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隆匆匆和樊嫽告别,加快脚步回到崇德殿后殿,迫不及待地要将这个想法分享给母后。
邓绥认真地听完,怔愣一会儿,道:“隆儿有心了。”
刘隆的脸上露出兴奋的表情:“宫中有了女医,就能时刻为母后调理身体。我还准备将此事形成定制,不独为母后,也为子孙后代计,更要在郡国推广……”
邓绥没有打断刘隆的兴致,静待他说完,然后说:“少府之中原本有女医。”
刘隆一愣,惊呼道:“我怎么从未见过有女医为母后诊治?”
像母后这样的伏案工作人员,少不得要按摩颈腰,艾灸拔罐,或者精油养肤什么的。
别问刘隆怎么知道这些,问就是亲自试验过,当然除了最后一项。
然而,刘隆几乎没有见过女医过来,平日也多是陆离为邓绥按捏肩膀捶腿拍揉。
“陆姑姑难道是女医?”刘隆惊讶地看向陆离,没想到这是一位深藏不漏的人才啊。
陆离连连摆手,一口否认道:“奴婢只会些伺候人的小手艺,怎么能担起女医?”
刘隆闻言,眉头微微皱起,狐疑地看着母后,劝道:“既然少府有女医,母后可不要学什么讳疾忌医啊?”
邓绥听后,展颜大笑,然而笑着笑着笑容就收敛起来,仿佛凝固一般,随后与刘隆说起一件旧事来。
“隆儿可曾知道孝宣帝许皇后之事?”邓绥问道。
刘隆沉思一下,迟疑道:“故剑情深?”
孝宣帝在民间长大,与妻子许平君感情甚笃,然而他后宫中还进了霍光的女儿霍成君。宣帝以寻旧时剑的缘由告诉大臣,他不忘旧人要立许平君为皇后。
邓绥又问:“那你知道许皇后是如何死的吗?”
刘隆道:“好像是被人毒死的。”
邓绥点头,继续道:“霍光之妻霍显令女医淳于衍在许皇后的药中下毒,毒死了许皇后。”
刘隆听完,明白母后的意思,顺着道:“所以宣帝迁怒女医,致使女医有名无实,形同虚设?”
邓绥缓了缓,点头道:“出了淳于衍一事,不独皇帝忌讳女医,就连后宫嫔妃也对女医心存怀疑。天长日久,少府里得用的就只有产婆。”
刘隆不解道:“医者被威逼利诱戕害皇后,违背职业道德,这与男女有什么关系?难道医者是男的,就不会违背医德害人吗?”
邓绥闻言,脑子就像被拂去雾气的水晶琉璃镜,顿觉浑身一轻,说:“隆儿心中无垢,我不如你啊。”
刘隆闻言大惊,道:“母后别这样说,我才要像你学习呢。”邓绥闻言又是大笑。
一旁侍立的陆离犹疑道:“我听闻女子卑弱,比男子更容易威逼利诱。”
刘隆抬头看向陆离,道:“若当年阴废后威逼利诱让你伤害母后,你会妥协吗?”
“当然不会。”陆离想也不想出口道:“奴婢会用自己的性命保护陛下。”
“至于女子卑弱……呵,你看看吕后就知道了。”刘隆道。
陆离一听吕后,倒吸一口凉气,这位可是让汉初朝臣宗室都颤栗的存在啊,连统掌千军万马的韩信都被她杀了,更不用提戚夫人这位宠妃了。
邓绥见皇帝与陆离越说越远,将话题拉回来,转头对侍奉的曹丰生,道:≈ldo;曹女史,你拟一道让郡国二千石举荐女医的指令。??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再拟一道胎养令,照孝章帝旧例,凡妇人怀妊,赐胎养谷三斛,丈夫免算一年。”
刘隆听到实实在在对百姓好的敕令,开心地笑道:“母后英明,还是母后心思细腻,心怀百姓,考虑长远。”
邓绥对刘隆直白的吹捧颇感无奈,笑道:“这些书上都有,凡爱惜民力者,都会提出来。”
刘隆闻言想起学过的《勾践灭吴》,勾践为了繁衍生息对产育的人家都有赏赐。
再想想后世,刘隆不得不感慨一句世风日下。
“母后,咱们从民间召集一批女医,再培养一批,到时送到各郡国救人性命。”刘隆说着,浑身突然有了干劲,畅想起美好的未来。
邓绥点头,附和了一声。曹丰生低头草拟诏令,脸上流露出慈祥的笑容。
刘隆来了精神,挪到母后身前坐下,对母后道:“母后,我和你说,什么商鞅变法桑弘羊改革都不是影响最深刻的改革,影响最深刻的改革只有两个。”
邓绥抬头,盯着刘隆,看她这个不走寻常路的儿子嘴里究竟能说出什么事情来。
刘隆轻咳一声,汇集了众人的目光,才说道:“农业与医疗上的改革才是最基础最深刻的改革。”
邓绥听了,沉思半响,良久道:“确实如此,土地供应人畜,良医能救死扶伤。”
刘隆听到母后的赞叹,脸上露出得意的神色。邓绥转头对陆离说:“你让少府和大司农将历年的租税籍帐送来一份。”
说完,邓绥又对刘隆道:“你最近不用批阅奏表,就看这些籍帐。嗯,我让大司农教你。”
按皇帝的意思,这也要弄,那也要弄,确实每一样都是对大汉有益,但是哪一样不要花钱?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邓绥决定让皇帝提前感受当家的压力与忧愁。
“嗯,我听母后的。”他也正想要全面了解大汉的财政状况。大汉的国库里一直没钱,他是知道的。
但是需要用钱的时候,母后总能恰到好处的调拨出钱。这让刘隆既叹服又惊讶,他也想学这样的本领呢。
次日,刘隆下学归来,就看到桌案上堆积的账册,禁不住心生畏惧。
待他要坐下时,陆离笑着说大司农来了,让他去前殿听讲。刘隆听了眼睛一亮,对母后笑嘻嘻说:“还是母后好。”
邓绥摆手让他离去,去听大司农讲解国家的租赋收入。时任大司农是朱宠,邓氏门生中最受重用的人之一,与少府一起掌控着整个国家的财政收入。
不过朱宠并非阿谀奉承之人,反而颇有
才能,人品也正直。账册最是无聊,但朱宠旁征博引,各种典故信手拈来,竟然让这账册多了几分趣味,引得刘隆兴趣盎然。
朱宠教导刘隆尽心尽力,刘隆也学得颇为顺利,双方都十分满意。
几日后,刘隆正在看账册时,太医令过来,上了一本关于皇室及其近支的生育情况报告。
刘隆看完,心中暗叹果然如此,死于产育的女子竟然有五分之一左右,这些死去的女子又多以不到二十岁的女子为主。
婴幼儿夭折率更是触目惊心。而皇家女性和婴幼儿的死亡率又远超过平均值。
“母后那里看过了吗?”刘隆将奏表放到桌子上,问道。
大臣上奏表是两封,太医令也准备了两份,另一份已经让人送到崇德殿。
刘隆用手敲击桌案,脑子里不断思索,良久道:“这件事你交给其他人继续调查,扩展到雒阳城,数据务必真实,不得作假。你呢,把主要精力放到行医,培养医者,编纂医书上。”
“母后已经下令重振女医,这件事你要放到心里。另外切记,要加强医者的医德培养。”
太医令恭敬道:“谨遵圣上圣谕。”
刘隆最后又想起什么,对太医令勉励道:“医者关乎患者性命,好生做事,提高医术,若对天下有功,朕亦不吝品秩。”
太医令闻言,眼睛发亮,声音发颤道:“小臣必当尽心竭力,肝脑涂地。”
太医令的品秩六百石,这也是医者最高的品级。皇帝所言提高品秩不仅仅是指待遇的提高,还是指医者地位的提高。
太医令怎么不激动?
谢恩完,太医令想起一事,道:“前者尚方局送来水晶镜极为好用,小臣有几个想法想要请尚方局帮忙,还请圣上示下。”
刘隆闻言,想起前世看到的一句话“骨科的尽头是钳工”,医者还需要许多辅助用具。
于是,他赞同道:“朕让小黄门传口谕到尚方局,让他们协助你们。不管金银水晶,只要有用尽可去用,切忌不可浪费。”
说完,刘隆又惋惜一声,道:“可惜张师傅在南边没有回来,他对于器具的研究颇有心得。蔡侯的动手研究能力都不错,只是他事情太多。”
太医令忙道:“小臣听闻张帝师与蔡侯均授课教徒,名师出高徒,想必那些徒弟也各个不错。”
刘隆点头道:“你说的有些道理。你是伺候过孝章帝的老臣,老成持重,医术精湛,朕把医事交给你,自然放心。万望你放开手脚去做,有什么难处,与少府、朕与母后说就是。”太医令连忙称是。
吩咐完太医令,刘隆继续看账册,这些数字里面包含着整个国家的运营,需要用心去看去揣摩。
邓绥也看到了太医令上奏的报告,看完传给曹丰生等几人。
曹丰生看完叹道:“妇人不易,竟然到了如此地步。”生育对于女子而言简直就是鬼门关。
马秋练心有余悸,拍拍胸口,道:“幸好我不曾想过
成亲。”
曹丰生转头安慰她道:“未必人人如此,我听闻年长些身体健康的女子更容易产子。你剔除年幼的和年长的,剩下的妇人多是平安产子。”
邓绥道:“曹女史,你负责协调女医的事情,有什么不决的,直接向我禀告。”
曹丰生正色道:“谨遵陛下圣谕。”
说罢,曹丰生脸上又露出笑容,道:“没想到圣上竟然关注这些内容。书上言: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圣上有如此想法举动,怕是因陛下及他人,可见陛下纯孝之心。”
马秋练也跟着道:“我还听人说圣上要张榜召来像义妁那样的名医侍奉陛下呢。”
邓绥见曹丰生和马秋练都在夸赞皇帝的孝心,脸上忍不住露出欣慰的笑容,道:“圣上这孩子心思细腻。”
曹丰生感慨道:“这是陛下教得好。”
马秋练真心实意道:“也唯有陛下这样心怀百姓的人能教出圣上这样的皇帝。我观圣上有孝文帝遗风。”
邓绥笑着推辞道:“圣上年幼,还要多教导呢。”
说到子嗣,邓绥想起曹马二人跟随自己多年,虽然岁时赏赐不缺,但无常制,她想要恩荫二人子孙。只是曹女史尚可,马秋练不想成亲,一时间邓绥有些为难。
邓绥在与刘隆散步时,说到这个事情。她这个儿子想法天马行空,甚至有些骇人,但综合一下,还是能拿来用的。
“这有何难?”刘隆果不其然道:“母后给她们封官就好了。”
邓绥沉吟道:“女子封爵有古例,但封官却无旧例。”
“岂能事事循古?”
“不循古只怕不长久。”
刘隆听了这话,想起被称为巾帼宰相的上官婉儿,她的品级走的是后宫嫔妃序列,思索半天,始终想不到良策。
他唯一想到的能让女官长久存在的办法,就是让女官依附母仪天下的皇后(太后)。
“母后开了府,在府内设置女官即可。既无古制,何不从母后起?”刘隆说道。
邓绥闻言,沉吟道:“可以一试。”
邓绥记在心中,次日封曹丰生为长乐尚书,品秩六百石,马秋练为长乐尚书仆射,品秩四百石,樊阎耿均为长乐尚书郎,品秩三百石,几人统称女史,辅佐长乐宫太后处理事务,模仿尚书台的建制。
朝臣知道后,虽然觉得不合古制,但这是长乐宫的事情,不容易干涉,只好捏着鼻子认了。
曹丰生几人得到正式编制后,万分欣喜,互道恭喜。
“我这是当官了,嘿嘿……”阎雪忍不住笑出声,拿着印信绶带,高兴地不知如何是好。
耿纨纨期待地看着曹丰生,问:“曹女……曹尚书,咱们有专门的官服吗?”
她刚说完,其他人都目光灼灼地盯着曹丰生。曹丰生笑道:“都有都有,织室正在制作咱们的官服呢?”
阎雪道:“可以在上面绣花吗?”
樊嫽摇头道:“咱们的官服不求
好看,但求端庄持重。”
阎雪一拍额头道:≈ldo;是了,咱们要给人留有可靠的印象。≈rdo;耿纨纨也跟着附和。几人对未来充满了美好的憧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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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隆知道几位女史晋升,特意让江平送了贺礼过去。
江平送完回到德阳殿,回禀道:“几位女史都欢喜得很,要过来谢恩,被我阻止了。”
江平老怀欣慰,他家的皇帝终于学会收揽人心了,还是皇太后身边的女史。
刘隆笑道:“这是她们应得的。”曹马等几位女史放到如今的朝臣中,也不比那些参预朝政的尚书郎们差。
有功当赏,不必拘泥性别。只是女性正式走上政坛,只怕还需要很长的路要走。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江平道:“昨日,河南尹推荐了一位女医过来,太医令与之论道,说是有真才实学,已经入职少府,侍奉太后。”
刘隆脸上露出笑容,道:“邓豹行动怪快的。你与蔡侯说一声,选些聪明伶俐有志学医的宫女跟着女医学习。”
江平笑着道:“蔡侯已经安排人过去学了。”
刘隆道:“蔡侯做事一向周密。你给太医令说一声,趁着女医齐聚,多讨论,最好能编写一本关于妇人婴儿的医书。”
江平闻言,想起这段时间皇太后对圣上的教导,心中既满意又不满意。
皇太后让大司农和少府卿教导皇帝国家财政,这让江平有一种太后过两年就放权的错觉。
但是,皇太后又支持圣上做些关于妇人医者的事情,这让江平不知道要如何评价。虽然这些很重要,但与君王之道想衡要差很远哩。
于是,江平斟酌字句地劝导道:“圣上九五之尊,这些微末小事交给太医令办就好,何必事事叮嘱,时时关心?圣上当务之急是要听政呢。”
刘隆听了摇头,温声解释道:“正因为医术在时人看来是微末小事,所以我才主持,让朝野看到我的重视。况且这关乎人命,不得不重视啊。”
“至于听政嘛,我还未说话就开始听政,多一些时间少一些时间没有区别。”刘隆跟着母后,真不缺处理政事的理论,当然多学一些,总是好的。
江平听到此处,心中微酸,如今皇太后虽允了圣上明年不用上课转而去听政,但依皇太后揽权的性子,只怕皇帝到时还是有名无实。
偏偏他家的皇帝一叶障目,对皇太后十分盲从。若以后皇太后真揽权不放,小皇帝还以为皇太后心疼他呢。
江平又不敢挑明,怕给皇帝和自己带来麻烦,只能这么糊涂地过了。
反正这天下以后都是皇帝的,皇太后做得再好,也是为皇帝做嫁衣。江平这样自我安慰。
“你在想什么事情?”刘隆见江平走神,问道。
江平立即道:“没什么。”
刘隆狐疑,最后叹道:“连你也有心事了。我现在每天过得充实,也很开心。嗯,如果没有那些天灾,我会更开心。”
天灾深深将大汉国运死命地往后拖
,能维持国力不退已属不易,更遑论什么盛世?
江平闻言安慰小皇帝:≈ldo;今年干旱和地震都发生了,下半年估计平安度过。≈r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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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隆悠悠道了一句,道:“张师傅说腊月初会有日食。”
江平一口气断掉在嘴里,握了握拳,道:“张师傅预测得很好,下次不要预测了。”
刘隆闻言,大笑起来道:“你把张师傅当成乌鸦嘴了吗?”
乌鸦叫丧,是因为闻到将死之人的味道。这张师傅提前预测了日食,虽然日食已经证明是天象,但众人心中还是给日食蒙上了一层灾异的色彩。
“张师傅大才啊!”刘隆说完,又感叹道:“不知他什么时候回来。”
刘隆在德阳殿中无事,就带着江平来到崇德殿后殿找母后。
路过偏殿,他听到殿内颇为热闹,于是抬脚走进去,只见几位女史围绕着一位中年妇人说话。
几人见他过来,忙过来拜见。刘隆这才知道那位中年妇人正是河南尹邓豹推荐过来的女医韩阿玉。
刘隆问道:“韩女医从何处学得医术?”
韩阿玉回道:“民妇娘家是药材商,夫家世代为医,因此跟着学了些微末医术。承蒙贵人不弃,推荐到宫中。”
刘隆又问:“原来如此,韩女医擅长什么?”
韩阿玉道:“不敢当擅长,对妇人之疾略有研究。”
刘隆点头道:“宫中有不少医书,又有诸多太医,女医可在宫中精研医术。”
韩阿玉道:“民妇谨遵圣命。”刘隆说完,离了偏殿,来到后殿,殿中只有母后、曹丰生和陆离三人。
拜见完母后,刘隆奇道:“今日的政务比较少?”所以几位女史无事都到了偏殿?
曹丰生笑道:“韩女医对保养颇有心得,所以小丫头们都过去听了。”
原来如此。
刘隆转头问邓绥道:“母后,这位女医可得用?”
邓绥颔首道:“倒是不错。”刘隆笑道:“不错就好,等其他郡国的女医来了,母后选几个医术精湛的留在身边侍奉。”
邓绥摇头道:“哪里用得着几个?这么多女医留在宫中都是浪费,不如在其切磋学习完医术后,送还郡国,医治百姓。”
医术在当今属于家族传承,常常敝帚自珍,他人无从学习。邓绥想着借这次机会,凭借国家力量,强行让医者进行交流,对药方针灸等治疗手段去芜存菁。
各郡县的女医陆续到达,太医令呈报皇太后,选了几处宫殿安排人住下。殿中每日都传来争论的声音。
女医还未到齐,张衡就回来了。
他带着新编的历法回来了!
说到历法,几年前张衡就在编纂,但今年才最终定稿。
“下臣请圣上为历法取名?”
刘隆吃惊地掀起冕旒,仔细打量眼前黝黑精瘦的男子,问:“你是谁?”
张衡满是自得的神情瞬间凝滞,笑容也凝固在嘴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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