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变法


    这十几日以来, 穆祺总是隐约生出一种错觉,那就是他最近办事好像非常之顺利,超乎想象的顺利。


    首先是钱的问题。他原本的计划是在一个月内设法筹到这五万两的巨款, 然后连图纸带工匠一起给海刚峰送去。但筹款的信还没有送上几封,内廷总管李再芳居然就亲自找上了门,劝他不要向外地的勋臣借钱:


    “这么一点本金, 哪里还要借来借去?让那些外地人看见, 还以为京中穷到连这几两银子都筹不齐了呢。咱家与黄公公手上都还有几万两白银没有动呢,世子真的要用, 凑一凑也就是了。”


    这也算是李再芳的急智之一。无缘无故又非年非节, 皇帝为什么要赏赐给穆国公世子整整五万两白银?这样匪夷所思的赏赐一旦公布,必定引发难以揣测的政潮, 所以李再芳思来想去,干脆奏请了皇帝,将这笔钱挪到自己与黄尚纲的名下, 才不惹人注目。


    不过,五万两的数额毕竟是太大了,即使是他与黄尚纲共同担保, 世子脸上也难免显现出了惊异与茫然的神色——顶尖的大宦官倒不是出不起这笔钱, 但几万两估计也是府上绝大部分的流动资金了。随随便便拿出这么大一笔钱来,当然会叫人不知所措。


    李再芳补了一句:“这都是陛下俯允的。世子用好了这笔钱,还是要谢圣上的恩典。”


    穆祺:?


    彳亍吧, 既然在皇帝那里过了明路, 也总算摆脱了私相授受的嫌疑了。否则一个大宦官莫名其妙给内阁阁员私下送钱,总是容易联想到某些不太对头的政治现象。但老道士又凭啥高抬贵手, 特意派太监来解决自己的问题呢?


    他思来想去,只能认为是先前救驾有功, 老登特意网开了一面;至于李再芳黄尚纲嘛,估计是手里的闲钱多得投不出去,又看着先前搞印刷和造纸的生意的确赚钱,才愿意冒一冒这个风险。


    但不管如何,人家愿意给钱,总是极大的恩惠。所以穆祺千恩万谢,答允了一定会将利息定时送来。但李再芳却似乎并不关心这一笔巨款的利息,全程都没有怎么过问过他投资的具体方向,只是在临别时忽然说了一句:


    “世子要是再有别的难处,尽管和咱家提就行了,咱家能帮的都会帮。”


    ·


    什么“能帮的都会帮”,大概也只是大佬随意的一句敷衍而已,穆祺也没怎么放在心上。拿到钱后他又去了一趟户部,打算从在户部记档里查一查募集流民的章程——高祖皇帝的规制对人口流动的限制极为严格,外省的官吏并不许随意安置流民,必须要办一套极其复杂而琐碎的手续;当然,两百年以来这套规制已经形同虚设,但事情上了台面后总要尽善尽美不留把柄,所以他也只有吭哧吭哧的走这些官僚主义流程,一个一个衙门的走过场。


    但到了当天下午,原本难得一见的李再芳居然又一次拜访了国公府,并且亲手递给他一张司礼监的批红,以事出从权的名义将一切手续都统统给简化了。


    不仅如此,李再芳居然又问了一句:


    “世子还有什么需要吗?恰巧司礼监这几日是当值,一应事体都是方便的,能办理的就尽快办理了吧。”


    穆祺:…………


    不是,这进展是否顺利得太过头了?


    这种诡异的顺利简直超越了他穿越以来所有的一切经验。穆祺愕然片刻,几乎本能的感到了一点恐惧。


    ·


    当然,恐惧归恐惧茫然归茫然,该把握的机会还是得把握的。世子尝试着提出了几个琢磨了许久又实在没有把握的请求,果然李再芳毫不犹豫,一口都答应了下来;就是实在超出司礼监权限的事,也答允会尽力向皇帝转呈——从表情来看,这转奏的成功率估计还不小。


    彼此谈了半日之后,双方都算是满意而归。李再芳是自觉出色完成了飞玄真君万寿帝君交托的使命,此番回报之后应该可以不用看圣上的臭脸,日子都要轻松不少;穆祺则更是兴奋难耐,知道自己所筹谋的计划终于向前推进了一大步——李总管已经代表了宫中直接允诺,同意在京郊与河北划拨土地,开设作坊大规模生产由世子开发的所谓飞升“丹药”;并在天津卫一带开设港口、平整道路,方便后续船只的停靠与休整。


    这两样都是推动海贸刺激产业所必不可少的后手,他原本是打算长篇大论引经据典乃至撒泼打滚,拼尽全力也要强行保证过关。但现在好像是真有人给他开了加速挂,李再芳只是过问几句,居然就直接答应下来了。


    ……这这,这效率是不是也太魔幻了啊?


    这还是他熟悉的那个吃啥啥不够干啥啥不成沙滩一趟两年半万事不往心里去的老登吗?


    难道照着后脑勺来一下真的能把人的性格改变到这种地步吗?他要不要将此秘诀传授给张太岳,方便将来给摆宗也这么来一下啊?


    穆祺拎着几张珍贵之至的批红回府,一路上脑子犹自晃晃荡荡,几乎怀疑自己尚在梦中。直到将批红全部寄出,一切办理妥当之后,系统在耳边叮咚一声,才终于拉回了他的注意。


    显然,这样迅猛激烈的效率极速刺激了历史的变动,偏差值疯狂上涨,又兑换来了一节全新的历史回响,而且还是接续着先前那通“看不见的大手”的暴论:


    【……三千万两白银的收入仅仅是变法辉煌成功的一个序幕。随着东瀛及殷地(部分文献亦称美洲)超级银矿的开采、全新提炼技术的进步,大安国库几乎是以匪夷所思的速度在迅速膨胀。在天津、青岛、秦皇岛诸港口修建成功之后,保守派用来攻讦变法的最后一个借口也消失了——甲寅变法后的第八年,仅经由海贸输入京师的粮食多达三百九十万石,数量之多完全超出预计;以至于京城的仓库都不堪负荷,不能不紧急调用天津的府库。


    由于天津卫的库房荒废多年、有失打理,淤积的粮食存放数月之后,竟因高温而腐烂发芽,给沿途百姓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当时天津一带酸腐文人狂拍马屁,竟然还引用史记“太仓之粟充溢露积於外,至腐败不可食”的记载,夸赞这是堪比文景之治一样的盛世。


    但很快,粮食腐败的恶臭就随海风四散飘洒,所过之人无不作呕,当然也就舔不下去了。而天津卫的地方官颇为不满,称呼彼时的内阁为“豆汁阁老”,据说是因为当时存放的粮食中有大量的绿豆,腐坏后与京城小吃豆汁的滋味相差无几;又是在阴阳当时掌枢的某位内阁重臣喜喝豆浆,估计是一时癫狂不明所以,才会想出这种馊主意……】


    穆祺:…………


    不是,你都已经写明白这个份上了,何必还要遮遮掩掩呢?什么叫“爱喝豆浆”的某位重臣?内阁里除了老子还有谁天天喝豆浆排重金属?!


    再说了,其余的种种污蔑也就罢了,“一时癫狂”又是个什么意思?


    所以说历史片段就是这点不好,在满足好奇心之余往往也会叫人破防。譬如在穆祺心里,这个什么“豆汁阁老”的称呼就实在是冤枉到了极点,万万不能忍受——天可怜见,就算他真能在内阁话事了,又怎么指挥得动天津卫呢?


    天津卫九河下稍,算是拱卫京师最紧要的一道门户。以当今圣上那种猜忌冷酷阴晴不定的性子,怎么可能会把这样紧要的地方托付给外人?事关天津的一切大事都必定是由老登亲自裁决,轮得到他这个小小的外臣发言吗?


    什么“豆汁阁老”,无非是一群怂货不敢找飞玄真君叫板,只好将锅往可怜无助又胆小的穆国公世子头上扣罢了——仅仅甩锅也就罢了,偏偏这些人为了污蔑口不择言,竟然还给他栽了个“癫狂”的罪名!


    难道我看起来像是会随时癫狂的人吗?穆国公世子只觉愤愤不平!


    不过,哪怕是栽赃的废话也是有它的用处的。从这个无理之极的“豆汁阁老”中,穆祺依旧能窥伺到未来的一点痕迹——官僚们当然不会闲着没事痛骂一个毫无影响力的空架子;无论是甩锅也好污蔑也罢,能被人私下里阴阳怪气,至少说明在这所谓“甲寅变法”的第八年里,自己依旧能牢牢掌握着局势。改革的步调还在预期之内……


    当然,这倒不是说他是有意要运几万斤绿豆把天津熏成豆汁的(再说这不得怪地方官自己保管不善吗?凭什么甩锅给内阁!),但能够从海外运输三百九十万担粮食入京城,其意义之重大恐怕还在岁入的那三千一百余万两白银之上。


    粮食的密度大大的低于白银,能够平安无事的运送如此之巨量的粮食,意味着航海技术已经有了一次巨大的突破,足以改变整个海运格局的突破——所谓民以食为天,这个数量级别的海上粮食运输,引发的变故必定是难以想象的。


    穆祺思索片刻,再次向下一划。


    【三百九十万石。如果对这个数字没有印象的话,那么可以回顾大安一朝至关重要的漕运。为了满足京城及北方边军的粮食需求,自太宗永乐十六年开始,命令浙江、江西及苏州等九府,每年向京师运粮三百万石;至成化年间,数字进一步上涨,朝廷定下规制,将漕运的数量固定为四百五十万石每年,从此再无变更。


    若以此计算,那么仅通过海运输入京城的粮食便几乎可以与漕运的总和相媲美;京城存粮骤然暴增一倍,也难怪储备上会出大岔子。】


    老子就是说嘛!这分明得怪前代的皇帝没有成算,不晓得提前在京城准备好空地扩建粮仓,又怎么能责怪我们这些大臣!


    ……不过,这个数字的确是惊人的。自大安迁都北方之后,由南向北的漕运已经是朝廷绝对的命脉,决定了整个华北生死存亡的大血管。究其根本,在自然条件迅速恶化之后,淤积了大量权贵与军队的京城是根本无法自给的,必须要仰仗江南源源不断的粮食供应。而内河的水运是唯一可以大规模运送粮食的方案,绝没有其他的备选。所以,无论耗费多大的代价,无论将民力压榨到什么地步,朝廷都必须维持这一条航路。


    但是,如果海运也能运输数量相同的粮食,那政治意义可就大不一样了。


    穆祺沉吟片刻,又向下一滑,果然看到了意想中的内容:


    【巨大数量的粮食极大的冲击了保守的大安朝廷。而这种冲击还远没有停止——事实上,这三百九十万石的粮食仅仅是海贸威力的冰山一角而已。当时浙江江苏及淞沪一带的棉布陶器及丝绸的生产已经极度兴旺,甚至因为技术革新而出现了生产过剩的征兆。


    为了解决过多的布匹与陶器铁器,当时的浙江巡抚海刚峰秉承内阁阁员穆祺的指示,与东南亚的暹罗、缅甸、吕宋等国及英占天竺签订了一份大额的供销合同,约定以工业品交换粮食,并由海商承运到天津港口,史称穆-海协定。】


    ……说实话,在后世文献中看到自己的名字还是蛮羞耻的,尤其是什么“穆-海协定”,听起来就很不正规。即使以穆祺的脸皮,一时也不觉微微一红。


    不过他转念往好处一想,迅速又心平气和了:


    ——名字古怪又怎么样呢?反正又不是我背!


    【不过,因为双方都没有国际贸易,所以签署的条约其实相当之粗糙。用后世的话讲,就是没有设置兜底条款——如果按条约的字面理解,那么双方的贸易是没有金额上限的,无论江浙供应多少工业品,海商都必须吃下;同样的,无论海商供应多少粮食,大安也必须吃下。违约的赔款极为苛刻,双方都很难承受。


    如果以通常的眼光看,这个无上限合同其实没有什么问题。大安是一个农业国,农业国哪里有嫌粮食多的?而彼时的东南亚则是万国辐辏的海贸聚集地,海商们无论拿到多少工业品都可以顺手倒出去,一本万利。当时的英吉利与西班牙荷兰等正打得热闹,正好用中国的廉价工业品倾销死这些老冤家。


    但执行的结果嘛,却是完全超乎了双方的预料。海商们没有预料到沿海工业技术进步速度的狂猛——实际上,在海刚峰大力引入新技术并充分组织劳力之后,仅江浙一带的产量便超越了十年前全国的总和,增产的潜力几乎无穷无尽,完全的予取予求;但大安同样也没有预料到东南亚的极度富庶、农业技术的进步,以及英吉利的持续不做人——海刚峰给内阁的公文中引用海商的原话,认为换来的粮食大概在五十万石上下;为他背书的穆祺则认为,起码可以有一百万石的收入;但他们都没有想到,英吉利人完全可以把天竺及周遭小国的最后一粒粮食给榨出来,填饱资本永无休止的大嘴。】


    穆祺毫不意外的捏了捏鼻梁,心中微有起伏。


    带英一向的大缺大德是丝毫不出他的意外,简直是世界贸易史上的日经操作。唯一有些惊讶的反倒是海刚峰的升迁速度——八年九年的时间内从县令爬到正部级的巡抚,甚至有资格代替朝廷与海商谈判——这个飞升速度简直比原本历史还要匪夷所思,足以叫进士出身的科甲官员都道心破碎。


    这就是先天名臣圣体吗?


    ……而且吧,从这个什么历史论述来看,人家海刚峰能迅速爬到这个位置,还真不是靠了臂膀和关系。所谓平淡里见真章,其余的不说,单单“淞沪的工业生产”一行小字,隐匿的便是足以彪炳千秋的大功劳——现在的松江府可不是后世的上海,因为水道密集河流泛滥,一切经济活动都很难开展;如果不是海刚峰费尽心力疏通水道兴修水利,绝对不可能有什么“工业生产”,更遑论后来之“大上海”!


    修水利修出个几百年的经济中心,这样无大不大的奇功,当个巡抚又怎么了?这还算委屈了呢!


    ssr就是ssr ,给个舞台人家就能发光发亮,耀眼夺目,可以从历史的缝隙里都透出风采来。一般人羡慕也羡慕不来的。


    穆·一般人·祺叹了口气。


    【所以说,这项条约执行的结果便相当之匪夷所思。协定实施第一年的三百九十万石还只是试一试水,如果真正开足了运力执行,那么后续每年运来的粮食应该在五百万石以上——五百万石以上,这已经不是任何技术手段可以解决的了。不要说什么仓库的问题,就算真的从寸土寸金的京城挤出地修了仓库,彼时尚且原始的防腐技术也没办法储备这么大数量的粮食。只要存上几年,京城的仓库也必定会腐朽生虫。


    而从风向上来看,到时候臭气漫天飘洒,第一个就要往皇宫和内阁里灌——西苑风水好,特别的聚气嘛。


    到了这个地步,朝廷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在臭气的威胁下官僚们的办事速度变得相当之迅速。当年秋季,内阁就拟定了漕运改革的大纲,大幅度削减了北方各省上交京师的粮食定额,将漕粮缩为一百万石每年(到第二年削减为了五十万石),并根据海运的状况做了布置。东南亚稻米一年三熟,所以海运一年运输三次,内阁会根据存粮做调整,实时决定下一年漕运数量,即著名的“海漕兼用”原则。


    这个改革的效果几乎是立竿见影的。漕运的开销相当之惊人,为了运输每年四百五十万石漕粮,沿途的消耗便在一千六百万石左右,每往京师输送一石米,成本便在四石米以上。所以,仅仅是削减漕粮这一项措施,便为江南节省下了上千万石的粮米,至于沿途所减少的骚扰、摊派、勒索,更是无计其数。


    诏令下达后的当年,江南民气便为之一舒,时人称为“自高祖以来未曾有”——从高祖皇帝以来,南方便没有这样轻松缓和的时候。


    甚而言之,连保守者担心的既得利益集团也并没有表示出过大的反抗。当时普遍有种看法,认为漕运是“百万槽工衣食所系”,一但削减后槽工无所事事,必然引发剧烈的社会动荡。但事实证明,多余的人力并没有被浪费掉。事先开设在天津青岛济南各地的火药工厂及冶铁工厂迅速吸收了过剩的劳动力,并进一步优化了产业结构,为广袤的海外市场提供了更多、更新、更好的产品。


    于是乎,一个美妙的正循环就此形成了——海外市场的粮食节省了人力,节省下的人力投入产业升级中,为海外市场供应巨量的商品,赚取更加丰富的粮食。


    在伟大的循环中,皇帝得到了白银,朝廷得到了粮食,江南节省了人力,就连理论上利益受损最大的槽工,也在新的工厂里赚取了更多的工钱,享受到了更廉价、更丰富的粮米。每一个人都在获利,每一个人都在赢,大家赢麻了都。


    也正因为如此,当时正旅居中国的传教士才有感而发,提出了所谓“完美改革”的理念。


    彼时的欧洲正处于多国大战的前夜,剧烈的冲突与斗争此起彼伏,局势混乱不可控制,无疑与大安的平静安稳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在这种反差下,传教士们沉痛批评了家乡的种种乱象,以匪夷所思的热情歌颂着大安的改革——他们坚定不移的认为,由穆祺张太岳等主持的改革才是理论上最为完美的改革。没有冲突,没有斗争,所有人都能从改革中获益,所以没有人会反对朝廷的政策;“粮食的香气溺死了一切蝇营狗苟的计算”。


    他们同时宣称,这伟大的改革不需要所有人都是圣人,但在利益面前,所有人都会像圣人那样行事!


    至于这完美的改革由何而来,在观察了京城政治数年之后,传教士斯密提出了一个概念,认为大安朝廷的成功,是因为遵从了所谓“道法自然”的原则,相信自然的智慧而非人类的造作,在自由市场中自然而然的达到了资源分配的最优。大安皇帝及内阁,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自由主义先驱,坚定不移的信仰着自由市场、“无形的大手”。】


    穆祺:?!!!


    这一份惊吓可比区区的白银粮食猛烈多了。他连连揉眼,几乎怀疑自己是受刺激过甚神经出了什么毛病;虽然知道自己一番捣鼓后历史会有变化,虽然知道海贸兴盛后搞不好会有外邦的大儒为自己念经。但无论如何,这经书是不是念得太歪了一点?


    老登知道他自己其实是自由主义的伟大导师吗?


    要不要给你们拓印一份飞玄真君万寿帝君的青词著作,体会体会自由主义的精神啊?!


    你们吹就吹吧,但这吹得是不是也太离谱了点?!


    但事实证明,穆祺的想象力还不够丰富,因为下面还有更离谱的:


    【斯密将自己在中国的日记集结出版,命名为《中华见闻·论自由之精神》。在此书中,他宣称东方的皇帝拥有着“高贵的克制”,虽然掌握的权力远远超出了欧洲一切国王的总和,却从不滥用这个权力(穆祺:啊?!)。欧洲的国王常常召开宫廷的舞会并主持狩猎,在宴会上频频干预各地的政治;中国的皇帝却常常独居于皇家的花园,很少打搅他的朝廷。


    这种独处并非偷懒(穆祺:就是偷懒!),而是更崇高的品格。中国皇帝深深懂得,干预得越少的政府才是越好的政府,减少权力的涉足才能使市场自由的运行。为此,他克制住了权力的欲望,尊重自然运行的逻辑。这种思想称之为“无为”或“无为而治”,皇帝为了铭刻这伟大的真理,甚至将它挂在了自己的寝宫……】


    穆祺:…………


    好吧,老登宫殿的确有刻着道德经的匾额,什么“无为无不为也”。但你们这帮外国人的理解是不是有那么一点大病啊?


    这玩意儿还能这么缝的吗?就算道家思想一向纷繁复杂,你们这个搞法也太异端了知道吗?


    他深吸一口气,然后再吸一口气,最后又吸一口气。三口冷气下肚神智终于恢复。他强忍住铺天盖地无可形容的吐槽欲,到底还是看了下去。


    此时——此时穆祺心中千万个卧槽奔涌不息,本意大概都已经不是什么窥探未来以史为鉴了,而是更纯粹,更直接的惊骇好奇——老子倒要看看这些外国佬还能整出什么花活!


    事实证明,人家确实还能整活:


    【为此,斯密特意翻译了中国的经典《道德经》,将其中的“无为”解释为“自由放任”,总结出了一套“东方自由放任主义”,打算以东方皇帝飞玄真君的智慧来拯救多灾多难的欧洲。在精心修订完毕后,他还特意去了京城一趟,拜访当时已经炙手可热的内阁重臣穆祺。而穆祺看过全书,只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你们那边也读《意林》吗?”


    】


    第72章 激进【端午安康】


    李时珍收拾好药笼, 跨出了寝殿的大门,打算趁时候还早,再到文渊阁去查一查历代库存的医书。十几日前皇帝特别下了恩命, 允许李时珍持令牌随意调阅太医院及文渊阁翰林院的藏书,用以补充他的《本草纲目》(没错,这本药书终于蒙圣上隆恩, 赐名为《本草纲目》了);李时珍非常珍惜这个机会, 每有空闲一定要文渊阁中查书,还常常拜访京中的名医, 日程颇为紧凑。


    但刚走出寝殿, 侍奉圣驾左右的黄尚纲便匆匆而来,扯一扯李时珍的衣袖, 小声开口:


    “烦请李先生止步,咱家还有一件事要请教。”


    李太医愣了一愣,随即摇头:


    “下官知道公公的意思。但无论公公问多少遍, 下官也只有一句话:圣上的病只能慢慢调理,是不可能一两日间见效的。”


    李时珍接管皇帝医药以来,确实是妙手回春功效非凡。十几日的功夫里飞玄真君的伤势一日好过一日, 虽然还是没有办法长时间的召见大臣批阅公文行使自己的皇权, 但已经能勉强开口说几句话,自己下床行走散心了。只是病去毕竟如抽丝,无论医术再如何精妙高明, 到现在也很难完全消除头部出血的后遗症。可偏偏真君掌权心切, 总是派人明示暗示的试探医生,当然让李太医颇有些不高兴。


    皇家的医患关系就是难整, 治这么个巨婴比他在湖北湖南治五十个病人都费劲。


    黄尚纲赶紧道:“李先生哪里的话!李先生的吩咐我们几个都是记在心里的,如何敢随便乱说!只是……只是咱家近几日伺候, 总觉得圣上举止颇为奇特,生怕是病情又有了什么进展……”


    李时珍微微皱眉:“还请公公细说。”


    皇帝的病情当然不好外泄,更何况这病症还格外的尴尬;黄尚纲左右看了一圈,才低低的交代,说这几日是他当值侍奉,但与飞玄真君的问答之间,却常常感到匪夷所思的困惑。比如前几日真君明明是一人独处,却忽的吃吃笑出了声,露出了一种诡异的、奇特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心满意足来。


    李时珍:“……心满意足?”


    “不错。”黄公公小心点头:“圣上还问我,说知不知道粮食太多了该怎么办……”


    李时珍人都傻了。他木了半晌后与黄公公面面相觑,心里毫无疑问的转着同一个念头:


    皇帝这是真不太对头了!


    如此沉默许久,李太医艰难开口:


    “那然后呢?”


    “然后圣上又问我知不知道什么‘英吉利’、‘西班牙’。咱家与京中的海商还算熟络,回奏说这应当是泰西的邦国。听到——听到这话之后,圣上就莫名又笑出了声,说什么‘外藩竟也如此懂事!’,吩咐我以后留意着这些人……”


    说到此处,黄公公也不觉停了一停,神色中露出了某种近乎惶恐的茫然——显然,素来阴阳怪气不说人话的飞玄真君万寿帝君忽然露出那种阳光灿烂欣然喜悦的表情,实在给贴身的宫人造成不小的心理伤害。


    天上是要下红雨了吗?!


    黄公公心有余悸,吸一口气后继续解释:


    “圣上还说,等到他将来病好了,可以亲笔写一个‘无为无不为也’的匾额,给那些西夷送去,也算是中华上国的一点恩典。圣上说,这些西夷虽然见识粗鄙,不能领会他‘无为而治’的精髓,但心毕竟还是好的,可以包容一二。”


    李时珍:…………


    说实话,要是换做寻常病人,大概李太医也只有扁鹊三连,让家属好好看护爱吃点啥吃点啥了——毕竟现在的草药针灸是真拿脑子没啥办法——可皇帝到底是皇帝,李时珍愣了半天,还是憋出一句话来:


    “这恐怕是碰撞后的一时恍惚。下官再开点清心宁神的药吧。”


    ·


    殿门吱呀一响,黄尚纲提着药罐走进了寝殿精舍。他试了试药罐的温度,从旁边紫檀取过一只钧窑的瓷碗来,用清水洗涤数遍,再以丝巾细细的擦拭了,自药罐中倾下一小碗热腾腾的汤药,双手捧到御榻之前。


    飞玄真君万寿帝君的病的确是大有气色了。他不但能从床上坐起,优哉游哉的靠在一堆软垫被褥之上,甚至还有心思开口当他的阴阳人了——虽然依旧很含糊,但勉强还能听懂:


    “李时珍又有高见了?”


    “是。”黄尚纲捧着汤药不好下跪,只能低一低头:“李太医听了皇上的病情,又换了一副新方子。”


    皇帝稍稍欠起身来,就着黄尚纲的手喝了一口汤药,却不觉皱起了眉:


    “怎么这么苦?”


    所谓清心定神的汤药,当然要拼命的放黄连、苦艾,三碗水浓浓煎成一碗,苦得叫人发抖。李时珍还千叮万嘱,说这种药不许事后吃蜜饯、糖果,怕坏了药性,那当然就更难下咽了。黄尚纲只好硬着头皮开口:


    “回圣上的话,确实是苦。奴婢熬好后尝了半碗,也苦得了不得呢。但药哪里有好吃的呢,只盼着皇爷喝完能仙体康健,苦也就不怕了。”


    说到此处,黄尚纲不由心里打鼓。飞玄真君万寿帝君的脾气他是知道的,就算病势所迫不能不喝这样的苦汁子,喝完后脾气也绝对不会好,搞不好又要阴阳怪气发作一番。但出乎意料,飞玄真君啧了一声,却没有显现什么不快的神色。相反,他沉吟片刻,居然露出了一个微笑——一个轻松、悠然、快活得叫黄尚纲心里发抖的微笑!


    妈呀,这一碗药的药性怕还是不够呀!


    “李时珍的医术是好的。”圣上金口玉言,亲自赞许:“不过这人毕竟还是肉体凡胎,道行不够。要想明白朕的意思,体察朕的心意,他还得修。”


    修什么?怎么修?——黄尚纲汗毛都立了起来,一句话也不敢多说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天下又有几人明白朕的心呢?”虽然心腹太监一语不发,皇帝仍然自言自语的接了下去:“朝廷中这么多文臣武将,或者顺谀,或者忤逆,没有一个是朕的知音。数来数去,大概也只有穆家那个孩子能体会一点朕的意思……但他到底是太年轻,还得历练。不过嘛,礼失求诸野,朕也是万万没有料到,朝中那些饱读圣贤书的废物们各个都不能明白朕的心意,反倒是泰西的外藩领会到了一点意思……”


    黄尚纲:?!


    这话越说越癫,他连半个字都不敢接了。但所幸皇帝也不需要他接。在絮絮叨叨的自言自语之后,飞玄真君脸上又露出了某种诡异而奇特的表情——似乎喜悦,似乎快活,似乎飘飘然欲飞升为仙,却又不得不强自忍耐而不能随意倾吐的神色。


    作为皇帝自小的亲随,黄尚纲是很熟悉这种神色的。几十年前武宗皇帝龙驭宾天,大安朝的皇位哐当一声砸到了全无准备的兴献王世子头上,而接到京城的旨意后,皇帝也曾露出这种似笑非笑似喜非喜,不得不强力压抑心中亢奋的神色。


    但现在有这样天大的喜事吗?现在是高兴的时候吗?


    黄尚纲寒毛直竖 ,不由打了个冷颤!


    ·


    喝完药后,皇帝挥手让心腹太监退下,自己又半躺着缩在了被褥中。如此坐了片刻,他到底还是忍耐不住,又悄悄打开了天书屏幕,又一次阅读他已经重温多次,几乎可以全文背诵的内容。


    而每一次阅读的体验也极为相似。不管有多么地熟悉这一套文本,读到“高贵的克制”、“崇高的品格时”,皇帝仍然感觉周身舒爽百骸畅通,一口清气从头顶直灌脚心,大有醍醐灌顶之感——要不是登基多年偶像包袱实在太重,飞玄真君都恨不能往被窝里一滚,咬着床单爽到全身战栗了!


    外国马屁的劲儿就是大,就是上头,就是别有一番不同的风味,仅仅只需三言两语,就能把我们老登从心底给拍美了!


    喔当然,这倒不是说我们老登崇洋媚外只喜欢外国洋马屁不喜欢中原本土马屁。事实上中原的马屁比喻精妙用典高深措辞委婉,绝不是外藩可以媲美的;但也正是因为太过于含蓄委婉,难免就失了这种开门见山毫无掩饰的强烈冲击感。再说了,人家外藩传教士的马屁并非是有求于人违心而发,而是实实在在出自真心,这样真诚、恳切、毫不做作的舔法,怎么不让见惯了虚伪的老登大呼难得呢?


    李再芳黄尚纲称许皇帝是圣主,那是私心偏爱皇帝;闫分宜许少湖称许皇帝是圣主,那是有求于皇帝;但现在就连不相干的泰西人都称赞皇帝了,那不恰恰说明飞玄真君万寿帝君的确就是至圣至明仁慈公正的古今第一圣主吗?


    真君,有道啊!


    这种精神按摩可真是太刺激了,刺激得第一次翻开天书的皇帝忍耐不住,居然当着几个大太监的面格格笑出了声来,声音喜悦甜腻得叫人恶心,险些把侍奉的黄公公吓个好歹;人前还勉强能够忍耐,驱散众人后皇帝窝在自己的小被子里反复阅读精华,真是恨不能立刻跳起来穿好他的道袍青叶冠,跳一段大神抒发自己的喜悦之情!


    这真不能怪真君阈值低碰到点好消息就狂喜乱蹦,实在是天书给的量太大,劲太足,太对真君胃口了——无论如何的刻薄尖酸阴狠,皇帝的敏锐性是从来不容怀疑的;而恰恰是从泰西人那些浅白粗俗的马屁中,皇帝察觉到了三个紧要的关键:


    第一,他飞玄真君依然紧紧掌握着权力,甚至权威还在扩大;否则泰西人的印象不会这么深刻。


    第二,虽然依旧不知道那个“甲寅变法”是什么玩意儿,但这玩意儿是毫无疑义的获得了巨大的成功,捞足了银子,存够了粮食,甚至还顺带着安抚了百姓,一鱼三吃,比杨廷和那一套不知道高明到哪里去了。


    第三,这个成功的变法并没有妨碍他飞玄真君万寿帝君享受生活。真君依然可以躲在西苑优哉游哉的悟道修玄,把持着大权舒舒服服的享受变法的结果,而不必多操半点心。


    简而言之,不用很忙很累很麻烦就可以变法成功摇身一变为千古一帝——这他妈谁不喜欢?!


    别看真君现在拟人成这样,当初坐上皇位踌躇满志的时候其实也是有雄心的;就算物是人非事事休,底线崩塌到一败涂地,在午夜梦回的时候,也未尝没有一点励精图治的心——当然,你要让真君克己复礼虚心纳谏耗尽心血更除积弊,那多半也只有算了;但如果躺着就能躺出个圣君仁主来,那真君肯定感兴趣啊!


    当然,单说一个“躺”字还是太粗鄙、太没有美感了。真君就非常赞同这些外藩洋道士的理论,认为这是他一以贯之的“无为而治”的功效。至于为什么一以贯之的无为而治非要等到甲寅变法后才有如此效力,那当然是因为大臣们把他的好心给执行坏了——闫分宜许少湖什么的都在管朝政,他们能管吗?管不了,没这个能力知道吗?都是这群废物老登占据要津,才把朝政办坏了!


    事实证明,飞玄真君过往对自己的评价还是太低调,太保守了。他原本以为自己还略逊唐太宗一筹,但现在看来,他其实也不比李二差上什么。李二的贞观之治好歹还有房玄龄魏征长孙无忌,他有什么?他拖着这么一群妖魔鬼怪都能变法成功,这还不能说明能力吗?


    真君心满意足的在被窝里打了个滚,尽情体会那种飘飘然的喜悦,如今他的心境完满充盈到了极致,唯一不足的大概只有那点若有若无的焦躁——八年毕竟还是太久了,急等着钱花的真君有点迫不及待了。


    他琢磨了片刻,相当之自然的下定了决心:


    “还可以给穆祺加一加担子嘛!这个孩子还是可以大用的。至于其他的什么张、海等诸人,让司礼监悄悄斟酌着看一看也就是了。”


    好用就往死里用,这才是我们老登的风范呢。


    ·


    “我总觉得进度太快了。”穆祺道:“如果八年时间就能发展成这样,那事情的进展大大超越了我的计划,必须要做出调整……”


    坐在屏幕对面的刘礼翻了个白眼,很不客气的呛声:


    “你是在凡尔赛吗?”


    穆祺轻飘飘瞥了他一眼,刘礼不再说话了。


    无论所谓的历史回响是如何的暴论频出,里面的只言片语都的确给了穆祺莫大的启示,以及某些难以言说的忧虑。这种忧虑不能对外泄漏,也就只有找同病相怜的几个瓜皮倾吐——当然,作为三人中最瓜的瓜皮,有幸阅读了全文的刘礼立刻捕捉了关键,曾经就什么“癫狂”、“豆汁”大开嘲讽,笑得滚来滚去,忍耐不住。


    不过穆祺也早有准备,稳准狠的踩中了对方的痛点——刘礼手上也是有历史回响的,而根据泄漏的只言片语来看,北伐成功后的相父声望更隆香火更甚,甚至连刘礼和他爹昭烈帝的牌位,都被供奉在了武侯祠中。


    这种事往好了说叫君臣合祀,尖酸一点就叫蹭香火。活着抱人家大腿死了蹭人家香火,你们老刘家这口软饭吃得值啊!


    刘礼好歹有点羞耻心,还不敢躺下来打滚大喊相父的软饭就是香,所以被穆祺怼了一句之后只有闭嘴,现在都有点萎。


    穆祺挥一挥手,屏幕中弹出一副新的地图。这是他花费历史偏差值兑换来的工业区发展图表,以各种颜色的圆点标记出了甲寅变法之后大安国土上各类工厂数量的变更。刘礼仔细看了一回,不觉有些诧异:


    “你这个工厂的布置……”


    再怎么瓜皮,人家也是有基本的战略目光的。如今扫一眼工厂分布范围,立刻就能觉察出不对来。


    “工业区的分布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刘礼皱眉道:“民用工业和兵工厂完全混在一起了,轻工业和重工业也安排得相当近;而且这个工业区的位置……”


    他伸手点了一点,地图上的经纬界限逐一消失,而各处聚集的工业区开始闪现光芒。排除地势干扰后形势一目了然了,这些工业区基本都散落在经济中心及地势险要的要津,尤其是分布于北方的几座大型生产基地,几乎从南到北锁住了京城的咽喉。


    因为缺乏经验,工业化早期的生产分布必定是相当凌乱的,能够呈现这样明显的规律,肯定是有人在蓄意引导。


    穆祺道:“我想,这应该是未来的我故意安排的吧。”


    “为什么?”


    “当然是为了我的长远目标了。”穆祺心平气和:“怎么,你觉得我辛辛苦苦发展生产力,是为了给飞玄真君服务的吗?”


    刘礼正欲开口,却忽的打了个冷颤——他猛然记起来了,在他们这三人组当中,穆祺一向都是最极端、最癫狂、最不愿意妥协的那一个。他是绝对纯正的,不容丝毫怀疑的,激进派。


    这种激进到不顾一切的人物,会安守本分的为一个尖刻残酷的封建帝王服务,老老实实的缔造一个虚无缥缈的所谓“变法”吗?


    ……当然,对于飞玄真君来说,盛世是会有的,财富也是会有的,连无边无际的权力也是能保持的;但是,由激进派赠送的礼物,可从来都是在暗处标好了价格哟。


    第73章 谋划


    如此沉默了片刻, 刘礼喃喃开口了:


    “你的计划是什么?”


    “我也不是很清楚。”穆祺很坦诚:“说实话,你不能指望我能在现在这种局面下运筹帷幄,提前几十年就预定好结局。大多数时候我也是走一步看一步, 甚至要等到后世的结果展现在眼前,才能勉强猜出事情的进展……”


    他敲了敲桌子,又调出来一份资料。比起啥都不懂只会看着洋人拍马屁然后在被褥里扭得像条特大号蛆蝇的老登, 他这个现代人至少还知道穷根究底, 花费偏差值翻一翻这些暴论的底细。而果不其然,费神一翻后立刻就找出了华点——据这篇暴论引用的资料介绍, 那本由洋道士斯密写成的意林风大作《中华见闻》是墙内开花墙外香, 在中原没有激起什么反响,但流传到欧洲后却大受欢迎, 直接缔造出了后世赫赫有名的“自由放任学派”,主张以华为师,效法大安, 减少管制减少约束,克制权力恢复自由,“管得最少的政府才是最好的政府”。


    ——只能说, 欧陆大儒也是大儒, 上头之后小嘴叭叭的很会念经。


    不过大儒的水平还是有的。斯密的原典里对“自由放任”的论证非常粗糙,仅仅是以飞玄真君的“无为而治”作为证据。而后世的欧洲学士们就非常专业了,他们设法弄到了大安内阁的档案, 在详细统计后得出了一个重要的结论:虽然甲寅变法后整个国家的经济在快速繁荣, 生产活动日益复杂,但内阁处理的公文却并没有明显的变动;如果以公文的数量来衡量政府的权力, 那么经济发展居然并没有导致权力的扩张——这还不能说明大安朝廷“高贵的克制”吗?


    能开宗立派的人就是不一般,你看看这反思的角度和方法, 不比纯粹硬舔的低端货色高明到不知哪里去了?要不是身处其中明晰根底,恐怕穆祺也要被忽悠得精神错乱。


    不过没有关系,欧陆大儒念的经准不准是一回事,人家找出来的事实又是另一回事。从公文数量来判断政府权力确实是非常精妙的思路,如果变法几十年经济扩张十几倍后公文数量居然没有什么大的变化,那只能说明一件事——


    “变法没有触及根本。”穆祺平静道:“国家的制度仍然是落后、保守、腐朽的,这种草台班子一样的朝廷根本没有办法处理过多的事务。它不是不想管,而是纯粹的管不了,或者说根本意识不到自己要管。在朝廷有限的管辖之外,大量的经济活动基本是在毫无约束中野蛮生长,虽然生机勃勃,但也混乱不堪……”


    的确是混乱不堪,从所谓豆汁阁老的尴尬事件中就能发现端倪了——堂堂中华上国的朝廷,居然连一个最基本的合同预估都无法完成,直到粮食运到港口才后知后觉的发现仓库不够,不得不临时紧急调拨;而调拨来的府库又居然破烂成了那个样子,存放半年不到就一烂烂一片,臭气熏得人人欲呕……毫无估计、毫无预期、毫无管理,和村口唱大戏的有什么区别?


    这种连多余的粮食都应付不了的体制,你指望它去管理像摊大饼一样迅速扩张的经济活动,那实在是想太多了。


    可能是在相父身边呆久了,对这种虫豸满地人均佞幸当杀未杀之人满坑满谷的情形太过陌生,刘礼一时愕然不语,却又猛的醒悟了过来:


    “不对吧。朝廷都摆成这样样子了,经济是怎么高速增长的?”


    卧槽难道你小子还真是个隐藏在激进派中的放任主义者不成?!


    “因为新兴的经济体获得了源源不断的技术支持。”


    穆祺随意挥一挥手,召唤出一副地图:“这是变法第三年的工业分布图,绝大多数工厂都只是小规模的纺织作坊,炼钢的高炉和采煤的矿场有所增加,但依旧只是农耕时代的小打小闹。”


    他再挥一挥手,地图随之更易,星星点点的工厂从各交通要道长了出来,已经笼罩了大半的国土:“到变法第十年,炼钢高炉与煤矿数量增加了一倍以上,说明已经在工厂中推广了大型机械的使用,效率进一步增加。”


    “什么大型机械?”


    “对钢铁和煤炭的需求如此之高,多半是原始的蒸汽机。”


    刘礼被·干沉默了。十年时间速通第一次工业革命,这种级别的技术扩张只能用匪夷所思来形容,而技术进步所激发出的生产力也必定无可思量——所谓推力够大板砖都能飞,产业革命就是生产中无往不利无所不胜可以生死人肉白骨的金丹,区区十年之间一连吞下七八颗十全大补丸,当然能把经济补得龙精虎猛活力十足,可以拖着朝廷中那些脑满朝肥的老登一起向前飞驰,即使没有什么引导,都能单靠着野蛮生长创飞一切的阻碍。


    自然,这种级别的技术进步是不太可能自发诞生的,必定是有人蓄意操纵主动出手,以开了外挂一样的眼光反复为生产注入活力。而这种揠苗助长助长一样的生产力狂飙,效果也必定是相当微妙——大安的衮衮诸公们连管理旧时代的生产方式都吃力之极,甚至还得依靠海外的白银才能统一货币;现在让他们去管理什么蒸汽机炼钢炉,但真的是太为难人了。


    换言之,朝廷对经济的约束必定是越来越弱,越来越小,越来越臻至欧陆大儒所鼓吹的那个“无为而治”的放任主义。但这种放任并非主观意愿而纯粹是客观上的无奈,变法越到后期,大安的体制就越发畸形——一个萎缩的、孱弱的、只能依靠本能行事的大脑驾驭着一句强大而健壮的躯体,表现出来的效果当然会非常之诡异。


    刘礼低声道:“这不就是吕布骑狗吗?”


    “吕布骑狗一般指核心强大,边缘衰弱。”穆祺纠正他:“实际上大安的局势恰恰相反,所以这不应该叫吕布骑狗,应该叫阿斗骑赤兔——还得是三岁的、没有赵云护送的阿斗。”


    刘礼:…………


    刘礼对他怒目而视,穆祺却浑然不以为意:


    “这种失控是全方位的,并不仅仅局限在一点工业上。实际上,在经济扩张的同时,造纸业与印刷业也在迅猛发展,印刷作坊的数量翻了二十倍还有余——仅仅以现在这点印刷量,皇帝就已经是手忙脚乱、完全不能控制了,如果数量再翻上二十几倍,那该是……”


    他卡了一下,思索片刻之后,才搜罗出了恰当的形容词:


    “那该是何等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境界啊!”


    ——到了那个时候,飞玄真君也不必操心什么《西苑春深锁阁老》啦,比《锁阁老》更刺激劲爆百倍的玩意儿四处散播人手一本,查无可查禁无可禁,最后只能躲在西苑摆烂了事。


    刘礼没好气道:“所以你是蓄意要搞出这种生机勃勃了?你想干嘛?”


    “很简单的一个实验而已。”穆祺从容道:“技术进步与自由贸易是无往不胜的灵丹妙药,服上一粒就能让经济起死回生,高速增长……可世界上难道有完全没有副作用的好东西吗?这样的灵丹妙药吃得太多,会有什么后果呢?”


    刘礼皱眉:“技术进步太快,当然会……”


    他忽然不说话了。


    再美妙的药物也是有副作用的,尤其是这种药物的效果还如此之猛烈;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不受朝廷控制的生产力当然也会孕育出不受朝廷控制的上层建筑;而恰巧,作为见多识广的现代人,他非常清楚,那些繁星一样的工厂、作坊与贸易港口里,隐伏着的是多么可怕而宏伟的力量。


    一旦这些力量摆脱了控制,一旦这些力量意识到了自己的利益,一旦这些力量活跃起来——


    他声音都变尖了:“你是要——”


    “不是‘我是要’,而是‘我将要’。”穆祺纠正他:“实际上在系统泄密之前我都没有什么明确规划,直到看到了这几张地图后猜出来了将来的计划——当然,这个计划的确很匪夷所思,用生产力撑死一个封建王朝什么的……”


    这句话还真是贴切,狂飙的生产力是不可能长久容忍一个落后制度的,新兴事物必然会撑破腐朽的胎胞,从旧事物的残骸里诞生出更加强壮,更加有力,更能与生产力相适宜的社会。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如果生产关系太过于落后,那么掌握着先进技术的力量就会撕烂这个关系,为自己量身打造一个全新的制度。


    这是两人都很熟悉的过程,伟大的变革,光辉的更替,文明永恒的新陈代谢。


    “你说得也太轻巧了!”刘礼大声道:“‘撑死’!难道技术到了之后社会就会自然而然的进步吗?事情哪有这么简单!”


    “事情当然没有这么简单。”穆祺心平气和:“所以我才特意调整了工厂的布置嘛。”


    刘礼目瞪口呆。


    “将生产武器的兵工厂安放在工业园区附近,意味着一旦工人组织起来,就可以迅速控制武器库。工业园区紧挨的就是交通要道和经济中心,一旦被起义军控制,整个国家的经济立刻就会陷入停摆。然后再以发达的文化产业和通信技术向四面宣扬自己的主张,那就是群起响应的节奏了。”穆祺娓娓道来:“这是典型的三心震荡的思路,由文化中心带动经济中心,由经济中心弹压政治中心,最后摧枯拉朽,一举成功——任何一个近代国家都绝对不会容忍这样的局面,但现在嘛……”


    统治技术也是有一个迭代升级过程的。封建王朝很擅长应对流民、应对藩王、应对叛乱,但却绝不可能了解这种前所未有的造反模式,属于新时代的伟大力量。可世界上最要命的,恰恰就是这个信息差。


    “当然,仅仅靠这一点还不够。”穆祺点一点屏幕,从中召唤出一片新的论文——看来为了今天的几句话,他也算是花了血本了:“为了增加胜率,我还得在军事上动一点手脚……”


    论文中的图表闪闪发光,显示在甲寅变法之后,戚元敬等新锐将领都得到了极为迅速的提拔,跃升到了极高的位置。自然,这倒不是说戚将军会偏向于穆国公世子,穆国公世子也并不在乎什么兵权,他需要的是另外的东西:


    “戚元敬练兵有个习惯,喜欢选用吃苦耐劳的矿工;因为工人天生就有组织性。”穆祺道:“如果将这个习惯继续推广,照着他的办法多多的练兵,那就意味着大量的工人会进入到军队之中。他们会学到军事训练的技巧,掌握临阵杀敌的本领,明白组织军队的要义。这些人一旦被军队放回去,那效果嘛……”


    完全不受控制的经济,野火一样蔓延的舆论,接受了军事训练的工人,把守着要害的工厂……这就是穆祺精心为飞玄真君为后续君王所准备的大蛋糕。这个蛋糕的每一口都是甜的,只有吃到最后的最后,才知道等待着皇帝的会是什么。


    刘礼愣了片刻,只能道:“你这想得太顺畅了……万一有人破坏呢?”


    “那就让他破坏吧。”穆祺耸耸肩:“如果要破坏我的计划,大概有两个办法;第一个是在现在就觉醒前看五百年后看五百年的眼光,摇身一变化身为世界上最厉害的经济学大师,隔着几百年的经验一眼看出我的用心;第二个办法就是痛下决心狠狠改革,将这么个破烂溜丢的制度改造得能够适应生产力管理生产力为止。两个办法随便选,我都没有什么意见。”


    刘礼:…………


    显然,如果大安朝真有这样牛皮可以以一人逆转生产力发展趋势的伟大人物,那也用不着穆祺来救场子了。纵观整个王朝历史,有本事能动一动制度的大概也只有张太岳一人——但且不论他有没有这个能力办这样的大事,就算真的要忠心保卫王朝一百年,那还有皇权这个无大不大的顶级猪队友在拖着后腿呢。


    改造制度?你是不是太瞧不起我们摆宗啦?!


    这就是阳谋,一旦开启便万难拒绝的阳谋。不过……


    “……我原本还以为你会亲自动手。”刘礼慢慢道。


    “一代人做一代人的事情啰。”穆祺道:“我当然也想过亲自动手,但时间很可能不太够了,而且也未必料理得干净。”


    说到此处,穆祺也不觉停了一停。在穿越之初,他不是没有升起过这样激烈而躁进的念头;但封建制度却的确是世界上最绝望的恶龙,可以轻松碾碎掉一切徒劳的抵抗;而到了现在,他才终于明白了自己的责任。


    功成不必在我,而所为必不唐捐;新生的力量即将冉冉升起,如日未央;为了这光辉灿烂的新世界,稍微的忍耐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曾经见识过这个新世界,所以当然不会怀疑新生力量的强大。这个新生的阶层曾经他们的时代取得过那样辉煌而伟大胜利,那么同样的,在这个新的世界里,它也必将以自己不屈不挠的努力达成自己的目的——在这样的目的面前,他那一点小小的聪明又算得了什么?


    不过,在新生的力量登场之前,前辈们还得履行最后的使命,做好打扫舞台的工作。


    “……当然,变法的进程如此之快,生产力发展如此之快,还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穆祺叹息道:“速度快到了这地步,很多东西都要被迫加速了。”


    刘礼:“……你要干什么?”


    “巨大的变革最害怕的就是外部干涉,所以得提前把外面一圈给处理好。”穆祺道:“在军事技术与组织力占据绝对优势的前提下,彻底扫平周遭的势力,确保在国内陷入僵局时外敌无力干扰,给新的力量腾出充足的、完全的发展空间。所以,可能在变法初步完成之后,就得逐一对蒙古倭国和女真人动手。当然,东南亚也不能疏忽,交趾也是很大的麻烦……”


    他停了一停,又道:“……而且吧,这也有我的一点私心。大概是生性过于软弱吧,我总还是不想流太多的血。”


    “……啥?”


    “革命是一步一步发展的,在事情的最开始往往并没有人想大开杀戒,直到环境一天比一天紧张,局势再也不受控制。”穆祺道:“如果扫平了外敌,那么起义就可以在一个相当宽松的环境中进行,不必担心外来的干预。在这种氛围下,只要皇帝没搞出太多血债,是很有可能保住性命,平稳离开的。”


    “这也算是我对老登的一点报答吧,我果然还是个保守派啊。”


    第74章 贸易


    六月二十五日, 飞玄真君万寿帝君再次召见了监国的裕王及内阁,就重大事务作出训示。


    李时珍的医术果然是神乎其神,又或者是飞玄真君心情大好体质强壮, 短短几十天的功夫,皇帝居然已经能太监的搀扶下下地行走,口齿清晰的发表意见了——当然, 这些意见仍然是简短而精要的, 通常不会超过二十个字,因为头部的后遗症并没有完全消除, 说多了就容易流口水, 然后啊巴啊吧,一塌糊涂。


    但不管怎么样, 皇帝毕竟没有蹬腿,而且还神志清醒精力充沛,可以充分表达自己的意愿。那么在大安这种绝对的皇权体制下, 所有人都只有立刻归队,表达对飞玄真君万寿帝君毫无保留的忠诚和驯服,而飞玄真君亦绝不放过这个机会, 开始在问答之间打压替他看了几个月朝政的裕王, 有意无意的重新塑造皇帝权威。


    大概是憋了这几十天一语不发,已经是忍得口中都要淡出个鸟来,所以这一次训示中阴阳怪气的浓度大大超标, 熏得连久经考验的内阁重臣们都忍耐不住了。汇报之中, 裕王但凡有什么事疏漏了马虎了,盘坐在软榻上的飞玄真君立刻抬一抬眉, 轻描淡写接过李再芳递来的药茶,吹一口气慢慢细品;满殿重臣就只有站立不动, 如芒刺背如鲠在喉,在绝对的沉默体会难以言喻的紧张;但如果事情办得太好太积极也不行,因为飞玄真君会抬眼看自己的亲儿子,然后很和蔼、很缓慢的说出一句话来:


    “做得倒是不错。朕的儿子对朝局这么上心,以后可以自己慢慢的管嘛。”


    众人:…………


    哪怕大家都是在真君的大阴阳术中历练出来的,也实在被他这种近乎不可理喻的神经质弄得有些心力交瘁了。而首当其冲受害最深的则是裕王——他也不是没有想到过今天的局面,所以全程基本是只答不辩疯狂道歉;但飞玄真君的一张利嘴确实是攻击力强悍,三言两语就破了他好大儿的防,直接把人给整懵逼了。


    真君搞了这么多年的二龙不得相见,他两个儿子对亲爹的了解还远不如司礼监的太监,也基本没有什么接触政务机会。先前距离产生了美感,可能还真觉得国家中枢是什么坐而论道揖让而升的高端场所,现在被劈头盖脸的阴阳一顿,一颗可怜的小心脏立刻就破碎了:


    我的妈呀,朝廷就是这么办事的吗?


    这种在大剂量pua里掺杂少量正事的搞法,对刚刚涉足朝政的裕王来说还是太刺激了。而且现在又没有贴心贴肠的高师傅在旁边时时庇护,性子本就柔弱的裕王只能目瞪口呆,畏畏缩缩的垂首听飞玄真君发爹瘾。


    ——说来也是可怜,在场的都是被口水磨练出来的老油条,承受力绝不是寻常可以比拟,但裕王这种普通人就很难抵御精神压力了。如果细细想来,搞不好裕王就是被自己亲爹的狂悖和无常整出了习得性无助,上台后双手一摊直接将朝政全权委托给了内阁料理,才有了后来高肃卿张太岳接连主事,贤人当轴后国事几乎复兴的局面。


    ……咦这么说起来还真是祸兮福之所伏,要是老登多活几年再折腾折腾自己的好大孙,搞不好还能让摆宗学会共情,在压力中通晓一点人性呢。


    敲打完好大儿之后,真君心情愈发畅快。其实按李时珍的医嘱,他现在刚有好转,绝不能劳心费力思考太多,所以暂时也不可能解除裕王监国之权。如今阴阳怪气嘴炮一番,除了敲山震虎威慑不轨之外,纯粹就是找找存在感。这几个月大家埋头办事老实当差,日子也过得太舒服太顺心了。这样轻松友爱和谐团结的氛围不利于政客们的奋斗,所以总得让老登出来发表一番妙论,才能让大臣们知道自己是在谁的手底下混一碗饭吃,以及这碗饭到底有多难吃。


    带着大家忆苦思甜重温旧梦之后,真君心满意足的停了一停,在人群中逡巡片刻,选择了他下一个迫害对象:


    “穆祺上来。”


    穆国公世子愣了一愣,老老实实的站了出来,恭敬行礼。


    皇帝简短道:“朕看了公文,你和闫东楼办的海防海贸很好。”


    听到“闫东楼”三个字,左右侍立的几位重臣稍稍抬头,不觉望向了站在前方的闫阁老。朝廷高层都是各管一摊,除了皇帝下旨公议之外,基本不会过问同僚的政务;大家都知道穆国公世子管着海贸海防和宗藩改革,只是没想到现在居然是和闫分宜的亲儿子一起在办事;如今听皇帝提到这么一句,各位人精的心里都有了嘀咕——闫分宜这几日明里暗里都在和穆国公世子为难,刀光剑影处处险恶,看起来还颇为惊心;但私下里居然还纵容自己的儿子和对头搞合作?


    这老登到底要做什么?


    穆祺躬身谢恩,又道:“陛下过赞,臣愧不敢当。海防的事情牵涉国家的根本,在上是仰赖陛下殷殷垂谕,深谋远虑;在下是仰赖各位堂官实心办事,才有如今的一点成就。在料理朝贡及海贸的诸多事宜时,工部侍郎闫东楼便曾参赞机要,于筹款及招商诸事多有见解。至于臣厕身其中,不过略尽绵薄而已。”


    好歹在御前混了这么几年,世子还是吃过见过的。这一番话向上恭维皇帝,向下分功诸位大臣,顺手还抬了合作伙伴一把,向上向下都管理到位,是相当得体,相当有身份的。


    但正因为如此之体面从容切合要害,方才还微有诧异的诸位重臣心下一紧,立刻生出了莫大的波澜——朝中有公事有私事,仅仅是合作办点公务还不算什么;但如果能让世子特意在皇帝面前提上一嘴,那闫东楼和穆国公府的关系就实在是不可言说了!


    龙头一望点石成金,皇帝的注意绝对是这个时代最为珍惜最为罕见的政治资源,不要说这样长篇大论的夸赞什么“实心用事”,哪怕只是在御前轻描淡写点上一点,那也是一字千金莫可比拟,足以让人感激到至死不忘的重大恩惠——但现在呢,现在世子三言两语,居然就把这个恩惠给出去了!


    你要说这两人之间没啥勾结,纯粹是一片公心为国办事,猜猜衮衮诸公会不会信?


    所以一瞬之间,看向闫阁老的目光立刻就不对头了。先前还是隐隐约约若有似无,但现在就是凌厉老辣尖锐如刺,带着莫大的怀疑与深究——当老子的唱白脸公开跳反,做儿子的唱红脸私下勾搭,你们姓闫的是几个意思?


    一鱼两吃是吧?!


    当然,现在大家还搞不清楚闫家一鱼两吃的真正目的,但这也不妨碍各位重臣以最大的恶意揣测闫分宜的黑心烂肝与阴狠毒辣——我们得罪不起飞玄真君,还不敢猜忌猜忌你吗?


    被这样怀疑而尖锐的眼光包围,即使以闫分宜的城府之深,一时也颇难承受。但偏偏形势如此,他又实在无力回驳(难道躺下来打滚说儿大不由人?),只能干站着发呆而已。


    殿中气氛诡秘异常,偏偏又无人吭声。皇帝的目光轻飘飘扫过,再问出一句:


    “朕看你昨日上的折子,海防上似乎还有麻烦。”


    穆祺微有诧异,心想老登莫名其妙还会关心起了海防海贸,真是天上下起了红雨;于是斟酌片刻,小心解释:


    “如今内阁给兵部拨了银子,在打造火器,选练水手,但现在战船不够,就是人手齐备,也无用武之地。”


    “既然战船不够,为何不造船?”


    世子束手道:“回陛下的话。海事荒废已久,造船的工匠都要重新挑选。而且……而且中土地力稀薄,可充作船只龙骨的大木头也不足了。”


    数十日之前穆祺以掌机要的名义接手海防,下了狠心仔仔细细查过一遍,才知道当下最大的麻烦,最难以逾越的障碍——在第一次工业革命完成,铁甲舰发展成熟之前,建造大型船只绝对离不开巨型树木;可偏偏中华大地开发已久,五百年以上的巨木基本被砍伐殆尽,实在是难以承担了。


    十年陆军百年海军,在前工业化时代,造船业就是这样奢靡到匪夷所思的行业。可以用来造船的木头只有那么一点,用完了就只有等百余年后环境再更新版本。而中国历来的木制宫殿又消耗实在太多,上千年的营造折损下来,可以用在海船上的资源已经所剩无几了——兵部总不能把紫禁城的大梁拆了去造船嘛。


    问题这样的尴尬而具体,也无怪乎历代皇帝都视而不见,干脆采取鸵鸟式的逃避政策,但逃避显然不能解决问题,穆祺稍一踌躇,终于开了口:


    “以现在工部储备的木料,最多也只能造一些七八尺的小船,用之于长江或可,却绝难在汪洋大海中取胜。为今之计,还是得设法建造大型的舰艇,否则海防无从谈起……”


    他话还没说完,全程默然的闫阁老忽然开口了:


    “大型舰艇?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世子到哪里去找数十丈的木头呢?”


    他停了一停,又故作惊讶:


    “不会是到云贵辽沈一带去砍伐吧?想来想去,现在也只有这两处还有木材了。”


    闫家是靠搞工程修道观爬到的现在这个位置,对全国的木料分布了如指掌,所以听到世子提了一嘴木材,立刻就能将老底摸个清楚——没错,历代开采数千年以后,大概也只有开发较晚人烟稀少的云贵及辽东深山,还可能有尺寸足够的参天巨木。


    换言之,如果真要砍伐巨木建造大型船只,也只能派人到这种地方亲自勘探取材,然后再开辟山路填平沟渠,派民夫一路拖拽入京——且不说这一方巨木沿途运输的惊人开销、征发劳役耗费民力必定多有死伤;就是政治上的微妙压力,也委实万难克服。既然“只有”这两处有大木材,那彼此占用的份额可就很难划分了:皇室也还指着这些木头修宫殿修陵墓呢。


    果然,闫阁老又补了一句:


    “先前禁苑失了火,老臣还想着设法补修上,只是这几日忙昏了头浑然忘了,倒是世子费心想在前头。还是年轻人有担当。”


    要是先前还有点模糊,那现在满殿都听出来了闫分宜话里话外的阴阳。只能说老臣毕竟是老臣,官场历练了几十年后锋芒内敛,挖坑也挖得毫无烟火气——什么叫“有担当”?年轻人心心念念只想着砍木头造船耀武扬威,他这个老臣却是忙昏了头也要记挂着给圣上修园子赚体面;相形之下的反差何等之强烈,无疑是向飞玄真君释放了一个鲜明之至的信号:


    不懂事的年轻人知道怎么体贴君心吗?还得是闫分宜这样的老baby才晓得疼人呐!


    所以,轻飘飘抛出杀手锏后,闫分宜压根没朝世子看一眼,而是径直望向飞玄真君,等待着胜利结算。以他与圣上之间不言而喻的默契,皇帝在维护自身利益上是绝对不会含糊的,所以很可能会出手敲打不知轻重的穆国公世子,巩固他闫阁老的权威。


    但出乎意料,皇帝明显犹豫了片刻,却居然一语未发。


    闫阁老:?


    就在这要命的一个迟疑里,世子抓住机会开口了:


    “阁老的错赞,我只有惭愧而已。但我也并不敢打云贵的主意,只是听工部侍郎闫东楼说起,似乎可以从海外的豪商手中买木头。”


    闫阁老:?!


    闫阁老一脚踩空,登时怒从心起,真恨不能立刻飞回去唾自己那个败家儿子一口——什么劳什子的“海外豪商”?他这个做亲爹的都还一头雾水,这姓穆的居然就先晓得了!老子是叫你去私下打点打点关系不要搞得太僵,公对公私对私两样要分明,但老子可没教你整个人都贴过去!


    奶奶的,成何体统!


    当然,这就有些冤枉小阁老了。小阁老或许在世子面前提过一嘴与海外商人的往来,但从中发挥出什么买木材的主意,却来自于世子的自我发挥——他总不能拎着本世界大航海史说现在东南亚的贸易活跃得很大大的有钱捞,所以看来看去,干脆就请熟悉海贸的小阁老来背这口大锅。


    至于闫阁老回去如何与自己的亲儿子算账,那就不在世子考虑范围之内了,他又解释了几句:


    “数十年前,泰西的英吉利人、荷兰人、葡萄牙人等以坚船利炮在天竺开辟了拓居点,买卖香料、布匹和各色宝石,获利颇丰。天竺气候湿热,植被众多,参天巨木比比皆是,大可以取长补短,应付现下的需索。”


    大安远没有满清的封闭腐化,在场的重臣们保守是保守了些,但对东南亚及天竺等地的气候物产还是颇为熟悉的,所以心下稍稍琢磨,居然也看不出什么破绽来。倒是飞玄真君沉吟片刻,缓缓发问:


    “工部买来是要造战船的,他们也肯?”


    世子恭敬道:“商人惑于重利,当然愿意卖。沿海就有不少船商买英吉利人的木材,只是规模太小,不成气候而已。”


    大航海时代是资本主义最为纯正,最为原始的起点。在这种蛮荒混乱的时代,愿意抛家弃子顶着十分之一的生存率出海奔波的行商无一不是最狂热最魔怔的利润追求者,为了百分之三百的利润绝对愿意卖出自己的绞索。


    而诸多海商之中,英吉利人又尤其是资本主义利润机器的佼佼者,行走在人间的资本欲·望化身,绝对可以算得上此世界全部之恶,能让撒旦都改名叫小撒的绝世高手——欧洲人对天竺的觊觎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荷兰人法国人甚至布局得最早最缜密;但一番龙争虎斗下来,为什么偏偏是英吉利人渔翁得利,获益最大?——因为事实雄辩的证明了,论起搞殖民主义烧杀抢掠做生意毫无下限,我带英不是针对谁,在座的各位都只能算垃圾。


    这种资本的活化身非常可怕,但只要银子给够,它也的确是什么都愿意卖,什么都能卖,什么也都敢卖。实际上,木材贸易一直都是英占天竺重要的利润来源,英国佬为了扩大出口在天竺滥砍滥伐,砍下的树木无法运出,甚至在山中堆积到腐烂生虫;而这个时候,一个慷慨、稳定、可靠的大客户愿意一口吃下多余的份额,彻底消除生产过剩的忧虑,怎么不是一种天大的喜事呢?


    这就是自由市场无形的大手,建议英吉利商人给甲方磕一个。


    皇帝道:“远洋运送木头,怕是所费不少。”


    “回圣上的话,钱当然是要花的,但还是比从云贵伐木省得多,否则英吉利人也做不成这种生意了。”世子俯首回话:“海运到底比陆运便宜得多,天竺木植丰富,也不必费力勘测;再有,英吉利人在控制成本也很有心得……”


    什么心得呢?概而言之就是英吉利人的大缺大德比封建主义王朝还要离谱,是真正能在骨头里榨出油水来。如果在云贵开采木头千里运送入京,死伤民夫太多骚扰太甚,沿途的州府是必定难以容忍的;更别说南方还有海刚峰这把神剑在,搞不好就是一发大招直奔老登而来;但对于带英来说,什么叫“死人”?我把死了的开除人籍,那不就一个都没死吗?!


    世子交代完毕,飞玄真君默默无言,似乎还在思索,刚刚吃瘪吃了小半刻钟的贴心老棉袄闫分宜则终于逮住了机会,他停了一停,以一种颇为惊讶的口气问话了:


    “世子的意思,是让那些英吉利的蛮夷将木材直接送进京城?”


    “可以照太宗皇帝时以海船运输粮食的先例,命英吉利人将木材运至天津或山东,路程上便能俭省不少。”


    等的就是你这句话!闫阁老的嘴角露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你小子要只在南方搞海贸搞互市,天高皇帝远也就不说什么了;天津和山东是京畿的锁钥,轮得到你胡作非为吗?纵容外藩的船只靠近天津,万一被窥探到了京城的防卫怎么办?蛮夷闹事怎么办?年轻人就是不知道天高地厚,还是得我们这些老前辈来掌掌舵!


    仅仅顷刻之间,闫阁老就在胸中铺排出了一趟绵里藏针含沙射影的说辞,足够洗刷干净自己这半日以来蒙受的屈辱——他将在满朝重臣面前雄辩的证明,虽然闫东楼这个逆子是胳膊肘往外拐不可救药了,但他闫分宜倒穆的决心是坚定的,无论死缠烂打也好,以大欺小也罢,横竖可以彰显自己与穆国公府划清界限的政治态度。所以,他清一清嗓子,已经准备开口了——


    “那也好。”皇帝道。


    闫分宜:……啊?!


    “你去办吧。”皇帝又说。


    这一次不止闫分宜,连穆祺都愕然抬头,几近于失礼的看了一眼轻纱之后的飞玄真君。


    说实话,他对真君的阴阳怪气尖刻难缠是有充分的心理预期的,因此事先已经琢磨好了一整套解释的话术,譬如大肆渲染天竺香楠香樟檀木等等高贵的木值,暗示可以用进口的巨木来修烧毁的御花园;以历史经验来看,老登对修宫殿修花园还是相当之热衷的,只要挑拨起欲·望后开了这个进口木料的口子,此后的工程不就还是自己说了算?——大不了老子就撕下脸皮不要,把老登修园子的钱贪了来造军舰!


    可万万没有料到,老登居然没有说出一个不字,轻轻巧巧就答应了下来!


    飞玄真君向来不通人性,尤其是今天肆意作妖之后,这一份通情达理便真正是匪夷所思,倒叫穆祺惊异得言语不能,居然愣了一愣,才晓得行礼谢恩。


    飞玄真君随意点一点头,却又瞥了一眼闫阁老。以真君之聪明敏锐,当然看得出闫分宜那点不可言说的心思,只不过毕竟于己有利,也不必干预而已;如今话赶话说到这里,总得给首辅一个颜面,于是亲口点名:


    “闫卿还有什么话说?”


    闫阁老又能说什么呢?方才筹备的一番话已经被皇帝这猝不及防的反应尽数打消。只能无可奈何的找了个万金油的理由:


    “如果要买巨木,经费上恐怕……”


    “海防不是已经拨了几百万银子了?”皇帝不以为然:“不够的再说。”


    此语一出,殿中连呼吸都暂停了一拍。各位重臣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们可还清楚的记得,一刻钟前内阁汇报政务之时,仅仅为了几万两银子差池,皇帝可是将裕王阴阳了足足五句话呢!


    不是,一边是斤斤计较的几万两,一边是手一松就放出去几百万,这偏心偏得是否太离谱了点?


    到底谁是皇帝的亲儿子啊?!


    当然,以飞玄真君万寿帝君的刻薄寡恩自私自利,父子上缘分的浅薄冷淡,恩宠上超过裕王其实并不怎么奇怪。但这种“钱不够再补”的大手笔,往年也只在道士们负责的重大修仙工程上能瞥见一二。可一个世俗出身的勋贵子弟,居然能和老登心心念念的修仙大业比拼恩宠么?


    在场的重臣俯首垂目,一声不吭,心中只转着同一个念头:


    ——皇帝的脑子怕不是真被敲出毛病了!


    第75章 金融


    说实话, 老登的异常的确是吓人了点,吓人到穆祺总在私下怀疑老道士会在喝下一碗汤药后突然恢复往常,然后下一道旨意收回自己良心发现答允过的一切事情(从摆宗的案例看, 他们老朱家不是不可能吐了吃),所以穆祺抓紧时间,拿到许可之后的当天下午, 就立刻派人去请来了与国公府素来相熟的意大利商人儒望, 约定要谈一谈木材上的大买卖。


    这位儒望有泰西教会的人脉,依靠着宗教背景在各国都吃得很开, 也算是手眼通天的人物, 不然也混不到勋贵的圈子里。艺高人胆大,他想了一想, 慨然允诺了下来。


    “既然是世子的话,我不敢推脱什么。但买木料毕竟是大生意,彼此还是慎重的好。”


    “这一点还请放心。”穆祺微笑:“我们家是什么身份, 想必尊驾也很明白。国公的爵位已经是勋贵里一等一的了,当然不会丢这个脸,也绝不敢矫诏欺瞒;如果尊驾不信, 我还可以请闫分宜闫阁老会同作保——闫阁老现在可是内阁的首辅, 朝廷中排行第一的重臣!勋贵里的头头和文官里的头头共同的保证,还有陛下的圣旨在此,尊驾应该没有什么疑虑了吧?”


    这一套小连招的确很有吸引力。而且东南亚最近的确也有点生产过剩的风险, 各大商行开出了上万英镑的价格悬赏能开辟商路的冒险家, 儒望思索良久,到底还是金钱的渴求占了大头, 一狠心答应下来了:


    “世子这么说,我没有不答应的道理。请问世子要买多少?”


    世子反问:“以你的门路, 我们能买多少?”


    “以贵国的货币算,大概二十万两上下。”


    “二十万两?”世子皱眉了:“这是否也太少?”


    即使东南亚及天竺的木头格外便宜,二十万两也就只能买三五根木头而已;木头运到后还要晾干除湿防腐,辛辛苦苦的招揽木匠尝试建造大船(由于海船荒废已久,这个过程怕还麻烦不小),如此折腾下来,怕不是七八年功夫才能整出一组可用的舰队?


    七八年太久只争朝夕,更不用说顶上还有飞玄真君这种阴阳不定随时可能变卦的老登。穆祺思前想后,决定加一加速:


    “二十万两银子太不值什么了,难道是南方的木头不够用了?”


    “木头倒是尽有,就是担保金不够。”儒望有点尴尬:“以我的本金,最多也只能担保二十万两的贸易了……”


    远洋贸易信用是最大的难题。远在天边的东印度公司可不会相信什么国公和阁老的身份,非得要切切实实的保证金不可。大安当然不可能千里迢迢的把保证金运去,按往常的惯例,基本就是由儒望这种两边都有资产的中间人作保,以自己存在东印度公司的股份或现金做抵押,撬动这二十万两的交易。等到交易达成,再从中抽取佣金。


    这种大规模的跨国贸易,保证金的比例起码在两成以上,就算儒望经营已久,应付起来也还是很吃力的。也就是看在国公府交情好人头熟,还愿意担这个风险而已。


    “当然,我还可以到广东找几位同行共同担保。”儒望小心道:“只是外人毕竟不晓得国公府的分量,价格可能就要高上一些……”


    “高多少?”


    “大概要抽四成五的佣金。”


    穆祺嘴角抽了一抽——四成五的佣金!如果花两百万两买木料(考虑到后续海战及维修的需要,这个数字其实已经很保守了),那光是预付给海商的中介费就起码在九十万两以上。木料的毛还没见着一根,白花花九十万两银子先得掏给西洋人,就是穆祺再有担当,也实在扛不下这口大锅。


    大安朝廷到现在都是非常保守的,这么大一笔银子交上去,搞不好会让多嘴的官员联想到什么宋朝的“岁币”!


    这就是大宋大缺大德的后遗症了。赵家的遭遇是崖山之后所有中国人究极的ptsd,永远无法抹去的心理阴影,足以震慑得衮衮诸公言语不能的绝对逆鳞。真要被人往宋真宗乃至完颜构的方向靠一靠,那就真正是千夫所指无疾而终;穆国公府也别混什么朝廷了,找根老歪脖子树提前挂上去得了。


    他不能不以商量的口吻询问:


    “佣金不能再低一点么?我们毕竟要做的是大买卖,赚钱的地方有的是嘛,何必一次就赚完?”


    儒望很为难:“我当然愿意帮助国公府担保,但佣金比例是我们商会的规矩,轻易不好改动。”


    “商会?”世子忽的眯起了眼——他对儒望的来历早有猜测,但到现在才终于抓住了一点切实的证据,于是口音一转,以英文吐出了两个极为惊人的名字:“‘东印度公司还是罗斯柴尔德银行’?”


    虽然英文的口音与语法极为古怪,却依旧能听得清清楚楚,毫无错漏;儒望措不及防,脸色倏然就变了——他的确是英吉利罗斯柴尔德银行驻远东的高级雇员,专门负责的就是开辟中国的市场;但这一层身份隐秘之至,对外则全以海商的面目示人。想不到十几年间毫无差池,却居然叫一个勋贵子弟给骤然点破了!


    是有高人暗中指点吗?还是这个看似疯癫古怪的穆国公世子在扮猪吃虎,胸中另有乾坤?


    到底是行走海外多年的巨商,虽然心中起伏奔腾不能自已,儒望愕然片刻,仍旧强制镇定了下来。对方如此展露锋芒,他也再不敢托大欺瞒,只能同样以英文回话:


    “是罗斯柴尔德银行的规矩;银行在这里创办了商社,为往来的贸易提供担保。”


    穆祺微微一笑,心想果然还是金融资本死要钱,几百年改不了一丁点。身为资本主义行走于人间的活化身,原始积累中每个毛孔都滴着血的超级大怪物,恐怕是没有人能从罗斯柴尔德家族口中抠出一个大子的。


    但这也没有什么关系,世子的神色依旧平静:


    “原来如此。能够做这样的生意,到底还是要财大气粗的豪商才能支撑呐。”


    “虽然财大气粗,但其实利润也很微薄。”儒望小心解释:“毕竟是远隔万里开设的商会,又要辛辛苦苦调运金银满足各处贸易的需要,成本很高的。”


    我们罗斯柴尔德银行就是这样的;甲方乙方只要买卖交易就好了,银行又要放贷又要担保,考虑的可就多了。


    世子不动声色:“所以抽成才这么高吗?”


    “这也是没有办法。”儒望道:“商会只能给大的买卖做担保,不得不把成本分担到有限的几笔贸易中,当然会昂贵一点。”


    “我大致明白了。”世子徐徐点头:“我打一个比方,请尊驾看看对不对——远洋的贸易就仿佛赌场,上了赌场的人都要出赌本。银行则好比是庄家,从赌场的流水中抽成。只不过赌场的门槛实在太高了,有资格下注的玩家只有那么几个,银行为了保证利润,只有提高抽水的比例。”


    儒望恭维道:“世子聪慧。”


    “不敢当。”世子道:“不过,抽成这么之高,难免叫人望而却步,反而窒息了潜在的需求。贵商行应该也明白薄利多销扩大需求的要义,何必做这样杀鸡取卵的事情?”


    这一下可就露馅了!东印度的银行在跨国贸易中混迹这么久,规定的抽成真正是海量专家精确计算出来,一丝一毫也没有走转的;哪里容得一个门外汉指手画脚,一张嘴就要“薄利多销”?


    你当这是买水果呢?


    远洋贸易的客观困境摆在那里,大宗买卖的资金流转就只有这么点,你怎么扩大需求?真当自己虎躯一震霸气四溢,大家就都要纳头便拜呢?银子的事是天下最具体、最尴尬,最容不得差错的事,金融资本神通广大,哪里有外行置喙的余地!


    儒望只有苦笑:“那恐怕是很难做到的。”


    “我理解贵商行的难处,也知道这种大宗贸易风险很大,规矩是不能随便更改的。”世子缓缓道:“不过,不能在大宗贸易上更改,不代表不能引入新的机制嘛。还是要解放思想。”


    “解放思想”?这他妈什么怪词啊?


    “……还请世子指点。”


    “那我就献丑了。”世子从容不迫:“还是谈先前赌场的比喻吧。远洋贸易门槛非常之高,没有二三十万两银子连味道也别想闻一闻,所以赌场内生意寥寥无几,商会逮住一个客户就必须得往死里搜刮;这个门槛是实际的风险造成的,暂时也没有办法降下来。所以事情就只有僵在那里。可人又怎么能被这一点困境阻碍呢?儒望先生,既然原来的赌场限制这么大,干嘛不开一个新赌场呢?”


    儒望愣住了:“新赌场?”


    “很简单。”世子循循善诱,声音温和平静,极有耐心:


    “就以今天的事情为例。大安朝廷进了远洋贸易这个赌场要下一笔上百万两银子的赌注,商会再从赌注的流水中抽钱,这是老规矩;但这还不是结束,在朝廷下注之后商会可以立刻在赌场外面开一个新的盘口,赌什么呢?就赌大安朝廷这一次下注会赢,允许那些只有十万两银子的张三们也进来玩一玩;等到张三下注完毕,又拉拢只有三五万两的李四,赌张三下注会赢;以此类推,李四下注后再让王五来赌,王五下注后再让赵六来赌,不断扩张,不断衍生……”


    世子停了一停,似乎思索了片刻,才下了一个结论:


    “……这可真是子子孙孙,无穷匮也啊!”


    他转过头来,殷切的看着目瞪口呆的儒望:


    “先生以为这个思路如何?”


    儒望还能以为如何?他的眼神渐渐空洞,茫然中还带着一丝惊恐,仿佛是看到地狱洞开业火升腾,扑腾着黑色翅膀的路西法从火焰中缓缓升起,每一根羽翼都闪烁着金钱万恶的光辉。即使贪婪成性一钱如命的金融资本家,居然也不由自主的为这宏大的前途而震慑。


    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又有子,子又有孙;照这种扩张法,那么原本一笔往来就可以完结交易可以轻而易举的衍生出无穷无尽的分支,高耸的资金门槛在无形间化为乌有,只需三五百两的散碎资金就可以下场一试,由此而带动的流水必将无穷无尽而无休无止,银行从流水中的抽成也必定匪夷所思……


    儒望的呼吸骤然急促了!


    不过,大概是这样的前景太过于广阔,太过于不可思议,他居然本能的又反问了一句:


    “世子说要开新盘口,这个新盘口怎么开?”


    “这还用得着我说吗?”世子轻轻笑了:“远洋贸易有天险阻隔,一般人不敢过问;可银行的金融服务也有天险阻隔吗?股票、债券、保险、期权、合约,这么多的金融衍生品,哪一个不可以拿来做盘口呢?”


    这最后一句是用英文加拉丁文说的,因为现在的中文压根就找不到这么复杂而专业的金融术语——在这种方面你的确不能不佩服银行家们的创造力。而作为银行家中资深的一员,儒望当然是一听就懂,立刻知道世子绝非生手,这套操作亦非纸上谈兵,而是有实实在在的可行性。也正因为如此,一颗饱经磨砺的心脏,才不自觉的跳动了起来,泵出了岩浆一样灼热的鲜血!


    “生意讲究一鱼多吃,银行也是这样。”世子低声细语,却又仿佛是魔鬼轻柔的喃喃,带着绝不可抵挡的诱惑与魅力,不能不令人目眩神迷,难以抵御:“如果只是从中国贸易中抽成,那就是比例高到天上去,获得的利润也是一眼可以看穿,上限其实很低。但如果以对中国的贸易为卖点,设法打包金融衍生品,扩张金融服务,那能吸引的资金又有多少?从资金中获取的利润又有多少?”


    儒望呆若木鸡,一言不发。


    “就以古希腊哲人阿基米德的杠杆来做比喻吧。我们借用杠杆这种工具,可以用很小的力气就撬动很大的物体。同样的,对中国朝廷的贸易可能只有几百万两,但如果以此作为杠杆,撬动的资金则可能成十倍乃至百倍的扩张,那个交易量……”


    ——不要再说了!儒望只觉得心脏狂跳,几乎冲出喉咙,不能不一把抓住世子用来演示杠杆的筷子。


    他沉默半晌,只能嘶声开口:


    “……世子真是举世无双的天才!”


    “不敢承当。”世子很谦虚:“这都是前人的所得,我不过拾人牙慧而已。当然,第一个想出来这种思路的人,的确是无与伦比的天才。”


    是的,不管立场如何,你都不能不承认这一套体系的精妙高深与宏伟。以金融手段引导海量资本注入东方的制造业圣体,再以制造业圣体极速扩张的生产力为金融资本背书,输出通缩平复潮水一样汹涌的货币,左脚踩右脚旱地拔葱,永无止境永无界限的利润永动机。在数百年之后,这一套精心设计的体系为金融资本创造了数千亿上万亿十万亿无穷无极无可计量的利润,也亲手打造出了世界上最强大最可怕的工业怪物,克苏鲁一样的古神。


    没有人可以拒绝这样的利润,也没有人可以阻挡这样的趋势。当然,金融资本与制造业圣体所结合而成的联盟总是高效而又残酷的,加入联盟的力量将会青云直上,获取无可计算的利润与历史上前所未见的庞大工业化;而一切排挤出联盟的国家则会在全球化中被抽干一切养分,沦为榨取利润的残渣。这同样是被几百年后的历史证明了的事情。


    优胜劣汰,强者生存,资本就是这样残酷的东西。


    —而现在,决定强者的时间到了。当东方工业化的进程徐徐拉开,新的历史盘口就已经摆上了桌面,等待所有有资格下注的玩家投下自己的筹码。而在这样微妙而关键的一个刹那里,穆祺仔细注目着这位金融资本的高级专家,神色从容镇定。


    大概银行的精英真的有某些难以察觉的天赋,儒望深深吸气,低低出声:


    “如果要做成这样的生意,就非得与中·国合作不可。”


    “是的。”穆祺淡淡道:“金融衍生品的第一要义就是讲故事,必须得讲一个动听的、悦耳的、合乎实际的故事,才能让人乖乖掏出钱来。而中国的崛起就是这样的故事——仅仅只是重整军备,就需要上千万两白银的贸易,而贸易开拓后经济逐步发展,等待着商人们的还有一个上亿人口,面积足足有三个天竺的庞大市场。这是可以持续数十年的大生意,花不尽也用不完的金饭碗。只有拿着这样的金饭碗,银行家们才可以把故事源源不断的讲下去,锦上添花套路翻新,有无穷尽的花样可以做……儒望先生,我说得对吗?”


    儒望还能说什么?仅仅凭着这一番见识,对方就简直有了做银行董事的资格。所以他沉默片刻,郑重道:


    “如果我们想拿好这个金饭碗,不知要付出什么?”


    “儒望先生真是爽快!”世子立刻道:“请放心,我们也不会多要什么,只是希望能够借助罗斯柴尔德的渠道,在东南亚及欧罗巴发行债券,为国家的建设筹集资金而已。”


    “发行债券?”


    儒望心中大动了——他原本以为世子是要以此逼迫商社吐出利润赠送款项,大大损害银行的现金流;但如果是以银行的渠道发行债券,那情况又大有不同了;恰恰如世子所说,只要能把故事讲起来,将中国的债券包装为崭新的金融衍生品,那岂不是一倒手就立刻有无穷尽的可能?


    利润是商社的钱,赔了就是割肉;玩金融用的可是别人的钱,赔了算个什么?更不用说这笔交易还多半是血赚!


    他缓缓吸气,吐气;吸气,吐气;终于不能抵挡这巨大的诱惑,断然下定了决心:


    “我回去与诸位在京城的同僚谈一谈,将他们说服之后,再向世子回报。”


    他踌躇片刻,又咬牙道:


    “——为了表示我们的诚意,这一次的佣金就按两成来算好了。”


    ——去他妈的规矩,去他妈的公司制度!什么狗屁公司制度敢妨碍着银行家躺赚这种级别的利润?我看他已经有了取死之道!


    你现在都敢阻止金融家赚钱了,你将来要做什么我简直想都不敢想!


    说完这一句,儒望凛然起身,心中波涛汹涌,已经充溢了杀伐果断的决然!


    ·


    端茶送客之后,书房后面的帘子哗啦一声响,穿着便服的张太岳小心走了出来,神色中犹自带着茫然:


    “世子……”


    说到此处,张太岳也不觉迟疑了。一个时辰前世子特意通知来旁听这一次谈判,张太岳心中还颇为疑惑——商贾毕竟为四民之末;不要说世子这样身份尊贵手握权柄的重臣,就是寻常进士文官,往往也不太愿意亲自过问,有辱斯文。但在连幕后听了这半日,却真是云里雾里不明所以,平生难得的感到了困惑。


    如此迟疑许久,张太岳只挤出一句话来:


    “这位——儒望先生,能够说服他的同僚么?”


    “绝对可以。”世子道:“一旦有百分之三百的利润,资本就敢践踏世界上一切的规则;更何况这种金融运作的利润率还远不止百分之三百——为了这种利润,他们甚至敢发动一场战争,又哪里会忌惮什么商会?”


    “战争?这些海商居然如此大胆?”


    “当然。”世子偏过头去,望向了张太岳:“张先生,我之所以让你旁听,就是想请你见识一下海商的势力;不要看着这个叫儒望的商人这么谦卑、谨慎、小心,他背后却可能是当今世界最为狂暴贪婪且不择手段的力量,完全没有道德约束的魔鬼……和这样的角色合作简直比与虎谋皮还要危险,每一步都走在悬崖。必须要小心,必须要谨慎,必须要提高一万分的警惕。”


    为什么要对一个小小的翰林反复强调这些?张太岳默然了。


    如此思索片刻,他低声道:


    “可世子还是与他们合作了。”


    “因为魔鬼的力量也是力量。或者说,只有借助大魔鬼的力量,中国才能发展起来,应付形形色色的小魔鬼;并最终壮大,再也不受魔鬼的摆布。”世子淡淡道:“在这种世界上,中国只有两个可以信任的盟友,一个是它的坚船利炮,一个是它的军力。借助魔鬼来快速壮大自己,有时候也是不得已的道路。”


    这一番话非常之粗俗直白,而且措辞相当古怪。世子既没有说“朝廷”,也没有说“君父”,而是反复用了“中国”这个并不常见的词汇。张太岳沉吟少许,只能轻轻点头,却又低低说出一句:


    “但陛下那边……”


    朝廷毕竟不是世子的一言堂,就算用尽心机,侥幸能强行通过内阁这一关,这样标新立异到匪夷所思的谈判,真的能获得皇帝的信任吗?


    飞玄真君的疑心实在太沉重了,足够让一切轻盈的梦想怦然坠地。不管愿景多么美好,他恐怕都不会放行一个连自己都不懂的东西。


    这样的话的确切中时弊,世子只能叹一口气:


    “……这就不必太岳操心了,宫里的关我来过吧。”


    这一关当然是必定要过的。要是实在无可奈何,他也只有用绝招了。


    ·


    【历史回响·金融】


    【……穆祺及罗斯柴尔德银行的合作被视为世界金融历史上划时代的篇章,伟大时代的开端。东南亚及欧洲的资金借由此次合作而迅速涌入大安,为东方的工业化及产业升级提供了无穷无尽的资本;而东方的产业升级同样为银行家集团提供了一个耀眼夺目而永不过时的金融故事。在数十年时间里,以中国概念为核心的金融衍生品横扫了欧洲上下,成为广受热捧的造富密码。


    当然,这样狂热的财富浪潮同样激起了广泛的猜疑。不止一位在投机中赔本的商人提起控诉,认为穆祺及大安朝廷蓄意操纵了金融衍生品的涨跌,以此掠取资金。但穆祺对此一概否认,并坚称这只是“无形大手”的自然作用,市场的自动出清。这种解释很难服众,尤其是大安占领吕宋所引发的国债危机之后,怀疑更是达到了某个巅峰——很多商人宣称,中国的皇帝及大臣在国债危机中投入了两百万两白银做多,并借由金融波动赚取了足足九百万两。而做多的内幕消息,就是由操盘手穆祺泄漏的。


    不过,尽管有着如此之多的怀疑,却仍然没有人能撼动这种金融模式的地位——在甲寅革新的第十二年,的确有位东印度公司的高级董事发表异议,认为这样无节制的对东方投资会豢养出一个超级巨大的强权,最终吞没掉西方一切的资本。这位董事还打算策动自己的朋友,在董事会中投票压缩金融合作的规模。但在乘坐敞篷车前往剧院的路上,这位董事被心怀怨恨的仆人以火铳刺杀,动议遂不了了之。


    而在事后,面对董事家属的诘问时,东印度公司的董事长儒望先生只说了一句话:


    “可能这就是人生吧。”


    从此以后,东印度公司董事会再也没有审议过这样的动议。


    】


    第76章 海战


    世子召张太岳来不只是为了旁听谈判嘱托关键, 还要拜托张太岳如掾大笔,将谈判内容仔细粉饰后上报。大安倒没有保守到满清后期那种疯批模样,但天·朝上国的傲气肯定还在, 估计是不太愿意内阁重臣和西洋蛮夷打交道的。而这个时候,写汇报的一支笔就格外的重要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既交代了事情脉络又能轻描淡写不刺激情绪, 这就是顶级秘书的功力。


    不过, 这种玩弄笔杆子的报告,糊弄糊弄寻常官员和监国的裕王还可以, 决计糊弄不了飞玄真君这种粘根毛比猴还精的究竟老登。这也是世子千万般顾虑, 总是担忧“宫里的关难过”的缘故。以往常旁观群臣与老登斗法的经验,在这种关卡他不敢报一丝一毫侥幸的心思, 递交了奏折后又设法见了李再芳黄尚纲一面,重重地请托了两位大佬。


    先前禁苑失火,多亏了世子临危不惧轰开火海, 黄尚纲这种贴身的家生子才没有跟着飞玄真君一齐飞升九霄;这恩情确实是刻骨铭心不能忘怀,黄公公每每也思索如何补报;所以拿到奏折后毫不推迟,藏到袖子里便去侍奉皇帝, 打算趁飞玄真君万寿帝君心情舒畅的时候呈报上去, 再从旁边随时转圜说情,竭力促成这件事。


    应该说他的运气是很不错的,这几天皇帝的心情都非常好, 不但从未责打宫人, 独自打坐时还总会发出某种迷之诡异且不可理喻的微笑。黄公公相处多日见得久了,倒也渐渐适应了过来, 并不觉得奇怪,只是拎着拂尘侍奉在侧, 仔细窥伺皇帝的神情。


    静默了半盏茶的功夫,飞玄真君终于从道家心斋深定的状态中脱出,徐徐睁开了眼睛。


    周围的宫人赶紧上前按摩手脚,舒缓气血,真君则仰头默了一默,忽然开口:


    “穆祺应该有折子上来吧?”


    又是这样的口吻,这样一半似预言,一半似猜测的话!这几日皇帝打坐入定,清醒时总要说出一二句莫名其妙却又仿佛极有深意的话来,反复思索后浑然不可解释,倒真像是得道成仙未卜先知的前兆——即使黄尚纲这样久经考验见多识广的宦官,心中也难免生出不可形容的惶恐来。


    他不敢在这种匪夷所思的神通面前玩手腕,只能老老实实低头:


    “圣明无过皇爷,是有一个折子。”


    形象已经近似半仙的皇帝微微一笑,极为从容:“那就给朕看看。”


    他随手接过奏折,将这份由张太岳精心撰写的公文上下扫了一眼,随即了然于心:


    “穆祺已经和西洋人谈好了?”


    “是。”黄尚纲俯身:“已经和海商儒望约定好了,先买一百万的木头试一试,今年冬至前海运至天津,三年之内将船只备齐;船上的水手水兵责成兵部挑选,先用小船训练战法,宁肯人等船,不可船等人。”


    穆祺再疯再癫,这种事情上也不敢有丝毫的马虎。或者说,整套海防的计划在他心中已经酝酿了很久,一上手立刻就拿出了预定的方案来。


    当然,要是只顾着自己拿方案下决断,不让君父侧身其中有点参与感和掌控感,那也是擅权乱政,不配当飞玄真君手下的臣子;所以黄公公又补了一句:


    “世子也说了,他毕竟年轻不懂事,不敢担当这样的大事。在海防的大方针上,还得求陛下拿主意。”


    皇帝嗯了一声,神情平缓而又从容,他随手抖一抖衣袖,五指指尖朝上,大姆指及食指翘起,结了一个三清指印:


    “都有些什么方针呐?”


    让领导拿主意不是让领导当苦力,真的夯吃夯吃给你想个方案出来。懂事的下属一般都会拟好方案备选,领导只要打勾就行。


    “世子呈报上来的有三个方案。”


    “喔。”圣上抬一抬眼,显然是对整个流程早已熟稔:“又是进言献策那一套,下策中策上策供朕挑选?”


    “这倒没有。”黄公公小心翼翼的转述原话:“世子说,他呈报的是上策、中上策和上上策。”


    飞玄真君:…………


    飞玄真君霍然睁开了眼,面无表情的瞪着黄公公。


    说实话,这种回话实在是匪夷所思到了癫狂错乱的地步;但如此的癫狂放在穆国公世子身上又莫名的合理,甚至有一种久违的安定感。所以真君沉默片刻,重新闭上了眼睛,大抵是不予计较:


    “都是些什么方案?”


    “主要是在建造的规格上。”黄公公小心呈上了一份清单:“上上策建造的都是大船巨舰,所需的水手工匠规模也很大;中上策大船小船兼举,人手也要少一些;上策主要建造小船,人手也最少。三策各有优劣,但请陛下定夺。”


    说是各有优劣,但在即将进入巨舰重炮的大航海时代,海战中颠扑不破的真理就是个“大”字——大就是好,多就是美;只要有十余艘排水量上千吨的巨舰,那就是能在辽阔水域中纵横无敌震慑宵小,轻而易举控制住整个东亚的制海权。巨舰的威力、效率、震慑力,从来不是区区小船可以媲美。如果真要说缺点,那大概也只能说一个“贵”字——巨舰用的木料就在数十万两以上,后续的保养维修更是永无止境的天文数字,要是没有足够的储备,是绝对养不起这种活爹的。


    贵的东西唯一缺点就是贵,但这是朝廷的缺点,是国库的缺点,是挥霍无度的老登的缺点,却绝不是巨舰的缺点。哪怕知道老登绝无可能选这样昂贵的方案,穆祺仍然忍不住在清单中大肆渲染此方案的种种优势,尝试着打动一下老登的心——没错,飞玄真君大概率只会选又省钱又有体面还有那么点效用的中上策;但只要能在心中埋下一点伏笔,等到将来国库充裕,总可以想一想这消耗巨大的上上策吧?


    但出乎意料,飞玄真君根本没有接过这张精心草拟的清单。他只是曲动手指,又结了一个五岳印:


    “那就选上上策吧,尽早把大船造出来。”


    黄公公:?


    换做穆国公世子当面,大概马上就会顺口答应下拜谢恩,火急火燎催着内阁立刻拟旨明发制造既定事实,管他老登是脑子发昏口不择言还是一时糊涂忘了计较,总之先把事情办成再说。但黄公公毕竟没有这么大的胆子,还是要委婉的提醒一下皇帝:


    “圣上的训示,臣下自然凛遵。但先前有人上了折子,说这样办海防,开销实在是太大……”


    大安朝廷的保密制度依旧是发挥稳定,世子的海防计划刚刚交上去,内阁这把大花洒就立刻启动,向四处拼命喷洒绝密消息。而朝中文官亦不负众望,已经有人拿到消息后紧急动手,在不知哪位靠山的指示下上书通政使司,开展了我大安朝历史悠久的非物质文化遗产:


    党争,启动!


    熟悉的气味扑面而来,皇帝面色不变:“要多少?”


    黄公公小心道:“兵部做了预算,如果真要打造大船、训练水手、制备巨炮,一年的开销恐怕在六百万以上。”


    政治就是人和钱,能搞到钱就能搞到权。海防兴起后刷刷分走这么大一块财政蛋糕,也难怪有的人要心急。即使皇帝早有谋算,听到这样的数字,脸色也不由微微一变。


    不过也只是微微一变而已,在长久的经历天书刺激后,飞玄真君万寿帝君已经历练出来了云淡风轻的心性,基本不再会为一点银子的小事烦忧动容;毕竟,当你知道自己过几年就可以躺着赚千万两的时候,前期一点小小的开支就实在微不足道了。


    六百万两换一千多万,这样的买卖谁会不喜欢?


    所以,飞玄真君只是再抖一抖衣袖,盘膝坐定,五心朝天,双手各捏法诀,深深吐纳出一口浊气。他头顶的青叶花冠随吐纳而起伏摇摆,四面水汽亦蒸腾氤氲,那一份从容自若的飘逸闲散,仿佛真是仙人临凡,实在不必为这点俗事烦心;


    吐纳之后,真君只淡淡说了一句:


    “只为了六百万两就闹到朕的跟前来,上书攻讦无休无止,朝廷的官员还真是操心呐。”


    黄公公:?!!!


    等等,什么叫“只为了六百万两”?


    六百万两还不够吗?


    如果黄公公没有记错,数年之前江南洪灾河北旱灾皇帝又要修宫观,几处开支下来国库一空如洗,还硬生生拉下了九百万两银子的亏空;而为了分这九百万两银子的大锅,内阁六部中央地方斗成一团,皇帝急完阁老急,阁老急完尚书急,尚书急完督抚急;在上面的是急急皇帝,在下面的是急急大臣,那才是一片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境界呢——当时国库空虚河北流民随时可能武装进京与朝廷痛陈利害,飞玄真君是上窜下跳躁得嘴角都起了大燎泡,怎么不说一句银子无所谓呢?


    那时事情急迫到了极点,还是次辅的闫阁老一时脑子短路,居然想出了什么改稻田为桑田的狗屁主意,并险些真的推行了下去;多亏了穆国公世子及时发癫,躺下来大喊什么向经济学先驱闫阁老致敬,才勉强刹住这股风气,拖到了后来财政缓和的时候,没有闹出大的乱子……


    怎么,现在穆国公世子不发癫了,皇帝又开始癫了呗?


    “只有六百万两银子”——真是吃了灯草灰,放得轻巧屁!除非飞玄真君万寿帝君真的功德圆满,学会了吕祖点石成金的大神通,否则内阁就是死也死不出这么多银子的。


    黄公公目瞪口呆,嗫嚅不言,皇帝则气定神闲,端坐不动。作为大安朝实际上的户部尚书,飞玄真君万寿帝君对朝廷的财政情况其实是相当有数的,所以在说出这句话时已经做好了准备,打算着实在不行就从小金库掏钱——当然,这绝不是真君骤然转性居然知道体贴国情,而是在权衡利弊后理性的抉择。本来皇权尊贵,找几个白手套刮一刮地皮倒也不是不行;但时间毕竟太久,进度也难免拖沓;想一想唾手可得的利润,也就只有狠心自己掏钱了。


    飞玄真君当然是天下独一份的独夫民贼,但终究是一个聪明老辣的独夫民贼;什么时候该下本钱,什么时候该收割,老道士心里自有一本账目。为了将来的光辉前途,他绝不会吝惜今天这点消费。


    可黄公公显然还没有跟上版本,虽然不敢公开驳皇帝的嘴,但也站在原地没有吭声,额头上渐渐沁出了汗珠。飞玄真君对自己的体己人还是很照顾的,扫一眼后破例问了一句:


    “朝廷里还有议论?”


    “是。”黄公公如蒙大赦,赶紧俯身回禀:“世子在内阁议事时说了,三保太监下西洋之后,中土已经很久没有造过大船了,所以打算延请外藩的工匠来教授造船的技艺;又说东瀛、泰西在航海上别有心得,可以重金求取。孰料话刚刚出口,同来议事的左都御史欧阳进便起身怒斥,指责世子谄媚外夷,恬不知耻,长他人之威风,说什么‘宁可使中夏无好船只,不可使中夏有西洋人’;闹得很厉害……”


    说到此处,黄公公也不觉停了一停。实际上当时他正在内阁围观,目睹的双方争吵还不绝止这么一点;在欧阳进说什么“谄媚外夷”时,世子尚且神情平静,不以为然,直到欧阳进越扶越醉,居然以东瀛诸事指责穆国公府通倭,那一瞬间穆国公世子的脸色才勃然而变,露出了极为凌厉而堪称可怕的表情——某种从未见过的表情。


    这样的神色只是一闪而过,再不见踪迹;甚至世子还特意请托了黄公公,烦他在皇帝面前大事化小,以免转移了汇报的重心。但黄公公久经风波,依然一眼就看了出来:在这区区一句指责之后,欧阳进与世子已经是不死不休的政敌,再也没有缓和的余地了。


    皇帝当然并不知道重臣之间这点隐伏的风波,或者说知道了亦不会在意;他也猜到这欧阳进必定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多半只是借着党争的名头争夺财政分割的大权而已;但听到什么“谄媚外夷”,难免也有些不悦,于是哼了一声:


    “‘不可使中夏有西洋人’,欧阳进又待如何?”


    “欧阳御史指斥了世子举荐西洋工匠的方案,说他是私通西洋,用心叵测;又主张细细查访,严守礼教大防,中土官吏的一分一厘,都不许与西洋有所瓜葛……”


    应该说黄尚纲还是很公忠体国的,他有意淡化了内阁的争执,省略了欧阳进大量凌厉狠辣且恶毒的指责,尽量缓和这一场争吵的政治效力。可惜,因为不明就里,他的缓和起到的作用恰恰相反——叙述其他的指责也就罢了,说到什么“一分一厘都不许瓜葛”的时候,皇帝的脸色立时勃然而变!


    什么叫“一分一厘都不许瓜葛”?意思是朕将来给那什么银行投钱你也要拦着呗?!


    什么叫“严守礼教大防”?朕将来成千上万的银子是不是也要给你防一防?!


    朕的钱!朕的国债券!朕的九百万一千万和三千万!海贸运输金山银山,你们一句话全给葬送个干干净净,还要望朕感谢你们吗?!


    ——欺天了!!


    飞玄真君的嘴角和眼角一起抽搐,额头立刻就爆出了青筋;旧伤未平气血翻腾,他霍然转头,眼中射出了两道凶光!


    “好,好,好!”皇帝冷声开口,寒气逼人而来:“穆祺用了几个西洋的工匠,他们说穆祺私通外藩。但穆祺可是朕亲自任用的——照他们这个意思,是不是朕也私通?!”


    “你去告诉他们,如果真要这么想,那就不用藏着掖着;这些人不必阴阳怪气,可以立刻到太庙里下跪哭祖宗,去告发朕和朕的人私通外藩,祸乱朝纲!”


    ·


    皇帝雷鸣电闪一通怒火,轰得黄公公两腿打颤神思恍惚;好容易云散雨歇收了神通,他才逮着机会出去传旨,顺便躲一躲这浑然莫名的风暴。


    训诫完一头雾水不明所以的欧阳御史之后,黄公公又要给世子递话。但找遍了内阁与国公府都不见人影,只打听到最近几日都在京郊歇息,说是在实验什么“火箭”。


    一听到火箭,黄公公就想起飞玄真君二号,在一想起飞玄真君二号的种种波折,黄公公从头到脚就简直没有一处不想发抖。但发抖也没办法,黄尚纲还是只能硬着头皮动身,让几个锦衣卫把他护送到了郊外的什么“发射基地”。


    虽然心中早有点准备,但被侍卫领进“基地”之后,黄公公仍然倒吸了一口凉气——所谓的基地只是一个小土坡,土坡上一溜小马扎排开,老老实实坐着十几个人,每个人头上都顶着一口铁锅。


    是的,铁锅;锃光瓦亮圆底双耳的铁锅;十几口锅同样一字排开,在头顶闪闪发光。


    黄公公不是蒙古人,对铁锅没有特殊的爱好;他瞠目结舌的瞪着那十几口铁锅,脑子里只转着一个念头:


    ——糟了,世子的疯癫症又发作了!


    发癫的人还没有能力读圣旨是很难说的,接旨后的反应更难以预料;但黄公公也没有时间撤回了;因为坐在中间的世子已经看到了他,立刻大步下山迎了过来,铁锅还在头顶哐当哐当的摇晃作响。


    世子热情洋溢的招呼了几句,黄公公则精神恍惚的一一应付,答完几句之后,黄尚纲终于忍不住了,他不能不盯住了世子头顶那个绝不容忽略的装饰物:


    “这口铁锅是——”


    “喔,这不是铁锅。”世子很高兴的向他解释:“这是铁制的安全帽,用来保护头部的。火箭发射很危险,所以我制定了条例,在基地和发射场都必须要佩戴安全帽,最大限度保护自己。”


    黄公公:…………


    什么狗屁的安全帽?你休想用疯话哄骗咱家!这他妈就是一口大铁锅!


    黄公公无言的沉默了片刻,又将眼神移到了铁锅——不,安全帽的顶端,上面用红漆写了一个“甲”。


    “这些字又是什么……”


    “这是安全帽的编号。”世子摸了摸头顶,兴致勃勃的介绍:“如果不幸被掉落的火箭命中,那么基本上就找不到全尸啦;这个时候编号就很有用了,我们可以用编号快速确认死者的身份,方便后续的抚恤和安葬。黄公公常来视察的话,要不要也来一个安全帽?我可以特别为公公编订认尸的代号,绝对是独一无二的,符合公公的地位……”


    黄公公的脸木了。


    虽然一个字也听不懂,但黄尚纲可以百分之百的确定一件事:


    ——穆国公世子疯得更厉害了!


    ·


    送走了仓皇离开的司礼监秉笔和锦衣卫,世子从明黄的丝绸口袋中抽出了皇帝亲自过目的圣旨,上下看了一回,随后仔细合好,递给了匆匆赶来的吴承恩。


    “圣上批了我的折子。”世子简明扼要的解释:“可以造大船了。”


    吴承恩小心收好旨意,恭谨回话:


    “主上还是圣明的。”


    这是圣明吗?穆祺无法回答,恐怕也没有人能回答。实际上,飞玄真君万寿帝君之所以这么难以伺候,就在于他这种阴晴不定间歇性明君的症状。虽然日子久了越来越拟人,但偶尔他也会爆发式的发奋图强,整出一点相当明智也相当有迷惑性的举措来,让朝廷百官无所适从。颠倒错乱至此,即使有后世种种的资料印证,穆祺也无法知道老登现下的心境——到底是决心已定要痛改前非呢,还是三分钟热度折腾折腾算完?


    不过,有一点他是可以确定的。穆祺移开了目光,看向远处硝烟弥散的轨迹。在数十次艰苦的实验后,他们挑选的士兵已经能在摇晃的马上上准确的发射火箭,击中五六里外充作标靶的木船——如今船只还没有齐备,也只有用这种手段来模拟海面的战斗。


    模拟的效果非常理想。接下来只要对飞玄真君二号进一步升级,在空腔中填入参云子曾经研发出的高热值燃油,他们就能得到海战上绝对的利器,几乎能碾压寻常冷兵器的重大革新;如此一来,大规模海战的一切物质准备就算齐全了。


    换言之,恐怖而血腥的航海殖民时代,在海岸上放一尊大炮就能征服一个民族的蛮荒世纪,海权对陆权绝对碾压的窒息局面,就由他们亲手开启了。


    生产力的发展居然会制造出这样恐怖的怪胎,想想大概真有些伤感。但身为局中之人,穆祺恐怕又实在没有这个伤感的闲暇——大航海时代是古老文明的大逃杀,对老旧帝国毫不留情的驱逐与瓜分,最残暴而血腥的弱肉强食;在这场瓜分的盛宴中,中华文明与其说是胜利,不如说是幸存;在付出巨大的牺牲之后,这个古老的民族实际上也仅仅只是苟延残喘,有资格从瓜分的狂潮暂时脱身,勉力舔舐自己的伤口而已。至于后面的绝境翻盘,则属于一千年一万年也未必有的运气,无可比拟的大奇迹。


    穆祺当然不敢奢望这样的奇迹,也绝不敢冒这样的风险。所以,在毒圈开始缩小之前,他就必须做好准备。


    他侧过头来,望向同样顶着铁锅——安全帽的吴承恩:


    “我想拜托吴先生一件事。”


    吴承恩立刻俯身:“世子请吩咐。”


    “谈不上吩咐。”世子道:“《凡人修仙》的草稿,还在先生手上吧?”


    这几十日兵荒马乱,什么事情都耽搁了下来,那本《凡人修仙》自然也不例外;可想不到今天旧事重提,居然还是念念不忘!


    吴承恩的脸立刻僵住了,但无可奈何,只有点头。


    “那就烦请先生改一改稿子,在《凡人修仙》中再加入一段内容,重点描绘飞玄子从海上获取珍宝的种种奇遇。描绘得越形象生动越好,越通俗易懂越妙,最好要老妪能解,寻常百姓都能读出一点海外的常识……相关的资料和大纲,我会给先生备好。”


    吴承恩微微有些愕然:“海中的奇遇?”


    世子点头:“不错。先生写完之后,我立刻安排刊印。”


    ·


    如果飞玄真君的异样真的只是一时偶然的错乱癫狂,那就设法让这样的癫狂来得再猛烈一点吧!


    第77章 练兵


    当最后一片枫叶落下的时候, 朝廷等候了许久的大消息也终于到了。在长达数月的考察之后,派遣至各地督导宗藩的御史逐批返回,并向朝廷呈递奏疏, 汇报半年以来的见闻。


    应该说,出于某种亲亲相隐的惯例,这类公开呈递的奏疏一般都不怎么愿意公开的攻击宗亲, 害怕落个唆使皇帝苛待骨肉的名声;但无奈皇帝的宝贝亲戚们实在是太能作妖了, 即使奏疏极力掩饰,都可以轻易看出其中逆天之至的种种举措, 令见多识广的朝廷重臣亦大为瞠目, 不能自已。


    到十月三十日,此事又起了惊天动地的波澜, 由奉命巡视东南的都察院御史王润莲及上虞县令海刚峰所联名的奏疏送入京中,直接捅破了江浙及南直隶数省宗亲的种种内幕,笔锋所及, 简直触目惊心——欺男霸女掠夺人口兼并土地殴打官员已经是跋扈宗藩必备小连招,司空见惯到不用多说;沿海的藩王独占地理上巨大的优势,居然还勾结东瀛人葡萄牙人大行走私, 乃至有拉拢倭寇改朝换代的念头!


    这些宗藩事先就打听过飞玄真君的喜好, 知道他六十大寿时多半还要到湖北给亲爹亲妈扫墓,所以私下已经养好了倭国的死士,打算趁飞玄真君泛舟湖畔时来一个彗星袭日——横竖大安皇帝易溶于水, 离奇暴死的又不止一个!


    这一套方案做得粗糙之极, 轻易就被上虞县令海刚峰探知了风声,随后借着钦差王润莲的王命旗牌直接将王府一围, 从密室查抄出了全套的证据,直接送进了京城。


    这一套东西递到御前, 激起的暴怒可想而知。当天内阁的重臣们甚至都不敢回家,全部都聚在宫中值房静坐,屏息凝神的等消息。而飞玄真君也没叫他们失望,立刻送来出一张墨迹淋漓的纸条:


    “顷接浙江八百里急递所呈诸蕃罪状,丧心病狂触目惊心,朕览之不胜惊骇;着内阁及六部公议!”


    几十个字大小不一、笔画凌乱,倒像是幼儿的笔迹。在场一看便知是皇帝病中亲笔。能顶着后遗症抖着手也要写这么一张纸条,可见飞玄真君万寿帝君激愤到了何等地步!


    主辱臣死,主上狂怒至此,臣子不能不愤君上之慨;但身为皇权最忠实的贴心老棉袄,首辅闫阁老及次辅许阁老却只将纸条传看了一回,随后放上书桌,回位闭目安坐,竟然没有再说一个字。


    明明是叫内阁公议,拿到纸条一言不发,岂不是有欺君忤逆的嫌疑?众人疑窦满腹,莫知所以,也只好随之沉默。


    如此默然一刻钟之久,大家才终于从心底服了这两只老狐狸——刚才奉命传旨的李再芳又匆匆折返,抓起桌上的纸条就在油灯上点燃,然后厉声警告在场的重臣绝不许泄漏,权当没有这么一份旨意。


    面对诸位大臣的诘问,李公公犹豫再三,终于叹出一口气来:


    “还不是时候!”


    ·


    的确还不是时候。飞玄真君狂怒上头之时,或许还能横行无忌肆意妄为,但稍稍清醒后理智回笼,却不能不面临最残酷的问题——如果宗藩仅仅是作恶多端妄行不道,那其实也还有缓和的空间;一旦涉及到犯上作乱,双方就非得彻底摊牌,见个高低死活不可。既然彼此都要摊牌,对方的同党盟友亲眷当然要不惜一切鱼死网破,动用一切的手腕——如果挣扎中真的把倭寇和葡萄牙人的军队拉了过来,朝廷又为之奈何?


    能镇压军队的只有军队,但现在屈指一算,九边的边军要防备蒙古护卫京城,决计不能动用;各省的驻军早就因为国库空虚裁了大半;至于京营的戍卫部队嘛……


    飞玄真君板着指头算到这里,不能不感到一阵强烈的心虚。


    只能说因果报应循环不爽,飞玄真君在京中挥霍无度败坏朝政挑拨内斗爽了这么多年,终于也等到了孽力回馈的那一天。京城中的军队到底有多少在吃空饷,仅存的那点人手又到底有多少战力,皇帝是根本不敢知道,也根本不敢去想——这点兵力也就只能缩在城内当当裱糊匠,要是真拉到海边两军对垒,怕不是会把整个朝廷的底裤都给扯下来!


    真要闹到那个地步,动心思的恐怕就不止几个脑子进水的藩王了。


    手里没有兵说话就不硬札,老巨婴也奈何不得客观规律。所以无论飞玄真君暴跳如雷气成河豚气成蚂蚱气成土拨鼠,临了了还是只能让李再芳把圣旨追回,暂时将事情给压下去。公开的秘密毕竟不等于秘密的公开,这种事上了称千斤不止,皇帝的颜面是决计保不住的。冷淡对之,大事化小,才是稳妥方便的不二法门


    闫阁老许阁老精明强干,老成谋国,厉害就厉害在这里。人家裱糊朝廷十余年,即使骤逢大变亦能保持权位不失,良有以也。


    当然,大安朝廷毕竟没有走到山穷水尽的王朝末期,国家的组织力与威慑力依旧还有残留。指望老登奋发图强刷新政治不现实,但含羞忍辱后力图报复,无论哪里省下一笔银子再招募军队,依旧能凑出一支强军。只要朝廷忍气吞声当个一年半载的缩头乌龟,依旧可以憋大招将叛逆统统料理掉。


    至于这一年半载乌龟王八蛋的垃圾时间该怎么泄愤嘛,那就只有苦一苦诸位重臣了。


    不过,如今的朝局似乎有了一点微妙的变更。十一月八日,基本康复了的飞玄真君离开了养病半年之久的西苑,率重臣拜谒山陵。遍祀祖宗之后,飞玄真君又亲临京郊,观赏了由穆国公世子组织的什么“火器军演”。


    皇帝对军务并不敢兴趣,肯冒着寒风到京郊走这么一趟,已经是看在新晋宠臣的面子上格外赏脸了。这场特意筹备的军演似乎也没有什么稀奇之处,一开始的走齐步与行进都只算是平平,直到结队以火枪齐射的时候,坐在高处的皇帝才忽然直起了身,眯起眼睛仔细打量。


    京营的兵力再拉胯,当今圣上也是吃过见过,知道火器厉害的。往日火枪操演不是没有见过,但这一次射击的精度与射程都大大的增加;齐射一次,前排士兵退回装药,后排士兵掩护,半盏茶的功夫之后,后排士兵装药完毕再次射击,迅速压制可能的反扑。


    飞玄真君惊讶了:“怎么这么快?”


    现在火铳兵也不算少,禁军与边军都有配备。但原始黑火药点燃非常麻烦,每次发射前都要用火绳费力费时的点火,搞不好还会炸膛;发射后又要仔细清理枪管中火·药燃烧的残渣碎屑,否则也会走火。即使训练有素的火铳兵,一场战斗下来可能也就只有齐射个三五次,平均一刻钟才能来一回射击。种种限制下杀伤力和威慑力实在不足,到现在也只能作为一种辅助的兵种,很难左右战场的局势。


    但如果半盏茶功夫就能齐射一次,那效果可就截然不同了!


    飞玄真君万寿帝君对军务不甚了了,但毕竟不是呆瓜;仅凭浮皮潦草的一点见识,猜也能猜出快速射击的效果——如果半盏茶时间齐射一次,那么火枪兵的火力压制就能大大增强,无需其他兵种配合掩护,也可以独自列队快速行军,迅速向远处倾泻弹丸,形成绝对的压迫;如此一来,整个战场的逻辑恐怕都要变了!


    一念及此,真君心潮涌动,忍不住多问了一句:


    “怎么做到的?”


    “臣借鉴了外藩工匠的经验,改良了火药,加入了一部分的硝。”穆祺恭谨道:“此外,这些火铳也做了改造,枪管中划了膛线,击发处还装上了燧石,不需要用火绳点燃。”


    飞玄真君显然不关心什么技术细节,听到两个字后随意点头,再次盯住平地上一字列开的士兵。穆祺默默退后,余光扫过身边重臣微妙的神色。显然,能陪皇帝视察军演的大臣没有一个是庸手,看一回后或多或少都能猜测到这种新式火枪在战场上的巨大威力,震惊之余嫉妒油然而生,表情难免有些古怪。


    穆祺不动声色,同样眺望远处。时代毕竟会局限人的眼光。在场的精英们或许隐约猜到了快速射击的效力,却很难意识到他们现在目睹的是怎样划时代的产品——硝化火·药、燧石枪、膛线,主宰了人类战争两百年的火器革·命,帝国主义赖以征服世界的不二法宝,此刻提前诞生了。


    伟大军事革命的诞生总是这样沉默而平凡,最了不起的人物也很难在第一时间意识到简单操作之后的重大意义——即使答案已经被刻意摆到了他们眼前。在齐射演示完毕后开始打靶表演,八十尺开外推上了十几个木头假人,身上还披挂着不知从哪个仓库翻出来的铠甲。特意挑选出的士兵半蹲举枪,眯眼瞄准,然后砰一声正中靶心;头戴铁锅的工匠立刻冲了过去,脱下铠甲向高台展示——硝化火·药和圆锥弹头的效力的确非凡,击穿铁片后撕烂内衬,在胸口处留下一个鸽蛋大小的创口。


    这威力显然远远超过了以往的破落火铳,更大大超出皇帝重臣们的意料,所以人人情不自禁,都露出了喜悦的微笑;但这一点笑容到底还是太浅薄、太矜持、太微不足道了,远远配不上这一次射击应该有的地位——八十尺外射穿铠甲,快速装填的二次部队,意味着步行的火枪兵已经拥有了威胁具甲骑兵的能力;占据地形后一次有效的火力压制,足以对骑兵制造重大杀伤,乃至于彻底摧毁马匹的生存能力,完全控制战场。


    骑兵对步兵的绝对优势,至此终于颠倒过来了。


    在火器出现之前,能应对骑兵的基本只有骑兵,步兵只不过是辅助与限制的预备而已;历代中原王朝苦苦维持马政,就是为了时刻准备一支防备漠北的骑兵,即使耗资巨万,亦在所不惜。


    ——而现在,攻守之势逆转了!


    当然,这倒不是说火器完善后立刻就能大杀四方,世界历史上也没有一出世就能横扫天下所向无敌的武器。战场模式最根本、最要命的变更,在于成本——如今的新式火枪三十两银子一把,如果工艺进步后产量进一步扩张,穆祺有信心把成本压缩在十两以内;而一匹训练有素的骑兵战马,尤其是具甲的战马,即使在漠北这种天然的养马地,开销也绝对在八十两白银以上。


    十两白银的火器兑掉八十两白银的战马,但凡稍有常识的人都能看得出来,这仗已经没法打了。


    火器当然不是天下无敌的,但经济规律却实在是无可抵御。当半步跨入工业化的农耕文明可以用更低的成本抵挡乃至反攻游牧民族,历史的趋势就已经注定。由汉孝武皇帝至本朝太宗文皇帝,数千年间中原与漠北永无休止的缠斗折磨,终于要告一段落了。


    经济学的无形大手的确是威力非凡,你不能不承认这一点。


    不过,站在这转折的微妙当口,目睹着历史的帷幕缓慢拉开第一个缝隙,穆祺左右而望,看到的却都是皮笑肉不笑满脸褶子外加一脑门子官司的橘皮老登,目之所见都是虚浮而无聊的官场寒暄,竟没有一个可以让他稍微倾吐心绪的对象;这样起伏的浪潮扑面而来,他却居然只有默默呆立,一声不吭。


    在这一个时刻,在此时世上千百万人之中,他大概是唯一一个能窥伺到历史真相的先知。但先知与预言这种东西,果然从古至今都是这么寂寞呢。


    ·


    对于飞玄真君和文官重臣之类的纯粹外行,上价值摆道理是没什么用的,要来就来干货。穆祺也很明白这个道理,在火枪表演完毕之后立刻让人拖上来二十几台飞玄真君三号机。所谓安得神器兮守四方,火箭发射兮轰他娘,一排齐射震天动地,炸得远方一片火海山石飞溅,用作标靶的木船木人铁甲全部成了高温下的碎片。


    威力强盛至此,飞玄真君喜不自胜,出声赞叹:


    “好,好,好!有神兵如此,朕还有什么可忧虑的!”


    环绕的重臣赶紧行礼,同声为皇帝贺喜。大家彼此默契,都知道这军演确实是恰当好处的抚慰,宽解局势的妙招——在皇帝郁闷憋气被藩王可能的叛乱恶心到不能自已的时候,贴心的重臣正好奉上了足以扭转乾坤震慑宵小的武器,这样贴心贴肠的忠诚与能干,怎么能不让皇帝喜悦快慰,情难自禁呢?


    与之相比,就是闫阁老许阁老历练已久的权谋心术,也难免要退一步地了。


    世子垂手谢恩,礼数周到,并没有因为夸赞而逾越本分。皇帝越看越是满意,又多问了一句:


    “这几个月你天天往郊外跑,就是来练这个?”


    “是。”世子恭敬回话:“臣再次改造了丹药(听到丹药二字,站在旁边的黄公公嘴角又抽了起来),借鉴西洋匠人的思路改装火枪,又出钱雇了一些人,日日到郊外演练这新式的火枪。这都是一点雕虫小技,有辱圣听。”


    皇帝抬起了眉,不觉望了望远处一字排开的士卒:“这些都只是你雇的人?不是京营里的兵?”


    “京营只有陛下才能调动,做臣子的哪里敢染指!”世子立刻道:“这都是在京中雇来的烧炭工人,又老实又吃苦,还很懂得规矩——火枪最怕的就是储备不当失火爆炸,这些工人常年和木炭打交道,在防火上颇有一番心得。臣斟酌再三,才出钱雇了他们。”


    实际上大安朝的勋贵多半都有军职,靠着祖荫在郊外拉几十个京营士兵演练也不算大事。但世子这种对兵权敬而远之的态度就非常之好,很令皇帝满意。


    ——不过,更令皇帝满意乃至惊喜的,还是世子选人的眼光。京营组建日久,暮气沉沉,内里的利益网络错综复杂,就连飞玄真君也很难一一理顺。将威力强大的全新武器交给这种兵油子,实在不能让皇权放心;而一群底层出身、身家清白、忠厚老实的工人,无疑能令人耳目一新,霍然打开全新的局面。


    兵权这种东西从来不是几枚官印就能左右的。皇帝理论上拥有调动一切军队的权力,但实际上军队驻扎越久利益链也就越复杂,最终会走到滑不溜丢连君上也难以掌握的地步。到了这种时候,另起炉灶组建一支强大的、清白的、与旧势力毫无利益瓜葛的新军队,就成了皇帝巩固兵权的不二秘方。


    可是,重新组织军队需要巨大的时间与精力成本,往往还依赖着君主个人的军事禀赋;武宗皇帝豹房练兵十余年,到头来也只是镜花水月,一场空谈而已;更遑论当今圣上这种摆烂作风了。


    所以,如今这天大的馅饼莫名兜头砸来,皇帝惊喜之余又隐约不敢置信,不能不再问一次:


    “真是烧炭的工人?你操练了多久?”


    “臣愚鲁,前后用了三个多月的功夫。”世子老老实实回话:“操练火枪其实不算麻烦,只要懂得听指令瞄准就可以了;工人多半都能识字认左右,农民多半吃苦耐劳,多练几次总能像点样子。臣称之为工、农、兵的结合……”


    皇帝浑然没有意识到穆国公世子到底说出了什么可怕之至的话,他听话只听到一半,便实在忍不住笑出了声——三个多月就能训练出可用的火枪兵!技术的进步果然完全改变了政治的策略,练兵的速度与难度大大缩减之后,皇帝轻而易举就能在京中拉出一支堪用的队伍来!


    当然,这样训练出的军队决计谈不上什么质量,组织力与纪律性搞不好还不如后世的大学生军训。但没有关系,只要掌握了火枪后能懂得一点基本的战术,哪怕只是依赖着高级的武器单方面的蹂·躏,这也绝对算得上是一支可观的战力!


    这样一支可观的战力握在手中,皇帝的权威、中央的权威、朝廷的权威,从此便是翻天覆地,再不可同日而语了!


    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皇权的本质就是军权。如今军权扩张有望,也难怪飞玄真君狂喜不能自抑,笑声竟而愈发响亮高亢,几乎表露出罕见的失态。


    “好孩子,好孩子,很会做事!”他脱口赞叹,再也顾不得什么文绉绉的礼数,用语直白而浅俗:“我们朱家有你这样赤胆忠心的臣子,还有什么事办不成?你这个办法,真是好极,妙极!”


    仿佛是被夸赞得受宠若惊,世子立刻下拜,神色中同样有了某种强自压抑而不能自已的殷殷喜悦,不掺一丝的虚假:


    “是!臣一定效忠国家,把工农兵的差事办好。”


    皇帝笑道:“你办下这样的实事,委实该记一大功,朝廷亦不会忘却的。”


    这是要论功行赏了。飞玄真君暗操独治数十年,总的来说还是赏罚分明;既然穆国公世子襄助着他大大巩固了军权,一雪被藩王骑脸的耻辱,皇帝当然要好好回报,予以充分的嘉奖。


    跟着真君有肉吃,这就是颠扑不破的道理。


    世子马上回话:“臣何敢贪天之功?这一点微末的成绩,在上是仰承陛下的照拂,在下是诸位臣工的襄助。譬如上虞知县海刚峰,就曾帮着臣在沿海招募西洋的工匠,改进火枪……”


    你提别的也罢了,你还提海刚峰?皇帝啪一声击掌:


    “知县?什么知县?朕看一个知府还是当得的嘛!”


    我勒个去!即使众人早有预料,心中都不由停了一拍——大半年的功夫由从七品的知县一举跳到正四品的知府,这哪里是提拔?这分明是抡圆了往上扔!


    大家面面相觑,彼此心里都冒出同一个共识:


    皇帝上头了!


    果然,上头了的皇帝还不肯罢休,又出声询问:


    “有功之臣各个都要犒赏,朝廷一个也不能亏待;还有没有人选?”


    圣上热情到了这匪夷所思的地步,世子都明显愣了一愣,才迟疑着回话:


    “还有监察御史王润莲、指挥佥事戚元敬等,亦往来奔走,出力不少……”


    “那就各减磨勘两年,吏部考绩记为上上。”皇帝不假思索:“吏部和兵部的记住了,以后若有空缺官职,先让他们来试一试。”


    飞玄真君对这两人实在没啥印象,当然也懒得费心给他们安排什么官职;可尽管如此,有皇帝这一句话打底,少说也能节省官场十年的苦功;所谓青云直上的阳光大道,多半便要起步于此了。


    当然,无论将来再如何青云直上前途无量,两个六七品的小官都实在不入当下诸位大佬的法眼。这一点人事任命只是开胃菜,在场重臣屏息凝神,都等着穆国公世子放大招。


    ……可是,世子仅仅俯首再谢了一次恩,便起身退到人群之中,默默然一字不发了。


    举止如此之异常,连飞玄真君都忍不住问了一句:


    “旁人都已经奖赏了,你就不要些什么?”


    “臣蒙陛下的超擢,升任台阁、手握机要,已经是意想不到的恩荣,何敢奢求过分的赏赐!”世子情真意切的回话,语气中毫无虚假:“臣一心一念,只想把练兵和造火器这两件事情办好,其余的非分荣宠,实在也不敢妄求。”


    皇帝:…………


    在旁细听的重臣:…………


    ——不是,哥们,你玩真的?


    按照国朝数百年以来皇权与勋贵妥协的惯例,勋贵子弟立下这样显赫重大的功绩之后,皇帝是非得赏赐不可的。而最好最恰当的赏赐,莫过于让勋臣扩大在军中的影响力,适当的安插故旧门生和家丁——朝廷风风雨雨几百年,什么皇帝的恩宠都只是镜花水月浮云飘渺,只有军中的根基才是贵戚长盛不衰的基石。所以,到了这种紧要关头,勋贵们多半是当仁不让,绝不会在讨价还价中退缩半步的。


    这个时候你讲谦虚,你脑子没问题吧?


    练兵练兵练来练去,练出的军队终究也是供他人驱使。所谓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辛苦一场白白便宜皇权,自己不过捞两个低级小官的人事任命算完——穆国公世子这是疯魔了不成?


    不管是疯魔还是癫狂,世子都依旧站在原地,老实以眼观鼻。皇帝的恩赏不会再给出第二遍,既然自己没有说话力争,那么便等于是拱手让出了在军中划分地盘的机会,再也没有回转的余地了。


    这样的举止实在是大大超出常理,要么便是脑有贵恙疯癫错乱不可理喻,要么便是天下罕见的忠贞之臣,的的确确是一片忠心事主事国,不参杂一丁点的私欲。但大概是在朝中见过的类人群星实在太多,诸位老登瞠目片刻,只觉惊骇得不能言语:


    当今的大安朝,居然还能有这样罕见的生物么?


    ·


    当然,群臣的惊愕是一回事,飞玄真君的反应又是另一回事。在意识到穆祺是真心实意的并不愿染指兵权之后,愣了片刻的皇帝终于反应了过来。于是霎时之间,他再次大笑出声,那笑声便好像是从天灵盖百会穴里面传出来的,笑得人头皮发麻!


    还有什么,能比这个更让皇帝满意呢?


    第78章 审问


    刑部尚书赵巨卿大步走入暖阁, 解下披风丢给亲随,脸色颇为沉郁。早已等候在阁内的左都御史——前左都御史欧阳进立刻迎了上来,神色急迫:


    “结果如何?”


    “还能如何?”赵巨卿没好气道:“圣上当场就下了谕旨, 让姓穆的统管火枪营造与练兵诸事,连兵部都不许随便插手了!”


    欧阳进啊了一声,不由大觉失望;但转念一想, 却也并不意外。虽然被皇帝劈头盖脸一通臭骂, 已经在廷杖后褫夺了一切职务软禁在家;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仍旧靠着人脉打听到了今日军演的种种细节, 并立刻就察觉出了不妙——大家都是千年的狐狸精, 官场上的窍门当然一看便懂;所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飞玄真君万寿帝君绝不会让自愿放弃兵权的忠臣白白吃亏, 必定在其余方面大大的补偿自己的基本盘;可朝政的蛋糕只有那么大一点,皇帝多切了一块分给自己人,其余派系不就只有坐蜡了么?


    奶奶的, 一群人辛辛苦苦算计布局,阴谋阳谋无不齐备,到头来全给姓穆的做了嫁衣裳!


    ——不错, 随着穆国公府权势上升, 穆国公世子开始挟皇帝之威势而大展拳脚,朝政这一潭死水大起波澜,格局的变动前所未有的激烈。部分被触及到利益的官僚渐渐不可忍耐, 当然也要暗中抱团, 蓄谋反对世子这种种操切激进大大刺激神经的举止。其中,前左都御史欧阳进及刑部尚书赵巨卿就是倒穆一派最坚决的核心——这两位一个因弹劾穆氏被黜, 一个在内阁被公开夺权羞辱,那真是一天二地恨, 三江四海仇,怨毒刻骨而过节铭心,是一定要锱铢必较,绝不能稍有忘怀的。


    不过,事情的发展总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倒穆大业进行了如此之久,朝内朝外两面包夹,到头来的进展不能说是一帆风顺,至少也算屁用不顶。折腾了几个月反而叫人连火器的营造训练都全部抢去了,想来想去真是灰心之至。


    欧阳进脸色变了数变,但到底只能慢慢坐下;想来想去还是不甘心,他憋出了一句:


    “赵大人,这又为之奈何?”


    赵巨卿哼了一声,面上并无起伏。他与欧阳进一为清流一为闫党,彼此志趣浑然两样,要不是共同的敌人实在太过强大,是绝不会屈尊来吃这同一锅饭的。但即使形势所迫,他依然看不上盟友这幅猴急得跟火燎了屁股一样的表现:


    “你看,又急!做事要慢慢做,哪里能指望一两日就见成效的。”


    “我的赵大人,你是二品你不急,我现在可只是个革员庶民,还在等着起复呢!”欧阳进很不高兴:“不急怎么办?难道真要慢慢等下去,学你们清流许少湖,忍字当头三年不出一回手,硬生生把对头给熬死?赵大人,你今年也要五十了,熬得赢人家十七八的小伙吗?你我又不是千年的王八!”


    赵巨卿:…………


    赵巨卿生平第一百次的后悔,怨恨自己当初怎么就选了这么个怨种盟友!


    他只能深深吸气,勉强开口:


    “不要急,以现在的局势,我们恰恰有胜算……”


    “什么胜算?”


    欧阳进从鼻中喷出一口浊气,压根不信这一句保证——当初两人刚合作,他也曾被赵巨卿一番鞭辟入里的局势分析整得热血沸腾激动难耐,相信胜利的曙光已经遥遥在望。但彼此相处了这么久之后欧阳进也看清楚了,赵巨卿这种老滑头平生最擅长的便是画大饼搞煽动甩黑锅,送死你去好处我来,别说什么政治斗争,就是对着皇帝擦过屁股的手纸都能分析出个微言大义十胜十败。自己要是信了这种屁话,那才叫见了活鬼!


    “赵大人,事情都到了这种地步,你又能从哪里找出胜算?怎么,这一回朝堂会战又是五十岁对十八岁,优势在我呗?”


    赵巨卿的脸扭曲了!


    大概真是前半辈子作威作福造孽太多了,后半辈子居然摊上了这种盟友!赵尚书心力交瘁火气横溢,几乎要怀疑自己挑选阵营的眼光是不是出了什么毛病。可惜,暖阁内只有两人独坐,再无其余家丁助拳,要是气急败坏线下互殴,五十岁的尚书又到底打不赢四十岁的都御史。他强力忍耐片刻,只能悻悻开口:


    “怎么没有胜算?姓穆的动作越大,得罪的当然也就越多——他在宗藩上大动干戈越俎代庖,大宗正和礼部怎么能忍耐?他练什么火枪火炮献媚博宠,偏偏兵部的钱又只有那么一点;圣上信了他的话就要削减京营的开支,吃这一碗饭的能饶了他吗?眼光要长远,就算一时半会奈何他不得,你不会等等以后!”


    到底是不粘锅成精老妖狐得道,不管平时再怎么油滑阴损不干人事,到了真刀真枪搞权力斗争的时候,人家的水平还是相当之不含糊的。即使欧阳进心存芥蒂,听了几句也不由大感佩服,由衷开口:


    “赵大人高见!”


    这一句话本来也没有什么,但赵大人却不觉皱了皱眉,莫名总觉得有点不对。


    ……这话怎么好像在哪里听过呢?


    ·


    倒穆团队大概还在暗中谋划些什么,但穆祺已经无暇顾及了。军演之后海商那边也传来了消息,十一月二十三日,穆祺亲自到天津港迎接儒望押送的船队,一一点检木材与上万石的各色粮食——海商跑一趟船不容易,当然不可能仅仅送几根大木头就算完;所以穆祺早就与儒望约好,将剩余的运力用稻米和谷物填满,也算为将来大规模的粮食贸易探一探路。


    亲眼盯着粮食入库之后(特别检察了仓库的储备情况),穆祺连在天津卫歇一歇的时间都没有,就立刻被一道密旨传回了京城。在确认火枪兵已经可用而且好用之后,腰杆子骤然粗壮的飞玄真君万寿帝君胆气迅速回复,已经不必再扮演一个多月前委委屈屈忍气吞声不能不吃了吐的苦情角色,而决心要用大棒槌给自己的亲戚上一上课了。


    不把你们锤个满脸桃花开,还真以为当今皇帝是什么打了左脸伸右脸的圣君仁主呢。


    毕竟有建文皇帝珠玉在前,收拾亲戚也要师出有名,特别是不能落个苛待亲戚残虐骨肉的臭名,飞玄真君在这上面相当用心,专程派人至浙江宣旨,命刚上任知府的海刚峰及都察院御史王润莲押送钦犯及人证快马入京,赶赴刑部受审,并以密旨令穆国公世子、锦衣卫副指挥使及同样被江南制造局总管太监杨得水随从听审,但既不许与主审接触,亦不许泄漏行踪,只许秘密记录庭审细节,送朝廷核对。


    文官勋贵锦衣卫及太监四方合力,两两隔绝彼此牵制,已经是飞玄真君能拿出来的最可靠也是最好用的审讯团队;四方平衡下私心杂念被最大限度的抵消,审出来的每一个字都能算是铁证如山难以质疑,可以完完全全洗清皇帝罗织诬陷的嫌疑,真正是真君苦心孤诣斟酌出的布局,充分体现了老登纵横捭阖的政治水平。


    不过,这一场审讯的主力还是落在海刚峰王润莲头上。审讯在诏狱内进行,穆祺及杨公公等则只是待在刑部特制的密室中秘密旁听,提防着主审官有诱供逼供篡改供词的种种劣行而已。这任务说重大也算重大,但旁听时并不需要花多少精力,属于很轻松的美差。穆国公世子还是生瓜蛋子,常常在江南抓人审人的杨公公就很明白其中的套路,所以进了密室后主动招呼寒暄,取出自己带的好茶叶让刑部书办泡茶奉上,还给两人各送了一本小册子:


    “这都是下面的孩子孝敬的玩意儿,说是在京城也很罕见的。这点粗鄙的小东西,实在不成敬意,不成敬意!”


    锦衣卫副指挥使张柱接过了书册,翻一翻喔的出声,不胜惊异:


    “《凡人修仙》!”


    穆祺:……啊?!


    他默默翻开扉页,果然看到了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书名,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典藏版。


    ……好吧,有特供番外的典藏版一共也只印了六百份。放出去后立刻就被抢购一空,市面上再难得一见,说是罕见倒也还算合理。只是料不到这小小一本杂书居然火成这样,连远在江南的大太监都能——


    穆祺搓了搓扉页,忽的皱起了眉:


    这纸怎么这么糙?


    他穿越以来第一份的事业就是改造印刷术和造纸术,设法筛选了纸药和原料,造出了又轻又薄又光滑的廉价用纸,质量上吊打市面产品不止一筹;如此潜移默化久久为功,才能以良币驱逐劣币,占据京师及周遭印刷业九成以上的市场,成为文人墨客赶考书生不二之选,大大丰富了人民的文化享受。到现在为止,哪一家印话本的不用他们国公府的好纸?更不用凡人修仙还是他亲自抓的重点工程,用的纸张更该出色才是!


    ——奶奶的,这是遇上盗版了!


    说实话,以大安现在这个版权意识,盗不盗版压根没人在意(穆祺就曾在集市的书摊上看到过五个版本的《西游记》),就算盗版商气势汹汹舞到他这个原作者面前,那除了自己打滚憋气掉小珍珠之外也没啥道德谴责的高招;甚而言之,在杨得水这种敏感之至的人物面前,世子就连掉小珍珠都得回家偷偷掉,要不让叫这老登看出了什么端倪,回江南之后在穆国公夫妇面前搬弄搬弄是非,那穆祺还活不活了?!


    ——哎呀呀,你们家的大宝贝可是在写话本子呐!


    在保守封闭一潭死水一样的四十岁以上勋贵圈,这一句话的杀伤力绝对比飞玄真君二号还要可怕一万倍,其效力约等于将穆祺扒光了游街示众,顺便还把屁股拍得啪啪响;真正是永世不可磨灭的耻辱碑,社会性死亡的盒武器——只要有这么一句话悬在空中,穆国公还不当即挥着藤条从金陵一路杀来,将他抽得如陀螺一般的旋转!


    所以,无论心中千万句的腹诽,穆祺还是只要只有长长吐气,将小册子放在桌上,带着三分不屑,三分随意,三分轻蔑,以及九十一分强力压制的惶恐,随随便便往躺椅一靠,尽力表现出“老子和这东西其实根本不熟的态度”。


    可惜,陪审的其余两人是看不到这番优雅委婉的做派了。翻了翻书页后两位书友迅速对上了暗号,彼此相视一笑,相当之熟络的开始攀谈。


    “直娘贼!”张柱率先感慨:“写这《凡人修仙》的乌有老贼还真是个人物!说起来咱在京城做了这十几年的事,平日里大大小小的话本曲子不知道看了多少,本来也不尊稀罕了。哪里晓得上个月得了这么一本册子,一看居然就看了个通宵,还险些被当头的给排喧一场!这玩意当真了得,俗倒是俗透了,偏偏看一回便忘不了……”


    说到此处,张柱连连咂嘴,仿佛《凡人修仙》令人流连忘返之畅快滋味,犹自在唇齿间萦绕:


    “真不知这乌有老贼何许人也?虽说大俗即大雅,但能俗成这个模样又能这么勾人,实在也是本事。”


    “咱家养的清客倒也看过这本子。”杨公公笑道:“口上都是嫌弃得不得了,说是只有如厕时才能看一看的,但私下藏本子倒是一个比一个厉害,真正是读书人假清高。不过这些请客相公也说了,写《凡人修仙》的乌有子多半是个破落书生,没得生计了无可奈何,被逼着做这下九流的勾当。不然为什么口口声声都是‘莫欺少年穷’,将名门子弟都写成卑劣阴险的恶霸坏人?这就是自己郁闷不得志,怨天怨地发癫发狂……”


    总揽全局、拟定大纲,笔名“乌有子”,又名“子虚先生”的穆国公世子:…………


    啊对对对,天下的道理都叫你们这些搞文学批评的懂完了是吧?


    当然这其实也不算什么。下层的市井虽然渐已开放,中上层的文人却还相当保守,并不怎么看得起下九流的小说家言。就算私下里被迷得晕头转向五迷三道两眼各一个黑眼圈,公开谈起也一定要义正严辞的批判这种低级货色语言粗俗情节直白思想恶劣,简直是教坏了小孩子的罪魁祸首,是决计上不得台面的。


    又当又立嘛,口嫌体正直嘛,懂的都懂。


    穆祺见惯了这样的举止,只是独坐在原地喝茶。但杨公公兴致勃勃,话锋突然又一转了:


    “不过这乌有子确实也是可恶!既然是写话本谋生讨饭吃,总该讲点勤勉。咱家刚刚读完第五册 ,托了人专程到京师探问,才知道 第六册 还没有出来——这真正是成何体统!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懒得活像条狗!”


    穆祺几乎被呛得一口水喷到桌上,不得不赶紧以咳嗽掩饰,顺带努力压抑胸口的怒火——即使琐务缠身不能自已,他现在也基本是三千从不间断,哪里就谈得上个“懒”字!——再说了,排版不要时间吗?印刷不要时间吗?分发不要时间吗?一年不到就要出六册,生产队的驴也没有这么使唤的!


    万恶的封建大太监!


    他兀自生闷气,张柱却是心有戚戚,连连点头:


    “别说公公生气,咱在京城近水楼台,抢一本新书也不容易,往往还得等人看完再借,真正是扫兴。”


    “既然这么扫兴,诸位弟兄就不会想想法子?”杨太监笑道:“不是咱家多嘴,既然只是个落魄书生,你们私下里悄悄把身份查出来,关到大牢饿上两顿,烙铁火盆面前一摆,旁边再拴一条细狗,不怕这乌有老贼不屁滚尿流,保管他再也不敢偷懒……”


    果然是头上长疮脚底流脓坏到心肝都黑透了的大太监!果然是本朝每一个文艺作品都一定要安排个反面角色的阉宦势力!老子还真是小瞧了你们这些老壁灯!


    穆祺心中咒骂万千,面上却一点也不敢显出来。他端起茶杯左右一望,却见张柱眼神游移,竟然隐约露出了某种神往之色。


    ——奶奶的,你不会还真打算这么干吧?!


    ·


    无论世子心中多么憋闷,面上都只有板着一张脸一言不发,听着旁边两个特务头子大谈特谈暴力追更的一百种思路,以及对凡人修仙的各色感想(你别说有的还真挺有启发性)。不过幸好,隔壁的审判渐入正轨之后,两位也闭上了嘴,开始竖着耳朵听音。


    这一次被押解进京的是个郡王世子,身份尊贵与老登的血缘又近,所以骄横跋扈不可一世,进了大牢也相当顽固。刑部堂官审了半天没问出几句实话,还是主审海刚峰奉命出场,啪一声惊堂木后开口了,语气平静:


    “刚刚我等已经接到了圣旨,特许可以动刑。钦犯还是不要自误才好。”


    藩王世子愣了一愣,随即大怒:


    “我是天潢贵胄,英宗皇帝的曾孙!高祖皇帝的祖训,奸臣不得离间骨肉,你也敢对我动手!”


    “高祖皇帝的训示,做臣子的当然要谨遵。”海刚峰不急不缓:“依高祖皇帝的《大诰》,宗亲纵使谋逆,亦不得以酷刑伤残躯体。所以我命人预备的都是轻省的刑具。无论是夹棍、盐水、站笼,都不会有什么大的损伤。刑部请来的太医也等在外面,但有不妥立刻会喝止。书办,将刑具拿上来给各位大人看一看。”


    只听隔壁当啷一声,显然是扔下了不少的器械。血淋淋刑具横在眼前,那个什么世子的声音终于萎了:


    “你当真要问?海大人,这对你有何好处?”


    “这是皇上分派的职责,我自当尽责,谈不上好处。”海刚峰道:“我问什么你就说什么,无需隐晦。书办,这一句话记录在案。”


    仿佛被这样沉着平静的语气激怒了,藩王世子的声音骤然高亢:


    “大言不惭!那我告诉你,王府这么些年和宫中瓜葛着,和上面瓜葛着,大小的事情何止千万端!你这么说,是不是牵上谁我就供出谁,有什么事我都往外吐?海大人,这些我敢说,你又敢听吗?”


    片刻的沉默。海刚峰再次开口:


    “钦犯要说,做主审的当然得听。书办,这一句话记录在案。”


    最后四个字平平一出,只听当啷一声,杨公公霍然站起,将茶盏尽数掀翻在地!


    ·


    说实话,能混到秘密听审的都是人精,当然不会看不出来气氛。所以大家都望着杨公公,面上颇有些尴尬。


    杨公公木了一会,终于勉强开口:


    “对不住,茶水有些烫,咱实在是没有拿稳……”


    几人都很识相的闭上了嘴,默默看着杨公公弯腰去捡茶杯。但恰在此时,海刚峰问出了第二句:


    “据王府亲随的交代,你曾经便服出海,密会葡萄牙的外夷。但高祖皇帝曾有条例,藩王宗亲无旨不许出藩地,一应事务都由镇守太监办理。既无镇守太监的许可,你是怎么出海的?”


    一语既毕,刚要归座的杨太监双腿一软,直接扑通坐到了地上。


    冷眼旁观的穆世子挑一挑眉,转身招呼旁边同样在奋笔疾书的小吏——密室内也有个书办,帮着贵人们做笔录呢:


    “记上,他掉凳了。”


    第79章 发疯


    掉不掉凳倒无所谓, 但杨太监似乎被这一句话给叫醒了过来,他挣扎着爬起,一把抓住了穆祺的袖子:


    “不能让他再审了!马上把人犯押下去, 把这姓海的赶回浙江!”


    穆祺皱了皱眉,用了点巧力扯出衣袖:


    “这是奉旨审案,公公还请体面些。”


    知道你这个大太监不干净, 但底子不干净还敢跳出来压人, 你脑子有没有问题?


    老子会让你两句话吓住吗?


    “你以为我是为了我自己吗?!”杨公公声音都嘶了,眼白全是血丝:“我就是一条看家的狗!我死了没有什么, 不能叫那个广东蛮子把什么都扯出来, 玷污了,玷污了名声——”


    玷污了谁的名声?穆祺还没来及细琢磨, 隔壁已经开始了:


    “镇守太监当然不会让我出海,但织造局要借用我们府上顶尖的织工织丝绸往外卖,谁敢阻拦?”


    杨公公打了个哆嗦, 声音越发变了:“你听听他的话!这是在审逆案吗?这是在审织造局,审——审宫里的事情!”


    织造局是飞玄真君万寿帝君捞钱的小金库,牵涉其中确实极为敏感。但穆国公世子依旧一动不动, 坐在原地打量满头大汗的杨公公。锦衣卫张柱倒是颇为紧张, 甚至试探着还把茶水往世子处递了一递,但世子既没有接茶,也没有转头, 只说了一句话:


    “有圣旨在。”


    有圣旨在, 他们这些旁听的人就绝不能打搅钦案,否则便是忤逆的大罪。这一句话的力量比什么都大, 张柱也不敢说话了。


    刑部的密室设计得极为精巧,内里再如何谈论叫嚷, 外面一丁点声音也听不到。海刚峰又问了:


    “织造局借调织工,就算镇守太监避讳不敢详查,但市舶司主外藩朝贡贸易之事,内外往来都有记档,核实之后立刻查出端倪。你又是如何蒙混过去的?”


    “记档?”藩王世子冷笑:“没有记档。”


    “你是说王府窜易了档案?”海刚峰道:“窜易记档也是大罪,你是要自己供认此罪了?书办,这一句记录在案。”


    “与我何干!”藩王世子怒道:“织造局从沿海宗藩处借调的人手多了,什么时候有过记档!”


    这一句话石破天惊,密室中三人的脸色悚然而变——市舶司记档是收税的凭据;绕过记档私下与洋人贸易,本质就是走私。当然,一两个王府宗亲走私贩私其实没有什么,但由织造局牵头大规模的绕开档案对外接触,那就只有一个可能——


    宫中也在走私!


    宫中是飞玄真君万寿帝君的地盘,织造局更是皇帝玄修享乐不可一日无之的小金库,以老道士的刻薄尖酸阴狠,就是重金属中毒神经错乱到忘记自己姓甚名谁,也决计忘不了时时刻刻的盘查他的小金库。这种大范围勾结宗亲的走私,能够持续至今就只有一种可能——他们绝对是得到了皇帝的有意无意的纵容。


    我的妈呀,还有意外收获!


    无怪乎杨公公跳脚跳成了那样,惊恐骇惧到近乎五内俱焚的地步;原本以为是这群太监在钦案中手脚不干净,但现在看来事实比一点肮脏手脚还要可怕得多——真要让织造局的事情牵扯到皇帝,他这条守在江南的狗也就可以下锅开煮了!


    如此猛料惊心动魄,就连张柱都忍不住起身张望。杨公公则是喘气连连,声音发飘:


    “听明白了吧?听明白了吧?再让他审下去,天下立刻就要被搅了!”他尖声道:“张大人,马上让他停下来!世子,你我要立刻联名写个奏折,弹劾此人飞扬浮躁举止失措,随便找个茬子把他撵回浙江再说——这人是个祸种,祸种!”


    张柱立刻听命起身,走到了密室门前。杨公公两眼凸起,直勾勾盯住穆国公世子。世子思索片刻,点一点头:


    “那就写吧。”


    杨公公的眼中登即有了神采,但一口气还没有吐出来,他就听到了下半句话:


    “公公本来就有织造局的路子,自己写折子往上面递就行了。至于我的这一份折子吗,还要慢慢的写。”


    杨公公:…………


    他几近不可思议:“你不和我联名上奏?”


    “我奉了圣旨,是要老老实实把自己旁听的见闻记录下来呈报,公公的见闻又不是我的见闻,我怎么联名呢?”世子淡淡道:“既然有旨意,当然要照章办事——对了,张指挥使,我们接的旨意是‘密听钦案’,绝不许打断;你要是出此密室一步,便算忤旨不道,我也会在记录中写上一笔。”


    张柱的手飞快从门板上移开了,仿佛是被火燎了个正着。他睁大了眼睛瞪着椅子上的两人,粗犷的脸上满是惊恐。


    “你不上奏?!”杨公公赫赫道:“你都听到他在说什么了!要是再瓜葛下去,瓜葛到了宫里,瓜葛到了上面,我是第一个死,你就逃得掉,你就逃得掉——你的心肝在哪里?!”


    “我一心一意,只想办好差事。”穆祺语气很从容:“还是那句话,有圣旨在。公公想要我做什么,请拿旨意出来。”


    “你为什么就这么冥顽不灵!万一牵涉到圣上的名声——”


    “有圣旨在。”


    反正无论如何,总是一句“有圣旨在”。只要有圣旨顶住,谁也没办法左右世子的心意。


    杨公公无法再说下去了,他目光慢慢移开,死死盯住了锦衣卫张柱——刑部旁听的密室是从外面锁上的,只有等审完了才能打开;如今要强行破门阻止审讯,杨太监这老胳膊老腿是实在不行了,非得指望锦衣卫的武艺不可。


    穆祺微微笑出了声。


    “杨公公想要我写什么,其实也不是没有办法。”他慢条斯理道:“这样吧,你让张大人把我痛打一顿,打到半死后再上一上刑,说不定我吃不住苦楚,也就愿意联名上书了。张大人,这里没有一个人拦得住你,你可以立刻动手。”


    张柱:…………


    张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看似粗鲁莽撞,但能一路混到锦衣卫副指挥使的位置,除一身惊人武艺之外,心思亦是敏锐老练精细如发,曾被顶头上司陆文孚亲口称赞为“下山虎”;但现在,粗中有细的下山虎却只觉脊背发冷,几乎忍不住要打起哆嗦来!


    ——妈妈呀,这就是高端局吗?高端局的大佬都这么猛的吗?!


    事实证明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任你下山虎过江龙,在这种高端局里也只不过是个大号哈基米,露头就要被秒。所谓神仙斗法凡人遭殃,张大人除了瑟瑟发抖外只能一言不发,当真是连喘气都怕喘粗了!


    密室内一番撕扯,密室外亦渐入佳境。海刚峰出声询问:


    “按管家的口供,你总共见过葡萄牙人三次,倭人两次。如果每次都是混在织工中出去的,那织造局借调人手是否太过频繁?”


    “这算什么?”藩王世子似乎破罐子破摔,交代得也很痛快:“西洋人要的又不止是织工,什么沿海的渔民、农夫、工匠,都要招揽去帮他们做活。织造局和王府五五分成,我们才私下里帮他张罗。”


    杨公公又剧烈抽搐了一下,穆祺则抬了抬眉毛:仅仅聘请织工也就罢了,以高额利润(没有利润织造局也断不会动心)诱惑百工百业的中国人为自己做事,葡萄牙人要做什么?


    大航海时代的葡萄牙可不是后世存在感稀薄的小国;此时仰仗着地理大发现的春风,仰仗着美洲源源不断的黄金白金,葡萄牙西班牙等老牌帝国绝对算是世界屈指可数的殖民列强,最残暴的帝国主义之一。这种下作货色的动机必须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而无论怎么揣测,结果似乎都不算有趣。


    虽然在历史上并没有留下什么名声,但葡萄牙人同样也是觊觎过东方膏腴之地,更不用其中还参杂着倭人——只要一沾到个“倭”字,就不能不让穆祺升起十二分的警惕——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几十年后倭人图谋以高丽为跳板侵略中国,其间就有葡萄牙传教士阴阳挑唆的手笔!


    老牌帝国主义外加穷凶极恶略无底线的下作邻居,这个搭配真是怎么看怎么不妙,怎么想怎么胆寒。


    穆祺稍稍眯了眯眼睛。


    海刚峰倒没察觉这点微妙的蛛丝马迹。他翻阅了卷宗,又审问了与葡萄牙人贸易的细节,从查抄的证物看,几个图谋不轨的藩王宗亲神通广大,居然从葡萄牙人手上搞到了为数不少的火枪和火炮。这些东西价值不菲,绝对不是见几次面就能敲定的买卖。具体细节不谈,单单交易一项就没法子交代——买武器的钱是怎么送出去的?


    提到这样敏感关键的问题,藩王世子也渐渐萎了下去,问了好几次都不发一言。海刚峰不急不躁,也不同这样的滚刀肉啰嗦,只是命人将夹棍套上。藩王世子挣了一挣,不能不服软:


    “海大人,我说的也够你交差了吧?你又何必问这么细!做官要和光同尘,知道得太多有什么好处?你好不容易攀附上一个知府,正是前途光明的时候,何苦在这样的差事上葬送自己?!”


    “我在官场的境遇,就不劳旁人操心了。”海刚峰平静道:“我还是那句话,既然有了圣旨,就只有一审到底。我问的话,请你不要回避——你从葡萄牙人那里买的火器,是从什么渠道付的款?”


    藩王世子无可奈何了,沉默片刻之后,他低声回话:


    “没有付钱。”


    “没有付钱?”海刚峰道:“海商一钱如命,肯白白的将这么贵重的东西赊给你?”


    “……也不是赊欠。”藩王世子道:“每年织造局送到海商那里做活的工匠,送回来总要少几个,说是被西洋人给留住了。我打听清楚之后,和葡萄牙人私下定了规矩,只要把他们想要的人送过去,他们那边就记好额度,换成火器送过来。”


    “背井离乡的给西洋人做工,那些工匠也愿意?”


    “有管事的人在,当然容不得他们不愿意。”


    这句话一说完,隔壁立刻就是啪的一声,似乎是陪同记录的书办听得双手发抖,一不小心将砚台都掀翻了下来。而密室之内所受的震撼则更为深重,即使穆祺早有预料,都被这惊天的大料激得倒抽一口凉气!


    奶奶的,怪不得这姓杨的阉货要拼了命的搅和审讯。原来还有这样的大瓜在里头!


    穆祺转过头来,却见杨公公瘫在椅子上一动不动,显然是被连番得猛料锤得只剩了半口气,锦衣卫张柱则手足无措浑身发抖,只能缩在墙角尽力降低存在感,一张黑脸已经不见半点血色。


    世子起身走近,低头凝视着杨公公肿胀煞白的老脸,看到老脸上涕泗横流;口角一道涎水垂到衣领,两只眼睛兀自滴溜乱转,仿佛已经完全失去了肌肉神经的控制。


    只能说高手就是高手。堂堂织造局总管三品大铛,跺一跺脚江南都要抖三抖的顶级宦官,被海刚峰两三句问话就生生逼疯了一半,丢盔弃甲一败涂地,凄惨无过于此。


    ……这还只是旁听审讯的附带伤害呢,真要是顺着杨公公先前的意思冲进去把钦案给搅了,那海刚峰拍案而起干脆放个大招,杨公公也就不必顾及什么疯不疯癫不癫了,估计只能立刻抹脖子拉倒。


    这就是战力上天悬地隔的差别,实在也怪不得杨公公这么失态。一个靠着巴结上位的太监,哪里能在本朝的神剑前展示锋芒呢?


    穆祺叹了口气俯下身去,打量着杨得水半张的嘴巴里几颗发黄的老牙,悄声问话:


    “织造局是不是真的和葡萄牙人勾结,私下在纵容人口买卖?”


    杨公公呃呃几声,通红的眼珠子茫然转了一转,呆滞麻木的神色中已经看不出什么理智的残余了。


    ……敬酒不吃吃罚酒是吧?


    世子漠然起身,平静开口:


    “杨公公,这可不是发疯的时候。公公也知道,我们奉密旨审完后是要把报告交上去的。公公要是疯了管不了事,这位指挥使张大人也不怎么通文墨,最后报告该怎么写,可就由我一个人说了算了。”


    被迫在旁细听的张柱:?!!!


    爹,活爹,亲爹!你们高手神仙斗法,就实在不必把我们这种小帮菜给扯进来了!


    眼见世子有意无意,回头瞥了自己一眼;张柱头皮发紧,真恨不能立刻缩到地缝里去。什么惊人武艺,什么粗中有细,什么横扫锦衣卫无敌的下山猛虎,现在他只觉得小腿肚子都在发软,一张口怕不是只能喵喵讨饶!


    亲娘嘞!他平日在锦衣卫里勾心斗角拉帮结派,还自以为已经是见过世面了;今天当头一棒火星四溅,才知道天下之大不是自己这个井底之蛙能够揣测的——和高层的绝招互轰比起来,锦衣卫那点撕扯谋划又算个鸟蛋啊!诸位同僚分明就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


    只能说穆国公世子的水平也是够的。海刚峰几句问话能把大太监硬生生逼疯,而世子轻描淡写提醒一句,亦有妙手回春之奇效——杨公公喉咙里咯咯两声,居然翻身自己坐起来了!


    这怎么又不能算一种医学的奇迹呢?


    世子微微一笑,拍一拍衣袖回位子上坐好,又回头吩咐抖得像筛糠一样的书办:


    “继续记,一个字也不要遗漏。”


    ·


    虽然密室内的人度日如年,但其实海刚峰并没有审多久。因为言简意赅并无遮掩,所以审讯的效率也非常之高。半个时辰之后,海刚峰将供词封存,命人带钦犯下堂暂歇,隔壁一阵器械声响,随后恢复了寂静。


    半个时辰水深火热来回折磨,杨公公人也已经死了大半,一身衣服就好像是水里捞起来的。虽然如此,当书办将记录送呈各位大人过目的时候,杨太监眼中仍然射出了两道极为可怕的光芒。他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终于无力点头。


    “那就请签字吧。”世子笑容可掬。


    杨公公抖着手接过毛笔,抖着手签字画押,大概是心中狂潮难以自抑,画押和姓名都写得像小孩子涂鸦,扭曲而又怪异。世子接过后只看了一眼,刷一声将签名撕成了两半。


    “这可不好。”他淡淡道:“写得这样七歪八扭,搞不好还以为是有人逼公公签字的呢。要是将来有人拿这个纰漏否认记录,我们可承受不起。还请杨公公再签一回。”


    杨公公茫然的盯着世子,神色几乎已经散乱了。


    可惜,无论再怎么仓皇散乱,都决计扭转不了世子的心意。杨得水颤抖片刻,还是只有接过毛笔。


    姓名加官职,区区十几字写了足有小半刻钟的功夫。世子第二次仔细看过,才终于点一点头,将纸递给了同样是满头大汗的张柱:


    “请张大人签字。”


    雄壮威武的张大人被他随意一望,不觉浑身上下又打了个哆嗦,只得颤巍巍拈起了笔。


    ·


    三个人都签完字后,穆祺再亲眼盯着书办以蜜蜡密封,然后从袖中取出内阁关防的大印,在公文各处加盖印章。等到密室外的官吏打开房门取走公文,他才终于舒出一口气,随意倒在了椅子上。


    如此坐了片刻,世子忽的想起一事,于是扭头招呼杨得水:


    “好了杨公公,你现在可以发疯了。”


    第80章 上书


    说完这一句后, 穆祺也不再搭理脸色惨白的杨公公,施施然起身出了密室。


    他在刑部天牢的小巷里等了一等,眼见四面再无旁人, 终于推门而入,笑吟吟招呼:


    “海先生辛苦!”


    海刚峰果然没有走,还留在狱中反复翻阅卷宗, 眼见世子踏入门内, 当即站起身来,神色微有惊愕。


    不过这惊愕这只是一刹那, 海刚峰毕竟已经在官场混了这半年, 该明白的规矩与惯例都已经明白,所以稍稍一愣, 立刻便猜出了穆国公世子现身于此的来意;拱手还礼之后,不由叹了一口气:


    “想不到这案子竟然把世子也牵扯了进来。”


    “谋逆大案,当然要派重臣仔细的看, 仔细的审。”世子平静道:“只是陛下大概也没想到,事情会走到这一步吧……”


    当然,要说飞玄真君万寿帝君对江南那泡烂污事完全没有察觉, 那也不现实;否则豪华陪审团队中何必安一个江南制造局的杨得水?一如杨公公所说, 他只不过是宫里派到江南去的一条狗,毕生的职责就是看好皇帝的家;这样的忠犬旁听审案,当然应该在恰当的时候跳出来拼命咬人, 用自己的脸挽回皇帝的脸, 哪怕打断审讯违拗圣旨亦义不容辞——只可惜强中自有强中手,被世子连同海刚峰招呼了一个回合之后, 杨公公也就只有含泪退场了。


    世子的这一句话意味深长,海刚峰则欲言又止。沉默片刻之后, 他低声开口:“怕是要给世子添麻烦了。实在对不住世子。”


    海刚峰是刚直不是蠢直,从钦犯攀扯到织造局攀扯到西洋人攀扯到工匠往来的时候,他就已经隐约猜到了这一次审案背后捅破天的内幕——真·捅破天——其余陪审的刑部堂官或者反应慢了一点,但想通之后同样是两股战战脸色发白,恨不能从桌案上滑溜下去;所以海刚峰干脆将他们全部请走,只留了个事不关己的底层书吏随同记载;说到底就是不想拖人下水。


    但现在,现在穆国公世子居然在密室听审,那不拖人下水也成了拖人下水了——这样的重磅炸·药是能够随便审随便听的吗?更何况当初还是世子举荐的他海刚峰!


    你们这到底是个什么关系啊?怎么越想越觉得不正常呢?


    举荐知遇之恩重如泰山,但自己却到底是在不经意间坑了恩人一把,海刚峰当然要生起愧疚。


    世子只微微一哂:


    “我自己给自己惹的麻烦已经够多了,哪里还用得找海先生代劳?放心放心,你给我添的那点麻烦,只能算是九牛一毛……”


    话音刚落,远处就遥遥传来了一声牛一样的嘶喊,尖锐高亢,恐惧震颤,回音在天牢中嗡嗡震荡,犹自能刺得人耳膜发疼。


    海刚峰大为惊异:“这是——”


    “这是同来听审的织造局杨公公。”穆祺侧耳倾听,露出了一个微笑:“听这个动静,杨公公应该终于是疯了……”


    海刚峰:?!


    海刚峰愣在原地,本能的意识到了不对头!


    ·


    应该说,ssr就是ssr ,尤其是基层历练广经风雨后的ssr,那种眼光之精准老辣,的确非常人可及。虽然世子的脑回路同样不是一般人可以想象的,但海刚峰愣了半盏茶的功夫,仍然根据这只言片语的零散细节隐约推断出了刚刚密室中那一场惊世骇俗的大戏——而刚刚猜出全貌之后,他立刻闭上了嘴。


    ……怎么说呢,海刚峰纵横浙江官场几个月,遇神杀神遇魔斩魔,靠着一本《大诰》和一条腰带所向披靡,能把当地镇守太监怼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能两句话硬生生逼疯一个织造局总管;但即使这样无往不利的词锋,如今也只有沉默了。


    海刚峰实在找不到话讲了!


    他不讲,世子可还要讲,世子望了望门外,露出了一个微笑:


    “不过嘛,杨公公还是很懂事的。就算要发疯发癫,也知道忍住了等公事办完了再发,总算没有耽搁听审的圣旨……”


    海刚峰:…………


    杨公公知道他自己这么懂事吗?


    ——或者换一句话说,杨公公是自愿懂事的吗?!


    他默然片刻,只能干巴巴开口:“这么说,陪审的公事已经了结了?”


    “当然。”世子颔首:“陪审记录已经密封送入宫中,再不可撤回,所以杨公公才只好发疯了事……不过,我们的公事已经了结,海先生你的公事可还没有。主审官是要写结案的呈词上交给朝廷,供三法司斟酌着断案的。”


    说到此处,世子的脸色也不由微微郑重了起来。如今海刚峰审案子录口供,当然已经是把织造局内脏的臭的全部扬了出来一塌糊涂,而且必定要把脏水泼到飞玄真君万寿帝君脸上;但这种供词毕竟是秘密呈交,就算保存不慎,泄密的范围也相当可控;可一旦主审官的呈词经由通政使司上交给三法司,那经手的人各个都能一览全貌,秘密公开后一塌糊涂,无疑便是脱下了飞玄真君的裤衩给大家看他的陈年老痔疮。


    飞玄真君会容忍这样的侮辱吗?


    “所以,容我提醒一句。”世子一字字道:“海先生,现在这个时候,批龙鳞的事情千万不能做!刚柔并济,方得长久。切记切记!”


    当今皇帝是大权在握心思阴狠手腕毒辣的独夫民贼,绝不是什么畏手畏脚可爱又迷人的反派角色。一旦被伤及颜面触动逆鳞,天下就没有他不敢杀的人。历史上的《治安疏》之所以能名垂千古,多半是因为彼时的老登实在是病得太重即将蹬腿,濒死的皇权已经大大削弱,鉴于百官力保裕王暧昧,才不能不高抬贵手,勉强放了海刚峰一条性命。而现在——现在,活蹦乱跳阴阳怪气两把火都没有烧死的飞玄真君,是绝对有心力作妖的。


    真要是借题发挥趁机劝谏,海刚峰也不过就是下一个死谏得无声无息的忠臣而已!


    能在官场干出偌大一番事业,海刚峰当然不会是什么一根筋的傻白甜。他默然片刻,只道:


    “我不是沈炼沈公。但这件钦案触目惊心,波及实在太广,必须要了结干净。”


    “是要了结干净。”世子道:“但只有避开当今圣上,才能有了结的希望。否则你的性命和这起案子一起被淹了,就真没有人主持公道了。”


    “能避得开吗?”


    “……应该可以。”世子沉吟道:“有一点还是要说明白的,想来上面是不会知道下头织造局都做了些什么,否则宫中宁愿将上下的太监全部料理了,也绝不会放纵藩王买卖火器——这才是真正触及逆鳞了!归根到底,只是上面的失察而已。”


    当然,这种失察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其实非常难说。多年以来织造局肆无忌惮,未尝没有上头有意无意的纵容——真君只想搞钱,至于具体怎么搞到的钱,真君并不在意;所以长久的践踏规矩腐坏制度,终于养出了现在这样一个活爹。


    无怪乎沿海的走私总是此起彼伏,屡禁不止!有这样一位好皇帝坐在上头,还稽查个屁的走私!


    当然,只要有个失察的名义顶在头上,将来总还有推卸的余地。世子慢慢开口了:


    “……不过,如果要避开上面,就总得找个人把责任担起来。只要把锅甩出去了,剩下的事情就好办了。”


    “织造局和藩王担不起这个责任。”


    的确担不起,织造局只是看小金库的狗,藩王只是一群脑子不清醒的猪,指望猪和狗将这惊天祸事的责任全部揽走,那未免太小觑天下人的智力了。


    “那就换一个人来承担。”世子淡淡道:“海先生,你在沿海训练民兵修建工事,现在有成效了吗?”


    海刚峰愣了一愣,似乎不太明白这个话题怎么突然就拐到了民兵头上。但还是点头:


    “大致有个样子了。”


    “那就好。”世子的眉目舒展了:“既然所有都已经齐备,那我们就有了最好的背锅人选,可以解决一切问题的良方……还请海先生先等一等,我还有个密折要上。等这个密折恭呈御览之后,你再写呈奏吧。”


    ·


    李公公紧紧拉住桌案的一角,只觉头晕目眩不能自已,几乎要仰面栽倒下去。虽然如此,他仍旧不耐烦的挥退了上前搀扶的小太监,瞪大着眼睛细看摊在桌上的几十页供状。而越看越是触目惊心怒火上涌,那一双眼睛立刻爆出了血丝:


    “浙江的官到底在干什么!”他厉声道:“这样的供词也敢往上面送!”


    陪同查看的司礼监秉笔们面面相觑,一时不敢说话;短暂寂静之后,还是资历最深的陈公公壮着胆子开口了:


    “能做什么?不就是想要了我们的命嘛!审逆案就是审逆案,又是什么葡萄牙人,又是什么织造局,无非想把我们通通扯进去,一刀子杀了了事!杀了我们不要紧,这些耍笔杆子的怕不是要对着皇上来!”


    这最后一句阴恻恻的带着杀机,是十二分的不怀好意。但李再芳此时要的就是这个杀机——君辱臣死,那些文武大臣们都有各自的退路,可他们宦官却绝没有退路;真要让这份供词呈上去将脏水倒在了皇帝的头上,他们也是该死了!


    必须要动手,必须要还击,必须要让文官知道厉害。这时候要的就是杀气。


    他慢慢转过头来,语气已经带了欣赏:


    “你说得也有点子道理。”


    陈公公猝不及防,登即喜形于色。


    “但只是有道理还不管用。”李再芳道:“供词已经这样了,你说该怎么办?”


    陈公公立功心切,立即开口:“当然是要叫他们重审,把这样牵涉宫中牵涉圣上万岁爷的话一句句吞回自己的狗肚子里!”


    “供词已经上来了,怎么审?”


    “这也不难。”陈公公能在司礼监立足如此之久,胸中自有丘壑:“杨得水不是陪同听审了吗?先让杨得水出头,说这份供词有伪造的嫌疑,再设法把那个不识好歹的主审官远远调开,咱们另外找个人连夜审了,立刻递到宫里。”


    他向前一步,趁机道:“祖宗若是不放心,做孙子的替您老办了就是。这一次我亲自去跟杨得水谈,不怕他不答应。”


    这个主意倒也很稳妥,李再芳沉吟片刻,转头问小太监:


    “杨得水呢?办完了差事,怎么不见他来看我?”


    小太监期期艾艾,但还是只有硬着头皮回话:


    “好叫祖宗知道,杨公公他疯了!”


    李再芳稍稍一愣,随即哼出声来:“这小子倒是聪明。”


    的确是聪明。牵涉到织造局就必定牵涉到他织造总管杨得水,京城藏龙卧虎暗流涌动,无论他是硬扛还是认怂都不是上策,所以干脆装疯卖傻就地一躺,成为政治上绝对无法开口的死人。只有他开不了口,才能为宫中争取回环的时间,设法扭转整个局势。


    “既然是疯了,那孙子就带几个太医去。”陈公公道:“不过这也正好。姓杨的疯了刚好可以有借口,就说陪审的都发了疯没有听清,审讯当然不算数,可以理所应当的再审一次……”


    “可,可是。”小太监怯生生道:“陪审的记录也已经送来了,上面还有杨公公的签字……”


    陈公公愣了一愣,随即勃然暴怒——一字入公门,九牛拨不转;陪审记录送来后整套程序已经完全齐备,就是司礼监也没有从中做手脚的余地了!


    奶奶的,这样一来,姓杨的不就是白疯了吗?!


    按照常理按照规矩,杨得水应该在察觉到不对的第一时间就装疯卖傻撒泼打滚搅乱整个审讯,他们这些大太监才有在浑水中操作的空间。现在字也签了文件也送了,你再发癫还有个屁用!没用的废物,碍事的杂种,连发个疯都不会的废物!


    事已至此无可奈何,他又不能当着诸位同僚破口大骂一个疯子。眼见立功无望,陈公公脸色阴阳变换数次,终于狠声开口:


    “和杨得水一起审讯的还有谁?真正是毫无心肝的东西,居然放纵这样的供词送上来!我看杨得水怕不就是被他们逼疯的!”


    事到如此绝不能认错,所以干脆把锅往陪审的其余人身上甩,说不定还能逼着他们改口撤回公文。


    小太监被这暴怒吓了一跳,低声道:


    “这只怕……”


    “怕什么?管他天王老子,咱家也要扒他一层皮。你说!”


    小太监无可奈何,只有低声开口:“有一个锦衣卫,还有,还有穆国公世子……”


    陈公公:……啊?


    ·


    我打穆国公世子,真的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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