬头看了看门牌,深吸一口气,大着胆子进去刑警大队办公室。
“同志,请问你们最近有没有抓什么人啊?”姜湘腆着笑脸。
那公安笑了下,应当是见多了这样的事,放下报纸随口道:“说吧,想打听谁?隔壁留察室关了不少人呢,偷鸡摸狗倒买倒卖的都有,你要找哪个?”
“…………”姜湘愣住,张了张口,愣是没敢说出梁远洲的名字。
梁远洲那狗东西就是在黑市里混,靠着倒买倒卖偷偷挣钱,过去几年都没被公安同志抓个现行。
别让她在这里随口打听一句,招来不该有的注意,那以后岂不是更要翻车了?
就在姜湘犹豫不决进退两难的时候,就在这时,刑警队办公室进来了另一个年轻公安。
说来奇怪,那年轻公安一进来,姜湘便皱紧了眉,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到了他身上。
只见他穿着一身白的公安制服,个高腿长,眉眼英俊。只是脸上的神情太冷了一些,没有一丝笑意,让人看着心里发怵。
两人目光对视,年轻公安的视线明显停顿了一下,在姜湘的眉眼之间扫过。
姜湘同样看着他,目光有些迷惑。
不知道怎么回事,她觉得年轻公安的模样十分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
只见他犹豫一会,迈着步子走到姜湘面前,神情冷淡:“我见过你,上次你来局里办户口,这次过来,是找梁远洲?”
听到他微微清冷的嗓音,姜湘一下子愣住了,这,这不是她在梦里听到的那声音吗?
几乎一模一样的音色。
见她傻乎乎呆滞着一张脸不说话,徐盛安神情更冷了,“怎么?你不是来找梁远洲吗?”
姜湘回了神,听他这么说,顿时大惊失色,“他真被你们抓起来了?”
第33章
得知梁远洲就在公安局, 姜湘急的不行,但这个要命的节骨眼儿,越是着急, 反而越是要冷静下来。
姜湘双手用力交握,闭了闭眼。
再次睁开眼,看着眼前徐盛安不苟言笑的严肃神情,姜湘脑子里灵光一闪, 终于发现哪里不对劲了。
“公安同志, 请问你怎么知道我是来找梁远洲呢?你认识我吗?”
徐盛安无语:“我刚才说的话, 你是没听清楚吗?那天你来公安局办户口, 我远远看见过你的背影。”
一个背影就能记住她啦?
姜湘才不信呢,看着他的目光渐渐变得奇怪了起来。
这年轻公安, 该不是看上了她吧?
似乎猜到她想到了哪里去,徐盛安冷哼一声, “劝你别多想。你不是来找梁远洲吗?我带你见见他。”
“可以见面?”姜湘惊喜。
“可以。”他当即出门。
姜湘连忙坠在他身后, 步步紧跟上去。
“公安同志, 方便透漏一下吗?梁远洲他、他究竟犯什么错误啦,这得关几天啊?还能出来吗?”语气不是不担忧。
徐盛安一概不应声。
姜湘并不气馁,继续腆着一张甜乎乎的笑脸,和他套近乎,“公安同志,我没别的意思, 就是想问问——”
听着她一声又一声地喊公安同志,徐盛安没来由地感到烦闷, 停下脚步, 语气认真道:“我叫徐盛安。”
“啊?”姜湘愣了愣,抬头看向他微微不渝的脸色。
姜湘突然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立刻恭敬改口:“徐公安。”
徐盛安嗯了一声,扭头继续走,但似乎还是不太高兴。
这回姜湘不敢再说什么话了,默默地跟在他后面,心里吐槽道,恭恭敬敬喊他徐公安还不高兴呢?
姜湘皱皱鼻子,本能地不喜欢他这样的态度,甚至有些讨厌他这样不苟言笑冷冰冰的人。
不多久,她跟着徐盛安进了一个略微狭窄的小房间。
房间里面有一道铁栅栏门,门上挂着锁,看样子,里面就是临时关押人员的看守所了。
姜湘心里惴惴不安。
徐盛安回头,指着旁边的桌椅道:“你坐在这里等着,我进去喊梁远洲出来。”
“哦。”姜湘乖乖坐下来。
又过去三五分钟,只听里面拖拖拉拉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姜湘惊喜地抬起头。
铁栅栏门打开,先是一身挺阔利落公安制服的徐盛安出来,然后。
然后,后面的人迟迟不肯露面。
姜湘狐疑,坐在桌前微微倾斜着上半身,探出脑袋,“梁远洲?梁远洲,是不是你啊?你出来呀……”
随着她一声一声试探的轻喊,徐盛安眼里的冷意更甚。
一墙之隔迟迟不肯出来的梁远洲,闭了闭眼,决定把脸皮丢到脑后,下一秒冲了出去。
“湘湘!对不起,我们扯证结婚的日子得往后拖一拖了!”
“……?”
“什么、什么结婚?”姜湘一脸黑人问号。
梁远洲坐到她对面,两只手戴着一副手铐,但这并不妨碍他当着徐盛安的面,用力握紧了姜湘的手。
“湘湘,我一直没有告诉你——”
梁远洲痛心疾首,“我上头还有一个长辈,他是我爸曾经的上司,军衔极高,肩上橄榄枝加三颗星。”
几,几颗星。
姜湘目瞪口呆,努力在脑子里回忆肩上橄榄枝对应的是什么级别。
当她弄清楚这位大佬的级别之后,差点给跪了。
下一秒,只听梁远洲满嘴胡言,无中生有:“钱老头,也就是我那位长辈,我和钱老头坦白过了,我要跟你领证结婚,他没说同不同意,反而和我算以前的旧账,把我关进这里,让我接受组织教育,深刻反省错误……”
“等等,”姜湘听不下去了,打断他道,“你是说,你并没有犯事,只是被你那长辈关进去教育几天?”
“是的,我没有犯事。”梁远洲顺势转移话题。
听他这么说,姜湘顿时松了一口气,放下心道:“那你还要在这里被关几天啊?”
梁远洲脸色犹豫。
那天在干部疗养院,他一时不察被打昏过去,醒来后弄清楚是谁在背后下的阴手,差点没被气死。
他还没去找钱老头算账呢,那老头不知受了什么刺激,下了狠心要整治他。
于是梁远洲一觉醒来就被五花大绑送到了局子里头,得了三个月的禁闭。
若是等他老老实实蹲禁闭出来,那还要两个多月呢。
梁远洲愁得很,抬起眸,看了看姜湘隐约期盼的眼眸,当即道:“明天,明天我一定能出来了。”
话音落下,站在不远处的徐盛安微微侧脸,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
想跑?
想得美呢。
梁远洲面不改色,假装没看见他讽刺的眼神,继续握紧了姜湘的手,和她说话的语气亲亲热热。
“湘湘,你考上国棉厂了吗?”
“当然考上啦,我们今天刚发了工资呢,二十一块钱。”姜湘高兴道。
“那你手里还有粮票吃饭吗?上次我走的匆忙,忘记给你粮票……”
说罢,梁远洲去掏自己口袋,但他两只手戴了手铐,动作十分不便。
姜湘见状,连忙阻拦他道:“你不要翻啦,我找朋友借了几张粮票,这阵子在厂区食堂吃饭,粮票花的不多,够用呢。”
梁远洲全然不信她的话。
这次他看见姜湘,便觉得她瘦了不少,脸颊血色全无,虽然脸上笑着,眼睛里却带着藏不住的疲惫。
只怕这阵子在国棉厂上班,她吃了不少苦。
他越想越觉得心疼,翻裤子口袋总是翻不到,低头看见锁着自己的手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妈的,他就不该老老实实蹲禁闭。
梁远洲低骂了一句什么,姜湘没听清,倒是察觉到了男人身上明显犹如实质的自责和懊恼。
自责什么呀,是觉得他没打一声招呼消失半个月,觉得对不起她吗?
姜湘并不怪他,见他情绪低落,想了想,正准备安慰他几句——
忽听外面传来一阵巨响,震耳欲聋的爆炸声突兀响起,整个大地仿佛都为之一颤。
姜湘愣住了。
梁远洲也懵了一下,回过神,第一时间过去护住姜湘。
“怎么回事?”守在门口的徐盛安当即出去,疾言厉色道。
“不知道,不是咱们这的爆炸声啊。”
“那方向是什么地方?”
“是面粉厂,三岔路口面粉厂炸了……”不知是谁在路上大喊了一声。
面粉厂距离公安局隔了足足三条街。
说近不近,但那一声巨大的爆炸声轰响过后,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哭喊声隐隐传了过来。
公安局在值的有一个算一个,纷纷出动,徐盛安也要去,但走之前,愣是把抗议反对的梁远洲重新关了回去。
姜湘:“…………”
姜湘假装没看见梁远洲走之前给她的暗示,捂脸默默出来。
她站在大门口,看着公安大院里其他公安急匆匆出去,徐盛安也紧跟其后。
两人擦肩而过时,徐盛安微微一顿,扭头深深地望了一眼姜湘。
姜湘被他这一眼望得心虚又心慌。
都怪梁远洲那混蛋,她头一回在公安同志面前抬不起头来,理不直气也不壮。
良久,看着那些公安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道路尽头,姜湘却仍然停留在原地,没离开一步。
她原本是站在公安局大门口的,后来觉得她孤零零一个身影似乎有些显眼,便心虚地走到了对面大树下,耐着性子多等了几分钟。
十分钟后,就见梁远洲脸色淡定从公安局大摇大摆走了出来。
姜湘:“!”
梁远洲不是胡乱暗示啊,他真的敢逃狱!
姜湘吓得魂都飞了,赶忙过去,拉着他一口气跑到无人处,躲到角落。
“要死了你,你,你胆子怎么这么大?不怕被抓回去关更长时间吗?”
“怕什么,我又不是正儿八经关进去的罪犯,谁闲得没事来抓我?”梁远洲淡定地拍拍她脑袋。
姜湘还是止不住慌张害怕,勉强让自己冷静下来,闭了闭眼,一门心思想要把梁远洲赶回公安局去。
“我真没犯事!”梁远洲被她推搡着,愣是气笑了。
他耐着性子解释:“我不是第一次关禁闭了,湘湘,以前隔三差五我都要被钱老头找个借口关进去,不过那时候关禁闭都是在干部疗养院,这次不知道那老头儿受了什么刺激,非要把我送局子里头去。”
姜湘将信将疑,“倘若你说的是真的,你家那老头儿,干嘛总是关你禁闭啊?”
“……”梁远洲沉默了一会儿。
好半晌,他才开口低声解释:“因为我经常在黑市里搞钱,那老头儿知道我的事,担心我把倒买倒卖的摊子搞太大,隔一阵子就要把我关进去,关个十天半个月。”
这年头讲的是计划经济,私底下倒买倒卖是违法勾当,甚至有个专门的罪名,叫做投机倒把罪。
但这罪名有大有小,涉及利益金额巨大的,一旦被抓到,就得吃牢饭吃枪子。
然而公安局打掉了黑市地头蛇,却打不掉屡禁不止的小本买卖。
别说在黑市抓不完了,就是城镇居民街坊邻居之间,有时候都会存在粮票工业券等票面交易,粮食买卖更是常有。
谁家有个乡下亲戚,隔三差五送些自留地里的蔬菜瓜果,附近的邻居哪个不想买一点?
怪只怪,粮食不够吃,大家吃不饱吃不好,饿得面黄肌瘦,只能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自己想法子改善自家伙食了。
诸如此类的投机倒把,公安局若是较真,那真是抓都抓不过来,人人都得遭殃。
梁远洲踩的就是这条线,干的就是这种小本勾当。
赚不了大钱,但日积月累挣得也不少。
钱四海就是无意间知道了这事,担心梁远洲忍不住诱惑,利字当头,一不小心搞个大的,谁都保不住他。
梁远洲半是无奈半是吐槽:“那老头儿级别高,又是我爸曾经的上司,他老人家退了休,第一时间过来长川市找我,就是想拉拔我一把……”
可惜梁远洲志不在此,让钱四海满心满眼的期望落了空。
到这里,姜湘听不下去了,抬眼骂道:“老人家一心为了你好,教育你免得你走上歧途,你倒好,不乖乖蹲禁闭,反而趁乱逃狱了!”
见她骂得痛快,梁远洲没好气,抽她后脑勺,“小没良心的,我还不是为了你。没了我,这阵子你在国棉厂当底层小女工,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
“……倒也没有那么苦。”姜湘下意识反驳。
梁远洲瞥她一眼,没再说话了,拎着她后颈准备带她回家。
姜湘抗议无效,抵不过他的力气,被迫跟着他走了没几步,她后知后觉,终于想起来问他一句。
“你到底怎么逃出来的?没把其他犯人一块放出来吧?”
“放心,我一个人单独关押着,和旁的犯人扯不着关系。”
“那你还没说你怎么逃出来的呢?”姜湘追问。
“撬个锁而已,小事。”他语气轻描淡写。
姜湘真没想到他还有撬锁的本事呢。“梁远洲,你怎么早不跑晚不跑,偏偏我找上门了,你才跑啊?”
“还不是徐盛安那狗——”梁远洲及时刹车住嘴。
姜湘岂能猜不到他要说什么,肆无忌惮,踩着梁远洲的雷点疯狂蹦跶。
“徐公安管着你是吧,有他在,你跑不了吧?让你整天不学好,要不是这次面粉厂爆炸出了乱子,有你撬锁什么事儿啊——唔唔唔!”
话还没说完,姜湘惨遭一巴掌捂嘴。
“我看你胆子是越来越肥了。”梁远洲冷笑,脸色阴沉沉的,“再敢当着我的面夸徐盛安一句,信不信我立刻马上带你回家,让你只能嫁给我。”
姜湘唔唔唔了半晌,挣脱不开他的手掌心,气得不行,狠狠踩他一脚。
梁远洲疼得嘶了一声,继续捂她嘴,“你想谋杀亲夫是不是?下脚这么狠。”
姜湘还不够狠呢,张嘴用力咬他。
下一秒梁远洲松开手,就看见手掌心一道清晰可见的牙印儿。
“王八蛋。”姜湘呸了他一声,又狠狠踩他一脚,转身就跑。
梁远洲捂着手掌心的牙印儿,硬生生气笑了。
半个多月没见,姜湘胆子当真大了不少,在他面前似乎更能撒欢儿了。
不多久,梁远洲追上她,却见她没往别的地方跑去,而是奔着三岔路口而去。
正是方才爆炸出事的面粉厂。
到了地方,只见现场一片浓烟滚滚,剧烈的爆炸导致四周狼藉满地,厂房墙体开裂,有一面墙直接塌了下去。
里面的锅炉更是被炸得四分五裂。
人群乱作一团。
有瘫倒在外围哭天抹泪的工人家属,有进去帮忙救人找人的,也有专门过来看热闹的……
姜湘不敢太靠前,免得自己什么都不会做反而添乱。
她只能远远地站在警戒线外头,面露焦急地看着里面的医护人员和公安同志慌乱寻人救人。
梁远洲来到她身后,在她耳边低声说:“别担心,这次爆炸没闹出人命。”
他语气笃定,让姜湘不得不回头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梁远洲没和她对视,面不改色,把她的脑袋扭回去,“乖,再看一会儿咱们就回家,我被关了这么些天,要处理的事情多着呢。”
“哦。”姜湘有些迷惑,暂且压下杂七杂八的心绪,继续观察现场情况。
见她没再多想,梁远洲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虽然重新活了一次,但也是真的忘记了这次的面粉厂爆炸事故。
毕竟时隔多年,当年的面粉厂爆炸案虽然动静闹得极大,但幸运的是没有闹出人命,听闻此事,当时梁远洲就没放在心上。
听闻这场事故,源于某个不遵守安全守则的工人心存侥幸,在厂房抽烟,烟头随手扔在锅炉附近,然后引发了剧烈爆炸。
八个人受伤,其中一个年轻小伙伤得最重,被倒塌的房梁砸到小腿,最后落了个瘸腿的结果。不管怎么说,没闹出人命就是最好的消息了。
姜湘一直等到面粉厂救援行动结束,八个受伤的工人依次躺在担架上。
远远观察情况,除了一个年轻小伙腿上脚上都是血,闭着眼陷入昏迷当中,其他受伤的人都清醒着,只是脸上或多或少沾了血,神情有些懵。
想必是没有性命之忧的。
姜湘放下心,瞅着那些身穿制服的公安同志纷纷出来,当即抓了背后的“逃犯”梁远洲,急忙逃之夭夭。
梁远洲一阵好笑。
“湘湘,你吓得跑什么?除了徐盛安,没有其他公安想要逮捕我。”
“你还说?”姜湘没好气,“你怎么得罪人家徐公安啦?别的公安都不抓你,就他一个要抓你?”
梁远洲没应声,心想就是徐盛安亲自把他绑了送进局子。
若不是徐盛安严防死守地盯着梁远洲,梁远洲哪能逃不出来?
他早就惦记着出去找姜湘了。
托上辈子的记忆,他看徐盛安十分不顺眼,恨不能亲手剁了他。
徐盛安大概就是察觉到了他的恶意,同样看他不顺眼。
情敌相见,分外眼红。
第34章
姜湘愿意跟着梁远洲去他家, 不为别的,就为了去领这个月本该拿到手的粮票。
城镇户口居民,拿着粮本和副食本, 月月都能领到街道办发放的粮票油票等票券。
按理说月初就是新城路街道办发放粮票的日子。
但梁远洲被关了禁闭,姜湘在国棉厂累得半死走不开,两人都没得空,导致一月份的粮票到现在都没揣到手里呢。
路上, 姜湘忍不住念叨:“是谁当初说得那么好听啦, 把户口落到你房子那里, 粮食关系也和你落一块, 平时街道办发粮票帮我领了,去店里排队买菜买粮也帮我买了……”
“现在呢, 临到头,别说领粮票了, 一粒米都没给我买回来, 哼。”
梁远洲:“。”
梁远洲无话可说, 只能闭了眼,任由她叨叨了一路。
两人到了新城路街道办公室,是一排低矮的水泥房子,就坐落在街边,附近的居民进出办事十分方便。
姜湘存了心落后一步,想让梁远洲进去和办事人员交涉, 把两人该领的票券领回来。
她毕竟是刚迁进来的新户口,生脸孔, 说话指定没有梁远洲管用。
梁远洲丝毫没推脱, 本能地把姜湘拉到身后,然后进去办公室。
不等梁远洲开口, 办公桌前坐着的那妇女一看见他,当即放下手里的搪瓷缸,气得骂道:“梁远洲,又是你!”
“……”
“你说你,咱们街道发放票券,月月都在巷子口敲喇叭集合,十次有八次都缺个你!我就纳闷了,你天天都去哪儿鬼混呢,跟你那些兄弟混,迟早哪天让你跌个跟头吃大亏。”
梁远洲劈头盖脸就挨了一顿骂,摸摸鼻子,“卢婶,我这不是过来了吗?就是专门来领这个月的粮票。”
姜湘捂嘴偷笑,躲在他身后,视线悄悄瞄了过去。
只见被梁远洲喊作卢婶的那人,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妇女,梳着齐肩短发,国字脸,横着一双粗眉气势汹汹的,给人印象挺彪悍的,但不会让人觉得讨厌。
卢婶子还在骂,一边骂一边打开抽屉,拿出两沓夹着木夹子的花花绿绿票券。
梁远洲对这些东西眼熟得很,在黑市天天和票券打交道,一眼就认出了有些什么票。
他估摸着这两沓夹起来的票券,应该就是他和姜湘的。
当着梁远洲的面,卢婶子迅速清点了一遍票券,确认无误,啪的一声用力拍到梁远洲桌前。
“拿好了!眼下都快到月底了,抓紧时间去粮店副食品店把该用的粮票肉票都用上,别让过期了。”
梁远洲拿了自己该领的粮票,没忘记把姜湘的那份儿也要过来,“卢婶,你把另一沓票券也给我呗,那是姜湘的粮票。”
姜湘躲在他背后重重点头,没错,千万不能忘记领她的粮票。
卢婶子顿住,瞥了梁远洲一眼,“差点忘了问你这件事,那姜湘同志我还没见过呢,她是你什么人啊,一个新迁进来的户口,粮食关系怎么莫名其妙落你那了?”
“她是我对象——”话还没说完,梁远洲的后腰就被某人狠狠掐了一把。
掐得有多狠,姜湘便恨得有多牙痒痒。
不等她急忙跳出来解释澄清,下一秒,就听卢婶子皱起了眉说道:“你这找的什么对象?这些天国棉三厂过来好几拨人,话里话外都是打听姜湘的,问她家在哪儿,父母辈儿都是干什么的,甚至打听到咱们街道办这儿来了。”
“就今天上午,有一个厂区的什么主任,专门找了认识的熟人,去隔壁办公室调她户籍档案了呢。”
听到这句,姜湘全身上下的血都凉了。
她在国棉厂拼命想要藏住的成分问题,这么快就要暴露出去了。今晚她回去厂里,只怕消息已经传遍国棉厂上上下下。
人人都知道厂花姜湘是个民族资本家后代。
她才上手干了半个多月的临时工工作,还不知道能不能保住呢。
姜湘眨了眨眼,眼眶一瞬间变得潮湿,手指不自觉抓紧梁远洲后背的衣裳,咬着唇让自己不要哭出声。
梁远洲微微一顿,扭头看她一眼。
到这个时候,卢婶子才注意到梁远洲背后还有一个人,也是梁远洲身形高大,才能把后头瘦瘦小小的姜湘堵得严严实实。
“你就是姜湘同志?”
“是。”姜湘站出来,眼圈微微红。
看清楚她的模样,卢婶子目光惊艳。
巴掌大的小脸,露出来的皮肤又白又细,五官标致,一双微微红的眸子更是顾盼生辉,平添了几份楚楚可怜的气质。
然而惊艳过后,卢婶子明显啧了一声,小声嘀咕道:“难怪国棉厂那么多人过来打听呢,这资本家的女儿长得就是不赖……”
对此,姜湘没敢说什么,低下了头。
梁远洲却是听不下去,当即把她拉到身后,走上前,望向卢婶子的目光带着一丝凉意。
“卢婶,她是我对象,有我在一天,我就能护她一天。别人怎么说我管不着,至少你没有资格这么说她。”
见他这般,卢婶子一时反应不过来,嘴里卡了卡壳,“你护着她干嘛?梁远洲,你平时混归混,别跟她这种成分的扯一块,婶子是为你好!”
“为我好就该跟我站一头。”梁远洲冷声。
“卢婶,你是街道办的,人缘好,街坊邻居都跟你熟,你的态度倾向就代表了大家的态度。看在当年我顺手救了你们家狗蛋,没让他被人贩子抱走的份上,你别在外头说姜湘坏话,我就谢谢你了!”
说完这番毫不客气的话,梁远洲伸手,直接拿了桌上的另一沓票券,“这是湘湘的粮票,我拿走了。”
“哎,等等。”卢婶子拦住他,脸色有些不自在。
梁远洲突然提起了旧事,让她颇为羞愧。这事也是七八年前的事了。
当年卢婶子家的狗蛋,刚刚过了两岁,生得虎头虎脑,白白胖胖,和年画中的胖娃娃没两样,全家上下疼宠得紧,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谁知过年的时候在街上逛集市,夫妻两顾着挑山货,一个错眼没看住,边上的狗蛋就在人群堆里消失了。
吓得卢婶子和她当家的又哭又喊,满大街找狗蛋。
那时梁远洲远在另一条街上,和几个兄弟在角落搞买卖,眼眸一抬,就看见一张眼熟的小脸。
虎头虎脑的小狗蛋不哭不闹,被一个生脸孔老太太抱着,急匆匆从他身边走过。
梁远洲硬生生气笑了,拐孩子拐到他面前,他不立个功都不行。
于是和兄弟们一块上前,把人贩子当场逮住,狗蛋儿抱回来,亲自送到卢婶子手里,夫妻两对着他又哭又谢,差点给他跪下。
从此,卢婶子就记下了这个恩。
这些年她看着梁远洲不学好,四处混,有心教育他回到正路上,甚至想法子托关系给他介绍了一个电厂的正式工工作,奈何梁远洲压根不要,也不愿意让人管到自己头上去。
次数多了,卢婶子也就不管他了,任由他摆烂,就是见了他总要骂两句,恨铁不成钢。
“都怪我这张破嘴不把门,梁远洲,你别跟婶子计较,行不?”卢婶子别扭道歉。
姜湘愣住了。梁远洲没回答,只是抬眸问:“卢婶,以后你站哪头?”
“哎呀,你都这么说了,婶子不帮你帮谁啊?”
不过几句话的功夫,卢婶子全然变了态度,再去看旁边的姜湘,拉着姜湘的手亲亲热热说道:“小姜同志,方才是我不对,我不该对你的成分存偏见,婶子这会也给你道歉,成不成?”
姜湘已经懵了,哪敢不点头答应。
要知道,卢婶子是街道办的公职人员,手上握着不少权利呢,诸如分发粮票这样的都是小事。
卢婶子笑了笑,见姜湘点头点得干脆,丝毫不记仇,又和她说了一句:“主席他老人家说过,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对我们来说,朋友越多越好,敌人越少越好。”【1】
“姜湘同志,你虽然成分不好,但也是人民群众的一份子,是我们d组织要团结的力量,是朋友,不是敌人。你放心,跟着梁远洲在新城路街道安心住下来,旁人若是说什么不好听的,婶子听见了就帮你怼回去!”
姜湘走出街道办的时候,脸上的神情仍然是懵的。
她抬头看天,这时候太阳正在当空,天空很蓝,万里无云。
梁远洲摸了摸她的后脑勺,忍不住笑出声:“怎么?不习惯这样?”
“头一回啊,”姜湘说,“以前,没人会对我说这些话。”
“多听听就习惯了,”梁远洲不以为然,一边说一边带她回家,“卢婶以前是妇联干事,搞宣传的,她读书看报,学得多,说话一套套的,和她打过交道的都喜欢和她说话。后来工作调动,她进了街道办,更是和街坊邻居打成了一片。”
听见这话,姜湘若有所思。
梁远洲左右看看,压低了声音道:“这次我带你在卢婶面前过了明路,她欠我一个大人情呢,必须站我这头,以后有她在街坊邻居面前帮你说好话,你跟我在一起,至少处境不会像从前那么糟糕了。”
姜湘脸颊微红,佯装淡定地“哦”了一声。
“湘湘,我就当你答应了,”梁远洲兴冲冲道,“回头我挑个好日子,我们扯证结婚。”
“不是,扯、扯什么?”
“扯证结婚啊!湘湘,我都想好了,请钱老头来当结婚见证人,让那老头儿把他的军装拎出来穿上,那什么功勋勋章都拿出来,全给他挂身上,震震场子。咱们穿着列宁装,在亲朋好友的见证下喜结连理——”
“梁远洲同志,醒醒,天还没黑呢。”你在做什么春秋大梦。
第35章
回去大杂院的路上, 梁远洲的脸阴沉沉的,显然不高兴。
姜湘笑了一声,压根不怕他, 慢悠悠地坠在后面,低头数着自己领到手的粮票。
一个月总共二十一斤的粮票,粗粮票细粮票各占一部分。
至于蛋票油票肉票等等,这些票, 姜湘打算全权交给梁远洲了, 他一天到晚不用上班, 清闲得很, 就让他去粮店副食品店排队抢购。
倘若店里猪肉摊子开张,也让梁轩大清早起床去排队, 她正好落个轻松。
到了大杂院,梁远洲进去, 姜湘迟疑了一步, 最后也跟着进去。
上午她急得打听梁远洲的踪迹, 虽然进了大杂院,却没顾得上仔细打量环境。
如今再进来,观望一圈,整个院子方方正正,东西两边有三间房子,北边有两间, 恰好构成一个U型的布局。
院子中央有公用的水池,两个水龙头。
每家每户在自家门前搭了一个灶台, 灶台上方都有简单的遮雨棚, 平时下雨下雪天也能在门口烧水做饭。
大杂院生活就一个缺点,院里住户多, 人多眼杂的,没什么隐私。
除去这个缺点,姜湘其实还挺喜欢这样的大院环境,有浓郁的烟火气,巷子里的生活气息。
看完了,姜湘扭头去找梁远洲,发现梁远洲住的是北面,两间单独的青砖瓦房——都是他一个人的。
两个门上都挂了锁,窗户落了不少灰,像是许久没有人住。
姜湘微微震惊。
一个灶台代表一家住户,另外两边六间房,五个灶台,那应该就是代表五家住户。
而梁远洲这边,只有一个灶台,难道只住他一个?
这占地面积也太爽了,旁人一大家子挤一间房住,他一个人就能住两间。
不单如此,他自己门前有单独的水龙头和池子。
姜湘眼尖,甚至看见了他房子后面不远处的角落,有一个单独的厕所,那厕所门上竟然挂着锁?
大杂院的公厕在哪里?
姜湘扭头望了一圈,果然在另一个方向的墙角,看见了简陋的茅草屋男女公厕。
“…………”
所以,梁远洲一个人住两间房,有单独一个人用的水龙头,甚至有自己一个人的厕所,基本不和旁的邻居公用。
不患寡而患不均。他这么搞,时间久了,左邻右舍不嫉妒才怪呢。
事实证明,梁远洲性子独得很,进了大杂院,压根没和院里的邻居打声招呼,直接拉着姜湘进了屋。
门一开,灰尘落了满脸。
姜湘挥挥手,多少有些嫌弃,“梁远洲,你多久没回家了啊?”
梁远洲没应声,低垂着眸,看她毫无防备进了自己家门,他顺势退后一步,一脚勾着门轻轻关上。
关上门,也就彻底隔绝了大杂院里投过来的杂七杂八的视线。
姜湘尚未意识到危险,一门心思好奇地打量着房间。
房间看起来很大,然而整体给人感觉空荡荡的。
两个木质橱柜,三个破旧到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笨重木箱,堆叠在墙角。
一张八仙桌,三把椅子,桌上放着孤零零的一个搪瓷缸。
视线再往里,三条腿的脸盆架子,上下两个搪瓷盆,毛巾。墙上挂着一面半人高的镜子。
走到里面的隔间门口,姜湘第一眼就看见了整整洁洁的行军床,不由微微一顿。
这应该就是梁远洲睡的房间了,一大男人的卧室,她好奇进去看一看像什么样子?
不看了,没什么好看的。
想到这里,姜湘当即转了身,却见梁远洲就站在她身后,距离极近!
“。”
姜湘慌了一下,佯装镇定的模样骂道:“你贴我那么近干什么?吓死人。”
“湘湘。”他靠近她。
“梁远洲同志,”姜湘脸色严肃,伸出一根手指抵住他胸膛,拒绝他贴上来,“虽然我是答应了咱两谈恋爱,但,男女授受不亲,请注意保持距离!”
保持距离?保持哪门子距离。
梁远洲轻笑了一声,微微弯腰,仗着体格优越,拔萝卜一样把姜湘抱起来,转瞬便进去了隔间。
姜湘吓得险些惊叫出声!
好悬及时咬住了自己手指,把惊叫声悉数吞了回去。
门外就是大杂院的街坊邻居,她万一闹出动静,无论怎么解释都是给人闲话八卦。
想也不用想,那些碎嘴婆子说出来的话,能好听吗?
姜湘咬牙忍住了惊叫声,气得要死,又不敢闹出动静,只能伸手爆锤狗男人的脑袋。
“王八蛋,你想干嘛?”她小声骂。
梁远洲没防住,脸颊挨了她几次打,恼得抓住她手腕,抬起眸冷冷瞥她一眼。
“……”姜湘突然就怂了。
他抱她到床上,捏着她下颌,二话不说倾身吻了上去。
“唔!”姜湘拼命挣扎。
奈何男人动作强势,不容她拒绝,一改从前温和平稳的性子,一手扣紧她胡乱拍打的两只手,另一手顺着她的脊背摸下去。
抚摸她脊背的那只手动作很娴熟,像撸猫一样,从脖颈撸到后腰,再回来捏一捏她后颈,继续撸。
被他这么一连串安抚的动作下来,姜湘挣扎的劲儿渐渐松了,全身不知不觉软和下来,张开了唇,由着他低下头继续勾舌深吻。
唇齿相缠,亲密相拥,陌生的温度和气息让姜湘脸颊红透。
太奇怪了,他怎么这么熟练,熟练到让姜湘觉得这不是他和她第一次接吻。
长长的一吻结束,姜湘已然面颊红透。
梁远洲轻笑了一声,又去亲吻她额头,亲她的眼睛,亲她的脸颊,哪哪都不够。
眼瞅着他得寸进尺解她衣扣,还要往下亲,姜湘急得不行,偏偏两只手被他牢牢箍着动弹不动,她只能笨拙地用脑门撞他。
“不许,不许了。”
梁远洲一概充耳不闻,我行我素。
直到他意乱情迷摸进去时,耳边传来微微哽咽的哭声。
他慢半拍抬起头,就看见姜湘咬住了唇红着眼圈掉泪的模样,不知怎么,他就心软了。
“湘湘,你别哭。”他在她眼睛上落了一个吻,同时心不甘情不愿的,把她的衣领扣子一颗一颗系回去。
待梁远洲彻底松了手劲,放开她,迎面而来就是一个气势汹汹的巴掌……
他歪头躲过了这个巴掌,没让她打脸,扣着她手腕轻声道:“湘湘,你不喜欢这样吗?我以为你很喜欢。”
她以前就很喜欢他这样,一边接吻,一边撸猫一样撸她脊背,据说这样会让她很安心,很信任地窝在他怀里。
梁远洲一度觉得她像猫,小猫不就是喜欢被人类这么撸吗?
姜湘红着脸,呸了他一声,哑着嗓子小声骂,“臭流氓,不要脸,我下次再不来你家了!”
梁远洲笑了笑,见她没再委委屈屈哽咽掉泪,于是上前,重新把她抱进怀里。
“湘湘,你搬到我这里住吧,我们早些扯证结婚,结了婚,我定会对你很好,不让你受一丁点委屈。”
他神情前所未有的温柔,低沉的嗓音似乎带着诱惑,诱惑她前进一步,主动掉进他的陷阱。
姜湘偏过脑袋,不吃他这一套,“你别想了,谈恋爱不谈个三年,我是不会结婚的!”
“你说谈几年?”梁远洲微微眯眼。
“三年,”姜湘伸出三根手指,嘀咕道,“三年时间我还嫌太短了呢,我现在十九岁,三年后也就是二十二岁。”
“。”
梁远洲面无表情,“湘湘,三年太久了,我们还是继续,我刚刚解到第几颗扣子来着?”
他作势就要继续解她扣子,姜湘吓得两只手抓住他的手,阻拦道:“两年半也不是不可以。”
“一年。”明年他就要把她娶回家。
姜湘不理解,“你怎么老是急着结婚,慢一些不好吗?”
梁远洲没好气,“你摸着良心问问你自己,对男人而言,慢一些有什么好?”
喜欢的姑娘就在眼前,看得到抱不到,日后还要看着她身旁出现一个又一个情敌虎视眈眈,他不急着娶回家才怪呢。
姜湘:“…………”
到最后,在梁远洲软磨硬泡以及没脸没皮的威胁之后,姜湘底线一退再退,最后面色潮红,咬着牙不肯再退。
梁远洲得了个不算满意的结果。
姜湘答应他谈恋爱最多谈个一年半,来年的盛夏六月。
也就是最迟1959年的6月,挑个好日子,他们扯证结婚。
“湘湘,说好了,你不能反悔。”他亲吻她侧脸颊。
“不反悔不反悔。”姜湘真是怕了他了,避开他炽热的吻,也避开了他伸过来的手。
她扭头背对着他,红着脸系自己的衣扣,棉袄扣子解开,里面是件灰色毛衣。
按理说扣子解开了也没什么,有毛衣挡着呢,但梁远洲不要脸,伸手进去……
又过了半晌,姜湘等着脸颊不那么红了,情绪稍稍平静,才磨磨蹭蹭肯从隔间出来。
梁远洲给了她一串备用钥匙,“这是两间房子和粮仓橱柜的钥匙,都给你,湘湘,以后你随时都能来我这里,想吃什么自己在橱柜里找,该有的都有,知道吗?”
“好哦。”姜湘高兴点头,没有推辞。
和自己男朋友客气什么,他愿意主动给,她当然愿意要啦。
现成的金大腿为什么不要抱呢。
呜呜呜。
拿了钥匙,姜湘第一件事就是奔着装满了粮食的橱柜而去,一脸期待地开了锁,打开橱柜门,大米小米富强粉,玉米面,花生油。
一瓮满满当当的鸡蛋。
天啦噜,梁远洲囤了好多粮食,她若是脸皮厚点,这个时候是不是可以放开肚皮吃了。
姜湘幸福到快要晕厥,忍不住嘴馋,当即拿了边上的两个白瓷碗,挖了一大勺玉米面,挑了三个鸡蛋。
正准备磕鸡蛋到碗里时,动手前,姜湘扭头悄悄瞅了梁远洲一眼。
梁远洲接收到她试探的视线,一阵好笑,“弄吧,多放两个蛋,我也饿了。”
“好哦。”得了他这句话,姜湘放心打鸡蛋,开心到眉眼弯弯。
她打算在碗里和点玉米面,加两个蛋,准备烙饼吃。
然后翻了翻其他能吃的,红薯,白萝卜,粉条,一个蔫了吧唧的大白菜。
幸好现在是深冬季节,屋子里的铁皮炉子许久没生火,温度低,所以橱柜里的鸡蛋、萝卜白菜之类还能放得住,没有臭掉烂掉。
姜湘扫了一眼,决定弄一锅素菜大杂烩,萝卜红薯白菜,都能切一点放进去。
玉米饼子和一锅烩菜,足够两个人吃了。
姜湘兴冲冲开干。
见她这样,梁远洲胡乱摸了一把她头发,出去给门口的灶台生火。
他一出来,大杂院里来自四面八方的视线纷纷瞟了过来。
梁远洲目不斜视,去隔壁房间抱了两根柴禾,几个煤球,两张引火的旧报纸。
紧接着回屋里找到火柴盒,然后动作熟练给灶台生火。
不多久,大杂院里有忍不住好奇心的,过来小心翼翼问道:“小梁啊,你带回来的那丫头是谁?我瞅着,像是白天过来打听你的那丫头,长得挺漂亮。”
“她是我对象,要领证结婚的。”
梁远洲撩起眼皮,眼里尽是冷意,“满足你们的好奇心了吗?该怎么在外面说话,需要我教你吗?”
“瞧你说的,”那妇女先是一愣,然后满脸讨好,“小梁,咱们都是一个大杂院的,低头不见抬头见,婶子不是那喜欢凑热闹的八婆,能出去说什么呀?”
梁远洲冷笑,全然不信她的话,常言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吴婶,我这些年烂到臭水沟里的名声,不都是拜你们所赐?搁我面前装什么。”
妇女愣住了,像是第一次听见他这般说话。
下一秒,梁远洲低垂眼眸,低沉的嗓音听不出情绪:“别怪我把丑话说在前头,大家都是一个院里的,以前你们几个在背地里给我泼脏水,糟践我名声,我不在乎,也不计较。”
“现在不一样了,我家里多了一个人,你们若是把对付我的那一套用到她身上……”
讲到这里,梁远洲轻笑,当即掰断了手里的柴禾,撩起眼皮,慢悠悠地看向了大杂院的几家住户。
不知怎么,对上他明晃晃暗含威胁的目光,吴婶一阵颤栗,慌得一句话都没再说,落荒而逃回了自己家门。
梁远洲面不改色,拿着掰断的柴禾,把灶膛里的火捅得更旺了一些。
他看向眼前令人生厌的、拥挤贫穷的大杂院,心想,还是要尽快搬家。
湘湘不会喜欢这样的邻居,也不会喜欢这样的糟糕环境。
他最近要努力多多挣钱了,至少要把上辈子住惯了的二层小洋楼买回来。
第36章
姜湘在房间角落找到一个小板凳, 就坐在小板凳上扒白菜。
把一颗大白菜仔细扒了,择好,然后翻出一把粉条, 两个萝卜红薯,端着盆准备出去洗菜。
“湘湘,你坐下来等一等。”梁远洲拉着她坐到旁边的石凳上。
自来水管里的水太冰太冷,得提前烧点热水, 否则洗菜冻手冻得慌。
姜湘哦了一声, 一时也不急着洗菜了, 乖乖地坐到他身旁。
两人蹲坐在灶台前, 低着头窃窃私语。
“梁远洲,怎么不见你和院里的邻居打声招呼呢?”
“少搭理他们, 等我以后搬出去了,不会再和这些人打交道。”
“?”
“搬出去?”姜湘一脸迷惑, 他还能搬到哪里去。
仿佛猜到她在想什么, 梁远洲低笑, “搬到解放路。”
姜湘诧异,解放路就是她以前住的花园洋房那条街啊。
那一片以前是洋人租界,建筑物风格和其他街道截然不同,教堂,医院,花园洋房。
后来全国解放, 租界那片区域就改了名,叫解放路。
但凡是原来住花园洋房的, 非富即贵, 所以划成分那会齐齐遭了殃,不是大地主就是资本家, 甚至还有富户,富农。
姜家就是被划到了民族资本家那一档,但还算运气好,自家住的花园洋房没被瓜分。
长川市最大的那地主家就没这么幸运。
他们家洋楼是最大的,占地面积十分宽广,有花园有小天使喷泉,内里上上下下所有的房间加起来能有几十间。
当然,现如今,大地主家的小洋楼已经被瓜分,里面挤满了各式各样的住户,把地方塞得满满当当。
细数解放路,像姜家那样保留了自己家洋楼的住户不算少,但也不多,没听说哪家住户混得穷困潦倒,也要和姜慧一样卖房子啊?
梁远洲提醒她,“解放路的路口,不是有一栋很小的小洋楼吗?”
“……”闻言,姜湘猛的拍腿,“是有一个,他们家我认识,好像是姓孟?孟家,以前做的是玉石生意,据说可有钱了。”
“他们家现在没钱了,和你们姜家一样,表面上缺钱得很。”
梁远洲轻声,“你们家花园洋房卖了三百六十块,孟家的那二层小洋楼更小一些,估计三百块就能拿下了。”
听他说得言辞凿凿,似乎提前打听好了一切,姜湘不由愣住。
不是吧,她真没想过不久的将来还能再住上小洋楼啊。
梁远洲弹她脑门,“等着吧,跟了我,很快也能让你住上小洋楼。”
姜湘捂住脑门,一双水润润的眸子看着他,说不出心里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她听着自己跳得越来越欢实的心跳声,心想,还是高兴多一些。
谁不喜欢住小洋楼呢?
二层小洋楼,有壁炉,有淋浴间,有冲水厕所,和现代社会城市里的居住环境几乎差不多了。
梁远洲做得太好了,好到让姜湘觉得不那么真实。
姜湘有时候会忍不住猜想,他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怎么会突然说喜欢她,又怎么会如此了解她,知道她不吃肥肉,知道她喜欢住小洋楼。
这一刻,姜湘蹲坐在小石凳上,靠着他肩膀,心脏一瞬间是又软又烫。
她想,她可能对梁远洲的喜欢又多了一点点。
灶台上,水很快就烧开了,烧水壶的壶嘴呲呲冒着白气。
梁远洲拿了菜盆子,去自家门前那处水龙头接水,然后端回来掺热水。
温热的洗菜水兑好了,他放到姜湘跟前,“湘湘,你先洗着,一会儿饭好了喊我。”
姜湘:“?”
姜湘眼睁睁看着他把洗菜做饭的活儿扔给自己,自顾自去了隔壁房间。
隔壁房间大门敞开,靠近门口角落的地方堆了不少提前劈好的柴禾和煤球,还有其他乱七八糟的螺丝刀锉刀工具堆着。
只见梁远洲把房间里的老式藤椅挪了挪位置,拿着墙上挂的鸡毛掸子,用力掸了掸藤椅上落的灰。
藤椅看着有些年头了,上面铺着一层厚厚的毛毯,还有另一块叠起来的小绒毯也在上面堆着。
他舒舒服服后仰着躺到藤椅上,身上披着绒毯,两眼微瞌,像是准备小憩一会。
隔着敞开的房门,梁远洲若是抬眼,一眼就能看见灶台边上忙活的姜湘,多少能看着她几分。
免得大杂院里不长眼的街坊邻居过去欺负她。
如此,梁远洲就能安心睡一会了。
姜湘:“………”草。
姜湘看着他闭上眼悠哉悠哉睡觉的模样,咬了咬牙,不跟他发脾气,扭头继续洗菜做饭。
罢了,吃人嘴短拿人手短。
现如今,她吃的是梁远洲的口粮,既然占了他便宜,她便洗手作羹汤,贤惠地给他做两顿饭!
哼!
姜湘憋着怨气,咬牙切齿一个人洗完了菜,拿起菜刀剁剁剁的同时。
把案板上任人宰割的菜叶子想象成梁远洲那狗东西的模样,因此,菜刀剁得更狠了。
该切的萝卜红薯白菜都切好提前备上,再把粉条泡上,姜湘回去房间,在橱柜里一通翻找,顺利找到一个锃亮如新的大铁锅。
两手抄起脸盆大的沉重铁锅,她气势汹汹出门,炒菜。
姜湘原本是不太会下厨做菜做饭的。
从前在姜家,她姑姑姜慧一个人把着厨房粮仓,不是防别人,就为了防止姜湘摸进厨房偷东西吃。
更不用提让姜湘下厨给全家人做饭了,姜慧还担心姜湘趁此机会偷吃呢。
所以在姜家的那些年,姜湘从未有机会下厨做饭。
奈何下乡到红河湾大队的那两年,生活条件艰苦,事事都要靠自己。
逼得姜湘不得不挽起袖子,迅速学会给灶台生火,学会熬稀粥,做萝卜饭,蒸红薯蒸萝卜蒸南瓜。
慢慢的,有村里的婶子时不时教一下,姜湘也就学会了更复杂的烙饼,葱油饼玉米饼子红薯饼。
还有擀面条,但不是纯粹的白面条。
而是掺了榆树皮面粉和一种红河湾当地的土根茎磨成的面粉,这几样掺到一块也能做成面条,吃着糙一些,但也能吃。
总之,姜湘的厨艺说不上好,但也说不上差劲,平时给自己做饭填饱肚子是不成问题的。
大铁锅摁到灶台上,等着锅热了,花生油倒进去一小汤勺,等三秒钟,再把切好的葱花扔进去。
一瞬间葱花炝锅的味道袭击了整个大杂院。
这会儿正是中午两点钟左右,街坊邻居都已经吃过了午饭不久。
所以大杂院里,一时只有姜湘一个人叮叮咚咚切菜做饭。
院子里,几个小孩儿忍不住凑了上来,撮着手指,馋得口水都快出来了,站在灶台不远处,眼巴巴看着姜湘炒菜。
姜湘被这些突然靠近的小孩儿吓一跳。
“都站远一点啊,小心油溅上烫着了。”
姜湘好意提醒,手忙脚乱炒完了菜,添满水,盖上锅盖只等着炖熟了。
做完了大杂烩炖菜,她还要忙着和玉米面,要烙饼,便没再顾得上围观的小孩儿们。
等她揉好了碗里的玉米面,在案板上摊成一个一个圆鼓鼓的饼子形状,然后把地上的另一个干净铁锅拎上来,准备在烧水壶那个灶口上烙饼。
灶台有两口灶,一个炖菜,一个烙饼。
下锅烙玉米饼,姜湘舍不得放太多油,便拿一截提前预留的萝卜头,萝卜头是平的,擦锅擦油正是好用。
萝卜头蘸一点花生油,下热锅擦一擦,锅表面就沾上了油星子。
然后趁热放一张玉米饼子,玉米饼子被她摊得又薄又圆,隔一会儿再翻个面,不过几分钟,一张焦脆泛黄的玉米饼就出锅了。
姜湘馋得忍不住,烙了第一张饼出锅,顾不上烫,迫不及待卷成卷,塞嘴里咬一大口。
好烫好烫好烫,唔,真香。
风卷残云般吃完一张玉米饼,姜湘满足地舔了舔唇,继续烙第二张饼。
热锅,萝卜头擦油,放玉米饼,翻面,再翻面。
期间还要顾着灶膛里的火,火太大了会焦糊,火太小了又不够。
姜湘忙得额头都出汗了,第二张饼,第三张饼,第四张,第五,第六……
总共烙了六张饼,叠在盘子里,玉米饼子还冒着热气,饼香似有似无,勾着小孩儿口水直流。
姜湘脸色淡定,直接无视了灶台边上眼巴巴围观的小孩们,拿了案板上洗菜的不锈钢盆,把盛着玉米饼的盘子扣住,彻底挡住了那些贪婪好吃的视线。
另一边的大杂烩炖菜也好了,姜湘把铁锅端起来,同样扣上了锅盖。
她面上看着镇定,实际上挺害怕这些围观的孩子们忍不住馋,一个个扑上来伸爪子抢玉米饼子。
饿狠了的眼神,难免让人害怕。
但姜湘干不出给这些小孩儿分吃一个玉米饼的事儿。
这年头人人都吃不饱,梁远洲囤的粮食再多,那也是他辛辛苦苦在黑市里冒着风险挣来的。
她自己都舍不得多吃呢,哪能慷慨地给几个小孩儿分一点。
姜湘装着傻,开始低头收拾灶台。
见她一直不主动说些什么,有一个小男孩忍不住,大着胆子上去,“姨姨,臭球想吃饼。”
“我也要吃玉米饼……”
“还有俺,俺要吃两张!”
有了一个出头,一窝蜂的孩子仿佛都有了胆子,纷纷涌过来,有两个甚至伸出了爪子,要去揭玉米饼的盆盖。
姜湘心底咯噔一声,脸色沉下来,眼疾手快,当即摁住了扣着盘子的不锈钢盆,“干什么?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抢别人家的饼子吃啊?”
“大妹子,你烙了那么多张饼,给孩子们吃一点呗。”不远处对面的妇女帮腔道。
姜湘气笑了,若是换一个脸皮薄的年轻女生站在这里,恐怕会为了面子假大方,硬着头皮给就给了。
然而姜湘脸皮厚,吃不下这个闷亏,“你大方,你给啊,我家的口粮自己都不够吃呢。”
说罢,她抄起锅铲,正准备气势汹汹把围观的小孩们吓唬回去。
然而不等她开口,就听见身旁突然“咚”的一声闷响,一块沉甸甸的板砖被扔到了灶台之上。
姜湘:“………”
梁远洲沉着脸,把她拉到身后。
他在藤椅上闭眼小憩,早就被这番动静闹醒了,什么话都没说,直接在门口地上捡了块板砖,扔灶台上。
“来,”梁远洲掂了掂板砖,“哪个要吃我家的饼子?当着我的面,有本事再说一遍。”
“哇。”小孩儿不禁吓,一边哭一边回家喊妈。
剩下几个小孩儿,也是白了脸,纷纷回去哭天喊地。
梁远洲嘁了一声,扔掉板砖拍了拍手,“湘湘,我来端锅,你拿着盘子,我们进房间吃饭。”
“哦。”姜湘动作麻利,先是把油壶调料盒等统统收起来,搬回屋里橱柜。
然后拿了盘子碗筷直接进屋。
门一关,大杂院里似有似无的哭声和大人指桑骂槐的叫骂声瞬间低了下去。
姜湘和梁远洲双双淡定地坐到八仙桌前,目光对视,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姜湘笑,“拿板砖吓唬小孩儿,亏你想的出来。”
梁远洲也笑,抄起筷子道:“别提不相干的人了,影响心情,吃饭。”
“湘湘,你厨艺真好。”
“是吧,我辛辛苦苦做出来的,玉米饼子好吃吗?”姜湘甜甜地问。
“好吃,”梁远洲点点头,甚至大男子主义式的点评江山,“就是缺了点咸味儿,下次揉面时撒点盐,更好吃。”
听他这么说,姜湘一秒收笑。
手里的玉米饼子折对折,粗暴直接一把塞他嘴里,“不会夸人就别夸了,闭嘴吧你,梁远洲同志!”
“。”
吃过饭,凌乱的锅盆碗筷堆了一桌子。
“湘湘,灶台上有烧热水,洗锅洗碗的时候记得兑点热水。”梁远洲理所当然吩咐。
姜湘冷冷地呵了一声。
“?”梁远洲迷惑。
姜湘依旧冷冷的,不屑于听他的吩咐,同样不屑于看他的狗脸色。
在梁远洲越发迷惑的视线下,她慢悠悠站起了身,去开门,到隔壁房间去。
“湘湘,你做什么?”他纳闷地跟上来。
姜湘什么话都没说,学他之前十分欠揍的狗样子,拿了墙上挂的鸡毛掸子,像模像样地给藤椅上掸灰。
掸完了并不存在的灰尘,她把鸡毛掸子重新挂回墙上,再把藤椅上的小绒毯抱起来,展开用力抖了抖。
她坐上藤椅,舒舒服服后仰着躺下来,再给自己身上披上小绒毯,甜美漂亮的一双眼眸微微瞌着,冲着边上傻了眼的梁远洲挥挥手。
“小梁,我睡一会,你洗好了锅碗再喊我哦。”
梁远洲:“…………”
第37章
好半晌, 梁远洲反应过来,顿时被她这一番骚操作气笑了。
敢情那会儿他躺藤椅上闭眼小憩,由着姜湘一个人围着灶台忙活做饭, 她心里不平衡,偷偷记了仇啊!
笑过之后,他曲起手指,没好气地弹她脑门, “小没良心的, 记仇记得倒挺快。”
“哼哼哼。”躺到藤椅上的姜湘闭眼装死。
梁远洲又笑了, 拿她没办法, 只能自己出去房间,挽起袖子, 任劳任怨一个人洗锅洗碗,放任姜湘去偷懒。
等他辛辛苦苦刷了锅洗了碗, 再进去房间, 就看见姜湘躺在藤椅上, 歪着脑袋,呼吸均匀而平静,显然已经睡熟了。
他站在她身旁看着她毫无防备的睡颜,一时间眼神都温柔了下来,心脏止不住发软,觉得怎么看也看不够。
然而梁远洲并不打算让她继续睡下去, 藤椅上睡久了会很不舒服。
况且这间房算是杂物间和柴房,空间阴冷潮湿, 放任姜湘在这里睡一觉醒来, 头疼不说,八成要着凉生病。
“湘湘, 醒醒。”他轻捏她脸颊。
“不要吵。”姜湘蹙了蹙眉,打掉他的手。
梁远洲继续捏她脸颊,弯下腰轻声哄道:“乖,想睡觉就去我房间睡,我那边有铁皮炉子生火取暖,没那么冷。”
姜湘眼睛勉强睁开一条缝,困得不想动,也懒得动。
她也是真的累了,一上午在外面奔波,为了找梁远洲来回跑了好多路,最后还做了一顿饭!
想起这个姜湘就觉得更困了,一动也不想动。
梁远洲倒是想直接抱她过去,但是他不能抱,大杂院人多眼杂,让人看见了他两如此亲密,恐怕要惹来不少闲话。
私底下没有人看见的地方,他可以肆无忌惮对着姜湘亲亲抱抱,明面上却不能这么过分。
梁远洲好说歹说,哄着姜湘从藤椅上起来,然后让她进去隔壁的卧室睡觉。
姜湘坐到他床上,不太好意思,揉着犯困的眼睛道:“这是你的床。”
“我的床你更能睡,湘湘,莫非你嫌弃我的床?”
“……”姜湘蹙起眉,没说是嫌弃还是不嫌弃。
尽管睡到一半被迫爬起来挪了个地方,她还是困得要死,但不好意思没脸没皮直接睡到梁远洲床上去。
梁远洲耐心有限,直接帮她脱鞋,把她抱到床上,然后拉着棉被给她盖上,“闭上眼睛睡你的觉,我出去守门,放心,不会让你在我这里过夜,天黑的时候我喊你,我亲自把你送到国棉厂,行不行?”
“也,也行。”姜湘眼皮打架,趴到舒适柔软的床上,眼一闭头一歪,当场就睡了过去。
看得出来,她在国棉厂当纺织小女工这段时间,是真的累坏了。
梁远洲微微叹气,有些无奈,心想不能再拖了。
他得尽快把湘湘从国棉厂拉出来,不能任由她在车间三倒班,做那么辛苦的纺线工作了。
无奈的是姜湘还不够信任他,若是足够相信他,有他在,他不可能让她饿肚子吃不饱,也不可能让她无处可住,无人可依。
她那么着急自立自强挣钱,把国棉厂的破工作看得如此重要,不就是还没把梁远洲当做能够依靠的后盾吗?
梁远洲并不气馁,没关系,现如今湘湘不够相信他,总该相信她自己真真切切拿到手的工作。
长川油矿的正式工岗位,他势必在得!
就在姜湘睡得胡天胡地不知时间流逝的时候,梁远洲给屋子里的铁皮炉子生了火,再把衣柜里的汤婆子翻出来,灌满热水。
暖乎乎的汤婆子塞进姜湘被窝里,姜湘下意识抱紧了,睡得呼呼香。
梁园洲有无数次冲动想爬上床跟她一起睡,最后还是没上去。
他不甘心地出了房间,坐在门槛上,拿了木头和刻刀,准备转移一下自己的注意力。
大杂院里。
妇女们围坐在灶台边上织着毛衣,隔一会拉扯几句闲话,又过一会儿好奇的眼神止不住朝着梁远洲的方向瞥去。
她们几个又不是瞎,看着梁远洲忙前忙后进进出出,没个消停,如今好不容易消停了下来,却是坐在门槛上不知雕刻着什么东西。
那半晌没露面的姜湘呢,躲房间里干什么呀,睡觉?
妇女们窃窃私语,其中一个低声道:“梁远洲带回来的那丫头,长得挺漂亮,就是做的事儿却不像个正经人家出来的,不像话……”
“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
正说着,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咱们街道上次不是发粮票嘛,我记得卢干事还问了咱们一嘴呢,说咱们院里多了一个人的粮食关系,那人叫姜——”
姜什么来着。
“姜湘!”另一个妇女果断道。
“对对对,俺也想起来了,是叫姜湘。”
“那应该就是这丫头了,八九不离十。”
众人啧啧称奇,“梁远洲是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啊,竟然把她粮食关系都拐过来了,那就是来真的了,要结婚。”
“这不是还没结吗?男未婚女未嫁的,她又是下厨做饭又是在男人家里留宿……”
“嘘嘘嘘,小声点。”别让那边的瘟神听见了。
妇女们顿时安静下来,过一会,又开始悄悄念叨了起来。
梁远洲离得远,虽然听不清她们说些什么,但一看那些躲躲闪闪的眼神,想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
他一概装作不知,垂下眸,专心雕刻手里的木头,一刀一刻,神情专注。
不知过了多久,简陋的木雕渐渐成了形,是一只小胖猫的模样,叼着尾巴抱头睡觉,十分可爱。
梁远洲满意地勾起唇,手指弹了弹胖猫的脑袋,最后在猫咪肚皮上,刻了一个“湘”字。
姜湘一觉醒来,便收到了这个意外的礼物。
“什么东西?”她刚睡醒,站在门口打着哈欠,还没来得及看清梁远洲给她塞了什么。
看清楚是一只木头雕的小猫咪,姜湘惊喜,“是你刻的吗?梁远洲,看不出来啊,你竟然还有这个手艺?”
梁远洲淡定地点点头,“送你了。”
姜湘收到木雕很是高兴,直到她看见猫咪肚皮上的“湘”字,笑容一滞,顿时想起了梁远洲亲她时撸猫的举动。
“混蛋,不要脸。”她没好气踩他一脚。
“…………”
姜湘睡饱了觉,精气神儿足的很,瞧着天色将黑未黑,便扭头看了一眼墙上挂的钟表,下午六点多。
时间不早了,她得早些回国棉厂呢。
谁知梁远洲不急着送她回去,反倒拉着她坐在灶台前,“吃了东西再走。”
“吃什么?”姜湘眼睛亮起来。
“烤红薯。”
“。”
姜湘满心满眼期待的眼神瞬间消失,蹲坐下来萎靡地抱住膝盖,语气哀怨。
“小梁同志,我以为你良心发现,终于知道了中午我做饭辛苦,专门下厨给我做了什么好吃的呢。”
梁远洲白她一眼,“喊什么小梁同志,你是我领导吗这么喊我,没大没小!坐直了说话!”
不听不听,王八念经,姜湘捂耳朵。
她就是打算爬到他头上当领导,她继续不依不饶喊小梁同志。
“小梁同志,你看我工作都那么累了,还是硬撑着辛辛苦苦做了一顿饭,让你吃饱了吃好了,你现在就是这么招待我的?给两个烤红薯就没啦。”
梁远洲:“…………”
梁远洲无语望天,“我让你做一顿饭,你是记了一天的仇啊,睡觉前点我一遍,睡了一觉醒来还要点我一遍?”
姜湘当然要点他无数遍了,个狗东西,才确定了恋爱关系,大男子主义的毛病就暴露出来了。
做饭是她该做的,刷锅洗碗也是她该做的,那要他有何用?
姜湘故意哼哼唧唧了半晌,表示她还在记仇。
梁远洲眼角抽抽,不理会她作妖,拿了柴禾去扒拉灶膛里的灰。
他提前在里面埋了两个红薯,通常烧火过后,灶膛里会有大量的柴草灰。
这个时候放进去几个红薯,利用灶膛里灰烬的余热把红薯慢慢“焐”熟,这样出来的红薯,又香又甜,软糯可口。
姜湘拿到手里时,红薯已经被某人帮忙剥了皮,露出了焦香流蜜的红薯瓤,又烫又香,让人忍不住口水直流。
她嘴上嫌弃梁远洲没给她做其他好吃的,但吃的时候,却是吃得头也不抬香喷喷。
梁远洲在灶台上给她晾了一杯温开水。
姜湘吃得太急噎住时,他便端着搪瓷缸,体贴地给她喂水喝。
一番伺候下来,姜湘看着他不无耐心的侧脸,慢慢地有些移不开眼。
此时天色已经稍稍暗了下来,大杂院里还没亮起灯泡,暮色苍茫,视野模糊。
在这样模糊的视野里,梁远洲的脸格外地英俊,眉峰是眉峰,眼睛是眼睛,他的骨相实在优越,下颌线流畅。
本该是一身正气的模样,却因为眼角那道突兀的疤痕,多了一丝痞气。
姜湘沉迷男色无法自拔。
梁远洲一阵好笑,掰正她的脑袋,示意她低下头看地上的布袋子。
“你在车间干活太累,得了空多吃点东西,补营养。”梁远洲一样一样地给她看,“都是我从屋里翻出来的,有核桃酥,绿豆糕,咸麻花,就这三样,够你吃两天的了。”
姜湘感动地嗯嗯点头。
梁远洲道:“收了我这些东西,就不能记仇了,下次再敢点我不帮忙让你一个人辛苦做饭的事情……”
听到这里,姜湘咳咳,拿出了大领导的派头拍了拍他的肩膀,“小梁同志,你放心,你现在做得很好,我已经原谅你了,今天的仇我不记了。”
明天的仇明天再记。
第38章
姜湘回到国棉厂时, 天色彻底黑了下来。
这时候晚上八点钟左右,国棉厂集体宿舍区已经陆陆续续亮起了灯,灯光昏暗, 人影绰绰。
两人站在楼下,姜湘指着三楼自己住的那间宿舍窗户,告诉梁远洲,“这栋是八号楼, 我住在三楼304, 我们八个女生一间宿舍!”
梁远洲记住了, 然后问:“你舍友们都怎么样?好相处吗?”
“还可以, ”姜湘左右看看,示意梁远洲弯下腰, 在他耳边低声说,“你不知道, 我那些舍友都是国棉厂子弟——”
既然是国棉厂子弟, 从小住在家属院, 便代表家里至少有一个长辈在厂里工作,甚至父母都是国棉厂双职工!
厂里稍微上了年纪的老职工,这么多年下来,彼此的脸都认熟了,有这一层关系在,难免会照顾一下对方的子女。
比如纺线间, 师傅对姜湘的要求很严格,却不会对她的那几个舍友太过严厉, 有时候下了工, 还会笑盈盈地和她们聊几句闲话。
对此,姜湘见惯不怪, 就当做没看见。
她成分差,从小到大区别对待见得多了,更何况这种程度的。
姜湘道:“她们上工没我那么拼命,下了班都是高高兴兴的,所以回了宿舍对我也挺和气。”
梁远洲听得心里酸涩,不想她太拼命工作,太伤身,区区一个临时工的岗位,不值得她如此。
好几次劝说的话都要说出来了,但是他抬起眸,看了看姜湘望着国棉厂满眼放光的眼神,他实在说不出口。
他不该打击一个努力工作努力赚钱的小姑娘的决心。
既然这个工作不行,他便尽快帮她换一个轻松一些的。
想到这里,梁远洲把所有劝说的话吞回去,摸了摸她柔软的头发,“湘湘,你记住,在厂里不要忍气吞声,就算你成分差,也不能任由别人欺负你。”
“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你越是容忍退让,别人越是会蹬鼻子上脸欺负你,明白吗?”
姜湘嗯嗯点头,“我知道的,梁远洲同志,你放心,我绝不是憋屈自己默默吃亏的性子!”
该说的该叮嘱的话都说完了,梁远洲只能站在原地,不甘心地看着她进去宿舍楼。
只见姜湘步伐欢快,两手拎着颇有重量的布袋子,头也不回飞快地上楼了。
拐到楼梯转角,看不见梁远洲的身影,姜湘便立马收了笑意,环望四周,心事重重地低头爬楼梯,上三楼。
她是不想让梁远洲担心,才没说接下来可能要面对的遭遇。
不同于往日,一看见她,楼里望过来的视线都带了那么一点鄙夷轻蔑的意思。
果然,她的成分问题已经暴露了。
姜湘忍不住垂头丧气。
想想也是,人家看中了她,满心欢喜牵线拉媒,想提前打听一下女方家的条件,都费尽心思打听到新城路街道办了,还托人调了她的档案,结果乍然知道她是民族资本家后代……
搁谁谁不嫌弃晦气?
姜湘抹了把脸,视死如归上了三楼,进宿舍。
走到门口,就看见门半开着,里面你一句我一句的议论声传了出来。
“你们倒是说句话呀,能不能把她赶出去,我是不想和万恶的资本家住一间宿舍了!”
“美霞,你别听风就是雨的,外面那些人不了解姜湘,张嘴闭嘴都说她坏话,咱们这些天和她相处,不是看得最清楚吗?她人挺好的,我觉得,咱们看人不能光看成分……”
这是何丽华的声音。
何丽华住姜湘下铺,当初还是她提醒姜湘早些搬进宿舍占床位,最新完结小说群5②四久08一九2,欢迎加入她是第一个给姜湘释放善意的,自然和姜湘关系不错。
董美霞不依不饶,“何丽华就你会做好人!你等着瞧,明天一早,车间领导就该找她谈话了,她这份工作还不一定能保住呢。”
“怎么就保不住啦,”另一个帮腔道,“咱们国棉厂几千号工人呢,又不是没有成分差的,好几个呢。”
“食堂后厨的那什么冯大厨,人家成分也差,不是照样当上后厨领导了!”
“那能一样吗?冯大厨他祖上就是开饭馆的,他能把茄子豆腐做出肉味儿,凭着这本事,大家才推荐他当主任……姜湘凭什么?凭她是厂花?”
“……好啊我是看出来了,董美霞,你就是嫉妒姜湘吧,嫉妒人家得了厂花的名号,就想着把人赶出去?”
“你胡说!我一颗红心向太阳,厂里多了一个资本家败类,我当然要代表组织把敌人踢出去!”
这句上纲上线的话出来,整个宿舍都安静了一下。
董美霞恶狠狠放了话,才意识到后怕。前些年打土豪分田地,划成分,闹得轰轰烈烈的,后来解放军来了,说什么和平赎买,要搞团结,争取团结,不能把朋友当作敌人……
她如今说姜湘是敌人,要代表组织把姜湘赶出去,简直是和当下争取团结的政策唱反调。
全国成分差的人多了去,难道都要搞对立,赶出去?赶到哪里去?
姜湘在门外听着,好不容易抓到一个错处,当即进去,拉着董美霞的手就要出去。
“走,我们去领导面前,把厂委工会组织部的人都喊齐了,有本事当着她们的面,你把刚才的那话再说一遍,说我是敌人,是混进国棉厂的资本家败类,你要代表组织把我赶出去!”
“别扯我,我不去。”她语气惊慌。
“你去不去?是不是以为我好欺负呢,我是资本家没错,那我还是民族资本家呢,民族的,红色的,知道不?”姜湘气势汹汹咄咄逼人。
“姜湘,你冷静,别和美霞那张破嘴计较……”见事情要闹大,其他人急忙来劝。
“她就是随便念叨几句……”
“她随便念叨几句,我就变成大家的敌人了?”姜湘现学现用,把街道办卢婶跟她说过的话拿出来,义正严词道,
“主席他老人家说过,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对我们来说,朋友越多越好,敌人越少越好。”
这句话出来,果然镇住了在场的所有人。
姜湘得意叉腰,理直气壮继续道:“虽然我成分是不好,但我也是人民群众的一份子,是可以团结的一份子,是朋友,不是敌人!我倒要看看,是谁针对我要把我赶出去!”
董美霞没敢再说话了,缩着脖子躲在其他舍友身后,生怕姜湘非要拽着她出去把事情闹大了。
真要闹到厂委工会组织部的领导面前,她哪里有胆子再把前面那些话说一遍?
何丽华站出来打圆场,“好了好了,咱们都不吵了,早些收拾睡觉,明天一早还要去车间干活呢。”
姜湘顺势下台阶,也没说再闹,房间里突然安静下来,一时间气氛都有些诡异。
门外,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围上来不少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有,都是听见她们宿舍里吵架的动静,兴冲冲跑过来看热闹的。
“都看什么啊?没什么好看的,散了散了。”何丽华没好气驱赶。
姜湘装作没看见,自顾自爬了自己上铺,收拾她从梁远洲那里带回来的小零嘴,然后放进床头上了锁的柳条箱里。
她原本是想拿出来咸麻花和舍友们分享的,现在看来,这个氛围不太合适,不必分享了。
哼,正好她一个人吃独食了。
晚上,姜湘去水房洗漱,平日里总要和她搭两句话套近乎的婶子不自在地避开她的视线,竟然不再和她说话了。
姜湘习惯了这种备受冷落的场面,丝毫不受影响,也没有什么失落的情绪。
脸色淡定地刷了牙,洗了脸,最后回宿舍里倒热水泡脚。
宿舍里的气氛也是奇奇怪怪安安静静……
姜湘坐下铺泡着脚,头靠着栏杆,闭目养神。
何丽华就坐在她边上,同样泡着脚,好几次想开口和姜湘说话,但四面八方沉重的氛围和虎视眈眈的视线……何丽华选择闭嘴。
第二天一早,听到楼道里叮叮当当的动静,姜湘睁开眼早早起床。
像往常一样去水房洗漱,不说话也不摆着笑脸讨好谁,冷冷淡淡刷牙洗脸。
然后回宿舍里,检查衣柜上挂了锁,柳条箱挂了锁,拎着随身的军绿色挎包,一个人欢欢喜喜上班去。
见姜湘一个人先走,304宿舍的女生们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什么。
“她,她怎么能跟没事发生一样。”董美霞指着外边手指颤抖。
何丽华没好气,“闭嘴吧你,都怪昨晚你那张破嘴,吵了那么大一架,搞得我一晚上都没睡好。”
“可不是,”其他的一个接一个抱怨,“我也没睡好,一会还得踩纱车干活呢!”
来到纺线车间,姜湘还是和没事人一样,上去踩纱车。
平时怎么干活,今天也是怎么干活,甚至拿出了比往常更要认真的劲头。
半小时后,车间的主任来了,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大姐,人人喊她赵大姐。
赵大姐赵主任在国棉厂是出了名的,年年评劳模,评三八红旗手。
“姜湘,你跟我来一下。”赵大姐喊道。
车间里值班的女工们纷纷侧目。
董美霞率先反应过来,当即冲着何丽华眨了眨眼。
看吧,昨晚她不是说大话,得知了姜湘的成分问题,车间的领导指定要找她谈话。
何丽华面露担忧。
姜湘最初愣了一下,看着赵大姐出去,连忙跟了上去,“来了。”
姜湘表面上没事人一样,是因为她不怕周遭的白眼和冷落,她有自己相识多年的亲朋好友,苗姨,苗冬青,方静,还有红河湾大队的李支书一家,现在又多了一个梁远洲。
朋友在精不在多,她的社交领域并不存在孤立空白,所以不在乎旁人的白眼和冷落。
况且,她是身穿,有现代的部分记忆,精神状态健康充实阳光向上,确实不会因为这一丁点遭遇就变得抑郁emo。
可以说,她眼下唯一牵挂担忧的,就是能不能保住国棉厂这份临时工的工作!
一路忐忑地跟着赵大姐进了车间主任的办公室,门一关,姜湘的心就重重坠了一下。
只见赵大姐脸色严肃地坐椅子上,开口问:“姜湘同志,我问你,你成分有问题,是民族资本家,是不是?”
这个姜湘没法否认,点头道:“是。”
赵大姐拍桌,语气一瞬间严厉起来,“那你一开始入职的时候怎么不说呢?你在车间工作了半个多月,半个多月都没有坦白。”
“……当初办入职,咱们单位也没人问我成分啊。”姜湘揣着明白当糊涂。
“好,你说单位没问,那你入了职,不是有不少人打听你条件吗?”
“那也没人直接开口问啊。”姜湘语气相当陈恳,脸上也是一副坦坦荡荡不怕当面对峙的模样。
她确实没有说谎,确实没人直接问她成分,那些想给她牵线做媒的,都是问她家住哪儿,家里有几口人,父母是不是双职工等等。
见姜湘装傻装到底,赵大姐硬生生气笑了,“行,我不计较你隐瞒成分问题。你们昨晚在集体宿舍里闹出来的那么大动静,你那套敌人和朋友的理论,我也听说了……”
闻言,姜湘低下头,止不住心虚。
下一秒,就听赵大姐说道:“你说得对,你虽然成分不好,但也是人民群众的一份子,我们不该拿你当敌人看待,也不能因为你成分不好,无缘无故就把你开除了。”
姜湘惊喜地抬起头,她的工作保住啦?
赵大姐脸色依旧严肃,但语气已经温和了下来,“我和其他领导商量了,咱们国棉厂不是没有你这样成分不好的工人,既然你已经进了车间,就好好干,干出成绩来,别让我们失望。”
姜湘嗯嗯点头,高兴到难以言表。
赵大姐又道:“我看了你在招工考试上答的卷子,提出的那一套分工流水线生产,可以提高生产效率,我很感兴趣……”
姜湘:“…………”
敢情不是无缘无故把她留下来啊?是看中了她提出的创造性建议?
不管怎么说,国棉厂的工作保住了,对姜湘来说是一件好事。
姜湘想了想,不知怎么跟赵大姐讲现代的工业化流水线作业。
她并不了解现代国棉厂的大型纺织机器是什么样子,只能尽量用简单直白的大白话解释。
“比如说,要靠人力操作的,我们可以用机器代替,比如纱线接头,也能靠机械化操作……”
姜湘抓耳挠腮,把自己脑子里能想起来的,能说的那部分,有用的没用的都说一说。
现如今的国棉厂,是有“千人纱,万人布”的说法的,从这一句话,就足以看出五六十年代的纺织行业有多落后了。
但姜湘对此爱莫能助。
她不是干这一行的,对现代化大型纺织机器,就是在新闻报道上偶然看见一眼,也没有其他更深入的了解了。
姜湘说完,急得额头上都出汗了,也不清楚这样算不算过关。
却见赵大姐若有所思,时不时在笔记本上记录几句,“姜湘同志,你的想法对我们很有启发,你先下去吧,在纺线间好好干。”
“哎,好。”姜湘露出笑颜,出去办公室,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等她回去车间,何丽华急得围上来,“姜湘,赵主任和你说什么了?是不是要开除你啊?”
“没有的事,我还能继续工作呢。”姜湘轻描淡写,脸上笑盈盈的。
“那她找你干什么?”
“就是问了问我对纺织机器的想法,赵主任都夸我了,说我的想法对她很有启发呢!”姜湘故意提高了声音,让周边的小女工们都能听见。
她心情极好,倘若屁股后头有尾巴,尾巴都该翘到天上去啦。
虽然工作是保住了,但在厂里,该遭遇的冷落和白眼还是一个不落,姜湘丝毫不在乎,淡定地继续上班。
和旁的工友们可以不说话,避免打交道,但和一个宿舍的舍友们却不能不打交道,低头不见抬头见的……
姜湘很愁。
304宿舍里,只有董美霞一个看她不太顺眼,其他人都还好,但,大家相处起来总有些别扭。
姜湘琢磨着,是不是该搬出去租房子住啦?
若是没有梁远洲,姜湘兴许永远不会产生搬出去住的想法,她再别扭也要赖在宿舍里住,就为了省下租房子的一块钱!
但有了梁远洲,她,她似乎可以尝试着挪出一块钱,去租一间房子,搬离这个让她感到别扭不舒服的宿舍环境。
她现在能挣钱,一个月十八块的工资,虽然很少,但平时有计划地省一省,再加上梁远洲补贴她吃饭,她饿不着。
她手里的钱,其实足够花了。
说干就干。
当天晚上,在国棉厂宿舍楼下,姜湘就把搬出宿舍这个想法告诉了梁远洲。
梁远洲巴不得她立刻马上搬出来呢。
“湘湘,你先搬到我那里住,你住我的房间,我去隔壁的杂物间住。”
“不行啊,”姜湘摇头说,“你那里离得有些远,我每天上班得早起二十分钟,早起倒不是问题,问题是我还会经常值夜班。”
国棉厂小女工大多都是三班倒,上午班和下午班,上午八点到中午十二点,下午一点到傍晚五点。
夜班,就是晚上六点到十点整。
倘若轮到姜湘值夜班,下了班就是深夜十点整,那时候天都黑透了,她一个人下班回家,哪敢走夜路啊?
她还觉得不安全呢。
梁远洲想也不想道:“我来接你,湘湘,我平时不上班,每天亲自送你上下班,保证风雨无阻一次不落。”
姜湘很感动,但还是拒绝了他的提议。
一句话,十动然拒。
她站在高高的花坛边上,居高临下地拍了拍梁远洲的肩头,“不行的,小梁同志,你住的是大杂院,你那些邻居嘴巴碎的很,不好相处。”
梁远洲:“………”
梁远洲眯了眯眼,看她这副高高在上的领导派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说了几遍了,你不是我领导,不许喊我小梁同志。”
姜湘假装没听见,“小梁同志,明天上午我不值班,你陪我去看哪里有合适的能租的房子吧。”
梁远洲气笑了,伸手,把她从高高的花坛上拽下来,“站低了说话,你故意的是不是,想站上头当我领导呢?”
没想到这么快就被他看破了,姜湘潜移默化的行动还没开始实施几天就宣告失败了……
姜湘装聋作哑,低着头,不吭声。
梁远洲揪她耳朵,阴森森道:“想当我领导,下辈子吧。这辈子必须我说了算。”
上辈子他就是听她的,太顺着她了,她和徐盛安离了婚,之后那么长时间他累死累活追到她,却还没得到她。
这次必须得让他说了算。
姜湘才不肯听他的呢,她挣扎着,不许他揪自己耳朵,“狗东西。”
梁远洲还没骂她狗呢。
之前他没反应过来,任由她喊自己小梁同志,喊了不只一次两次,甚至一边喊一边像模像样拍他肩膀。
领导的派头搞得挺足,占他便宜占爽了。
他面不改色,松开揪她耳朵的手,仗着身高优势以及力气大,胡乱揉搓她的脑袋和头发,揉成一窝凄凄惨惨的鸡毛头。
姜湘拼命躲躲不开,气得要死,踩他脚。
两人跟小学鸡打架一般,在宿舍楼下的小树林里打打闹闹半晌。
期间,不是没有路过的眼熟的工友们看向她和梁远洲,投过来的视线复杂得很,像是谴责她大晚上和男人在楼下这么闹十分不像话。
又像是带着些许轻蔑。
姜湘全然不在乎这些眼神。
梁远洲却看见了,气得不行,“湘湘,她们平日里就是这么看你?”
“我都没生气,你生哪门子气?”姜湘纳闷。
“我是替你生气。”梁远洲恨铁不成钢,戳她脑袋。
姜湘叹气,“我成分不好嘛,难免遭大家白眼,但我真的不在乎,你用不着替我生气。”
她有现代的一部分记忆,心里很清楚自己是什么成分,她有自己坚定的信仰和向往。
姜湘感叹:“有句话很适合用到这里,我跟你讲。”
梁远洲哦了一声,“你讲。”
“村里的狗叫了,其他的狗也跟着叫,但它们不知道为什么叫。”
梁远洲咳咳,差点被自己口水呛到。
姜湘笑了笑,“梁远洲,只有我自己最清楚我是什么成分,他们都说我是民族资本家,看不起我,可我才不是呢!”
“我是祖国的花朵,是早晨八九点钟初升的太阳,希望寄托在我们年轻人的身上。世界是他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最后归根到底还是我们的。”
听到这番话,梁远洲愣住了。
这一刻,他低头看着神色认真的姜湘,好像看到了她身上发着光。
一种难以言喻的,朝气蓬勃的光芒。
第39章
第二天早上, 天刚蒙蒙亮,姜湘就起床了。
今天上午她不值班,专门和梁远洲提前约好了, 出去找合适的能租住的房子。
大清早她起床的时间实在太早,估摸着不到七点钟,宿舍其他人都还没醒。
姜湘小心翼翼,轻手轻脚下了床, 拎着搪瓷盆出去, 到了水房, 简单快速地刷牙洗脸, 然后站在外边的楼道里,给自己编麻花辫。
她头发有些油了, 本该这会儿就能洗头发,但洗了头, 用毛巾擦干头发又要浪费不少时间, 这年头哪有吹风机啊?
姜湘赶时间, 只能忍一忍,到了晚上再洗头。
等她动作飞快地收拾完,习惯性地检查一遍衣柜和柳条箱都上了锁,出门要带的军绿色挎包带上,便悄悄地离开了宿舍。
下了楼,天光已经放亮。
长川市的早晨冷得很, 树上挂满了冰霜,街上还有尚未融化的积雪。
倘若站在街边深吸一口气, 吸进胸腔的空气冰冷彻骨, 整个人瞬间就清醒了。
仿佛离笼的鸟雀,姜湘兴奋飞奔, 朝着新城路街道而去。
路上人影稀少,只有经过厂区的粮店副食品店时,遇见的人便陆陆续续多了起来。
出门买菜的老太太和年轻媳妇结伴而行,弯曲的胳膊上都挎着一个篮子,篮子里还有一个碗。
那碗就是用来盛豆腐的。
想起豆腐,姜湘便一股脑想起了豆腐汤炸豆腐麻婆豆腐,也罢,一会她到了大杂院,第一件事就是支使梁远洲去副食品店买块豆腐!
到了大杂院,院子里已经忙活起来,洗漱的,烧水的,做饭的……
灶台上,蒸笼的水蒸气呲呲冒着,妇女揭开了盖子,是时下常见的黑漆漆的杂面馒头。
所谓杂面馒头,混杂着麸皮稻糠做出来的馒头,即便是刚出锅的,吃起来也是难吃得很,干,硬,拉嗓子。
有些口粮不够吃的人家,一个杂面馒头,就着一小碟萝卜酱菜,就是一顿不错的早饭了。
姜湘粗粗瞄了一眼左邻右舍早饭都吃些什么,稀稀拉拉的米粥,杂面馒头,萝卜酱菜,吃的都挺普通,甚至有些差。
这让姜湘有点为难。
她也没吃早饭呢,本想早早来了梁远洲这里,厚脸皮蹭他一顿早饭,她来下厨,熬一锅小米粥,炸豆腐。
如今看见了大杂院里贫瘠的吃食水平,她哪里敢大清早油锅炸豆腐啊?
姜湘抿了抿唇,算了,一会还是让梁远洲去买两块豆腐,做一锅清淡的萝卜粉条豆腐汤!
也不错的,她喜欢喝豆腐汤。
想到这里,姜湘兴冲冲跑到梁远洲门前,却见门窗紧闭,屋里面没有一丝动静……
不是吧,一个院里的左邻右舍都起来吃饭了,梁远洲个狗东西竟然还没起床?
姜湘没好气,咚咚敲门,“梁远洲,梁远洲!”
不到片刻,门开了,梁远洲打着哈欠,似乎还有些没睡醒,意外道:“湘湘,你怎么过来了?”
“我怎么过来了?我过来看你赖床睡觉呀。”
梁远洲:“………”
梁远洲摸摸鼻子,他不用上班,睡觉全随心情,想睡到几点便睡到几点。
当然,若是当天早上有事,比如粮店张贴公告供应饺子面,他也能凌晨四五点爬起来,精神抖擞去排队。
姜湘此时还不清楚梁远洲飘忽不定的自由作息,数落他道:“昨晚我们都说好的,今天上午我不值班,你陪我去看合适的能租的房子!”
提起租房子梁远洲就不大乐意,他想让湘湘搬来大杂院和他一起住,奈何湘湘就是不愿意。
“知道知道,保证不耽误你租房子!”
姜湘气呼呼哼了一声。
“别哼哼了,”梁远洲去摸她冻得微微发红的耳朵,“就算急着看房子,也不必这么早过来找我,早上冻的很。”
说罢,梁远洲又去牵她的手,果然,触手也是冰冰凉凉。
他微微皱眉,低着声音道:“湘湘,你进来,围着炉子烤烤火。”
“你也知道我冻啊……”话还没说完,姜湘被他推搡着,进去屋子里,坐到暖烘烘的炉子旁边烤着手。
梁远洲去床上拿了一块小绒毯,不容拒绝,直接裹到姜湘肩上。
这绒毯大概是梁远洲睡觉时盖着的,上面还残留着男人的气息和温度。
裹着绒毯,姜湘一下子红了脸。
梁远洲笑了笑,蹲下身,摸摸她耳朵,趁她不备,飞快地亲了她脸颊一下。
姜湘吓死,第一反应去看敞开的屋门,生怕大杂院里有邻居看见。
“放心,没人看见。”梁远洲自在得很,弹她脑门,“你先坐着暖一暖,我出去洗漱。”
“你动作快一点啊,不要拖拖拉拉。”姜湘催他。
“急什么?这会儿还早呢。”
“不早了梁远洲同志!再迟一会就买不到豆腐了,”姜湘着急地说,“我想做一锅豆腐汤,早上喝点咸咸的清淡的汤。”
“喝什么豆腐汤,去国营饭店,带你吃小笼包。”他随口说道。
姜湘:“。”
姜湘可耻地动心了,计划了一早上的炸豆腐,豆腐汤,都抵不过国营饭店的一顿小笼包啊。
她完全不着急了,乖乖地坐在屋子里,等着梁远洲洗漱完毕,两人一块出门,就奔着国营饭店去了。
到了店里,梁远洲主动掏钱和粮票,买了两屉小笼包,两碗玉米碴粥。
姜萱站在边上,忍不住瞅了一眼又一眼他掏出来的一团钱。
估摸着,能有十几块钱了。
上次他带她去道北裁缝铺做新衣,一口气掏出五张大团结,现在新衣服还没拿到手呢,他又有了这么多钱。
姜湘羡慕地要命,总觉得,梁远洲兜里的钱,好像永远花不完……
两人捧着小笼包,端着玉米碴粥,在饭店角落找了个圆桌坐下来。
姜湘肚子饿得咕咕叫,顾不上和梁远洲说话,喝一口粥,吃一个小笼包,再喝一口粥,再吃一个小笼包。
这年头的国营饭店都是公家经营,给的量实在的很,小小一屉小笼包,就有八个,个头还不算太小。
不一会儿,姜湘面前的一屉小笼包被她风卷残余般迅速消灭,然后梁远洲的那一屉小笼包还剩一半。
梁远洲:“…………”
两人目光对视,姜湘眸光亮晶晶的,充满期待,此时无声胜有声。
然而梁远洲什么话都没说,默默把笼屉拉到了他自己跟前,生怕姜湘一筷子过来就给夹走一个。
姜湘震惊了,“梁远洲同志,这种时候常规操作,不是应该主动推过来让我吃吗?”
“湘湘,吃多了容易积食,你先喝粥,喝完了玉米碴粥就该饱了。”
神他妈积食。
姜湘喝完桌上的两碗粥都不会积食,她就没见过如此之狗的男人。
第40章
姜湘气呼呼地心想, 梁远洲果然变了。
遥想第一次见面当初,在兴安县火车站,他殷勤得很, 上赶着给她塞果脯杏干,塞江米条,塞大白兔奶糖。
回了长川市,主动带她下馆子吃红烧牛肉面, 还带她去道北裁缝铺做新衣, 五十块钱说花就花, 丝毫不犹豫。
现在呢, 他追上她了,两人在一起还没多久, 他终于暴露本性了——竟然护食到如此过分的地步,连一屉小笼包都舍不得给她吃啦。
越想越生气, 化悲愤为食欲, 姜湘气呼呼地低头喝粥。
喝完了满满一碗玉米碴粥, 再抬起头,就看见梁远洲脸色淡定地把他面前最后一个小笼包干掉……
姜湘痛心疾首,“梁远洲同志,你变了,你和以前不一样了!”
乍然听到这句话,梁远洲不容她污蔑:“我怎么变了, 你说清楚。”
“以前,你上赶着给我塞小零嘴, 请我吃饭, 下馆子吃牛肉面那次,你把大块牛肉块都主动夹我碗里, 生怕我吃不够……现在呢,现在你瞅瞅你前后不一的肮脏模样。”
肮脏模样?梁远洲气笑了,知道她就是没吃够想惦记自己的小笼包,但他不给,她就开始作妖了。
就冲姜湘指指点点说他前后不一模样肮脏,今儿他非得肮脏一下。
两人离开国营饭店,姜湘还没消气,气呼呼闷头走路,不怎么搭理边上的梁远洲。
经过某处偏僻巷子时,熟悉的招式熟悉的捂嘴杀!
姜湘翻翻白眼,已经淡定了,只觉肩膀微沉,两脚腾空,整个人瞬间就被梁远洲提起来掳去了巷子深处。
梁远洲专会挑地方,每次掳她进巷子,进去都是空无一人,荒凉偏僻。
显然是把长川市大大小小的胡同巷子都逛熟了。
“唔。”姜湘没好气拍他手背。
“湘湘,你不是说我前后不一的模样肮脏吗?”
“?”
“我给你肮脏一个。”
“唔?唔唔唔!”深而长的吻,让人喘不上气来,姜湘渐渐憋红了脸。
“笨,用鼻子呼吸。”梁远洲一阵好笑,松开她,看着她长长地喘了一口气。
下一秒,他继续吻了上去。
还来?姜湘眨了眨眼,两人贴着唇,温热的,湿润的,无人看见的荒僻角落,温度仿佛渐渐攀升。
不知过了多久,姜湘快要受不了这样黏糊糊分也分不开的勾吻了。
平心而论,梁远洲桃花眼高鼻梁的一张俊脸怼到她眼前,她确实抗拒不了,不讨厌和他接吻,并且沉迷男色无法自拔。
但也不能这么,这么……
不知碰到了什么,姜湘很快又忘记呼吸,憋红了脸,使劲拍他肩膀。
梁远洲无奈,抬起头嗓子沙哑,“上次在我家,没见你不会换气,怎么出来就不一样了。”
姜湘也搞不懂这两次的区别,伏在他肩上慢慢喘着气,她被他半拎着抵在墙上,脚腾空着踩不到地面,身体的重心全落在了他身上。
姜湘晃头,“不行了,不亲了。”
梁远洲喜欢她依赖地伏在自己肩上的感觉,他亲昵地和她脸颊贴脸颊,“下次还说不说我前后不一肮脏不肮脏了。”
“可,可你就是变了,和以前不一样了。”姜湘控诉。
听出了她语气里的委屈,梁远洲微微一顿:“一样的,湘湘,我没有变,我永远都不会变。”
“以前是我放低了姿态去追你,现在我们在一起了,是平等的,没道理一直是我对你好,你也要对我好。”
“?”
这还能让他扯出一面平等的大旗?
姜湘痛苦面具,“我还要怎么对你好啊,我想吃你的小笼包你不给我,我也没上筷子硬抢啊。”
都让他一个人吃完了。
梁远洲弹她脑门,“你就想着吃,出息。”
“人生大事,除了吃就是睡,我当然想着吃了。”
“其实,也能想想,睡。”他咳咳道。
“………”做梦吧狗男人他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美事。
姜湘不想和他继续讨论这个有点危险的话题,她挣扎着,从梁远洲怀里跳下来。
“等会儿。”梁远洲道。
“等什么?”姜湘转身就跑,却被他一手拽了回去,抱了个满怀。
察觉到某处,姜湘再没敢乱动了。
梁远洲笑了一声,抱紧她,闭目冷静了半晌。
不知过了多久,察觉到他冷静下去,姜湘立刻马上甩他一巴掌,却还是没得逞。
梁远洲皱紧眉,抓住她企图甩过来的巴掌,再次强调,“不许打脸。”
“哼。”姜湘恶狠狠踩他一脚。
“嘶……湘湘,你这叫谋杀亲夫。”
姜湘呸了他一声,不要脸。趁他不注意,当即挣脱男人的桎梏逃之夭夭。
过了半晌,梁远洲才出了巷子,慢悠悠地跟在姜湘身后,任由姜湘满大街毫无头绪转悠。
她想在国棉厂附近租房子,最好是步行几分钟的路程,就在厂里生活区这片范围,离得近,晚上十点整下了夜班回家,安全一些。
然而姜湘想的挺好,却忘了一点,附近都是家属区,家属区的房子尚且不够厂里的工人住呢,哪能有空置的房子让她去租?
这年头想租房,都得托身边认识的人帮忙打听,四处问一问。
姜湘尝试着走了几条街,一无所获,扭头看了看隔了老远,仿佛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梁远洲,不由有些失落。
走了这一路,他是眼睁睁看着,就是不帮她找房子啊?
姜湘垂头丧气,一屁股坐到马路牙子上,在外面走了一路,冻了一路,冻得透心凉。
她突然就不想找什么合适的能租的房子了,找什么找。
就在集体宿舍住着吧,不就是偶尔和找茬的董美霞吵一架,和何丽华她们相处别扭了一些?她能忍。
姜湘埋头抱膝,捂着脸,眼眶渐渐红了。
“起来,带你去解放路。”耳边出现男人的声音。
“你走开,别管我,反正你干看着,都不帮我了。”姜湘哽咽。
“谁不帮你了,起来。”梁远洲蹲下身,抬起她脑袋,不出意外看见她红通通的眼眶。
十九岁的湘湘,远比多年后的湘湘更容易红了眼掉泪。
他喜欢这样鲜活的、会知道委屈哭鼻子落泪的湘湘。
梁远洲笑着,帮她擦干眼泪,“别哭了湘湘,我带你去解放路,你不是想租房子吗?”
姜湘呜咽道:“解放路离得远,我把房子租到那还不如搬你那里呢。”
“没办法,”梁远洲摊手,“谁让你看不上我那破烂大杂院呢,我带你住洋房,好不好?”
姜湘愣住了。
以为她不愿意,梁远洲继续劝她:“你在国棉厂附近能租到什么好房子,就算能租到一间房,洗漱还要和邻居家共用一个水龙头,没有单独的卫生间,得去公厕……”
“可是,可是解放路那边,距离国棉厂很远……”
“也没多远,有了二八大杠自行车,就不远了。”
“。”
姜湘咬了咬唇,迟疑道:“那就算有了自行车,我一个人下了夜班,都十点了,骑着自行车走夜路,我还是害怕。”
“这种时候就该是我们男人发挥作用的时候了。”
“?”
梁远洲坐到她身旁,慢条斯理道,“还是那句话,我天天接送你,白天中午晚上都接送,风雨无阻一天不落。”
姜湘:“…………”
姜湘一秒站了起来,兴冲冲道:“那还等什么,走啊,我们快去解放路。”
见她这个反应,梁远洲凉飕飕地望她一眼。
所以搬到大杂院和搬到小洋房,都是他负责接送,区别在哪里。
区别在于一个是大杂院,一个是小洋房。湘湘喜欢小洋房。
意识到这一点,梁远洲没好气,拍她后脑勺,“所以你就是嫌我现在买不起小洋楼是吧?”
“哪有?”姜湘眼神很无辜。
她惦记着梁远洲口中说的小洋房,一时也不计较后脑勺挨的这一记打了。
半小时后,两人来到解放路。
只见目力所及之处,全是高高低低风格迥异的建筑物。
破败的教堂钟楼,被改造成街道办事处的医院,一栋又一栋独立的白色小洋房……
姜湘站在街边,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是我熟悉的地方啊!”
姜家的花园洋房就在这条街,她从小在这里长大,已经把街边的每一栋楼每一道门都认熟了。
若不是房子被她姑姑姜慧卖了,姜湘还不想离开这个地方呢。
住惯了小洋楼,再去住没有卫生间没有冲水厕所的普通房子,谁能不怀念以前的居住环境呢。
姜湘兴奋地东张西望,急得问梁远洲:“你说的能租住的小洋房,是哪一家的?”
“就那路口,孟家的小洋楼隔壁。”
“哪里?”
姜湘呆滞着脸,第一眼就看到了路口的两栋小洋楼,一个是梁远洲前不久提起过的,可能要买下来的孟家的小洋楼。
至于隔壁,隔壁的那栋花园洋房就比较大了,也是二层洋楼,但看起来十分破旧。
只见微微发灰的楼体外边,多了一条明显风格不搭的简陋水泥楼梯,通向二楼,在二楼破墙修了一道门。
“不对啊,”姜湘越看越纳闷,“我记得这栋楼,以前没有外边的楼梯啊。”
难道是她下乡那两年,新修起来的楼梯?
也太丑了,看着不搭配。
姜湘下意识有些嫌弃,渴望的目光不由自主,瞥向了不远处位于路口边缘的——孟家的小洋楼。
也是梁远洲口口声声三百块就能买下来的小洋楼。
姜湘更喜欢那栋小小的,漂亮的小洋楼。
梁远洲当然注意到了她的目光,面不改色,把她的脑袋掰回去,“别想了,孟家短时间内不会卖房,你现在的目标是租房,这家就可以,二楼这间。”
姜湘忍不住瘪嘴,“那水泥楼梯好丑。”
听她这么说,梁远洲眼角抽抽,“大小姐,你住的是房子,你管那房子外边的楼梯丑不丑呢。”
“别说我不帮你好好找房子,湘湘,这间房,只怕是你能在长川市租到的最合适的一间房了。你当这家住户为什么要在外边多余地修一道楼梯?”
因为他们把二楼一间带卫生间的主卧单独隔了出去,洋楼里面的主卧门用砖瓦水泥封住,然后从外边楼体的二层高度处,破墙开了一道门。
这样大费周章折腾下来,就有了一个明显的好处,那就是这间单独隔出来的卧室可以卖出去,也可以租出去。
住这间房子的人,进出不需要走主人家里面的楼梯,直接走外边的楼梯,上楼进门。
门一关,和楼下以及隔壁的其他卧室丝毫不联通,互不打扰,各自方便。
梁远洲说完,姜湘恍然大悟,顿时意识到了这间房的好处。
“你刚说,那是单独隔出来的主卧,里面有卫生间?”
“有,虽然卫生间小了点,但该有的都有。洗脸池子,冲水厕坑,还有淋浴花洒……不过,烧热水的那个锅炉在主人家楼下,说是坏了,没法修好。”
“湘湘,你若是想洗热水澡,要么去附近的大众澡堂,要么自己烧水简单洗一洗。”
如此,姜湘也能接受。
有独立的卫生间,有能冲水的厕坑,就已经远远胜过大多数平房了。
姜湘点头:“行,那我们找人家上去看看?如果房间里面看着可以,就租这间了!”
梁远洲去敲门。
敲门的当口,姜湘突然想起一件事,“租这间小洋房,一个月得多少钱啊?”
“估摸着三五块钱吧。”
“这房不看也罢,梁远洲同志,我们走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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