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所周知,瘟疫造成的损失并不比水旱蝗震等自然灾害要小,它造成伤害持续的时间比自然灾害更长。
大灾之后必有大疫,大汉这些年因为救助及时,疫病造成的影响并不大,因而没有被朝廷重视。
然而,这次会稽大疫来势汹汹,阖门皆染,户户有丧,就连太守都不幸染病,缠绵病榻,奄奄一息。
刘隆即位以来虽没有遇到大疫,但朝中对于瘟疫极为重视。
两汉之际,绿林义军差点因为大疫就散了。光武年间,匈奴分裂为南北,也与人畜疫相关。
太仆道:“会稽大疫,想必是阴阳失调,阴盛阳衰而致……”
太尉马英打断太仆的话:“春夏之交,寒暑错位,人易得病,且会稽处在瘴疠之地,疾疟横行。当今要务是派太医循行医药,赈济百姓,以安人心。”
太常杨震转头问太医令,道:“太医令可知会稽的大疫是什么病症?”
太医令额头出了一层冷汗,道:“未见病人,下臣不敢妄下结论,但依奏表所言约莫像下利和疟疾的症状。”
杨震闻言一惊,一种疫病已是难缠,怎么还是两种病症齐发?
邓绥缓声道:“会稽太守病重,现如今谁主管政务?”
尚书令回道:“马太守征辟都水谒者马臻为五官掾,又征辟当地贤者周兴为长史,现在政务由马臻和周兴共同主管。”
邓绥闻言沉吟,道:“前者尚书仆射左雄调查都水谒者马臻一案,查明沈远乃是诬告。马臻筑湖修提,灌溉万顷良田,于朝廷有功。有功当赏,现擢马臻为会稽代太守。”
“再派光禄大夫与太医前往会稽巡视疫疾,为百姓提供医药饭食。死于疫病者,朝廷出棺木钱财埋葬。”
邓绥的目光落在马英身上,道:“马公负责协调朝中医药钱帛,务必以生民为重。”
太尉马英恭敬道:“下臣谨遵陛下口谕。”
邓绥又看向太医令,道:“太医令,你从署中选出擅长治疗疫病的太医前往会稽,医药器物任其调用。”
刘隆道:“人命贵重,有逾千金。太医要慎重对待疫病,若有人阻碍疫病防治,不论任何缘由,太医须坚定拒绝。若有人强行阻拦,依法论罪。”
大汉重视孝道和宗族,难免有人愚昧无知隐藏染疫的亲人,导致疫病扩散。
太医令神色一凛,道:“下臣领命。”
事情定下来,邓绥让众人散去,和刘隆说起来大汉历次疫病来。
听完,刘隆心中感慨,这疫病对大汉的伤害远比他想象中还要厉害。
邓绥道:“瘟疫无情,对待士庶贵贱、贤与不肖皆一视同仁,便是天潢贵胄也不能幸免。隆儿,对待疫病万不可掉以轻心。”
刘隆郑重地点点头,他在前世对于疫病造成的损失可是深有体会。
邓绥见刘隆真正记在心中,才停了这个话题,让刘隆回去上学,自己独自忧心。
刘隆出了后殿,走在游廊上,内心忧虑。太医令说的下利和疟疾在前世已经不是什么致死疾病,然而在大汉几乎要靠病人自己硬熬。
被誉为医圣的张仲景还未出生,太医令开出的汤药刘隆有时都怀疑有没有用处。
燥热的夏风吹在脸上,让刘隆更加心烦意乱。
疫病……传染病……
刘隆突然对江平道:“常言道,病从口入。疫病传染多通过飞沫传播,你找人用棉絮缝制遮面,服帖口鼻,不能迂阔。弄好就送过来,不必精美。”
“再去蔡侯那里取来水晶镜,就说给太医观察病灶用。”
江平应了正要吩咐下去,刘隆又叫住他道:“你再把太医令或者去会稽的太医请来,我有事嘱咐他们。”
江平连连应了,刘隆去了前殿等候太医令和太医过来。
邓绥听到寺人通禀皇帝去了前殿又召来太医,点头道:“皇帝心里有百姓,勿要打扰他。”
太医令还未回到官署,就收到皇帝召见的命令。他连忙点了一位擅长治疗时疫的太医,与自己随行。
太医疾步而来,太医令一边走一边和他说了刚才的情况。
这太医姓张,闻言眉头紧锁道:“下利和疟疾可不好治啊。朝中这十多年未有大疫,如今一来就气势汹汹。”
太医令叹息道:“尽人事,听天命。诸位太医中数你对时疫最了解,我举荐你去会稽。陛下圣上信赏必罚,对这事极为重视,你心里什么想法?若是不能行,我再换人。”
张太医拱手道:“多谢令长举荐,为医者当救死扶伤。如今会稽大疫,我当责无旁贷。”太医令颔首。
张太医又道:“这圣上传召不知为何?”太医令道:“去了便知。”
两人进了前殿,低头朝拜,余光瞥见皇帝正拿着一个透明的圆镜照桌案。
刘隆将水晶镜放到桌案上,这枚水晶呈圆形,无色透明,周围镶嵌木头,有个木柄,形制与前世的放大镜差不多。
它是张衡和蔡伦共同研究制造出来的,也是放大倍数最大的一块。
“你擅长治疗疫疾?”刘隆问太医令旁边的中年人。太医令擅长的是治病调养,而非疫病。那他身边的人想必对疫病有独特的研究。
张太医恭敬道:“下臣略有研究,不敢当擅长。”
刘隆问起他对痢疾与疟疾的看法,张太医在来的路上已经组织好语言,张口说起医治两疾的汤药来。
刘隆对中医不大懂,中间唯有点头而已。待张太医说完,问起防治的问题。张太医说了病患隔离,集中治疗等等方法。
两汉发生大疫多次,医署有了一套较为完善的处理方案。方案若想要全部推行下去,还需要朝廷坚定的支持。
医者的地位在大汉比较低下,司马迁曾经将其与倡优相比。
刘隆听完,道:“专业的人办专业的事。这疫病的治疗全权交给你们医者,若有人抗命不遵,上书报于朝廷。朝廷定当依法处
置,绝不姑息。”
太医令和张太医异口同声称赞皇帝英明,心中得了皇帝的保证,大为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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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隆又命人将水晶镜传给二人,道:“此物有放大之效,可助你们观察病源病灶,你们拿去吧。尚方局还会再送几个水晶镜给太医署,只是都不如这个放大倍数大。”
太医令对水晶镜有所耳闻,当年一诸侯王患有眼疾,看不清东西,尚方局就呈水晶镜辅助他观物。
太医令举着木柄,对着桌案,看见上面放大的纹理,吃了一惊,心中既不安又欣喜。
这枚水晶镜怕是价值连城。太医令看完,将水晶镜小心翼翼地递给张太医。
刘隆又道:“朕偶然看到说疟疾是通过蚊虫传播,可用青蒿绞汁冲服。”
张太医听了,点一点头道:“民间确实有青蒿汁治疗疟疾的习俗,圣上渊博。至于蚊虫传播疟疾……小臣惶恐,孤陋寡闻。”
刘隆道:“不独蚊虫,连蛇鼠都会传播疫病。最好不要吃野味,万不得已非要吃时一定要煮熟。”
张太医道:“下臣谨遵圣上教导。”
刘隆摇头,道:“朕非医者,所看皆是书上之言。你们到了疫区,一定要实事求是,查出传染链条,病因,对症下药,不可妄信神鬼之言。”
张太医又忙不迭点头,刘隆继续道:“朕记得,有次朕生病,太医令让太官准备石蜜水和盐水让朕服用?患疫的病人可否能用石蜜水和盐水?”
太医令闻言想起,有次皇帝得了风寒不思饮食,故而调了石蜜水和盐水让皇帝服用。石蜜性温,滋阴补阳,而盐食之有力,每顿皆要吃。
“可。盐也就罢了,但石蜜价贵,恐不易得。”太医令斟酌道。
刘隆道:“太官有石蜜,你找他要,与药材一起带去会稽。会稽也种植石蜜,再去找马公批些钱帛,若是不够到地方再买。一个人怕是用不了多少石蜜。”
太医令拱手道:“圣上仁慈。”
刘隆看着他们,温和道:“病从口入,不独是吃食,呼吸也有可能传染。朕让人做了遮面,你们行医时,自己也要做好防护。”
太医令和张太医闻言,心中一暖,道:“下臣多谢圣上关怀,定当肝脑涂地以报圣恩。”
刘隆闻言笑起来,摆手道:“不必如此郑重,只要做好自己的本质工作就好。”
刘隆想了想,暂时想不到其他的事情,就让二人回去准备南行之事。
刘隆起身,又带着江平前去学堂上学。呆在学堂的时光不多了,且行且珍惜。
关于会稽大疫的应对举措有条不紊地颁布执行下去。次日,光禄大夫和张太医等人带着药草钱帛前往会稽。
此时的会稽人心惶惶,家家闭门,户户都有哭声传来。
马臻心焦如焚,这疫病来得急,一下子传得城中都是。城中人惶恐,纷纷前往乡下,连累乡野也成了瘟病的巢穴。
大夫不够,巫医当道,又有宗族阻挡,马臻的进展颇不顺
利。他神情郁郁地回到府衙,来到马太守的院子前,隔着门问族叔的身体情况。
奴婢回道:“明府与昨日差不多,仍然畏冷畏热。”
≈ldo;饮食如何??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马臻问。
奴婢道:“明府每顿仅食半碗羹汤而已。”
马臻叮嘱道:“务必好生照顾明府,多劝餐饭。”
奴婢亦道:“明府也有话叮嘱郎君,让郎君千万保重身体,不必担忧他。”
马臻听了,心中更加难受和愧疚。族叔是因为要帮衬他筑湖修提才调任会稽郡的,若族叔发生不测,他必当一生难安。
马臻回到府衙,碰到长史周兴,两人相视,均是摇头叹息不已。
周兴脸上还带着怒色,道:“西城也有疫病了。”
马臻惊讶:“那里不是张氏的族地?他们将有症状的百姓都赶得远远的,怎么会被传染了?”
周兴脸上流露出厌恶之色,解释道:“张氏二房的老母亲染了下利之疾,没有上报,反而藏在家中,伺候的奴婢都染了病。还有……”
周兴说着突然干呕起来,马臻忙给他倒了一杯水。周兴摆摆手,缓过神来,忍着恶心道:“二房的郎君竟然尝其母的……其母的粪便……”
马臻听完呆愣一下,随即跟着周兴干呕,道:“这是人做的事情吗?”
周兴自从听了这事,胃口全无,连水也喝不了。他郑重地对马臻道:“请千万告知明府,勿取此人为孝廉。此獠当诛!”
马臻刚想要点头,然而脑海中浮现族叔的病情,忍不住苦笑起来。
周兴安慰他道:“算算日子,朝廷派出的太医也快要到了。太医医术高超,定会手到病除。”马臻听了也只好这样安慰自己。
周兴想起一个多月来见到的种种,忍不住愤懑悲哀起来。会稽郡的城中都设了隔离区,派遣大夫照看治疗,然而还面临着药材不足的问题。
世家大族不愿移出病人,又囤居药材粟米,致使二者价格居高不下。马太守病倒,他们并非主官,做事颇多掣肘。
而且马臻因为筑湖的事情与会稽郡的豪族势同水火,豪族中扯后腿不服管理的人比比皆是。
令马臻和周兴惊喜的是,天使比他们预计的还要早上十天到。
张太医与同僚迅速接手病人的治疗,针灸汤药食疗轮番而上。马臻走马上任,成为会稽郡的代太守,与光禄大夫一起让豪族转出病患,集中治疗。
马臻私下里与周兴感慨道:“会稽豪族怕是要恨死我了。”
修湖淹了人家祖坟,又逼迫豪族交出病人。若是治好病人也就罢了,若是治不好,只怕马臻要落下怨恨。
周兴安慰他道:“明府做事无愧天地,何必怕这些乡野村夫?”
马臻叹息一声:“且不管这些,千秋百岁,自有公论。”
会稽郡笼罩着大疫,一片惨淡,然而雒阳的日子也不好过。
京师又旱了!
,老天爷仍然没有下雨,秋稼种不上,只能干等着。
刘隆心情郁郁,只觉得这东汉破破烂烂,南北都不安生,简直是无以自存。
邓绥接到会稽郡天使的奏报,灾情属实且极为严重,下旨免了郡国的租赋。
至于京师的干旱,邓绥忧心之余,又忍不住庆幸。只有京师旱灾严重,附近郡国皆影响不是很大。
晚上睡觉前,邓绥和陆离闲聊,苦笑道:“若当年没有灾祸发生,我竟然觉得神奇。”
一执政便是天灾人祸,邓绥这些年过得颇为艰难,居然以苦为常,实在可怜可叹。
陆离拿小皇帝曾经说的话安慰邓绥道:“殷忧启圣,多难兴邦。大汉这些年若非有陛下操劳,哪有今日的太平?陛下正是这大汉的文母,百姓无不对你感恩戴德。”
邓绥躺在床上,盯着床帐,闻言摇头道:“我只不过做了自己该做的吧。”
陆离听了笑起来:“陛下这么说,倒让我想起一句话。”
“什么话?”
陆离笑着回道:“陛下这样的贤明之人做了自己该做的事,那朝中的大臣岂不是做了很多不该做的事情?”
邓绥闻言一愣,朝臣的大臣一一在她的脑海中闪过,良久道:“未必都如此,还有许多股肱之臣。”
大汉能有今日的安稳,也有这些大臣的功劳。他们不能被埋没。
陆离将床帐放下,吹灭了灯,道:“陛下总是能看到别人的好。这些日子陛下忙坏了,早些休息。”
邓绥应了一声。殿内顿时暗下来,皎洁的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
天气越来越热,北宫的树叶被太阳晒得卷起来,无精打采,夏蝉倒是叫嚣得厉害。
刘隆一天到晚无课时都在崇德殿后殿蹭冰,借着凉爽读书批阅奏表。
他还叮嘱江平道:“德阳殿没有人,就不用冰……算了,里面还有宫女寺人候着呢。”
刘隆想要节省却无处节省。江平当然要满足小皇帝的愿望,道:“我去与他们说。”
刘隆想了想,还是作罢,道:“我为皇帝,一言一行的背后都涉及许多人,不能不慎重。有时便是好事也成了坏事。此事,到此作罢。”
江平闻言沉吟,道:“圣上英明。我回去与他们说,德阳殿可以不节俭,但不能浪费。”
刘隆闻言笑起来,点头道:“你说的在理,就按你说的来。天气暑热,宫人们辛劳,你去嘱咐太官煮些绿豆汤或者消暑去热的汤药来。”
江平笑道:“我这就去吩咐。”
“你直接去找蔡侯。”如今宫中大长秋空悬,这宫中事务一向是蔡侯管理的。
刘隆吩咐完,跨进后殿,一股凉气迎面而来。
邓绥抬头见他,笑着让陆离给他倒了一杯沁凉的乌梅汤。盛放乌梅汤的银壶埋在冰盆里,这好像不是母后惯常的喝法。
“你们年轻人都爱喝凉的。”邓绥一脸笑意地看刘隆
喝乌梅汤,嘱咐道:“不要喝那么快,省得闹肚子。”
刘隆从外面过来,浑身冒汗,正想一饮而尽,闻言只好乖乖地小口啜饮。
他喝完放下杯子,杯子外壁上凝了一层水汽。刘隆笑着对母后道:“我省得,母后这乌梅汤是当日所熬,又在冰盆里放着,大热天也不会坏,更不会闹肚子。”
邓绥道:“不会坏,也不许多喝。会稽郡上奏表,说半个月前控制住了疫情。”
刘隆闻言脸上一喜,道:“真的?可算控制住了。伤亡如何?”
邓绥将奏表递给刘隆,道:“你自己来看。”
刘隆看到上面的统计数据过于粗糙,转头母后:“母后,有对比数据吗?”
邓绥随口说了光武年间的数据,刘隆听了发现疫病致死率确实下降了。
“每一个数据后面都关乎一个家庭,马臻和张太医的数据太粗糙,以后数据更要详尽一些。”刘隆道。
邓绥点头,赞同道:“确实如此,再让张太医和马臻上奏一个详尽的奏表做留存之用。”
刘隆笑着问道:“有功当赏,不知道母后要怎么赏赐这些人?”
邓绥想了想道:“马臻为会稽郡太守,原太守调任东海郡,张太医赏爵位六级,其他太医赏爵四级,再赏赐钱帛若干。”
刘隆道:“母后赏罚分明。我现在有个想法。”
邓绥一听到刘隆说自己有个想法,就忍不住头疼起来。刘隆的想法与其说是想法,不如说是理想。实现至少花费数十年。
“你说说看。”邓绥摆手道。
刘隆笑道:“我也是因为会稽疫病有感而发。疫病猛于天灾,有常与水旱蝗震等自然灾害勾连,不可不防。”
“嗯。你想怎么做?”
刘隆道:“培养医者、提高医者地位以及编纂医书。”
邓绥闻言,低头沉吟,道:“可,但需要从长计议。”
刘隆道:“医疗水平进步了,百姓的寿命就会增加,这是好事。”
邓绥不知想起什么,道:“好吧,这事交给太医令等医者去做。”
刘隆点头,道:“也可张榜寻求民间良医,或者让郡国推荐。”邓绥点头,将这事记在心里。
疫病不可不防。会稽地广人稀,尚要花费近亿钱防控疫病。若疫病发生在京师,后果将不堪设想。
说完疫病的事情,刘隆开始写作业。张师傅走后,他的算数天文课就停了。
他写作业时,偶然想起张师傅,心中时不时涌出思念,道:“张师傅是不是快回来了?”
刘隆只是随口一说,没指望有回复。张衡远在南边,山高水长,路途艰险,音信不通。
“你张师傅来信说,今年腊月初有日食。”邓绥头也不抬道。
刘隆闻言呆愣了一下,问:“那张师傅说什么时候回来吗?”
邓绥道:“没有,倒是伯姚说他们有可能今年冬季回来。”
刘隆松了一口气,道:“还好还好。张师傅不在怪不习惯的。”邓绥听了,轻笑一声,没有说话。
突然,外面进来一寺人,面色凝重,拜道:“启禀陛下圣上,平原王……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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