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勾搭


    可能是与世子一番长谈, 打破了某种幻想后大彻大悟,水平突飞猛进;海刚峰迅速过目了那些积压已久的“断烂朝报”,提出了不少可行的建议。穆祺照着建议仔细斟酌, 在奏折上一一写上票拟——喔,不对,内阁大臣写给皇帝斟酌的建议, 才能叫“票拟”, 他这充其量是给内阁大臣的建议,只能叫票拟的票拟, 简称票次方。


    第二日一大早, 穆祺带着这一大堆票次方进了宫,继续体验他煎熬的社畜生涯——先是点燃线香驱散满屋子的包子肉饼味, 再与高学士一同整理满地狼藉的公文与废纸,打扫上下;随便还得替几位轮班的重臣收检好无意中掉落的某些敏感资料(譬如《西苑春深锁阁老》的特藏版之类),辛辛苦苦把值房收拾出个模样来。


    所以说, 虽然外面都在疯传世子的飞扬跋扈,但以实际而论,世子还是非常规矩, 非常本分, 老实的在履行自己的社畜职责,并没有什么马虎粗糙的地方;甚至都没有效仿先贤公费摸鱼,吃完零食再看话本。这样的兢兢业业, 谁能不说一句忠不可言呢?


    人言不可尽信, 大抵如此。


    卯时五刻,当值的赵巨卿赵尚书准时打卡。穆祺上前行礼, 将奏折恭恭敬敬呈递上去。而赵尚书只是略略过目,便通通批阅“照准”, 原样发了回来,其动作之爽快流利,倒把穆祺给吓了一大跳——说实话,赵尚书为人圆滑阴损不在琉璃蛋之下,负责的刑部也从未闹出翰林院那捅了天的纰漏;除了早年一点尴尬的往事之外,基本没有什么漏洞可抓。撕破脸硬刚的办法毕竟不能长久,他都硬着头皮要搞点自己不擅长的利益交换了,没想到赵尚书居然不计前嫌,直接把事情给了了?


    大司寇这么通情达理的么?


    ……显然,作为长袖善舞一意媚上道德水平与飞玄真君差相仿佛的当朝重臣,赵巨卿的字典中是不可能存在什么“通情达理”的。他之所以作出这罕见的退让,全是因为昨日下值后仔细检查了世子所说的什么“文会”,而后在文会名单中发现了一个眼熟的可怕名字


    ——当年于左顺门哭谏之时,这位同僚应该就是跪在他的屁股后面嚎啕,只不过腿脚慢了一步遭锦衣卫撵上,才被飞玄真君扔到藩王府中蹉跎岁月;一别数十年之久,如今两人境遇,已经是白云苍狗,大不相同了。


    如果世子在文会闹得太过分,将来言路上波澜骤起,搞不好就能借着这条线顺藤摸瓜,扒掉赵尚书隐匿多年的底裤。对于精光溜滑不粘锅成精的赵尚书而言,这是决计无法容忍的风险。为了规避这可怕的风险,在小事上退让一步又算什么?


    做官就得唾面自干,在一点上,赵尚书向来很会自我调节。


    所以,爽快批阅完所有奏折之后,赵巨卿提出了自己的小小要求:


    “现在国事繁重,天下多事,正是内阁该担当的时候。世子在内阁行走,也要辛苦一二。寻常的小会,能推便推了吧。”


    ·


    大概是几日来磨砺出了意志力,虽然亲眼目睹了这教科书一样的私相授受权奸乱政的言行,高肃卿的心态仍旧相当平和。等到内阁的公务告一段落,他还相当之自然跟着穆国公世子走出了值房,同时相当之自然的出声招呼:


    “今日事情多,世子也着实辛苦了。这些琐碎事务是最耗精神的,还要时时节劳才好……家妻做了些解乏生津的酸梅丸子,不知世子能否赏脸尝尝?”


    听到此话,坐在廊下休息的穆国公世子愣了一愣,不觉愕然看了高肃卿一眼:


    没想到啊没想到啊,没想到你高肃卿浓眉大眼的正人君子,如今居然也学会官场巴结逢迎的招数了!


    入仕为官风难免拉帮结派,但政治盟友间的勾结拉拢也要讲个技术,总不可能大剌剌冲入府中论述仰慕之情;以如今官场时兴的风气,在彼此试探合作意向的阶段,主动馈送食物就是最好最委婉的暗示。食人之食者怀人之事,只要世子爽爽快快吃下了这几个秘制的酸梅丸子,那便仿佛多姑娘喝了贾琏的半杯残酒,双方难免要勾搭勾搭了。


    穆国公府再清贵显要,这点官场潜规则还是懂的。正因为深深懂得规则,穆祺在片刻惊愕之后,才骤然生出了一股难以遏制的狂喜:


    ——本世子在朝廷混了这几年,终于也进步到有人才主动投靠的地位了!妈妈呀,我可真是太有出息啦!


    出息大发了的世子极为激动,亢奋之情油然而生。说实话,以穆国公府的门楣势力,想要攀附的小官不计其数。但如高素卿一般才气横溢前途无量的sr级人才,却多半还是敬而远之,不愿与不可理喻的勋贵们有过多的瓜葛。由这样的人物亲自表达善意,那种收集图鉴的欣悦之情,自是无以言表。


    当然,就要有心勾搭,举止也得体面。所以世子强忍激动,依旧是安稳坐好,向高学士微笑致谢。高学士便从怀中抽出一个木盒,盒内以杭绸打底,绸缎上正是五粒极精致的酸梅丸子。只不过这丸子光彩熠熠,通体金色,竟然是拿金箔厚厚裹了一层。


    高肃卿虽然官运亨通,身份清贵,进步速度快如火箭,但操守向来是靠得住的;就是日后官拜一品位列台阁,也向来是别无二色,老老实实守着糠糟之妻过日子。这样清廉自持的人物,是哪里来的杭绸与金箔?


    显而易见,勾搭穆国公世子的计划绝非高学士一人的手笔,而多半是出自清流共同的意志。这当然也不算奇怪,许阁老被软禁后清流大受打击,当然也要设法寻找新的帮手;眼见穆国公世子居然真有左右票拟影响中枢的本事,自然得闻风而动投石问路,抢先在国公府埋伏一处伏笔。


    西苑的风吹动内阁的云,内阁的云布下了朝廷的雨。内阁里稍稍变动,底下的官员便是望风景从,唯恐在后了。


    单单是高学士一人也便罢了,如果是与整个清流派系的合作,那真还得斟酌一二,免得被这些老登坑进去。穆祺没有去接这些金光闪闪奢靡之至的丸子,反而微微一笑:


    “好精致的吃食!无功不受禄,不知道我能为大人效劳些什么呢?”


    高学士很谦逊:


    “哪里敢当世子的话,只是家里一点粗笨的手艺而已。不过,下官倒真有件事,要厚颜求一求世子——许阁老进宫也有十余日了,虽然国家大事不容置喙,但家里人心头总记挂得很,想托人问一问冷热,也好送两件换洗的衣服去。国公府的消息当然是比我们这些外朝的臣子灵通得多,所以想烦世子替下官问一问呢。”


    ——怪不得又是金箔又是杭绸,能有这样大的手笔。许家几十万亩水浇田,油水足得很呐!


    照官场的惯例,一颗金丸子便是一锭十足赤金;穆国公世子要是有胃口将五粒丸子尽数吃下,那今晚立刻就是五百两黄澄澄的真金入府。五百两黄金只为换一个消息,这买卖真是有诚意极了。


    世子有这个胃口吗?想想为了炼丹府中那近乎流水一样的开支,穆祺简直是太有这个胃口了。但这钱不是白收的,许府愿意出这个价格,就一定会索取与这个价格相符的回报。这回报倒也不是给不起,但凭什么白白便宜许少湖那个老登呢?


    高肃卿张太岳也就罢了,不会真以为许阁老能有什么感动世子的道德号召力吧?


    不行,得加价!


    所以世子眼神游移,思索片刻之后,还是按捺下起伏如潮的心绪,镇定开口:


    “陛下如天之仁,当然不会为难两位阁老,问一问倒也没有什么。但传话这种事情吧,最重要的就是一个‘信’字,口说无凭,一点死物也做不了什么数,还是得有更稳妥的保证才好啊。”


    高学士不费吹灰之力便理解了世子那点欲盖弥彰的意图,然后果断松口:


    “不知世子要什么保证?只要差不多的数目,下官都可以答应。”


    横竖出钱的不是他,穆国公府狠狠爆许阁老的金币,与他两袖清风的高学士又有何干?


    “穆国公府深受皇恩,怎么会在乎那一点黄白之物呢?”世子强行将目光从一盒子的黄白之物上移开,“学士可能不知道,昨夜闫东楼小阁老便曾派人到我府上交割这一次朝贡贸易的利润;那时我便劝他,贸易里的一分一厘都是天恩,应该尽数上交朝廷;咱们能有一份俸禄在,已经是仰仗君父的恩典了……”


    穆祺入阁后强力推动了昔日与小阁老拟定的方略,闫党的局势亦为之一缓。闫东楼做人敞亮,当晚便派人送来了一万八千两的银票做谢礼——当然,小阁老也没有傻到赤眉白眼的硬生生送钱,这一万八千两名义上还属于朝贡贸易的正当分润;是承包了使者接待事务的豪商们按约定交来的分成。按原本的规矩,是世子与小阁老五五分成,每人各得九千;但现在要感激世子的援手,就主动请国公府包圆了这一万八。


    一万八千两当然能解炼丹的燃眉之急;但穆祺思索良久,还是派人将银票一分不少带了回去,并特意嘱托小阁老另做分派——其中一万两以上供的名义进献给飞玄真君的小金库,另外八千两则入户部太仓,正好补今年俸禄的亏空。有这八千两打底,底层的文官就不必去领那擦屁股都嫌硬的纸钞充工资,可以踏踏实实足斤足两的领一份俸禄。银子不多,但也是个添头,下面的人立竿见影的尝到了外贸的好处,日后才不会反对政策么。


    上敬君父,下抚百官;世子虽然进内阁不久,但已经苦心孤诣,担当起这调和阴阳的大任了呢。


    可惜,闫党缓过了这一口气,清流就该紧张了。在高学士看来,对方当着自己这清流支柱的面大谈与闫东楼的往来,无疑便是骑墙摇摆,坐地起价。他心念飞动,迅速调高了合作价格的底线,正在仔细评估底价之时,却听世子又慢悠悠开口:


    “所以,我从来都不喜欢钱,我对钱是真不感兴趣。”穆祺义正词严,顺带掩饰若有若无的心痛:“我关心的从来都是办事,不是赚钱。但要给圣上办事,给朝廷办事,第一要义是什么?还是得要有人。”


    人?


    高学士有些迷茫:“下官愚钝,请世子明示。”


    穆祺咳嗽了一声,费力思索着恰当的措辞,表达自己对“人”的渴望。说实话,他倒是想直接开口阐述条件,只怕过于直白浅露,吓住了尚不熟悉的高学士;但要拐弯抹角,用文官那一套引经据典的话术表达,又实在是太过于考验自己的知识储备了,所以绞尽脑汁,也只能先略略认个怂:


    “不敢当。只是在下学识浅薄,说话间可能会引喻失义,词不达意……”


    “世子太过谦虚了。”


    “那我就直说了。”世子坦率道:“要想彼此信任,还是得要有靠得住的人居中沟通,才能降低办事的成本嘛。恰巧,近日内阁的事情实在多,我也正好缺一个帮手。”


    高学士若有所思:“世子是说?”


    “我的意思是,许府可以挑一个信得过的人来帮着我料理政务。这样彼此沟通往来,互信不就很容易达成了吗?”世子很热心的向他解释自己的提议,还颇为含蓄的抛出了自己刚刚琢磨出的的几个典故,彰显未尽的题外之意:“这就仿佛——仿佛汉朝时的和亲、春秋时的秦晋联姻一般,派自己人与合作者亲密沟通,是最稳妥的方法……”


    高学士:??!!


    他收回自己刚刚的那句话。世子对自己的文化水平确实是一点也没有谦虚,什么“和亲”、“联姻”,这都是些什么狗屁不通的比喻!


    不会用典故就别用,水平菜就多读书,小嘴一张句句都吓死人,听上几回连血压都能高几寸;春秋西汉两套丝滑小连招打下来,不知道的还以为国公府在觊觎许阁老二十几岁的好大儿呢!


    知道自己浅薄就别显摆,特别是别在内阁显摆。内阁的耳目如此众多,万一把世子的这番暴论宣扬出去,那真是由上到下,颜面扫地,绝能会被记入野史,成为永垂不朽的典故!


    昔日闫分宜李句容擅写青词,时人号之为青词内阁;如今世子大发暴论,后世又该怎么称呼?是和亲内阁,联姻内阁,还是一步到位,直接钩子内阁?


    无语之至的高学士面无表情,拼尽了全力才没有翻出一个白眼。他也懒得再费力构思什么婉转含蓄的说辞了,直接开口:


    “世子看中谁了?”


    说吧,你想要清流中的哪一位去和亲?


    ——当然,单单送钱也就罢了,真涉及到派人协助;那清流也得小心忖度一二。同样以世子的所谓“和亲”作比方,穆国公府当然势力庞大,但在合作还没有深入的时候,即使求取和亲也是要不到什么好人选的。正牌嫡系前途无量的官员如高学士等,那是清流待价而沽的嫡出贵公主,决计讨取不得;旁枝庶脉的五六品小官,那好歹也是别有身价的藩王女,轻易也难许人。估计只有搜罗几个不起眼的言官家臣,包装包装后送过去了事。当年汉帝以宫女外嫁漠北,情形大抵如此。


    但世子只是羞涩一笑,尽力掩饰住了自己的期待与盼望:


    “我听说,许阁老有位很看好的举子,似乎叫张什么的……”


    高学士用力想了一想,终于记起了那姓张名太岳的士人。此人年少多才,的确很得许少湖的推许,还带着他参加过清流不少的文会,似乎很有替他扬名的心思,栽培之意,一眼可知。


    当然,再怎么看好栽培,张太岳如今也只是个籍籍无名,连进士都尚未考得的区区举人;无论如何有才气天赋,也未必能在风云变幻的宦海发挥出什么。官场功名云泥之别,像这样毫无跟脚的小小角色,在清流中连庶孽都算不上,充其量不过是有点潜力的棋子而已。高学士贵为嫡系主脉,当然是可以代许阁老做主,随意发卖的。


    所以,高肃卿只是弹了弹袖口,毫不在意的便答应了下来:


    “那依世子的话,许府明早就可以把人送来。这一点小事不足挂齿,世子还有什么别的吩咐么?”


    ·


    李再芳心惊胆寒,匍匐在地,不敢直视主上那莫测高深的脸色。


    今日清凉殿静室打坐之后,皇帝便骤然召见了御前总管,然后立刻摆出了这幅被欺了天的一张橘皮老脸。按李再芳往日的经验,这多半就是圣上心存不满急于发泄,偏又碍于人设不能随便启齿,所以才搞出这么一副驴脸来震慑下人。而作为皇帝最贴心的奴婢,他就必须得去猜,必须得去想,必须得琢磨出这个不满,了结了这个不满,亲身背起这口黑锅,才能手握大权,继续安稳度日。


    ……但问题是,再怎么心思敏锐、深晓圣意,也不可能从皇帝一张驴脸中猜出个所以然啊!


    陛下,您好歹得交代几句谜语,奴婢才有思路嘛!


    如此沉默了片刻,大概是觉得施加的压力已经足够,飞玄真君阴阳怪气的开口了:


    “春天来了,阳气生了,宫里的花草树木,该开花的开花,该抽芽的抽芽。草木滋长皆为天意,朕也不说什么。但如今野草萋萋,竟是连宫中东南西北四角都长全了!你这当总管的,就不清理清理?”


    李再芳心中一突,脑子立刻开始飞速运转——宫中的东边是取水的大池塘,南边是宫人出入的小门,绝不会招惹注意;只有北边地界有内阁的值房——如此算来,皇帝是要对内阁下手了!


    怎么下手,下什么手?李再芳立刻磕头:


    “奴婢这就派人去北边除草!请圣上的旨意,奴婢该清理些什么?”


    该清理些什么?这是最简单最寻常的求问,但皇帝听到此问,面色却骤然更易了!


    他的脸色阴阳变化数次,腮帮子的肌肉不时抽动,如此咬牙片刻,终于冷冷吐出来一句:


    “你倒是聪明,晓得多问!那朕就明白告诉你,挑几个不识字不懂事的去,挑几个耳聋口哑不会多问的去!倘若有泄漏,朕揭了你们的皮!”


    李再芳叩首于地,一时竟懵逼住了:


    ……啊?


    第42章 整顿


    第二日一早, 张太岳便一乘小轿,悄悄被抬进了穆国公府,随同送来的还有许府的二百两黄金——虽然穆祺一再表示, 只要人能送来,黄白之物本无足挂齿;但高学士似乎觉得单单送一个清流庶孽小卒过来,诚意毕竟不足, 所以再三劝说, 还是请世子吃下了两颗酸梅丸子。


    反正都是许阁老的金币,不多吐一波岂不可惜?


    当然, 张太岳是不知道上面这肮脏勾当的。许府自是绝不可能给他解释什么“和亲”、“联姻”之类的疯话, 只说是许阁老临走前的嘱咐,安排他到穆国公府见一见世面, 方便将来更进一步。


    在张太岳本人看来,这个安排也的确是非常妥帖,必定花费了许阁老不少的心血;穆国公府圣眷优隆, 京城上下人尽皆知,能就近见见世面当然大有好处;国公世子……国公世子的风评的确有点古怪,但人家不也入阁办事, 还能替在中枢当值拟票么?若真是疯癫如此, 圣明之皇帝陛下怎么会用这样的人手掌大权呢?可见人言不可尽信,还得眼见为实。


    情况似乎验证了张太岳的猜想。他入府后被直接带进书房,早已等候多时的世子立刻上前, 拉住手亲切问候, 热情寒暄;然后摆一摆头,示意身后的管家捧上来一块羊脂玉的笏版:


    “这是圣上赏赐的玉笏, 只有一等一的大贤之士,才配得上它的身份。”世子慨叹道:“将来张先生用这块笏版上朝理政, 也算没有辜负了它!”


    说实话,这番操作委实有cosplay昔年湖广巡抚顾磷送腰带的嫌疑,但受宠若惊的张太岳显然来不及想到这一点,他绞尽脑汁想委婉推托,但世子却相当之自然的无视了一切托词,直接带着他走入书房后一间隔断的静室:


    “说来惭愧,我近日事务繁忙,所以特意求许府荐一位笔头出色的文士,帮着料理料理文书工作,不料竟把先生招揽来了!”世子非常直白的表达仰慕之情,热烈而又真诚,丝毫不掺虚假:“大才小用,只能委屈先生做一做这些琐事。”


    大概是初出茅庐脸皮太薄,张太岳捧着笏版发愣,真被吹得有些面红耳赤,承受不能:“世子太过奖了,小生哪里敢当……”


    他虽然在家乡有一点神童才子的名声,但也不至于夸张到这个地步吧!


    “我向来不虚言。”穆祺义正词严:“旁人的吹捧或许不可信,但张先生的本事,是由海刚峰海先生亲口向我转述的,那当然做不得假。”


    张太岳愣了一愣:“海刚峰先生?”


    他在京中交游数月,的确也曾在文会往来中见过这位刚峰先生;虽然彼此只是匆匆一会,余留的印象却相当之深刻;没有料到穆国公府神通广大,竟然连这样的人物都搜罗来了。


    虽然世子风评不佳,但这眼光的确是老辣之至。


    “不错,正是出身广东琼山的海先生。”穆祺微笑:“海先生偶尔也会来料理料理公务,不过今日事不凑巧,不能让两位见上一面……”


    说到此处,他微微皱眉,遗憾之情,溢于言表;不过世子随即展颜,将张太岳引到了桌前:


    “这是近日累积的一点文件,还要劳烦太岳先生帮我清理清理,也算为将来做个预备,在入仕以前实习一番嘛。”


    因为许阁老的着意提拔,张太岳交游京中,见识过不少衙门的公文题本,因此对这些案牍文书的事务倒是颇为熟稔。世子殷切至此,他也不再虚词推辞,直接从桌上抽出一本:


    《乞酌议海贸事以明治体疏》


    张太岳:?!!!


    等等,这文件怎么这么像外朝文官上呈内阁的奏疏啊?


    穆国公世子说的什么“清理公文”、“实习工作”,难道说,该不会,总不成——便是批阅这些机要的中央文件吧?!


    作为上岸新人入职前的头一份实习,这种起点是不是也太高了点啊?


    面对这高得过于离谱的官场起点,张太岳茫然了,张太岳懵逼了,张太岳捏着那份烫手的奏疏,竟一句话也憋不出来了!


    当然,身为一无所知天真单纯的官场萌新,张太岳的懵逼是完全正常的。以时下的朝廷惯例而论,有能耐接触内阁题本的大臣少说也得是个六部侍郎出身,实权副部级往上,真真正正的位高权重。反之,你要让一个初出茅庐的萌新大学生来批阅中央办公厅的机要文件,那刺激性未免也太强了些!


    萌新张太岳愣了半日,还是尽力找出了说辞:


    “好教世子知道,这份奏疏莫不是……”


    莫不是出了什么差错吧?


    然后,然后他亲眼看着世子整理文件,又从中抽出一本户部的奏疏:


    《请支取银两疏》


    ……好吧,张太岳的心死了。


    仿佛看出了萌新张太岳的局促,世子扫了一眼他手上的奏疏,出声安慰:


    “张先生不必过虑。这都是内阁积压已久的陈年公文了,基本是无足轻重的小事,早就被阁老们抛在脑后,擦屁股……”


    他本想说擦屁股都嫌硬,但顾虑到自己在ssr面前的形象,还是咽下了后半句。


    张太岳面部抽搐,无言以对。他倒是听懂了世子咽下的后半句话,但却绝不敢当真——就算真是擦屁股都嫌硬,那擦的也该是阁老们的屁股;自己一个小小士人的屁股,哪里敢用这样高贵的纸?


    所以,他依旧是捏着那本烫手的奏疏一动不动,神色紧张而又局促。世子只能叹了口气,接过了奏疏:


    “真没有什么紧要的,大致过目一下就行了……这是什么?又是那些腐儒非议海贸的折子?怎么一天天还没完没了了!”


    大概是为了表示自己的清高不流俗,即使世子与小阁老费力搞定了皇帝内阁乃至言官,依旧有人在海贸事务上唧唧歪歪的讨嫌。这些人倒也不敢发动什么凌厉的攻势,基本只是在细枝末节上纠缠——譬如中倭条约上某个措辞的十八种用法等等;主打一个死缠烂打随杆上,惹得穆祺很不耐烦。


    既然如此,他也没有必要客气了。世子翻了翻奏疏,随即从袖中摸出一方玉印,在桌上的墨盒里沾了一沾,啪一声印了上去:


    【已阅,狗屁不通!原疏掷回,再毋庸议!】


    他将奏疏扔了回去,随意拍一拍手掌:


    “大致这么批就行了。旁边有我的印章,张先生可以随时取用。”


    全程旁观的张先生:…………


    好吧,他收回自己的话,这些奏疏可能……还真就挺随便的。


    ·


    所谓熟能生巧,虽然刚刚上手时还很局促不安,但等真批阅了几十份奏疏,那种由幻想所引发的紧张也就消弭得差不多了——世子的解释的确没有问题,这些被阁老们反复筛选后积压多日的公文,绝大部分都属于啰嗦重复的断烂朝报,信息量可能比老登的青词还少。其中或许也有甚为宝贵的消息来源,但被这文山会海全数淹没之后,基本也没有什么人会翻找了。


    所以,张太岳名义上是批阅紧要文件,实际的工作则更像个垃圾佬,是在连篇累牍的文字垃圾中勤勤恳恳的翻检有用内容,干些重复琐屑的流水线工作——百分之九十的奏疏是单调枯燥的日常请安,只用批一个“知道了”了事;剩下百分之九点九则多半是居心叵测而言不及义的彼此攻讦,可以原折退回不予受理,让上书的官吏自己洗一洗嘴巴。要是骂得实在太脏,或者言辞中触碰到了世子的逆鳞(譬如杯葛海贸什么的),就可以动用穆国公府的印章,啪一声在上面盖个“狗屁不通”!


    动用了国公府的印章就是借用了国公府的权威,就算将来出了什么事情,板子也是打在穆国公世子的屁股上,轮不到小小一个实习生背锅。


    这样殷殷的深情厚谊,这样体贴周到的预备,张太岳当然能够体察入微,哪怕为了世子的一片真心,也不能不抖擞精神全力以赴,一一点检如此繁琐的公文。


    而在这种繁苛琐屑时候,就愈发能看出天赋的重要性了。如今从内阁带回来的公文已经是连篇累牍,堆积如山,内容还都是晦涩难懂连个标点都没有的长篇文言;世子翻阅数本后便直接躺平了事,并深深体会到昔年高祖皇帝的如天之仁——在阅读完茹太素数万字的文言奏折后居然只是打几十板子了事,可见高祖实在是温和慈悲,爱官如子;偶尔拜访的海刚峰先生倒是可以协助一二,但也很不情愿在这些虚词俗例中浪费时间,更愿意关注奏疏中提到的米价菜价等种种琐事。


    而张太岳——唯有张太岳,在应付这些虚头巴脑莫名其妙的冗长公文上面,却似乎有着某种天生的禀赋,无论在文山会海中消磨多久,依旧可以精力充沛神志清醒,批阅久了熟能生巧,甚至渐渐能从套话与虚词中敏锐察觉出上书之人隐匿于文字之后的细微难言心思,若将之与近日朝政的变化一一比对,则更能体会到某些微妙的领悟,仿佛笔尖轻轻一动,便能挑动整个朝局的迷雾……


    ……甚而言之,在如此反复磨砺数百份后,某种窥伺人心窥伺朝局,乃至隐身左右天下的隐秘快感,也从心底油然而生,竟而难以抹去了。


    只能说,天赋就是天赋,人才也就是人才,摄宗将来能叱咤风云总览朝政十余年之久,天下文臣武将屏息俯首无一人敢抗声而争,如此之积威深重,可绝不是靠着勾搭几个太监就能做成的。——天生首辅圣体,总是恐怖如斯。


    当然,如今的首辅圣体还只是幼年的未进化版,纵然从中枢公文中咂摸出了一点权力若有若无的香气,但肯定是想也不敢往那个方向去想的。他只是老老实实本本分分的按吩咐做事,花了两个时辰才将上百份奏疏一一理好,又仔细写了个简报,找到世子后恭敬递上。


    世子翻了一翻简报,大为欣悦,立刻出声颂扬:


    “我总以为公文就是诘屈聱牙不说人话的,没想到也可以这样明白晓畅通情达理!外面都在诽谤本人不学无术,其实以此观之,还是他们不说人话而已。本世子的文化水平其实也不差什么嘛!”


    张太岳:…………


    张太岳悄悄叹了口气,默默无言。他总不能说,自己为了写这份能让世子也看得懂的简报,光是草稿就换了三次吧?


    ……大概也算是一种提前的历练吧,史书中中辛苦服侍十岁懵懂幼童的心酸,此时已经显出了端倪。


    世子看完简报,又从头到尾翻了一遍奏折,随后痛痛快快的拎起笔来,在上面打了个勾:


    “先生做得很好,我明日就拿去内阁拟票。”


    张太岳懵了:“这样就可以写票拟了吗?”


    不需要再找几位官方人物审一审细节什么的么?这是不是也太草率了一点?


    世子从容一笑:“我信得过先生,当然没有这个必要……再说,内阁的议事流程本来就是这样,也不必着意增添什么。”


    你以为阁老们都是三审四审才郑重下笔呢?人家能考虑个七八分钟就算不错啦!


    他心满意足的收好简报,打算明日让赵尚书照原样票拟,将这上百件公务一气了结。所以做大事果然以人才为第一,要是让穆世子自己看奏疏写票拟,那就是看到天昏地暗以头抢地也写不了几句,就算有权也是白搭;但要给他一个海刚峰与张太岳,那从赵尚书手上抢夺来的票拟之权,不就能运用自如,发挥出莫大的功效了么?


    所以说,特殊人才还是要彼此搭配,效力才能臻至最大。穆国公世子负责出面抢班夺权撕资源,海刚峰与张太岳负责料理政务办实事,这不就是搭配默契效用翻倍,所向披靡嘎嘎乱杀么?


    举手投足间便能搅动朝局,我们三个真是太强了!


    ·


    大概是见世子真的很好说话,张太岳壮了壮胆子,又从袖中取出一本奏疏:


    “好教世子知道,小生在公文中找出了这个……”


    穆祺接过那本奏疏,扫了一眼不由微微发愣:这竟然是礼部所上,请求编撰《列圣宝训》的题本。


    大安敬天法祖,以仁孝治天下;历代先帝龙驭上宾之后,都要由专人挑选皇帝生前的训示,编纂成书永垂后世,称为《列圣宝训》。这是朝廷颇为紧要的一件事情,本该迅速处置才是;怎么与这些断烂朝报放在一处呢?


    穆祺翻了翻奏疏,心下立时醒悟:这题本虽然是请求编撰宝训,但主要提到的还是先代武宗、孝宗的训示。而众所周知,当今圣上登基以来第一要务,就是认自己亲爹做爹,把兴献王一脉抬上皇帝宝座。在这种大背景下,武宗与孝宗两朝的什么“宝训”,当然就很刺眼了。


    再说,宝训一般也是由翰林院主持编撰,以现在翰林院的局势,谁敢出头接这个烫手山芋?


    翰林院加武宗皇帝,两颗地雷彼此连锁,无怪乎内阁不愿意出面表态。当然,就算拖延不表态,这样的奏疏也不该随意搁置。如今居然混杂在这一堆琐碎公文里,恐怕还另有蹊跷。


    穆祺费力思索了半日,终于想了起来:


    “我记得,昨日宫中有人来查内阁的档案,为了腾挪空间,就把过时的奏疏搬了出去,直接卖了废纸,可能挪动的时候碰到了什么,把这个本子给搞混了吧……”


    张太岳:……啊?


    “卖废纸?!”或许是因为实在没有绷住,他的语气骤然变化,甚至带出了几分惊恐:“奏疏也能卖废纸吗?!”


    “当然可以啦,这还是很重要的进项呢。”世子顺口道:“上面又不发银子,卖了废纸的钱存下来,是看守内阁的侍卫太监年终的福利之一。”


    张太岳……张太岳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不是,都已经在国家中枢任职了,用得着抠这点福利吗?


    而且吧,奏疏好歹也是国家公文,怎么能论斤论两的卖废纸呢?阁老们就不嫌有辱斯文么?!


    就算是草台班子临时机构,但这草得也太过分了吧!


    他艰难道:“那万一,万一有重要公文,会不会就被……”


    世子平静的看着他:


    “张先生觉得呢?”


    张先生的脸绿了。


    世子叹了口气,还是出声安慰没有怎么见过世面的张先生:


    “这也不是一朝一代的事情了。从孝宗皇帝后几十年的光景,从来都是如此的……”


    张太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但在激流涌动的心绪之中,却总有一个念头渐渐滋生,乃至于横亘不去了:


    从来如此,便是对的么?


    待我,待我将来……


    具体“待我”怎么样,张太岳还不能细想;但某个想法却是迅速清晰起来了:


    这样的内阁,的确是应该整顿整顿了!


    ·


    飞玄真君万寿帝君凝视着面前的一叠清单,面色阴沉如水,眉宇间沟壑纵横,俨然是风雷将至。


    李再芳战战兢兢趴伏在地,但等候许久,却依旧没有听到那一声熟悉之至的“欺天了”;他胆战心惊的抬头,瞥见了圣上难以言喻的脸色。


    “这就是你抄来的东西?”皇帝冷冷道:“昨天交办的事情,如今才来复命。你倒是当的好差事!”


    李再芳吓得磕头:


    “奴婢万死!奴婢昨日得了吩咐,便立刻在东厂挑了几个耳聋舌哑不认字的太监去翻检内阁值房;也是奴婢愚笨不会办事,才拖到了现在……”


    说实话,这委实是有点委屈李大总管了。皇帝要的人又聋又哑又不会认字,还得是秘密办事不漏风声,就是要了李总管的老命,也实在没法用手语给聋哑太监们解释清楚如此复杂的命令。憋了半日只能让太监以打扫的名义进值房搬动奏疏,随便弄了一点文书来充数。甲方需求离谱到这种地步,经手的人办得一塌糊涂,不是很正常的事情么?


    可惜,作为大安亿兆臣民唯一的神经病甲方,老登绝不会费神反思自己,他冷哼一声:


    “迟误也就算了,你这狗才都弄了些什么东西来敷衍朕!”


    李再芳战战兢兢:“奴婢死罪!敢问皇爷,这清单里是没有皇爷要的东西么?”


    废话!别说没把最紧要的话本抄出来,太监们白白折腾了这么大半日,搞不好都没有影响到内阁摸鱼看书的兴趣。不然今日天书兴致盎然,怎么会突然开始朗诵《西苑春深锁阁老》的特典番外?!


    奶奶的,盘坐听心音的那半个时辰,当真是飞玄真君人生中最为漫长、最为煎熬的半个时辰。不但他自己要打坐静息憋着口气听天书胡说八道,还得眼睁睁看着闫分宜许少湖在眼皮子底下周身颤抖汗出如浆,最后双双晕过去了事——晕过去半晌后好容易醒来,结果天书正讲到被翻红浪的精彩部分,于是迫于无奈,还得把自己弄晕过去一次。


    这样下去怎么得了?真君咬一咬牙,下了决心:


    “算了,朕就知道你们是个无用的!这一次布置的周密些,把锦衣卫指挥使和东厂的人统统给朕叫上,再挑几个口风严谨的,明日一早就去抄检。这一次要是再漏了什么,仔细你们的皮!”


    东厂厂督黄尚纲,锦衣卫指挥使陆文孚,都是皇帝从家里带来的心腹贴己人。为了剿灭那幽灵一样的话本,皇帝也是不惜工本了。


    第43章 包围


    张太岳目瞪口呆, 坐在原地一动不动,显然是大受震撼之至,半晌才缓缓回过神来。穆国公世子则将这份棘手的奏疏重新封好, 预备带回去让重臣们重新批阅。但想了一想,却又出声询问:


    “既然说到翰林院的政务……张先生将来中选及第,想到翰林院去见一见世面么?”


    张太岳微微一愣:“在下学识浅薄, 怕是跨不过翰林院的门槛。”


    如果说八股科举是真真切切毫不掺假的千军万马过独木桥, 那翰林院就是这条独木桥最光辉的顶点,卷王之王们独一无二的冠冕。以国朝规制而论, 唯有进士科一二甲中“英才出色”者, 才有资格遴选入翰林院中“知制诰”、“事修撰”,官职清贵而声势尊隆, 地位远在寻常小官之上,算是上岸后最好的归宿。


    正因为是进士最好的归宿,混进去的难度才格外大。就往常的例子看, 即使有皇帝特施青目着意替补,那保底也得有个二甲前十五的功名,才能厚着一张脸皮在排资论辈等级森严的翰林院混得下去——换言之, 非得要有全国前十八的水平不可。


    张太岳当然是天资卓越、才高当世的绝顶人物, 但能不能在这种级别的吃鸡大赛中杀出重围,其实也没有绝对的把握。


    世子只笑了一笑:“张先生的才气,我当然是有信心的, 门槛再高, 也不打紧。只是我总是多心忧虑,怕张先生不愿意去跨翰林院的门槛呢。”


    翰林院再清贵, 再显要,也要在朝局中随皇帝心意而摇摆。而禁苑宴游后元史案事发, 则无疑给翰林院上下埋了一颗无法拆除亦无法解释的政治地雷;无论如何哀求辩解托人求情,不敬高祖的污点决计洗刷不干净。皇帝哪怕为了表示对列祖列宗的一片拳拳孝心,也非得揭下他们一层皮不可。


    正因如此,虽然时日延革局势多变,翰林院的声势却是一路倾颓低靡,看不出有什么扭转的迹象。一叶落而知秋将至,不少熟悉朝中局势的士子自然趋利避害,恐怕还要千方百计的施展手腕,尽力跳出翰林院这个火坑。在这种微妙尴尬的时候,期许他人中进士点翰林,就未必算是什么祝福了。


    张太岳思忖片刻,随后摇头:“小生哪里敢议论中枢的衙门?只是私心揣度,以为圣上如天之仁,总会有容人改过的余地;即使一时迁怒于翰林院,等时候一长,想必也会渐渐释然的。”


    他停了一停,又道:“想来翰林院如今的情形,也不过是一时的声势低迷罢了。”


    听到这话,穆祺不觉回头看了张太岳一眼,神色颇为诧异——显然,什么“圣上如天之仁”,不过虚词套话;张太岳又不是闭塞偏僻的海刚峰,哪怕听一听清流的风评,也该能猜出当今飞玄真君万寿帝君是怎样刻薄阴狠的老登。但无论套话如何,张太岳的判断却是绝无差错——老登再如何无能狂怒,也绝不会长久冷落翰林院;声势的转移终究只是短时的偶然,只要时间一长,朝局依旧会恢复原样。


    当然,这倒不是说飞玄真君突发人性,会对翰林院怀有什么别样的宽容。真君对那群翰林学士的厌恶,自是货真价实,绝无回环余地。但翰林院毕竟是词臣之首,中枢举足轻重的关键支柱;随意动摇这样的关键支柱,引发的后果相当难以揣测。


    ……毕竟吧,国朝建政于蒙元百年腥膻之后,唐宋以来的制度惯例,基本已经扫地俱尽,略无残余了;高祖皇帝白手起家,接盘的就是一个从零开始全无借鉴的国家(你总不能指望蒙古人有什么制度建设吧?),于是不能不硬着头皮赶鸭子上架,东抄西借上挪下凑,好歹给朝廷折腾出了一套勉强能跑的规章制度。但就是这么一套拍脑门臆想出来的破烂货色,也被南下靖难的太宗皇帝给当胸猛踹了一脚——于是乎整套体系便一败涂地江河日下,终于积重难返了。


    到了现在,国家的制度已经完完全全成了一套屎山代码,甚至是依靠着层出不穷的bug 来勉强维持运转。屎山代码牵一发而系全身,动一动刀子搞不好就会切到大动脉;大刀阔斧强行硬上的效果,可以参考数十年后在老歪脖子树下晃荡的槐宗。


    飞玄真君当然比槐宗聪明得多。如果是在十余年前他精力旺盛的时候,大概真会耐着性子做个几年水磨工夫,逐步瓦解翰林院的地位,徐徐发泄胸中的恶气。但现在……现在他金丹磕得实在太多,狂躁郁热而刚明错用之,已经再也没有这个耐心和精力做这样的细碎功夫了。


    算了,能跑就行,能跑就不要乱动,折腾啥呢?


    所以,飞玄真君顶多收拾收拾现有的翰林学士,扔到穷乡僻壤吃一辈子沙子了事。而翰林院这个至关重要的机构,终究还是要渐渐恢复权势,以此维系朝廷的权力平衡,不至于发生什么意料不到的变动。


    从后世的角度看,这也算是飞玄真君自作自受,早已别无选择;但毕竟当局者迷,张太岳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知道飞玄真君的生理状况,能从细枝末节的一点消息中窥伺出皇帝的执政风格,大胆推测而小心判断,这水平真是有点子厉害的。


    世子道:“听先生的意思,似乎对入翰林也没什么意见?”


    张太岳很谦逊:“国家的公器,哪里轮得到做臣子的有意见?”


    有没有意见姑且不论,但如果能摸清楚了老登的心思,那趁着现在翰林院声势低迷的时候入职,却不失为烧冷灶的一招妙法。更何况翰林院几位主事的学士早已经是风雨飘摇,等到老登逮住机会将他们扔到海南度假,那新晋官员的进步空间不就腾出来了么?


    目光长远,耐得寂寞,这才是天生的首辅圣体,实实在在的聪慧。


    世子微笑了:“太岳能有这句话,那便是对朝廷的忠心。既然是对朝廷的忠心,那我想方设法,也该成全。我会尽力到翰林院替太岳筹谋的。”


    翰林院是清贵文臣之首,词章翰墨辐辏之地;以穆国公世子的文化水平,真能在这群眼高于顶的词臣中筹谋出什么吗?就算不怕文人口水洗脸,单以世子这开口钦点的做派,是不是也有点太过于揽权自重了?


    张太岳感到了莫大的疑虑。但大概是出于礼貌,他一句话也没有多说。


    ……再说了,在朝廷顶级的权臣前,可怜又弱小的张太岳还能做什么呢?


    ·


    检查完张太岳的实习工作后,穆祺又拎着奏疏去了内阁。他从角门下马入宫,一进门就觉得不大对头——角门寻常是宫人仆役们出入的地方,所以看守得并不严谨,偶尔还有些小摊小贩来叫卖糖葫芦和绿豆汤,做一做宫里的买卖。但今天看门的换成了五个人高马大极为面生的金吾卫,小贩的推车也不见了踪影。门内外空空荡荡,一个闲人也看不见。


    穆祺心下有些嘀咕,但也不好转身开溜,只能硬着头皮往里面走;结果门内的岗哨更为严密,还有人专门搜检他的衣服。拐过东南角的影壁之后,却见内阁值房前乌泱泱站了十七八个锦衣卫,将今日当值的几位重臣团团围住;为首的大太监单手叉腰,正在指挥着手下搜身呢。


    穆祺愣了一愣,随后头皮都炸开了!


    天爷呀,居然叫老子赶上这档子烂事了!


    真他妈是朝廷大舞台,有梦你就来。原本以为在内阁与老登斗智斗勇已经是莫大的折磨,但想不到还有这样的惊涛骇浪等着自己!——穆祺心下山呼海啸,真有千万句卧槽狂奔而过;但偏偏眼下局势,又是分毫都差错不得。他左右望了一望,随即低头弯腰,想借着墙边的柳树悄悄溜回影壁之后,先设法躲一躲再说。


    但围着内阁的锦衣卫明显非常之眼尖。很快便有人一眼望见,大踏步走了过来:


    “世子在此做什么?”


    穆祺人快软了,只能咬着牙齿胡说八道,试图蒙混过关:


    “我只是偶然走到了这里……好吧,我一时腹痛,想要到后面去出恭!”


    ——如果他没有记错,后面供宫人们出恭的茅厕外有一个极为隐蔽的狗洞,可以七弯八拐直通宫墙。虽然这狗洞的来历实在不能细想;但现在情急之下也顾不了许多。只要能设法从狗洞里爬出去,他就可以跳出宫墙,到闹市拼命呼救……


    奶奶的,为了国家大局,他今天也算是拼了!


    锦衣卫愣了一愣:“内阁值房内自有恭桶,又洁净又方便,世子何必舍近求远?”


    穆祺心中警铃大作:外朝活动的锦衣卫怎么会知道内阁值房的恭桶“洁净又方便”?毫无疑问,这些人已经把里面搜了个底朝天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出恭还在其次,主要是想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眼见锦衣卫的神色愈发诧异,右手也不自觉伸向了腰间。穆祺心下一凉,知道今天无论如何是蒙混不过去了。


    ……不过也正常,做这样大事的人,哪里会因为几句疯话就放松警惕呢?


    事已至此,他不能不拼命硬顶了。于是国公世子霎时脸色一变,语气亦骤然强硬:


    “我到哪里去,似乎不必锦衣卫操心!倒是你们,把内阁围得如此水泄不通,到底是想做什么大事?!”


    音色俱厉,掷地有声,就连看守内阁的其余侍卫都被惊动,纷纷转过头来。为首的太监立即走了过来,似乎是想迅速控制住局势。但穆祺只看了一眼,立刻就是怒火上涌,不可自遏!


    “黄尚纲,你居然也在这里!”他大声怒喝:“皇帝无论如何,总是对你得起的吧?你们东厂竟然也敢造反?”


    老子被老登揉搓成这样,都不敢随便掀桌搅乱天下局势;你这全凭宠幸上位的阉人,竟还妄想着西苑里的那把交椅?!


    奶奶的,早知道老登手下这么不安分,老子就先下手为强了!


    黄尚纲黄公公目瞪口呆,刹那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等到他震撼的大脑终于分析清楚了世子的怒斥,一瞬间生出的居然不是愤怒与恐惧,而是无可言喻的荒谬:


    “咱家怎么能造反!你自古见过东厂造反的吗?”


    太监造反了有个蛋用啊?蹬腿之后把皇位传给对食么?


    穆祺理直气壮:“你带兵进宫,包围内阁,还敢说不是心存异志!东厂当然没有造反的先例,但你别忘了,昔日堡——英宗朝时,总督京师兵马的太监曹吉祥可是做下过好大的事!”


    作为以一己之力拉低本朝下限的叫门天子,堡宗皇帝的政治水平是一向发挥稳定,菜得永远不叫人失望。在他的英明治理之下,曾参与夺门之变的宦官曹吉祥阴养死士,暗中坐大,最后竟悍然发难,率军攻入皇城,沿途斩杀不少勋贵文官,险些掀动叫门天子的皇位。而堡宗也就此成为本朝数百年以来,唯一一个几乎被太监篡位成功的皇帝。


    说实话,以高祖设计的分权制度之严密苛刻,以本朝皇权之强盛稳固,安坐皇位数十年的太平天子居然差点被宦官翻盘,这在政治发展史上,恐怕也是千百年独一份的奇迹。只能说堡宗就是堡宗,总能轻而易举突破人类想象力的下限,臻至前所未有的境界。


    太平天子被宦官翻盘算什么?你见过大一统皇帝自己上门给蒙古人送菜的么?没见过是吧?堡宗就叫你们开个大眼,从此知道天高地厚,不要自以为是!


    当然,当今圣上无论如何不能与堡宗相比,但既然有此先例,你就不能说太监造反是绝无可能,世子的怀疑是毫无道理!


    黄公公一时语塞,随后气急败坏:


    “休得血口喷人!咱家是奉了旨意,到内阁清理东西!”


    “旨意呢?”穆国公世子直接把手往前一伸,又忽的生出警觉:“等等,不会是你自己编的吧?‘要圣旨,咱家给他写一张’?”


    黄公公愈发愤怒了:“世子怎能这样污蔑?若要凭证,等清理之后,咱家可以与你一同面圣!”


    穆祺呵了一声,不以为然:“你说清理就是清理?敢问黄公公,你要到内阁去清理的是什么?”


    这句话平平无奇,但满火气上头的黄公公却猛地噎住了。他憋了半日,一张脸越涨越红,却始终是半个字都挤不出来,只能满头大汗的站在原地。如此以来,不但世子的眼神越发不对,就连一边的锦衣卫都开始神色诡异了。


    ……仔细想想,黄公公调人时也的确只是说了句有旨意而已,可从来没有解释过旨意具体的内容啊。


    ——卧槽,卧槽,不会吧?


    黄尚纲将手下的神色看在眼里,心下不由大为叫苦。显然,瓜田李下暧昧难当,要真让手下生了疑心,他非得被扒一层皮不可。可是——可是,要是真泄漏了今日清理的真正缘由,他被扒的可就不止层皮了!


    解释不了缘由就回不了嘴,正因为此,面对穆国公世子这咄咄逼人的追问,他竟然是一句话也辩不出来!


    天爷呀,这份差事可真是坑死了人了!


    眼见着局势已经渐渐不可控制,黄公公百思无法,只能咬着牙强行转移话题,至少先料理了穆国公世子这个威力无穷的破坏源:


    “咱家接的旨意,怕还用不着世子过目审核。再说了,内阁这么多重臣,都是老老实实听旨候查,世子为何要特立独行?”


    他向值房外众人围聚之处一指,表示自己绝没有僭越强迫之意。世子则轻轻呵了一声,同样向内阁值房边跨了一步。他大概是想愤然怒斥锦衣卫挟持重臣的无耻举止,但目光一一扫过几位群聚的重臣——兵部陈侍郎、刑部赵尚书、工部吴尚书等等——神色却渐渐迷茫了。


    显然,这些重臣并没有什么紧张畏怖的神色,有几位脸上甚至还饶有兴趣,显然是吃这个瓜吃得相当开心。而且……


    他木然片刻,终于缓缓出了口气,不能不承认自己的失误:


    “……公公说的是,我应该是鲁莽了。”


    黄公公冷笑:“怎么,现在知道自己出差错了?”


    “我应当向公公赔罪,公公绝不是造反。”世子很诚恳的说:“毕竟,造反这种事情都是以快打快,一动手就要控制住中枢的要害。而现在被围在内阁的这几位大人嘛……”


    他想了一想,实在找不到更委婉的说法,只能硬憋出一句:“……都是比较无害的。就算控制住了,对谋反也是没有什么帮助的。”


    正在吃瓜的几位重臣:??!!!


    等等,你说的“无害”是特么几个意思啊?!


    你他妈阴阳谁呢?!


    老子就这么无足轻重,连被谋反暗算的资格都没有是吧?!


    果然是破坏力无穷的癫公,仅仅一句话的功夫,所有人便同时破防了!


    可惜,在场没有一个人敢跳出来说自己对谋朝篡位有大用,所以只好齐刷刷的怒视穆国公世子,眼神里几乎要迸射出火花。世子明显也意识到了不对,赶紧找补一句:


    “当然,在下也是一样的无害,所以应该不会妨碍什么。”


    显然,与穆国公世子并列并不能消弭大家的怒火,重臣们的眼神越发可怕了。


    黄公公长叹一口气,感到了某种难以解释的疲惫:


    “……算了,不要再说了。依旨意行事,开始搜查吧。”


    ·


    相较于前几次悄悄咪咪且马马虎虎的清查,这一次检查得就详细得多了。十几名锦衣卫与太监来回搬运杂物,一一检查清点;上下翻找之后,连不知何时被遗漏在纸堆里的干包子都摸了出来,顺便还附带着老鼠一个,蟑螂数十只。因为圣旨所限,所有人都只能站在原地不能动弹,硬着头皮看这些活泼多样的小生物满地乱爬,顺带着在暗中咒骂吃完零嘴后不收检的各位前辈。


    这样仔细的抄检,终于是翻找出了要命的东西——在清点工部吴尚书常用的一张书桌时,锦衣卫抖开草纸,从里面抽出了一张精美纤薄的绘像彩纸。


    ……穆祺一看就知道,这是《西苑春深锁阁老》特藏版赠送的夹页,只有一口气抢下了首发版的大客户,才有资格在大书商手上拿这么一本作纪念。


    而在他身边,吴尚书的脸立刻便失去了血色。


    第44章 忠臣


    因为皇帝并未明白宣示, 所以即使抄出了这样大逆不道的东西,黄公公也不敢擅作主张;只是取了个机要信封亲手将彩纸封好,还派人去叫与他同担此任的锦衣卫指挥使, 既是通气,也是共同分担。


    内阁值房分为南北两处,一处是当值学士重臣办公, 一处是批红的司礼监秉笔们暂歇。为了撇清干系, 司礼监的下处便是由指挥使陆文孚负责查点。通传后陆文孚匆匆赶到,只粗粗扫了那张彩纸一眼, 脸上便同样也是赤橙黄绿, 精彩纷呈了。不过到底是陛下最信得过的心腹,从湖北老家带出来的奶兄弟。陆文孚默然片刻, 还是主动扛起了这个责任:


    “这种东西,做臣子的哪里敢看。封好后送到宫里,请圣上御裁吧!我与厂公一同署名。”


    黄公公连称不敢, 然后立刻命人取过朱笔,依此在信封上画押签字,又借着火烛烤化了蜂蜡, 仔细沾粘封口, 搞得是郑重其事,仿佛还真像是在处理什么大逆不道的文书。但很快,搜查司礼监下处的锦衣卫便来复命了, 手中还各拎着几个布袋——全是司礼监太监们私藏的话本碎片, 基本可以凑成一个系列了。


    说实话,太监如此热衷于颜色话本, 真是令人浑然不解。但这几布袋的碎片确实是极为厉害的武器,一下子就把手握机要信封的黄公公给干懵逼了, 连话也说不出来一句——显然,就算将内阁所有的信封统统搜罗过来,也装不完司礼监遗留下的蔚为壮观足有数斤上下的破碎书册,先前装模作样的种种机密做派,便实在可笑之至!


    所以说,当值开小差这种事情也是要看天赋看经验的。重臣们好歹都是十年寒窗里卷出来的高手,道德水平如何还不敢说,至少在先生眼皮子底下看闲书的技能点是加满了的。除了实在是胆大包天一时疏忽的工部吴尚书以外,并没有几个文官被抓住现行;与司礼监秉笔那几口袋的罪证相比,鲜明差距便格外刺眼。


    黄公公兴冲冲领了这个差事来,原本是想借机敲打敲打与大太监们做对的文官,所以把声势搞得紧张得很;但没想终日打雁却叫鸟雀啄了眼,眼瞧着地上自己那些干儿子干孙子留下的杰作,一张脸拉得比驴还要长了。


    奶奶的,连工具都没有了,也要这么念念不忘吗!


    黄公公说嘴打嘴,脸被当众打了个脆响,只能满脸紫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另一位主事的陆文孚则根本无意与重臣们为难,眼见太监们声势倾颓木然不语,便主动揽过了差事,命下属搬来椅子,请重臣们安坐休息;又亲自去招呼几个惊魂未定的勋贵,一一安抚情绪;还特别问候了穆国公世子:


    “有劳世子久等了,我们也是奉命行事。”


    世子正在怔怔出神,看到陆指挥使后倒是忽的一愣,随后眼神不自觉的游移起来——在穿越之前穆祺博览群书口味混杂,曾经硬磕过飞玄真君与他奶兄弟不得不说的十八种往事,并曾为此洋洋自得,自以为品味出色——当然啦,老登是那么一副龙章凤表卖相绝佳的样子;陆指挥使又称得上“体貌瑰伟”、身形矫健;两人到底是什么个关系姑且不论,至少是不得罪观众的嘛!


    可是,磕同人磕到正主面前,难免就实在有些心虚了。世子讷讷回答了几句,赶紧转移话题:


    “……既然是上命,做臣子的当然只有谨遵的道理,哪里敢说辛苦?只是不知圣上是要搜检什么要紧的东西呢?”


    锦衣卫与东厂这样气势汹汹的联合出动,总不能就是为了这几本特典大动干戈吧?好吧把皇帝陛下的本子带到内阁确实不太像话,但大安开国至今,坊间给历任皇帝造的谣言难道便少了么?各色段子话本传播至今,甚至已经在激烈的市场竞争中推陈出新脱胎换骨,大有问鼎文学高峰的趋势……搞不好它日清点历朝历代的最高文学成就,两汉辞赋盛唐律诗两宋词曲,本朝还能以谣言段子混上个榜单呢。


    在这种气氛下,飞玄真君早就应该对谣言有免疫力了才对嘛,何必如此躁动亢奋?再说,皇城司东厂锦衣卫都知道分寸,一般不会用这些无关紧要的污言秽语亵渎天听挑动火气;老登又是哪里来的耳报神,居然能把内阁的底裤摸得这么清楚?


    该不会是内阁中出了个该死的叛徒吧?


    陆文孚踌躇了片刻,大概是看在穆国公府的面子上,还是开口了:


    “我也不甚了了,陛下并未明说。”


    实际上,岂止是没有明说而已?飞玄真君万寿帝君传召心腹下达指令之时,除了再三强调机密谨慎之外,居然连办事的流程都没有交代一句;而且表情阴冷面色不虞,看起来也绝没有替手下解答疑惑的兴致——陆指挥使从小跟着真君混了这几十年,如今也算是简在帝心深明圣意,但大概穷尽心力,也实在猜不透这阴阳怪气的表态下真正的用意,只能照章办事而已。


    ……当然,如今光司礼监的纸条就抄出了几麻袋,所谓“机密”云云,大抵只能妄想了。也不知事情办成这个鬼样,宫里的那道坎该怎么过呢。


    听到指挥使的回复,世子大为惊异:


    “又是东厂,又是锦衣卫,几十个人光天化日把宫门堵了把内阁抄了,居然连张明旨都没有?!”


    内阁再怎么草台班子,好歹也是中枢机要、台阁重地,天下众望所系!牵涉国家运转及朝廷规制的大事,是可以如此随随便便处置的吗?将来人情惊骇,还不知要激出什么样的变故!


    如此无根无据胡作非为,朝廷规矩在哪里?皇家体面在哪里?国家机器的体统又在哪里?西苑九五至尊,怎能如此放诞的行事!


    锦衣卫使微露尴尬,稍稍移开了目光。但神色游移之间,却分明已经泄漏了答案——显然,作为大兴土木一意玄修在西苑浪了几十年不肯挪动一次屁股的天下第一老登,和飞玄真君谈什么体面体统,意义实在不大。


    只有领悟了这一点,才会明白后日海刚峰《治安疏》所言之“妄念牵之而去”、“心惑情偏”,是多么的沉痛恳切,切中要害。


    即使与老登相识已久,穆祺让酒瞠目片刻,终于忍不住长声叹息:


    “往日里看人高楼起,看人高楼塌,抄家的不胜其数,想不到内阁竟渐渐也来了!可知这样声势显赫的所在,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内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


    说到此处,他也不觉连连摇头。大概是没有贾探春的才情与心气,那副眼泪是无论如何也挤不出来的;但不以为然的意思,却摆明溢于言表了。这几乎已经算是公然非议君上,陆指挥使愕然片刻,一句话也不敢接了。


    ·


    正如陆指挥使的预料,宫里的这道关卡非常之难过。当黄尚纲与李再芳战战兢兢将那几麻袋的可怕罪证逐一摊开在卦台之前,飞玄真君万寿帝君掌六合功过降魔大真人便猛的噎住了。然后——然后真君的脸迅速扭曲,俨然已经有了“降魔”的威力。


    两人匍匐下拜,五体投地,根本不敢向头顶瞥上一眼。而皇帝的鼻息亦渐渐粗重、激烈,仿佛正在酝酿什么难以预料的火气;仅仅顷刻之间,积郁的火山便要喷涌炸裂,将这小小宫室尽数吞没烧毁,给一切活物降下灭顶之灾。


    ——但是,在喘气片刻后,皇帝到底没有发作。


    无论再如何刻薄、阴狠、冥顽不灵,当今圣上都绝对是一位娴熟权术而心机老辣的合格君主。与他那软弱的儿子以及心理年龄永远没有突破十五岁的好大孙不同,在平时遭遇羞辱与诽谤时,飞玄真君可能会勃然大怒肆意泄愤;但当真正遇到了皇权的重大挑战,他却可以速冷静下来,权衡利弊判断局势,筹谋关窍迅猛反击,而不至于效法他那个软弱大儿,只会跺着脚对内阁喊“有人欺负我”!


    如今的情形也依稀类似。自大礼议以来,百官望风披靡柔媚无骨,已经再也没有人敢忤逆君上一言;但在这一箩筐的碎纸片里,飞玄真君万寿帝君却敏锐感受到了某种若有若无的反抗——胆敢传阅皇帝的话本还只算“肆意妄为”,但居然能提前预判皇帝的预判,抢先收拾残局规避搜查,那无疑就是看破了皇帝的底细,存心要与皇权周旋了。对于专制皇权而言,后者恐怕还要更加不可容忍。


    难道只有太监们会看带颜色的话本么?无非是内阁重臣隐匿的手腕更加高明而已!


    可惜,反抗的手段越隐匿越高明,越会激发皇帝斗法的心气。天无二日民无二王,他飞玄真君是皇帝是天子是万民的君父,上苍既然将九州万方都交给了他,那内阁就必须对他百分之百的忠诚,绝不容一下一丁点的敷衍,更容不下这样首鼠两端蓄意隐瞒的做派!


    皇帝深深吸气,决定要以雷霆之势,采取断然的措施。


    而断然措施的第一步,便是果断给胆敢冒犯权威的逆贼迎头痛击,以惨痛教训吓阻后人:


    “但凡是传看——传看这种脏东西的奴婢,一律杖六十,扔到陵工上服役,死了直接扔乱葬岗;以后宫中胆敢碰这些的,一律打死算完,包庇者同罪。把朕的话晓谕六宫,免得死了也做个冤死鬼。”


    说实话,禁止牵涉皇帝本人的本子也就算了,连一切带颜色的话本都要斩草除根赶尽杀绝,剥夺太监宫女最后的一点可怜爱好,确实是有点不人道。但这也无法可想。司礼监也好,东厂也好,再如何位高权重声势显赫,终究只是皇帝的家奴,生死荣辱只在一句话而已。


    宫内的可以打死算完,但宫外的显然是蔓延流布,不可收拾了,反倒是有点难料理。


    “至于工部那个姓吴的……”皇帝冷笑了一声:“他喜欢看话本,朕就给他看个够。你们先安排个人弹劾他言行不谨、举止无措,再把他囚禁家中,交给锦衣卫看管;勒令他每年将市面上一切的话本誊抄成册,一一查检。朕倒要看看他的花样!”


    ——说实话,真君对吴尚书已经隐约生起了其余的怀疑。只是一时还不好解释,干脆先关起来严密监视,看看风声有没有什么变化……


    盛怒之下,两个大太监战栗领命,不敢再替自己的亲信们多说一句。


    飞玄真君稍稍泄出一口恶气,扫了自己的心腹一眼:


    “你们搞出这么大的动静,有人议论过什么没有?”


    暴雨雷霆当头而来,横扫上下无人幸免;皇权杀鸡儆猴的迅猛震慑已经达到;随后就该是权谋诈术细细思索的水磨工夫,真君必得仔细了解搜查时的情形,推断出蓄意隐瞒的内鬼,方便日后整人抓人保人,慢慢的清理朝堂。


    重压在前,黄公公心神俱丧,什么也不敢隐瞒,只能搜肠刮肚,将当日的情形吐的清清楚楚:


    “奴婢等宣旨之后,没有人敢有异议。只是后来穆国公世子赶到了内阁,似乎是阴差阳错,起了什么误会……”


    他老老实实,将世子关于什么“谋反”的言论一五一十给倒了出来,随后又是跪伏在旁的锦衣卫指挥使做补充,复述了世子有关“自杀自灭”的古怪论调。这些言论委实匪夷所思,即使是在如此凝重而僵硬的气氛中,依然听得几个大太监一脑门子的官司,甚至冒死抬起头来,偷偷窥伺飞玄真君道袍的衣摆。


    ……说实话,这种莫名其妙的疯劲倒很符合他们对穆国公世子的印象;但要是在别处发癫也就算了,偏偏皇帝现在正是在盛怒的当口,设若被一言半语激发出了火气,岂不立刻就是塌天的大祸么?


    但是出乎意料,虽然真君不阴不阳的哼了一声,但口气里却似乎没有什么了不得的怒意:


    “……还是这么个狗脑子,还是这么张破嘴。朕申斥他多少回了,怎么就不知道改呢?”


    的确是申斥过很多回了,多得司礼监都专门有个档案袋存放皇帝申斥穆国公世子的模板,立等可取,方便快捷;在具体申斥之时,还针对不同的场景做了优化;世子炼丹药出事用甲乙模板,嘴臭出事用丙模板,失手和人扭打用丁模板。稳定可靠,流水线操作,充分展现了司礼监的高素质。


    听到皇帝的话头有些活动,李再芳大着胆子回了一句:


    “这都是皇爷天高地厚之仁,才能再三宽宥。”


    “朕也不是什么人都宽宥的。”皇帝淡淡道:“朕这一辈子能容让几分的,都是不对朕使心眼的人。只不过满朝文武,有心眼的人是太多了;算来算去,也就只有几个直人和笨人信得,至于穆国公世子嘛……”


    说到此处,飞玄真君不由也停了一停,似乎面对着世子种种的言行,一时也难于措辞——显然,以世子种种表现而论,是既不能算直人也不能算笨人,甚至搞不好也有点什么九曲十八弯的心眼;如果要勉强形容,大概只能称一句癫人,才算恰如其分——癫人当然也是有心眼的,但用的心眼正常人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那就和没有心眼其实也区别不大。


    ……可是,刚刚才表达了这样缓和的预期,现在又骤然给勋贵子弟扣一个癫人的帽子,似乎无论如何不好开口。皇帝停了一停,才从容继续:


    “……穆国公世子嘛,无论如何,总是个忠心的。朕只看重他这一点,旁的也就不与他计较了。”


    飞玄真君徐徐说完这句,面前匍匐的三位心腹周身便同时一颤。真君盘坐卦台居高临下,将手下的神色看得清清楚楚,却依旧是不动声色,任由心腹们反复咂摸自己的表态。


    真君登基以来,夸奖臣下忠君爱国实心用事,说过的好听话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但在外朝大庭广众下的虚词假意,又怎么比得上密室内对着内廷机要的训话?这一句轻描淡写的表态,分量怕不是比千万张圣旨还要沉重!


    这样的分量也是理所当然的。为了做这个表态,皇帝已经在心中筹谋揣度了不知多久,又是私下关注着这数年以来穆国公世子的种种言行,一一考察无误后,才敢断然下这个定性。


    简而言之,即使以飞玄真君那不可救药的疑心病,也实在挑不出世子什么毛病了!


    当然,从皇权稳固的角度讲,世子也的确没有任何毛病可挑。出身可靠家世可靠,平日的一言一行也是那么的可靠——勋贵宗亲真要心存异志,好歹也得礼贤下士搏名养望,哪里有疯疯癫癫四处得罪阁老重臣的道理?权力之争论迹不论心;单论行迹,世子可就比一大票的勋贵宗藩安全到不知哪里去了!


    懂不懂一个癫公能给皇权带来的安全感啊?


    而且吧,安全感还在其次,仅以皇帝近日的冷眼旁观来看,穆国公世子的忠爱之心,那也是绝对靠得住的;甚至以用心之诚,搞不好还是朝中最为忠君爱国的那一批人,只不过被疯癫举止所遮蔽,一时不能外现而已。


    别的不论,单以世子奉命至礼部办理朝贡事务的表现来看,便委实是忠不可言,无可挑剔——试问,若不是赤忱热心的忠臣,谁会想到在外藩推广青词?试问,若不是事事以真君为先,怎么会在谈判中据理力争,即使落得个苛待外夷的罪名,也必定要尽力搓磨倭人?更不用说,世子辛辛苦苦忙碌多日在朝贡上挣的那一丁点劳苦钱,竟然分毫都没有截留,一半入了国库,一半入了皇帝小金库,居然连半分都没有想到自己!


    还有什么能比真金白银更说服人?这才是实实在在的忠不可言,不打折扣的事君之诚呐!


    ——说实话,即使是以真君的不通人性,在一一点检这种种事迹之时,心头都不觉微微发热了!


    他人忠爱君上,都是别有所求;或者为钱,或者为权,或者为了虚名;真君周旋朝政数十年,对这样的嘴脸已经看得太多。但这种种的需索,却都与世子的举止不能吻合。如若世子爱钱,没有必要把分润尽数上交;如果世子爱权,没有必要得罪朝中重臣;如若世子爱名……说实话,世子若真的要保全名声,那与其讨好皇帝,还不如先毒哑自己的那张破嘴,更能事半功倍。


    既不为名,亦不为钱,更不为权;那就是无私而真诚的拳拳忠爱,最热忱宝贵的情谊。古人以香草美人比喻君臣,以对美人的思念爱慕而指代对君主缱绻的忠心。若照此而论,那旁人对飞玄真君这位绝世美人的仰慕,多半是参杂了一点不可言说的欲望与心机,唯有如穆国公世子一流的人物,奉献出的才是最真挚而高贵的爱。


    ——简单来说,世子是爱惨了他飞玄真君啦!


    即使身为人人倾慕的美人,数千万臣民所共同爱戴的海王,这样不杂私心的纯粹爱意也是万分难得(哪怕这种爱意中混着一点去不掉的疯癫)。真君毕竟不是堡宗,为了珍视这难得的爱意,他非常愿意展示君主应有的气量。


    ……所以,在几位心腹茫茫然消化完圣上的表态之后,皇帝轻描淡写,下了最后的定论:


    “穆家孩子那张嘴就是这样,可单看他的这一点心,朕便不同他计较,你们也不要同他计较。百姓家说护犊子护犊子,朕也是个护犊子的人。世子的举止是荒唐了些,但君上师长总是要呵护的嘛。”


    话语虽然轻巧,言下之意却再明白不过。飞玄真君即将办几件震动朝野的大事,考虑到朝局的风波骤起自然要提前将自己贴心的忠臣先保护起来。穆国公世子当然是个癫公,但他毕竟是皇帝自己的癫公,必须有点预备。


    交代之后,真君轻飘飘瞥了匍匐的三人一眼,不再重复。


    ……说实话,穆国公世子的举止绝不只是荒唐了一点而已。可既然皇帝已经亲自开口,一定要庇护他最真挚的爱慕者,旁人又还能议论什么呢?三人一齐叩头,再不敢多言。


    第45章 语录


    触及皇帝逆鳞, 内廷办事的效率总是格外的快。不过一两日功夫,西苑就发出了两道旨意,一道是重谴司礼监宦官及工部吴尚书, 措辞之凌厉酷烈,实为罕见之至;另一道则是晓谕礼部,要在皇帝万寿之前加恩士林, 命礼部从速预备科考诸项事务, 将春闱会试提前到下半月举行。


    显然,这又是飞玄真君惯用的权谋招数。眼见着《西苑春深锁阁老》流毒甚广, 等闲手腕实在已经降服不下。真君思来想去, 索性调整了朝政的议程,以科举转移文人的注意力——市井话本多半是落魄无聊的闲散举子的手笔, 在候考的漫长时间里给皇室整点谣言来放松放松心情。与其排出锦衣卫大索上下,把谣言的风声越扇越高彻底坐实,还不如给他们弄点大事来操心;考前三十天把密卷模拟卷往年考题一刷, 还有什么心思编内阁的同人本?


    喜欢编朕的本子是吧?闲的皮发痒是吧?刷题刷不死你们!


    还是要题海战术才能制住这些荷尔蒙旺盛行动力爆棚的无聊读书人,真君对此深有体会。


    不过,朝政议程骤然更改, 却实在是大大的苦了六部。以前几年的惯例, 会试都是于三月中旬的时候开始,在谷雨前后办完。如今提前一月有余,各项预备工作立刻就乱了。虽然这是筹备了几百年规制严谨的论才大典, 但你永远可以相信礼部的摸鱼能力;所谓能拖则拖当摆则摆, 不到最后的期限,诸位堂官决计折腾不出个所以然来。如今deadline被老登一句话提前几十天, 摆成习惯的礼部上下登时便是一片嚎啕,手忙脚乱屁滚尿流, 好容易才在期限前敷衍出了样子,一一报了上去。


    二月十八日,皇帝审核已毕,命礼部尚书释奠孔子先师,调集人手清点会试要用的各处贡院。科考大限将至,紧张亢奋的情绪遍布上下,满城游逛聚会的举子顷刻便不见了踪影,大多都缩在会馆临阵磨枪闭门苦读,全力揣摩几大书商近日新出的模拟试卷——科举不是标准考试,文风能否对上考官的胃口是生死存亡的大事。相较于人生地不熟的外地举人,显然是人脉深厚的京城豪商更能摸准朝中大佬的胃口,风向判断更为精准,编纂的模拟卷堪称一字千金。即使为此糜费无算,也是在所不惜的。


    可惜,在今年的科举中,绝大部分人恐怕都要失望了。穆国公在内阁当值,已经通过某不愿透露姓名的公公得到了小道消息——皇帝否决了今年礼部交上来的主考官名单,亲自圈定已经致仕的前礼部尚书霍渭先做主考,名曰优待老臣。皇帝否决礼部的人选不是常事,但似乎也并不怎么引人注目;只有参照后世历史的记载,才能敏锐发现风向的变更:


    老登又要来一坨大的了!


    数十年前皇帝入承大统,帝系转移的矛盾一触即发;正是彼时尚未萌新小官的霍渭先霍尚书率先上书驳斥首辅杨廷和,才打响了大礼议的第一枪。主动出头的自己人自然该重赏,为了嘉奖这位天字第一号的议礼派,彼时还很通人性的飞玄真君在七年之内超拔五次,硬生生将一个从六品兵部主事给拔擢到了正二品礼部尚书的位置,君臣相得之厚,也堪称是一时的嘉话。


    如今前尘往事早已论定,皇帝又为什么要特意请回这位大礼议的元老?显然,飞玄真君更易礼制的欲望永不满足,又要借着科举猛塞私货,给自己的太庙改造计划增添助力了!


    今日的举子就是明日的官员;只要这一次科考中公然翼赞了皇帝的举措,那将来就再也不好反对。飞玄真君的筹谋便是如此细密刁钻,防不胜防;被特意调来的霍尚书也善能领会圣意,专程更改了考试的题目。若历史记载无误,霍渭先便是特意在第二场考试中加试了一场,要求考生们代朝廷草拟一份祭文,颂扬太宗文皇帝的功德。


    这毫无疑问是在给太庙改造埋伏笔,预备着给太宗皇帝换一个庙号。但是说实话,在科举考试中整这么一个大活,霍渭先还是有点太没有良心,太不替后辈考虑了——既然是要草拟祭文,那必然要涉及对太宗生平的评价;而太宗皇帝的生平,是一群萌新可以随意评价的么?


    你是真不把大家当外人是吧?


    因为种种可以理解的原因,考生们写这种要了命的大文章,那基本就是在雷区附近大鹏展翅,稍不留神就会触碰到依照大安法律不宜显示的区域;或多或少都要犯点忌讳。忌讳少的被当场黜落下次一定,忌讳多的干脆被褫夺功名驱逐出京,甚至永远不许科举。手段酷烈打击广泛,给初出茅庐的新人留下了一个永生不可磨灭的印象。


    也正因如此,这一届科考创造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奇迹——即使后续有意放宽标准,被录取的进士也不过只有一百一十三人,是国朝数百年开科取士人数最少的一回;而科场中触犯禁忌被驱逐或禁考的举子却足足有三四百之多,同样创造了不可逾越的历史记录。


    ——虽然录取人数少,但人家罚得狠呐!


    我觉得这就是一种自信,听霍尚书说。


    当然,即使面临这样绝无仅有的奇葩限制,考场中仍然卷出了一大批高手,摄宗张太岳及李句容的亲侄子,便是这一科的佼佼者。即使海刚峰海先生的学术倾向与考官格格不入,写的文章照常落第,但终究没有触碰禁忌,依旧能全身而退,片叶不沾。日后官场大佬游走自如的功底,此时已经隐约现出一角了。


    尽管以历史走向而论,两位ssr都不会在科举中闹出什么大事,但世子还是要尽一尽自己的心。他派人给两位送去了科场用的上好笔墨、干粮、补气提神的各色干粮;又在稿纸里夹杂了一本《圣训录》,预备考前背诵查检——这本书是他数年前便埋下的伏笔,总结了历年来飞玄真君的多次训示及手谕,从中辑录出真君颂扬太宗皇帝的种种词句。设若两位先生在考场遇到什么难以下笔的窒碍,便可以随意化用真君语录,轻描淡写搪塞过去。


    敏感领域大鹏展翅,最好的法子便是以魔法打败魔法。想来霍尚书再过狠辣,总不敢给飞玄真君扣一个不敬祖宗的帽子吧?


    没有人比飞玄真君更懂太宗皇帝,所以建议霍尚书不要多嘴,乖乖通过了事。


    ·


    科举的流程繁琐冗长,偏偏又丝毫马虎不得。国家大典之时,各部的精力都叫考试牵扯了大半,连内阁都清闲了不少。穆祺终于得着空闲,开始实施自己筹谋了许久的规划。他挑了个街面清净的时辰,直接上闫府拜访去了。


    自闫阁老被囚西苑以来,小阁老枯坐在家,已经十余日不敢出头露面,如今见到故人来访也甚是惊喜,赶紧迎入书房,亲手倒水奉茶殷勤之至,随后出声感慨:


    “想不到我闫家满朝故旧,只有穆兄能不避嫌疑的上门!”


    “闫兄这话说得太重了。”世子不以为意:“陛下没有处置,闫兄何必灰心?我听工部与礼部的人说,闫兄已经好多日没有去点卯办事了,这不是白白给人话柄么?”


    好时千般都好,不好时再小的瑕疵也是把柄。也就是闫家架子还没有倒,否则早有言官弹劾闫东楼惫懒误事了。


    闫东楼长声叹息:“穆兄哪里知道,我如今闭门在家,也只是想躲一躲外面的风声罢了。陛下虽然没有明示,但言下之意却是昭然若揭了。我们不乖乖的潜身缩首,难道还上蹿下跳大张声势,招他老人家的忌讳么?”


    这显然又是官场中思退思危,藏拙隐身的口诀。但穆祺只是微微一笑,心想这样的谨慎倒是大可不必,老登也未必会有什么忌讳——当然,这绝不是说老登公平公正气量宽宏;实际上,真君睚眦必报的凶狠心肠简直是有目共睹。但老登当皇帝向来只追求一个念头通达,手握大权后基本是报仇不过夜。小阁老能拖上大半个月还没有动静,那说明飞玄真君压根就没把他放在眼里,估计已经是当个屁给放了了事。


    当然,这样的话说起来实在伤人,世子转移了话题:


    “虽然如此,小阁老也要设法自救才好啊。”


    “我能如何自救?”小阁老连连摇头:“雷霆雨露都是君恩,只有圣意才能解今日的局面。但我等困顿至此,又如何向陛下陈情?终究不过虚谈罢了。”


    “要老老实实上书自辩,那的确是希望渺茫。”世子平静道:“但能引动陛下注意的,也未必只有一道奏疏。”


    闫东楼心中微动:“还请世子指点迷津!”


    世子微微而笑,从袖中取出了一份公文,抄录的正是先前礼部请求编撰《列圣宝录》的奏疏。闫东楼接过来细细一看,却不觉大为失望:


    “这不过是例行公事而已,能有什么效力?”


    不错,国朝敬天法祖尊隆祖训,但先帝终究只是先帝,不能再爬起来嘉奖自己的忠臣;这种编语录的差事虽然重大却繁琐无聊,纯粹属于不得不应付的礼仪性差使,已经很难吸引皇帝的注意。小阁老的失望,本也相当之合理。


    ……不过,天下的大事,不就是在这种例行的公事中埋下的伏笔么?


    世子笑意不变:


    “只是按部就班的修,当然没有什么效力。但如果再稍微添一点内容呢?”


    “添什么?”


    “《列圣宝训》,记载的当然是历代先帝的语录。但我翻阅了礼部的存档,却发现如今修撰的只有武宗皇帝及孝宗皇帝的舆论,似乎还差了一位先帝呢……”


    “差了一位?”小阁老微微一愣:“孝宗武宗到当今圣上,这不是刚刚好么?能差了谁……”


    一言未毕,小阁老的脸色忽然变了。他怔怔出神片刻,声音有些发飘:


    “你,你是说——”


    “我是说。”世子轻言细语道:“还有圣上的生身父亲,皇考兴献皇帝,至今都没有编撰宝训呢。”


    虽然心中已经有隐约的猜想,但骤然听到这毫无疑义的肯定句,小阁老心中依然荡起了千万狂澜,以至于惊愕恍惚,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了!


    ——没错,虽然数十年前皇帝已经打赢了大礼议之争,成功认回亲爹更改统绪保住权威,更得寸进尺追尊亲爹兴献王为兴献皇帝,开启了由庶支倒反天罡发卖嫡脉的万世帝统。但至少到今日为止,绝大多臣子仍然不将这位被硬塞进统绪的兴献皇帝视为正牌天子,顶多算个野鸡候补。


    由于这个缘故,历代先帝所享受到的宗法待遇,这位野鸡皇帝都是一概阙如。他进不了太庙主室,祭祀规格要略次一等,没有正常的谥号,当然也绝不可能有什么人来给他编写语录!


    在大臣们看来,一个藩王能在死后混个帝号,已经是僭越之至,怎么还妄想着要和正牌皇帝比待遇?而在飞玄真君看来——好吧,飞玄真君倒很想给死了的亲爹争待遇,但他的精力也是有限的;争太庙争规格就算了,有没有语录这种小事,实在也留意不到。


    但是,留意不到归留意不到,如果有人贴心贴肠替他想到了,真君又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呢?


    一念及此,小阁老浑身都忍不住发起了抖来!


    奶奶的,天下居然还有这样的马屁,天下居然还有这样的巧思!推而论之,天下竟还有这般的鬼才!


    谄媚亦有高低贵贱之分,鄙贱者虚词假意一粉顶十黑;高明者深谙圣意巧妙布置,不着一字尽得风流;而小阁老自负才气,从来都蔑视朝中衮衮诸公如无物,自以为已经在媚上的领域中臻至至高境界,绝非凡夫俗子可以理解。然而直到今日,他却才心服口服,不能不五体投地,甘拜下风了!


    原来强中自有强中手;原来还是他小觑了天下英雄。这样的马屁,就是再花他十年功力,也未必能琢磨出来!


    谄媚之臣惺惺相惜,那一瞬间的敬佩之意真是无以言表。小阁老立时振衣而起,恭恭敬敬向世子行礼:


    “多谢穆兄指点!穆兄大才,当世无匹。在下唯有奉命而已!”


    世子赶紧将他扶起,又口称不敢,连连谦逊,只说是拾人牙慧,断断不敢邀功夺名——当然,这也实在是真话;若以史实而论,这替兴献皇帝编写语录的绝招,还是闫阁老在长久蛰伏后精心磨砺出的惊世一击,所谓十年磨一剑锋刃莫能敌,不仅一举奠定胜局,还直接要了夏首辅一条老命。其构思之精巧绝伦,以至于史书都为之惊叹,称为“冥搜”——只有从幽冥地府里,才想得出这不当人的主意。


    如今这冥搜的主意借壳上市再行发挥,效用自然非同凡响。世子神色不改:


    “小阁老以为如何?”


    “当然是绝妙的主意!”小阁老脱口而出,随即又生出忧虑:“不过,编撰语录是礼部的差事。如今我闫家在礼部的声势,恐怕……”


    先前闫阁老兼管礼部,一句话也就把事情办了。但现在阁老被囚西苑,小阁老又只有个工部侍郎的官衔,名不正则言不顺,事情就麻烦了。


    “不能请几位故旧帮忙么?”


    “倒也可以。”小阁老犹豫道:“但毕竟是外人插手,怕会招来礼部的议论……”


    “这又怕什么?”世子断然道:“为皇上办事,怎么能怕议论?再说了,舆论文字的阵地,我们不去占领,敌人就要占领!先把东西编了再说,看他们能议论什么?”


    横竖编写的语录飞玄真君一定会喜欢。飞玄真君喜闻乐见,你们又算老几?


    至理名言就是至理名言,即使是由穆国公世子这种人尽皆知的癫公说出,依然是掷地有声,直击心魄,小阁老面色悚然而变,立刻就意识到了关窍:


    “世子说得不错,我一定照办!”


    ·


    当然,照办也不是一句话就能了事的。编纂语录是莫大的工程,人力财力处处短少不得,即使已经拟定了方针,具体实施仍然要详细的斟酌。但世子显然是筹谋已久,有备而来,与小阁老深入谈了片刻,又轻描淡写点出了关键:


    “礼部的预算与人力都是有数的,要大笔增添,非得请旨不可;但要是费力请旨再办,恐怕事情就拖下来了,还会叫有心的人捷足先登。我的意思,还是先设法遮掩着消息,先挪用他项预算,做个眉目再向上通传,比较稳妥。”


    小阁老已经是敬服之至,丝毫也不敢怀疑绝顶高手的精妙谋略,于是立刻请教:


    “还要求世子指点。”


    “这也不算什么。”穆祺笑道:“其实,礼部如今就有现成的人力与可以挪借,一点都不费事……小阁老可知道,礼部现在还在编写英宗皇帝的语录么?”


    闫东楼有些惊讶:“现在都没有修好?这都七八十年了吧?”


    “其余皇帝的语录,七八十年当然该修好了。”穆祺漫不经心:“但英宗皇帝的境遇嘛,你也知道,比较——呃——特殊……”


    显然,用区区“特殊”来概括叫门天子的举止,还是太过于委婉与客气了。实际上,编修堡宗的语录训示拖延数十年,早就已经是礼部头一项的烂尾工程,人人畏惧不堪的地狱差事。这倒也不是什么道德压力,而纯粹是实操上面临的爆表难度——简而言之,堡宗的这一辈子,是可以秉笔直书的吗?


    抛开他两次登基的奇闻不谈,抛开远游漠北的轶事不论(事实上那也就没有可以写的了),就算史官昧着良心打算为尊者讳,这活也实在难干。譬如吧,堡宗年幼时曾经在大臣面前与亲爹对答,宣称将来蛮夷造逆,自己必定亲率大军,“讨正其罪”;而彼时群臣响应,都以为堡宗是“神采英毅”、非同寻常,是作为美谈广泛流传的。可如今编写语录,要是真有人敢把这一段给收录进去,那就成了十足的地狱笑话,人类最顶级的阴阳怪气,一切艺术家都创作不出的伟大讽刺作品。


    这年幼时的无心之语,还只是堡宗漫长人生中微不足道的渺小片段而已;实际上,因为叫门天子的一生实在是过于抽象,只要将他前半生的豪言壮语逐一罗列,便会自然而然的成为令人难绷的回旋镖合集,数量之多密度之大,简直到了无语不回旋的地步——其余皇帝也就是一时口滑或者做事不慎,偶尔会有那么一两次回旋镖;而叫门天子嘛,那直接就是在回旋镖上长了个人!


    所以,哪怕是春秋笔法再如何娴熟高明,大儒们也实在没法子给先帝做掩饰——就算化妆术精细得以假乱真,粉饰的总得是个人吧?


    正因如此,一切负责编修英宗语录的官员都非常清楚这一份工作的棘手。这本英宗语录要是能真修出来,那就绝对是本朝永垂不朽的伟大作品,首屈一指的地狱笑话集——真能把经手人送进地狱的那种。为了生命安全着想,这八十余年以来,所有经手的大儒心照不宣,同时采取了磨洋工摆烂的策略,居然硬生生将期限拖到了现在。要是皇帝不下死力催促,大概他们还能再磨个七八十年,磨到甲方蹬腿为止。


    有鉴于此,世子从容开口:“英宗皇帝的语录实在难修,但又不能不修,所以每年都有银子拨下来。我想,是不是可以把这一部分的银子挪一挪,先将兴献皇帝的语录修出来再说?也省得被外面发觉,抢了先机。”


    小阁老立刻想通了其中的要害,在心下仔细揣摩数遍,觉得建议确凿可行,不由大喜过望。当然,他还是虚情假意说了一句:


    “这样一来,怕是英宗皇帝的语录,就要拖延下去了呀……”


    世子含蓄一笑,云淡风轻:“横竖已经拖延了八十年,再拖几年又算什么呢?英宗在天有灵,想必也会谅解。”


    ……谅解不谅解他倒不知道,但如果英宗真有什么在天之灵,此时也应该先考虑在朱老四手上保住他那张人皮嘛。


    再说了,事情总是相对而论的,与其把银子浪费猪叫门头上,还不如用来拍一拍老登的马屁,更有意义呢。


    第46章 跳舞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 再扭捏就实在不礼貌了。闫东楼难耐兴奋,通前彻后仔仔细细想了一回,随后屏退下人, 亲笔草写了一份名单交给世子——这都是闫家在礼部经营数年,辛苦拉拢的班底,如今和盘托出, 也算是表达了最大的诚意。


    这些人手或许不足以扭转礼部的既定议程, 但要悄悄挪用一定经费人力,却是再方便不过了。英宗语录已经是一项摆烂了八十几年的超级烂尾工程, 拖沓到礼部的堂官估计都已经忘了这件差使, 他们大可以瞒天过海,扯着这张大旗做一点自己的事情。


    当然, 投桃报李,吃茶讲数,穆国公世子愿意给他解释这精妙绝伦的主意, 一面是看在往日合作的情分上;另一面却也是借用闫家在礼部的力量,为自己行个方便。小阁老当然很懂这个道理,所以主动询问:


    “办这样的事情, 必定得要自己人才放心, 不会走漏风声。世子夹带里有没有人选呢?我也好尽早的安排。”


    世子笑了一笑:“国公府能与文官有什么交情呢?一时倒还真寻不出人来……不过,往常编写这样的语录,都该有翰林主持才对。如今翰林院多事, 何妨等科举之后再办呢?”


    小阁老一听就懂, 知道这是世子打算在科举后往翰林院塞人,于是毫不迟疑, 一口答应了下来。


    花花轿子人抬人,大不了到时候全力捧一捧世子塞进来的新人嘛。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新科进士又能影响什么?让礼部的闫党忍一忍也就是了。


    彼此的交易如此愉快, 以至于世子离开时还特意握了握小阁老的手表示亲热,顺便作出提醒:“好教闫兄知道,今日议论的事情还是要保密的好!”


    这样的点子固然巧妙绝伦,却不过只是多了一个“奇”字,抢占了他人意料不到的先机。但要是泄漏出来引发争夺,那效果可就要大打折扣了。


    朝廷中总是不缺皇权的舔狗。作为这个时代最出色的舔狗之一,世子与小阁老都充分的明白这一点。


    ·


    闫府的口风一向最紧,私下的联络也从来避人耳目。但无论怎样的小心谨慎,有些眼睛却是决计躲避不开的。当日下午,安插在闫府的探子便将世子与闫东楼密会的消息递了上去,并经李再芳审阅后直接交到了飞玄真君御前。而真君的反应亦不出所料,在仔细看完世子那惊才绝艳的主意之后,终于露出了这十数日来最为开怀的笑容。


    心情欣悦之下,飞玄真君只说了三个字:


    “好,好,好!”


    李再芳在心底长长舒气,立刻下拜行礼:


    “世子这样的忠爱君父,奴婢等实在自愧弗如。这也是皇爷火眼金睛,神通广大,才一眼看出了世子的一片忠心。皇爷真是天上的神仙下凡,其余凡夫俗子,哪有这般的本事!”


    真君神色欣悦,语气也难得柔和:“你这奴婢,倒也会说话。”


    “奴婢哪里当得起皇爷这样的褒奖!”大内总管恭敬道:“奴婢听闻,姜太公不过是个钓叟,周文王却能一眼看中他的大才;诸葛亮不过是躬耕南阳的农夫,昭烈皇帝却能三顾茅庐。可见,世上都是有了贤君圣主,才能从草莽中发现忠臣贤臣。如奴婢这样愚钝蠢笨之人,是一辈子也看不出所以然了。这不是皇爷的法眼又是什么?”


    说实话,将穆国公世子比做姜太公与诸葛丞相委实有点亏心,也就是大太监没脸没皮,才能这样准确的骚到皇帝的痒处。


    听闻此言,飞玄真君的笑意愈发明显了,神色中也透出了心满意足的矜持;显然,除了享受世子这天才的吹捧之外,真君还很为自己的眼光而自得。能在千万人非议的癫公中发现这赤金一样的忠心,岂非正说明了他飞玄真君万寿帝君是善于识人用人的贤君圣主?至尊慧眼识英雄,这不是留名青史的嘉话么?


    ……好吧,穆国公世子可能的确与“英雄”的标准差得有那么一点远;这不妨碍真君欣赏自己的识人之能。


    所以,他翩然而起,长袖当风,飘飘起伏,顺手拎起卦台边的金击子,打算给这君臣相得的嘉话再添一份色彩:


    “看这上面的意思,穆家的孩子似乎打算在翰林院添几个人。你跟下面打一声招呼,不要为难他举荐进来的人,多担待一点也没有什么。”


    无论世子举荐进来的是什么人,总不至于胆大包天到敢在编纂的书籍里塞辱骂列祖列宗的私货。这样的人,他用着就很是放心。


    李再芳叩头领命,牢牢记好。大概是见圣上的心情实在是轻松愉快,他大着胆子又说了一句:


    “这一次,从闫家那个闫东楼到穆国公世子,对皇爷都是忠的。”


    飞玄真君把玩着金机子,稍稍抬眉瞥了李再芳一眼。主仆相伴数十年,彼此都已经深知脾性。仅仅听内廷总管这一句阿谀,已经知道了他隐伏的劝告。毫无疑问,在两位重臣无故失踪了数十日之久后,就连内廷大铛也终于顶不住外朝的压力,要婉转的请陛下高抬贵手了——或者说,至少得明正典刑,给外朝一个明白无误的说法。


    说实话,朝中的官员能忍这几十天才来给大太监施加压力,已经是老登御下有方积威深重了。要是在七八十年前官僚气焰最甚的时侯,那搞不好就是在上朝时揪住锦衣卫与东厂厂督一通揉搓,怒斥他们权奸当国大逆不道,甚至敢拳脚齐上公然围攻,非叫锦衣卫与东厂的高手们品一品文官们的功夫不可。


    朝廷大舞台,有梦你就来。大安的文官可不止嘴皮子厉害,互殴围攻的本事同样是当世第一。景泰皇帝当政的时候,朝中尚书阁老可是在宫门外直接打死过锦衣卫指挥使马顺的,如今难道还怕李再芳这把老骨头?


    考虑到自己下班回家后被套麻袋的风险,李公公恭恭敬敬的撅起了屁股,诚恳的向陛下展示他的压力。


    皇帝哼了一声。倒也并没有显露出什么了不得的怒意。将闫分宜许少湖软禁如此之久,又派人将两人的府邸查抄了个底朝天,但到现在也确实没有抓到什么把柄。考虑到天书的泄漏的确不是人力可以控制(真君理所当然的忽略了自己的失误),再苛责下去也没有什么意义;更不必说,要是关久了把两个橘皮老头关死了,那额外又还有不小的麻烦。


    他掸了掸衣袖,轻描淡写的开口:


    “既然是忠的,就暗地赏给他点什么。闫分宜许少湖在西苑也呆了这么久了,让他们家人送两件换洗的衣服来吧。”


    允许家人送衣服,就是允许与家人通一点消息,外朝文官的疑虑,也能减轻不少。李再芳喜出望外,磕头领命,诺诺的出去了。


    ·


    等到最心腹的太监离开了静室,四下无人的皇帝陛下终于卸下了最后的包袱。他以金击子敲击铜磬两侧,于是顷刻间玉鸣铿锵,震动的铜磬引发了机关,张设于神台四面的鎏金风铃便同时摇晃了起来;清脆声音仿佛百鸟啼鸣,在设计精巧的建筑结构间回荡共振,细碎的音符从四面八方涌来,众星拱月百鸟朝凤,围着白衣飘飘的飞玄真君起伏。


    当音符的共振臻至某个高峰,真君抛下了金击子,双袖一振,如大扑棱蛾子一般盘旋飞舞,宽大袍袖翩翩飘动,绕着卦台一圈又一圈的兜起了圈子。


    ——不错,老登又发癫了!


    喔不对,仅仅称作发癫也太过于侮辱了。实际上这是道法中的秘术,由傩舞与禹步所结合而成的精妙步法。动作艰深姿态繁琐,寻常道士很难领悟,即使勉强学会,跳起来大概也只像是癫痫发作;大概也只有飞玄真君的容貌身段与衣品,才能轻松驾驭这玄秘高深的舞蹈,跳起来婀娜生姿别有一番风韵,即使怨气深重如穆祺,都没法子昧着良心侮辱。


    只不过,这样艰深繁复的祝祷之舞,也只有在飞玄真君磕丹药磕大发了的时候偶一为之,借着药劲翩翩起舞,姿态格外洒脱自如。近日心态变化甚巨,他也提不起什么心气跳舞祝祷。如今重新施展绝技,必定是有更重大的图谋。


    果然,在以禹步踏完六十四卦象之后,摆设在神坛中央的天书滴了一声,传来了真君期盼已久的声音:


    【您的整活视频已经上传,点赞热度爆棚!系统将为您临时开放新的功能部件。】


    没错,这就是真君研究天书多日,偶然发现的新功能。彼时他因一时烦闷,偶然在天书面前吟咏诗歌;也不知是触碰了什么,在念到唐人李翱之“我来问道无馀说,云在青霄水在瓶”时,天书便叮咚一声,提示他上传了一个大受欢迎的什么“整活视频”,可以“获取新的体验”。


    说实话,什么“整活视频”云云,飞玄真君是一个字看不懂;但他不必思索,却知道一定是自己的诚心真心勤于向道之恒心打动了上苍,而长久以来辛苦砥砺的道行也到底没有白费,终于可以凝练法力号令天书;这突如其来的响动与莫名其妙的新功能,便是天书呼应着他飞玄真君万寿帝君清妙帝君玄深高妙的元阳真功,显现出来的一点吉光片羽的神通。


    简而言之,道爷终于成了!


    事实也的确不出他所料,天书提供的新功能是什么“忠诚检测”,随机抽取了方圆百里内的一百人,检测出了他们的忠诚值。虽然因为什么“隐私保护”,仅仅只显示了姓氏而模糊了全名,但飞玄真君半蒙半猜,依然从中对出了不少的名字,而且大都与他的预期相符。譬如其中的【穆某】,忠诚值便高达一百二,相当拿的出手了。飞玄真君之所以在心腹面前明白透露对穆国公世子的信任,也未尝没有天书力保的因素在。


    不过,除世子以外,高居忠诚值榜首的居然是一个【海某某】的无名小辈,数值几乎有三百之多。这海某某的姓氏实在面生,真君揣摩许久也不得要领,但心中却难免生出兴奋来——一百二都已经这样了,那三百多还不得起飞了呀?


    所以,他特意在袖口写下了海某某的名字,预备着日后仔细查访,为自己的忠臣心腹团队又添助力——穆国公世子当然是忠的,但有时实在也是太癫,委实难以重用;这海某某能被天书取中,搞不好还能自己别样的惊喜呢?


    吃到这一点甜头后,飞玄真君便生出了莫大的兴趣,努力钻研天书的什么“整活视频”;希望再施展一次神通。可惜,法术玄奇似乎也不是轻易可得的,之后天书又陷入了沉默之中,似乎是整活还不够的缘故,无论他念咒掐诀还是斋戒祭祀,基本都没有给出过积极的回应。直到几日前练功练躁动了起身踏禹步,天书才终于叮当一声,赞扬什么【名场面堂堂复刻】、【点击就看:飞玄真君大跳科目三】,又给他兑换了个一小功能,可以一键更换铃声。


    这功能当然屁用没有,却让飞玄真君窥伺出了一点规律。于是今日他精心筹谋,特意换上了自己最心爱的道袍,在召见了太监料理完宫里宫外的琐事之后,清清静静跳了一次祝祷祭祀的傩舞。


    朝廷的礼仪中有“扬尘舞蹈”一项,是臣下被拔擢后跳舞向君上表达感激,还非得把尘土都扬起来不可。如今皇帝以此来感激上苍,也是理所当然,并没有什么尴尬之处。


    显然,上苍对他的奉献非常满意,今天的什么“整活视频”中,还额外多了一句“点赞爆棚”呢——爆棚是什么看不懂,一个“赞”字还看不懂么?


    那么,表达了赞赏的上天,又会给飞玄真君什么样的赏赐呢?


    真君迫不及待的上前,在神坛边的清水中洗净双手,恭敬翻开了天书。果然,天书的页面已经完成了更新,上面赫然排列着一行横平竖直的小字:


    《常见重金属中毒的症状及其防治办法》


    飞玄真君:?!


    他茫然翻动了书册,被上面一连串的奇怪符号搞得有些头晕眼花,更别说里面一长串的稀奇数字,冗长繁琐不可理喻的计算,叫人看了都莫名要生出敬畏与茫然。如此读了几遍不得要领,干脆哗啦啦往后翻——终于,他看到了自己能够明白的东西,一张标着【铅汞化合物中毒症状】的图片。


    铅汞化合物到底是什么,飞玄真君仍旧不甚了了,但中毒两个字他却看得很明白。标题下面是一张极为清晰的画片,画的是一支雪白的大腿,惟妙惟肖,纹理清晰,真与实物无甚区别。


    也正因如此,飞玄真君可以毫不费力的看到画片中的异样。这雪白的大腿上鸡皮纵横,偶尔还有殷红的肿块,仿佛蘑菇的斑点。


    飞玄真君皱了皱眉,终于将手伸向了腰带。片刻之后,他撩起道袍,露出两条细长苍白的腿,同样是鸡皮纵横,长着艳红色的斑点。


    真君:…………


    他深吸一口气,仔仔细细看了图片下关于中毒的介绍,将其中的什么“麻痒灼痛”、“常觉烦躁”反复读了数遍,认认真真记在了心中,然后翻开了下一页。


    下一页还是铅汞化合物中毒的图片,但中毒程度却明显是加深了。细小的斑点已经蔓延成块,红彤彤的甚是吓人,部分斑点已经肿胀,皮肤绷得近乎透明。


    再下一页,进展迅速的肿块已经开始化脓溃烂了,红彤彤的烂肉向外翻开,溃烂处流出好多的黄水。


    再下一页,溃烂已经大规模扩散,不但白惨惨的腐肉死皮丛生,泛黄的组织液中甚至还隐约漏出了一点……


    飞玄真君猛然合上了书册。他的一张老脸青白变化数次,终究还是忍耐不住,一个箭步冲到了神坛外的那一盆清水边。


    然后——然后静室中响起了一声响亮之至的干呕!


    干呕持续片刻,随后是哗啦啦的漱口声。好容易水声停歇,立刻就是一声中气十足的大喝:


    “来人!”


    ·


    当天晚上,李再芳找来了尚膳监的掌印太监,传达了旨意:


    “遵圣上的口谕,要你悄悄的办两件事情,不许走漏了风声。”


    太监赶紧磕头:“老祖宗请吩咐。”


    “也没有什么大不了。”李再芳道:“第一件事嘛,是让太医院出面,设法把李时珍给找回来。但不能叫外朝的人知道,不然还以为皇爷是求着他李时珍什么呢!这一定要仔细办好。”


    他犹豫了片刻,又道:


    “第二件嘛……京城的皇庄上还有没有母牛?”


    太监愣了愣:“老祖宗要母牛做什么?”


    “若有下崽的母牛,悄悄送十头健壮的进宫来,每日挤了牛乳·交给我。”李再芳道:“还有,以后圣上的膳食要多用鸡蛋和豆子,豆浆豆腐蒸蛋炖蛋都好,每天都要送五斤进来,一两也不许短少,听明白了?”


    尚膳监的掌印立刻就愣住了:每天都要五斤豆子的豆浆豆腐?先不说这口味是何等刁钻古怪,就是这五斤豆子,哪怕只有一半下了肚,那一旦胀气起来,肠胃恐怕就……


    当然,皇帝煌煌圣谕,没有人敢多议论些什么。掌印太监喏喏称是,不再说话了。


    第47章 牛乳


    即使在涉及身家性命的燥怒中, 飞玄真君清妙帝君依旧保持了镇定。他甚至没有当场发作把炼丹炉推倒把丹书撕掉把金丹统统扔进粪坑,而是先令人窥伺了许少湖闫分宜二人的起居——虽然二位都被软禁,但宫中衣食供应无缺, 甚至连每五日的一颗金丹都原封不动的保留,作为皇帝特别的“恩赐”,还是要老老实实的服用写心得, 充当皇帝有意无意的小白鼠。


    虽然先前已经被天书再三吐槽, 但毕竟是在金丹大道上花费的沉没成本太高,寄托的期望太重, 所谓的“重金属生化魔怪”又实在是不知所云, 飞玄真君在震撼疑虑之余,心里一直都是怀着五六分的侥幸, 并不愿意完全戒除丹药。可如今命人详细检查,却立刻得到了确凿无误的结论——在服用了多日金丹之后,两位阁老的腿脚上同样出现了相似的红斑;特别是体质较弱的许阁老, 因为耐药性实在不能与两位先天金丹圣体相比,红斑俨然已经要进展到下一阶段了!


    三个实验样本独自得出了相同的结论,飞玄真君再没有了狡辩的余地。他在收到线报后的当天下午就大发了一次雷霆, 将以往伺候丹药的太监统统杖责了个遍, 然后开始照着天书说的法子,用什么“富含蛋白质”的牛乳与豆子鸡蛋消除毒性,同时迅速传旨, 急召此时正在湖北晃荡的前太医李时珍。


    当然, 即使圣体急如星火,办事也要体面。皇帝特意让宫中的太监来找人, 就是为了绝对的保密。数年前李时珍奉命到太医院行走,仅仅看了几回飞玄真君的丹方后就吓得脸色发白, 立刻上书反复陈请,要圣上一定要罢除一切丹药斋戒祭祀等旁门左道,否则长此以往必有不忍言的后果。奏疏一上触动逆鳞,立刻就把彼时求道心切的飞玄真君激得勃然大怒,要不是李太医医术了得,真替皇帝解决过不少麻烦,那恐怕绝不只是个罢官还乡的结局。


    如今数年过去,李时珍那大不敬的预言似乎已经隐约有了征兆。而皇帝在惊骇恐惧之余,也难免多了些被时候打脸的尴尬。私底下尴尬也就罢了,如若公然派人召回李时珍,岂不是向朝野承认了皇帝的错误?


    这是什么?这直接就是欺天了!


    天下没有不是的君父;你如今都敢让皇帝认错,那将来要做什么简直都想不敢想!


    所以,李再芳传达下的指示非常清楚,太监们找到李时珍后不能立刻宣旨,还一定得说动李太医先写一篇请罪的奏折,深刻反省自己当初狂妄无知非议君上的大逆不道,而后表章一上皇帝广开仁慈之门,才会下旨赦免他的罪过恢复他的官位,召他回京赏赐他给圣上看病的荣耀。


    又当又立还要片叶不沾,这就是当朝第一巨婴白莲花飞玄真君清妙帝君的魅力时刻。这也是叫李时珍李太医长一长见识,别老是沉浸在神医的光环中欣欣自得,先体会一番医患关系的火葬场再说。


    当然,面子固然重要,却也不能亏了自己的身体。在等待李时珍请罪入京的漫长时间里,真君仔仔细细研读了天书,老实按方吃药,大量的服用牛乳蛋清与豆制品,一点不敢短少,也绝不会质疑——可能是因为天书压根不会管他的质疑,所以真君也从来不会在天书面前当巨婴老作精。


    只不过,天书的文字确实比道经中的符箓咒语更难琢磨,皇帝参详了许久,也没有搞明白上面记载的什么“鸡蛋500g”、“牛乳200ml”,各种古里古怪却隐约有规律可循的符号文字——500、200他倒是知道,似乎是泰西人及波斯人爱用的计数符号,那“g”、“ml”又是做何解呢?


    飞玄真君百思莫名,又不愿随意泄漏天书的消息,于是自己在心中拟了个标准,决定一天要吃牛乳两斤、豆子五斤;所谓有备无患,宁多勿少,这样的剂量下去,才能拔除干净什么重金属的毒素!


    所以,他毫不犹豫的更改了食谱,在下诏的第二日便命人烧了一壶牛奶,分毫不少的喝了个干净;而后又预备了牛乳兑豆浆,日日浸泡洗沐,还要时刻擦拭全身——这当然不是天书上教的疗法,纯粹是真君自仗聪明,私自琢磨出来的办法。如果口服牛奶豆浆可以解毒,那时时刻刻浸泡其中,岂不更是解毒的妙方?


    尊贵的病人麻烦,自以为是且刚愎自用的尊贵病人更麻烦。李时珍将来那无边无际的苦楚,现在便可见一斑了。


    ·


    举子入场之后,贡院锁院三日,与世隔绝,直到二月二十八日才开场放人。穆祺亲自到贡院接回了海刚峰与张太岳,安排送回府中;车上也仅仅寒暄了几句,回府后便立刻洗沐更衣,喝下早就预备好的祛邪药汤,倒头就睡——科举三天两夜轮番消磨,心理和生理都是极大的折磨,要是不及时休息,搞不好还会大病一场,耽误了后面的殿试。


    不过,举子们休息了,在京的大臣与勋贵可就要忙了。主考官们还锁在院中批阅考卷,殿试及恩赐进士功名的传胪大典却得先预备起来。皇帝深居西院优游闲散十余年,一切繁琐的事务都是能推则推,却唯独在殿试及赐宴上极为用心,回回都是严旨督办、事必躬亲,大抵是想在科举最后的盛事上刷一刷脸,给未来的朝廷栋梁留一个强烈的第一印象。


    如今也不例外。考试刚刚结束,穆祺等勋贵很快就被特旨召唤,到西苑排练琼林宴时随行侍奉的种种礼节,在皇帝面前演练一遍策马进退趋奉有度的流程,要以光鲜亮丽的服装与整齐划一的动作震慑刚刚出炉的萌新进士及随同观礼的外邦使臣,也是非华丽不足以壮威的意思。


    这本来也是几年来娴熟的本职工作了,照章办事也没有什么难度。但穆祺与一众勋贵重臣进西苑列队站好,却一眼瞥见了内阁排班处两个极为熟悉的人影,定睛一看不由瞳孔地震:失踪数十日之久的闫阁老与许阁老,居然无声无息又出现在西苑了!


    这个消息恐怕比科举还要重大十倍,顷刻间便惊得四面鸦雀无声,各处赶来的重臣神色怪异,忍不住在张皇中面面相觑,眼见周遭并无异样,彼此瞠目片刻之后,又向阔别多日的两位阁老投去探寻的目光。众目睽睽目光如炬,大概都要把两位阁老的官服给点起来了;可惜,两位重臣依旧是以眼观鼻以鼻观心,丝毫没有要表示什么的迹象。仿佛数十日的软禁全然不存在,两位只是在御花园中逛了一圈,照常回来办事。


    毕竟是在皇帝眼皮子底下演练,没有人敢公然打听消息。片刻凝滞的沉默以后,大家还是只能按照锦衣卫的指示调整站位。穆国公是勋贵之首,世子又别得青目,所以站位相当靠前,与一众重臣元老并列,几乎就在皇帝跟前。


    这是相当荣耀的位置,但对于世子来说很不友好;别说摸鱼发呆是妄想,就是喘气喘大了都可能是个大不敬的罪名。为了防止口鼻处散发出什么异样的味道,他甚至早饭午饭都没有吃,只能含一口松香熏过的参片解乏,苦兮兮的站在大太阳底下。


    但也许是饿极了出现了点幻觉。穆祺站立片刻之后,渐渐觉得身边的气味有些奇怪。西苑里春风吹拂,却不再是往常里什么檀香沉香硫磺混杂的古怪香气了,但如果仔细嗅闻,风中却似乎隐约有一股……奶味?


    不错,微酸的,柔和的,隐约带着青草香气与腥膻的馥郁奶味。


    穆琪隔三差五就要喝牛奶防止重金属中毒,是断断不会认错这个味道的。他仔细嗅了一嗅,有些迷惑的悄悄移动目光,想知道是哪位这么胆大包天,居然在重大的彩排前还敢喝这样利尿的液体。但左右都是一副皱巴巴面无表情的窝瓜脸,实在也看不出什么端倪。


    ……据他所知,牛乳在如今也还算时兴,重视保养的大臣大都要在春日吃一点牛乳蒸羊羔奶清炖乳鸽之类的热菜补身,抵御日后盛夏的虚损。但私下里再怎么吃喝都无妨,在重大的场合残留不雅的气味,却是妥妥当当的一个大不敬,贬官罚俸是少不了的。要是如早年胖皇帝仁宗或孝宗皇帝一般的老好人也就算了,当今老登可绝没有如此宽和,要是借题发挥下来,搞不好在场的都要吃点瓜落。


    他郁闷的打开了心声日志:


    【是谁这么没有公德心,喝了牛奶都不知道擦一擦嘴?这奶味顺风飘的到处都是!】


    端坐在明黄纱帐内的人影忽然直起了身,两道凌厉目光穿透御座前朦胧的轻纱,直直逼了出来!


    可惜,御前都是一张张低眉顺目板板正正的脸,任凭飞玄真君如何仔细端详,都不能发现丁点端倪……喔,不对,站在最前方的闫阁老与许阁老倒是额头渗汗面色发白,明白无误的表现出来了惊恐。


    真君嘴角抽搐了片刻,抬手向后一招,适逢在侧的李再芳立刻会意,赶紧向前一步,稍稍挡住了御座前的风向。


    皇帝咳嗽一声,开口道:


    “大臣每(们)且听了!”


    声调古怪抑扬顿挫,下面的大臣却均是一凛。这是昔日高祖皇帝定下的“正音”,历代皇帝上朝赐宴乃至正式祭祀都要使用这一套带着凤阳调调的口音。只不过几百年来口音大有变更,不但皇帝要特意练习才能掌握,大臣们也得仔细分辨才能勉强听懂了。


    飞玄真君修炼多年,到底还是有点功夫的,一开口中气十足,朗朗声音在空旷西苑内回荡。但如此气息十足,难免便会吐出更多的味道。而饥饿状态下的世子嗅觉灵敏之至,立刻就察觉了出来异样——这奶味也太浓了!


    以他的经验判断,这绝不是喝了一点牛奶该有的味道,这非得是把牛奶当水喝把乳酪当饭吃,经过消化道反复发酵呼吸之后,才有这样腌透了的气味……说实话,这气色之浓郁纯正,简直和一岁以下的婴儿差相仿佛,真正意义上的乳臭未干,搞不好打个嗝都是奶味儿的……


    想到此处,穆祺不由周身恶寒,悄悄打了个哆嗦。


    【……这也太奇葩了!喝这么多奶是要搞什么?在家里玩奶嗝文学么?床帏上的乐趣能不能在私下搞啊诸位老登中登和小登!】


    ——这真不能怪他满脑子黄色废料。要知道,以现在的医理而论,用牛乳配置的药膳大半都是补肾壮阳的。大量服用这种药膳,你说是要做什么?


    大安进补壮阳之气成风,偏方秘术层出不穷,人参鹿茸的消耗不计其数;后日甚至还有上台一月便被一颗红丸活活补死的皇帝。但偶尔补一补也就算了,这么大剂量下来是要做什么?难道穷奢极欲至此了么?


    天书的疑虑尚且无从解释,但一言既出,飞玄真君的鼻孔便豁然张大了!


    可惜,任凭他火眼金睛如何审视,底下的大臣勋贵还是没有露出什么破绽,飞玄真君忍耐片刻,只能果断使出了杀手锏:


    “宣文渊阁大学士闫分宜上前来!”


    随侍的太监同声呼喊,声震四野;正因天书语音而惶恐不安的闫阁老茫然抬头,搞不清皇帝为何此时要出声召唤。但闫阁老毕竟是闫阁老,仅仅将前后思索片刻,便很快就想起了关窍——今日早膳的时候,圣上可是专程赐给了他和许少湖一大碗的牛乳!


    ——牛乳下肚难以克化,他和许少湖身上至今都还有一股气味呢。


    为什么圣上要让李再芳亲自端来牛乳?为什么赏赐牛乳后还要特意叮嘱他们喝完?原本只以为是圣上的殷殷慈爱之心,但现在才终于一目了然;草蛇灰线伏笔千里,真君还真是深谋远虑,预备周全啊。


    这一碗牛乳果然不是白喝的,一切由老登馈赠的礼物,都在暗中标好了价格呢。


    ……可闫阁老又能说什么呢?他不但不敢腹诽,甚至还得真心诚意说一句陛下聪慧。


    无言的闫阁老大步上前,恭恭敬敬行礼:


    “臣闫分宜听旨。”


    果然,天书滴了一声:


    【妈呀,闫分宜七老八十了,居然还玩这么多花样么?《x瓶梅》真不是空穴来风啊!】


    话音袅袅于耳,闫阁老身子不由晃了一晃。而飞玄真君嘛……真君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第48章 发射


    飞玄真君随口吩咐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 便挥手让闫分宜退下。听到耳边天书嘀嘀咕咕嘴闫分宜的声音,再看到闫阁老木然发愣的一张老脸,心中不觉大为快意。


    说实话, 天书种种大逆不道的言论中,飞玄真君最为忌惮的倒不是什么莫名其妙的“奶隔文学”,而是心音对于补药的猜测。飞玄真君数十年修道不辍, 除了自身坚定不移的信仰之外, 还有以丹药神力震慑朝廷的用途。为了彰显自己龙精虎猛千锤百炼的神仙之体,飞玄真君夏天穿棉袄冬天穿轻纱, 一年四季披着个破道袍子像大扑棱蛾子一样四处乱飘, 就是要向文武百官表示自己与众不同修仙有望,叫他们永远也别起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当年他堂哥武宗皇帝在病重后是怎么被勋贵和文官吃绝户的, 飞玄真君一五一十都还记着呢!


    但现在,要是叫人闻出他身上的牛奶气味,猜测出他在用什么大剂量的补药, 那飞玄真君经营半辈子的龙精虎猛人设,便要就此毁于一旦了。


    一个病秧子皇帝与一个身强力壮的皇帝,能享受到的权威是完全不一样的, 飞玄真君很明白这一点。为了他那绝不容质疑的皇权, 也就只有苦一苦闫阁老了——当然,骂名他肯定是不会担的,还得闫阁老自己背好。


    传胪大典的仪式颇为无趣, 除文臣案例排班以外, 一群年轻的勋贵子弟还要身着华服驾驭骏马,列开阵势护送新科进士出入宫门听旨受贺;大抵也是以强兵壮马重威, 展示朝廷文武并重的意思,借此震慑震慑刚入职的萌新, 算是个大规模的团建运动。


    若在高祖、太宗朝时,勋贵子弟大概还真有点功夫,但到了现在文恬武嬉,能安稳骑一圈马不当场翻车,已经可以算是勋贵中的佼佼者。所以穆国公世子这种还认真练点马上功夫的老实人,就成了每次典礼必然被抓差的壮丁,躲也是躲不掉的——至于所谓炫示军威,那就连皇帝自己都不敢有这个奢望。


    这样敷衍塞责的例行公事,当然让人无聊透顶;穆祺强打着精神听太监们解释仪式上的安排,却忽然听到李再芳出列传旨,又大声将他宣到御座之前。


    穆祺趋前数步,老老实实行礼;皇帝端坐于轻纱之后,还是拿腔拿调,用那口蹩脚的凤阳官话问他:


    “穆国公世子,朕且问你。你与闫东楼每(们)上了奏疏,说那倭国的使节要留下来给朕贺寿,还要在传胪大典及荣恩宴观礼,可有这等事体?”


    穆祺恭敬作答:


    “确有此事。”


    先前他用丹药威吓倭人使节楠叶西忍,逼迫他留下给皇帝贺寿;原本也只是想拖延时日,顺便从倭人手中敲一点贺礼。但后来经闫小阁老建议,又特意请楠夜西忍参观科举大典,也算满足满足皇帝在开科取士时万国来朝的虚荣心。如今看来效力确实不错,飞玄真君虽然高居西苑,仍然派了亲信的太监数次垂询礼部,调取有关的公文以供圣览,看来是很想在传胪上装一波大的,殷殷的心情非常迫切。


    考虑到海贸后续的种种事体,此时他务必竭尽全力把老道士舔高兴,尽力骗到人力财力和做事的权限。所以世子绞尽脑汁想了片刻,决定发挥自己并不熟悉的舔功:


    “……这都是陛下威德所至,远人莫敢不服;倭人慑于圣威,才有此百年未得的旷典,臣谨为陛下贺。”


    所谓“百年未得”云云实在有些吹嘘,百年前叫门天子还在漠北草原搞野外求生呢,但要说是罕见的旷典,其实问题也不大——在中原这一圈属国之中,高丽、琉球等属于“孝子”,千依百顺倾心畏服,朝廷交托的事情样样办的很妥当;缅甸、暹罗属于“骄子”,非得连哄带骗才能驱使,有时候还要闹点幺蛾子;至于一衣带水的倭国交趾等,则是不折不扣的“逆子”,贪婪狂妄自尊自大,乃至有忤逆犯上分庭抗礼的举止,当然更不会恭敬参加中原的重大典礼,恪尽自己做臣邦的本分。


    所以,从宣宗缩边,永乐朝的功业渐渐暗淡之后,倭人对上国的态度就敷衍了起来;至英宗朝皇帝勋贵武将集体漠北自助游,倭国的态度就近乎于冷漠傲慢,不可一世了。如今皇帝能重新逼迫倭人使节履行藩属国的职责,怎么不是一件旷世的盛典呢?


    飞玄真君丹药的威慑当然也是皇帝的威慑,世子所谓“慑于圣威”,一点也没有说错。


    这个马屁拍得恰到好处,飞玄真君露出了舒心满意的笑容,颇为自矜于他超迈前代的功业。为了嘉奖这独具匠心的奉承,也为了嘉奖自己忠心耿耿的臣子,他再开金口,抛出了早就斟酌好的奖励:


    “既是这等,一事不烦二主。你与闫东楼每便把这外藩观礼的事体接了,一并妥当办好,无负朕望。”


    这是把接待外藩及安排后续典礼的职责一并交予穆国公世子了。招待宾客安排典礼是朝廷的脸面,能经手的无一不是真君心腹国家栋梁,上下其手自行其是的空间相当之大。这样一份上上荣宠,当然哄得世子眉开眼笑,当即下拜谢恩。


    但真诚谢恩之后再次起身,却见前面的几位大太监直勾勾盯着自己,神色非常之明显——皇帝在大庭广众以高祖厘定的“正音”公然宣示任命,那就不只是简单的口谕,而近乎于正式的旨意了。


    私下里的随口谕令,你拜一拜谢恩,咱家不挑这个理;如今当着这么多大臣,你小子该做什么?


    穆祺的脸僵了一僵,还是只能甩动衣袖摇摆腰肢,开始热情洋溢的“扬尘舞蹈”,跳舞跳得尘土都飞扬起来,表达他对飞玄真君祖上十八代的感激之情


    ·


    从西苑排练结束回府,张、海两位也从整整三日会试的虚耗中缓了过来,换了衣服来感谢世子周旋顾全的恩德。两张ssr联袂拜访,世子欣喜非常,立刻就让府中预备了一桌席面,要热热闹闹的为两位先生庆贺庆贺。


    都是同一科赶考的举子,面临的还都是顾尚书不做人的题目,彼此又是神交许久的知音,会面时本该有说不尽的话题才是。但这一场席却吃的颇为沉闷。


    海刚峰张太岳都是情商极高的人物,哪怕是考虑到穆国公世子的文化水平,也不好在今日的主家面前高谈阔论什么八股起兴的十八种写法;更不必说主家今日的态度也颇为奇怪,世子在喝了两杯酒后总是莫名发出嘿嘿古怪的笑声,还以意味深长而心满意足的眼光来回打量他们,露出一种仿佛左拥右抱后别无所求的奇特神情,看得两人不时一阵恶寒。


    ……怎么说呢,就感觉挺无助的。


    八股文章的事情不好聊,就只能聊功名上的事。作为声明卓著的神童,张太岳很明白一个合格的别人家孩子该有的素质,所以只是很谦虚的表示名分天定不敢揣测;并没有露出凡尔赛的嘴脸。而海刚峰倒是很坦率,直接表明这一次科举的希望实在不大,恐怕又是白费功夫而已。


    这倒也不是意料之外的事情。海刚峰的文笔与见识都是上上之选,但惟独在学派倾向上与官方格格不入。如今科举取士走的是程朱理学的路子,而海刚峰最为推崇的,却是绍袭自王守仁心学的“实学”,除了讲究“心外无理”之外,还更讲求实事求是,关注水利、练兵、修筑等实际事务,与虚言“天理”的理学恰恰背道而驰,行文措辞中也常常触犯礼教的禁忌。这样的文章,就是风骨再好笔墨再出色,也是绝难入考官法眼的。


    海刚峰当然知道自己的这点弊病,甚至世子也委婉的劝解过数次,劝他事有从经亦有从权,先在科举中稍微顺从一点主流,取得功名后再抒发学术理念也不算迟。可惜,海先生从来都是吾道一以贯之的人物,所谓宁向直中取勿向曲从求,当然不愿意为了一场考试扭曲自己的志向。既然执意如此,那就是谁也没有办法了。


    当然,海先生也很豁达,先是郑重谢过了世子襄助的恩情,又旧事重提,表示愿意遵守先前的赌约,到上虞担任县令。世子非常高兴,连连敬了海先生几杯酒,又问他有什么施政的章程,自己一定尽力援手。


    海刚峰是办实事的人,闻言也不推辞,直接开口,说出了自己这几日以来思虑多次的方略:


    “以上虞的局势,还是要遵照高祖皇帝的嘱咐,以训练民兵为要务。在下的意思,在农闲时训练一二百人也就够了……”


    世子长长吐出一口酒气,闻言却连连摇头:


    “一二百人?太少太少!决计不够!以我的看法,至少要招募流民发放武器,弄一支七八百的精兵才好。不必担心手续的问题,浙江和内阁都会行方便的……”


    若仅仅保护一个县城,一二百人也就够了;但以后世的记载来看,上虞却分明是倭寇登陆的重要据点,双方反复易手的关键要害——要守住这样的要害等待救援,就非得近千的精兵不可!


    海刚峰微微一愣,几乎以为自己听到了什么酒醉后疯话。当然,他倒是不怀疑世子夺权占位在内阁撕资源的本事,也相信地方决计不敢不卖穆国公府的面子……可是,可是近千的精兵,又哪里是一个小小上虞可以承受的?


    养兵练兵是天底下最耗钱的事情。海刚峰打算在农闲时弄一二百民兵,就已经是咬着牙关算了又算,把上虞可能的财政收入给榨了个干净;甚至搞不好还得舍下脸皮以强力逼迫当地的豪强地主捐献,留下莫大的隐患;即使如此,也是勉强才能支持——至于近千定时训练的精兵,还要人人配备武器?那便是把上虞生吞活剥,也未必挤得出这么多的油水!


    一分钱难死英雄汉,海刚峰不能不开口了:


    “这钱粮上……”


    世子抿了一口黄酒,似乎也沉吟了片刻。然后,他慢慢,慢慢露出了微笑:


    “钱粮的事情不用着急,我一定给刚峰先生一个交代就是了。”


    海刚峰:……啊?


    不是,没钱就是没钱,以现在国库空空荡荡的程度,耗子进去也调不出来银子的。世子就是再如何神通广大,难道还能点石成金不成?


    所谓大安不满饷,满饷不可敌,孝宗之后财政枯竭,历朝历代的首辅耗尽了心血也无法解决拖欠的军饷,只能眼睁睁看着国家的兵力迅速衰落。要真有哪位财政圣体能解决这个老大难,那活该他在本朝一手遮天好吧?


    什么“一定有交代”,几个菜啊喝成这样?


    可惜,穆祺再没有解释他的惊人之语,而是开始兴致盎然的给两位先生推介他心爱的小菜(油泼辣子炸花生米),顺带着转移了话题,开始劝海刚峰与张太岳留下来观礼:


    “今年科举与万寿挨得很近,圣上说不好是别有恩旨的。”可能是就着花生米多喝了两杯,世子醺醺然微有了醉意,话语中也渐渐兜不太住,吐露了自己最近的得意事:“两位可能不知道,在下蒙圣上的重托,负责办理外藩随行观礼的大事,这样的事情只要办得出彩,很容易就能讨到恩典。能在这样大事中沾一沾光彩,后面的事情就好办得多啦!”


    官场办事最讲出身,要是能在朝廷的大典礼中蹭一个恩荫,入仕的起点便完全不一样了。这可以说是莫大的机遇,天上白白掉下来的馅饼,但两个即将跨入官场的萌新ssr却并没有什么喜悦之情,在愕然惊讶片刻折后,反而是面面相觑言语不得,神色中露出了一点难以言说的忧虑。


    ……说实话,相处这几日以来,他们对世子的做派也算有点了解了。高情商的说法是特立独行不好评价;低情商的说法……低情商的说法实在过于无礼,根本不能宣之于口。但是吧,让这样的……奇人负责国家的大典,真的不会有什么问题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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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管两人心中如何的忧虑,第二日一早,世子还是力邀两位ssr随同,点齐随从带足器具,气势汹汹赶赴礼部办自己的新差事。先前当着各位老登扬尘舞蹈丢的脸也不能白丢,他特意命人刻了个“奉钦命管理典仪事务”的木牌,直接拍到了礼部堂官的桌子上,要求把有关外藩观礼的一切事务都划归自己名下,不得有丝毫迟误。


    这是老道士当着满朝重臣的面许诺的职权,你要是不满意,可以到西苑去抗议嘛!


    大概是早早听闻了穆国公世子在内阁飞扬跋扈的种种恶行,即使面对如此赤·裸裸的抢班夺权,礼部堂官依然不敢反抗,乖乖把大印和相关公文全数移交,随后便溜之大吉,直接开摆了事。


    礼部开摆,世子却当仁不让,拿到大印后立刻召集了负责恩荣宴的官吏,一项一项的审核流程,但越审核却越发皱眉——恩荣宴操办了数百次之久,各项规制早已成熟,礼部能更动的大概也只有宴会后君臣同乐的部分。但官僚应循守旧,安排的娱乐项目也相当之无趣,不过是些杂耍、幻术(魔术)、杂剧等,反复上演,了无新意。难怪世子大为不满:


    “圣上的口谕,是要在典礼中炫示国力,震慑蛮夷;彰显堂堂上国的气象。你们上一堆杂耍小曲,能彰显个什么?难道朝廷就靠着这些玩意儿震慑蛮夷不成?”


    如今中原的外藩也是懂汉字晓汉学的,你拉一支壮马精兵出来还能震他们一震,咿呀呀的唱几声顶个球用!


    这一个帽子大无可大,压得官吏们言语不得,但垂眉顺目之时,神色间却总是略有不服——当然,人家也的确应该不服。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现在京营戍卫的兵力烂成了什么样大家都不是不知道,你要精兵壮马震慑蛮夷,难道礼部还能给你从太宗皇帝陵墓里刨一支军队出来不成?你当这还是宣武永乐年间,本朝布狗天下所向披靡的时候呢?


    ——说来可笑,真要是宣武永乐时候也不用搞什么威慑了,大安的旗帜往地上一插就是威慑。高祖太宗朝时能做大安的狗就是天下最大的荣幸,合该是倭国使节千方百计来舔礼部才是。如今却是还要绞尽脑汁的恐吓一个小小蛮夷,地位上真不知道差了几等了!


    一念及此,众位劳苦功高的礼部官吏都有些不爽,忍不住悄悄的瞥大剌剌坐在正中的世子,以及世子两边门神一样站着的两个士人,心下大为腹诽:


    真是勋贵出身不知天高地厚,浑然不晓得时局的艰难!


    仿佛是感知到了手下的怨念,世子叹了口气:


    “算了,我知道你们是习以为常,也难以更改了。横竖本世子受皇命前来,就是要办好这件差事的,如今也推不得劳苦。你们先回家听信吧,我先与海先生及张先生商议出个章程再说。这两位先生都是精通藩学的专才,没有人比他们更懂外藩事务,你们也可以不必操心了!”


    此言一出,满堂官吏的脸色立刻又变了。一上来就横挑鼻子竖挑眼的上级当然十分可恶,但如果上级挑剔之后愿意自己处理而非pua下属,甚至还愿意给下属放个半天事假,那就是贴心贴肠,足以让大家感激涕零的好领导了。


    于是巴不得这一声招呼,上下官吏立刻乱哄哄答应了下来,连连拱手谢过,迫不及待退出了大堂。不过片刻功夫,偌大殿阁内便只剩下了怡然自得的世子,以及站立两侧,犹自懵然不知的海、张两位“藩学专家”;至于专家面上神情的变化,则委实精彩之至。


    ……在早有预料的情况下,居然还敢跟着世子出门办事;海张两位能遭遇这个局面,委实也是咎由自取呢。


    ·


    穆祺一点也不谦虚,支开礼部官吏后便将上下都换成了自己的人,随后立刻派贴心的亲随到各国会馆请人,将高丽琉球暹罗倭国交趾等等的使节统统拉了过来,算是办了一个东亚及东南亚各国的小聚会,三凑四凑也能算个亚洲联盟了。


    作为聚会的主人,世子特意将地点安排在了穆国公府于郊外的庄园,叫人热热闹闹布置了好大一桌宴席。他一人独占一桌,旁边是海刚峰与张太岳陪宴,往下则依次是各位藩国的使节与陪臣,自己高踞上首俯瞰下方,真仿佛是意气风发春风得意,一时间真有亚洲洲长的风范。


    可惜,下面坐的是桀骜不驯的外藩,不是礼部恭敬顺从的下属。刚刚寒暄过数句之后,交趾的使节很快就站起来顶牛:


    “听说世子受命接管了外藩观礼的事宜,我等为世子贺。不过,世子请我等前来,不知有何贵干?往昔上国的礼部堂官办事,可从没有在私邸见面的。这是否太过头了些?”


    交趾使节也不是没有听过穆国公世子的名声。但他一介外臣无牵无挂,又不怕在中原的皇帝面前丢脸,当然不必忌惮区区一个癫公。再说,礼部经验娴熟的堂官尚且无奈他何,何况一个初出茅庐的勋贵子弟?!因此言语之间,便极为不客气了。


    交趾素来桀骜不驯,与上国大臣件唇齿交锋更是常有的事情,如今霸凌霸凌懵懂无知的萌新世子,也算叫他见识见识外交场合的人心险恶,免得到处发自己的勋贵脾气,还真以为天下无人能治得了他了!


    其余的质问也就罢了,所谓“过头”云云实在是无礼之至,简直有藐视圣旨的嫌疑,。即使对外藩事务一无所知的海刚峰与张太岳,闻之也不觉皱眉,神情微妙之至。


    但世子依旧从容,只是平静开口:


    “本人召见诸位,只是想告知观礼流程上的一些小小变更而已。”


    闻听“变更”二字,在场的使节都微微皱起了眉。外藩观礼都有固定的规制,凡有更张必须提前告知,以防蛮夷无知惊哗,这是从太宗永乐朝便有的惯例——不过嘛,单单只看“蛮夷无知”四个字,也能知道猫腻,朝廷特意提前告知,绝不是出于什么殷殷的体恤之情。


    实际上,永乐朝所谓的“规制更张”,与其说是观礼赏玩,倒不如说是展示朝廷一年来的战争成果。在事前安排的什么“告知会”中,蛮夷们见识到的都是藩王头颅、北元旗帜、蒙古人祭祀用品一类八百里加急的战利品,新鲜生猛毫无掩饰的胜利果实,尘土满面而血腥犹存,足以震得一切小国屁滚尿流伏地叩拜,发自内心的感激自己能够为太宗皇帝当狗的莫大荣幸;回家之后还要仔细构思诗句,方便在大典礼时挺身而起,吟诗作赋为皇帝献礼。


    这样直白赤·裸的效果,才称得上是“震慑”、“威压”,而自大安国力江河日下之后,如此的“更张”也渐渐消失,沦为毫无新意的杂耍魔术了。没有实力一切都是虚谈,如今旧事重提,除了令藩国使节忆念往事,骤然生出被欺·辱的忌惮不悦之外,基本也就只有虚张声势的搞笑效果了。


    大安还有多少军力,大安的军力还有多少威慑,难道世子自己没数么?大言炎炎,何异于自取其辱!


    于是一言既出,场面立刻就冷了下来。交趾使节端坐原地一动不动,居然连起身听解释的面子功夫都难得做一做。其余人也只微微欠一欠身,随后便不再接话。


    虽然尴尬至此,但世子并不在意使节们的反应,他只是拍一拍手,示意家中的仆役抬上了一个顶部呈圆锥形的长条铁柱,绕场一圈逐一展示。这根沉重黝黑的铁柱并无特殊之处,只是侧面以红漆刷着六个大字:


    【飞元甄君一号】


    众位使节……众位使节凝视铁柱,茫然眨了眨眼睛。


    当今皇帝的道号他们还是知道的,据说臣下为了避讳,行文中只能更易文字,称为“飞元”,真君称为“甄君”。所以,铁柱上的“飞元甄君”云云,当是陛下道号,但“一号”又是个什么意思?


    世子笑容满面,从容起身:


    “这是在下在家研究丹药飞升的基本原理,偶然得到的一点心得!”他朗声道:“原本是要献给陛下的贺礼,但圣寿庆贺的典礼是在西苑举行,实在不适合发射这样的东西。所幸荣恩宴的场地够大,可以让诸位一睹为快——当然,在下在丹药上的那一点心得,想必诸位都已经听说,就不必赘述了。”


    宴席中陷入了怪异的沉默,使节们面面相觑,彼此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们早就从倭人使节楠叶西忍处听闻过世子物理飞升丹药革新的癫狂构想,但终究是百闻不如一见,至今也仍旧局限于私下惊叹的谣传阶段而已。现在骤然看到实物,却只觉懵逼得不能自已:


    这玩意儿也能叫丹药?皇帝能啃得下这铁坨子么?


    世子道:“我将这东西命名为真君一号,正是为了表示对至圣至明之当今皇帝的拳拳之心;也是希望将它发射到平流层——不,大罗天,作为圣上飞升成仙的预兆。这一次也只是试验性质的发射而已,若有差错,请诸位不要见笑。”


    他的语气非常的温文尔雅,与往昔疯癫的传闻大有不同。但诸位使节还是愣愣的远望着他,显然完全没有搞明白这一番狗屁不通的疯话。


    世子也不再解释,只是拍一拍掌。仆役立刻将飞玄真君一号抬了下去,运到百丈以外特意清出的一片空地。


    “这东西发射的动静不小,所以才要提前告知。”世子慢条斯理道:“免得大家受了惊吓,倒叫朝廷过意不去……”


    话音未落,便听见半空中轰的一声爆响,仿佛是惊雷骤然炸裂。即使远隔百丈有树丛阻挡,依然震得碗碟四处乱滚。而回响阵阵之中,一条火龙拔地而起,顷刻间冲出郁郁葱葱的树林绿叶,直奔九霄而去!


    穆祺欢喜不禁,立刻起身鼓掌,振臂欢呼:


    “万岁,万岁!升天了,终于升天了!——飞玄真君号,前进四!”


    随行在侧的海、张两位:…………


    虽然他们也被这奇观震撼,但“真君升天”云云,是不是有点不对劲啊?


    ——等等,将来的皇帝不会也是用这么个思路上天吧?


    这修炼法是不是有什么不对头啊陛下!


    幸好,欢呼之时众人都目瞪口呆仰头瞻望,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世子言语中这可怕的瑕疵。千万听闻不如一见,对于见识封闭的古代人而言,这样直冲云霄的火龙震响,几乎与神迹无疑了!


    神迹当头震慑人心,别说眼光短浅的其余使节,就是早有见识的楠叶西忍——不,尤其是楠叶西忍,在仰面观看之时,脸色更是青白得吓人。他清清楚楚的记得,穆国公世子给自己解释物理飞升的丹药伟大创新之时,实验的进展还只不过是飞升十数丈,将将能接近后院那棵老歪脖子树的枝桠;而如今半月不到,这铁棍子居然直接窜上了数百丈还有余!


    如果飞升十几丈还只是有海战的潜力而已;那能飞升数百丈的沉重铁棍,就无疑是不可抵御的利器了!


    这样从天而降的铁棍子,谁他妈挡得住啊?!


    在数十道眼睛惊恐震撼的注视下,铁棍斜斜飞过了天空的至高点,身形已经缩小如筷子,形状难以辨认。但在滞留片刻之后,铁棍却骤然爆炸,喷发出无数耀眼的火光!


    变故突如其来,倒把注目凝神的众人吓了一跳。但这一切显然在世子设计之中,张太岳以余光一瞥,甚至能看到身边的世子笑容满面,嘴唇蠕动,似乎是硬生生憋下了什么。


    大概是被世子的癫狂错乱感染了,在震撼与懵逼之中张太岳脑子嗡的一响,浮起的居然是某个大逆不道的念头:


    【飞玄真君炸了!】


    ·


    炸了的飞玄真君在天空中崩裂成了碎片,但很快,这些碎片也开始爆炸、燃烧,迸射出五彩缤纷的烟花,于云层下组成了醒目的大字:


    【真君万岁】


    第49章 分配


    当由烟花拼成的【真君万岁】四个大字在空中灼灼闪耀时, 穆国公世子纵声大笑了起来,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不枉他在硝化火药上投入了大半的家产,不枉他费尽心血反向推理出了燃烧中的焰色反应。千万座的金山银山砸下来, 这么多工匠方士绞尽脑汁兀兀穷年,终于是卷出了一点结果!


    虽然飞玄真君号只飞升了半盏茶的功夫便凌空爆炸,虽然初始型号的设计中还有诸多讨巧的猫腻。但在这个理性与科学均处于蒙昧, 连火药都被视为“神物”的时代, 能将铁制的人造物发射至数百丈上千丈的高空,那绝对是无以伦比的光辉奇迹, 可以与第一颗人造卫星相媲美的重大科学节点。这奇迹足以超越一切文化与语言的极限, 震慑得所有人脑中空白——如果世子脸皮厚一点的话,甚至可以当众跳上桌子, 宣称这虽然是飞玄真君的一小步,却是人类的一大步!


    可惜,大安并不推崇这样飞扬跳脱的气派, 他也不好抢飞玄真君万寿帝君的风头。所以世子只是咳嗽一声,施施然从主位上站了起来,身后训练已久的管家便立刻上前, 为主家披上了一件特意设计的轻质披风。于是世子当风而立衣袂飘飘, 顾盼间神采自若,便真有上国天使的凛然气度了。


    似乎被那声咳嗽惊动,呆呆仰望天空的使节们终于醒过神来, 众人茫然转头, 愣愣望向一言不发的世子——然后,好像有无声的号令做了统一的指挥, 七八位使臣同时离座,默然起立, 垂手躬身,低眉顺眼,再不敢向上方瞥一眼。


    秋风起而草木伏,在亚洲这种地狱怪兽房里混的小国,生下来就要懂得看风向识眼色。而现在烟花字迹犹自于空中闪耀,残余火药的轰鸣还在远处回荡,即使最愚钝古板狂妄尊大的使臣,也能敏锐感到局势的更替了——当真君一号爆炸之时,某种浩荡而无形的风暴便已经自九天之上降落,顷刻压弯了所有人的腰。


    一叶落而知秋将至,被历代中原王朝反复搓磨之后,在场的没有一个会是傻子。


    世子负手站立上首,神情平静而又从容,丝毫不见片刻前近乎于狂喜的兴奋。只是徐徐叹息:


    “真君一号试验成功,总算能向陛下献礼。可惜,动静大成这样,我是少不得要受重谴了。”


    这样的装模作样,无疑又是在扭捏作态的凡尔赛。按理说下属此时该趁机奉承,说一说世子不方便出口的自矜与骄傲了。但也许是火箭升空的震撼实在太过于猛烈,上下数十人都是木然僵立不敢发一声。世子望了一圈无人接茬,只能硬点:


    “这一次试验也算贻笑大方了。金大人,你以为如何?”


    高丽使节金云金大人仓皇向前一步,犹自茫然不知所措,他抬头向上一望,却无意间瞥见了摆设在世子身后的几根尖顶铁棍——为了增加试验的成功率,穆祺特意命人赶制了飞玄真君二号机及三号机备用,只不过暂时搁置而已——金大人将形状看得清清楚楚,随即就打了个哆嗦!


    能够飞升数百丈的铁棍已经是人类梦寐不及的奇迹,但如果能批量生产这样的奇迹,引发的后果便不可想象!


    刹那之间福至心灵,仿佛基因中某种沉淀已久的本能骤然复苏,金大人撩起衣摆直接跪了下去,伏地奏陈:


    “外臣惶恐不胜,昧死为上国贺!世子成此奇功,正是圣上恩泽所致,我高丽上下无不喜悦感戴,欢喜得说不出话来!”


    说罢,他匍匐叩头,结结实实行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哎呀,尊使这是做什么?”世子吃惊道:“这样的大礼我怎么敢承受?快快请起!”


    说是快快请起,世子的屁股可没有挪动一寸,只是微微欠身,略表不安之意而已。


    金大人又磕了个结结实实的响头,声音也变得呜咽悲泣了:


    “外臣哪里是在向世子行礼?外臣是在向圣上行礼,向太宗皇帝行礼!太宗皇帝纵横天下神威无敌,我高丽小国附骥于后,真是见识到了无数旷古绝今的盛事大典,至今仍铭感于心。想不到如今两百年之后,我小国臣子竟还能有幸见到这样珍异罕见的奇物。抚念昔日太宗皇帝的无量恩德,外臣怎么忍得住这副眼泪!”


    这一番话既委婉悲切又慷慨激昂,听得满场的使节两眼发直,忍不住的偷偷窥伺趴在正中的高丽使节。金云金大人匍匐在地不敢抬头,却依旧体会到四面或是诧异或是鄙夷的复杂眼光。可金大人心中略无波澜,甚至稍微有些想笑——鄙夷什么?你舔得过老子吗?


    中国有句古话说得好,西西物质魏骏杰。要在中原身边当小国,就要有这样柔软的身段。高丽可是从高祖太宗仁宗一路伺候过来的,还有什么不明白?大安要是势弱保守,他们骄横骄横也就罢了,眼看着对方都拿出这样匪夷所思的东西了,不趴下来还等什么?


    事大主义,启动!


    这大概就是刻在高丽人基因里的本能,天生就知道怎么从风向中分辨强者并依附强者。金大人这抢先的表态,不知道比其余使臣要高明多少。


    不过,大概是这表态太过于激情热烈了,世子倒不觉愣了一愣,随后才开口:


    “金大人要表达感激之情,写奏疏呈交皇上就是了,我也可以代为转奏。还是先起来再说吧。”


    金云倒是直起了身来,但很快又郑重拱手,语气亦骤转铿锵,掷地有声:


    “恰巧今日诸位都在,也可以请世子在此做个见证。外臣在此发誓,我高丽国只懂效忠大安,效忠皇上,效忠朝廷,绝无妄自尊大、犯上忤逆的邪心。有违此誓,天人共诛之!”


    此语一出,满场寂静。就连穆祺都瞪大了眼睛,一时反应不过来,唯有千万句卧槽山呼海啸,在心中狂奔而过——


    我的妈,这也太会舔了!


    无怪乎高丽能把高祖太宗这样难伺候的角色侍奉得舒舒服服好评连连呢,这舔功之超凡入圣精微高妙,恐怕连闫阁老与许阁老都要退让一二了。一日日在大安朝廷坐井观天,没想到天底下还有这样的人物,真正是令世子亦梦寐不及!


    ——舔道尽头谁为峰?一见高丽道成空。水平精妙高深至此,他也只能甘拜下风了。


    ……说实话,穆祺之所以当着外藩的面试验火箭,原意也不过是稍作敲打,顺势调整调整海外势力的布局而已。但现在看来无心插柳柳成荫,这哪里是什么敲打?直接就是给高丽人打造了个发挥专长的舒适区呀!


    沉迷程朱理学之后,高丽国力日渐倾颓,战力经济甚至都未必拼得过倭国人。但现在,黄金的时代再次来临了,高丽重新找回他熟悉的赛道,诸位前辈光辉的往事此时逐一显现,而数百年事大的传统亦从本能中勃然萌发,并迅速展开了无与伦比的降维打击。


    所以……所以金大人恭敬低头,感到了某种久违的安心感。


    对味了,对味了,跪舔中原鄙视蛮夷践踏杂胡,嫡庶尊卑分明不可逾越,这才是高丽人熟悉的亚洲秩序嘛!


    回来了,一切都回来了!


    可惜,世子似乎体会不到高丽使节这奔腾而汹涌的深厚情怀。他木了片刻,只是让人将金大人搀扶起来。金云亦当仁不让,起身后也不落座,径直走到世子身旁,恭敬束手,侍奉在侧——这本是礼部书办们呆的位置,也真亏金先生眼光毒辣,居然抢占先机,直接上位了。


    世子:……


    世子深深吸一口气,实在不敢再招惹这样的舔功,干脆转移话题:


    “其余诸位以为如何?”


    话音刚落,琉球使节尚节亦霍然起身,直接下拜:“我琉球亦愿追谁高丽,唯上国马首是瞻,绝无忤逆犯上之心!”


    琉球人倒没有高丽这般的天生事大圣体,但看形势还是会看的。眼见着局势已经一边倒,人家跟注也跟得毫不含糊。


    听人劝,吃饱饭。小国别的不懂,看大哥脸色还是很懂的。


    琉球再这么一示范,缅甸、暹罗也有些绷不太住了,只能逐个起身表态,平日里再怎么搞小动作,此时到底不敢硬碰硬强顶。就连交趾与倭国,在硬着头皮撑了片刻之后,还是只有不情不愿的起身——没办法,他们也不想屈服,但看了一眼世子身后的火箭之后,却不能不想起曾一度被中原支配的耻辱,以及反复遭太宗皇帝蹂躏的那份恐怖。


    于是乎,不管真心与否,至少大家都公开表达了态度。告知变故安排典礼的工作,也就算圆满完成了。


    当然,事情办得这样妥当,多少也有高丽琉球敢为人先的一份贡献,朝廷也不能不记这份情谊。于是世子微微一笑,又转头对金、尚二位开口:


    “先前为了多次试验,我命工匠赶制出了二号机与三号机两台火箭。虽然只是试验品,但想来也是可靠的。不知两位大人有没有兴趣呢?”


    金云愣了一愣,随即便是一阵狂喜涌上心头:


    “世子有意将此物赐予我等?”


    “这还要看圣上的意思。”世子笑道:“不过,只要两位能恪守誓言,恭敬侍奉上国,圣上富有四海,又有什么是舍不得的呢?”


    他停了一停,又道:


    “而且,这东西的结构是可以调整的。譬如其中‘真君万岁’四个字,就可以调整为‘王上千岁’,都是差不多的效果……”


    这话一出口,金云与尚节再也按捺不住喜色:要是能在本国重大的典礼上燃放这么一次火箭,效果又是何等的震撼?自家进步的机会,不就是手到擒来了么?


    都等不及穆国公世子再透露风声,两人便慌忙上前,连连感谢圣上的恩典,朝廷的恩典,世子的恩典,再三打听火箭贩卖的细节。而穆国公世子亦慨然允诺,一一为他们详加解释,态度亦颇为温和。


    以当今的技术而言,这种级别的火箭已经可以算最高精尖的科技,做梦亦难以想象的奇迹。仅凭小国的国力,大概百十年也难以突破。但没有关系,对于小国而言,选择是大于努力的;高丽与琉球也不用卷生卷死卷什么飞天工程了,大安已经替他们努力过了。


    高丽与琉球安排妥当之后,暹罗与缅甸又迫不及待凑了过来行礼问好。这两国靠贩卖珠玉粮食敛财,府库颇为富庶,一开口就是十几枚火箭的大生意。穆国公世子思虑片刻,倒颇为为难,说现在产量实在不够,如果要招募工人,需要额外再筹措经费。


    “一万两两发够不够?”缅甸使节立刻插话:“不够可以再加!”


    缅甸使节这么懂技术,穆祺还能多说什么?于是欣然许可,三言两语便敲定了十五发六万五千两的大生意。


    缅甸之后……喔,没有之后了。穆祺将情况清单分发给四国的使节细查,随后施施然坐下喝茶润嗓,再不说一句话了。


    场中仅剩的交趾及倭国使节呆坐原位,真是如坐针毡如芒刺背,只能默默忍受这被众人集体无视的中式霸凌。当然,要说无视也不准确,与两国不睦的缅甸及琉球使节就不时投来意味深长的目光,神色暧昧怪异之至,甚至还特意往世子身边凑近一步,彰显自己独特的地位,与两个被孤立的可怜货色截然不同——当大安的狗就是最大的荣幸啊!不像有的野狗,跑来跑去不知道自己的主人是谁!


    交趾与倭国的国力远强于其他,换做平时早就翻脸威胁了。但今日却只能咬牙苦撑,不敢言语。两位使节都看了出来,穆国公世子的分配不仅仅是为了回报情谊,同时也是拉拢外藩,蓄意维持平衡;那些“飞玄真君”号火箭是可以更改结构的,换言之,只要买入火箭后换装为强力的火药,便是海战中无与伦比的大杀器!


    在大杀器面前,他们还能说什么?


    于是乎,琉球这样的弱国使节便越发得意愉悦了。他看一看楠夜西忍那近乎僵死的神色,再想一想琉球往昔被倭寇凌·辱侵犯的凄惨往事,胸中真是激情洋溢,感激莫能明状;刹那间只想再次匍匐行礼一舒胸臆,表达自己对大安深情厚谊无限感恩,永怀朝贡体系的伟大庇佑:


    ……回来吧朝贡制度,我最骄傲的信仰;历历在目的伟大功绩,眼泪莫名在流淌。依稀记得三宝太监,还有给力的海军,把倭寇都给打退,就算做藩属也不悔。


    ·


    在大致谈好了火箭分配的方案之后,穆国公世子忽然又想起了一事,左右望了一望,将还在发木的海刚峰海先生拉到了面前来:


    “这一次制造火箭,多半要从上虞招揽工匠。诸位使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直接将一万两的银票交给这位海刚峰海先生就够了。其余的银票就由我上呈朝廷与圣上,也算做臣子的一片孝心。”


    使节自是慨然答应。海刚峰则愣了一愣,终于扭过头来,低声发问:


    “……一万两?”


    “还不够用么?”穆祺很关心:“这也不要紧,先拿去花着再说,下半年我就要推出【飞玄真君二号·畅享版】,保管还可以再敲出一笔。”


    海刚峰……海刚峰说不出话来了。


    第50章 计较


    虽然目瞪口呆, 但银子毕竟是银子,一万两银子基本能解决上虞的所有军政问题,海刚峰呆愣片刻, 还是乖乖闭嘴不言。


    事有从经,也有从权。只要能搞来银子补贴军需,癫狂与否也就不再考虑范围了。


    海、张两位大概是震撼太深, 只能拿着两万两银子的合同发呆, 倒是琉球使节偶然听到一耳朵,壮着胆子向前几步, 连连打躬拱手, 很小心的探问:


    “敢问世子,这‘火箭一号’我等倒是知晓了, ‘旗舰版’又是何意……”


    为了安抚一向恭顺的琉球,世子迅速摆出了笑容可掬的样子:


    “让贵使见笑了。这是在下一点自以为是的主意。真君一号虽然制造成功,但毕竟还是不太成熟的试验品, 我打算让工匠们削减一些冗余的功能,调整部分结构。推出一个更轻便、简易,方便使用的版本, 命名为‘畅享版’。”


    虽然还没有经历过后世种种的互联网话术, 但琉球使节却迅速捕捉到了“削减”两个字,明白这所谓的畅想版多半就是个简配货色。但既然是简配货……


    使节心中动了一动


    “不知这‘畅享版’的价格……”


    都是简配版了,价格总该降一点吧?


    琉球是小国也是穷国, 根本无力支撑巨额的军费开支, 接手演练中原赏赐的火箭也就算了,要是自己掏钱配这么一□□还是非常吃力的。


    世子果然善解人意, 主动拉住了尚大人的手:“既然是畅享版,当然是要让更多人享受到当今圣上无边的仁德。以琉球与中原的关系, 我可以给大人打个折扣,一千两一发畅享版火箭,如何?”


    这无疑是极大的折扣,听得尚大人心扉微颤,犹如小鹿乱撞。但迟疑片刻,还是有些尴尬:


    “一千两一发,是否也……”


    对于琉球来说,就算是风调雨顺国库充盈,能拼命挤出个二三千两也就是极限了,连供养畅享版也是很吃力的。


    “这也无妨。”世子宽宏之至:“我们每年都要更新火箭版本,陆续推出飞玄真君二号三号等更加完善的型号;新版本更新后旧版本一定要降价,五六百两也能拿下来了。琉球要是愿意给朝廷租借一个港口,我们还可以免费赠送升级与保养的服务……”


    这样的优惠条件处处周到妥帖,真是再也没有什么后顾之忧了。琉球使节连连道谢,欣喜之情溢于言表。所谓朝廷的恩情还不完,大安是爸权主义了一点,高祖太宗以来的历代皇帝也的确是爹味浓了一点,但至少还是一个很合格的宗主国。只要藩属国能恪守自己的本分,大安也愿意以武力保证臣属的安全与稳定,甚至可以拉进贸易圈共同发展。


    对于饱受倭人欺凌的琉球来说,这种持续性的安全保证可就真是太关键太紧要了。尚大人此时的感激涕零亢奋激昂,决计是真心诚意,不掺半点虚假。


    不过,琉球人的喜悦感激,未免就叫倭国使节楠夜西忍看着分外刺心了。倭国如今正有蚕食琉球的意图,并希望以琉球为跳板进犯三韩,当然不能容忍这样改变势力平衡的举止。而最为可怕的是,穆国公世子话里话外已经明确了后续版本的“更新”,似乎还要着力推进所谓炼丹技术的研发——以楠夜西忍的见闻来看,当日对谈后不过区区十几日的光景,穆国公府已经能将铁棍的飞升距离从十余丈提升至数百丈,还可以玩出这烟花璀璨的景象;如果再给他一年或者数年的光景,又能折腾出什么东西?


    下一次不会真就把飞玄真君(活人版)给送上天了吧?


    一个威力强大无从抵御的空投武器已经够叫人害怕了;一个在强大之外还会自我进化的量产武器则更难抵御。大安别的不多就是能工巧匠多,天生天成的制造业圣体,无可匹敌的工业古神。只要海刚峰能到上虞招揽工匠组织起可靠的流水线,那火箭的产量立刻就能成十上百倍的翻上去。到了那个时候,别说倭人那点落后的技术无从下手,就算真撞了大运摸索出一点关窍,也必定会被淹没在不可计数的火箭海洋中。


    楠夜西忍未必能想到这么深远,但隐约也意识到局势实在不妙。当然他也有自知之明,知道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扭转世子的心意,所以只是木着脸站在原地。倒是交趾使节阮光彦不知轻重,厚着脸皮向前几步郑重拜倒,口中三呼万岁,再次称颂上国的丰功伟业。


    可惜,迟来的忠心比草贱,更何况这种表态中还充满了陈旧的套路,远不及高丽使臣的百分之一。所以世子也懒得费心回应,欠一欠身聊做敷衍。阮光彦还要长篇大论的阿谀奉承,世子便直接打断了他:


    “这大礼我实在当不起。使者有话便请直说,何必如此前倨后恭?”


    你之前阴阳老子不是阴阳得很厉害么?何不再拿出那副嘴脸来?


    这样的答话已经不太客气了,但对交趾来说却基本是零伤害。宣宗缩边之后交趾时降时叛转换如风,当然不会在意区区一点面皮。十余年前交趾叛乱侵略南疆,被彼时还很有人样的老登强力平定;天兵一至叛逆尽为齑粉,吓得交趾王把自己全家五花大绑送到军前跪地求饶,好容易才保住一条小命。可这十几年来飞玄真君沉迷玄修荒废军备国力江河日下,交趾占了几个小小便宜之后,便迅速翻转成了如今骄横野蛮的模样。


    眼看现下情势不对,大安的底蕴似乎深不可测,那当机立断急速反转,立刻拿出往日恭顺服从的嘴脸,也不算什么难事。交趾使节恭敬下拜:


    “上国大臣的吩咐,下官决计不敢违背。但我交趾也是中华的赤子,侍奉君父之心与他人一般无二,不知能否看一眼世子打造的这精妙‘火箭’呢?”


    华夏摊到你们这些好大儿,也算是命中有此一难。穆祺几乎忍不住要翻白眼,不愿意再这么敷衍下去,直接开口打断:


    “赤子与否,我不敢与闻。只是请问尊使一句,交趾境内现在用的是什么年号,行的是什么印信啊?”


    此语一出,阮光彦面色骤然发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交趾一向走的是首鼠两端阳奉阴违的套路,即所谓“内帝外王”;虽然对外依旧保持着大体恭顺的态度,但内部却是妄自尊大,大搞所谓“小中华”的体制;不但自立年号,妄用皇帝印玺,居然还要求东南亚各国在臣服中原之外,也要给它交趾上一份贡。再拖几年尾大不掉,怕不是还想和大安平起平坐了!


    天无二日民无二王,九州万方只能有飞玄真君这独一无二的一颗太阳。平日里大家相安无事也就罢了,如今真要上称量一量,那绝对是一千斤也打不住的。


    “当然,使臣所言也不是没有道理。”世子微笑道:“尽忠的藩属都是中华赤子,圣朝当然不会敝帚自珍,小里小气的对赤子搞什么封锁。但事情毕竟有个先来后到,朝廷自然也是要先照顾着忠心耿耿的属国,先满足他们的需要再说,至于其余么……华夏入蛮夷则蛮夷之,诸位还是好自为之吧。”


    世界上没有永恒的恭敬与顺从,只有永恒的利益。今日俯首帖耳的属国,明日就可能反叛。如今提前埋个伏笔,也算为他日做个预备,方便着在势力变化时优雅转身,转而扶持交趾制衡缅甸,继续维持南面的平衡。到了那个时候,被特意改造过的火箭,还将有另一层妙用。


    不知缅甸暹罗的使节是否能揣测出这一层暗含的意思,但至少神情立刻便是眉飞色舞,喜不自胜;作为世子优先保证供货的对象,他们无疑便已经被划入了“华夏赤子”的私密圈子,蒙朝廷钦点为南疆的栋梁了!


    虽然只是寥寥一句许诺,但非同寻常的荣幸与光荣已经油然而生——原本藩属地位彼此平等,顶多彼此私下吹嘘一二,可既然现在朝廷已经钦点,他们的身份便当然与众不同,可以光明正大的高出交趾倭国之类的蛮夷一等了!


    太伟大了飞玄真君,太伟大了大安朝廷,太伟大了穆国公世子!


    爷娘生我蛮夷身,朝廷赐我华夏魂;入了中华孝子圈,就要全力摒弃蛮夷的习气,所以他们都坚决支持世子的决定:


    就是要狠狠的卡蛮夷的脖子!早该卡一卡了!


    大概是受刺激过甚,出身显贵起居尊荣的阮光彦有点忍不住了:


    “下臣斗胆问一句世子,所谓‘先来后到’云云,到底是圣上的意思,还是世子的意思呢?”


    “当然是我自己的意思。”世子淡淡道:“至于是不是圣上的意思,使者可以自己上书去问嘛。礼部会直接转呈,也不费什么功夫。”


    为了体现对藩属国的优渥恩遇,外藩使臣所上的奏疏都会直接送至御前,不必经通政使司预先筛选,如果奏疏中参杂着一二险恶的伏笔,便实在是不小的风险,连六部堂官都要忌惮一二。但对于穆国公世子而言,这种小里小气的手段显然就没什么意义了。


    ——要弹劾我的人多了去了,你算老几?


    再说了,他会上书弹劾,世子就不会造谣诽谤了么?真要是逼急了给飞玄真君来一套谗言小连招,保管能激得老道士勃然大怒,非得立时下重手不可。


    懂不懂什么叫权奸啊?懂不懂国公父亲的含金量啊?


    ·


    世子能不能说动老登还不得而知,但他做下的事情,却是实实在在把老登给打动了。火箭上天动静实在太大,当天下午安插在下人中的皇城司探子便紧急送来了消息,而飞玄真君只是扫上一眼标题,随即便气了个倒仰:


    “欺天了!”


    怒吼一声之后,真君犹嫌不足,拎过金击当当子狂敲玉磬,吓得等在静室外的李再芳屁滚尿流赶了进来,趴在地上汗流浃背,根本不敢看圣上失态的脸。


    当然,这也不怪飞玄真君狂怒失措,不能自持。以真君的敏感多疑,怎么会看不出来皇城司报告中隐匿的险恶伏笔?将他至尊至贵的道号写在铁棍上发射出去,不就是在暗戳戳诅咒他飞玄真君万寿帝君早日升天么?更何况——更何况真君这几日肠胃不佳,还尤为忌讳什么“喷”、“射”,看到便要火冒三丈!


    又是诅咒皇权,又是影射隐私,皇帝自从手握大权以来,还从没有受到过这样的挑衅!


    到底是谁这么大胆妄为?他的九族是批发的不成?!


    皇帝怒气冲冲的翻开下一页,胸中已经酝酿出千万种酷烈的报复手段;但仅仅看了一眼始作俑者的名字,皇帝便愣住了。


    ……说实话,换做朝中任何人,飞玄真君都能立刻从他的动机揣摩到他的用心,从他的出身怀疑到他的师门,非得由内而外由上而下,仔仔细细查个祖宗十八代不可。这是皇帝应有的疑心,也是皇帝应有的警惕,谁也不能轻易幸免。


    可是,其余人也就罢了,若真要揣测穆国公世子能有什么了不得的“用心”,那似乎也太……


    皇帝沉默了片刻,还是翻开了下一页,随后又翻开了一页。


    仔仔细细一页页浏览,看得越多,飞玄真君的表情便越为古怪、奇特、乃至难以形容——说实话,真君登基至今已有数十年有余,家事国事天下事无不历历在握,已经很少生出这种茫然无措,乃至于浑然不可理喻的心绪了。但偏偏只是看了几页情报描述,他由衷生出某种颠倒错乱与恍惚无措,甚至有种理智都会被污染的错觉。


    ……以情报中的表述看,你要说穆国公世子是个忠的吧,他不但把飞玄真君送上了天,还把当着众人的面把飞玄真君炸成了千万碎片;你要说穆国公世子是有意影射吧,且不说他那个脑子能不能支撑这么高难度的阴谋,单就以实际来看,人家也的确是诚诚恳恳的给圣上献礼呀!


    【真君万岁】耶!即使没有身临其境,仅仅看情报上寥寥数字的描述,什么“万众惊愕”、“光彩非凡”、“仿若天象”,便能引得飞玄真君怦然心动,情难自已了!


    作为本朝首屈一指的巨婴老仙男,飞玄真君喜欢高人一等,喜欢华美排场,喜欢一切惊天动地又引人夺目的东西。而现在——现在【真君万岁】四个字的烟花,则无异是满足了飞玄真君万寿帝君最为炙热而狂野的隐秘欲·望,乃至于连登基以来所有臣子的奉承迎合,此时都等而下之,实在不值得一提了。


    能在数百丈上千丈爆炸的烟花是不折不扣的神迹,而被这伟大神迹衷情歌颂的飞玄真君,岂非就是举世无匹的天降伟人?


    天降伟人飞玄真君万寿帝君只觉身心通泰,筋骨舒爽,飘飘兮欲仙。但作为皇帝,他还是要查明一件事。


    他又敲了一下铜磬,没有理会趴伏在地的李再芳,而是唤来了提督东厂的黄尚纲:


    “听说穆国公世子和你谈过他研制丹药的事情,你且细细说一说。”


    黄尚纲不明所以,只能老老实实将世子历次上交的实验报告叙述了一二,同时又解释了所谓“物理飞升”,“飞到黄曾天才能永不落地”的奇妙理念。考虑到在场几位的接受程度,黄公公已经尽力的删繁就简,设法剔除那些不明所以的描述与莫名其妙的形容,但趴在地上的李再芳仍然目瞪口呆,从地上抬起头来悄悄窥伺左右,几乎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什么毛病。


    至于皇帝……皇帝则默然少许,长长吐了一口气。他也不用再调报告核实了,只要听上几句便能立刻分辨真假——以黄尚纲的脑子,是决计编不出来这种疯话的。


    不过,黄尚纲的回报至少证明了一点,那就是穆国公世子应该很早就在研发这一发歌颂皇帝的烟花火箭了;研发过程疯狂与否倒无所谓,但至少证明了世子是真正用尽心血不惜工本的在给他献礼,而且是数年一日表里如一,不计毁誉不计回报的在玩命办实事;单单这一份诚心真心忠君之心,便实在是无可挑剔的。


    一念及此,飞玄真君的心中涌出了一股暖烘烘热流,竟有了久违的感慨与温情。


    在这样的温情下,什么疑心不疑心,就实在是小事一桩了。不过火箭飞天的动静毕竟太大,真君还是得敷衍一下朝廷。他叫起了李再芳:


    “姓穆的孩子做事还是有些不稳妥,你去叫他以后仔细些。”


    李再芳垂手答应,又问了一句:


    “不知是否要申斥呢?”


    如果要申斥的话,司礼监的模版已经预备好了,立等可取。


    飞玄真君皱了皱眉:


    “晚辈们犯错,做君父做长辈的都应该循循善诱才是,哪里能动不动就申斥?圣上的忠恕之道,慈敛之德,你也应该知道一二,怎么整天就为难一个孩子!”


    李再芳:…………


    李再芳不敢出声了,只能老实趴在原地。


    飞玄真君想了一想,又补充了一句:


    “还有,你去传朕的口谕,让下面的人不要胡乱揣测。穆国公世子这一次本意是好的,都是涂漆的人执行坏了。朕都不计较,他们也不许计较,否则便是抗旨,明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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