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信心


    尴尬而可怕的沉默持续了片刻, 楠叶西忍才终于艰难的移开目光。大概是冲突过于激烈,他的口齿都不太清晰了:


    “我不知道世子想说些什么。”


    没有直言反驳,而是顾左右言他, 言下之意便是昭然若揭了。倭国的使臣眼神游移,却又总是忍不住偷偷的窥伺穆国公世子,试图判断出情报的来历


    “是么?”世子神色不变:“那就只当是我的一点胡话吧……此外, 烦请贵使转告倭国的高官们。无论世事如何变化, 高丽都是中原的咽喉;而为了保护致命的要害,中原可以下定匪夷所思的决心, 支付不可想象的代价——哪怕是在最困难的时候。当然, 楠叶先生,相信我, 你是不会想亲身体会这种决心的。”


    语气轻描淡写,却令楠叶西忍汗毛耸立,真有了汗流浃背的错觉。他木然片刻, 才终于涩声开口:


    “坚决保卫高丽半岛,这是贵国皇帝的意思么?”


    世子仔细看了他一眼,展颜而笑:


    “楠叶先生很聪明啊, 或者是从你们收买的眼线中收到了消息?好吧, 既然双方都心知肚明,我也没有必要隐瞒。当今圣上的确对高丽颇有不满,也从来没有允诺过要给高丽什么安全保证……贵使的情报是完全正确的。”


    都不必探知什么西苑内幕, 只要看一看接待高丽使者的规格, 就知道圣心已经有所偏向,要借朝贡事务来敲打高丽人了。这一次高丽使臣如此低调沉默, 大约也与这隐约的风向有关。


    当然,如今的龃龉还是小事, 等到册封世子及高丽宫变的烂账正式爆发,双方的关系才急转直下,几乎到了难以挽回的地步。而倭国则趁隙入侵,搅动了整个半岛的局势;所谓“征服中国”的痴人梦呓,亦由此而甚嚣尘上,流毒之远,不可计算。


    如今的倭人倒未必看得这么深远,但时时关注中原与高丽的秘闻,居心恐怕颇为可疑。楠叶西忍敏锐的察觉到了世子话中含糊的矛盾,立刻追问:


    “所以,中原必定保卫高丽云云,只是世子的看法,不是贵国大皇帝的意思了。”


    穆祺不动声色:“不错。”


    楠叶西忍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照这个意思看,世子并没有得到大皇帝的许可,就擅自对外表态了么?我不懂上国的律法,但也听过儒宗君臣父子的纲常。世子这样的做法,是该算矫诏呢,还是该算妄测圣意?”


    穆祺有些意外的看了他一眼,微有惊讶。虽然被自己借助后世剧透的优势反复压制,但只要稍有机会,这位使臣仍然展现出了毒辣老练的手段。如果真不懂中原的律法,怎么会口口声声,安插的恰恰都是最敏感的罪名呢?


    飞玄真君名为玄修暗操独治,擅权之心日益炽烈,决计容不下手下私心揣度圣意,伪造诏令染指皇权。日后夏衍夏首辅暴死刑场,多半就是栽在这个嫌疑上头。用如此的罪名来栽赃,基本就是磨刀霍霍,存心要置人于死地了。


    ——不过嘛,栽赃嫁祸这种事情,也是要看对方身份的。要是逮住了几个阁老的把柄把锅往他们身上一扣,大概真能吓得几位重臣心肺骤停魂飞魄散,不得不做重大的让步。但对于穆国公世子么……


    穆祺径直往靠椅上一倒,翘起了二郎腿:“我无话可说,你要是非要这么想,那我也没有办法。”


    楠叶西忍的表情僵了一僵。


    “我朝高祖的《大诰》特许,上至言官下至耆老,人人都可以上书指斥奸臣;外藩的使臣当然也不例外。贵使要真觉得我做了什么,往礼部递折子就可以了嘛。”世子漫不经心,浑然不以为意:“不过当然啦,在弹劾之前,我建议贵使最好打听打听穆国公府的来历,打听达听我爹的身份,再做打算。”


    他对着楠叶西忍微微而笑,在惫懒中带着某种高高在上、令人反感的傲慢:


    “……否则,白白浪费了精力,也是不好的嘛。”


    不得不说,在勋贵圈子里混得久了,穆祺耳濡目染,居然也学会了那种二世祖纨绔子弟动辄呼唤亲爹的做派。而且吧,以现下的局势,呼唤亲爹搞降维打击,恰恰嗨是最合适的法门。


    《我的国公父亲》,晓得不?


    穆国公府与国同休,不仅仅是老朱家绝对的皇权支柱,更是当今飞玄真君万寿帝君不可动摇的基本铁盘;世子的爷爷,上一代穆国公曾亲自到湖北迎候真君大驾;世子的亲爹,这一代穆国公更是死命将老登从火场救护出来,并因此严重烧伤,不得不回金陵休养。


    因为火灾的缘由颇为尴尬(从后来的调查看,很可能是老道士深夜炼丹炸了炉,玩火自焚),穆国公养伤的事情不好宣扬。但有这两件事情顶在头上,那穆国公府就是本朝铁打的勋贵,躺着都能在核心圈子里混一个顶尖的位置。


    与他那忘恩负义脑子缺根弦的金孙摆宗不同,老道士虽然自私自利刻薄寡恩,在权术上的算计却是老辣精准,毫无失手——没有人情味的政治是走不远的,而老登从来都很晓得在恰当的时候展现温厚,也从来没有让政治上的亲信吃过什么苦头。以穆国公府的地位,以两代穆国公的事迹,除非核心成员公然跳反篡位夺权,否则仅仅一个姓氏,便是稳如泰山的免死金牌。


    而以穆国公世子眼下的表现么……与其相信他蓄谋篡位夺权,还不如相信他是高祖皇帝转世,文武百官只要v他五十,就可以在将来的剥皮实草大清点中保留全尸。


    所以吧,任凭倭人将事情捅上天去,这种指控也没什么大不了。揣测圣意的罪名严重与否,全在老登一张嘴而已。而就往日的例子看,飞玄真君万寿帝君顶多也就是派太监将世子怒斥一顿,扔在家中关几天禁闭拉倒。


    所以穆祺有恃无恐,非常放松,甚至有心情开一句嘲讽:


    “……再说,我虽然年轻不懂事,但毕竟随侍御前,好歹还是知道一点圣意的。楠叶先生便这么笃定,我朝皇帝陛下一定不会援助高丽么?”


    或许是接二连三的被破防,楠叶西忍也懒得再做伪装了,他冷冷开口:


    “世子可能不太明白,援助这种事情,不单单是说一句话就能办成的,是要靠真金白银砸下来的!这样流水一样的开销,恐怕是大大的不合贵国皇帝陛下的心意!”


    这基本是在明牌嘲讽大安的财政了。倭人眼线遍布内外,果然也探查到了当今圣上的真正面目——如果连外廷挪用个几十万银子都要暴怒破防撒泼打滚,高喊“朕的钱”;那又怎么可能在高丽身上成千万的砸钱?


    一般意义上,这个推测还是相当靠谱的。老登为了满足一己私欲掏空国库,正是近年以来倭寇横行政事不修天灾人祸接踵而至的根本;如果先前为了私心可以败坏海防,为什么之后不能为了私心放弃高丽?


    这是非常合理,非常精妙的推理,恐怕也是东瀛野心勃勃,乃至于“中日并尊”这种狂妄论调的真正由来……在倭国的某些人物看来,中土虽然拥有庞大而强韧的躯干,但指挥躯干的中枢却早已腐朽而昏庸;只要操作得当,以高丽为跳板直取京师,未尝没有一举夺舍的可能。


    在数十年后,这样狂悖的想法还真被付诸了现实,勉强统一后的倭国实力臻至极盛,还当真向东亚的秩序发起了冲锋。只是可惜嘛……


    穆祺的眼光闪了闪。


    “圣上天质英断,睿识绝人,当然知道该怎么做。”


    “是么?”


    楠叶西忍神色漠然,嘴角却是微微一翘,不胜讥讽,仿佛是在嘲笑穆国公世子言不由衷,竟然说出这样狗屁不通的奉承。


    倭人对大安朝廷的了解远远超出一般人的想象,怎么从不知道当今圣上是这样了不起的人物?


    穆祺看得清清楚楚,虽然眼角不觉抽搐,神色却大致平静——他自然不愿意舔老道士的钩子,可“天质英断,睿识绝人”还不真是什么奉承;他对老登的信心,也绝非虚妄。


    ——简单来说,老道士的道德是拟人的,但老道士的智力却绝对是过人的。飞玄真君自私凉薄阴损刻毒了一辈子,却唯独在关系皇权的大事上从来不含糊。而高丽的安危,恰恰就是这样天大的事情!


    穆祺未必懂什么军事战略,但死保高丽死保东北,是自唐太宗以来千余年间,华夏文明最顶尖的政治人物彼此默契的选择;哪怕是在最艰苦而弱小的年月,这种决策的意志都从未动摇,并不惜为此付出血的代价——你可以不相信高丽求援的说辞,不相信大臣们长篇大论的空洞言语,但最好相信这些人物共同的、跨越历史的眼光。


    当然,老登的人品道德是绝不能比拟先贤于万一了。但老登对权力的眼光与嗅觉却绝对无可挑剔。如果连他的好大孙摆宗都能毅然决断,果断出击;那么老登只会下手得更狠,更早,更不计代价——在面对权力争夺的关键时刻,老登是绝对不会怂的!


    毕竟吧,堡宗这种奇葩也是千古少有的。就算老天爷想给华夏文明上上强度,那有这么一位五百年来不世出的货色也就够了。毕竟地狱十八层的畜牲道里,可供轮回转世的下贱坯子也不多啊。


    不过,楠叶西忍显然不能理解穆祺的自信,所以只是冷笑不语。穆祺倒也懒得和他解释什么,更不愿意费脑子继续吹捧。但现在的局势微妙之至,在海防筹划齐备之前,贸然与倭人使节翻脸并非上上之选;如果过早让倭人看清皇帝的真实面目,也难免会激发不可揣测的狂妄野心。


    归根到底,对倭的决战起码应该拖到五年之后。在这五年的时间里,一切对倭寇的刺激都必须着力避免,以保万全。而老登……而老登所一贯表现出的拉垮水平,无疑便是倭寇野心最重大的催化剂。


    ——都是东亚文化圈出来的,谁不知道那套兵强马壮为天子的逻辑啊?


    所以,无论再如何不情愿,穆祺也只有喝着茶与楠叶西忍扯淡,顺带着在话里话外暗示一番老道士的“英断”、“聪睿”,试图震慑倭人已经稍稍显露的欲望——当然,他还是保留了一点底线,只是鼓吹老道士的聪明(这倒是绝对的真话 ),而绝不涉及什么道德上的评价——不过,尽管胃里酸水翻涌,对面的楠叶西忍却依旧无动于衷,甚至讥讽之意,越发形于颜色。


    他也的确有理由无动于衷。而以穆祺那点可怜的话术,似乎也不可能将他说服得回心转意,对如此荒唐奇葩的老登生出什么敬畏。仅仅轻蔑的“是么”两字,已经足以回绝一切试探了。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真有人觉得老登是明君吧?


    所以,就现在的情况来看,把老登塑造为明君是绝不可能了。这也是意料中事,不过……


    在穆祺费力灌下第五杯茶水后,小小的精舍外终于爆起了一生惊天的巨响。霎时间震雷轰鸣、气流翻滚,巨大的共振波席卷上下,震翻了茶几吹开了门户,震得两人耳朵嗡嗡作响,一时几乎目眩。


    穆祺强行忍下了眩晕,扶着靠椅站了起来——方才的响动与冲击突如其来,将一壶热茶全部浇在了他的腿上,烫得他险些没有当场打滚——但现在可不是打滚的时候,穆祺不得不忍耐下巨大的痛苦,镇定说出早已预备好的台词:


    “他们在搞什么,怎么又把圣上的炼丹炉给炸了!”


    第32章 飞升


    楠叶西忍仿佛被震得有些脑子发愣, 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他愕然转过头去,透过被吹开的铁门望向户外,看到的却是精舍四面倒伏断裂的草木, 以及五六丈外坍塌倾颓、砖石四散垮塌的围墙废墟。


    ……这是炸了个丹炉该有的动静?


    穆国公世子叹了口气:“真是失礼!原本是叫他们在花园中安安静静炼丹试药的,想不到竟当着贵客的面出了这样的事情……在下去看一看情况,烦请先生少坐。”


    上有所好, 下必甚焉。老登痴迷金丹大道, 亲近的勋贵重臣自然望风景从,家家都备有炼丹的丹方丹炉, 反复试验古书典籍中记载的种种成仙秘方, 稍有效用便要详细记录;还得精心撰写报告进献圣上。从某种角度来看,这大概也算一种人肉大数据的暴力穷举。可以载入科学发展史的国家级项目。


    作为飞玄真君绝对的亲信, 穆国公府当然在这个宏大的修仙项目组中担任着极为重要的位置,将来在《道法》杂志上发paper都可以署名二作的那种;国公府的花园内时时炼着一炉仙丹,本来也在情理之中。只不过因为使者来得唐突, 丹炉还没来及熄灭,才搞出了这样大的动静


    世子显然对丹药甚为挂心,拍干身上的水渍后便匆忙起身, 一瘸一拐的的往外走。楠叶西忍木然片刻, 却也缓缓站了起来,尾随着世子穿过一片狼籍的花园,靠近了被爆炸直接波及的围墙。


    青石砌成的围墙坍塌了两三丈有余, 豁口处已经是砖瓦四溅、满地狼籍。豁口内外乌压压站着十几个工匠, 见到世子到来立刻躬身行礼,一声也不敢吭。


    国公府的仆役显然对这种事故已经很有经验, 早就在砖瓦堆中清扫出了一片空地,空地上摆着两把交椅。世子气冲冲坐下:


    “又炸了?”


    听到“又”字, 紧随在后的楠叶西忍嘴角抽搐。而为首的工匠小心点头,一言不发,估计也被巨响震得有些发蒙。


    世子翻了翻白眼:


    “叫你们仔细又仔细,从来不听!看来人倒是没有什么事,丹房呢?”


    工匠们小心指了指地上的砖红色的瓦砾,示意此处就是丹房,或者曾经是丹房——为了节省承担,新建的丹房用的都是松散的砖石,当然顶不住这一计惊天动地的爆炸。


    这一点倒不出世子的意外。但他左右看了一眼,却更添疑惑:


    “那御赐的炼丹炉呢?”


    工匠们面面相觑,终于还是小心翼翼的向前指了指。世子与楠叶西忍顺着方向向墙外看去,一眼望到了花园中倒塌了一半的假山,以及镶嵌在假山头顶,重量少说有两三百斤的半截丹炉。


    至于另外半截丹炉嘛……工匠头领向上指了一指,两人再次抬起头来,看到了挂在头顶老槐树上左右晃荡的炉盖。


    痕迹如此清晰,巨响的前因后果也就一目了然了。即使楠叶西忍这种炼丹的绝对外行,也能轻易猜测出一刻钟前丹房发生的恐怖情形——爆炸想必是在丹炉的核心产生,剧烈的气浪在极短的时间内扩张膨胀,迅速震开密闭的炉鼎,将五六十斤重的炉盖吹飞到了七八尺高槐树上,而残存的炉身则像炮弹一样被发射了出去,击垮丹房击穿围墙,直接镶嵌在了数丈外的假山上。


    至于爆炸的威力么……楠叶西忍用脚拨了拨地上碎裂的砖块,能轻易分辨出断面处黝黑的颜色。国公府财大气粗,在修筑别苑时采取了当年高祖皇帝修金陵城墙时相似的办法,即以石灰混合上好的黏土烧成灰砖,由糯米水与高粱饴紧密粘合。这样筑成的墙体坚固而又牢靠,即使用锥子也凿不开缝隙。


    能够在瞬间摧毁这种墙体的力量……楠叶西忍的嘴角抽搐了片刻。


    穆国公世子没有搭理倭国使臣的小动作,他猛拍靠椅,大声怒斥:


    “叫你们千万小心,现在还搞成这个样子!你们可是害苦了我了,你们可是害苦了我了!”


    他仰头看一眼炉盖,怒气不减,声色俱厉:


    “这本是为陛下炼制的丹药,现在叫你们搞砸得一塌糊涂!我怎么向宫里交代?做出这样的事情,我断不轻饶。你们太鲁莽了,我原本打算给你们从七品的官位,现在为了惩罚这滔天大罪,只能给你们八品了!”


    如此气势汹汹,肆意发泄一番,工匠们只能战战兢兢的行礼谢罪,老老实实去领他们那从七品的惩罚了。


    等到最后一名八品的罪人退出园外,世子再回过头来向使臣赔罪,请他原谅这一点无意的失误。使臣则瞪着眼睛默默了许久,才终于缓缓开口:


    “世子说,这是为圣上炼的丹药。莫非,贵国大皇帝陛下多年炼制——炼制的丹药,都是这种……“


    都是这种级别的玩意儿?


    “倒也不都是这种东西。”穆国公世子很坦率:“实际上,这是近几年才迭代出的新产品,实践的是一条全新的成仙路线。”


    楠叶西忍下意识重复:“全新的路线?”


    世子很乐意向外藩分享炼丹修仙道路上的技术革新,兴致勃勃的介绍:


    “这是龙虎山的道士提出的思路。他们认为,单纯以金丹追求长生不死,最多不过是个地仙果位,不合圣上飞玄真君万寿帝君大罗金仙掌五雷功过大真人的身份;必得白日飞升证道天仙,才是陛下修持丹道的根本。我本人也很赞成这个飞升成仙的路线,所以一直都在反复试验,向陛下献礼……”


    楠叶西忍环视一圈,头一次怀疑自己的理解能力是不是出了什么毛病:“这就是……飞升?”


    “怎么不是飞升呢?”穆祺理直气壮:“敢问使者,‘飞升’一词是什么意思?”


    楠叶西忍正欲作答,却又忽的张口结舌——中倭文化彼此相通,对成仙长生的道术都有基本的认知;而局限于当下生产力及现实体验的贫乏,即使在最天马行空的道家修仙逍遥之术中,对成仙后飞升的想象也是相当之乏味的,远远没有后世种种五花八门匪夷所思的神通玄奇;在绝大多数人的想法里,所谓“飞升”,真就是在天上飞而已!


    至于在“天上飞”……你敢说这炼丹炉没有在天上飞过吗?


    楠叶西忍的眼睛凸了出来。


    大概是受到的震撼实在太强烈了。在短时间尴尬的沉默后,他勉强出声:


    “这是不是,不太合常理……”


    有这么“飞升”的么?


    穆祺不以为然:“修仙本来就是出人意表、匪夷所思!尊使说我的法子不合常理,难道寻常的修仙之法就合乎常理了吗?”


    你都能相信服用水银黑铅硫磺可以永生不朽,为什么就不能相信人可以靠丹药离地飞天呢?说到底还是思路不够解放嘛!——世子当年曾以此向宫中验收丹药的公公申辩,便堵得公公们两眼发直,无话可说。而今日旧调重弹,倭国使者一样也是瞠目结舌,无话可说。


    他们无话可说,就说明世子的路线对得无可挑剔,应该继续坚持。所以当事人信心十足,很起劲的向使臣解释:


    “这个理论就是我灵感的来源。我认为,服用铅汞之物求长生,委实不太稳妥;还是拔宅飞升的路线更加可靠。唐宋之初的炼丹方士们不就发现过,用硫磺木炭与硝石制成的丹药,可以使丹炉短暂飞升么?当然,这种飞升的力量还非常弱小,仅仅只能使细小的物体腾空数尺,离神仙‘朝游北海暮苍梧’的境界还很远。但只要改进配方,加强丹药的劲力,增大躯干的强韧程度,必然能达到让成年人也可以白日飞升的地步!”


    说到此处,他犹嫌不足,还从袖中取出一封绢帛,向使臣展示。这封绢书条分缕析,以极为详尽的笔墨记载了穆国公府历次试验的结果。仅从实验记录来看,穆国公世子的设想的确是在稳步推行,并取得了喜人的成果——在最初的试验中,被填入丹药的轻型丹炉仅仅飞升了三尺不到;而在最近的几次试验中,工匠们已经成功让重五百斤的炼丹炉在空中飞升了十五个弹指、将近五丈的高度;飞升高度的不断增加,飞升时间的不断扩张,充分证明了丹药飞升路线的绝对正确。


    显然,既然沉重的丹炉都可以在强劲的药力下飞升上天,何况乎只有百十来斤重的飞玄真君?只要再克服几个小小的技术难关(比如飞升的个体该怎么保持肢体的完整),那道长梦想多年的羽化成仙就是指日可待了!


    物理飞升又怎么不算飞升呢?甚而言之,这种飞升比某些玄之又玄的方术还要可靠得多! 某些方士口口声声,又是元神,又是元婴,究竟有谁亲眼目睹?反倒是使用了丹药后飞升天上的锅盖,那是人人可见,决计掺不了半点假。世子的信心,也是其来有自。


    不过可惜,倭人使节还是太浅薄了,太欠缺修仙所需要的飘渺灵感了。在这个足以完全改变整个道术世界进程的实验思路面前,楠叶西忍想到的居然不是成仙了道的光辉愿景,反而是某些无聊而粗鄙的事实:


    如果在海战中使用这些炼制的丹药,将其余的,重达数百斤的东西——譬如炮弹、巨石——给“飞升”起来,那种效果恐怕就……


    楠叶西忍缓缓的,慢慢的吸了一口气。


    在某种复杂而惊惧的心绪下,他注意到了某些很容易被忽略的细节。譬如世子递给他的绢帛上绣着细小的龙纹与日期,这表示这些实验记录会定期送入宫中由飞玄真君亲自批阅,得到了最高层绝对的关注;世子所云“奉旨炼丹”、“进献皇帝”,绝对不是假话!


    也正因为如此,刚刚在对谈中便隐约升起的某个猜想,此刻便越发鲜明,而且恐怖了起来——如果躲在深宫中的飞玄真君,日常驱使勋贵所炼制的便是这样的“丹药”,那皇帝真正的用心,便万难揣测了!


    人总是喜欢以己度人。在野心与欲望中浸泡了太久,楠叶西忍的思维也理所当然的倾向于某种阴谋论的调调。如果东瀛以低调懵懂、彬彬有礼的外表掩盖了自己侵略的野心,那么皇帝一意玄修的外表之下,又是在掩盖什么?


    这样痴迷于“丹药”,这样反复的试验“飞升”,总不会……总不会是也想塔塔开吧?!


    他知道大安皇帝的本性,知道皇帝凉薄自私,搜刮无度,阴险而又狡诈,这是决计无可辩驳的罪行。但是吧,搜刮钱财也有多种用途;搜刮来修筑宫殿打造器物供自己享用的,叫做贪污庸懦,不成大器;搜刮来研究“丹药”、大搞爆炸的,那一般是叫“穷兵黩武”!


    对于被搜刮的百姓来说,这两种用途都无甚差别。但对于中原这个庞然大物的邻邦而言,这两样可就是生死的界限了!


    如今深居简出,婪取无度的皇帝,选择的到底是哪一条道路?楠叶西忍并不知道答案,但脸色却渐渐白了。


    世子并没有注意到使者神色的变化。他仔细查看了碎成两截的丹炉,脸上慢慢露出了沮丧之色:


    “原本是打算将这新丹药作为贺礼,在陛下万寿节时献上去,但不料竟成了这个样子!为今之计,只有重新再炼一炉了……听说使者很快就要离开,其实何妨留下来庆贺庆贺陛下的生辰呢?也可以表达中倭两国的和平与友谊嘛!”


    方才还在剑拔弩张,彼此嘴炮往来,寸步不让,现在就一转为和平与友谊,反差之大,真是不可理喻。但楠叶西忍沉默了片刻,却只小声说了一句:


    “……我没有准备贺礼。”


    “这也不算什么。”世子很大度:“只是使者能把青词的鉴赏写好,再将中倭之间的自由贸易协定签了,那就是莫大的贺礼了嘛!其余的事情,陛下会包涵的。”


    楠叶西忍不再说话了。他的表情微微挣扎,显然并不想留下来表达中倭两国的和平与友谊。可惜,那一炉丹药的说服力大概是太强效了一点。在长久的沉默后,他终究没有出声拒绝。


    ·


    皇帝会不会包涵楠叶西忍尚且不清楚,但摆明是不怎么会包涵世子。京城内外眼线密集,再小的动静都可能会惊动上下,何况乎一座白日飞升的炼丹炉?所以,到了当天下午,被惊动的飞玄真君便迅速派出了太监查看残局,并呵斥穆国公世子“飞扬浮躁,骇人视听”!


    不过,申斥这种事也是讲究个新鲜感的。申斥一次两次还能气势汹汹居高临下,但如今为止区区两年,仅为了世子种种的行为不端,宫中便少说派过五六次钦差来申斥罚俸关禁闭,搞到现在人人疲倦,连传旨的太监都有气无力,厌烦不已了。


    好容易读完那一封重复多次、已经形成固定模板的申斥旨意,奉命前来教导勋贵的黄公公长长叹了口气,随意扫视花园中一片狼藉的残骸:


    “世子又做了什么呢?”


    穆祺垂手侍立,低眉顺眼,对旨意表示了最大的恭敬:


    “臣只是在实验丹药而已……”


    黄公公的嘴角微微抽搐,终究是默然不语。说实话,作为东厂厂公,京城情报的枢纽,他收到的国公府线报连篇累牍,但始终没有办法理解穆国公府世子种种举止下扭曲的脑回路……按理来讲,勋贵们炼丹药修方术都是为了向真君献媚博宠,巩固地位;有时候出奇制胜,搞点稀奇的套路也不足为怪。但无论怎么说,炼金丹讲究的总该是药力,而不是破坏力吧?


    穆国公世子对于道术的理解,是不是有哪里不对头啊?


    黄公公搞不懂世子那什么“物理飞升”的成仙理论(实际上至圣至明之飞玄真君也未必懂了多少),但本能的总觉得不对,下意识也要劝诫一二:


    “这东西恐怕效用不大,世子何必还在这上面用心……”


    穆祺立刻辩解:


    “公公有所不知,我已经能让两百斤的丹炉鼎盖飞升到十丈以上的高空了,这实在是莫大的进步!”


    黄公公噎了片刻,终究是学识不足,难以从正统的修仙理论上系统的驳斥,只能勉强憋出一句:


    “照你的法子,丹炉不也最终要落下来么?这算什么飞升呢……”


    “那是它飞得太低了!”穆祺不以为然:“道经中有三十六重天,大罗天仙寄居之处在太皇黄曾天处,距地一千八百万丈;换言之,只要能让凡人的肉身飞升到一千八百万丈以上,就能永久的摆脱红尘世界的束缚,再也不会落地了。”


    黄公公微微一呆:“……世子在是开玩笑诓骗咱家吗?”


    穆祺很不高兴:“公公何出此言?我为陛下炼丹,纯属一片诚心,怎么会妄言欺诳!”


    国公世子言出必践,自不会讲假话。一丈约为三米,距地一千八百万丈的高度已经到达了外太空的地球同步轨道。如果老登真能靠着丹药爆炸的威力飞升此处,那么他自身必然已经接近于第一宇宙速度,会永远的绕着地球轨道旋转,当然是再也不会降落的。


    当然,飞升的老登究竟喜不喜欢这位于同步轨道的太皇黄曾天嘛,那可能就不太一定了。不过,你也别管老登感受如何,你就说这个法子能不能飞升吧!


    第33章 开销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 黄公公只能一言不发,也实在是见识短浅,无话可说。但他的磨难还没有结束, 世子昨日的试验虽然算不上成功,却也积累了极为宝贵的经验,指明了飞升路线将来的发展方向。所以穆祺兴致勃勃, 向黄公公介绍了工匠们炼制丹药时的心得。


    以这个时代的化学水平, 要提炼出什么高纯度的炸——丹药是没有什么希望了;除了依照惯例加强氧化剂以外,只有设法调整丹炉的装药量与安放位置来增加飞升的高度。而这一次工匠们的重大贡献, 就在于验证了这个思路的正确性——丹炉的装药量并非越多越好, 装填量在大约三分之二时威力更大;丹炉也不能摆放在露天随意煅烧,最好在点燃后半埋入地下, 利用地道来约束冲击波,增加冲击的效果……


    “可惜,这一次飞升的方向出错了, 居然把我家的围墙给炸塌了!”穆祺向黄公公抱怨:“不过,只要能调整好飞升的方向,我有信心把飞升的高度提升到二十五丈以上!


    黄公公:…………


    黄公公敏锐的察觉到了什么不对:“等等, 你说这段围墙是被炸塌的?”


    因为事起突然, 皇城司眼线传回来的消息也很简略,只说穆国公世子又闹出了大事——说实话,这一点在东厂已经根本算不得什么大新闻了, 黄公公也压根没有放在心上, 接到申斥的口谕后随手抽了一份模板就来现场办公。而现在他左右环顾,才骇然发现情形与自己想象的似乎有些差异, 动静可能大了那么一点——


    当然,其余的动静也不放在黄公公的心上。可穆国公府别院却是皇上御赐, 为了彰显天恩浩荡,一切工程都是由东厂督修。而正因为是黄公公亲自督修,才知道这花园中的一砖一瓦花了多大的心力。当时正逢穆国公救驾重伤回金陵修养,飞玄真君要向上下表示自己绝不亏待功臣的诚心,用料用工都毫不含糊,基本是按照当年高祖皇帝修金陵城墙的规格来了个缩小版——而昔年高祖皇帝修建金陵城墙的标准,可是“为万世之丕基”,号称永远不会被攻破的工事!


    好吧,永远不会被攻破还是太夸张了点;毕竟十几年后太宗皇帝溜达着就进来了,也没见耽误着什么。但要是这耗费无数心血的城墙被一点丹药轻易炸塌,那被诛灭的就绝不止工部尚书一家的九族!


    黄公公翻着眼睛在原地愣了片刻钟,似乎还是不敢相信这样的奇闻,只能喃喃发问:


    “真是被丹……丹药炸塌的?”


    “我难道还会欺瞒督公不成!”世子立刻为自己辩护:“我这里有最详细完整的记录,可以供厂公细查。”


    他从怀中取出一份厚厚的书稿,双手奉上。黄公公接过一看,纸上密密麻麻,果然又是那熟悉的狗爬小字;再随手一翻,从实验目的到实验手段到实验过程记录直至最后的结果反思,条分缕析,逻辑严密,依旧是一丝不漏。


    这就是穆国公世子特立独行的地方了。实际上,当初他另辟蹊径,奇思妙想出什么“飞升”理论之时,深居宫中的飞玄真君也是万难理喻,甚至心病发作以己度人,总怀疑这是勋贵子弟在有意阴阳自己这个一心玄修的君父。可在反复观察之后,飞玄真君难以解释的疑虑却居然渐渐打消了——以真君平日不留余地且无从解释的心机谋算而论,这简直比高祖皇帝给手下发奖金还要罕见。


    当然,世子那个物理飞升的理论依旧是不可理喻,没有一个人能够理解;但世子每次提交上来的记录却从来都是严谨翔实、缜密丰富;还亲自配有准确的插图、可供复现的详细流程。除了细节之外。每一份报告都遵循了同样的结构:先在开头回顾实验的背景,总结过往实验的成就与局限,提出本次试验的创新之处;随后阐明本次试验的目的,详细记录实验流程;最后是总结分析,展望未来——全套结构行云流水严丝合缝,简直有种八股文的美。


    人类总是会被严格与准确所打动的,即使粗通人性如老道士,看过这种报告也不能不承认一句用心。


    所以说,穆国公世子的脑子可能真有点问题,但人家的态度是绝对没有问题。作为当朝第一的老龄巨婴症,飞玄真君作天作地,总不能勒令臣下都长一颗够用的脑子(实际上,勋贵们没有脑子也不是什么坏事),所以也就只能算了。


    ……而且吧,真要说实话,相比起宫中道士那些玄之又玄不说人话的丹方,逻辑打架狗屁不通的秘术,世子这套玩意儿在可读性与准确性上实在是甩出十万八千丈那么远;不仅仅验货的太监们印象深刻,就连不说人话的飞玄真君有都难免心动,曾秘密将几份不那么离谱的报告赐给自己心腹的方士,命他们照这个法子书写方术的清单——真君的标准从来是统一的,他只喜欢对臣子云山雾罩不讲人话,可从来不大愿意鉴赏别人不讲人话的作品。


    因此,无论那丹药飞升的理论靠谱与否,至少这份实验记录应该是可靠的。黄公公翻了翻书页后面手绘的示意图(同样是由世子一一绘就,谁敢说世子不忠爱君父?),默默放入了袖中。


    穆祺瞥见东厂提督太监那种怔忪出神的表情,心中也不觉大为得意。用地道增加炸药——丹药——的威力,是他从后世兵法中借鉴的例子;太平军便曾以此此项技术炸塌金陵城墙。只不过地道的挖掘也要相当的技术含量,他招募了不少矿工反复实验,到最近才得到一点经验性的数据。所以整套实验,都可以算是自己辛苦得来的一点心血


    自然科学的演进,不能仅仅靠原始的试错进行;等到技术发展到一定的地步,就必须以数学工具对实验数据及几何构型做抽象总结,少说也得用到微积分与解析几何。考虑到瓜皮三人组的平均数学水平,在有生之年完成这样的飞跃还是太为难了。但没有关系,穆祺已经做好了打算。等到将来海贸通畅张太岳上位,他就找摄宗送送礼拉拉关系,请他派人到西方寻找大贤伽利略尊者,到中土来共商飞升伟业,相信张先生绝不会拒绝。


    穆祺畅想着飞升路线的光辉情景,决定给天使投资人再画一个饼,于是亲切的握住了黄公公的手:


    “好教公公知道,我的实验进展的很顺利,最多在半年之内,就能将丹炉完整的送上天。这必然是飞升事业中巨大的进步……”


    是不是飞升事业中的伟大进步暂且不提,但要是再将丹炉送到百尺高空,那半个京城估计都会看到这拔地升天物理飞升的伟大奇迹。京城百姓如何想还不得而知,但东厂锦衣卫皇城司乃至一切检察内外的特务机构就真该麻爪了。黄公公叹一口气,还是决定委婉劝告:


    “世子还是小心些吧,几个月后便是陛下的万寿了,到时候外地的督抚藩王都要进京朝贺,是断断不能出乱子的……”


    活爹,算咱家求你了,别折腾了行不?


    ·


    穆国公世子忠君爱国,自是义不容辞,慨然作出了保证,绝不让会让东厂上下在这个节骨眼上为难,但言谈之中,却又小心的向这位圣上的心腹做试探:“陛下的万寿万福的日子,做臣子的当然都是普天同庆,没有不欢喜踊跃的,就算倾尽全力预备贺礼,也嫌不足。但今年礼数的规格,不知道有没有什么变动呢?”


    京城勋贵为皇帝贺寿,也有自己的一套潜规则;基本是按每年的行情随行就市,轻易不许讨好卖尖搞内卷,过分的谄媚皇帝哄抬行情,让大家都搞个没脸。这种行情一般就掌握在飞玄真君贴身的太监里,多半也是要点交情才能搞到。


    以穆国公府的地位,套一套这样的话当然毫无问题。但黄公公开口解释之时,却不觉迟疑了一刹那:他隐约记得,世子这边早就打了招呼,这一次万寿要进献的贺礼之中,似乎就包括了被他精心打磨,迭代过数次的“丹药”,以及一整套炼制丹药的设备。


    当然啦,飞玄真君玄修之心世人皆知,下面进献个丹方丹炉炼丹秘术也是有的。但世子进献的这种“丹药”嘛,可能,大概,或许,实在是超出了司礼监与东厂的理解范围……


    以黄公公个人的理解,送这个礼还是很好的,但不送可能更好。


    可惜,他个人的理解不能算数。要回绝穆国公世子的礼物——哪怕只是委婉回绝——都非得飞玄真君亲自表态不可。而更可惜的的是,或许是被穆国公世子的操作震撼了太多次,早在数年之前,深居的飞玄真君万寿帝君便已经领悟了眼不见心不烦无为而治的方针,基本从来不过问世子的琐事了——所谓不痴不聋,不做阿翁;只要他能假装看不见,那被世子的脑回路创飞的第一受害者就是东厂,就是锦衣卫,就是内阁,横竖沾染不到飞玄真君的头上。


    ……事实证明,靠磕丹药与厚黑学伪装出来的大龄巨婴神经病,终究还是无法与货真价实天马行空的硬核神经病正面对决。自古假不胜真,圣人诚不我欺。


    没有真君的授权,黄公公绝不能轻易得罪勋贵。他思索了片刻,决定迂回的表示:


    “毕竟是逢五逢十的大日子,还是不能冷清了嘛。”


    不能冷清就要热闹,为了热闹就得多送礼。只要穆国公府能多送几件贺礼,那司礼监就有法子腾挪转移、调换顺序,至少让那一堆“丹药”不那么显眼。这是心腹太监办事数十年的经验,从来不会出错。


    穆祺点了点头,表示领会到了公公的深意,随后悻悻叹息,近乎于嘟嘟囔囔:


    “这也是应当的,圣上的恩典还不完嘛,圣上的恩典利滚利,我们做臣子的当然要多多奉献……”


    虽然这句话又有些莫名其妙,但好歹总算是排除了一个潜在的大雷,黄公公心中长长舒气,也就顾不得别的什么了,稍稍再敷衍两句,便匆忙急着结束话题。


    说实话,每一次到穆国公府宣旨办公,虽然只是寥寥数句的轻松公务,却总是给他以某种大脑麻木、精神恍惚的精疲力尽之感,就连当年在司礼监熬夜批红,伺候丹药,也从没有这么心累过。如此神思倦怠,就连安插吴承恩的事情,都只是草草收场,顺带着提了一嘴而已,都不知道对方有没有听懂。


    爱咋咋地吧,这差事太折磨人了。


    ·


    送走黄公公之后,穆祺招来了帐房,详细盘问府中的盈余,准备规划给老道士送礼的预算。但帐房拨了半天算盘珠子,却吞吞吐吐说出了一个极为震撼的数字


    “两千两!”穆祺的眼珠子凸了出来:“老子手上只有两千两了?!”


    堂堂国公府,生意铺面不可计数的顶级勋贵,能调动的盈余居然只有区区两千两了!


    当然,世子调动的盈余只是京城一处的库存,外地的资产还捏在他亲爹亲娘手里,暂时轮不到他来败家……但即使如此,这花钱速度也太离谱了!


    老子又没欺男霸女,又没有吃喝赌博到处剁手,哪里拉下的这样大的开销?


    帐房不知所措,半日才吐出一句实话:“回世子的话,账面上别的花费都不大,只是多次炼丹的花费,实在是……”


    “实在是什么?”穆祺怒不可遏,居然在顷刻间共情了西苑的那位老登:“再怎么花费,能把库房都花光?!”


    帐房只能战战兢兢的揭开账本,向主家一一解释:


    “这是上个月准备什么土法制——制‘硝酸’设备的开销……”


    “老子只是制一个硝酸,居然就花了一千两?”世子扫了一眼,简直不可置信:“你买的硝是金子做的,还是你制备的酸是金子做的?你们捞钱捞到我头上了!欺天了!”


    “那什么‘酸’当然不值钱,但市面上也没有人卖这个设备嘛!”帐房魂飞魄散,赶紧叫冤:“我们当时请示了世子,只有请工匠照着图纸打造——偏偏看得懂图纸的又少,相关材料又贵,开销当然就上去了……”


    穆祺想了一想,发现确实有那么一回事:“那也不至于这么贵!请个工匠做几个月要花多少钱?”


    “怎么能做几个月呢?”帐房低声道:“世子大概不知道,市面上抢手的工匠,谁不签长契啊……”


    他小心向主家解释了几句实情——京师的经济流动极为僵化,市场规模又小的不得了,工匠们一年半载也未必能揽到活计,所以都不愿意出短差,反而情愿出长差,乃至签死契、卖身契;主家凶恶不凶恶不好说,至少几年内不愁入项。某些手艺精深的工匠要价的资格更高,不但本人要签死契,连带着还要把全家都一起签下死契。所以,穆国公府每搞一次“实验”,府中养活的工匠都以指数增长,管理也不得不随之加强,直到最终压垮财政为止……


    简单来说,穆国公世子通过数年的不懈努力,成功给自己家里复刻了一波微缩版本的三冗,所谓冗工冗官冗费,梦回带宋了属于是。


    也就是国公爷夫妇都远在金陵了,否则非叫世子鬼哭狼嚎,屁股开花不可!


    穆祺听得目瞪口呆,如此木然片刻,终于讷讷出声:


    “……怎么不雇一些人呢,我不是听说雇佣制已经发展起来了……”


    说到此处,他忽的一噎,记起了历史书中的原话——某些历史资料倒的确关注了此时沿海及经济繁荣地带雇佣活动的兴盛,并将其视为“资本的萌芽”。但既然是萌芽,那说明这些活动还是细小微弱,根本不成气候。而占据整个经济主流的,当然还是由高祖皇帝开创的军户、匠户制度,妥妥的职业世袭加人身依附,封建得能让朱熹都高呼内行的市场体系!


    一念及此,世子悲从中来,不得不将脸深深埋在手中,再不愿示人。


    “奶奶的,求求你们搞点资本主义启蒙吧。”他喃喃道:“封建式的人身依附也太low了……老子养不起啊!”


    ——什么叫落后制度影响生产,此刻他终于是明白了。


    第34章 送礼


    当然, 抱怨是没有用的,穆国公世子也绝没有这个本事改变本时代的人身依附。所以愣神半天之后,他还是只能接受三冗的无奈现实, 并深深共情了当年王安石的悲哀。


    更悲哀的是,穆祺连压缩开支的空间都没有。国公府内其余的开销也就罢了,给老道士送礼的花费却是断断俭省不得的。飞玄真君万寿帝君勤俭爱民四季常服不过八套, 所以从来都下旨约束内外, 反复声明圣寿不必铺张,只看取天下臣民的一片真心。但勋贵圈子与老登打了这么久的交道, 哪里不知道老登阴阳怪气下真正的心意?


    所谓“圣寿不必铺张”, 指的是宫中绝不会为虚荣浮夸的典礼浪费一星半点,连惯常有的赏赐与晋升都一概蠲免;所谓“一片真心”, 指的是勋贵重臣宗室督抚该送的礼分毫短少不得,还得争奇斗艳出人意表,才能把忠心体现个十成十。


    概而言之, 老道士又能收礼又不必花钱还礼,还能再次强化自己四季常服不过八套、不慕繁华心系百姓的人设,三管齐下里外通吃, 赢麻了都。


    不过, 老登赢得再麻,下面也是既不敢怒,亦不敢言, 甚至还要屡屡上表, 请求老登“赏收”——老登收你的礼是赏给你脸面,等闲的人还没有这个恩荣的, 建议你不要给脸不要脸。


    而鉴于最近老登被迫割肉,才刚刚从内库拨出了每年一百万两银子的开支;今年当然要抓住机会狠狠回血, 必定得在生日中大大的给下面赏一波脸面,出死力爆富哥的金币。


    作为勋贵圈子中的核心,在此凶狠凌厉的刀法之前,穆国公府不但不能躲避,还必得挺身而出,力表拳拳忠爱之心,殷殷跪舔之意。而穆祺emo良久,在脑子里将区区两千两银子的用途里里外外揣摩了一遍,终于悲哀的发现,自己可能真有些舔不动了。


    谁懂啊家人们,天下怎么会有这样离谱的下头货啊!


    或许是见主家实在烦忧,侍奉在侧的管家犹豫片刻,还是小心开口:


    “小的斗胆说一句,进献的贺礼也不是非得要千金万金,只要心意到了,圣上也必定会龙颜大悦的……”


    穆祺缓缓转过头来,面上却绝无喜悦之色。他长长叹气:


    “是啊,还得看要心意……”


    舔皇帝是一门相当高深的技术工作,绝不仅仅是大笔银子砸下去便有效力的——当然,这倒不是说真君不喜欢银子;但下面总不能真拿俗气鄙陋的银票来亵渎勤俭治国四季常服不过八套的飞玄真君万寿帝君。所以,在送礼的时候不但预算要足,还必须得仔细考虑圣上微妙的取向与兴趣的转移,贴心贴肠的展现自己的赤忱忠爱,花费的精力甚至未必比筹钱的时候少。


    ……概而论之,满朝勋贵重臣这十几年来应付上下,便仿佛是在谈一场永无止境且只有付出毫无收获的奇葩恋爱,在老登持续不断的真心考验下上下身心俱疲,真有不堪重负之感了。


    关键吧,谈恋爱累归累,好歹还有非理性的荷尔蒙顶着,所谓甘苦自知,外人也不便说什么。但老登虽然年过半百而风韵犹存,可下面的大臣们胡子皱纹一大把,也实在是生不起什么生理性的悸动了呀……


    穆祺长长叹一口气,用账簿蒙住了脸。


    ·


    在沉寂了数日之后,飞玄真君清妙帝君万寿帝君细细研读天书,终于在闲言碎语中分析出了重大的进展。


    这一句闲言碎语非常简单,似乎只是谪仙人闲暇时的吐槽:


    【又要给老登预备礼物了,烦躁】


    仅仅这一句话,真君的心便骤然提了起来——满朝文武重臣,有资格给他送礼的可绝对不多;仅仅用这一句话做筛查,他便能将怀疑范围缩小到……一百人以内!


    ……好吧,飞玄真君毕竟是个皇帝,还是个不怎么摆烂经常办事的皇帝。只要经常办事,便不能不与上层圈子反复接触,如此一来信息与资源流动格外频繁,当然很难锁定嫌疑人。


    所以,勤政也有勤政的坏处。要是换做真君的好大孙摆宗上位,那保管用不了多久就能锁定关键人物啦。


    当然,即使人物如此复杂,只要真君下了狠心去查,也未必没有眉目。只不过真君委实有点忌惮谪仙人那看起来简直要原地黑化大杀四方的怨气,所以始终不敢让手下过于细究,生怕触碰了到未知的雷区,让谪仙摇身一变邪剑仙什么的。


    但现在谪仙主动暴露,真君也就绝不客气了——他仔细思索了半日,立刻便让司礼监的几个心腹在京中鼓吹了一番万寿贺礼的消息,同时严格监视天书,连骂街的屏蔽音也不放过。


    这样一招引蛇出洞,果然立刻就有了效果。不过几日,天书就愤怒的来了波大的:


    【真是天杀的卷王!老登才放了一丁点消息,一个个争先恐后就舔上去了!能不能有点节操,能不能有点良知?听说送礼的底线已经卷到五千两了,这还叫人怎么活?】


    果然,看别人的乐子就是让人身心愉悦。飞玄真君被天书磨砺了这么久,脾气与人性都日益增长,居然学会了通情达理,不再计较那一丁点冒犯了天威的无礼用语。他甚至舒舒服服靠在软榻之上,自在的欣赏谪仙人的窘迫。


    当然啦,那个“五千两”也是令飞玄真君格外心旷神怡的消息。他悄悄算了一下,要是这个数字稳定可靠,那自己过一次大寿,起码能收三十万银子的礼。要是在招待宴会和赏赐的规格上再努努力砍上一刀,有个二十几万两的纯利润不成问题。


    应该说,老登虽然一钱如命厚黑阴阳,但到底还是太看重圣君仁主的脸皮,在搞钱的事业上不够有创造力,居然还要勉为其难,自己掏腰包来招待敬献贺礼的重臣。而老登的金孙摆宗在这方面就非常看得开,从来不因为皇帝的身份生出什么精神内耗。摆宗过生同样是大肆收礼,但招待宾客的事情却全部分包给手下太监负责,主打一个一毛不拔分厘入库,比老登走得更远,也捞得更多,天生是做生意的材料。


    而现在嘛,尚且拉不下颜面的真君还仅仅只满足于几十万两银子的小收成,他怡然自得的翻过一页,轻松阅读下文:


    【光是银子也就罢了,这些该天杀的工贼还要卷出新花样来,百般的讨求什么祥瑞,简直就是不可理喻!前年南直隶就送了“白鹿”、“白马,大得老登的欢心;但实则只是几匹得了白化病的可怜梅花鹿与野马罢了。今年巡抚重引旧例,要祝老登“福禄双全”,除了抓白化梅花鹿以外,居然还不知从哪里弄了十几只同样雪白的蝙蝠,一齐送入京师。


    ……说实话,要不是南直隶巡抚一向恭顺,本人都怀疑他是建文余孽,要趁着宗室齐聚京城的大好日子,将朱老四的孽种一网打尽。要不然你送点别的什么不好,居然送蝙蝠这种天生的病毒圣体、一切传染病的培养皿!生化奇袭,带病突击,狠毒莫过于此!】


    身为朱老四的孽种,飞玄真君万寿帝君皱了皱眉。他倒是不怎么在意“孽种”,但费力思索片刻,却记起南直隶巡抚的确上了个密折,要进献“瑞兽”。


    地方巡抚进献瑞兽本是常事,流程上也相当要简易得多;因为往日被文官伏阙力谏当众洗脸的惨痛教训,外地派来御前祝寿的官吏都要被严格搜检,由里到外细查祖宗十八代,生怕混进去某个读书读昏了头的文青,在飞玄真君面前一时义愤说出什么捅破天的大事。但大概是同样略通人性的缘故,真君与他的动物朋友们一向是心意相通,善待有加,现在精心养着的狸奴“霜眉”,待遇就比不少心腹还要高。


    毕竟吧,动物们又不会开口喷老登炼丹误国奢侈腐化;又不会在半夜勒老登脖颈勒得他两腿乱蹬,这不比下人贴心得多?


    但这么贴心的瑞兽礼物,却莫名沾上了什么“生化袭击”之类的怪词……飞玄真君微微觉出了一点不妙:


    被天书这么阴阳的东西,结果一般都不太好啊。


    【当然,你也不能指望古人知道什么传染病学,但人家基本的常识还是有的。老登生日之后京城立马就是一场怪病风行,而怪病的中心恰恰就是安放白蝙蝠的西苑。旁边就是中枢内阁值房及司礼监——千里突袭,中心开花,由上到下,一网打尽;谁敢说我大安巡抚不懂兵法?!这般用兵如神,就是蓝玉、许达复生,太宗皇帝起于地下,也必当瞠目结舌,惊叹于这生化战争的手法。


    不过说来也奇怪,以史书的记载,老登曾在生日宴后亲自赏玩过这十几只生化奇兵;但作为高烈度病毒的密切接触者,老道士居然只是咳嗽了几天没有理政,其余并无大碍。反倒是司礼监和东厂的公公们随行侍奉,死的死伤的伤,光是高烧烧死的就有好几个……


    从症状上来看,由白蝙蝠扩散出去的摆明是某种高烈度的呼吸道病毒;就算在古代交通受限传染困难,在京城中杀个七进七出人人吊孝是没有问题的。但老登执政时终究没有闹出什么大瘟疫来,也算奇事一桩。


    如果由事后的考古资料分析,应该是西苑常年炼丹,挥发的硫磺贡蒸汽与二氧化铅烟雾浸润上下,已经在土壤及生物中残留有相当可观的浓度。而可怜的病毒大概是从没有想过自己的寄生对象会是这么一群重金属大咖,可能连都还没有来得及传播出西苑,就在与铅汞硫磺的奋力搏斗中含恨而终了。


    这可能也是老道士的天命之一吧。如果不找对办法,老登还是很难杀的。】


    难杀的老登嘴角抽搐,内心却是波涛汹涌,起伏不定。大概是因为那十几只被天书指斥为万恶之源生化奇兵的白蝙蝠还没有入京,又或许是自己在天书中并无大碍飞玄真君尚且能保持基本的镇静,不至于大喊大叫,过于失态。


    但在激愤紧张之下,他的脑子却是格外的清明敏锐,隐约中回忆起了南直隶巡抚上一次进奉的白鹿、白马——那一次倒是没有闹出什么瘟疫;但真君却分明记得,似乎在观赏过这天赐的祥瑞之后,司礼监立刻就流行起了肺痨病,同样也是死了好几个太监……


    以本时代的拉垮医学,当然没有什么寻根溯源排查病因的意识,但被天书提了一嘴之后,这本来无关紧要的往事就变得极为刺眼了!


    送一次祥瑞就出一次大事,这送的究竟是祥瑞还是妖孽?!奶奶的,南直隶的人不会真是建文帝余孽吧?


    飞玄真君的脸色变得很高深莫测了。他沉思片刻,抽出司礼监送来的奏折记档,用指甲在南直隶巡抚的名字下掐了一道。这是他与心腹太监彼此约定的记号,大抵便是“某某小人,永不叙用”的意思;司礼监秉笔们看到痕迹自能领会,会在日后拼命的为难一无所知的南直隶官吏,为他们预备一双不大不小、恰恰合适的小鞋。而真君超然物外纯洁无暇,当然就不必承担这算计臣下的恶名了。


    ……至于蝙蝠嘛,横竖还在运送进京的路中。让东厂找个人把车半途拦下来,一把火烧了也就是了。


    飞玄真君长长吐出一口气,心里竟颇为平稳。所以人的心态也是要磨砺的,被天书破防数次之后,老登终于修成了云在青天水在瓶,两两相忘不动心的甚高境界,所谓开落无意,任庭前云卷云舒,老登已经能在风云变幻中坦然对之,再不会为凡尘的琐事牵动心肠了。


    老登,有德啊!


    ·


    不过,飞玄真君平心静气的修为深厚很快又遇到了考验;看来日益高涨的送礼费用的确很让谪仙人破防,所以天书迅速又更新了吐槽内容,而这一次摩拳擦掌,是在恶毒攻击蓟辽总督:


    【……这个贱人不好好盯着东北的边患,居然天天派人挖山参!每年贺礼都是山参,也不怕活活补死老壁灯。现在大规模开采山参的技术还没有成熟,价格格外高昂,一两重的老山参能抵得上五十两黄金;贱人一送就是七八两的百年老参,这个先例一开,别人还怎么跟得起!】


    【不过贱人也是活该,为了表示舔老登的一片拳拳忠爱之心,堂堂蓟辽总督居然亲自上阵,为老登熏蒸人参,炮制干货,而且是事必躬亲,绝不马虎的那种。你说这人没脑子吧,他居然从山民的手艺中总结出了一套全新的防腐技术,可以让山参长久保存,颜色鲜明绝不腐坏,在当时堪称是降维打击,无怪乎能得老登的宠幸;但你要说这人有脑子吧,他防腐用的技术是硫磺熏蒸外加土硝涂抹——二氧化硫加亚硝酸钠,偶尔还要参杂点□□,这防腐效果要是不好,那才叫天理难容!


    怪不得老登喜欢他呢。吉辽总督十年之内五次升迁,从区区一个知县青云直上爬到封疆大吏的位置,要不是命短早早蹬了腿,老登还非得将他放到身边,位列台阁不可——如此念念不忘,时时照拂,时时挂怀于心,大概就是生化魔怪之间的惺惺相惜吧,容我磕一口糖先。】


    读完这一长串莫名其妙的发泄之后,生化魔怪飞玄真君微微有些迷茫。他再怎么聪明绝顶窥伺人心,也实在看不懂那一长串匪夷所思莫名其妙的文字;只是隐隐觉得有些不妙,以及某种细微的……恶寒。


    什么是“硝酸”?什么是“二砷”?这谪仙人又是在哪里吃的糖?自己和蓟辽总督再怎么君臣相得,和“糖”又有什么关系?


    天书中的措辞虽然莫名其妙,但有一句话却实实在在说中了飞玄真君的心情。蓟辽总督是自湖北潜邸发家,由真君一手提拔的臣子,颇受重视的帝党心腹。这样又忠心又会舔的人物,真君当然喜欢得不得了。也正因为这份喜欢,真君总是愿意给蓟辽总督多一次机会,至少得搞明白他的熏蒸工艺再说


    幸运的是,天书立刻就做了解释:


    【内用硫磺,外敷砒霜;硫磺治标,砒霜治本;内外兼治,治成标本。蓟辽总督的防腐技术,大抵如此。简单来说,在有机合成类防腐药物全面铺开之前,这的确也是人类历史上最有效的技术路线了……除了对当事人不太友好之外。吉辽总督在熏蒸数年之后骤然暴毙,为新路线付出了血的代价。但他开创的技术却被后代继承,并大量运用在了银耳、灵芝、燕窝等名贵干货的处理中,大大提升了东北的贸易水平。


    而这推陈出新的技术革新,终于产生了意料不到的后果。防腐技术的扩张带来了享用风气的盛行,引发的效果极为微妙。以后来对上层达官贵人生卒年月的统计数据看,服用人参燕窝的数量与人均寿命之间有着极为明显的负相关关系;只需服用每天一碗燕窝或半盏参汤,便可使寿命缩短五年以上——药效显著作用明显,委实一吃一个不吱声。


    考虑到服用燕窝与人参的阶层,再考虑到封建社会沉重的供养压力,那蓟辽总督所作所为,简直就是数百年来最成功的反封建斗士,以自己的生命与健康为代价,向整个黑暗腐朽的封建上层阶级发起了决死的冲锋,并给予了专制社会以无与伦比的强大打击!


    奶奶的,这下不得不致敬传奇化学家蓟辽总督大人了!


    不过,总督大人的活能不能利落一点啊?要是能加大剂量在死前将老登也一波带走,那我将来一定给总督大人送花圈!】


    飞玄真君:…………


    真君手指一哆嗦,立刻想起了自己今天早上框框干进去的那两碗参汤!


    别的词他不懂,砒霜两个字他还是懂的!


    于是霎时间胃液翻腾,喉咙抽搐,几乎忍耐不住要去催一催吐。而同时翻涌而起的还有心中沉郁已久的怒火,以及不可解释的疑心——蓄意在君父的药物中用砒霜,这不是谋朝篡位又是什么?


    老登在权术上非常之有造诣;一旦确定了下面真有谋逆叛乱毒害君父的嫌疑,心中反而迅速镇静了下来,再没有先前热血上头高呼欺天的躁动,只有不可言说的凌厉杀气——他嘴角抽搐片刻,抽出笔筒中的朱笔,扯过一张宣纸草草书写,以密谕调动厂卫直扑蓟辽,最好以此人左脚先迈入大门的罪名先行关押槛送诏狱,再令东厂细细审问所谓防腐“熏蒸”的细节,非得揪出这险恶技术背后的用心不可!


    但朱砂仅仅点下一笔,飞玄真君却本能的生出了犹豫——总督毕竟是一方大员,蓟辽总督更是上下皆知的帝党;天书的罪名不能宣之于众,若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指控帝党涉嫌谋逆,难免会给外人留下皇帝刻薄寡恩的印象。


    要在一般的朝代也就算了。但在本朝朱姓皇帝中,与“刻薄寡恩”、“过河拆桥”四个字联系最为紧密的,可是留学漠北的堡宗——英宗皇帝……


    怎么说呢,飞玄真君可能拟人那么了以点,但你用英宗与他作比,还是太过于侮辱了!


    飞玄真君是刻薄尖酸阴阳怪气自私阴狠,但行事举止却从来不傻。他非常明白,“皇帝的执政风格像英宗”,对下面的文武百官是多么严重而恐怖的刺激。不堪回首的往日堂堂复刻,可以将上至内阁下至九卿恐吓得精神错乱,直接摆烂拉倒。


    所以,不到万不得已,证据确凿的时候,是绝不能清算自己人的……在这一点上,他比他的好大孙聪明得多。


    再说了,心腹背叛又是什么好事么?难道朕就人憎鬼嫌到了这个地步,连亲手提拔的大臣都要反对自己?


    如此思索片刻,皇帝还是撕掉那张宣纸,又重新换了一张,逶迤下笔;这一次笔下再无怒火,反倒是洋洋洒洒,大肆夸赞蓟辽总督的忠爱之心;表示自己亦感动于心,“实不知怎么疼他才好”,“朕对该总督之心,一如该总督事朕之诚,上下自应体会”


    在尽情抒发了能让天书尽情磕个几十年的工业糖精之后,真君笔锋一转,命司礼监将蓟辽总督历年供奉来的山参转赐回去,还要总督“体贴朕疼惜臣下如赤子之心,切勿推辞”,最好每日晨起晚睡都灌他两碗参汤,充分体会君上的厚恩。


    当然啦,等总督每日两碗参汤喝上一年,真君还会特赐恩典,命他入京陛见。如果总督能顺顺畅畅进京办事,身体强壮无恙,天书对硫磺硝石乃至于金丹的种种预言便自然落空,圣上也不必承担苛待心腹背叛的痛苦;如若遭遇了什么不幸么……那也不打紧,君父这么疼爱臣子,已经为他选好了死后的谥号,一切都不必操心。


    这是穆国公世子曾经呈上来的报告中反复强调过的方法,似乎叫什么“实践检验真理”,真君博闻强识,到现在也不曾忘记——不过说来也是奇怪,这么疯疯癫癫的角色,怎么偏偏又会说出如此有道理的话呢?


    第35章 暴露


    “蓟辽总督又送了山参来了?”


    许府的管家深深低头, 不敢仰视:“是。说是还要托阁老在御前美言几句。”


    未入宫门,先谒相府;蓟辽总督官场混迹数十年,绝不是只知道巴结圣上的孤臣。这一次派属官入京商议进献贺礼的仪注, 随身便带了不少鹿皮、山参之类东北的山货,上下馈送打点,绝无疏漏。


    许少湖微微眯眼, 神色不动:“下一次再上门, 你就替我挡驾吧。别的也就罢了,山参这么贵重, 我们做臣子的怎么好收?”


    管家微微愕然, 还以为是主家照例装模作样,于是大胆劝说:“阁老, 外地的官员大老远带一点特产,也是一片诚心。再说,府中每日都要参汤, 没有这一笔进项也实在麻烦……”


    这一番话入情入理,很合管家数十年心腹忠仆的身份。但许阁老听到“参汤”两个字,却忽的神色微变, 语气骤然严厉


    “什么诚心?你不如直说你拿了多少红包, 这般替外人说项!老夫清清白白做官,用不着体贴外人的心意!”


    别的犹可,“清清白白”四个字当真把管家噎得两眼发直:清流最重名声, 吃相确实比闫党好上那么一点;但许阁老既然已经攀附进了中枢台阁的位置, 议论什么“清白”未免就太可笑了——再说,收外省督抚孝敬的事情, 是一个“清白”就可以回绝的么?


    归根到底,冰敬炭敬四时节礼上下都有份;你不拿, 我不拿,东厂公公怎么拿?东厂公公不拿,司礼监怎么拿?司礼监不拿,飞玄真君万寿帝君四季常服不过八套的圣上怎么拿?


    你现在都敢拿着清白说事打破潜规则了,你将来要干什么那我简直想都不敢想!


    官场做事要和光同尘,管家还想力秉忠贞劝主家一句。但许阁老哼了一声,拂袖转入静室,再不搭言了。


    ·


    驱散下人之后,许阁老换上道袍,在香炉上又供了两注线香。待到清幽香气四散漂浮,阁老略微躁动的内心也随之平静。他在蒲团上盘膝坐下,取出了这几日反复参详的天书,郑重翻开下一页。


    相较于嗑金丹嗑到敏感多疑神经兮兮的真君,在宦海中磨砺数十年的官场大模型ai许阁老就要从容平和得多了。在被飞玄真君积年累月的pua之后中,阁老磨砺出了强韧而镇定的神经,他基本不会被天书的癫狂与吐槽破防,也从来不会为光怪陆离的未来而内耗,充分展现了重臣的素质。


    所以说,锻炼锻炼神经总是有好处的。


    在天书近日的章节中,许阁老就绝不在意什么反封建的疯话,他关注的只有实际——南直隶巡抚送上来的瑞兽搞出了瘟疫,将来必定要吃瓜落,必须尽早切断联系;蓟辽总督挺不了几年就得被硫磺和砒霜一波带走,没有必要费心在他身上搞投资。天书所说的别的未来都是虚的,只有切切实实的政治利益才是真的。这样运筹帷幄调运资源,在闫党茫然不知所措的时候抢占先机;许阁老每天勤勤恳恳努力筹谋,搞斗争搞得非常开心。


    今天也绝不例外,阁老摊平官员名册,满怀期待的翻开了天书:


    【今天听到消息,清流托人到南方给老登预备礼物了,估计又是和闫党争奇斗艳,要在贺礼上一决胜负——以史实而论,夏衍夏首辅再过几个月便得告老了,下面的官员追求进步,卷起来也无可厚非。虽然筹备贺礼必然糜费无数,但这个罪责肯定是老登占大头,说实话也管不了。大概真要等到摄宗上位,才能把这样糜烂的风气清理一二了。】


    许阁老眯起了眼睛。


    ……“摄宗”是谁?在朝政上用“摄”这个字,听起来不太对头啊。


    【但私心而论,在送贺礼这件事情上,清流还是比闫党更恶心一些——当然,这里没有说闫党不恶心的意思。但闫党中的货色真捞实贪,无耻下贱,人人见了都要吐口唾沫;清流里的货色却常常善于伪装,作假居然能把自己都骗过去;那种虚伪中透着几分酸腐的神经做派,格外令人作呕。


    同样都是准备贺礼,奢侈无度搜刮钱财也就算了,但清流就是摆出一副清高脱俗盛世老白莲的样子,扭捏作态不肯认账。闫党送黄金送田地送名贵药材,送一切粗鄙却实用的东西;清流就得另辟蹊径,满足老登的精神需求。所以,他们送的大半是高雅而珍贵的古董,还得是底蕴深厚世面少见,绝不流于常俗的古董。


    但世上哪里有这么多高雅又少见的古董?百般搜求不得,只能打死人的主意。在老登过寿的这几十年里,南摸金北移山两大门派大展拳脚,可把古坟祸害得不得安宁。就算不提什么保护文物,折腾死人也真是损了八辈子阴德;许老头附庸风雅狗屁不通,简直就是一团乱糟。


    从后来的记录看,被霍霍得最惨应该的是埋在河北一带的中山靖王墓,三年前姓许的上贡给老登的玉蝉,就是中山靖王的贴身珍品。这样的东西都被翻了出来,整个墓估计已经是一团稀烂。】


    许少湖抬了抬眉毛。


    阁老心中装的是众正盈朝的九州万方,倒不至于为一点小小的阴德伤神。而清流闫党缠斗以来彼此骂战数十会合,尖酸刻薄阴狠毒辣,也绝不是只会无能狂怒的天书可以比拟,仅仅一点谩骂,当然无法破防。最令他挂心的,反而是其中对“玉蝉”的只言片语。


    三年之前,清流闫党的交锋曾经臻至某个高峰,双方都不得不向飞玄真君大表忠心以展示地位。而这枚由下属进贡的玉蝉,则是许阁老进献圣上的关键胜负手之一——次宝虽名为蝉却没有经过什么雕琢,只是极品和田玉上天然的生出了长须与蝉翼的纹路,更奇的是天生一双眼睛殷红灿灿,浓郁颜色随着光线起伏荡漾,仿佛是千百年依旧鲜活的血液。


    仅仅是这个成色卖相,便是绝佳的宝贝;更不必说玉蝉本身的含义。道教中将凡人成仙羽化比拟为野蝉蜕壳,而这天生天成亿万年不腐不坏的玉石蝉蜕,无疑便是道长即将抛弃腐坏的肉身飞升上界的预兆。


    这样清雅脱俗又寓意深刻的嘉礼,其中又寄托了清流对主上修仙了道的殷殷期盼。如此贴心贴肠,怎么能不受道长的喜爱?某种意义上,这枚玉蝉甚至可以视为清流与皇帝之间的政治契物,许阁老以此向真君郑重保证,自己每日讲究的圣人礼法与清高自许都只是立人设的工具,绝不会读孔孟读昏了头杯葛圣上修仙大业;而皇帝亦投桃报李,时时刻刻在重臣面前把玩玉蝉,上下摩弄爱不释手,展露对清流的善意。


    近年以来,圣上更听闻方士秘术,常常在打坐中口衔玉石,生津取静强固筋骨。许阁老也投其所好,打算让下属寻觅一片用青玉制成的树叶献上,也算是与先前的玉蝉彼此搭配的好物。


    若真如天书所说,玉蝉乃是中山靖王的随葬品;那别的也就罢了,恐怕这口衔玉石的方术,就实在……


    许阁老不动声色的翻过了一页,打算让手下去细查一查这玉蝉的来历。要是实在有些尴尬,掩饰了也就是了。全天下的古董有多少不是从墓里来的呢?只要不嚷嚷得太过,陛下也不会留心的。


    ……最多以后不要进嘴嘛,这又算什么大事?


    他再翻了一页:


    【当然,贴身宝贝归贴身宝贝,具体贴的是那个身就不好说了。中山靖王其实并不喜欢玉石,随葬于棺中的玉器应该是入殓时的礼器。汉代有以金玉堵塞死者七窍的风俗,但大多用的只是细小的碎金碎玉,怎么会用这种足有猕猴桃大小的玉蝉呢?


    这就不得不提到中山靖王的特殊爱好了——从主墓室中发掘出的青铜大唧唧来看(没错,是从本人墓室发掘的,所以与妻妾什么都没有关系!),中山王不愧为姓刘的豪杰,继承了历代西汉先帝的光荣传统,那是可攻可受,前后都能来得;这些青铜大唧唧,有的中空可灌热水,有的遍布螺纹,有的还能用机关收缩;穷尽巧思工艺细致,必定是亲身反复体验,才有这样的技术飞跃。


    只不过嘛,青铜大唧唧用久了,下面难免松弛;合理猜测的话,正因为下面比较松弛,才必须要以玉蝉来弥补这一部分。当然啦,这样的处理也算是歪打正着——肠道腐烂后肠液与胃液顺流而下浸润玉蝉,在腐蚀了玉石表面的疏水结构后,墓中的朱砂才能点染玉蝉的眼睛,留下那种不可磨灭的红色……】


    许阁老的手僵住了。他直勾勾盯着天书中“松弛”两个字,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但一秒钟后,久经训练的大脑还是忠实的向他反映了准确的消息。于是许阁老丝毫不耽搁功夫,两只眼珠向上一翻,直接栽倒了下去。


    果然是官场训练出的大模型ai,绝对不是嗑金丹嗑出了躁郁症的老登可比。就算受惊晕倒,也要体面呢。


    ·


    体面归体面,许阁老毕竟不是老登与闫分宜那般的天选丹药圣体,这数月的金丹磕的他气血沸腾脏腑绞痛,身子骨委实大不如前。这一次在密室内受刺激独自晕倒,病势其实极为凶险,要是没有人及时发现,怕还是有不忍言之事。


    最终救了许阁老性命的,还是西苑的一次临时宴会。早先朝政屡起风波,搅动上下人心不安,很不利于科考前的局面,飞玄真君为安抚人心,这几日屡屡召见筹备科考的官员及致仕在家的老臣,试图缓和紧张的气氛。


    这样的宴席基本就是沉闷无聊的,行礼如仪,除了飞玄真君与几位司礼监的能开一开小灶之外,其余人只能在凉风中享用光禄寺预备的茶汤。光禄寺与翰林院太医院齐名,在京中号称“十可笑”,办的宴席非常之有名;用高情商的说法,是“颇有祖宗遗风”,“不忘高祖创业苦”,用低情商的说法……喔,不能用低情商的说法,没看到憋出“贼僧”两个字的翰林院已经被皇帝关了禁闭了么?


    所以,高情商的老臣们只能愁眉苦脸,在奉承皇帝之余还要卖力调动所剩无几的老牙,与送上来的冷茶、干饭、老瘦肉做殊死的搏斗


    老臣们好歹有口汤水喝,被拉来站岗的勋贵子弟就只能啃啃干面饼。穆祺迎着冷风咽死面,肚子里叽里咕噜一阵乱响,听到身后老登休息的亭子里丝竹阵阵,食物香风起伏飘荡,真是愤懑不可遏制,索性点开日志,一通乱写。


    等他心满意足写完收工,却觉耳边一片寂静,再也没有了那悦耳悠扬的音乐声。他茫然的移过视线,忽听哧拉一声巨响,笼罩着亭台的轻纱被猛然扯下,长袍飘飘的老登手里攥着数尺长了轻纱踏步而出,脸上青筋暴起,一双眼睛瞪得血红。很快,这双鼓得青蛙还大的眼睛便一眼盯住了守卫在外不知所措的穆国公世子;然后——然后真君的脸色骤然扭曲,忽的歪过头来,哇一声吐了个搜肠刮肚!


    穆祺:??!!!


    老子有这么难看吗?


    不至于吧!


    在他茫然之余,哇哇呕吐的皇帝终于缓过一口气来,他挣脱身后太监的手,发出了大概是此生最为狂暴的吼叫:


    “叫许少湖来!叫许少湖来!”


    第36章 对决


    许阁老是一路抬进来的, 被生拉硬拽拖上轿辇时甚至人都还没醒,传人的太监迫于无奈,不得不紧急叫来医生, 给死猪一样的阁老硬生生灌下了一碗参汤,然后再招呼侍卫们协力抬走,丝毫不敢耽搁。


    也不知是人参起了效力还是硫磺和砒霜起了效力, 亦或是滚烫的参汤从喉咙一直烫到了食道, 在轿辇上颠簸片刻之后,许少湖终于悠悠醒转了过来。


    官场ai就是官场ai, 即使是刚刚从那种惊恐骇异不可理喻的情绪中摆脱出来, 许阁老依旧没有失去基本的理智。他感受了一下这轿辇近乎于狼奔豕突的速度,再看看外面公公们铁青的脸色, 最后伸手摸了摸怀中——天书已经没有了。


    许阁老立即知道,事情大条了。


    虽然那一瞬间的惊恐更超出寻常,但大概是硫磺砒霜法力无边, 许阁老还是迅速定住了心神——实际上,今日的种种变局也并不完全出他意料之外;自从十几日前看到皇帝时而发怒时而狂怒时而又暴怒(咦怎么好像全是在发怒),举止怪异全无预兆, 阁老心中就有了难以解释的疑影。而如今宫中的传召几乎和天书的变动前后脚而来, 这猜测基本就验证了个七八成。


    ……如果真是如此,那宫里这一关就实在是难过了!


    许阁老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开始以生平最迅猛的速度运转他的大脑——从自家府邸到西苑, 即使是再如何快马加鞭, 少说也得半个时辰。而这半个时辰的功夫,就是许阁老倾尽一切智力, 可以拯救自己的最后时机。他必须穷竭所有的可能,在面圣之前, 找到保全身家性命的说辞。


    ——官场智能大模型,启动!


    ·


    等到轿辇一路冲入西苑,偌大的禁宫内已经是空空荡荡;不知所措的老臣们已经被太监或哄或骗强行带了下去,宿卫的勋贵子弟则被送到偏殿休息,顺便着被更换吐了一身的衣服。


    宾客侍卫尽数驱逐一空,禁宫内外额外安置了十几个熏香的香炉,巨量的香雾蒸腾挥洒,馥郁浓厚的气味熏得几个押送的太监连连咳嗽。但等走入寂静冷肃的深宫,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宫中的陈设被全部撤换了下来,中央只安着一座紫檀木底的神坛,坛上供着三块极大的神位,朱砂点抹,殷殷夺目。


    押送的太监与许阁老一齐下拜了,隔着神坛外的轻纱给飞玄帝君万寿帝君清妙帝君的牌位行礼。


    寂静片刻之后,殿阁中当的一声铜磬悠悠,长袍飘飘的身影从神坛后转了出来;同样悠悠传出的,还有抑扬顿挫的吟诵声:


    “惟天地之无穷兮,哀生人之常勤。往者吾弗及兮,来者吾弗闻。已而,已而!”


    吟诗的声音一如即往的飘摇悠扬,但仔细分辨,却能听出气息转换之间的沙哑——那是用粗盐草木灰与茶叶反复漱口二十几次之后,喉咙被外物划伤的后遗症。


    所有人都挺直了身,却没有一个人开口,都在等着皇帝将剩下的几句吟完。等到最后的“已而”已经静静飘荡在香烛烟雾之中,众人才一齐磕头,山呼皇上万岁。


    飞玄真君的身影踏上了烟雾缥缈的神坛,扶着供桌漠然凝视神坛下跪得整整齐齐的重臣心腹。在片刻沉默之后,他才缓缓开口,气息依旧缥缈:


    “许阁老是博古通今的大学士,知不知道朕吟咏的这句诗是什么意思?”


    许少湖膝行数步,匍匐在地:


    “圣上方才吟咏,乃是唐人李翱的感怀诗,讲的是个安分守己,‘不强求’。”


    真君的神色略无变动:


    “不强求?这三个字,倒要烦大学士解一解。”


    许少湖再次叩首:


    “回圣上的话。李翱崇道尚玄,曾两次问道于高僧惟俨,留有名句‘我来问道无余说,云在青天水在瓶’,此所谓‘人生之常勤’,但终究是天资粗浊,难有大成。他到暮年集《楚辞》而写下此诗,正是是身体力行,知道仙路不可强求;所言‘天地无穷’,凡夫俗子虽能攀缘附会,侥幸聆听一点玄音奥妙;但往者与来者终不可及,上天所赐予的机缘,只有古往今来的大仁之主,才能领悟真谛……”


    君臣相知十余年,彼此均有默契。仅仅这简单的一问一答中,便清楚无误的探知了对方的底牌。听到“仙路”、“机缘”之后,飞玄真君默然了。


    如果说在刚刚看到天书对所谓“松弛”的详细描述时,真君一时的暴怒还只是因为恶心与激愤所诱发的失态,那么在听到太监回报,知道许少湖于静室中莫名昏倒之时,心中的警惕与疑惑便霎时间升了个十足十。等待通传的这半个时辰里他紧急调取东厂的记录,迅速发现了许少湖半月以来的种种异样。虽然异样的缘由尚不得而知,但只要看一看许少湖开始发癫错乱的几个时间点,真君的一颗心便不能不吊了起来!


    也正因为如此,即使胃中仍然在翻江倒海,火辣辣的烧痛;即使怒火不可遏制,恨不得将玉蝉从许少湖的前门塞一直到后门,飞玄真君仍然耐着性子问了一句:


    “你就只有这几句话?”


    许少湖慢慢抬起了头来,却仍旧是低眉顺眼,只是凝视神坛下以朱砂泥金写就的千万符文:


    “臣要启奏圣上的话,千万句也解释不完。两位公公应该在臣的家里取了一些东西,圣上一看便知。”


    押送的太监赶紧膝行上前,恭敬捧上从许阁老裤·裆里发现的那一册古怪的书本。飞玄真君只垂头看了一眼,瞳孔便瞬间颤抖了。


    ……好吧,他悬着的心终于是死了。


    “都出去吧。”皇帝瞠目片刻,冷冷出声:“朕与许阁老单独说说话。”


    ·


    太监们讷讷退了出去,空旷的殿阁内寂静无声。皇帝凝视着跪伏在地的内阁次辅,张口又欲说话,但盯住许少湖那张老脸之后,他胸口又是一阵翻江倒海,酸液在喉咙翻涌,几乎又要喷薄而出!


    坏了,又憋不住了!


    他赶紧回头吸了两口檀香,勉强平息自己汹涌如潮的胃部,语气越发不善:


    “许阁老怎么满头都是汗?”


    硬生生被灌了两碗七八十度的参汤,怎么不被烧得满头大汗?但许少湖平静一如往昔,只是镇定下拜:


    “臣战战兢兢,汗出如浆。”


    “许阁老又在畏惧什么?”


    “臣畏惧自己的过错。”许阁老口齿清晰,掷地有声:“罪臣拿到这本从天而降的妖书之后,踌躇迟疑、心存戒惧,生怕是操弄邪术的妖孽在幕后报复,要谋算罪臣及罪臣的家人。为了这一点私心,臣既没有揭发这等狂悖错乱、詈骂圣上的胡言乱语,也不敢将罪证毁掉;反而私自存留,严禁封锁了消息。臣有负圣人的教导,有负陛下的深恩,万死不能辞其咎!”


    说罢,许阁老哐一声以头抢地,将脑门撞出老大一团乌青。而自己自轿辇中预备的那一副眼泪,此刻也终于夺眶而出,顷刻间呜咽悲泣,恣意横流,将官服都打湿了好大一团!


    ——以现在的情形,再敢提一句“玉蝉”,皇帝非当场喷射,一塌糊涂不可。而等皇帝喷射完毕,下一个该被喷射的就是他许少湖的脑袋了。值此危难之际,许阁老索性也不再绕弯子,直接切入正题,强行转移注意力。


    听到这一番悲切诚恳的哭诉,飞玄真君的眼角不觉跳了一跳。当年大礼议时他以一人敌百人,什么哭谏绝食以头抢地的招数不知道见过多少,当然不会为许少湖的几滴老泪动心。但许少湖长篇大论,却唯有一句话格外紧要,顷刻间挑动了圣上的注意:


    “报复?什么报复?”


    “这样詈骂君上的妖书,必定是邪魔幻术所化。”许少湖匍匐在地,声音犹自哽咽:“臣只是翻阅几页,心中恐惧——如此怨气冲天的妖魔,怎么能随意招惹呢!他将妖术放置臣的家中,也不知所为何事;但罪臣要是对外泄漏,无意间坏了他的方略,此妖设法报复,臣的家人恐怕都是要死无葬身之地了呀……”


    说到此处,许阁老放声大哭,将收获妖书以来所有的愤怒与恐惧倾泻而出,那种悲痛与惶恐情真意切,连老登都不能不为之侧目:


    “自古妖不胜德,但罪臣的德行,怎么能抵挡这样厉害的妖怪!历来道书中触犯妖魔的凡人,又是沦落到了何等凄惨的下场?陛下明鉴,罪臣也是畏惧报复,才一时错了主意!”


    嚎啕哭声凄凉动人,随着殿中的冷风扶摇而上,径直灌入了烟雾缭绕的神坛。飞玄真君站立于神坛之后,脸色随哭声而青白变换,渐渐变得难以揣测了。


    ——许阁老不敢将“妖书”上交君上,是因为害怕破坏幕后妖孽的方略,招致惨烈的报复;设若飞玄真君随意处置妖孽所选中的许阁老,难道就不怕报复了么?


    仅仅几句话的问答,许阁老便戳中了皇帝心中最不可告人的软肋!


    官场大模型就是官场大模型,到了这生死攸关的关口,许阁老立刻就做出了最正确的判断——以飞玄真君的道德水平,以飞玄真君的刻薄寡恩,指望以功绩资历乃至卖惨求饶打动他是绝无可能的,唯一能令他稍稍动容乃至心生迟疑的的,只有不可捉摸且不可回避的威胁!


    必须要用刀子悬在真君的脖颈上,必须要尽力渲染“报复”的恐怖,至圣至明的皇帝陛下才会愿意放下身份,共情一下臣子的恐惧,思考思考自己的结局——在不可揣测的妖术面前,皇帝也好,臣子也罢,真的有很大的区别么?


    抛开君臣的身份不谈,许少湖与飞玄真君其实是有很多共同点的;他们年龄相仿,籍贯相近,甚至那种虚伪阴狠矫情自饰的做派都如出一辙。妖不胜德,妖不胜德,如今许少湖恐惧得撕破面具,自承德行不足,无法战胜妖孽,那么飞玄真君呢?


    至于真君到底有没有德,他自己应该相当清楚。


    所以,在倾吐完对“报复”的畏惧之后,许阁老的哭声是越来越大,越来越响,哭得是涕泗横流浑身抽搐,再无清流领袖的半分体面。到了这个时候,他的恐惧表现得越真切、越实际,便越能挑动皇帝的恐惧。只有让恐惧压倒了愤怒与恶心,他才有一线的生机。


    果然,一向不通情理的皇帝竟愕然不语,没有呵斥臣下这大失体面的举止。等到许阁老悠扬顿挫的哭过一个回合,他才缓缓开口:


    “你就怕成了这样!”


    居然没有让自己闭嘴听审?那看来很有戏啊!


    许阁老心下微动,抽噎着作答:


    “陛下不知,臣这半月以来精神萎靡,五脏燥热,常有便血的症状;焉知不是妖魔心怀不忿,已经暗中下手了呢?臣也是因此畏惧难当,才将妖书私自藏起,踌躇不能决断……”


    既然是“私自藏起”,就没有给外人过目;皇帝的可怕往事没有流传出去,罪责还可以减轻一等。至于所谓“便血”……以真君所看的天书泄密而言,这恐怕与什么妖魔的“报复”无关,倒更像是对丹药的某些成分过敏,诱发了强烈的反应。许阁老终究不是圣上这般的天生丹药圣体,无法受用金丹法力,本也在情理之中。


    但一念及此a,飞玄真君却忽的皱了皱眉:


    “你是什么时候拿到这本天……妖书的?”


    怎么会对前面讲述金丹的种种内容如此隔膜呢?


    许阁老磕了个头,老老实实交代:


    “是上个月初三时,臣于家中独坐静思,半空忽有奇光异彩,声响莫可名状;而后便掉下了这本书来。”


    上个月初三……


    皇帝的脸色迅速变化了。他都顾不得依旧趴伏在地的许阁老,回手从袍袖中翻出了自己的那本天书,哗啦啦开始翻阅。不过片刻功夫,他就瞪住了书中的某处“错误日志”,两只眼珠双双凸起。


    如果飞玄真君万寿帝君没有记错,这真是他当日一时暴怒,连戳带点,将天书逼到什么“系统宕机”的时刻;那时天书忽的灼热滚烫,页面上到处都是什么【404】、【锟斤烫】,倒让当时渐渐缓和过来的飞玄真君疑虑万端,生怕是谪仙不悦,在以密咒施展什么奇特玄妙的法术,甚至还特意为此斋戒一日,清清静静饿了几顿来赎罪……但现在看来,谪仙人高不高兴另说,但那些古怪的密咒,估计就是在锁定彼时尚独居静室的许少湖!


    天书为什么要锁定许少湖?


    刹那间诧异惊异不可明状,更多的却是微妙的不满——他飞玄真君清妙帝君万寿帝君修持数十年有余,克勤克俭事天以诚,夙兴夜寐无一日携带,能蒙获谪仙恩宠得赐天书也在情理之中。但许少湖这种装模作样矫情又恶心的下贱人物,凭什么也能得到天书?


    他什么档次,也配和朕看同一本书?


    最为紧要的是,也不知那位谪仙人与皇家是有什么难以解说的孽缘,十篇文章里有九篇都是在花式翻新的阴阳皇室列祖列宗,顺带着爆一些能让当事人羞耻得昏过去的黑材料。往日一个人欣赏还不算什么,如今专程投放以供君臣同乐,那种羞耻感少说也放大了十倍有余!


    想起天书中种种可怕的爆料,真君的怒火与尴尬重新翻滚了上来!


    但真正狂怒的时候,却恰恰是不能大喊欺天的。他强行镇定,漠然开口:


    “口说无凭。什么独居静室,天降奇书,这样的一面之词,朕现在不会认也不会否。许阁老位列台阁,朕不能不给你一个颜面;但你府中的下人,却总得要一一查过,才能知道端倪。这也是洗刷你的好法子——到底这书册后面有没有同党,有没有靠山,到底有没有什么英雄好汉,和许家勾结起来图谋不轨,查一查自会明白!”


    既然直接收拾许少湖可能招致什么“报复”,那就转换思路,先从下人下手。东厂的功夫花样百出,足够许家的家人死去活来一百回有余。许家人死去活来,真君这口恶气才能出得顺畅!


    虽然是“所谓保留颜面”,但宫中亲自下令搜查重臣府邸,只要风声稍有泄漏,许阁老的政治生命变立告终结,将来必定也难逃一条死路。眼见风浪又起,煌煌圣谕逼人而来,许少湖依旧极为镇定,行礼如仪,叩头谢恩。


    皇帝语气冰冷:“你没有什么要说的?”


    “雷霆雨露,均为君恩。君父如天,对臣子罚也是赏。”许阁老语气从容:“臣是陛下钦点的进士,是天子门生,陛下便是臣的恩师;二十余年来臣从督察院任御史,之后升都御史,升吏部郎,升尚书,一直到数年前升列台阁,每一步都是陛下的深恩,若说靠山,陛下才是臣的靠山;臣的身家性命,乃至一饮一食一服一御,家中上下的起居用度洒扫迎奉之仆役,无不是陛下所赐。臣粉身碎骨难报万一,唯有叩首谢恩而已!”


    这一句话镇定自若,谦卑恭敬,大得重臣之体。即使皇帝热血当头,火气也不能不暂时一歇。而火气刚刚一降,真君便敏锐意识到了许少湖话中的关键——许府洒扫侍奉的仆役,各个都是东厂挑过后由司礼监赐下的,其中不知道有多少的密探线人;日有日报夜有夜报,无时无刻的向宫中传递消息。


    如今大案骤起,且不说让东厂自己审自己人是何等滑稽可笑,如果许府真有什么“勾连”、“同党”,那岂不是连东厂都不可信任了?!


    东厂不可信任,内阁重臣不可信任,现在皇帝操起刀子,到底该杀谁的好?


    真有这么多的同党,他飞玄真君的位置还能坐得稳么?


    ……而且,贸然指斥东厂牵涉天书,似乎也不太合理。飞玄真君的情报渠道不止一条,从其他的消息源来看,东厂这数月以来还算正常,即使有一二异样的举动,那多半也是因为皇帝的狂悖昏乱,不可理喻,与大太监们无关——上位者当然可以怀疑一切,但随意摧折至关紧要的暴力工具,仍旧是不利于团结的。


    虽然匍匐在地,许少湖仍然感受到了顶头老登的迟疑。这微妙的迟疑验证了他的猜想——老登掌握的信息其实不多,所以很难准确的作出判断;如今狂暴躁动不可遏制的君王之怒已经被时间拖了过去,所剩的只有难以解释的疑心;只要自己尽力将水搅浑,就还有一线生机!


    他果断抬头,做悲切之状:


    “此外,臣大罪滔天,本就罪不容诛。陛下愿意保留臣的体面,已经是法外开恩,更令臣感喟莫名!罪臣当日收到这奇书之时,心中也难免升起妄念!这数月以来朝中政潮汹涌,夏首辅渐有隐退之意。罪臣不自量力,也希图过这首辅的位置。因此天降奇书之时,罪臣才被迷惑颠倒,秘密珍藏,自以为是上天降下谕令,要让臣辅佐圣君,掌中枢之副……”


    “迷惑颠倒”?真君皱了皱眉,捡起太监从许阁老家搜来的那本天书——方才他暴怒未止,扫了一眼后立刻丢开,如今仔细一看,许家天书的封面虽然相似,却略有不同:


    《工作日志(副本)》


    副者,辅也。内阁本就是掌中枢之副,许少湖看到这么一个名字,心中生起妄念也不算奇怪。


    当然,这妄念也只能是妄念了。夏衍流露出告老的意思之后,飞玄真君不是没有考虑过清流上位的可能。但现在许少湖闯下这塌天的大祸,政治生命与□□生命便都一齐岌岌可危了。而今内阁首辅的人选,当然只有……


    ——等等,闫分宜也能算“中枢之副”吧?


    如果许少湖都接到了天书的副本,那同样热衷名位,汲汲于内阁之副的闫分宜,便当真是一无所知,清清白白么?


    闫分宜的内阁排位还比许少湖高一位呢!


    飞玄真君心中的警铃,登时又响了个惊天动地。他犹豫片刻,又摸出自己的那本天书,翻到了当初骤然宕机显示投放文件的页面,点了点上面的【详细信息】。


    天书滴的一声(趴在地上的许阁老吓了个哆嗦),弹出了页面:


    【无法查询,请输入验证码】


    “验证码”是什么玩意儿?飞玄真君有点搞不明白,但他别有方法——从这十几日的实践来看,除了用手指戳戳点点之外,这本书还可以对某些特殊的口令发生反应,而且反应很快。


    往昔发出口令都是避开众人,但现在也顾不得这么多了。他清了清喉咙,字正腔圆:


    “闫分宜!”


    皇帝的纶音在空旷殿阁中回荡,跪在地上的许阁老茫然抬起了头。飞玄真君远远瞥见,心下不由微微一爽——他刚刚已经试过了,许少湖的“副本”是没有什么点击与语音命令功能的,果然副就是副,终究差了天子一筹!


    无论那位谪仙人是何等意图,至少还是很懂尊卑上下的嘛!


    【查询到有关“闫分宜”的词条15处,请输入pin码查看】


    这鬼画符又是个什么玩意?


    飞玄真君又清了清喉咙,有意让许少湖听清:


    “闫分宜!”


    【请勿重复查询;输入pin码查看结果】


    “闫分宜,又名闫松!”


    【请勿重复查询……锟锟烤烤烫——人工智能正在分析您的请求】


    飞玄真君:?!!


    他茫然不知所措,但又不能在臣下面前丢脸,于是加大音量:


    “内阁的闫分宜是否有副本?”


    【人工智能无法理解您的发音……好的,即将向“那个闫分宜”投放副本】


    ·


    穆祺好容易换下被吐得一塌糊涂的衣服,下了死力搓干全身上下。他垂头丧气的从洗沐的地方出来,却见几个太监急匆匆从面前过去,一路上险些撞翻了休憩的老臣。


    穆祺茫然不解:“怎么了?”


    大概是要奉承奉承穆国公世子,他身侧的徐国公长子悄悄说话了:


    “应该是圣上有急令,上下都被惊动了。”


    “有什么急令?”


    徐国公长子犹豫了片刻,还是小声解答——皇帝的命令轻易不能外传,但他们等在殿外,却遥遥又听到传来了某种驴叫一样的嘶吼:


    “好像是什么,‘叫闫分宜来,叫闫分宜来!’,别的也听不清了……”


    穆祺:“……啊?”


    第37章 入阁


    临近科考之时, 京城中的风声骤然又紧张了起来。西苑当中没有机密,更何况这塌天的变动基本是在数百勋贵老臣的眼皮子底下爆发的——短短一个时辰之内,东厂太监倾巢出动两次, 大张旗鼓奔赴两位阁老府中“请”人,顷刻间便搅动了清流与闫党所有的关注。从零星半点的风声看,当时被东厂请上轿辇的两位阁老几乎都已经陷入了半昏迷的状态, 更激起无限的恐怖与猜怀。


    但这猜怀找不到任何的依据。两位阁老被送入西苑之后, 皇帝迅速下旨,要他们“宿卫值守”, 搬进了内阁值房再无音信, 连家人送衣物饮食都一概不许,基本就等于软禁。


    清流与闫党的魁首同时被软禁, 这一份冲击恐怕还在昔日大礼议之上。一时间谣言骤起不可遏制,甚至疯传说是两位阁老与圣上发生了某些不得不说的秘事,以至于飞玄真君万寿帝君无法容忍又不忍赐死, 才干脆囚禁宫中了事。


    这种谣言阴损而又恶毒,却又微妙切中了绝大多数人的心思——第一,它够野;第二;它够下三路(囚禁!反差!多么带感!);第三, 哪怕是传谣言的人自己也知道, 莫名其妙将两个重臣囚禁宫中是绝对不正常的,会引发政治上不可预测的风波,能逼得飞玄真君不惜冒险也要大胆做这种举止, 背后的缘由必定是极为重大。既然极为重大, 就非探知不可。


    所谓以谣言倒逼事实。只要黄谣造得够多够狠,深居西苑的皇帝也必然忍耐不住, 不能不出面解释一二。有了解释就能倒推缘由,这是几百年来屡试不爽的手腕, 除了不敢在高祖太宗面前自寻死路之外,其余皇帝基本都顶不住这成见如山的三板斧。


    但如今也是出了奇了,软禁阁老之后数日有余,坊间的传闻花样翻新套路迭出,基本已经开始往《x瓶梅》的方向一路狂奔;谣言的中心人物飞玄真君却始终无动于衷,除着力搜查闫府及许府上下之外,并没有多余的举动。


    眼见风波似乎并不如想象中的厉害,噤若寒蝉的两党官员也开始渐渐有了动作。五日之后的下午,失魂落魄的小阁老便悄悄进了国公府的后门,见到世子后立刻下跪哀求:


    “求穆兄救我闫家一救!”


    世子立刻将他扶了起来,语气很殷切:


    “闫兄何必如此?不知府上现在如何了?”


    这几日奔走求告,也不知受了多少冷眼。如今听到这情谊殷殷的一问,闫东楼真是心中一热,几乎忍不住要流出泪来。他强自忍住,迅速向世子解释:


    “家中一切还好,看守的人也不曾为难。只是家父的一切书稿笔墨,都被皇城司的人查抄去了,仆役也被挨个带走问话,换了不少新面孔来伺候……”


    飞玄真君不是摆宗,在大事上一向留有余地。只要不是大逆不道彻底的不共戴天,都会给自己提拔的臣子保留颜面;决计不会做出抄家抄得全家死绝的惨事。闫家虽然惶惶不可终日,但衣食供应并无匮乏,也就是出入时看得紧密了些。如今皇城司的人有所松懈,闫东楼才敢上门求告。


    他呜咽道:“家里人也就罢了,可是家父还在西苑值房,一点消息也听不到,上下真是挂心!”


    穆祺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泄漏一点底细:


    “以现在的情形看,两位阁老应该没有什么大碍……”


    闫、许两位都是五六十的人了,哪里禁得住什么折腾?老登就算真想下狠手,也得看老头们有没有那个耐力;手腕稍微一狠,怕不是化人场立刻就要多两笔生意。再说了,这两位可是左右了历史转折的关键人物,真要是闹出什么大事,系统早就该设法提醒了。


    闫东楼放下了一点心,又含泪道:


    “别的也就罢了,只是这风波骤起,真不知道从何而来!我家上下惶恐莫名,实在不知是如何冒犯了天威,有此灭顶之灾。我等的过犯,罪不容诛,只求死前能做个明白鬼。”


    小阁老很有分寸,知道从皇帝眼皮子底下捞人这种事情,即使国公世子也很为难;所以拼着一张老脸,只求世子能打听一点内幕,方便他筹谋应对而已。


    穆祺沉吟了片刻。他对闫党与清流绝无好感,但现在海防及对外贸易的事情刚刚有一点苗头,的确不适合出大规模的政治动荡。适时拉人一把,也是迫于现实的不得已:


    “小阁老知道最近内阁的变动么?”


    闫东楼道:“在下这几日枯坐家中,哪里知道朝局的变更。”


    “自从闫、许两位阁老被请进西苑之后,国家的政务便全压在夏首辅与李句容李阁老头上了。”穆祺道:“圣上也命他们搬进了宫中,轮班料理事务。但科考临近,国事繁杂,实在也是独木难支……”


    实际上,眼下已经不再是区区“独木难支”的问题了。夏首辅本就是年迈体弱,日日想着告老;现在被飞玄真君召入宫中下死力压榨,没有几日便卧病在床奄奄一息,眼看着就要蹬腿倒气。夏首辅倒了不要紧,全部的公务就一气压到了李句容头上。别说李句容已经年过半百,就是生产队最壮的驴,恐怕也遭不住这么个工作强度。


    “国事一刻也不能耽搁,陛下是必定要在内阁中添人的,哪怕打打杂也好。”穆祺安慰小阁老:“只要选人,就一定能看出风向。看出了风向,也就可以大致揣摩出陛下的心思了。如今我都在内廷行走,打听风声很方便。闫兄但请稍安勿躁,只要有了消息,我一定及时告知。”


    这也是如今仅有的方法了。小阁老感激涕零,连连拜谢,随后不敢耽搁,立刻从角门出去了。


    ·


    穆国公世子的猜测丝毫不错,内阁四个人倒了三个,总不能万事都由李句容一人裁夺。皇帝虽然闭关不见外人,仍然传下了一道旨意,命朝中举荐良吏,到内阁参赞机要。


    在这样紧张而微妙的当口,朝中的官员哪里敢随意发声?如今清流与闫党尽皆倾颓,政治平衡濒临破裂,能出手左右内阁人选的,赫然只有东厂及司礼监而已。昔日宦官专权的声势,俨然又隐隐而起了。


    对于内廷总管李再芳及东厂提督黄尚纲等宦官大铛而言,这当然是莫大的喜讯。中枢的势力随皇帝的喜好而变更;先朝武宗皇帝溶于湖水之后,飞玄真君对太监不甚了然,阉宦的力量被内外合力打击,声势便是一年不如一年。当年的刘谨张永飞扬跋扈,连内阁都不能不退让一二,时称棉花内阁而已;但如今内阁中夏衍闫分宜许少湖,哪一个是省油的灯?


    所谓明君在位,悍臣满朝,就是飞玄真君与内阁共事,有时候都还要忌惮一二,何况乎区区家奴!


    如今内阁一蹶不振,中枢大权空虚;被压制数十年的宦官们大有扬眉吐气的快感。但司礼监掌印李再芳行事极为谨慎,知道自家的根基到底不稳,所以内阁补人这样的大事也不敢自专,将消息通报给东厂锦衣卫以及京中赋闲在家的几位老臣,还特意派人打了招呼,说这次选人一定是公平妥帖,大家喝茶讲数,都不要失了体面才好。


    由司礼监主导的选拔,当然要考虑太监们的长远利益。这几年内阁太过强势,把司礼监压制得很苦,所以这一次选拔,主要的目的便是往内阁中掺沙子放暗桩,尽力削弱内阁的战斗力。要达成这个目的并不容易,几位大太监商议之后,决定改变以往的策略,设法在内阁中多塞几个勋贵。


    相比起尸山血海里卷出来的文官,勋贵们战斗力当然要弱得多;宦官与勋贵彼此联手,也有利于应付日后的反扑。只不过这样的人选很难挑选,李再芳与几位属下议了半日,也只是拿出了几条原则性的纲领。


    “皇爷的口谕,内阁的担子很重,这一次应该安排几个年轻敢任事的人打打杂。”李公公若有所思:“京中年纪轻的贵人可不多啊!你们都可以说一说。”


    “年轻倒没什么,但年轻人气盛,要是把朝局搅砸了就不好了。”黄公公率先接话:“以我的想法,还是挑一位与咱们合作愉快的,公认是简在帝心的贵戚。”


    仿佛被黄公公的话提醒,几位司礼监秉笔也纷纷开口,你一句我一句接替补充:


    “现在朝局处于关键的阶段,需要一位没啥经验——我是说没啥成见的人物,懂得尊重我们的建议,不会刚愎自用……“


    “性子还得古怪——孤高一点,最好是朝野闻名的特殊人物,免得和文官们搅到一起去,白费一番功夫……”


    “最好还得不可理喻,难以拉拢。”


    “不容易沟通,至少不能和文官们沟通。”


    “立场稀奇古怪,举止匪夷所思,叫那甘草阁老李句容也和不了稀泥——”


    “公认的疯——我是说莫名其妙,而且难以招惹,文官们轻易得罪不起——”


    如此你一言我一语,在议论完所有的需求之后,书房内忽然陷入了某种古怪的沉默。


    几位公公面面相觑片刻,猛的爆发出了一阵响亮之至的大笑!


    坐在上首的李公公笑得满脸眼泪,连咳带喘,好容易才缓过一口气来,连连摇头:


    “不可能,不可能——你们在胡说八道什么呢!这种人怎么能进内阁!”


    黄公公同样是笑得气喘吁吁,腹内作痛,但也勉强问了一句:


    “为——为什么?”


    “内阁是什么地方,能让这种生瓜蛋子进去!”


    “陛下说了要年轻敢任事的嘛!”黄公公回了一句:“再说了,照圣上的口谕,选人只是临时的‘打杂’而已,又没有给正式的名位!”


    内阁阁老都是正二品的大学士,职分至关紧要,当然不能胡乱塞人。但随便弄两个打杂的进去,却未必有多么高的要求。有编制与没有编制,终究是天差地别,绝不能一概而论。先朝武宗皇帝时,不也让自己年轻英俊的养子临时“协办”过内阁的事务么?


    当然,打杂的进去后怎么发挥作用,那就要看自己的本事了。这种临时的权势相当微妙,聪明的运筹帷幄,搞不好也能分点参政议政的权力,愚笨的就真只能当个搬书查资料的高级苦力而已。而这一点上,诸位太监谈论的这位候选人就有很大的优势——此人未必有多聪明,但绝不是任人随意揉搓的性格。只要将他给塞进去,必定能把内阁创得天翻地覆地动山摇,给阁老们留一个永生不可磨灭的印象。


    只要阁老们被创得半死,就顾不上压制太监了么!


    黄公公又道:“再说了,穆国公府的圣眷干爹也是知道的,这个名单报上去,皇爷不会不批。就算是当个添头,也显得我们尊重勋贵,从不妄自尊大嘛。”


    李公公被说得微微有些动心,但还是犹豫:“这也太离谱了!文官们还不知道要怎么议论呢。”


    “勋贵子弟本来就有御前听政的资格,出色的直接入值中枢也是有的,他们议论什么?”黄公公道:“再说了,到现在几百年的功夫,内阁不是也有过比这更离谱、更不像样的人选?”


    李公公缓缓颔首,仿佛颇为认同;但沉思片刻之后,却又诧异出声:


    “更离谱的人选……谁?”


    哪个人选能比穆国公府还要离谱、还要不像样啊?


    即使作为穆国公世子最热情的支持者,黄公公也有点卡住了。他费力的思索了半日,终于憋出了一句:


    “总会有人的嘛……徐有贞?”


    说实话,这实在有点诬蔑当年的徐有贞了,至少人家修堤坝搞水利的本事还是很不错的……但是吧,夺门之变千古奇冤,在没办法谴责叫门天子的时候,也就只有让徐有贞石亨等同谋背这个锅。而这口锅一背起来,那名声的确是烂不可闻,几乎与秦桧等量齐观了。


    黄公公如此坚持,再要坚持回驳,既伤了他的面子,也未免会触怒穆国公府。李公公沉思良久,还是点头允诺:


    “……也罢,咱家先把他加进备选名单。这名单还要送几位重臣过目呢,到时候再说。”


    何苦在这上面得罪人呢?横竖重臣们也会把他挑出去的,李公公自不会贸然出这个头。


    ·


    “——穆国公世子?!”


    李句容一双眼珠瞪得老大,几乎要从眼眶中脱出。他上下看了名单几眼,终于确认自己不是加班共度神志恍惚,而真是在内阁协办人员的候选名单里看到了穆国公世子穆祺的名字!


    奶奶的,司礼监拟名单的那群死太监,是在出恭的时候把自家的脑子给拉出去了么?这样的名单也敢往上面递!


    大概就是飞玄真君当着他的面得道成仙白日飞升,闫阁老许阁老卿卿我我永结同心,李阁老的惊骇也不会这么剧烈。而惊骇稍过,立刻就是无从解释的疑虑:


    司礼监要干什么?东厂要干什么?把这样一份名单送上来,总不会真是被猪油糊了心吧!


    事出反常必有妖。在这样反常的事情面前,就越发的要多想。思危、思退、思变,为官三思,谋定而动。这是李阁老宦海沉浮数十年,能够屹立不倒,一步步走到今天的秘诀。


    而最近风击浪险,朝局动荡不休,更不能不让李阁老添三分谨慎。他思索良久,还是决定照自己以往和稀泥的法子办——横竖夏衍夏首辅持身刚正,是一定会否决掉这份名单的,自己又何必巴巴的显眼呢?


    他捻起墨笔,在名单上画了个圈——既非赞同,亦非否决;无论将来哪一方意见占据上风,自己都能交代过去。甘草阁老太极神功,深厚如斯。


    ·


    应该说,李阁老的预测是没有问题的。夏衍夏首辅身为百官之首,脾气又向来是刚硬自持、不假颜色,当然不会容忍司礼监的小动作;即使是当众给穆国公府下脸,也非得将名单公开驳回不可。送穆国公世子入内阁的提议,本来就绝不可能通过。一如黄公公所说,只是供文官们批驳的添头而已。


    ……可惜的是,当名单送去的时候,夏首辅已经是病得连字都签不了了。


    所以,名单还是原模原样,被直接送进了宫中。


    第38章 夺权


    【穆小七:我入内阁了!!!】


    穆祺噼里啪啦输入这几日以来最大的新闻, 还不忘在后面加他两三个感叹号,表示自己不可遏制的惊骇之情。


    显然,惊讶的绝不止他一个, 屏幕对面沉默片刻,才闪动起文字:


    【……老七,这并不好笑。】


    【穆小七:我说的是真话!】


    【海豹吃我一矛:你该查一查脑子……真的, 丹药中的重金属可能对神经刺激太大了, 异样而压抑的环境也对神志有不小的影响。我这边就有这样的例子,那个李邈不好好当官整天诽谤相父, 显然就是神经不太正常, 得了偏执躁郁之类的毛病。上书言事者无罪,但脑子出了问题还是要医治的, 这是我大汉一贯的福利政策……所以我已经请医生给他看脑子了。希望他能早日康复。】


    居然将自己与李邈相比,言辞之刻薄尖酸,令穆祺很是破防, 他花费积分兑换了传输图片的权限,愤然把老登亲笔书写的圣旨传了过去。说实话,虽然他自己也沉浸在莫大的惊骇与茫然之中, 但刘礼这样直白的表达不可置信, 仍然大大触伤了他的自尊心。


    在这样的铁证如山面前,即使顽固如刘礼也不能不承认事实了。这一次他在对面沉默了更久,才缓缓敲下一行字:


    【说实话, 用人如此不明, 我对大安的前途与命运不能不生出忧虑……】


    穆祺:?!!


    你这是几个意思啊?


    好吧,虽然接到圣旨的那一刻穆祺的惊讶同样无可掩饰, 甚至连传旨的太监都检查了两遍旨意,确认自己没有读错;虽然穆祺心中不是没有过难堪重任的惶恐, 甚至隐约也怀疑过老登的精神状态。但是,但是——就算是事实,你也不可以到处乱说!


    他狂怒打字:


    【老子未必比你差什么!】


    你都能坐到皇帝的位置上发号施令,老子就是进内阁打打杂议论议论政事,又能把国家霍霍到哪里去?


    再说了,这国家难道还轮得到我来霍霍么?你未免太不把飞玄真君万寿帝君清妙帝君放在眼里了吧!


    【海豹吃我一矛:如果单单由我来统御上下,汉室当然是早就螺旋升天啦。我菜我知道,所以我从来不过问具体政务的,最多也就是从后世的角度提两个建议,请相父斟酌执行……只要是我说的话,相父都会认真考虑,考虑完后能执行的都可以执行。所以我可以放心开摆,快快活活的读书;老七你呢?不是我说话难听,就算入了内阁,你能在内阁中通过你的意见吗?你能做成任何的事情么?】


    刘礼一语击中了要害——对于毫无经验的外来者,最大最宝贵的财富就是后世种种的资料,对于历史至为精准的判断,宏观的、大战略的指挥,而非具体琐屑的事务。如今在季汉管事的是刘礼不是亲爹却胜似亲爹的爹,无论刘礼提出多么匪夷所思的判断,人家都愿意听愿意考虑,结合实际扎实执行。双方彼此信任配合,可以达到远大于二的效果。


    君臣同心,其利断金……反过来讲,穆祺与内阁,乃至内阁与老登,双方能有多少信任可讲?


    没有最基本的政治信任,任何意见都是空谈。在这样风波险恶的时候,穆国公世子骤然步入内阁,非但不能达成任何期许,反而可能在内斗耗干一切政治能量,甚至葬送掉刚刚有起色的海贸。


    除了独揽大权的摄宗以外,大安开国数百年以来的种种改革,不都是这种收尾么?


    谎言不能伤人,唯有真话才是快刀。穆祺默然片刻,打下一行字:


    【我自然有分寸,能办的都会尽力办到】


    【海豹吃我一矛:好吧好吧,你有信心就好,我也没法子多说什么……入秋后相父就要北伐了,你要不要来看看?废帝搓麻最近忙到天上去了,据说是留守汴京的人闹得很厉害,频频给她难看,估计是要大动手脚了。不知道她能不能赶来。】


    【海豹吃我一矛:当然啦,入秋了也冷得很。烦你挑些上好的虎皮寄过来,我给相父弄几件大衣穿】


    穆祺脸色微变,终于愤怒的敲下回复:


    【知道了!】


    ·


    或许是为了表示朝廷公平公正广揽人才的心,也为了安定人心给上下都分一波蛋糕,最终拟定的内阁行走名单竟高达十六人,文武官吏及勋贵旧臣无不廊括;因为人数太多,甚至不能不分批入值,轮流进内阁打杂。


    这样古怪的轮班方式,当然更激化了权力争夺的欲望。如裕王府侍读学士高肃卿一般心怀大志的新锐人物,早在收到消息后便开始仔细筹谋,一步一步计算自己的进步之路。而轮值的排班表放出之后,高肃卿更是喜出望外,不胜振奋之至——与自己一同入值行走的,居然是穆国公世子!


    要是真轮到了什么野心勃勃手腕高强的竞争对手,或许还得龙争虎斗费尽心力,才能勉强出人一头;但如今是和穆国公世子搭班,那自己还不是嘎嘎乱杀?!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真有人觉得穆国公世子这种癫公懂什么政治吧?


    带着这番振奋踊跃之心,高肃卿特意起了个大早,卯时初刻便赶到了内阁值房,挑灯磨墨,整理书籍,将上上下下收拾了个妥妥当当,一定要给主事的重臣留下好印象。等到今日当值的刑部尚书赵巨卿进门,又为大司寇端茶倒水,殷勤备至。


    当然,高肃卿雅量高致,才气出众,绝不会靠一点小殷勤出位。早在赵尚书进门之前,他已经将今日的公文分门别类整理妥当,又在紧要的文件上做了标记,并背后粘贴白纸,写下内容纪要,供上官参考。


    只要当值的重臣欣赏这份纪要,高肃卿就能潜移默化,在内容纪要中塞入自己的意见;只要意见能被接逐渐受,那水磨工夫用上个十几年,估计就能熬到拟票议政的资格。由小到大由表及里,高手问鼎权力巅峰之路,大抵如此。


    今日这个开头就非常不错。赵尚书被杂乱的公文折磨了数日,如今能读到这样条分缕析一目了然的纪要,当真是耳目一新,颇为激赏;更不必说,另一位轮班的穆国公世子姗姗而来,竟然是踩着时间点准点打卡,一分都没有提前,这样两相比较,衬托就格外强烈了嘛。


    穆国公世子倒没有留意到高学士的工贼举动。他帮着搬动书册抄录资料,老老实实闷声干事,也没有多说一句话。但在整理礼部送上来的公文时,世子却忽的皱了皱眉。


    十几日之前,他曾与闫小阁老商议,打算让言官们集体撰写青词的鉴赏,官方推出后作为样本,收取版税作为补贴。小阁老办事非常利落,很快就让人写了奏折递交上去,打算趁高丽与倭国的使者还在,先赚他一笔再说。却不料奏折递上来这么多天,居然还堆在内阁的纸堆里。


    他往下又翻了一翻,不只是请求撰写青词鉴赏的奏折,就连更早的时候几份改革朝贡贸易的倡议,也被埋在了无关紧要的请示与弹劾公文之中,灰扑扑已经满是尘土。


    毫无疑问,他们的折子被人有意给淹了!


    一份奏折递交上去,要经通政使司筛选,内阁拟票写意见,司礼监批红做审核,重要的还得皇帝过目,哪一个环节出了问题,都会把整个流程卡死。中枢重臣要杯葛政务,往往也从流程下手。但凡遇到棘手尴尬的奏折,往往既不批准也不批驳,扔到一边视若无物;这样拖上一月两月乃至一年半载,等到下面的心气消磨殆尽,事情自然就不了了之。


    流程上毫无问题,态度上无可挑剔,下面就是急得撒泼打滚,也拿内阁无可奈何。


    这种阴损刻薄的“拖”字诀,一般是用来收拾重臣不喜欢的刺头,闫党清流都是运用自如,玩弄权术了然于胸。万万没想到风水轮流转,今日轮到小阁老与世子品尝这个滋味了!


    ……不过,这倒也不足为奇。如今闫阁老被软禁宫中,闫党声势大颓,如赵尚书这般身段柔软的墙头草,虽然不敢公开跳反猛踩一脚,拿小阁老办理的政务做做筏子还是可以的。若是再拖几天,不但这几份奏折要被无声无息淹掉,怕不连先前费尽心血谈好的贸易协议都要出变动了。


    穆祺不动声色,拎起那份奏折,大步走到赵尚书面前:


    “大司寇,这份奏折为什么不批?”


    一语惊人,值房内鸦雀无声,就连低头翻看资料的高肃卿都抬起头来,惊愕的看着世子。


    赵尚书愣了一愣,随后大感不悦:


    “内阁议事自有章程,世子不必多问!”


    一个愣头青也敢过问内阁的事务?就是勋贵世家国公世子,也没有这样的嚣张法!没看到旁边勤勤恳恳任劳任怨的高学士么?多年媳妇熬成婆,要想调换流程,先熬个几十年的资历再说!


    但世子显然读不懂空气,他直接开口,全当赵尚书的白眼不存在:


    “我认为这张奏折应该尽快拟票同意,不能再耽搁。”


    此语一出,小心旁观的高肃卿已经不是惊愕了,那简直是连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票拟之权是皇帝独赐,连司礼监都未必敢染指;你一个小小打杂的勋贵跑来指手画脚,那都已经不是嚣张可以形容了,直接就是抢班夺权,犯上作乱!


    奶奶的,当年的王振刘瑾曹吉祥,臭名昭著的大阉党,也没有跋扈到上来就硬邦邦抢权啊!权奸阉宦算什么,后世编写《奸臣传》,应该以你穆国公世子为首才对!


    ——说实话,票拟之权谁不想要?但大家玩阴谋玩阳谋,上下其手无所不用其极,终归只是在棋盘规则中老老实实的下棋。怎么这年轻人这么不讲武德,上来就拎起棋盘敲脑壳呢?


    也不看看自己的小身板,这棋盘是你拎得动的么?


    赵尚书愣了许久,反应过来后登时大怒。他可不是李句容那个软趴趴的死棉花,决计容不了这样当面跳脸抢班夺权的举止。穆国公世子怎么了?穆国公世子也不能这么张狂!横竖老子也有圣眷,还怕你咬下老子的蛋来!


    他冷冷出声,阴阳怪气:


    “难道内阁重臣都致仕了不成?我竟不知道内阁已经是世子在当家!世子要想写票拟,等坐上老夫这把椅子再说。”


    考虑到穆国公世子的理解力,这句话已经非常直白,基本是指着脸开骂。但作为京中有名的癫公,世子的心理素质实在要强大太多,他无动于衷,继续发言:


    “我也不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内阁着想;怕到时候内阁被千夫所指,里外都不是人。”


    “喔?你的意思是,不听你的,内阁就要不是人了?你倒说说看,谁敢指斥内阁?”


    穆祺好容易才咽下了那句“难说”:“自然是风闻奏事的言官。”


    赵尚书愈发愤怒:“平白无故,言官为何要弹劾内阁?”


    世子极为坦率,脱口而出:“平白无故当然不会弹劾,但现在我不是进了内阁嘛!”


    赵尚书:…………


    高学士:…………


    真诚是最大的杀手,一下子就将两位大臣干沉默了。而在沉默片刻之后,赵尚书竟然无法回驳这句话——内阁位在六部之上,显要尊隆莫可比拟;即使只是行走打杂,也决计容不了穆国公世子这样不学无术行迹疯魔的货色。言官们平日里抓脸扯头花,在事涉朝廷体面问题上却是格外坚决,丝毫不肯退让,非得用折子将一切有关人等喷得满脸桃花开不可!


    托付非人滥行威权,首先被喷的肯定是穆国公府。但穆国公世子是会在意什么舆论压力与士林公评的人物么?任你引经据典阴阳怪气洋洋洒洒骂到祖宗十八代,人家听不懂就是没伤害。所谓只要思想肯滑坡,办法总比困难多,国公世子直接躺下开摆,言官又能如何?


    骂人也是要讲究个情绪价值的,骂这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货色实在毫无意义,言官多半也懒得苦苦纠缠。所以骂战开展到最后,被舆论集火的重点,一定是“尸位素餐”、“谄媚权贵”,不能阻止世子入阁的重臣——譬如现在当值理事的诸位尚书们。


    一念及此,赵巨卿赵尚书头皮都是一紧!


    为什么穆国公世子入内阁,挨喷的却是自己这样莫名卷入的无辜臣子?


    为什么在拖累别人下水之后,这姓穆的还能恬不知耻,公然在受害者面前谈论此事!


    天理在哪里?公正在哪里?穆国公世子的脸皮又在哪里?


    赵尚书震惊了,赵尚书无言了;赵尚书从政数十年,头一回感受到了呼天天不应的悲愤与冤屈!


    但穆国公世子还不肯罢休,又补了一句:


    “而且,这个奏折还是尽快办理的好,不然耽搁太久,只怕言官会骂得更厉害。”


    赵尚书呆呆道:“……为什么?


    “因为我五天后就要去参加一个文会,为外地宗亲的使臣接风。”世子理直气壮:“文会上限定了要做一诗一赋,我也是推脱不掉的!”


    以世子的水平,当众吟诗作赋展示文采,和欣赏猴子上下乱窜有什么区别?——他丢脸不要紧,但这文会上丢人现眼表现一旦宣扬出去,那必定刺激得言官们神经紧绷血气上脑,破防后喷人的火力还要强上十倍不止。到时候天翻地覆雷鸣点火,漫天口水倾盆而来,就不要怪世子言之不预了。


    “当然,我个人是无所谓的。”世子很宽宏大量:“只是担忧那几日当值的大臣,平白遭了池鱼之殃……对了,五天后当值的大臣是谁来着?”


    赵尚书:…………


    你猜是谁啊?


    虽然内心有千万句脏话飞奔而过,但重臣到底是重臣,不会因为一点口水就随意退步。他沉默片刻,还是咬牙开口:


    “……内阁自有规制,总不能为了外头两句闲话就改弦更张。”


    虽然依旧是拒绝,但口气已经非常软弱了。


    世子是通情达理的,倒也没有过于逼迫,只是叹了口气:


    “内阁能坚持到底,当然是最好的。但怕就怕言官们的嘴太毒了。本来就事论事也没什么,只是言官口快起来,往往东拉西扯,陈谷子烂芝麻没个休止,乌乌泱泱,乱了正事……”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听到“东拉西扯”四个字,赵尚书嘴角不由轻轻一抽。他本来是攀附夏首辅上的位,如今为了落井下石猛踩势弱的闫党,才蓄意阻拦闫东楼负责的海贸事务,装模作样的百般拖延。可一旦被言官翻出老底,那这番肮脏的心思多半就保不住了。


    而且,赵尚书心中还有个更隐秘,更不可告人的过往……昔年大礼议事发,百官于左顺门外哭谏逼宫,彼时尚为给事中的赵尚书也曾躬逢其盛,在人群中跪过那么一回,只不过见机得快,在锦衣卫关门清场前及时开溜,没有被廷杖波及而已。


    多年来赵尚书低调内敛,一意媚上,也从来没让飞玄真君万寿帝君看出过端倪来,甚至圣眷优隆,一至今日。可纸终究包不住火,设若弹劾风波中泄漏出一星半点……


    赵尚书默然了。


    穆祺道:“在下也是为内阁考虑。言官们要说闲话是管不住的,但可以设法转移转移视线么。我算过了,这份奏折推行之后,仅仅靠青词鉴赏的版税,言官们今年立刻就能多十五两银子的进项。下面的小官都过得苦,有这十五两补一补,也算是圣上恩泽,多发一回奖金。言官们的怨气平息了,事情就好说得多了嘛!”


    这句话入情入理,连赵尚书也没法回驳。不动国库就能加福利加待遇,这是上下都欢迎的大好事,谁要是不识好歹从中阻拦,那后果可就不好讲了。


    世子谦虚道:“这就是我的一点粗浅见解……大司寇,你也不想自己被言官喷得满脸花吧?”


    在木然许久之后,赵尚书终于拈起毛笔,在奏折上匆匆写下票拟:


    【照准】


    ·


    票拟之后,穆国公世子心满意足,拎着几份奏折去找司礼监批红去了。而在旁办公的高学士围观了全程,那当真是大为震撼,眼珠子都要捡不起来了:


    天爷呀,原来票拟之权还真可以这样硬抢啊!


    第39章 泄密


    内阁当中没有机密。奏折与票拟刚刚送入大内, 穆国公世子强迫重臣拟票的过往便随风扩散,绘声绘色耸人听闻,在一众大佬的心中激起了无穷的惊骇:


    ……还有这样办事的吗?


    但不久之后, 更大的惊骇便迎面而来了。那封荒谬绝伦被强迫书写的票拟经司礼监批红上交,居然没有被飞玄真君连折掷出永不叙用,虽然立刻派了太监怒骂穆国公世子的飞扬跋扈不可一世, 但到底是将奏折给发下去了。


    虽然还要经给事中审核稽查, 但言官们怎么会批驳给自己加福利的政策呢?只要流程一过,这份圣旨便算是板上钉钉了。


    整套过程如此之顺畅丝滑, 以至于奉命宣旨的黄公公诧异莫名, 仔细细将内容看了数遍,最终还是没有挑出什么错漏来。于是那一份匪夷所思, 便真正是无可言喻了!


    说实话,当初黄公公一意举荐世子,本意也不过是看在往日合作的情面上给国公府卖个好, 顺带着为安排吴承恩的事体打一个伏笔,那是压根没想过会有今日的局面——以他往日的想法,且不说世子通过筛选的机会微乎其微, 就算真过了筛选进内阁, 又怎么可能在政务上与诸位久经磨砺的老臣争锋?这样年轻气盛的角色,能在内阁站稳脚跟就算侥幸之至,充其量不过办事的添头而已。


    但以现在的局势看, 穆国公世子这何止是站稳脚跟啊!这直接就是在内阁抢班夺权一手遮天了!


    我原本以为刘瑾张永已经天下无敌了, 没想到还有人比他们更跋扈专横,这到底是什么人物?


    黄公公心中五味杂陈, 宣完旨后木立当场,呆呆不能言语。世子倒非常懂人情世故, 先是熟练之至的下拜谢恩加请罪自责,迅速打完一套丝滑小连招;然后请黄公公上坐喝茶,又亲热称呼公公为“保保”、“厂公爷”——国公府自有消息渠道,已经打听出了是黄公公一力主张的名单;如今心愿得偿,当然要好好感谢公公。


    被热情感谢的黄公公:…………


    ……真的,世子叫他爷做什么?该他叫世子一句活爹才对——活爹,活爹,活爹你收了神通吧!咱家在中枢混了这几十年,也没有见过谁这样搞政治斗争的呀!


    大概是因为心事重重,黄公公全程都没有怎么说话,只是愣愣的听穆国公世子发挥。等到世子委婉的提到“不知何以为谢”时,他才猛然一个激灵,赶紧握住了世子的手:


    “什么谢不谢的,咱家只求世子一件事。日后,日后世子若有个什么举动,可千万别把咱家的名字说出来呀……”


    世子:“……啊?”


    ·


    虽然黄公公的语气实在古怪,但春风得意的世子丝毫没有受打击。为了表示自己勇于任事的担当,国之栋梁穆世子马不停蹄,在午饭后又赶回内阁,继续翻找奏折。


    当然,世子还是有分寸的。他倒也不敢动朝中的紧要公文,只是把沿海的琐屑公务整理出来,逐一挑选积压已久的奏折。


    内阁乃国家中枢,统领两京一十三省所有要务,日程繁重规制严苛,有些不大不小的事情便会被随手搁置,化为值房内永久吃灰的废纸,坊间名曰“断烂朝报”。


    若真是寻常的琐事也便罢了,以近日的局势而论,沿海上报的消息搞不好就要牵涉到走私及海防的重点,即使是断烂朝报,也有不少的情报价值。


    穆祺选了十几份奏折塞入袖中,左右一看空无一人,只有同样轮班的高学士还在兢兢业业撰写纪要。他将公文扬了一扬,出声招呼:


    “好教学士知道,我先将这些奏折带回家票拟了哈!”


    高学士:…………


    见识短浅的高学士目瞪口呆,愣愣的看着世子在出入的名簿上登记。且不说内阁票拟之权不得擅专,就是以朝廷积年的惯例,议论政事也该在中枢值房,没有回家私相授受的道理——内阁开辟这数百年以来,也就是昔年的张璁、杨廷和等首辅深得圣心,时而有这个独断专行的资格,其余人等哪里敢放肆至此!


    毫无疑问,这简直是教科书级别的权奸举止,侵夺阁权欺凌重臣把持政务,专横无过如此!所谓国家养士二百年,身为朝廷的大臣,高学士正该挺身而出,与权奸决一死战才是!


    但高学士……高学士愣了片刻,还是一句话都没有说。


    毕竟,就连堂堂参预机务的刑部尚书赵巨卿都在穆国公世子手下丢盔弃甲,大败而归,不得不违心依从了;你又指望一个年轻、单纯、毫无底蕴的侍读学士能做些什么呢?


    所以,高学士只是呆坐在原位,目送着世子扬长而去,迎面便撞上了看守内阁的太监。


    ……然后,这些奉命监察内外的太监居然无动于衷,就这么放世子离开了!


    亲眼目睹了这无人敢拦的权臣做派,年轻单纯的高学士大受震撼,一时反应不能。而在此匪夷所思的震撼之中,某种若有若无的念头也升起来了。这个念头还极为幼稚、极为朦胧,连他自己都不能分辨。但如果要强行解释,大概只有一句模糊的心声:


    【……大丈夫当如是也!】


    ·


    飞扬跋扈的权臣穆世子回到家中,驱散了闲人后仔细翻阅奏折,然后很快发现了麻烦:


    他基本看不懂这些专业公文。


    这也是很正常的。内阁办事由易到难,由重到轻,能被阁老们搁置如此之久的奏折,基本都是些琐屑又艰深的事务。阁老们懒得发函细问又不愿直接驳回,才长久的耽搁在了手里。


    穆祺当然没有阁老们的本事,更不可能料理这一摊子陈年旧账。但他想了一想,把牵涉东南的几份奏折挑了出来,又命下人立刻去传话:


    “请海刚峰海先生立刻来书房见我!”


    刚峰先生久居广东,对东南的事务颇为熟稔。有这样一位智囊随时谏言,他就不必担忧出什么岔子了。


    ssr就是ssr,即使没有长成的ssr也不是寻常官吏可以比较,我们两个联手理政,那岂不是天下无敌?


    海刚峰先生应约而至,但听完世子的请托之后,他却是微微一愣,片刻后才委婉回绝:


    “在下毕竟只是个没有官身的举人,贸然干预机务,怕与规制不合……”


    内阁的票拟,朝廷的政务,难道是闲杂人等想碰就碰的么?


    世子不以为然:“先生多虑了。这些并不是什么机要事务,否则也不会堆在内阁无人处置;再有,我既然能把奏疏带出来,当然考虑过规制的问题。”


    海刚峰惊住了:“难道内阁还允许外人随便议论政务么?”


    “允不允许,我也不知道。”世子很坦诚:“实际上,不仅我不知道,刚峰先生就是问遍内阁的阁老重臣,他们也不会知道答案。至于所谓‘内阁规制’……刚峰先生,到现在为止,内阁恐怕并没有什么成文的‘规制’!”


    自太宗皇帝创立内阁以来数百年,虽然久经延迁权位日隆,如今已经是位列六部之上的绝对中枢;但就实际而言,内阁却始终是个没有名分与明确地位的临时机构,地位的升降全都系于皇权一念,缺乏制度上的保证。


    没有名分与法定地位,当然也不会有什么成文的规矩。如今维系内阁运转的制度,大半都只是数百年来磨合出的“惯例”,君臣彼此心照不宣。但真要有强势的一方敢于打破惯例嘛……那基本也没啥后果。


    海刚峰懵了:“……啊?”


    或许是地处偏僻,音讯不通;海刚峰入京之前,还对整个朝廷抱有着某些玫瑰色的童真幻梦,总以为台阁重臣精明老练算无遗策,中枢机构制度清晰运转有序,整台国家机器是在井井有条的体系中严谨而高效的运作,执行着皇帝英明而准确的决策。但现在……现在世子寥寥数语,却无疑是一击中的,给初出茅庐的海刚峰来了迎头一击。


    这就是内阁的办事流程么?这就是国家中枢的运转方式么?怎么感觉和自己老家的养猪大户和染布作坊也差不了多少呢?


    海刚峰目瞪口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但他将要面临的冲击还绝不止这么一点。世子在袖中摸了一摸,又掏出了一本册子,上面是手抄的标题:《忧危议》。


    “这是从云南那边一路流传过来的手抄本,据说是私下编撰的野史笔记,作者不知名姓,只有一个化名‘木易’。”穆祺从容向海先生解释:“不过,虽说是野史,其中却记录了不少内阁的公文,尤其是先朝武宗皇帝年间的大事,更是活灵活现,仿若亲见;所以很受市井百姓的欢迎。”


    海刚峰:…………


    又是“木易”,又是云南,还对武宗朝的大事这么了如指掌——如今沦落到云南的名人,不就只有前代杨廷和阁老的儿子杨慎么?这所谓的化名和公开亮相还有什么区别?


    不过话说回来,杨慎被流放到云南充军发配去了吧?被当今圣上恨之入骨的罪人居然可以把内阁的公文写进笔记,笔记还能被传抄得天下皆知,这流放制度是不是也太离谱了点?


    杨慎才高当世,士林共举;但状元心高气傲,不合圣意,从始至终都没有跨进过内阁的门槛,只在经筵供职而已。一个游荡外朝品轶平平的寻常大臣,又是怎么接触到朝廷机要大事,甚至能对内阁公文倒背如流,数十年亦不能忘却的呢?


    ——《我的首辅父亲》,是吧?


    当然,杨慎父子的旧事绝非孤例,若要刨根究底,哪一朝没出过几个阁老父亲?既然每一朝的阁老都可以轻松自在的向家里人倾吐机要,那凭什么穆国公世子不可以?哪一个不长眼的文官敢就此发难,那现在还活着的阁老们都得跳到天上。


    理由充分逻辑严密,旧例丰富论述严谨,海刚峰居然无言以对。


    但沉默片刻之后,他还是艰难发言:


    “野史笔记这样流传,朝廷的机密,岂不就……”


    岂不就成了个一览无余的大花洒么?


    穆祺微微一笑,心想刚峰先生终于领悟了本朝政治活动的第一规律:朝廷是唯一一艘会从顶部漏水的船;没有人能在这艘船内保住什么秘密。


    当然,他还是得为野史笔记辩驳一二:


    “这话也太过了。文人笔记未必能泄漏多少机密。”


    “什么?”


    海刚峰一脸茫然。他刚刚翻了几页木易先生的大作,发现里面内容详尽资料丰富,连武宗皇帝弥留时重臣们怎么写(编)遗诏的过程都一五一十写了下来——连这样事关今上皇位来历的秘密,都可以被直接揭个底掉,你还说他们未必能泄漏多少?


    “多与少是相对而言的嘛。”穆祺很镇定:“先生单单只看这几本笔记,当然觉得泄漏的资料很丰富了;但历朝历代的阁老重臣致仕之后,自己也是要写回忆录与自传的呀,区区一本·道听途说的笔记,怎么能和当事人亲笔撰写的回忆录相比!”


    如果说野史揭发出的机密只能算消息管道中的一点小小的跑冒滴漏,那阁老们退休后亲自写的文集自传,那才是真开闸泄洪、喷涌倾泻,所谓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野史能有多少资料,野史能有多少素材?某些阁老撰写文集,那可是敢把自己的机密奏折和紧要票拟直接集结出版的!


    这就叫以快打快,以多欺少,抢先倾泻机密,叫市井文人们无密可泄。果然是阁老重臣,聪慧无人可及。


    还是那句话,朝廷是唯一一艘从顶部漏水的船。如果说底部只是涓涓细流,那顶部直接就是个大喷泉。杨慎在书籍里写写遗诏又怎么了?日后高素卿阁老叶进卿叶阁老等发表大作,那是直接把皇帝们私下里骂人的脏话都往外抖,真是扫尽了老朱家的脸皮。


    当然,阁臣们秉国已久,倒也不是存心泄密。之所以孜孜不倦的写自传出文集,除了因文人的毛病想留名后世以外,主要还是被现实逼得不得已——本朝开国以来,市井谣言此起彼伏花样翻新,从来就没有一刻消停过。内阁重臣位列中枢,更是政治谣言攻击的重点。要是不想在群议纷纷中名声扫地遗羞后世,就必须得抢先发布小作文,及时占据舆论的生态位,否则将来黑料成风,那便危乎殆矣了


    这也算历代重臣用血泪总结出的教训,丝毫容不得马虎。后世之摄宗张太岳,不就是因为蹬腿蹬得太早太急,没有来得及发表自传小作文,身后的名声便几乎一路向下,直接往盖世权奸那个方向狂奔而去了么?而高肃卿高阁老便是深谙此道,即使病得爬不起来了,都一定要口述《病榻遗言》,发动防御性的攻击,先行甩锅再说……


    ——概言之,这并非是阁老们的私心作祟,而是出自整体环境的逼迫。皇帝既然管不住满天乱飞的谣言,那当然也别想关掉中枢四处喷发的大花洒。


    不知海刚峰能否领会这不得已的苦衷,但他已经是瞠目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而穆祺……穆祺微微一笑,却并没有再表达过多的安慰。


    朝廷不过是一个超大号的草台班子。如果要在本朝出仕,还是要早早领悟这个规律才是好事。


    第40章 日志


    清凉殿, 密室。


    飞玄真君盘膝而坐,已经在八卦台上打坐了整整一个时辰。八卦台前暗香浮动,供着两个极大的鎏金香炉;香炉中隔水焚烧的是顶级的龙涎香, 青烟袅袅气息馥郁,乳白色的水雾氤氲而起,衬得这一间小小的密室仿佛仙境。而非飞玄真君盘坐于仙境云雾缭绕之中, 道袍也便随风起伏, 恍若上界仙真了。


    只可惜,这仙气飘飘的境界并不完美。时而有微风起伏, 吹散白雾, 雾气中便露出了直挺挺跪着的两个老登,素衣素袍, 满脸褶子,正是入宫多日而略无消息的闫阁老与许阁老。


    虽然已经被软禁多日,两位阁老的气色却还算上佳, 即使在青石地板上跪拜了这小半个时辰,依旧还能垂眉低眼凝神闭气,恭敬谨慎的侍奉圣前, 并没有什么体力不支的征兆。看来坊间种种酷刑折磨的传闻, 终究不过谣言而已。


    当然,这几日以来宫中的高抬贵手,周到款待, , 并非出自于飞玄真君清妙帝君的恻隐之心(你也很难指望粗通人性的老壁灯有这么奢侈的玩意儿)。实际上,在刚刚泄漏了消息怒火上头的时候, 皇帝下令抓捕,不是没有动过一点狂躁的杀心——虽然在天书面前只能无能狂怒做一个可爱而迷人的反面角色, 但森然皇权却绝不是臣下可以轻侮的。只要飞玄真君愿意狠下心来支付这个政治代价,那无论什么阁老重臣两朝名宿,一挥手杀了也就杀了,下面又敢多说什么?!


    可惜,在勉强按捺愤怒,稍稍分析了一下天书副本中那些诘屈聱牙的投放规则之后,真君却不能不萎了下去——按照规则的限制,副本一旦投放就完成了绑定,即使销毁了纸质版也会播放语音文件;设若绑定对象死亡或失去阅读能力,则天书会在日志提及的人名中随意挑选,随机选一个幸运儿再次投放……


    当然,天书同样提供解除绑定的服务,只不过需要pin码而已。


    规则已经堵死到了这一步,飞玄真君还能说些什么?控制住两个老登还能拿捏天书泄漏的渠道,真要火气上头一时失手,那搞不好立刻就会陷入无限大吃鸡的困境——即使是巍巍皇权,也没法把日志中这大几百天南地北的人名给全部铲了吧?


    皇权也是有极限的,在皇位上坐了越久,便越能发现到这一点,除非超越寻常皇帝的限制,臻至昔日高祖与太宗言出法随无人不从的半神境界……但皇帝能抛弃他心爱的丹药、宝贵的内库、逍遥自在的修仙日常,选择做一个不当人的卷王么?


    那自是不可能的。所以统统诛九族诛十族什么的,还是口嗨拉倒,不必妄想。


    当然,一时无奈的宽宥不代表怒火真正的平息。真君倒不至于对老臣用刑,但肯定不会养着他们吃干饭。软禁这七八日以来,两位阁老除吃喝拉撒以外便是写供状,从每一处细枝末节鸡毛蒜皮处回忆他们与天书的每一点往来,务求要精细准确一字不差,还要交叉比对处处留痕,充分考验阁老们的记忆能力;而写完供状的闲暇时间,那多半便会提溜进清凉殿密室陪跪,等待着收听不知何时响起的心音。


    如果不能生理消灭,那就只有充分利用已有资源。既然真君常常因为愤恨而错过心声的关键内容,那选两个苦力来做记录也是好的。


    今日倒没有劳烦他们久等。在阁老们的老寒腿发作之前,嘀嘀咕咕的心声便发作了:


    【每日照例一问,大安的内阁怎么能这么草台班子呢?】


    来了!


    两位阁老周身一颤,小心移动了目光,凝视着卦台上起伏连绵的咒文。


    ——或许是为了将功补过,闫、许二位被软禁以来,倒也不是一无作为的混吃等死;除了做小伏低祈求怜悯以外;偶尔还是要见缝插针谏言一二,努力彰显自己的存在价值。昔日扩大内阁的挑选名单,就是出自他们的建议。通过中枢改组的正常流程,将谪仙人可能的人选依次选入内阁,就可以通过心声的反馈及时调整思路,大大缩小监视的范围。这样的法子光明正大,可以堂堂正正公开施行,也免得那位隐匿的谪仙人生出什么怀疑。


    近日以来,心声内容中的确增加了大量对内阁的吐槽;以此观之,他们的策略确实起到了效用。虽然不能打草惊蛇直接揪出人群的异样,但至少把怀疑范围缩到了十人以内,可谓重大之至的进展。


    而且,内阁日程被特意调整之后,还额外多了一样意想不到的功效——谪仙人似乎也被琐屑的中枢事务给直接累瘫了,如今连吐槽的频率都大大下降,火力也更多集中于内阁不做人的诸位大臣,彼长此消重心转移,等于在不知不觉中放了飞玄真君一马;嘴臭的程度,也不能不大大减轻。毕竟人力有尽而老登无穷,面对无穷无尽的老登,再怎么丰富的比喻也不能不枯竭了了。


    这大概也算是另一种程度的伟大胜利吧。朝廷重臣们的不做人程度,终于还是击穿了天书的词汇量。人定胜天,诚哉斯言。


    自然,飞玄真君是不会在乎朝廷做不做人的,他在乎的只有自己的名声。无论是理屈词穷也好,词汇量被击穿后无话可说也好,横竖天书是不能天天的嘴自己。那由此激发的尴尬与怒火,当然便要消弭许多。以至于真君心情好转之余,也愿意给阁老们赏赐几个垫膝盖的软垫了。


    今日同样不出意外,心声开口后照例是喋喋不休的痛骂,但攻击力已经弱了很多,缺乏了早期妙语连珠的激情,今天只是依次点名六部尚书,指责他们入阁办事后“提高了内阁平均年龄,降低了内阁的智力”,羞辱的效果只能算差强人意。侮辱完水平之后,又开始对着内阁整体指指点点,并抱怨供应水平:


    【有的时候你都要生出怀疑,内阁这种一盘稀烂的政治制度是怎么运行到现在的呢?奶奶的老子也是最近才知道,内阁这些老头名曰当值实则摸鱼,批个几十份奏折后就要出去吃点零嘴——是的,内阁墙外还有猪肉包子糯米饭凉面等等零食卖,专供重臣大太监们饿了出门打牙祭。一群大佬自己吃饱了遛弯消食,把事情全部丢给小虾米操心。小虾米在公文里打滚挣扎,居然连个肉腥都尝不到。


    没错,内阁是不提供饭食的喔!


    大佬有随从带饭,大佬可以自己出去溜达,老子这种小虾米就只有喝西北风。小虾米怎么了?小虾米就没有人权吗?小虾米就该挨饿吗?


    真不知道是谁特么定的规矩,抠门抠到他姥姥家了!


    】


    心声长篇大论,一气而出,看来是怀恨在心,急欲发泄。但任凭他如何喋喋不休,密室中的三人都是心平气和,以鼻观心,基本没有触动。


    当然,本来也不必触动什么。横竖内阁的规矩又不是他们三个定的,问候的也不是他们姥姥,他们着什么急?


    再说了,朝廷的伙食是想加就能加的吗?别看一点小小的伙食不起眼,但规矩可都是在高祖皇帝时定下来的祖制。高祖皇帝的脾气懂的都懂,他老人家亲自制定的规矩,会给手下准备什么零嘴小吃,乃至冬日热汤,夏日冷饮么?想瞎了你的心了!


    你以为你是马皇后呢,说一句加钱高皇帝就得掏腰包?


    国朝敬天法祖,祖制断难更易;要真按照祖制老老实实的预备膳食,即使二三品的重臣,最多也只有个半两银子的预算,以如今宫中的铺张浪费而言,估计只够做一顿潲水下饭。而且吧,由于这是“皇恩浩荡”,荣获赏赐之后,重臣们还非得把这一桶潲水吃个干干净净,不能留一点残渣……


    让手下吃着潲水做苦力,即使像皇帝这样刻薄寡恩的生物,有时也实在是过意不去。所以从太宗皇帝时开始,朝廷才特赐恩典,撤掉了赏赐的伙食,惯例沿袭至今。


    这都是圣上的如天之仁,谪仙人还是应该识得抬举才好。


    【……所以吧,人和人就是不一样。据说历史上闫老登将内阁把持得密不透风,靠的就是一水的殷勤体贴周到细心,别的不论,每日早起必定给内阁上下都带一份早饭和小吃,冬天是热汤热饭,夏天是冰镇甜瓜和银耳羹。这样十几年如一日的招呼下来,又有其余刻薄尖酸满嘴猪肉包子味的老登在旁做衬托,上下怎么不死心塌地,处处替阁老着想呢?


    闫阁老是奸佞大家都知道,可是闫阁老给大家带冰镇银耳羹耶!


    朱家皇帝扣了吧搜,每个月给那么点饷银,一小半还得折成擦屁股都嫌硬的纸钞;就这样都能把大家pua得神魂颠倒,皇家的恩情世世代代还不完。闫阁老可是日日掏腰包请大家吃吃喝喝,那又怎么不算一种新的恩情呢?


    别的不说,至少在内阁供应热饭和冷饮之前,除了闫阁老我们谁也不认!


    】


    天书那阴阳怪气的的声调在空气中氤氲回荡,盘坐在卦台上的飞玄真君清妙帝君终于动了一动。而屏息凝神随时窥伺动静的闫阁老立刻反应了过来,迅速匍匐在地,哀婉说出早已经预备好的台词:


    “臣谄媚无骨,不能正色立朝,却痴迷于这些小恩小惠;举止无措,实在有损圣朝的颜面,罪莫大焉!”


    说罢,他框框连连叩头,神色凄凉恐惧之至,真正有不胜痛悔的意思。同样跪在旁边的许阁老悄悄斜眼看他,心中则不觉大为警惕——无怪乎闫分宜这老东西总是能在票拟中抢占先机!原本还以为是这老货天赋异禀,格外能舔到圣上的钩子。但以现在看来,居然不过是拿着小情小谊到处邀买的人心!


    闫分宜这老东西,为了向上进步,真是不择手段。他的这些法子,就是告诉了清流,清流也不会……好吧,许阁老其实也很想效仿;但清流总该有个清高孤傲的其淡如菊的人设,舔一舔皇上还可以说是忠君,舔下面又算什么呢?许阁老也只有干瞪眼罢了。


    闫阁老谢罪如此之小心惶恐,飞玄真君却只唔了一声,倒没有其余的举动。他当然知道臣下拉拢人心的这点小心思,但本心也并不觉得有什么。闫分宜的本事他是知道的,贪贿揽权的胆子不仅有,而且很大;但要什么“除了闫阁老我们谁也不认”,多半就是天书惯常的胡言乱语神经错乱而已。他听这些疯话听得久了,也不太当一回事。


    当然,该有的敲打还是要有的。飞玄真君淡淡开口:


    “倒是有劳你闫分宜替朕安抚上下了,朕是不是该谢你点什么?”


    “罪臣惶恐!”闫分宜语气颤抖,膝行向前,连连叩头:“臣也是一点糊涂心思蒙了脑子,才做出这样错尽错绝的事情来!”


    “你闫阁老还会糊涂?真是稀奇。”


    “罪臣是脑子发昏了!”闫分宜惶恐道:“罪臣总想着,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三纲五常天经地义;臣下侍奉君上,便如儿子侍奉父亲、妻子侍奉丈夫一般,事事都要考虑周全。臣也总以为,自己忝任内阁,便仿佛是妻子居中主持家事,不但要敬爱夫君、服侍夫君,就是上下的媵妾丫头们,也是要一一照顾周到的;所以有时候心思用歪了,没有顾着朝廷的大事,反倒计较起这些琐事来了。臣罪该万死,有负圣上的深恩……”


    这一番话肉麻谄媚得不可思议,听得在旁的许阁老一阵阵的反胃。虽然将君臣比拟为夫妻是常事,但公开宣扬自己对夫君真挚热忱乃至能爱屋及乌至妾侍的无穷爱意,还是有些太突破文人的底线了。更何况,更何况这肉麻比喻中分明还暗藏险恶,心机歹毒——什么“妻子居中主持家事”?妻者齐也,你一个内阁的次辅,也配自比为君上的妻子么?夏衍夏首辅还没咽气呢!就算你将来舔上了首辅,充其量也只是个续弦!


    ——再说了,你这个老登要算“妻子”,那老子和李句容算什么?被你随意发卖的妾侍呗?


    姓闫的,你晚上睡觉别睡太死了!


    可惜,无论许阁老心中再如何不满,此时也说不出半句话来。闫分宜未必不知道这一番表白有多么恶心。但之所以这样的做作扭捏、谄媚无度,正是要以惶恐不胜的小心谨慎向飞玄真君洗刷干系——不要忘了,他闫分宜之所以沾上天书这烫手山芋,全是因为真君手抖的误操作而已,并非出自本心;他本人是从来忠爱君父、忠心朝廷,绝不敢越雷池半步的;这天书的黑锅,无论如何不能朝他身上甩。


    正因如此,闫分宜表现得越肉麻、越小心,越惶恐,便越能与天书洗净干系,顺带着还能给曾蓄意隐瞒的许少湖立个典型,又拉又踩又能献忠心,精明算计无过于此。


    飞玄真君显然领会到了闫阁老的意图,于是神色也渐渐缓和了:


    “三纲五常是天理大义,只要照着纲常办事,哪里有糊涂了的?所谓三纲本是一体,做妻子的固然要敬爱丈夫,做丈夫的也要疼惜妻子。朕疼你们这些臣子的心,也便如疼自己的妻子一般……”


    说实话,以老壁灯前几任皇后的凄惨遭遇,真要是照着疼妻子一般疼臣下,怕不是大家的皮都得紧上一紧。不过,仅剩的两位重臣还没有来得及意识到这个槽点,天书语音便及时切入了:


    【不当人也就算了,这些老登工作态度也很可疑。一天到晚批不上五十份奏疏,看久了就说眼睛疼,全部甩给新来的苦力。可眼睛疼归眼睛疼,倒下来看话本倒是看得很开心呐。


    不过说到话本,我也不得不佩服这些老登的心理素质了。你说你在国家中枢办公看话本就行了,还非得看点带颜色的;带颜色就带颜色吧,可寻常的《x瓶梅》都满足不了他们了,听说现在看的都是什么《西苑春深锁阁老》,似乎带劲得很——哎呀,在内阁读同事与皇帝的谣言本子,真亏他们有脸看得下去……


    不过吧,这大安朝民间的出版业真是发达得匪夷所思。以上次西苑宴会来算,闫许两个老登被软禁至今不过十来天,市面上居然连带绣像的本子都已经出来了,而且刻画精美,装裱仔细,堪称艺术;单就这一份效率而言,简直就比朝廷高上十倍不止——据说阁老开缺之后,内阁现在都还在夯吃夯吃慢慢调闫分宜和许少湖的值班表呢。两相对比如此惨烈,只能说太伟大了自由市场,无形的大手真是无所不能。


    当然啦,考虑到两个老登那一张皱得跟丝瓜瓤子一样的老脸,我还是要替飞玄真君委屈一二的。苦了皇帝陛下了!】


    语音日志兴高采烈的吐槽完民间大作《西苑春深锁阁老》,最后一个“了”字还在空气中袅袅回荡;猝不及防的静室已经彻底死寂了下来。


    被委屈了的飞玄真君:…………


    丝瓜瓤子一样的闫阁老与许阁老:…………


    恐怖而压抑的呆滞持续了片刻,直到有人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为止——方才还大谈特谈“君臣夫妇之道”的闫分宜闫阁老两眼一翻,终于软软瘫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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