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疯子
言府的氛围很奇怪, 主君过了归期迟迟未归,主母的院子风声鹤唳。妾室们一边等着主君回来看大少爷笑话,一边又对后院做法满腹好奇。
一个月黑风高夜, 荒废的如姨娘小院纸钱纷飞,空无一人。
有人在墙头探首,忽地眼前一黑,整个被人套进麻袋里。他意图呼喊求救,但被死死捂住嘴,伴随着一股异香穿过鼻尖, 他逐渐意识涣散。
再醒来时发现自己背靠圆柱, 被五花大绑。
“大少爷!”
他便是沈照这几日一直盯着的人,此刻惊恐出声。他面前坐着两个人,一个是他家大少爷, 一个大少爷带回来的朋友。
言子绪绷着脸,想要让自己看起来可怕些,“鲁二, 本少爷可得罪过你?”
“少爷说的什么话,小人……小人……”
“若是不曾得罪过,本少爷从前也待你不薄, 你为何要帮着别人来陷害本少爷!”
言子绪一巴掌拍在桌上,给自己造势。
鲁二连连摇头, “冤枉啊少爷!小的不明白您的意思, 但你千万别听了外人谗言啊!”
他的视线频频扫过谢濯臣的脸, 后者身披大氅, 指尖缓慢地摩挲着手上的暖手炉, 神色平淡。
瞧着真像大家传的那样,深不可测, 是个仙风道骨的世外高人。
“还敢装糊涂,你这日一直在我的院子外面偷偷摸摸的干什么?是谁指使你来的!”
鲁二一脸委屈,“少爷误会小的了,小的只是听命行事。二夫人觉得您带回来的这几个朋友不太友善,怕他们对您有所图谋,便让小的留心些您的动向,万一您有需要,小的能及时出现保护您。”
“胡说!”言子绪气得站了起来,明明是监视还说得这样冠冕堂皇,把他当傻子吗?
“咳。”谢濯臣轻咳一声。
言子绪一顿,又坐了下来。
“本少爷再给你一次机会,你最好给我如实道来,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真的冤枉啊少爷,您真的误会小的了,二夫人也是好心,才让小的跟着您的呀!”
“你……”
言子绪又急又恼,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不自觉地去偷瞄谢濯臣。
谢濯臣无声叹了口气,开口问道:“你家大少爷待你如何?”
“大少爷待我自然是极好的,平日里既大方又宽和,谁不羡慕小的有个这样的主子。”
“那你还背叛我!”言子绪按耐不住地发火。
鲁二满脸惶恐,“小的没有,小的真的没有!”
“你深知你家少爷的为人,所以才这么有恃无恐。”谢濯臣边说边冷眼瞥过言子绪,后者当即抿嘴,以表达配合的决心。
谢濯臣不紧不慢地站了起来,“你为什么会这样出现在这里,想必你心里有数。你料定即便自己装傻到底,你家宽厚的大少爷也绝不会拿你怎么样。可是人一旦走投无路,总会爆发点潜能。如今他被你家主君厌弃,被送到千里之外自生自灭,他作为你家的嫡长子,不会有比这更差劲的结局了。”
鲁二抬头盯着他,不明白他的意思。
“啊!”
一声女子的尖叫从隔壁传来,鲁二霎时愣住。
谢濯臣站在他身边,视线平静地落在墙面,“这个声音熟悉吗?”
鲁二怔怔昂首,震惊过后又茫然。
隔壁的房间里,同样五花大绑着一个姑娘。她手脚皆不能动,嘴被堵着,眼神愤恨地盯着面前的沈烛音。
沈烛音和沈照坐在一起,身边还站着言子绪花大价钱请来的擅仿声音的戏子。两人惊叹于此人的技艺,一时间忘了地上还捆着一个。
地上的是那日为沈烛音引路的人,也是言家二夫人身边的贴身女使。把她绑来,是因为沈照发现这几日鲁二和她频繁见面,还拉拉扯扯、鬼鬼祟祟。
口技人连喊出几声惨叫,尤其在接收到身边人崇拜的目光后更加自信。
“翠银?是翠银,你们把翠银怎么了!”鲁二急得想要站起来,但被麻绳捆得无法反抗。
谢濯臣和他保持着微妙的距离,离他很近,但他无论如何也碰不到。
谢濯臣淡淡道:“有情人之间心有灵犀,她怎么了,你感受不到吗?”
“你……”鲁二看他不像讲情面的人,便将焦急又可怜的视线投向言子绪,“大少爷,小的真的没有害您啊,二夫人当真是这么跟我说的!”
“啊!”
隔壁传来的惨叫声越来越可怖。
谢濯臣伸手钳住他的下巴,鲁二糙黑的脸将他修长的手衬得更加白皙。这只手并不像看上去那样脆弱易碎,掐得人生疼。
“你猜。”谢濯臣居高临下,神色淡漠,“她会不会死?”
“大少……”
鲁二仍旧试图向言子绪求情,但谢濯臣硬生生掰动他的下颚,迫使他抬头直视自己。
披着仙风道骨的皮,却是出身阎罗殿,他是冷血的、残忍的、不给人留余地的。
鲁二心中惶恐,颚骨仿佛要被他捏碎。
“你……你……你还想要我们的命不成?”
谢濯臣忽地笑了,蓦然松了手。鲁二得以喘息,又眼睁睁看着他在自己面前蹲下,他将手里的暖手炉往后一丢,手上取而代之的是一把匕首。
“啊!”
他没有丝毫犹豫,匕首扎穿鲁二的掌心,鲜血溅上谢濯臣的手背。
言子绪蓦地站起来,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刚刚接手的暖手炉变得异常烫手。
“你的命很值钱吗?”谢濯臣右手握着刀柄,左手再次钳上他的下颚,“我要了又怎样?”
“谢……”
“闭嘴。”
言子绪胆战心惊,刚开口就被堵了回来。
谢濯臣猛得抽出匕首,鲜血被刀尖带上半空,吓得言子绪连连后退。
他用染血的刀尖代替自己的手,挑起鲁二的下巴,“我已经告诉你了,你家大少爷再落魄都不会比现在更差,难道还会因为要了两个家养奴才的命被你家主君送进大狱吗?”
鲁二疼得难以呼吸,虽说平时也是干粗活的糙汉子,但这样直白地见血也是难以忍受。
“坦白吗?”谢濯臣用他的脸擦干净刀,“你的二夫人可救不了你。”
“啊!”
鲁二身体低垂,目光茫然。
“鲁二!”言子绪紧紧攥着暖手炉,“关于你为什么监视我,还有如姨娘的事,赶紧交待!不然……不然……”
不然他也不知道谢濯臣还能做出什么事来。
“不管怎样,本少爷都是言府的少爷。你若实话说了,本少爷还能保你性命。但你若还是执迷不悟,本少爷也帮不了你!”
“啊!”
惨叫声持续传来,但是比之前少了些气力,像是呼叫之人逐渐奄奄一息。
“我……”鲁二口干舌燥,目光空洞地抬头,“我说……”
言子绪长舒一口气,视线扫过地面的血迹和冷漠的谢濯臣,心情复杂。
“要不要……先给他包扎?”他试探地问道。
谢濯臣朝他伸出了握着匕首的手,言子绪愣了片刻,犹犹豫豫地去接。
“他的口供不够,你拿着去告诉隔壁那个这里发生了什么。我的承诺已经完成了,他们要怎么处置,我管不着。”
谢濯臣神色自若,见他久久不敢拿便把匕首丢到了桌上,自己掏出帕子净手。
言子绪头脑一片混乱,把自己浑身上下摸了个遍,最后撕下一截衣衫,将匕首包了起来。
“现在去?”他有些不情愿。
但谢濯臣已经不再想管接下来的事了,迳直走出门,只是在门口顿住了。
“避开沈烛音。”他最后道。
言子绪在原地呆了有半刻钟,直到听见鲁二痛苦的呻.吟才回过神。
谢濯臣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言子绪回头手忙脚乱了半晌才想起找人帮忙。他从嬷嬷那借了两个人,鲁二和翠银便是他们绑来的。
把鲁二交给他们,言子绪自己拿着沾血的匕首,心情忐忑地往隔壁去。
沈烛音在房里来回踱步,已经等候多时。
言子绪推门后便把双手背在身后,“你要不要……”
“我阿兄呢?”沈烛音抢先问了出话。
言子绪眼神飘忽,“他先回去了,说接下来看我自己,还说让你回避,你也先回去吧。”
沈烛音微愣,瞥过他的神情,“审问顺利吗?”
“……”言子绪不知如何作答。
他心里纠结,谢濯臣说避开沈烛音的意思,应该是不想让她知道场面如此血腥吧。可她也不是好糊弄的人,他要怎么圆?
“顺利,你别管了,先回去吧。”
沈烛音回头看了一眼翠银,“接下来你单独审?”她怎么想怎么不靠谱。
“对。”言子绪挺直腰杆,“唉!”
沈烛音猝不及防拽着他转了一下,他本就不敢攥太紧,匕首一下飞了出来,落在地上“匡当”一声。
沈照在沈烛音身后探头,“这是什么?”
“哎呀!”言子绪急得用手去遮沈烛音的眼睛,“谢濯臣说要避着你,你快点走!”
沈烛音一巴掌将他的手打下,眉头紧锁。
“你别害怕,我……”言子绪手足无措。
沈烛音霎时恍惚,当初在书院,陈韬因为谢濯臣一刀而对他避之不及。可谢濯臣表现得太平常,她也没有见到任何和那事相关的东西,所以没有实感。可是现在,纵然没有亲眼所见,她脑海里竟然浮现出谢濯臣握着这把刀的样子。
她曾经偷偷看过,在刑部大牢的深处,他们最畏惧的审问,来自一个看似瘦弱,气质如松的文官。
谢濯臣看过许多的书,包括医学,不通药理,却能辩人体穴位。他知道刀刺哪里最痛苦,又或哪里最惨烈,他能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在那明亮繁华的京城,他常常处于最阴暗之处,被人唾弃、被人厌憎,亦被人望而生畏。
重生后沈烛音一直以为,谢濯臣走到那一步是为了捧起她,是不得已,是无可奈何。可此时此刻,她突然意识到,或许不止是因为她呢?
其实她没有那么重要,也根本不了解他。沈照是什么时候出现在他身边的,他是从什么时候惯用这样的方法达到目的,她即便重来一世,也仍旧站在雾里。
沈烛音将匕首捡了起来,言子绪愕然。
“你别,脏的。”言子绪抢过来,刀上的血迹一下污了两个人的手。
沈烛音回过神,“你快审吧,别耽搁了。”
“我……”言子绪为难得很,想起谢濯臣审问鲁二的模样,但他半点气势都学不来。
翠银在地上挣扎,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脑子里有了更重要的事,言子绪瞬间将谢濯臣的叮嘱抛之脑后,当着沈烛音的面,磨磨蹭蹭走到了翠银面前。
沈照抽掉了翠银嘴里的布,她顿时泪眼涟涟,“大少爷这是什么意思,奴婢好好在二夫人身边侍候……”
“住嘴!”言子绪将匕首丢在她面前,“什么二夫人,她一个妾室凭何称自己为夫人。如今鲁二已经招了,这刀上的血便是他的,你若识相,便将当年如姨娘之事坦白!”
“奴婢只是个婢子,奴婢什么都不知道!”翠银没有迟疑,咬死不承认。
言子绪几度鼓起勇气逼问,她都是同样的回答。
气得他扬起了巴掌,但又迟迟没落下,最后恼怒地甩了甩袖子。
“啪!”
沈照看得着急,上前一步,一巴掌甩在翠银脸上,把言子绪吓得连连后退。
“死到临头还这么嘴硬,你以为自己是谁啊!”
翠银顿时恼怒,她是二夫人身边得脸的女使,哪里受过这种羞辱,“我是二夫人的人,你们不能对我怎么样!”
“是吗?”沈照丝毫不留情面,又一巴掌甩过去,翠银脸上有了对称的掌印。
“算了算了。”言子绪制止道,将沈照拉到身边。
翠银是个模样姣好的姑娘,如今双颊泛红,眼中盛满泪水,瞧着着实可怜。
“算了?她不配合怎么办?”沈照不理解。
言子绪思索着,“先关着,饿她几顿,她总会撑不住的。”
“不行。”沈烛音开口打断。
她嫌弃地看了一眼言子绪,迈步到他前边,对上了翠银又恨又怕的眼神。
“你想清楚,你是贴身伺候你家姨娘的,这么久不见人她肯定发现了。”
沈烛音的声音冷清又沉着,“既发现了又没人找来,要么是已经舍弃你,要么是根本没那本事保你。你在她身边那么久,应当知道她的为人,她可是一个会为了奴不管不顾的人?如今鲁二已经招认,你已经和此事脱不了干系。你好好想想,是你家那个自私自利的姨娘可能保下你,还是你宅心仁厚的大少爷可能心软留你一条性命。”
翠银怔怔抬头。
言子绪在旁愣住,他好像在此刻的沈烛音身上看到了谢濯臣的影子。
“你只是一个身家性命都在主家手里的奴,在这个家里,有人会为你赴汤蹈火吗?有人会为你豁出性命在所不惜吗?没有,因为你只是一个奴。你要活着,你要生存,你就得看清局势,把握抉择。”
沈烛音想,她原本也是这样一个奴。
“你若从实招来,本少爷自会给你一条生路。”
见翠银神色有所动摇,言子绪在旁果断道。
翠银神情茫然,房间里陷入长久的寂静,许久后她垂下了脑袋。
“求大少爷……”
言府的下人都知道,他们的大少爷宽厚大方,最是和善。
没有人怕他,但也没有人忠于他。
言子绪写完翠银的供词已经到了傍晚,盯着她签字画押后长舒一口气。
沈烛音坐在门口上等他,用手心融化的雪将匕首洗净。她面无表情,双眼空洞,手上的动作重复,言子绪莫名觉得她诡异。
“你是不是被吓到了?”言子绪在她身边蹲下,言语关切,“没事,我陪着你呢。”
沈烛音摇了摇头。
言子绪叹了口气,“你以后,还是在你哥面前老实本分些。虽然我答应过你不说他坏话,但我也怕……就是……”他心情复杂,脑海里找不到合适的词去形容他亲眼看到的谢濯臣。
“虽说平常他除了话少一些,表情冷一些,也没什么不好。可他有时候真的挺吓人的,好像对他而言,没什么东西是重要的,也从来不想后果。有时候我觉得他就像一个……一个……”
“疯子?”沈烛音忽然笑了。
言子绪微微心虚,“这话可是你说的。”
沈烛音轻哼了一声。
谢濯臣啊,可是京城里赫赫有名的疯子。外人称呼她,都是说,那个疯子的妹妹。
晚上又下起了雪,言子绪带着口供去找母亲了,沈照帮他善后,沈烛音一个人回的住处。
她在门口看到了屋檐下等待的谢濯臣,他换了衣服,雪青长袍,白色大氅,安安静静站在那里,哪有别人想的那般凶神恶煞。
“你怎么站在这里。”沈烛音上前。
谢濯臣一眼就看到了她手里的匕首,他根本没指望言子绪能瞒过她,但也忍不住说了那句废话。
“还你。”他把暖手炉递向她。
沈烛音没接,抬手亮出她洗净的刀,笑道:“这个我就不还你了。”
谢濯臣微怔,“为什么。”
“小时候林姨娘院里的女使欺负我,我气得去厨房拿菜刀去找她,可你却抢了去,说这样锋利的东西既伤人也伤己。伤着自己别人会说你是傻子,伤着别人又会被说是疯子,你忘记了吗?”
谢濯臣在片刻的恍惚后轻笑,“那个时候你连刀都拿不稳,我只是怕你误伤我。”
“骗人。”沈烛音忽然鼻头一酸。
谢濯臣忽地用力,将匕首夺取,沈烛音还未反应过来,它就已经消失踪迹。
“我瞎说的话你倒是记得,那你还记不记得,我说过你不准碰危险的东西。”
“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照样不准。”
他总用不容商量的语气,时间久了,沈烛音都忘了她其实可以不听。
谢濯臣背过身要走,待他走到拐角处,马上要消失在沈烛音面前时,蓦然听见一声喊。
“阿兄!”
“如果我听你的话不碰危险的东西,或者我保证这一辈子都会乖乖听你的话,那你可以,也不要碰危险的东西吗?”
谢濯臣的脚步顿住,入夜的风将纷纷扬扬的雪花吹入廊道,沾上他的发。
好冷啊,他想,母亲走得那年也是这样的冷。那年他年幼失去依靠,父亲漠视,所有的东西都被人抢去。
他太小了,什么都留不住,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东西被他人占有、破坏。
甚至他们还要抱走沈烛音。
谢濯臣目视前方,仿佛在某个阴暗的角落看到了幼时的自己,捡起母亲的簪子乱扎乱刺、撕咬、拳脚……他用尽一切可能去让别人害怕。
除此之外,他还能靠什么去留下沈烛音呢?
只能去做一个疯子。
谢濯臣没有回答,身影没入黑暗,消失在拐角处。
沈烛音眼前模糊,泪水是温热的,可它划过的地方,却更凉一些。
身为一个身家性命都不能掌握在自己手里的奴,有人为她赴汤蹈火吗?有人会为她豁出性命在所不惜吗?
……
有的。
第27章 未来
这天早上乌云散开, 流淌出缕缕阳光。
不出沈烛音所料,谢濯臣病倒了。高烧不退,意识模糊, 和过往的冬天一模一样。
只是身在言府,从言子绪的口中可知,他的母亲因为他拿到供词而对他另眼相看,愿意见他也派人出面招待作为朋友的沈烛音他们。
屋里的炭火很足,蚕丝锦被轻薄又暖和,沈烛音环视一圈华丽的房间, 想起她和阿兄在阴冷的小屋子蜷缩度过的日日夜夜, 总觉得恍惚又不真实。
沈照从未见过有人病气来得如此凶猛,谢濯臣像被猛然抽走灵魂一般呆滞又虚弱,像那昂贵易碎的琉璃盏, 随时可能落地成为碎片。
“没事,会好的。”
看出了沈照的担忧和焦虑,沈烛音一边喂着药一边宽慰他。
言子绪因为父亲将要回来, 反覆练习着如何在他面前挣回脸面,在屋子里来回踱步,肉眼可见的紧张和焦躁。
沈烛音突然就成了最沉稳可靠的人, 不急不躁、不忧不恼、平心静气。她不厌其烦地给谢濯臣喂着汤药,哪怕他根本喝不进去几口。
总会好的, 沈烛音心想。
言府的主君是在三更半夜踩着皑皑白雪到家的, 一起的还有他带在身边教养的二儿子。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及时得到他们已经到家的消息, 前边安寝的二夫人已经从床上起来, 打扮一番后激动地去迎接了, 而挺着大肚子的大夫人还在犹豫要不要去,心里权衡博得夫君的好感和确保孩子万无一失到底哪个重要。
而言子绪依旧陪着沈烛音守在谢濯臣身边昏昏欲睡, 为了不睡着和她强行聊天。
“我爹是明事理的人,现在证据证人都有了,我肯定能翻身。”
沈烛音趴在床头轻哼一声,“劝你别高兴太早,贴身侍女失踪,她肯定有所察觉,说不定已经想好对策了。”
“再怎么样事实摆在那里,她怎么赖得掉?”言子绪换位思考,若他是二姨娘,就算他有一百张嘴,也不能把黑的说成白的。
沈烛音叹了口气,她在谢府的时候,见多了谢侍郎的新夫人和宠妾明争暗斗,那叫一个精彩。
不过她向来乐见于此,只有她们互相制衡,才会忽略谢濯臣的所在。
“砰!”
“爹?”
房门被一脚踹开,发出巨大的声响,沈烛音下意识起身拦在床前,回头见一面上盛怒的中年男人阔步而入。
“啪!”
言子绪茫然地站起来喊了一声,紧接着响过一声清亮的巴掌声。
“孽障,谁叫你回来的,一回来就惹是生非!”
言子绪捂着脸不可置信,对上父亲愤怒的目光,一时之间忘了恭敬和辩解。
一切都迅速发生在了沈烛音眼前,她回头瞧一眼谢濯臣,他原本睡得就不安稳,现在皱起了眉,像是在梦里也遭遇了一场吵闹。
门口热闹了起来,二夫人捏着帕子擦拭眼角,身边还站在一个和言子绪差不多年岁的男子,在他们后面,还站在来看热闹的姨娘们。
“翠银虽说只是个奴婢,但好歹照顾妾身那么久,原本大少爷看上她也是她的福气,可奈何她和鲁二两情相悦。俗话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妾身也是为难。怎想到……怎想到大少爷竟能强行将人掳了去……”
“你胡说八道什么!”言子绪气急。
言老爷再度扬起巴掌,言子绪闭眼缩头,但痛感并没有降临。
纤细的五指扣住了言老爷的腕骨,沈烛音面无表情地将他推开。她的力气并不小,言老爷没料到会有反抗,脚步踉跄地后退。
沈烛音鼓足勇气,“晚辈劝伯父冷静些,大晚上这样的动静若是被邻居听了去,免不得要传些风言风语。”
屋外抽泣的二夫人都愣了愣。
“混账!你是什么人,在我们家还敢对我父亲无礼!”
站在二夫人身边的男子赶紧跑了进来,扶住言老爷,大声呵斥。
他便是言子绪恨得牙痒痒的庶弟,言子涟。
“我是什么人?”沈烛音轻笑,拿出了曾经作为平西王妃的气势,“我是什么人也是你配问的吗?”
沈烛音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露怯。
如今谢濯臣昏睡不醒,她若不撑起来,都不能让他安稳养病。
“这是言府!”言子涟觉得她不可理喻。
沈烛音默默攥紧拳头,“我当然知道这是言府,不仅如此,我还知道你们刚刚参选完皇商,是从京城赶回来的。”
“所以晚辈才出言提醒,莫要大声嚷嚷,免得家丑外扬。京城中人最重礼节,若是让户部选员甚至当今天子知晓,有的人家中妾室主事、整日鸡犬不宁,他们定会认定其主君是个主次不分、是非不明的糊涂脑袋!”
沈烛音的心跳得很快,她对前世这个时候发生的事情有印象。因为恰好谢侍郎升任户部尚书、家中新夫人郝氏有了身孕,只不过再过几个月便胎死腹中。这些她都是后来才知道的,阿兄清算谢家时,将一些陈年旧事翻了出来。
谢侍郎升任户部尚书后处理的第一件事便是选任皇商,供给宫中用度,她记得一直到后来的二皇子登基,这个权力都握在言家手里。
“你什么……”
言子涟面露不善,但被言老爷拦了下来。
他用审视的目光将沈烛音从头打量到脚,“你是个姑娘吧。”
沈烛音挺直腰板,“是又如何?”
她一直都知道她扮男子不像,何况对方是一个眼光毒辣的商人。在书院能侥幸瞒住身份,不过是因为学子们大多白净,夫子又一心圣贤书,很少关注细枝末节。
“谁家好姑娘如此娇蛮,这究竟是我府上,还是你府上?”
“这不重要。”沈烛音斩钉截铁。
言老爷被她气笑了,“你到底是什么人?在别人府上也敢这么叫嚣?”
沈烛音顿了片刻,轻哼一声,“你不知道我是谁,总知道新上任的户部尚书是谁吧。我告诉你,你们若是再在这里纠缠,打搅我兄长养病。他若有个好歹,别说选不上皇商,你们今后也不用在商途上混了!”
狐假虎威,沈烛音心想,谢侍郎这个父亲对谢濯臣最大的帮助,就是能借来耍威风。
言老爷略加思索,视线扫了一眼床帘后的人,“你们和谢尚书有什么关系?”
他前去京城竞选皇商,自是有了解户部掌管此事的几位官员,尤其是新任尚书,他还特意借其夫人有孕上门送了礼,只不过没收。听闻那位谢尚书铁面无私,套近乎的一律拒之门外。
不过他还是找着了门道,谢家还有两个儿子,背着他们父亲收礼倒是来者不拒,还跟他保证会在其父面前说好话。
听闻还有个嫡子在外求学,既不在京城帮不上忙他便没有过多了解。
好像求学之地,就是鹿山书院。
言老爷一眼扫过言子绪,后者仍旧捂着脸,双眼空洞,有些失神。
“我姑母在世时便是谢尚书府上的女主人,那你说我和谢尚书什么关系,我表兄又和他什么关系?”
沈烛音十分肯定他不会知道谢濯臣在谢府的处境,因为谢尚书是个爱面子的人,无论家中多少龌龊,绝不许向外透露一句。而且他格外鄙夷商人,认为他们投机取巧,不受农民的累却掠走农民的富,实在上不得台面。
“混账东西!”言老爷忽地又怒喝言子绪,“既带了贵客回来,为何不说?”他背过身,“还有你们,就是这么对待客人的?”
门外的人乌泱泱跪下,二夫人也顾不得哭诉了,低头请罪。
沈烛音忽然觉得有时候谢侍郎,哦不,谢尚书的话也挺有道理,商人是这世上最没有底线的人。
言老爷轻笑,“敢问姑娘芳名?”
“晚辈……”沈烛音长舒一口气,“沈烛音。”
“那沈姑娘就和谢公子好好休息,若有需要,吩咐下人即可。”
“多谢。”沈烛音感觉自己很割裂,刚刚还嚣张呢,现在又不自觉礼貌了起来。
言老爷皮笑肉不笑地扫过言子绪,“逆子,跟我出来!”
言子绪依旧迷茫,原本的计划通通被打乱。他本能地听从父亲的话,跟随他们走出房门。
沈烛音放心不下,交待沈照陪同,沈照揉揉犯困的眼睛,二话不说就跟上了。
“这般听话?”沈烛音还想着如何说服他,不料他根本没给机会。
沈照没回答,背过身后无奈地笑了笑,想起那日后他问公子,小公子的话他要不要听。
公子说:“随你。”
而后又很坚定道:“但若有一日你有了保护他人的能力,切记她的安危比我重要。”
沈照心里不情愿,可如果那是公子希望的,那他便会照做。
他们一走,房间里霎时寂静,屋外的风雪声格外明晰。
沈烛音坐在床头,注视谢濯臣依然紧皱的眉眼,伸手试图抚平。
一下一下,年年如此。
大概过了有半个时辰,房门被小心翼翼推开,沈烛音回头,言子绪和沈照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
“怎么,没辩得过他们?”
沈照耸了耸肩,没说什么。
言子绪在她身边就地坐下,背靠床榻,“我爹说,我若能和谢兄搭上关系,促成皇商之事,之前的所有事情便不再跟我计较。”
沈烛音愣了愣,“可那些事情不都和你没关系吗?你没解释清楚?”
“我解释了。”言子绪回头,神情委屈,“他说他信,可我觉得他根本就是哄我的!”
“你小点声!”沈烛音不满地轻轻踢了他一下。
她滑坐下来,又安慰道:“那也无妨,反正此事能成。”
言子绪一怔,“你是说谢兄会帮我?”他怎么想都觉得不可能。
果然沈烛音摇了摇头,煞有其事道:“别问为什么,信我就行。”
言子绪自然是信她的,可这不能让他的心情好起来,“你说,我爹是不是根本不在乎我。”
“嗯……”沈烛音挠挠头,“怎么会,你在书院的日子过得那样舒坦,难道是靠你自己得来的?”
毕竟像他这样资质的学生,正常来说书院是不收的。
“那他就是,比起在乎我,更在乎利益!”
沈烛音扬起了巴掌,言子绪立马捂嘴,疯狂眨眼表示自己一定小点声。
“别跟我说这些,我从小就没爹,理解不了你。”沈烛音直白道。
言子绪一惊,以为自己又戳到她的伤心事,原本的悲伤被紧张取代了一些。
但沈烛音并没有特别的反应,好像只是陈述了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
她微微昂首,盯着三尺之外的烛火,眼神涣散,“你有没有想过以后怎么办,你总不能一直待在书院吧。”
言子绪偏头偷偷看她,“以后……我娘希望我能像言子涟一样,跟在我爹身边学做一个商人。”
你可不是那块料,沈烛音心道。
“你娘这么想,那你自己呢?”
言子绪歪着脑袋,认真地思考了片刻,“我想要平淡的生活,不用奔波,也不用勾心斗角,即便没有那么富足也没关系。娶一个漂亮的妻子,生养几个可爱的孩子,一家和满,这就是我最想要的。”
沈烛音嗤笑一声。
“你觉得很可笑?”言子绪立马坐直了。
沈烛音叹了口气,“娶妻生子容易,你靠什么养活你的家?”
“这么大一个言府,我就算这辈子什么都不做,也不可能饿死吧。”
沈烛音轻哼一声,“言府是大,可这是你爹的,除非你爹只有你一个儿子,不然你争家产争得过你弟?就凭你娘和你家姨娘现在这般相处,日后也绝没有握手言和的时候,你还指望你弟当家后善待你吗?”
“我……”言子绪下意识反驳,结结巴巴,“我也不是……我这么大个人,反正不至于。”
“哦。”沈烛音瞥他一眼,“那你有什么本事?你瞧,我阿兄很明显,是为官作宰的苗子。沈照,他将来在武学的造诣一定胜过千千万万的人。再说我,再不济都能做个鼎鼎有名的妆娘,那你呢?”
言子绪眼神躲闪,失语良久。
沈烛音轻笑,“在我眼里你是顶顶好的人,善良、大度、宽容,你是我见过的所有人中最纯粹的。可人格不等同于能好好活在世上的能力。我们是朋友,所以我希望你能早一点想明白,不要事到临头,还是个糊涂鬼。”
像前世的她一样,活在庇护下太久,根本辨别世事的能力。
言子绪呆呆望向她,“那你呢?你希望的未来是什么样的。”
“我……”沈烛音身体后倾,“如果可以的话,陪阿兄走完科举路,等他外放为官,我们就去一个没有冬天的地方一直生活。”
听说南边有地方四季如春,在那里,他们不再有冻死的可能。
言子绪从她脸上看到了憧憬,“那你没想过,要嫁一个什么样的人吗?”
“想过。”沈烛音丝毫没有犹豫,“我不嫁人。”
“哪有姑娘家不嫁人的。”言子绪觉得她在说笑。
但沈烛音极其认真道:“不嫁人又如何?顶多是让人说闲话,可我不在乎。我也没有别的家人,只有阿兄,他又不会嫌弃我赖在他身边。”
“现在是不嫌弃,那等他有了心仪的人,等他成了家,他还会不嫌弃?”
“……”
这可真是个令人讨厌的话题,沈烛音心里愤愤地想。
“他不会的。”沈烛音坚定道。
言子绪目光质疑。
“他不会的。”
沈烛音执拗地重复,不知道是想说服他,还是想说服自己。
第28章 音音
沈烛音记得, 谢濯臣病倒后半梦半醒的状态,持续最久的一次是十八个时辰。
现在已经过去十二个时辰,整整一天一夜, 沈照靠在床榻边,双手撑着脑袋,频频点头,困意不止。
沈烛音再度打湿锦帕,拧干后擦拭掉谢濯臣的额头渗出的汗。
“你去休息吧。”她头也不回道。
沈照眯着眼直起腰,“不, 这种时候我怎么能弃公子于不顾。”
沈烛音轻笑, “你还长身体呢,不好好休息怎么能长高长壮,又如何谈得上保护他人?何况……”
她用手贴近谢濯臣的脸, 感受温度,“他有我就够了。”
沈照一愣,瞌睡散了一半, 凑近了些,“小公子,你真的是姑娘啊。”
沈烛音:“……”
她只听过别人质疑“你真的是个男人啊!”
被质疑是不是姑娘还是头一回。
“怎么了?”
沈照一副了然的模样, “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沈烛音瞧他也是没头没脑的样子。
沈照压低声音,“其实公子是你未来夫君吧。”
“你胡说八道什么!”沈烛音惊叫出声, 后知后觉自己的声音太响, 立马捂嘴, 又小声重复, “你胡说八道什么!”
“那不然他为什么对你这么好。”沈照一脸“你可瞒不住我”的骄傲。
沈烛音莫名结巴, “因为……因为我是他……我是他妹妹呀,他只有我这一个妹妹。”
“可你又不姓谢。”
“……”
沈照满脸自信, “我又不是什么都不懂的三岁小孩,能这么把彼此放在心上的,不是夫妻是什么。何况你都对言少爷说你要陪在公子身边一辈子了,要一辈子在一起的不是夫妻是什么。”
“你……”沈烛音气急,“你就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你赶紧给我滚出去!”
“那你脸红什么?”沈照不服。
沈烛音直接上脚,沈照反应极快,一溜烟地跑到门口,最后冲她扮了个鬼脸。
一出一进,言子绪端来早膳,顶替了原本沈照的位置。
“你脸怎么红了,不会也发烧了吧。”言子绪放下粥碗,伸手去探她额头。
还没碰上就被她拍下,沈烛音头脑混乱,“没,可能有点热。”
“是该通通风,都闷一天了。”言子绪起身开窗。
“别。”沈烛音拦他,又回身给谢濯臣掖被角,指尖又触到他的脸。
沈烛音一弹,愣在原地。
好奇怪的感觉,又不是没碰过,她反应这么快什么?
沈烛音心里懊恼,都怪沈照乱说话,她怎么可能和阿兄……
啊!
她在心里抓狂。
为了转移注意力,她强迫自己挪开视线,扭头正好瞥见言子绪的脸。
“你脸怎么了?”
他的脸也红了一块。
言子绪随意地用手一挡,“没怎么,这不热嘛。”
沈烛音抬手比了比,那明明就是个巴掌印,“你爹又打你了?”
“不是。”言子绪当即反驳,在她眼神的压迫下又小声道:“我娘。”
沈烛音一愣,她从未见过为人娘亲之人会对自己的亲生骨肉动手。纵使是谢府那个极为暴躁的新夫人,对待亲生女儿也是温柔体贴的。
“为什么?”
“就……”言子绪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昨天我跟你说的话,今早我和她也说了一遍,她说我没出息。可能怀着孕情绪比较激动,就没忍住给了我一巴掌。”
沈烛音:“……”
也不知道该说他天真还是蠢。
言夫人孕期对自己院子如此严防死守,只为平安诞下肚子里那个孩子,自然是对其抱有很大的期望。
势必是要争一争,哪里听得自己儿子这样没志气的话。
“你就不能安慰我一下?”
见她傻站着不为所动,言子绪愈发委屈。
沈烛音僵硬假笑,生硬地安慰,“没事的,加上昨天你爹那一巴掌,正好对称了。”
言子绪:“……”
不如不说。
他唉声叹气地往地上一坐,拿起一包子往嘴里送,但食不知味。
“你说,我怎样才能过上我想要的生活。”
“简单啊。”沈烛音一口咬定,“只要让你的同胞兄弟掌权,你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言子绪一愣,“你是说我娘现在怀的那个?”
沈烛音点点头。
“你开什么玩笑,且不说我娘怀的是不是个男孩,就算是,也不一定比我聪明。更何况,再聪明也得等他及冠才能掌权,得二十年呢!”
言子绪比了个“二”的手势,说得十分认真。
沈烛音随口道:“那还有一个更直接有效的法子,除掉二姨娘和她儿子,这样你爹就只有一个儿子,没得……争。”
这话说出来两个人都怔住。
言子绪默默将视线转移道床榻上,沉睡的人依旧面色苍白。
“果然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刚刚那话,我还以为是他说的。”
沈烛音眼皮跳了跳,“你就说有没有道理?”
“我还是更喜欢你天真纯善一点。”言子绪郑重其事。
沈烛音翻了个白眼,“谁需要你喜欢了。”几乎是脱口而出。
脑子里乱乱的,她忽地想起楼邵,那个在黎上书院被称之为惊世之才的少年郎,死于一杯毒酒。
他死之前的最后一句话是对她说的。那时他笑中带恨,顽劣地说:“嫂嫂,你运气真好,可惜你蠢。”
沈烛音灵光一现,蓦然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恐怕他死前早已预料到后来的结局,她有阿兄为倚仗是幸运,可爱上楼诤、所托非人,着实是蠢。
她当时自以为他是死得不甘心,所以逞口舌之利,如今想来全然不是。
天才的陨落向来为世人道,楼邵死后很长一段时间活在大家的嘴里,沈烛音对此印象极深。
他饮下的毒酒是阿兄授意后,她亲自送去的,赶在楼诤去羞辱他之前。
她曾问过阿兄,楼邵一定要死吗?连她都觉得可惜。
无非是立场不同,他并非十恶不赦的罪人。
可是阿兄说:“他太聪明了。”
阿兄的意思是,楼邵太聪明了,只要他活着一日,楼诤就坐不稳平西王的位置。
那身为楼诤的夫人,自然也做不到高枕无忧。
只有死人才不会有威胁。
“这般凶狠,也不怕报应吗?”言子绪在旁苦口婆心地相劝,“你别什么都跟他向齐,他遇上鬼都能镇定自若,你和他不一样。”
报应?沈烛音低头苦笑。
还记得她问阿兄,为何这杯毒酒非得她去送。
阿兄说楼邵恐怕不愿意见他,外人捧高踩低,说不定要磋磨这等跌落神坛的天之骄子,唯有她是最合适的。
阿兄还说:“一墙之隔,我在外面等你。命令是我下的、酒是我备的,冤有头债有主,日后就算有报应也有我担着,你不用怕。”
沈烛音想,大概就是那个时候,阿兄不再一味地替她承担所有,开始放手培养她成为一个上位者。
可报应什么的,终究还是他担了去。
“我和他是不一样。”沈烛音低声重复,抬头去看谢濯臣。
她开始思考,阿兄为什么会愿意为她付出那么多。是因为他敬爱的母亲曾交待,要把她当亲妹妹对待?还是因为相依为命那么多年的情分。又或者都有,又或者……会不会有她还不知道的。
沈烛音摇摇头,阻止自己胡思乱想。
“你还回书院吗?”她岔开话题。
“当然。”言子绪肯定道,“我还得陪你们去见鹿道真人呢。”
沈烛音顿了顿,还是道:“皇商之事一定能成,你若此刻留在家中,定能压你庶弟一头,对你将来大有好处。”
言子绪怔怔望向她,有些不明白她的意思。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有很多个瞬间都不像她,譬如现在。
“不管怎样,我答应谢兄的。”言子绪缓缓道:“虽然我不知道你梦魇之事严不严重,但我总归是希望你早一点摆脱坏的事情。”
沈烛音在这一瞬间幻视出了楼诤,他曾在他的生辰时许愿,愿所有坏的事情都离阿音远远的。
那样情真意切,到头来只是场镜花水月。
沈烛音笑着伸了个懒腰,“看在你这么诚恳的份上,日后你若走投无路,尽管来投奔我。我勉强收你当我的小弟,有我一口饭吃,就有你一口汤喝!”
“好!”言子绪一口应下。
沈烛音哭笑不得,“你就这么信我?”
她有时候也会怀疑,言子绪对她的信任和爱护来得太过莫名其妙。甚至她有些话漏洞百出,他也没有丝毫的质疑。
“当然了。”言子绪一如既往地应道,“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亲近,你不知道,有时候我看你特像我娘,我娘怎么可能骗我呢。”
沈烛音:“……”
罢了,这傻孩子。
“你有小名吗?”言子绪好奇道。
沈烛音迟疑地点了点头。
桃花到了时节就满天飞,又轻又贱。
“叫什么?我以后可以叫吗?”
沈烛音犹豫片刻,“叫……桃花。”
“桃花?粉粉嫩嫩的,真可爱。”言子绪早已忘了一早的不高兴,如今又心情畅快了起来,“咱们这关系,以后我就叫你桃花,可以吗?”
沈烛音微怔,想起她告诉楼诤她的小名那日,楼诤吟了一句“桃花春色暖先开,明媚谁人看不来。”
可他从未叫过她桃花,他觉得俗气。后来京中用她小名嘲笑她时,他还觉得丢了面子。
可知道她小名的人不过他和阿兄,阿兄从不在人前这样叫她,又能是谁传出去的呢?
沈烛音摇了摇头,“你还是叫我名字吧。”
“为什么?”
被京中贵人们排斥时,沈烛音一度很厌恶桃花,更讨厌别人那么叫她。
他们表面唤小名表亲昵,实际上却在偷笑,暗讽她曾是个奴婢。
更有甚者,身边的女使就叫桃花,故意当着她的面不小心喊出来,让她难堪。
“因为……不习惯。”
“多叫几次不就习惯了。”
沈烛音抗拒地摇头,“不行就是不行,这个世上只有我阿兄可以这么叫我,别人我都不习惯。”
言子绪挠了挠头。
沈烛音后知后觉自己可能太过激动,平静下来又道:“你若觉得叫大名不够亲近,那你就叫……音音吧,沈家哥哥就是这么叫我的。”
“好!”言子绪尝试唤了一声,“音音。”
真可爱,他心里想。
沈烛音在心底叹了口气,幸好他也不是个执拗的人。
“嗯。”她应下。
“音音。”
“嗯。”
“音音。”
沈烛音:“……”
有完没完?
她一个眼神警告,言子绪怂怂闭嘴。
音音?谢濯臣半梦半醒。
他是死了吗?
还是他们当他已经死了?
就这么在他边上打情骂俏?
第29章 舍下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 谢濯臣却依然没有苏醒的迹象。
他的脸色愈发苍白,连嘴唇都失了颜色。
沈烛音用掌心一探再探,热是退了, 可怎么越来越凉。
她犹豫了一会儿,还回头看了一眼旁边打瞌睡的言子绪,确定他没注意自己,便做贼一般将手伸入被窝。
摸到他的手,是冰凉的。
沈烛音愣了愣,顺着他的胳膊往上摸, 竟同样毫无温度。
如同死人一般。
沈烛音惊得站起, 瞥见他苍白的面容,脑海里闪过片刻惶然。
“叫郎中!”她匆忙推醒言子绪,“快去叫郎中!”
言子绪惊醒, 茫然地被她拖拽起,顾不得问怎么了,慌忙跑出去找郎中。
谢尚书的嫡子不能在言府出事, 言老爷心中只有这个念头,便将扬月城最好的大夫请到了家里。
言夫人在院里头听到外头的消息,既感叹自己的儿子傻人有傻福, 又嘲讽自己的夫君对待妻子孩子都不曾这么上心。
郎中给谢濯臣把脉时频频摇头。
“您……这是什么意思?”沈烛音的声音也有点抖。
郎中一边施针一边叹了口气,“好好一年轻人怎么把自己身体作践成这个样子, 平常定是习惯不好, 人不吃好睡好总是要生病的, 何况还忧思过重。”
“麻烦您说明白些……”沈烛音不自觉紧绷身体, “我兄长他不会有事的, 对吧。”
郎中眉头紧锁,“尽人事听天命, 等我扎完针,你们还是要想办法让他把药喝进去。剩下的,就等吧,看他能不能熬过去。”
沈烛音原地呆住。
怎么会这么严重呢,明明从前没这么凶险。
“你别担心,谢兄这么厉害的人,肯定会没事的。”言子绪安慰道。
他倒是不怎么担心,因为他根本不信谢濯臣这样的人能轻易被小小风寒打倒。
沈烛音不语,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床榻上的人。
好像有片刻的疏忽,他就会消失不见。
“你已经一天一夜没合眼了,谢兄这里有我,你先休息吧。”言子绪掰掰手指头算了算时间,难免为她感到担心,“不然等他醒了,你又病倒。”
他感觉她站立都有些踉跄了。
沈烛音的左手扣在床栏上,不自觉地用力。
“我没事。”她缓缓坐下,莫名又变得很冷静,“你帮我去盯一下汤药吧,别人我不放心。”
言子绪看着她欲言又止,最后只说了一声“好”。
郎中扎完针也要走,收拾药箱,背对着沈烛音叮嘱:“药是一定要喝的,挺不挺得过看他造化。若是运气好能醒,也切记以后好好养着。”
“谢过张大夫。”
郎中点点头,走时脚步放得很轻。
屋里只剩沈烛音一个人清醒着,她将暖手炉塞到他手里,又将被角掖好,不留缝隙。
她想起前世世人口中的谢濯臣,在畏惧他的同时又不得不承认他无所不能,坚不可摧,从不让人有可乘之机。
世人谓他神魔,唯她知其脆弱。
“他们想方设法去除掉你简直是多余,我偷偷问过大夫,他要我劝你少操劳些。因为一直那样下去,你根本活不过三十。”
“可是我胆子小,根本不敢插嘴你的事。所以我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你那么厉害,肯定不会有事。”
“阿兄……”
她忽然沉默,盯他良久。
“谢……濯臣。”
她小声念出了他的名字,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席卷全身。
冒犯,又令人兴奋。
“我不想再失去你一次,所以,我恐怕得胆子大一点。”
从叫他的名字开始。
“谢濯臣。”
沈烛音眨了眨困倦的眼睛,心虚地咽了咽口水,“阿兄。”
言子绪小心翼翼将药罐端进屋,放下后双手叉腰,开始头疼。
“怎么喝?”
昨日沈烛音喂了一天,几乎是白费功夫。
“灌下去。”沈烛音坚定道。
言子绪:“……”
他可不敢。
“他又不知道,你怕什么?”沈烛音瞧出了他的抗拒。
企图用鄙夷他来给自己壮胆。
言子绪为难地摇摇头,“话是这么说,但……要不叫沈照来?”
“怂。”沈烛音白了他一眼,做了个撸袖子的动作,但并没有撩起来,昂首挺胸,气势十足,“我来!”
言子绪表情复杂,自觉让开,作了个“请”的手势。
紧接着两个人在原地一动不动,沉默了足足有半刻钟。
沈烛音一点一点完成心里建设,表情变得越来越严肃,一边将药罐里的药倒进碗里,一边指挥言子绪。
“你把他扶起来。”
“哦。”
言子绪磨磨蹭蹭,将谢濯臣扶起,被他身体冰凉惊到,“他……”
不想增添沈烛音的焦虑,言子绪没把自己的讶异和震惊说出口。
他在床榻上坐下,让谢濯臣靠着自己,面对沈烛音。
沈烛音面无表情,将手里的药吹到一个合适的温度,回忆起谢濯臣曾经审问犯人时的模样。
那罪犯在刑法之下已然昏厥,一心求死,但谢濯臣始终用汤药吊着他的命,令其一日一日只能活在痛苦里。
沈烛音抬起左手,学着他的模样捏住他的下巴,强迫其张嘴,毫不怜惜地将汤药灌下。
出手时的狠厉看呆了言子绪。
“你们在干嘛!”
心里始终不安的沈照推门而入,进来被这画面吓到。
那个女人在对他柔弱不堪的公子做什么!
沈烛音被他的惊叫喊回神,模仿出的气势荡然无存,像干了什么亏心事一样手忙脚乱地给谢濯臣擦嘴,手里的碗都来不及丢。
沈照冲过来推开她,又拽走言子绪并顶替他的位置,满脸戒备。
“你什么眼神?我能害他吗?”沈烛音看他那副过分维护的样子不爽,谁和阿兄更亲近他心里没点数吗?
她双手叉腰,“我警告你,药喂不进去我只能出此下策,等他醒了你一个字都不许说!”
“凭什么!”
“凭什么?”沈烛音嗤笑一声,但脑子空白。
她哪知道凭什么,谁知道这家伙来得那么巧。
“你说呢?”她言辞冷漠,反问回去。
沈照一愣,公子怎么会喜欢这么卑鄙的女人?她肯定会吹枕边风的,他根本得罪不起。
没想到真唬住了,沈烛音心里乐,这傻孩子。
但一想到谢濯臣现在的状态,她又高兴不起来。
“你让他躺下休息!”
沈照虽然不服她,但也照做。小心扶谢濯臣躺下,他伏在榻边,表忠心般说道:“从现在开始,我要寸步不离地守着公子!”
绝不再给坏女人欺负公子的机会。
“随你。”沈烛音白了他一眼。
她才是阿兄最重要的人!这家伙真是没有自知之明,等阿兄醒来肯定是想看到她呀!
谢濯臣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回到了年幼时,他见到了娘亲和秋穗姑姑。
许是太久不见,她们的脸有些模糊。
秋穗姑姑是娘亲的贴身女使,可她们并不像其他的主仆。没有外人的时候,她们就像情谊深厚的朋友一般打闹、说笑。
谢濯臣记得,娘亲和秋穗姑姑是这个世上最温柔的两个人。她们会一起教他写字、给他做桃花酥饼、对他嘘寒问暖。
虽自小不得父亲重视,可他却好似拥有两个母亲的疼爱。
等他长大一些,秋穗姑姑怀孕了,他总能听到下人们议论那是谁的孩子,或嘲讽、或鄙夷。
直到娘亲杀鸡儆猴,将多嘴的人发卖,这些声音才慢慢淡去。
秋穗姑姑会让他摸她的肚子,里面是个调皮的家伙,总是乱动,把他吓了一跳。
她们问他,希望这是个男孩还是女孩?
有什么区别呢?他不懂。
娘亲摸着他的头,笑着和他说:“如果是个男孩,你就会拥有一个可爱的弟弟。如果是女孩,那你就会拥有一个可爱的……”
“妹妹!”他抢答。
逗笑了秋穗姑姑。
娘亲捏了捏他的脸,煞有其事地说:“肥水不流外人田,女孩子的话,将来也可能是你的妻子哦!”
他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那时府里已经有了他的弟弟妹妹,没有一个称他心意,所以他既不想要弟弟,也不想要妹妹。
因此他日夜祈祷,秋穗姑姑肚子里的,会是他的妻子。
后来小桃花出生了,模样漂亮,喜欢黏他,他喜欢得不得了。
于是她成了自己生命里第三重要的人。
他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他以为永远如此,但那日院子里莫名其妙燃起了大火。
满院子的人惊慌失措地逃跑,娘亲一手抱着小桃花,一手拽着他疯狂往外跑,逃出生天后回头,发现秋穗姑姑被掉落的横梁砸中。
几乎所有人都在喊“夫人不要去!”
可娘亲颤颤巍巍地将小桃花交到他手里,转身后义无反顾地冲进火场。
那天夜里的风很大,火势很猛,四面嘈杂。他听不见自己的哭声,也没有等来她们平安的消息。
这日之后,便没有人再视他如珍宝。
他偶尔会想,如果从来没有过小桃花就好了。
这样的话,每一个潮湿的夏夜、寂寥的秋日、阴冷的冬天……他都可以像大火时娘亲去救秋穗姑姑那般义无反顾地追随她们而去。
可每一次梦里的相见,她们总会想从前一样轻柔地拍拍他的脑袋,温声安抚他的情绪,跟他说:“即便我们不在了,你也要好好活着。你不会孤单的,不是还有小桃花陪着你吗?”
“可是……如果她喜欢上了别人呢?”
无数次的担忧后,他终于在这场梦里问出口。
她们俯身将他拥抱,却无法将他的躯体温暖。
“不会的。”
“她会的……”
年幼的自己放声大哭,“她会的……她会喜欢上别人,她会离开我,我不要……娘,姑姑,你们带我走好不好……”
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
可她们只是神情哀伤地看着他。
谢濯臣蓦然睁眼。
“公子!”沈照激动得差点跳起来。
已经入夜,整整二十个时辰,沈烛音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她暗戳戳地将沈照挤开,自己凑上前,“阿兄?”
谢濯臣双眼空洞,直到沈烛音的脸倒映其中。
恰好此时言子绪端着热水推门而入,“音音,热水来了,你现在用还是……”
“别吵,你放那就是。”沈烛音一心谢濯臣的状况,头也不回,声音不耐烦。
音音。
谢濯臣脑海盘旋着这声叫唤。
真是好生亲密。
“阿兄,你还好吗?”
谢濯臣闭上眼,片刻后又重新睁开,本已聚焦的眼睛又自觉涣散,将她模糊在自己眼前。
“若是不曾有你就好了。”
他低语。
却一字不落地被沈烛音听了去,她愣了许久。
屋里陷入诡异的沉默,明明四目相对,可他却没有解释。
沈烛音茫然地退了两步。
“你怎么了?”言子绪不明所以地上前。
沈照的视线在他们二人身上来回转动,一脸糊涂,不敢插嘴。
“音音?”
见她没反应,言子绪轻轻推了推她,不料她踉跄,他着急去扶而松了手里的盆。
热水打翻一地,发出“匡当”一声,溅湿衣摆。
响声同时唤回两人的理智。
谢濯臣使不上力气,起身还靠沈照有眼力劲地扶了一把。
他望向不知所措的人,敛去所有情绪,轻声道:“去换身衣服吧,别着凉了。”
沈烛音神色呆滞,半晌才道一声“好”,转身跑了出去。
“公子……”沈照小声试探。
谢濯臣靠着床栏,半闭着眼,无声叹了口气,“我没事。”
他刚刚还在梦里哭,央求娘亲和秋穗姑姑带他走。
可她们却反问:“乖乖,你真的舍得下吗?”
年幼的自己停止了哭泣,攥紧了拳头,想要心一横地说:“当然!”
可是……
他如何在最爱的人面前撒谎呢?
他舍不下。
即便知道她会喜欢上别人,他也舍不下。
第30章 愚蠢
两日未进水米, 又有病气缠绕,谢濯臣整个人看起来无精打采,了无生气。
他轻瞥一眼眼神飘忽的沈照, 又望向门口,去换衣服的沈烛音还没有回来。
“有话就说。”他轻飘飘道。
沈照忍不住了,“公子你……你刚刚说什么了?”
他被沈烛音挤开,根本没听清,只感觉她瞬间就懵了,人也变得奇怪。
“没什么。”谢濯臣再度望向门口。
意料之中的答案, 沈照心里迷糊, 但并没有追问。
谢濯臣岔开话题,便问了自己昏迷时发生的事情。
沈照像个话唠一样将所有事一五一十地说出,连细节也没有放过。
说到沈烛音对着言府一家老小耍横时, 谢濯臣不自觉笑了。
见他听这个开心,沈照便多说了几句。
“小公子当时气势凌人,半点不露怯, 还有点像你。”
“若不是她急中生智说出那些话,我都怕我们要被赶出去,言少爷在他自己家居然还没小公子管用。”
“你昏迷了多久, 小公子就在你身边守了多久,也没吃什么东西。”
“她和言少爷在你床边聊天我都听见了, 她好像不知道言少爷喜欢她, 还说自己这辈子不要嫁人, 要一直陪在你身边。”
“……”
谢濯臣缓缓抬首, 恰在此时房门被推开, 沈烛音看了他一眼又迅速低下头,手里端着药碗, 稳稳地走过来。
“该喝药了。”
沈照给她让开位置,又收到谢濯臣的眼神指示,便径直往门外去,顺便将正要进来的言子绪拽走,还关上了门。
沈烛音用汤匙搅动黑乎乎的汤药,发出了细微地瓷器相碰的清脆声。她避开了谢濯臣来接药碗的手,直接舀起送到他嘴边。
谢濯臣平静地注视着她,似是败给了她的执拗,配合地张开了嘴。
“哭了?”他声音低沉。
沈烛音眼睛泛红,原本因为没有休息有了红血丝,现在又瞧着有些肿。
她摇摇头没说话,继续喂着药,直到药碗见底,她又从腰间摸出一颗糖,撕掉糖衣送到他嘴边。
谢濯臣后仰避开,忍着苦味云淡风轻道:“我又不是你。”
可她执着地伸着手,但又不出声。
四目相对,谢濯臣竟有些猜不到她在想什么。
僵持良久,终是他低头,咬下糖块。
唇边擦过她温热的指腹,谢濯臣愣了愣。陌生的甜味在嘴里蔓延,让他丧失对自己身体的感觉。
沈烛音完成了任务,捧着空碗往外走。
“你去哪了?”
她像是没听见,脚步不停。
谢濯臣提高了音量,“你……沈烛音!”
她推开门,半只脚跨过门槛。
她走得毫不留恋,在这一瞬间,谢濯臣幻视了她的离开,仿佛噩梦成真,慌乱和无助涌上心头。
“桃花……”
沈烛音蓦然顿住。
她缓慢地转过身来,夜晚的风从已经打开的门灌进来,吹得她的衣袍作响。
谢濯臣觉得自己应该解释点什么,可真实的原因又不便说出口。
沈烛音咬着自己的嘴唇,终于绷不住的眼泪溢出眼眶,划过脸颊,打湿衣领。
“把门关上,你过来。”谢濯臣轻声道。
沈烛音回身关上门,顺便用衣袖擦掉眼泪。但她就站在门口不动弹,也不说话。
“不是你想的那样。”谢濯臣头一回觉得词穷,脑海里竟搜罗不出解释几句话来。
她模样委屈,他忆起那日表哥来书院要带走她,她以为是他授意时的委屈模样,和现在别无二致。
谢濯臣想起了当时没有说出口的话。
“我没有不想要你。”
沈烛音泪眼模糊,看不清他的神情。
他不是一个会说这种如承诺般言辞的人,但也同时也是个不屑于谎话的人。
“你明明就有。”
“我没有。”谢濯臣忽觉燥热,掀开了盖在身上的被褥,“我何时骗过你?”
沈烛音终于有了反应,快步走回来将被褥给他盖上,“你干什么!”
“砰砰砰!”敲门声后,沈照的声音从外面响起,“公子,言老爷听说您醒了,特来探望。”
沈烛音一下慌了神,言子绪他爹一来,谢濯臣难免要知道她大放厥词的事。
“我……我……”
悲伤被慌张取代,沈烛音结结巴巴,神情无措。
谢濯臣觉得她好笑,但面上只是淡淡道:“我都知道了,你乖乖坐着。”
他都知道是什么意思?沈烛音心里没底,但现下也只能老实坐着。
“进来。”
沈照推开门,言老爷带着参汤进来,笑容和蔼。他身后还跟着两个儿子,左边言子涟带着和父亲一样的微笑,右边言子绪疯狂眨眼表示自己的无奈。
“叨扰伯父,实在失礼。本应晚辈先行拜访,奈何身子不济,还望伯父见谅。”
他起身要行礼,言老爷连忙拦住。
“贤侄客气了,那用得着那些虚的,你好好养着才是。我家绪儿能交到你这种朋友,是他的福气。你能来我们府上,也是我们府上的荣幸。”
“伯父言重了。”
言老爷心中诧异,他见过谢尚书那两个庶子,虽收了他的礼,但言语之中总有几分对商贾的鄙夷。不久前他也见识了其妹妹的娇蛮,言辞之中也有几分高傲。
他也清楚言子绪是个什么德行,顶多交些狐朋狗友。
所以他已经预料了谢濯臣是个无知无礼的蠢货,谁知其人和他想像得完全不同。
这般彬彬有礼,反倒让他心里没底。
“贤侄这两日难熬,我特意让厨房炖了点参汤,你尝尝合不合胃口。”
谢濯臣轻笑,“谢过伯父好意,您放着就是,哪能劳烦您亲自送汤。”
他的目光扫过各怀心思的兄弟二人,“舍妹口无遮拦,之前若有冒犯伯父,还望伯父海涵。”
“贤侄多虑了,令妹也是真性情,我一个做长辈的,怎会和她计较。”
沈烛音在心里哼哼了两声。
谢濯臣在旁从容道:“伯父大人有大量,令晚辈汗颜。这几日在府中打扰,伯父如此关怀,晚辈定会手书告知家父。”
“至于伯父担心的事……”他的语调微微上扬,轻易左右在场之人的心情。
他低头浅笑,掩去几分鄙夷,“晚辈做不得主,但舍妹的话不无道理。家父极重礼法,家中断不会出现妾室掌管中馈,主母战战兢兢,嫡庶相争家宅不宁之事。”
“因为他认为,如此是主君昏庸的体现,连家中之事都主次不分之人,定是……”
谢濯臣微微抬眼,“不堪大用。”
言老爷莫名觉得背后一凉,笑容僵硬了几分。
在他身后的言子绪面露惊讶,不太确定谢濯臣是不是在替他说话。而言子涟紧紧抿着嘴,脸色很难看。
“是,贤侄说得是。”言老爷讪笑了两声。
倒不愧是尚书家的嫡子,说起话来跟他那手握实权的爹一般威严。
言老爷在心中默默推翻之前对谢尚书的揣测,这人四十不到的年纪一路晋升到了尚书位,深得圣上信赖,想必颇有智慧和手段。可在京城时与其儿子交际,后代实属平庸之辈。他还以为这风头正盛的谢尚书多少有些外强中干。
如今其嫡子就在他面前,几句话逼得他不得不抉择,和京城里那两个只懂享乐的庶子天壤之别。
“多谢贤侄提醒,那你好好休息,有事尽管叫人。”
“谢过伯父。”
谢濯臣面不改色,礼貌又疏离。
等他们一走,屋里又只剩兄妹二人。
寂静中沈烛音有些不自在,“你……你要给你爹写信?”
“用不着。”谢濯臣倚靠床栏,“他会选言家的。”
揣度他的父亲,是他幼时在谢府的生存之道。他有时候会觉得,他甚至比父亲自己还要更了解他。
沈烛音难免讶异,“所以你刚刚的话,只是为了帮言子绪?”
“你不是想帮他吗?”谢濯臣神色涣散,反问回去。
沈烛音顿了顿,攥着被角的手反覆握紧又松开,“所以你帮他是因为我。”
她似乎并不需要问就已经有了答案。
所以谢濯臣没有回答。
“难为你了。”沈烛音扭头,言语中夹杂了几分不知名的情绪,“看不上他还得帮他。”
谢濯臣心里闷闷的,“娘嘱托我好生照顾你,我看不上他又能怎样。你既喜欢他,我自会为你们的未来扫清障碍。”
沈烛音面上闪过一瞬间的错愕,但很快又反应过来。
就像当初她喜欢楼诤,他便亲手除掉楼邵,让楼诤顺利袭爵还没有后顾之忧。
即便他后来根本瞧不上楼诤。
沈烛音面无表情,“这么看,确定没有我就好了,你就不用多余操这些心。”
“呵。”谢濯臣被她气笑了,该记的不记,不该记的倒是跟刻心上了一样,“你从前不会这般与我顶嘴。”
“你从前也没这么自以为是。”
谢濯臣:“……”
他病了一场外面翻天了是吗?
“你从前条理清晰,偶尔料事如神,判断从不出错。为何偏在我喜不喜欢他这件事上如此自大?我记得我说过他只是我朋友,何时说过我对他有男女之情的喜欢?”
“你若不喜欢他,为何由他叫你那么亲近?”
沈烛音一愣,“沈家哥哥如此叫我的时候也不曾见你多疑。”
“沈澹又不会……”谢濯臣蓦然顿住,对此刻气愤的自己感到陌生。
沈澹又不会把她从他身边抢走。
“你是要与我吵架吗?”谢濯臣头脑混乱,许久都平静不下来,“为了他?”
不可理喻,沈烛音心里嘟囔。
“我没有。”沈烛音不服气地锤了被褥一下,还没敢用力,“我只是不明白你。”
“我自小身边只有你,明白的道理是你教的,偏好的东西是你偏爱的,喜欢的人自然也是你欣赏的。你明明都知道的,为什么还要质疑我?”
谢濯臣冷不丁道:“你的字还是我手把手教的呢,不还是不成样子,我怎知道其他事会不会也如此。”
沈烛音:“……”
哪壶不开提哪壶,谢濯臣就是世上最讨厌的人!
她气愤地站了起来,匆匆往外走。
“你去哪儿?”
“如你的愿,我去试试喜欢他!”
“你……”谢濯臣忽觉气血攻心,“咳咳咳……”
沈烛音一惊,顾不得赌气,立马折了回来。
“郎中说你要好好养着,你快躺下。”
还算有点良心,至少还会担心他。谢濯臣闭上眼睛,心里头安慰自己。
沈烛音懊恼,怎就忘了他还在病中。
愚蠢的想法占据大脑,谢濯臣眉头紧锁。
如果生病可以留住她,那他是不是该一直病着。
蠢,他暗骂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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