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战争
不出司礼监诸位公公的预料, 在收到材料之后,当今飞玄真君万寿帝君只是将供词看了几页,人立刻就红温了!
海刚峰毕竟不是直来直去的愣头青, 虽然有犯无隐秉笔直书,但汇报中还是稍稍做了调整,尽量让言辞显得温和一条。可惜越温和越委婉心思阴沉疑神疑鬼的飞玄真君想得就越多, 而想得越多越深, 那几行供词就越发刺眼:
织造局!走私!一个是真君在乎的钱,一个是真君在乎的名, 一份奏折同时踩中两个雷区, 等于哐哐往皇帝脸上猛扇——飞玄真君要是这都没反应,那他这忍功也可以飞升当神仙了!
于是真君立刻破防了, 他抓起公文劈头砸在了李再芳脸上,气得手都在发抖:
“反了!欺天了!”
又是这一句!人气疯了脑子果然不好使,现在什么阴阳怪气也想不出来了, 只能蹦出这本能的一句怒骂来!
李再芳立刻趴了下去,拼命磕头:
“皇爷息怒,皇爷要保重龙体!”
李时珍千叮咛万嘱咐不能随便动怒, 要是火气一上来再把哪根血管冲了, 宫里不只能嚎啕了么?
飞玄真君呼呼喘气,左手扶着桌子不让自己滑倒在地,右手则哆嗦着结了一个清心印。将北斗静心的法咒颠来倒去默念九遍, 才终于强压住心头那股燥火——只能说这一年以来被天书宗藩乱臣贼子接连破防的遭遇还是很管用的, 至少相当有效的锻炼了老登的心脑血管;否则仅以今天这个突然上头的强度,他早就该瘫在地上两腿乱蹬了!
但现在……现在嘛, 真君压下这股火气之后,至少还有心思细问:
“是谁审出来的这悖逆东西, 说!”
“主审的是原上虞知县,现绍兴知府海刚峰……”
“朕知道主审的是谁!”皇帝呼呼喘气:“朕问你还有谁经手过!”
李再芳茫然了——审案审成这个样子,第一责任就该是主审官;怎么听飞玄真君的意思,竟好像还要帮着这海刚峰甩锅呢?
凭什么呀?
这就是信息差的要命之处了,李公公显然不知道忠诚值三百多是个什么份量,也显然不明白飞玄真君幽深玄妙的内心世界,所以愣了一愣之后,居然没有顺着皇帝心意找经手人甩锅——当然这锅也没法甩,按规制钦案供词只有司礼监看过,难道要让大太监们把锅担起?
“回圣上的话,这供词的每一页都有海刚峰王润莲画的押……”
飞玄真君:?
真君再翻开供词,果然在页脚看到了花押——刚刚他扫过两行后就急着红温,居然错过了这样关键的细节。
而发现这个细节之后,真君直接懵逼了。
有画押在,这份供词便千真万确出自海刚峰的手笔,再没有半点推脱的余地,是毫不掺假的往皇帝脸上尿了一泡,连真君自己亦无法辩解;但同样的,天书上鹤立鸡群一枝独秀的三百多忠诚值也是实实在在,断无虚妄的呀!
这这,这不应该吧?大好的忠臣铁杆的忠臣天书认证的大忠臣,怎么可能会执意往他飞玄真君的脸上尿一泡呢?!
……不,仔细想想,其实这也是有可能的。到底是久经磨砺娴熟史书的君主,飞玄真君只要动脑子想上一想,立刻就能记起不少忠臣迫不得已往皇帝脸上尿一泡的传奇往事,比如什么比干和纣王啦,关龙逢和夏桀啦,英宗皇帝和于少保啦,历代著名的亡国之君和他们倒霉的大臣啦——
卧槽,难道老子已经堕落到这种程度了吗?
一念及此,飞玄真君都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哆嗦!
死谏和死谏也是不一样的,这么多年来皇帝也杀过不少忤逆圣意的言官,但动手的时候从没有因为臣下的一条贱命起过什么波澜。因为在真君精准的判断中,这些言官是工具是手套,是底下不同派系不同身份的臣子借此挑衅皇权的由头,龙有逆鳞撄之必杀人,不把这些官员打个满脸桃花开,他们就不知道大安朝的花儿为什么这么红;但现在——现在不同了,天书三百多的忠诚值已经毫无疑义的证明了海刚峰的身份,他是忠臣是直臣,是无朋无党无偏无私之人,皇权绝对的基本盘和顶梁柱,不容置疑的权力基石。
……可是,如今连基本盘都要用这种近乎死谏的法子来冒犯权威了,这到底说明了什么?
皇帝不是他金孙摆宗那种脑瘫,他非常明白权力运行的法则。不属于自己派系的官员死一千个也不心疼,所谓金刀共汝饮白刃不相饶,随时可以大棒子横扫弄死几个震慑震慑;但在自己铁盘内的人选却是一个比一个珍贵,哪一个出了事都是地动山摇天翻地覆,会大大削弱真君来之不易的权力根基,并将制造无与伦比的恐慌:
连三百忠诚值的都已经忍不了了,难道朕还当真是昏君暴君无道之君不成?难道如今还当真是风雨飘摇局势危殆亡国无日,只不过皇帝呆在深宫一无所知而已?!
那一瞬间的刺激简直比一点冒犯还要猛烈,以至于飞玄真君万寿帝君都愣在了当场,只觉轰一声热血直往脑门冲,仿佛自己修炼合一之帝身道身己身此刻亦摇摇欲坠,竟忍不住要打起了寒战!
李再芳赶紧爬了起来给皇帝按摩脊背顺气,连声呼唤:
“皇爷千万不要生气,奴婢这就叫人把那姓海的抓起来!”
还是那句话,皇帝绝不是摆宗那种傻子,怎么会自己抓自己的顶梁柱?中梁不正垮下来,真派人把海刚峰这类亲手提拔的铁盘逼出了个好歹,和政治自·杀有什么区别!
飞玄真君立刻挥开了大太监的手,喘着气开口:
“陪——陪审的……”
“陪审的记录也送到了。”李再芳小心从袖口取出公文:“还有一封穆国公世子上的密折。”
皇帝劈手从大太监手上夺走奏折,刷一声撕开了密封——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真君的心理也已经相当紧绷,要是另一个铁打的基本盘再来个狠的,怕不是皇帝得当场蹶过去!
很显然,多年的勋贵子弟还是懂得分寸的,至少打开奏折之后,并没有什么“披肝胆为陛下言之”、“昧死进言”之类令人胆战心惊的话,开头就是在攻击江南的海防。
攻击别人好啊,攻击别人妙啊!虽然明知道世子现在就管着海防,喷江南的防卫多半只是为了夺权。但基本盘还能想着夺权而不是拼死一争挽回天心,那就说明对他这个皇帝还是有希望的,至少没有混到众叛亲离一败涂地的境遇。
与其反思自己,不如指责他人。搞搞争权夺利就很好嘛,为什么要做直言上谏这样可怕的事情呢?
皇帝略微舒了一口气,将奏折全部摊开,仔仔细细看了一遍那些狗爬字。
然后再看了一遍。
最后又看了一遍。
喷江南的防卫他还明白,但什么“流浪建文计划与外夷的勾结”、“窃据东南小岛图谋反攻大陆”,又是个什么玩意儿?
皇帝揉了揉眼睛,觉得自己可能是被气得有点糊涂了,要不然怎么连汉字都读不懂了呢——
他抛开了奏折:
“叫穆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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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国公世子行礼下拜的时候,宫殿中还残存着凝重森严的气氛,皇帝坐在蒲团上打坐,见行完礼后立刻不耐烦的挥手让人起身。大概是很明白世子的文化水平,所以也不搞什么云在青天水在瓶的神经病谜语了,直接发问:
“你那封奏折是什么意思?”
“回陛下的话。”世子毕恭毕敬:“臣详细看过了卷宗,以为此次逆案隐约与葡萄牙及倭寇瓜葛,是建文余孽篡位夺权的尝试之一。”
又来了!建文皇帝蹬腿了几百年了,哪里来的建文余孽?春风吹又生是吧?!
你找理由也不知道找个好点的!
皇帝颇为恼火:“你在胡说些什么!”
“臣何敢欺瞒陛下?”世子俯首道:“与臣交好的英吉利海商便曾在私下向臣吐露过,说泰西葡萄牙及西班牙人对中原觊觎已久,与倭寇勾结串联以后,颇有以夷代夏的野心。”
莫名其妙的就说外藩觊觎中原,平白无故肯定没有人信。但飞玄真君却心中一动,记起了那天书上大书特书的什么中国对西班牙的吕宋之战。原本他还不明白中原为什么要不远千里劳师远征料理一个泰西国家,但现在看来……
真君默然了片刻:“西洋人当真有这个意思?”
“臣句句都是实话。”世子道:“海商说,西班牙驻吕宋的总督曾向国王写过一封书信,请求派出精锐侵略沿海,作为将来征服全国的跳板。事实俱在,人所共知,谅他们抵赖不得。”
的确是抵赖不得。因为西班牙葡萄牙这种老牌殖民帝国依仗着一时的技术优势实在是扩张得太顺利也太轻松,所以对整个东方都带着根深蒂固的蔑视与傲慢。若以史实而论,吕宋总督及西班牙代表会议还当真拟定过征服中国的计划,只不过计划带着某种神经质的天真——他们认为两百个火枪兵就可以攻下广州,所以只要有6000-8000带火器的军队便能顺利控制大多数的省份,以此完成对全中国的征服。
这个数字实在是离了大谱,真要是说出实情,搞不好飞玄真君会冷笑一声后直接就能当个屁给放掉。为了更伟大的利益,世子不能不进行一点艺术加工,稍微模糊了一些数字。
反正西班牙人是的确筹划过征服中国的,他可没有说谎。
世子情真意切道:“除西班牙以外,葡萄牙人也是虎视眈眈;臣查阅兵部的奏报,近年来葡人海盗已多次骚扰沿海的澳门——濠镜,这样的野心勃勃,图谋的又是什么?如果不及时料理,国家的颜面将要扫地无余了!”
皇帝皱了皱眉:“你是什么个意思?”
“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世子脱口而出:“陛下,该出重拳了!”
的确是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历史上东瀛人为什么敢野心勃勃不可一世,甚至妄图以高丽为跳板侵略中原,实施他匪夷所思的征服中国的计划?因为在中葡濠镜之战中,大安海军的软弱涣散与无能让葡萄牙人看出了虚实,于是他们的传教士趁机向东瀛高层大肆宣扬中国的虚弱与腐化,胡乱鼓吹什么二十个倭国武士可以对战上百个大安精兵——战力差距一至于此,由西向东可以一鼓而平,这才是倭寇野心滋生的根本。
一拳打不开,百拳跟着来;这就是历史残酷的规律。总有人以为畏缩和退让可以保一时的苟安,但软弱却必须要支付血的代价。今日不在澳门遏制住葡萄牙的野心,那明日就必须劳师远征费资亿万,拼了命也要在高丽遏制住倭国人的野心;当然,如果在高丽都遏制不住倭国人的野心,那接下来就是社稷崩摧天塌地陷,五千年来不忍言之巨变了。
最有智慧的人可以高瞻远瞩防微杜渐,从细节中窥伺出浪潮的动向,穆祺没有这个能耐;但他大致明白这个世界的规律——大航海的真正的弱肉强食落后就要挨打,你不把进犯的葡萄牙人打个魂飞魄散永世难忘千万人提起都怕,那后面的风波只会一浪高过一浪。
为公为国而言,这一波浪潮必须顶住。至于为了私利——
世子向前了一步:
“再说,泰西人举止无道,真正是可忍,孰不可忍!以如今种种迹象来看,正是葡萄牙人勾结了织造局内的败类,走私火器煽动藩王叛乱,心思深险不可揣测;种种行径,都是蓄意抹黑陛下的圣名。”
只要开战,就可以顺理成章的锅甩给葡萄牙人。对外战争是转移内部矛盾的不二法门,大安的文人墨客们懂藩王也懂织造局,但却绝对不懂西洋人,所以这口黑锅绝无被揭破的风险——再说了,以殖民主义的大缺大德恶毒狠辣,无论怎么样的涂抹夸大猜忌,都绝不算是冤枉了这帮人间之屑。
殖民者隔一个枪毙一个绝对有漏网之鱼,全枪毙了也多半有漏网之鱼——这群人犯下的罪孽,一次死刑恐怕是不够的。
眼见圣上的表情颇有意动,世子趁热打铁:
“外藩入侵,必有内应。以臣的见解,多半是建文余孽们意图借着外人的手占据小岛,与叛乱宗室里应外合反攻大陆。这就是所谓的流浪建文计划的一部分——”
“什么流浪建文计划!”皇帝终于忍不住了:“御前岂容你胡说!这话传出去,满朝文武还不议论纷纷!”
文官们又不是傻的,看到这狗屁“流浪建文计划”,那是个人都知道你在胡说八道!
皇帝也不能这么侮辱智商!
“臣哪里敢胡说!”世子立刻叫冤:“没有流浪建文计划,太宗皇帝派三保太监下西洋做什么?没有建文余孽,太宗皇帝为何要大行搜捕,南征北讨?”
“这如何能相提并论!”飞玄真君怒了:“真正是引喻失义,不学无术!你小子在家也该多读读书,太宗爷当初明明是——”
说到此处,飞玄真君忽的反应了过来:
太宗皇帝当初能让天下的人改口痛批建文,将自己亲侄子的事迹一笔抹杀而不留分毫,难道是因为黑衣宰相姚广孝口舌绽莲花博闻广识,在辩经中辩赢了方孝孺么?
什么叫胡说八道?什么叫侮辱智商?要论不学无术论胡说八道,那普天下还有比改建文四年为洪武三十五年更匪夷所思、更侮辱智商的吗?
事实就是,兵强马壮者为天子,而皇权的本质则是最高的暴力。笔头上辩驳一千次的继承正统,不如在金陵踏踏实实打赢一次。朱老四能宰制天下一呼万应逆小宗而为大宗,靠的不是什么精妙辩词宗法制度,而是实实在在的拳头;十万余铁骑纵横漠北所向无敌,宝船旌旗蔽空六下西洋,天下之人当然既不敢言亦不敢怒,只有唯唯称是,异口同声的咒骂建文而已。
同理,只要飞玄真君万寿帝君能够在沿海打赢一场足够有分量的胜仗,那他给的任何解释都是真理,爱信不信不信去死;别说真君只是将锅扣给了西洋人和建文余孽,就算他指责是蒙元的残党制造了这种种事端,那大家也得行动起来,将元神一个不剩的驱逐出这个世界——
胜利者不受任何指责,这就是最一般的公理。蒸馍,你不服气?
事实上,皇权就是这样霸道不讲理的东西。飞玄真君现在还得装神秘装阴阳费力吧啦的与臣下辩经,甚至连织造局这种家奴都无法随心所欲的指使,已经是权威大大衰退的结果了——历史雄辩的证明,区区一点权谋心术是没办法逆转大局的,当支撑皇帝的军力衰弱之后,臣下对君上的敬畏当然也要大大降低。
所以,只要想办法打赢一仗,获得的权威就比一千万次谋划都更大,大得让飞玄真君都不能不心动——如果以此为契机震慑住了江南的豪强,那将来一切的事情可就好办多了。
不过……
“你口口声声要出重拳,那究竟能否打赢?”
胜利当然是绝好的事情,但打输了可就要号啕了。当年的英宗皇帝不就是想着靠战功专权嘛,结果土木堡一战满盘皆输,权威算是葬送了个干干净净。飞玄真君聪明敏锐,当然不会冒这样的风险。
“有七八成的胜算。”世子恭敬回话:“西班牙人船坚炮利,在海上很难匹敌。但既然觊觎中原,总得设法登上陆地。这半年上虞整兵练武,筹备军务,颇有成效。如果在上虞周遭交战,可以一战而平之。”
皇帝察觉出了关键:“上虞?你要在上虞打?”
“是。”世子道:“原上虞知县海刚峰督办海防,便曾在蛛丝马迹中窥探出过西洋人的野心,因此早有防备;此次奉命审案,也曾着意探查葡萄牙人种种大逆不道的恶行。防患未然,上虞的准备便格外齐全。”
飞玄真君……飞玄真君忽地眯了眯眼。
世子当然不会说谎,也没有必要为了一个小小的地方官说谎。但恰恰是这一番言辞,却让真君地意识到了另一个可能:
——大概,也许,或者,海刚峰并不是在有意死谏要用一封供词直通上天和他这做皇帝的拼了,而只是——只是在忧虑外藩入侵,忧虑葡萄牙人野心勃勃,蓄意谋算皇权而已?
……如果仔细想想整份供词,这个猜测似乎也颇有道理;海刚峰言辞中审问的确实都是什么海商西夷倭寇,全是那不知好歹一肚子阴谋的险恶藩王蓄意作乱,存心在把话题往织造局和宫里引。而海刚峰嘛……一个刚上任的地方官哪里明白织造局与宫廷之间微妙难言的联系呢?他照着藩王的话审下去,只不过是一时无知的失察,而绝不是要和真君摊什么牌。
换言之,用心险恶蓄意玷污圣名的是藩王,是宗亲,是擦屁股都擦不干净的废物织造局,而绝不是他那无偏无私无党无派忠诚值高达三百的基本盘大忠臣。海刚峰的心还是时时刻刻都念着他这个君父的;局势本来一片光明,都是叫下面给执行坏了!
竟敢离间我等君臣!真是太坏了藩王,太坏了宗亲,太坏了织造局!
基本盘不出篓子,就意味着真君的权力不出篓子。真君的权力不出篓子,那一点名声的动荡其实也不算什么。一想通此节,真君的脸色迅速变化,竟渐渐和缓了下来。憋了半日的一口郁气,终于徐徐吐出:
“海刚峰又怎么说?”
“海刚峰说,他有把握将葡萄牙人引上陆地解决,以长击短。”世子束手道:“只要筹谋得当,足可一举荡平逆谋,唯陛下察之。”
在长久的扩张胜利之后,殖民者对欧洲以外的世界已经轻视到了极点,勾一勾指头就可以轻易上钩。当然,鉴于欧洲此时巨大的武器优势,这种轻视也不算全无缘由。不过,一旦武器上的代差被抹消,这种傲慢的结果嘛……
火器和火枪是天底下最不崇洋媚外的东西,对吧?
海刚峰的保证是有效用的,眼见皇帝神色稍动,世子郑重拜了下去:
“外夷造衅,诚危急存亡之秋,不可不迎头痛击!请陛下将此事托付给臣,如果不见成效,便重重治臣失职之罪。”
与其静静等待葡萄牙的进犯,不如主动出击,迅速将战场局势掌握在手里。挑选合适的开战时机,才是胜利的不二法门。
坚决至此,飞玄真君的脸微微动容了。
当然,他并不是因为穆国公世子cos了两句诸葛丞相而动容——朝堂中效仿历代名臣的多了去了,世子的演技还排不上号;但世子三言两语,却挑起了真君另外的记忆。他隐约记起,在那本天书之中,对什么“甲寅变法”的评价可是武德昌盛,战而无不克呢。
一个官场愣头青的表演实在不算什么,但如果有天书信誓旦旦的保证,这事情似乎就很有几分成算了。
“……既然如此。”真君沉吟许久,终于还是抵挡不住那似乎触手可及的胜利,近在眼前的权柄:“那你就接手此事,好好地做一做吧。”
答应得如此爽快,世子倒是微微一愣。但他很快反应了过来,迅速行礼谢恩,不胜欣喜的领受了这一份成命。
……管他呢,横竖他准备的花样多不胜数,只要战争机器开起来,也就由不得老登作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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洋人欺我太甚,竟尔勾连藩王,意图谋逆;与其潜身缩首,贪求苟安,孰若大张挞伐,决一雌雄?今日庄严宣示,向葡萄牙,宣战!向西班牙,宣战!向东瀛,宣战!
第82章 游说
当然, 虽说口口声声要和葡萄牙人西班牙人东瀛人乱七八糟各路殖民者拼了,但穆祺对自己那点三脚猫水平还是非常之有数的。嘴上口嗨也就算了,如果真的要远程微操深刻介入战局, 那估计就只有被葡萄牙人打至跪地踩上一万只脚永世不得翻身了。所以,他能为战局提供提供的最大帮助,大概也就只有来自后世的一点经验了——葡萄牙人在航海技术上的优势毋庸置疑;大规模的舰队发展成熟之前, 海上的激烈交锋相当之不明智;只有将人引到陆地上决战, 才能最大限度的利用优势,
至于怎么把人引到陆地上来嘛……穆祺找到了海商儒望。
因为上一次买木料粮食的合作非常之顺利, 又因为他们的合作还有非常广阔的前景, 儒望很高兴的接待了他,并打蛇随杆上, 想再弄几个利润很高的单子。可尽管如此的雄心勃勃,听到穆国公世子的要求后人还是麻了:
“你们要和葡萄牙人开战?”
“不是开战。”穆祺立刻纠正他——“开战”可是不得了的,一旦涉及到正式出战的名义, 就必须得经过兵部经过内阁经过南直隶,且不论大安这感人至深的行政效率,就单论朝廷这把大花洒加水龙头的含金量, 那也不是区区一个世子能够招架得起;如果真要开打, 还必须特事特办速战速决,玩一点取巧的花样:“这不是战争,我们不想要战争。这只是——这只是特别的治安军事行动, 你明白吧?”
针对非法入侵、非法移民及非法居留的“三非”葡萄牙人进行的严打治安运动, 就是穆祺精心推敲出的合适名义。治安管理运动可大可小,只要不是杀得人头滚滚血流成河, 那这件事甚至都不必通过刑部,世子打一个招呼就能办理, 流程可以大大的简易。这就是公文政务日常程序的精深奥妙之处,出自ssr青春畅享版张太岳的贴心建议,一出手果然不同凡响。
儒望先生出身于顶级银行,同样很明白这套繁文缛节咬文嚼字的高妙之处,但愣了一愣之后,却不觉摇头:
“贵国要搞这个——治安行动,我不能插话,我也可以代贵国向葡萄牙人下战书。但容我劝告一句,葡萄牙人选择战争是有考量的,恐怕不是一份战书可以挑动。”
殖民者再傲慢也不是npc,肯定不会按照一厢情愿的既定规划行事;要是一拍脑门优势在我,自信满满的全盘A了上去,那当然只有在欢声笑语中GG,所谓沿海民众皆成幻影,如今一转而变为葬身之地——儒望未必懂得什么纸上谈兵赵括误事的中国典故,但走南闯北多年,实在是见过了太多夸夸其谈自以为是将老本赔得精光的勋贵了,所以说出这一句劝告之后,眼神中也难免带上了审视:如果这位穆国公世子也有同样的毛病,那他们之间的合作就很值得商议了。
但世子面色不变,只是从袖中取出一叠文稿:
“一纸战书当然不能挑动人心,所以我准备了这个。”
递过来的文稿是一本小册子,标题是什么莫名其妙的《原道救世歌》,把儒望倒看得一愣一愣。他翻了翻封面,发现作者是某个从来没有听说过的……洪天王?
“这是……”
“这是出身广西的洪先生。”世子笑咪咪:“洪先生对你们天主的那一套教义非常有研究,所以我特别请人翻译了洪先生的大作,托你转呈给葡萄牙人,表达我们殷殷的情谊。”
一个中国人怎么会对西方的教义有研究呢?更何况这什么《原道救世歌》的名字就带着一股子莫名其妙的古怪意味……可惜,到底是盛情难却,儒望踌躇片刻,还是茫然翻开了册子,茫然读了下去。
应该说,系统管用的时候还是相当管用的,至少ai翻译的水平非常之高。虽然考虑到葡萄牙的文化差异做了调整,但穆祺还是尽力在行文中保留了一点洪天王的原汁原味;因为只有保留了这一点原汁原味,你才知道自己读的是洪天王的大作,迥然不同于一般小里小气的宗教神学家,而充满了天王战天斗地覆灭清妖的无上豪情——
好吧,也许天王的豪情实在是太豪情了一点;儒望读了不到两句,一双蓝眼睛就忽然睁大了;然后又读了几句,眼睛忽然又缩小了;之后再放大,再缩小,又放大,又缩小;生动形象的诠释了什么叫瞳孔地震,什么叫大受震撼,什么叫浑身瘫软不能自已。
怎么说呢,这年头东西方的文化产业都在井喷,也不是没有雄心勃勃的神学家整过宗教改革的狠活,反正打赢了的成为正统,打输了的沦为异端。但就算走遍了西方见识过众多的异端,儒望也实在做梦都想象不到天下还有这样的奇葩——真的,在洪天王的论述中,什么奇奇怪怪的“天父下凡”、“天兄附身”、“天爷天爹”的论调已经很惊世骇俗了,但比之洪天王为天主上帝所发明的复杂家庭网络,尚且还要逊色一筹。
在洪天王洋洋洒洒的长篇论述中,天兄耶苏是天主长子,他洪天王是天主次子,身份都很尊贵;长子次子以下则按年龄排列,其中南王是上帝第三子、东王是上帝第四子,西王是上帝的孙女婿(当然,是入赘的);总的来说,上帝全家七八口同时托生到了广西,上演了一场轰轰烈烈的伦理大戏——
儒望倒吸一口凉气,觉得心脏都在绞痛!
说实话,他走南闯北迎风摇摆这么多年,已经算不上什么虔诚坚定的人物了,但就算以儒望的油滑老练,也情不自禁的从心底里生出了怒吼——这玩意儿实在是太异端了!
作为多年的信徒,他应该将这种亵渎到了极点的肮脏东西摔在地上,扑上去将这什么鸟世子暴打一顿,非打得他满地乱滚再不敢胡说八道为止。但毕竟拳怕少壮,年轻小伙不讲武德,身上还额外配了一把短剑;他瞅了半天只能忍耐下来,无可奈何的开口:
“这种东西……”
“这种东西,还只是洪先生思想的一点吉光片羽而已。”世子很殷切的说:“洪先生在神学上的论述汗牛充栋,你们也可以学习学习。”
儒望:……啊,这还只是一丁点碎片而已?
一丁点碎片都这么猛了,那完整版得多刺激啊!
儒望觉得自己老了,可能实在经受不怎么起这样精彩的刺激了,所以赶紧就要出声推拒;但世子先开了口:
“此外,根据洪先生的神学体系,我还给葡萄牙的总督写了一封信,也托阁下转交。”
儒望赶紧翻到册子的后面,果然看到了两页书信。这封信同样是由ai翻译,文辞直白浅显易懂,绝没有误解的余地。书信中简明扼要的强调了一番洪天王的思想,然后郑重指出,依照拜上帝教的教义,洪天王是天兄耶苏的亲弟弟,父死子继兄终弟及,理应接手天兄归天之后一切的遗产,这是天经地义,不容置疑的事情。
按照东方的传统,嫡庶尊卑不可僭越(当然这其实是高丽的传统,但管他呢,反正葡萄牙人又不懂),洪天王这样尊贵的嫡次子,理所应当的该享有对一切天主教派的管理权、处置权。相形之下,教会这种自己任命的机构,别说是庶出了,那就连丫鬟生的孽种都不能算,是可以随便拎着耳朵就直接发卖了的。
当然,大安朝廷是很慈悲的,所以愿意搁置争议,共同开发,暂时不坚持对耶路撒冷圣地主权及欧洲教会地产的追索;但无论如何,葡萄牙及西班牙等国在亚洲传教后扩张出的教会财产,都应该归属在洪天王名下,由广西洪姓宗族代为管理——
儒望放下了书信,呆呆的看着穆国公世子。
世子语气诚恳:“怎么样?儒望先生,这封信可以用么?”
废话,这简直太可以用了好吗!与英吉利之类利欲熏心只为钱财而来的新殖民者不同,葡萄牙西班牙一流的老殖民者非常之虔诚坚定,对外扩张的重大动力之一就是传教。现在你把这种级别的异端甩到他们脸上,和脱了裤子往他们嘴里尿一泡又有什么区别?这封信写过去葡萄牙人连战争动员都不必做了,照着书信读一遍从上到下立刻就要红温!
这一封书信的挑衅效果确实是够厉害够猛烈,百分之百能立刻开启一场不死不休的战争——特别治安行动,唯一的问题是,这玩意儿的效果也出类拔萃了。
儒望挣扎片刻,还是长叹一口气:
“抱歉,这封信我不能送,请世子尊重一下我们的习俗。”
且不说这东西实在是太过于异端,异端得连金融家的良心都有点承受不住;就算真送过去了,搞不好葡萄牙人读完了信立刻就会把他剁了助兴,发泄一番郁闷狂躁无可解释的怒气。
明明脑子不正常的是穆国公世子,凭什么要他当这个冤大头?
——是的,在这短短几句问答之后,儒望已经确定了他在京中听到的某种流言——姓穆的脑子的确是有什么大病,而且发作还非常诡异,非常离奇,非常之不可预测。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不把这种癫公老实拴在家里,反而要纵容他出来到处创人,但儒望是绝对不想做癫公手下亡魂的。不管这么样,他都绝不能答应这样荒谬的要求。
世子有些不解(他还不解上了!):
“为什么?”
儒望绞尽脑汁,只能勉强憋出一句委婉的解释:
“主要——主要是这位洪先生对教义的理解,可能与教会的主流有那么一点差异……”
废话当然有差异啦,要是认了这种鬼扯的教义,教会上下都该被打包发卖了了事!
“一点差异算什么?”世子不以为然:“我看过京中各位大海商的来历,儒望先生曾经为法国宫廷服务过,对吧?”
这是儒望履历中光辉的一页,他不觉挺了挺胸膛:“鄙人的确为法国的国王代理过一点包税的工作……”
“那不就得了。”世子轻描淡写道:“法国国王当初对教会做过什么,对教宗做过什么,在阿维里翁发生了什么,我想先生不会没有印象。如果连这个都可以接受,先生又何必苛责于洪天王呢?”
儒望的脸色立刻变了,以他的见识,当然知道世子意下所指;所谓阿维里翁旧事,即指两百年前法国国王菲力四世与教会间发生的莫大冲突;为了夺取教会的财产,菲力四世袭击了教皇所在的城堡,逮捕教皇后指使手下骑士脱去衣服将其痛打游街,将教皇活活气死;气死教皇后国王又逼迫教士们选了个自己喜欢的新教皇,然后带着新教皇一路北上,囚禁于法国小城阿维里翁,人称阿维里翁之囚,或者阿维里翁北狩——大安的堡宗皇帝是瓦剌留学生,教皇就是法国留学生;所谓吾德不孤必有邻,在这一点上东西方都很有共同话题的。
不过最关键的是,虽然当众做出了这种比司马家更加可怕而羞辱权威的大事(司马家好歹还没把皇帝脱光了衣服当街毒打呢),但之后的法国却依然是基督教世界的支柱,被历代教廷公认的天主孝子;菲力四世还险些封圣,名誉与地位都没有受到一丁点的影响。如果以此为准纲,那洪天王的那点教义的确也不算什么了——人家还只是要求亚洲区域的教会管理权而已,至少没有把教皇抓到广西当囚徒嘛!
人最要紧的就是不能双标。既然儒望可以骄傲地为法国宫廷服务,凭什么现在就不能声张一下洪天王的主张呢?法国国王不过是世俗的君主,我们洪天王可是天主的次子,天兄弥赛亚的弟弟,也不辱没了什么吧?
反应过这个逻辑之后,儒望是目瞪口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当然,仅仅一点嘴皮子上的便宜尚且不足以逆转利益的决策。儒望沉默片刻,还是低声开口:
“想不到世子如此渊博,居然对欧罗巴的史实也了如指掌。但此事到底,到底……”
到底了半日,还是很难到底出个结果。毕竟这种事情的对比反差实在过于强烈,儒望也没法子硬着头皮搞双重标准;正在绞尽脑汁搜刮说辞之余,世子先开口了:
“我明白先生的顾虑。葡萄牙人毕竟是先生同宗的教友,来往密切的客户,所以得加钱,是吧?”
“这不是钱不钱的事——”
“葡萄牙人在江浙沿海有好几条走私的航路。”世子直接打断了他:“只要消灭了他们,也就消灭了走私团伙。但市场的无形大手是永远存在的,朝廷也无意于切断贸易,只是想要公平的买卖而已。如果先生能够帮助我们,那朝廷可以将这几条航路的优先贸易权卖给先生所在的银行。这样的利润嘛……”
儒望忽然不说话了。
“至于这一条航路可能的价值,未来的潜力,我口说无凭,先生可以到当地去看一看。”世子向后一躺,靠在椅背上近乎自言自语:“最近商队的船还空着吧?可以到上虞去一趟,买一批当地新生产的布料,亲自检验一下质量和产量,也算为将来的合作做个打算……”
海刚峰埋头苦干大半年,已经在上虞搭起了新式作坊和新式机器的架子,产量与质量都在激增,生产的成本还能大大压缩。一来二去节省出的巨额利润,产量扩充后的广袤前景。已经足够让商人动心了。
当然,随着布料向海外扩散,上虞新作坊的消息也必定会随之飘洒,并传到某些有心人的耳朵里,激起难以预料的变故来……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不是一直在觊觎中国的工匠和技术么?那就让他们到上虞来拿吧,如果真能做得到的话。
穆祺微微而笑,将书信向儒望处又推了一推。
·
应该说,穆国公世子的游说还是很有效用的。至少儒望反思了很久终于想通,认为总不能为了一点良心连钱都不赚——再说了,教皇爸爸不是连法国都能原谅么?这说明教会总体还是宽和大度的,他做的这点事情也不算什么嘛。
当然,儒望还是为自己设置了保险。他并没有亲自收下这封要命的书信(毕竟葡萄牙人的愤怒还是很可怕的),而是打算请一个见多识广且手腕高明的传教士转交。
——喔对了,这个教士叫做斯密。
第83章 后路
儒望收下书信后的第二日, 穆国公世子立刻以内阁的名义给户部下了公文,称浙江一带诸事冗杂不能稍有迟缓,所以钦案暂时审结之后, 奉命入京的新任绍兴知府海刚峰就应该立刻折返,勿得迟误云云。
以往常审讯藩王逆案的惯例,主审官呈交了供词与卷宗后是要御前觐见面奏机要的;不少地方官就因为在面圣时举止得宜大蒙宸赏, 被飞玄真君万寿帝君一眼相中, 由此青云直上前途无可计量。现在案宗刚刚交上去就急着让主审官回浙江,不但大大有违百余年来的惯例, 更有蓄意打压海刚峰的嫌疑——考虑到海刚峰由知县至知府的拔擢还全出自于穆国公世子的一力举荐, 那这种前热后冷的反差,便实在令人不可理喻。
而数日之后, 翰林院新任编修张太岳更于年末的赐宴中献上了自己率众辛苦数月所编订的《兴献皇帝语录》之摘要,汇总了圣上亲爹兴献皇帝于湖北藩邸时的种种嘉言懿行、圣谟圣训;深刻彰显了当今飞玄真君之于皇考的拳拳孝思殷殷真情,彻底洗刷大礼议以来兴献帝得位不正而近乎于野鸡皇帝的阴影。
这样的贴心贴肠, 自然大得圣心。飞玄真君万寿帝君龙颜大悦,亲口赞许“好、好、好”,而后大笔一挥, 以事君之诚的功绩, 为张太岳加了一级,权知翰林院侍读学士。
不要小看加的这一级。小小编修还只是翰林院鄙视链的底端,行走趋奉苦苦熬资历的打工人而已;但一跃而为侍读学士之后, 点翰林不过大半年的张太岳便算跨入了翰林院上层的门槛, 有了当涂主事乃至左右士林风气的资格。
而此时的翰林院上层嘛,情形恰恰有点微妙——由于先前在元史中捅的篓子实在太大, 皇帝甚至不许他们引咎辞职滚蛋拉倒,而是把上至学士下至侍读的高层统统扣在京中, 闭门思过三省己身,每五日就要交一份请罪的奏折将自己由上到下由当今到祖宗十八代痛批一番,锥心刺骨追魂索魄,颜面尊严扫地殆尽,偏偏又决计无法摆脱。皇帝摆明了是要让他们锁在家中发烂发臭,以森严恐怖的下场震慑天下一切的官僚。这些学士们名义还保留着官职,但实则已经是一败涂地,人人皆可欺凌。
也正因为如此,接到提拔的圣旨之后,萌新张太岳举头四望,骇然发现了一个惊人的事实——在如今翰林院仅存的那一点人手当中,他居然已经是官位最高,权力最盛的顶峰了。
——换言之,现在的大安翰林院、国家士林清望的龙头、朝廷储备重臣的机要之地,如今已经归他张太岳一个人说了算了。
诶,让二十几岁的年轻人来管翰林院吗?真的假的?
不过,无论真的假的,到手的权位可是不容置疑的。控制了翰林院就控制了天下读书人的风向,基本也就有资格在高层政治中露一露头了。所以旨意一下满城风动,立刻就有望风梯荣的人攀缘而上,借着年末宴请交游的空档四处投递名帖,拐弯抹角的要烧这位新晋的小张大人的热灶。而短短一月之间风向变化峻厉至此,更令好事者大为唏嘘,甚至编出了什么“张上海下”的笑话——同样都是穆国公府出身的人物,为何境遇竟有这样大的差异!
近者狎昵远者疏,时时贴身侍奉的同党总是更容易博取偏爱,果然连穆国公世子也不能免俗呢。
不过,在张太岳风头日甚,渐渐吸引了大半个京城目光之时。穆祺却以归乡省亲为由头,私下从飞玄真君处讨到了两个月的假期,秘密离京南下。京中种种的新闻此起彼伏,张太岳的光辉灼灼夺目,他外出消息也就无声无息的隐没于其中,再没有引起半点注目。
当然,这种掩人耳目的手段也就只能遮掩遮掩下面的小官。但在如闫分宜闫阁老等掌握机要的重臣面前,这一点心机轻而易举就能看穿——别的不说,原本在内阁值房横冲直撞抢班夺权逼着各位老臣们内卷的黑恶势力在一夕之间忽然消失,那是个人都能立刻察觉出异常来嘛。
当然,这种异常事大大符合闫阁老心意的。先前无能狂怒拼力挣扎时还不觉得,但现在癫公忽然一走,内阁中居然是一瞬间便清新悠然而令人心旷神怡了——没有了pua、没有了内卷、没有了不讲武德的年轻人抢班夺权、没有了提心吊胆神经紧绷时刻提防着的可怕地雷,往日里司空见惯的公事竟而也变得这么轻松而又美妙,遂心而又自在,真是让闫阁老年迈的身子骨都要轻上几两。
按照常理,这样讨厌的角色一旦离开了政治中枢,长期被打压摧折心理保守折磨的闫阁老就该悍然出手,趁着这两个月的空档将穆国公世子一通油炸煎炒,抢先动手解决问题才是。但出乎意料,闫阁老虽然心情大好精力旺盛,时而也向下属们蛐蛐世子种种无礼的举止,却一直是按时打卡定点上班,老老实实享受自己的首辅权位,并没有借机发挥的意思。
不过,闫阁老或许不想借机发挥,朝中隐伏的某些势力却很想做一做文章。穆国世子莫名消失的第七天,前左都御史及闫党骨干欧阳进的书信就摆上闫阁老的书桌,信里信外颇为委婉,但中心只有一句话:
阁老,该开团了!
闫阁老不动声色的读完了这封杀气腾腾的信,不动声色的将它折好,再不动声色的叫来了儿子,锁好书房赶走下人,然后劈头问了一句:
“穆祺走之前和你交代了什么?”
小阁老大为惊讶,本能的推脱:“他能和我说什么?我又和他没有多少瓜葛——”
“你何必这里顾左右而言他?”闫分宜语气淡漠:“他和你共管着海贸海防的事情,彼此怎么能不通声息?他远离京城数月之久,起码也得和你交代交代公务!”
以闫阁老的精明老辣,当然一眼就看出了穆国公世子对海贸事务非同寻常的上心,否则也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反复逼迫朝廷逼迫内阁,甚而向上管理逼迫起了他这个名义上的上司。这样的念兹在兹苦心孤诣,又怎么可能会平白抛却如火如荼的海贸改革,贸贸然独自离京?穆国世子的谋算尚且不得而知,但离京之前必定已经交代妥当,至少绝不会瞒着同样在负责海贸的闫东楼。
果然,闫东楼迟疑半晌,眼见实在是无法隐匿,还是只有硬着头皮将世子临别的解释老老实实吐了个清楚——穆祺倒不至于将计划和盘托出,但闫氏父子何等老辣,仅仅从交代的这一丁点吉光片羽,已经隐隐能推测出事情的全貌。也正因如此,老迈的闫分宜竟不觉微微怔忪,随后慢慢吐出了一口气。
“到底还是要对西洋人动手了。”
他沉默片刻,喃喃自语。
闫东楼不解:“首辅这是什么意思?”
“没有什么意思。”闫阁老独坐于躺椅之上,语气渐渐飘渺,近乎自言自语:“老夫倒实在没有想到,所谓‘中西吕宋之战’,居然在此时就有了征兆……”
闫东楼:?!
天爷呀,谜语人也会传染的吗?
诶不是,飞玄真君万寿帝君阴阳怪气谜语人,是因为人家位高权重天下至尊,大家不能不硬着头皮开舔。但你闫阁老也不过就是攀附着圣恩爬上去的新一任首辅工具人而已,有什么资格当巨婴呐?
天无二日,九州万方的粉圈只能有我飞玄真君万寿帝君这独一无二不容逾越的唯一蒸煮;闫阁老要是发了失心疯要想圈地自萌,怕不真实嫌自己的那张老皮太松!
亲儿子诧异之至的眼光实在是太过于明显,闫分宜默然半晌,还是缓缓起身。他亲自在狭小的书房中绕了一圈,逐一检查各处的门窗与锁钥;再三确认无误之后,他才慢慢坐下,拉开了官服的一角。
这件用湘绸蜀锦缝制的长袍精致而又华美,花纹绵延流畅略无瑕疵,只有注目细看,才能在补子内侧的边缘看到一丁点显露的线头。相府起居豪奢服御精美,当然不可能在这样的大衣服上出如此的纰漏,而闫阁老拈住线头往外一抽,补子下便多了一个小小的口子。闫阁老用小手指在口子中掏摸片刻,取出了一节小小的纸屑。
这节纸屑还未必有一根头发丝长,但闫阁老捏起纸屑,神色却万分之郑重。他将这一丝白纸仔细摆在了桌上,摘下发簪压好,随后才肃然开口:
“几个月前,圣上曾将我与许少湖召入西苑,多日不许外出。你可知道是为何么?”
眼见着亲爹这一番莫名其妙神经兮兮的操作,小阁老如今只有茫然:
“……儿子不知。”
虽然不可能相信什么西苑春深锁阁老,但闫首辅被释放后却的确是讳莫如深一言不发,闫东楼当然也不敢触碰逆鳞。但现在看来,这事怕还是另有隐情?
“这事说来也话长。”闫阁老叹息道:“算了,你碰一下这张纸吧,碰一下什么都明白了。”
·
应该说,西苑春深锁阁老的那几十日里,虽然荒唐混乱提心吊胆,虽然惊恐骇异几近疯癫,但在飞玄真君万寿帝君永无止尽的deadline(真·deadline)压力下,闫阁老许阁老还是折腾出过不少东西的。比如他们就发现,天书有一个什么“绑定”的设定,只要持有天书,就可以与它不定时投放的功能相绑定,见识到种种匪夷所思的怪力乱神;但这种绑定也只有在手持天书时才能享有,一旦被夺走天书,已经绑定的功能倒不会失效,但新投放的能力却再也无法享有了。
这也是飞玄真君多日以来愿意放两位阁老一马,没有再苦苦逼迫穷追不舍的缘由。天书原本绑定的什么“心声日志”功能是不能解除了,但只要闫分宜许少湖的天书收缴上来全部销毁,那他们就再也无法享受到后续投放的服务;而鉴于心声日志又被莫名关闭再也没有播放,那就和彻底禁掉了天书没什么区别。
应该说,这个思路是相当之合理的,甚至隐含着飞玄真君难得的一点温情——大半年以来的政治波动实在太猛烈也太异常了,治大国如烹小鲜,即使刻薄寡恩如当今皇帝也不想主动开什么杀戒。
但皇帝的谋算终究还是疏忽了那么一点。两本天书的复制品倒是都被查抄上来了,但当初闫阁老接到这本由天而降的奇书,大惊之下将天书直接抛出,右手小手指却在书册的扉页狠狠划了一道,一丁点纸屑隐匿于长长指甲之中,竟然没有被搜身的锦衣卫发现。而天书的判断标准,却又总是那么的古怪而奇妙;在不久之前,闫阁老愕然发现,哪怕保留的仅仅是这一丁点“纸屑”,似乎也被天书的规则视为“持有”,同样投放了全新的功能。
没错,闫阁老也能听到“历史的回响”。
当然,相比起舒舒服服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以随意挑选片段重复播放的飞玄真君来说,闫阁老就要悲催得多了。他不但只能在如厕时偷偷听上那么一两段(锦衣卫再变态也不能偷窥七旬老头上厕所吧?),听的内容往往还不能选择,常常是点开后只能木着脸听天书给飞玄真君舔半个小时的钩子——什么“自由主义宗师”、“高贵的克制”,洋人的嘴脸真是叫人恶心——但不管如何,他还是从只言片语中窥伺到了光怪陆离的未来,获得了宝贵之至的信息。
闫阁老捡起了两个汝窑天青色的茶盏,以银勺勺入顶尖的雨前龙井,慢慢冲入玉泉的滚水。带到茶叶一一舒展,他才将其中一杯推给大汗淋漓、衣裳几乎都要湿透了的小阁老。
小阁老被这滚水的热气烫了一烫,才终于如梦初醒,怔怔望了过来:
“爹……”
大概是震惊太甚以至于防线崩塌,小阁老都顾不上称呼职务了。
闫阁老倒也并不在意。或者说他根本懒得关注自己亲儿子的心路历程,也不愿过多的解释——虽然已经向儿子揭露了最大的底牌,但心声日志的事还是不能吐得太细,万一让闫东楼知道了当今飞玄真君万寿帝君曾经被翻来翻去辱骂得精神错乱口吐白沫跳着脚破防,那无疑是拿自己老闫家的性命尝试当今皇帝诛灭九族的手艺。所以,他瞥了一眼不知所措的冤种儿子,径直切入话题:
“看了这个,你应该知道我的用意了。”
闫东楼惊魂未定,犹自魂不守舍,听到这一句更觉茫然:什么“这个”?光是历史回响就有七八十分钟的份量,他走马观花也只能看个梗概,哪里知道闫阁老是在暗示个啥?
“爹是说……”
眼见亲儿子不开悟,阁老只有吁了口气:
“所谓的‘甲寅革新’,连篇累牍反复提及,难道你就没有留意?中西‘吕宋之战’,正是这什么甲寅革新的结果之一。你看到了这个,当然该明白我的心思。”
闫东楼震惊之余,连思路亦大大迟缓了。听到这一句不解真意,脸上居然还露出了某种近乎于呆滞的迷惑表情。闫阁老无可奈何,唯有点明事实:
“这么多日以来,我对那姓穆的是百般忍让,千般退缩,除了嘴皮子上的功夫以外,基本没有和他穆家计较过。这样软弱的做派,连那欧阳进都不能忍耐,私下还要和赵巨卿那口不粘锅勾结,意图倒穆——他们做得隐秘,就真当老夫一无所知不成?哼,但不管这些货色怎么作妖,老夫的决心绝不改变,软弱就软弱,不可坏了大计!”
闫东楼本能发问:“为什么?”
“因为老夫一定要让这什么‘甲寅革新’成功,为此忍让他姓穆的也无甚所谓!”闫阁老冷冷喝道:“不可取虚名而处实祸,为了这莫大的事业,老夫含羞忍辱又算什么!”
闫东楼:……啊?
这一瞬间的震惊太过猛烈,居然将小阁老从那种恍惚懵懂不能自已的状态直接撞了出来。他瞠目结舌直视亲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不是,这还是他那阴险狠毒无耻无畏且毫无下限的亲爹吗?
所谓的“天书”难道还有洗脑炼魂更易人心的强大功能不成么?怎么他亲爹还关心上了什么国家前途变法成败,甚至还有不惜忍辱负重的心思呢?
这人设不对头啊!
这刺激强烈到近乎于惊恐,以至于闫东楼只能瞪着亲爹不说话。而闫阁老浑不在意,直接说了下去:
“归根到底,只有甲寅变法成功,那姓穆的才有资本搞什么‘吕宋之战’,只有打赢了吕宋之战,老夫的谋划才有落地的可能……”
闫东楼吃吃道:“……谋划?”
闫分宜随意看了他一眼:
“你知道吕宋么?”
“隐约听过。”闫东楼道:“化外蛮夷而已……”
“大错特错了。”闫分宜淡淡道:“如果只是化外蛮夷,西班牙人为什么要不远千里的来占领?天书又为何要大费周章的记录?你读得太快太笼统了,以我仔细品鉴的结果看,这吕宋确是一块天生的福地,气候适宜土地肥美,又被那些西班牙人整治得颇有条理。后日的什么‘南洋富商’,不少就是吕宋出身。这样一块宝地拿在手里,才真正是妙用无穷。”
“爹要在吕宋买田地?”
闫东楼愕然出声,心中却不觉大大松了一口气——他就说嘛!
果然还是自己的亲爹,依旧是那副熟悉的求田问舍贪得无厌的嘴脸,真是让人安心。
“有点悟性了,但还不够。”闫分宜道:“买田是为了种粮食,但南洋和天竺缺粮食吗?你又不是不晓得,那姓穆的和海商谈买卖,一出手就是十万石的粮米。千里迢迢运进京来,居然还要比内地的粮价便宜得多。这样的好地方,买一点田土又够做什么的?我的意思是,将来如果真有什么‘吕宋之战’,朝廷把地方拿到了手里,你可以派几个贴心的管家悄悄到吕宋岛上走一趟,有什么产业都先置备着,以防万一……”
闫东楼的脸色微微而变了:如果说买田买地还只是偶一为之的投资,那排亲近下人去购置产业,其用心可就实在非同一般了。朝中大佬故土难离,一般不会将大量的财产安放在不熟悉的外地,贸贸然走这么大的手笔,那思路就只有一个——狡兔三窟退步抽身,要预先为自己留后路了。
“爹!”他低声开口,语气惶惶:“难道你……”
“没有什么难道。”闫东楼摇一摇头:“我现在倒是风光,过几年说不定也能风光。但归根到底又能风光多久?以现在的局势看,这天下的气数九成九是裕王的了,裕王的师傅高肃卿又是铁杆的清流。他要是上位掌权,你还能有个好?趁着我如今还有几分能耐,自然要为你们多考虑。”
他停了一停,随即叹息:
“我这心思也不是一两天了,但往日里总也找不到法子。下面那些庸官们也不过就是买买祭田藏匿一下财产,希图将来有一口饭吃。但这些手腕实在是浅薄可怜,上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罢了,真要动真格计较起来,谁又逃得掉罗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哪里有随意躲藏的余地!但这吕宋嘛——这吕宋却大大的不同,我仔细看过了,就算是顺风顺水,从广东乘船到吕宋也要少说半个月,是真正的天高皇帝远,朝廷法度所不能及。只要能设法在此地埋下一子,料朝廷也难以发觉……”
身居高位手握重权,没有人比闫阁老更懂朝廷这台政治机器的可怕。天无二日民无二王,中土九州之内没有人可以抵御皇权的威严,一旦朝堂胜负底定,输家甚至没有资格讨饶。想要苟延残喘,唯有扬帆远行于海,逃窜异域他乡——换言之,润。
但可惜,现在不是润人大行其道的年代。无牵无挂的人可以拍拍屁股就走,闫阁老这样家大业大的重臣却必须考虑一家子的生计,子子孙孙长远的后路。寻后路的第一要义是隐匿财产,而先前放眼四方,则根本没有可以寄托他万贯家财之地。高丽封闭保守,见到大安逃人怕不是立刻就得扭送回国;东瀛倒是和大安不睦,但据说岛上穷得荡气回肠见之落泪,连高丽使臣都要嫌弃倭国没有肉吃——混到连高丽都要嫌弃伙食的地步,这凄惨程度当真也是独步亚洲天下罕见了。闫家与其投奔此处,还不如乖乖就在京中坐牢呢。
直到如今天书垂怜,更好,更完美,更贴切的选项才终于出现了——吕宋,偏远、富饶、美丽,又被西班牙人治理得整整有条,俨然颇有章法的吕宋,大量财富及资源淤积的贸易圣地,中原朝廷隔阂陌生而难以管理的异域。还有比这更妥帖、更合适的后路吗?
所以,在十几日的长久思索中,闫分宜已经暗自下定了决心。只要驱逐走西班牙人,他就立刻说动皇帝,以羁靡的名义将吕宋划归大安版图,算是开疆拓土一大功绩;而后再以改土归流为名,将中土流民分批迁徙至这富饶土地之上;而闫家转移资产的后手也就可以混在流民之中,趁乱小心布局了。
这个计划需要时间,需要精力,需要运气,需要中枢权力小心翼翼的配合。闫阁老现在还掌握着中枢权力,勉强还能保驾护航;但宦海沉浮风浪不知何时,皇帝的心意更是难以揣测;所以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全力推动计划实施。而这计划实施的第一步,就是拿下吕宋岛。
财富依附于暴力而存在,只有驱逐走西班牙人的暴力换之以中国人的暴力,闫阁老转移过去的财富才能安全,不会沦为他人案板上的肥猪。当然,朝廷总是要改土归流,将羁縻的土地逐渐转化为实控。但以闫分宜的经验,这中间少说也得有三五十年的蹉跎。
三五十年沧海桑田,皇帝搞不好都已经换了几个,就算真有什么风波巨浪,想来也能一笔勾销。等到风平浪静,将来的闫家子孙再从吕宋洗脚上岸,所谓光鲜转身,岂不美哉?
这是比什么祭田隐产和珠宝金银都更稳妥的保险,牵涉到闫家百年基业的大事。即使以闫阁老的城府,提到这种大事,神色也不由微微郑重。他直起身来,注目凝视着儿子。
“只有甲寅变法成功,吕宋之战才能成功,只有吕宋之战成功,我们的后路才能从容布局。一环扣一环,丝毫差错不得。”他缓缓道:“所以,甲寅变法的进度绝不许出一丁点毛病,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闫东楼愕愕不知所措,到底还是只有点点头。
“那就好。”闫阁老平静道。
他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递给了犹自呆楞的小阁老:
“这里面是欧阳进刚刚送来的信,你马上派人用快马送给那姓穆的。不必交代信的来历,就说你是你从我书房里偷来的,知道了没有?”
“……啊?!”
第84章 南下
收到闫东楼快马加鞭送来的紧要书信时, 穆祺已经跨过了黄河,于风陵渡换乘马车,改道往浙江而去。
拜托海商转交书信之后, 与葡萄牙的战争便再不可避免。所以海刚峰先行一步,带着大量的火器火箭回上虞预做布置,充分发挥主场的地利优势。而穆祺则迟缓一步, 押运的是某些足以扭转战局的秘密武器——虽然系统迟缓、愚蠢, 常常出一些匪夷所思的bug,但该有的功能还是有的, 只要穆祺愿意消耗他来之不易的偏差值, 依旧可以兑换出某些极为惊人的东西。
譬如现在这几十口用湿润棉花严密包裹,印着“轻拿轻放”的大木箱。
国公府的人口风极严, 被雇佣来的马夫和力工都浑然不知端倪,还以为只是达官贵人们运行李,只不过押送的东西格外精贵, 需要贵人亲自看管而已。这一列车队浩浩荡荡上百人,大概只有一同南下的儒望心头有数,晓得穆国公世子八成又憋了个什么大的。
没错, 虽然儒望想方设法给自己寻了个替手, 不用亲自面对葡萄牙人的怒火。但穆国公世子收拾东西准备动身之时,他思索良久,还是死皮赖脸跟了上来, 打算实时窥伺事态的发展——中国与葡萄牙大打出手, 无论最终胜负如何,都会极大的改变亚洲海贸的局势。身为精明老辣的商人, 他当然不能错过这样的一线情报。
穆国公世子倒没有拒绝这位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只不过该说的说该藏的藏,一路上东拉西扯含沙射影, 了不得就装疯卖傻直接发癫,基本没吐露出什么有用的消息。这一回被快马送来的书信也是同样,儒望旁敲侧击的要探问书信内容,穆祺却只微微一笑:
“这是朝中重臣送来的信,信中对在下似乎颇有不满。等到返回京城之后,在下还要设法一一解释呢。”
儒望喔了一声,立刻就有些心动了。他到大安也有几年了,对此处的风土人情多有了解,知道在科举制加持下,当今的中土才真正是政治斗争的热土,卷王的应许之地,迥非寻常可比。
时至如今,西方的宫廷还只是顶级贵族的自留地,彼此的权力争夺也往往带着老派贵族假惺惺的体面与软弱,更像是表现性质的决斗而非厮杀。但中国就不同了——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哪怕是出身最为贫微寒贱的读书人,都有可能借着科举一跃龙门,获得高层政治的门票。于是小小朝廷中藏龙卧虎,汇聚九州万方数千万人中最顶级的权谋高手,胜者为首辅败者入尘土,上限无穷高下限无穷低,真正能够激发起参赛者的一切积极性,社会达尔文主义梦寐以求的天堂。
换言之,就算是尊贵如穆国公府,也未必能在这种无限制的吃鸡大赛中力保万全。有什么好歹倒不至于,但真要是差错了一点,被整个灰头土脸黯然离京还是很有可能的。
危机就是机遇,客户的麻烦就是商人出手的良机。儒望精神一振,心想趁机推销的时候终于到了。他立刻出声:
“不知信里都有些什么不满呢?想来也只是误解而已。”
“可能吧。”世子平淡道:“这些大臣们指责我与洋人拉拉扯扯,暧昧不清,对外太过软弱,简直有失国家的体面。”
儒望:?!
儒望太过震惊,简直连刚刚揣摩好的那几句精妙绝伦的推销话术都忘了个干净—— 不是,连穆国公世子都可以算是软弱吗?
虽然大缺大德不做人,在帝国主义剥削压迫杀戮等诸多事业上勇攀高峰。但迄今为止,英吉利还依旧只是大航海时代刚刚入局的萌新,只能靠着坑蒙拐骗见缝插针的手段吃一点残羹剩饭而已。真正称霸海域而纵横无敌的帝国,此时唯有西班牙与葡萄牙而已;其锋芒之凌厉强悍,欧陆各强国都只能退避三舍,何况乎武器还相对落后的远东?
换言之,穆国公世子属于是刚出新手村就怒刷大boss,成精的奔波儿灞单挑美猴王,绝对是莽中之莽,莽到让儒望翘舌难下,精神大受刺激的地步。但如果这种莽法,居然都还要被他的同僚评价为“软弱”的话……
你们大安朝廷是不是太极端了一点啊?
儒望倒抽了一口凉气,脸色微微变化了。
当然,这就是儒望先生经验太少,理解难免有些偏差了。因为带宋靖康之耻所留下的永久的ptsd,大安上下在对外问题上倒的确是一向强硬。但欧阳进等在书信中攻击什么“软弱”,则纯粹是官场攻讦中常见的借题发挥而已。反正对外谈判的就喷作软弱,对外用兵的则斥为跋扈,不谈判也不用兵的就叫误国。三顶帽子不大不小总有一顶适合你。党争各派靠着这一手大杀四方所向无敌,最终将槐宗挂到了老歪脖子树上为止。
所以,这种言论除了恐吓以外其实没有别的意义。穆祺仔仔细细看过一回,便将信件撕成碎片,随意丢进了马车中的火炉里。
但儒望明显是被吓着了。他沉默片刻之后,到底还是低声开口:
“这么说来,贵国是绝不能放过葡萄牙人了。”
“不是我们不能‘放过’。”穆祺特意纠正道:“朝廷与葡萄牙人远隔千里,彼此又能有什么恩怨?但自前朝孝宗皇帝时,葡萄牙的海军就频频袭扰东莞,甚至杀伤了不少沿海的渔民;武宗皇帝八年,葡萄牙人又攻占广东屯门岛,探查据点制造火器,四处烧杀掠夺,被当时的海道副使驱逐。如今外藩卷土重来,已经占据了南洋大半的岛屿,明摆着要对沿海虎视眈眈——这种种的冲突,到底是由中国人引发的,还是西洋人引发的?先生应该要明白这个事理。”
事实具在,不容辩驳;归根究底,是西班牙及葡萄牙人千里迢迢而来,依仗着坚船利炮占据了亚洲的土地。当地的主人奋起驱逐这样不请自来掠夺土地的恶客,道义上又有什么问题?总不能你们欧洲人也有一张两千年前的地契吧?
儒望毕竟阅历不足,没有自己后世晚辈那样惊人的脸皮,一时倒也无法反驳;他只能小声道:
“没有约束的战争会毁灭一切。请问贵国朝廷是要在战争中达到什么目的呢?”
战争是利润的催化剂,适当的时候打一打商人们很欢迎。但要是两个国家耍勇斗狠无休无止斗得连大道都磨灭了,那恐怕东南亚这条宝贵的商路便要就此报废,带来的损失就绝不是海商们能够承受的了。兹事体大,儒望冒着险也要试探一把。
穆国公世子稍稍沉吟,却只微微而笑:
“兵者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朝廷又不好战,当然不会永无休止的打下去。所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只要将葡萄牙及西班牙的力量驱逐出南洋,我想也就可以收手了。”
诶不是,这能叫“不好战”、“不得已”吗?
哥你是真不知道现在的南洋是多么肥的一块宝地吗?万国辐辏贸易兴盛,大半个世界的白银丝绸香料都在此处交割,别说是捏住了贸易要道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了,就是坐在吕宋收一收保护费过路费,都是利润惊人的买卖。
——这么说吧,现在下南洋的商船全部要给西班牙人交税,每艘船三千两起步;补给和护航的费用另算。西班牙总督躺着就能收七八百万两的税,这是什么级别的买卖?
这种买卖油水之丰厚肥美,已经足够让两个殖民帝国发癫发狂耗尽人命,连英吉利都不敢觊觎;如今中国人一口就要将这么大的蛋糕吞下去,老牌殖民者会答应吗?——你当人家是冤种呢?
这不打个头破血流天昏地暗,那都对不起这买卖的利润呐!
儒望瞠目许久,只得愕然道:
“葡萄牙人恐怕不会答应的,你们开价太高了。”
“那么很遗憾,我们也没法退步了。南海毕竟是自古以来的领土,绝不能容忍外人窃据。”
“自古以来”又是什么意思?儒望更茫然了:
“那战争恐怕会没完没了。”
没完没了还不是关键,最要紧的是,如果大安朝廷执意要插手南洋,是否意味着这个庞然大物终于醒转,也要在大航海的时代分一杯肉羹?
儒望不知道根底,所以只能闭嘴思量,神色微微而变。
“那就不是我能选择的了。”世子轻描淡写:“我是爱好和平的,中国人都是爱好和平的。但如果事情的发展超出预期,有时候也会发生一些大家都不想看到的结果,对不对?”
·
与儒望的对谈并没有撬出什么细节来。车队跨过黄河之后,穆祺下了马车四处走动,放松放松他被颠得发麻的屁股——此时的土路还相当之粗糙,即使他设法折腾出了弹簧坐垫,也很难抵受这种颠簸。
稍稍远离了人群之后,穆祺呼出了系统的页面。他翻找片刻,看到了自己期待已久的提示:
【废帝搓麻:东西准备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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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说呢,虽然雄心勃勃,要将葡萄牙人一个也不剩的驱逐出这个世界,但穆祺毕竟只是癫不是傻,还是知道要尽力做预备的。对葡萄牙进行特别治安行动的决定并非来自于他一时发热的大脑,而是三人组反复讨论后通过的决定。所以另外两个瓜皮是有义务援助他的——还是很大的援助。
在这里外力,最值得期待的是来自赵菲的礼物——当初为了协力抗金打爆女真人,赵菲将民兵手册大肆印发后又亲自上阵指点,用土法搞出了不少威力完全超标的玩意儿,并且动用了国家机器召集控制范围内的一切工匠,不惜代价的大批复制这些高度危险的器械,力图用热武器用火·药用稀奇古怪的化合物活生生堆死金人。她倒是分毫不差的做到了这一点,但也剩下了大量来不及使用的军火,只能堆积起来等待时机。
而现在,时机终于到了。
穆祺打开了废帝搓麻发来的图片,仅仅看了一眼就略微瞪大了眼睛。
“……哇哦。”他小声惊呼。
——从这些存货看来,当初赵菲在抗金战场上的确还干得有那么一点极端呢。
但也没有关系啦,反正他也正打算对葡萄牙人下下狠手。现在用这种手段长一长记性,总比将来吃一发大的来得好嘛。
穆祺编辑完感谢的短信,随手点击发送,然后关闭掉了系统。他望了望北方冬日冷冽到万里无云的天空,不觉仰头露出了一个微笑。
……不管怎么样,我们联合!
第85章 开战(上)
在道路上颠簸了二十几日, 穆祺一行终于抵达了浙江境内。
以国朝百余年的惯例,内阁重臣莅临治所,当地的地方官都该朝服来迎才是。但穆国公世子毕竟是以所谓“省亲”的名义告的假, 就算有飞玄真君心照不宣的默许,也不好把动作搞得太大。因此他们的行踪相当之隐蔽,基本没有惊动巡抚一级的官员, 悄没声息的就接近了上虞。
按后世的说法, 这大概叫不打招呼不听汇报,直奔基层直插现场, 最厉害也最难防备的调查方法, 基本看一眼就能把地方官的底裤掀出来。而从众人这几日走马观花的见识来看,海刚峰大半年的任期干得还真是不赖。上虞周遭虽然还谈不上民生富庶, 但基本也是人头攒动,商贸兴盛,出外的男女虽然衣着朴素, 气色却算上佳,与一年前兵部奏报中一塌糊涂而人心思变的混乱局面已经大不相同了。
仅仅这一份临大事,决生死, 不动声色间安定民心的本事, 便绝非寻常可及。不要说小小一个绍兴知府,就是浙江一省的巡抚按察使,历练几年也不是当不得。但现在的考验却绝非一点小小的民政, 更涉及到事关全局的紧要军务, 难度自然也大大提升。
海刚峰乘船南下,略无阻碍提前了大概半个月到达上虞, 归府后立刻召集属吏,开始搞战前的全面动员, 分派人手负责安放随他一同南下的诸多武器,紧急操练民兵——每一样每一件都是极为琐碎艰难的麻烦事,大大超出了绍兴这种封建时代地方州府的行政能力,不能不反复督促手下仔细办理,甚至事必躬亲、一一过目。甚而言之,因为开战的消息并不明确——海刚峰总不能告诉属下是穆国公世子巧言令色癫狂错乱一不小心把葡萄牙给宣了吧?——那就只能将情报来源含糊处理。含糊处理往往会增加疑虑、影响士气,这个时候就全看领导的威信顶不顶得住了。
能不能让下属心甘情愿跟上头干,可是相当复杂的一项技术呢。
穆祺很担心在这种事情上出篓子,所以此行特意带了国公府的大衣服下来,打算事有不偕就立刻用朝廷钦差的身份强压,哪怕事后吃几发弹劾被亲爹抽皮带也顾不得了。但事实证明,ssr的水平远远超出了他的预计——马车驶入上虞临海一带,却没有在沿途的民居中看到一个人影,各处房屋空荡荡一无所有,连细软家私都被一并打包带走。看来海刚峰已经充分动员完毕,完成了大战前坚壁清野的操作。考虑到古代的行政效率,这个速度就相当之惊人了。
考虑到要掩人耳目,穆祺是在城外的一所小破庙见到的海刚峰,彼此都是便衣,相拜也不过草草一礼。屏退一切无关的劳役力夫之后,海刚峰简要汇报了这十几日以来的局势,重点强调了抗倭的情形——虽然大规模的侵袭渐渐绝迹,但由小股的倭寇劫掠却是此起彼伏,不能不费力弹压;半年前海刚峰履任,以强硬手腕铁血荡平海域,游兵散勇一样的海盗迅即消弭,却又有不怀好意的密探时时在海面游荡,四处窥伺着消息。显然,是纺织作坊建成后新式技术的浪潮随贸易向外扩散,已经激起了某些不可言说的觊觎。
某种意义上,这才是海刚峰同意与穆国公世子合作的根本缘由。官场不是游戏,下属也不是npc,兵者凶器圣人不得已用之,在沿海开战搞个不好就是个生灵涂炭,基本没有地方官愿意拿自己的前途拼这个风险。更不用海刚峰这样刚强凌厉金刚不可夺其志的性子——真要是上面敢不顾一切硬来,那恐怕就得试一试神剑的锋芒了。
所以,世子是千方百计才说服了这个自己亲手举荐的下属,达成共识。而论证中最有效的证据,就是当下这昭然若揭的局势;既然敌寇已经虎视眈眈,那与其坐等对方收集情报做足预备,还不如提前引爆危机,在战争中掌握绝对的主动权。先发制人,大致如此。
当然,共识是共识,利益是利益,就算被不少人视为穆国公世子的铁党,海刚峰依旧从容的自袖中取出一本账目,双手奉了上去。
穆祺接过来翻了一翻:
“这是什么?”
“坚壁清野小半个月,上虞百姓所蒙受的损失。”海知府平静道:“至于开战以后的种种开销,到时候还要一一造册呈交,托大人报销。”
秘密进行的特别治安军事活动根本没有在兵部批准,当然也就拿不到兵部的军费。一切开支除了地方府库自己出钱,就得想办法让上司挪借。但挪借归挪借,哪里有拎着一本账册直挺挺逼到领导面前要钱的?这是要钱呢,还是直接抢钱呢?
官大一级压死人,哪怕是历事老练见多识广的巡抚总督,面对这样的冒犯也万难容忍;更何况面前的还是勋贵出身内阁当轴,据说年纪轻轻就能在京中呼风唤雨的穆国公世子!年轻人从来气盛,海知府是真不怕把人惹毛了不成?
这一句石破天惊,连跟着海刚峰前来办事的几个县丞都被吓得面色骤变,几乎要当场跪倒在地,战战兢兢的和这位冤种知府划清界限。但京中来的世子大人面色不变,只是将账簿仔仔细细看了一会,便递还了回去。
“这种账册恐怕还要经皇上过目,在下可不敢置一词。”
当今飞玄真君万寿帝君懒归懒摆归摆,朝政上的控制却没有一刻懈怠。但凡涉及军务调动的大事,哪怕只是一个特殊治安行动,那么事后都必须要详细汇报,一一审查核对。换言之,飞玄真君没有点下他尊贵的龙头,那谁都不敢在这种事情上乱批银子。
当然,以飞玄真君持续摆烂后那效率愈发感人的行政系统,这种仅仅牵涉一县之地看似亦无关紧要的报销多半会被尽情拖延,拖到当事人心力交瘁无力追究为止。所以,在走完这漫长到令人绝望的可恶流程之前,穆祺还得自己另外想办法筹钱。他转头看向了儒望:
“儒望先生前几天参观了此地的纺织作坊,感觉如何呢?”
闻听此言,死皮赖脸一路跟来的儒望不觉脸色微变。前几天穆祺要开封几箱重要的军事物资,实在不能让这鬼佬在现场打扰。所以干脆让人带他到建设好的新式作坊参观。为了坚壁清野打扫四周,城中作坊内的工人都已经全部撤出,是看不到往日人头攒动机器山响的盛装了;但带鬼佬参观的小官很聪明,现场找了两个娴熟的织工给他示范织布,左手拿梭右手线,小半日就能织成两匹质量上乘的棉布。
这样织布的速度虽然迅捷之至,却还不至于让儒望如何。真正让他失态的是参观之后与地方小吏的对谈。地方上的官吏告诉他,这些娴熟的工人都是海大人招募的流民,绝大部分并没有任何的纺织经验,所谓熟练的手艺高明的技巧,不过是在招揽后短短半个多月内紧急练成的而已。
半个多月就能培训出一个可用的熟练工人,哪怕对纺织业不甚了了,儒望就是闻也能闻出来这其中近乎于颠覆的革新性气味。他在大安呆了这么久,是太知道中原的人力资源优势了,如果真有什么器械上的革新能够充分利用起这种优势,天下还有谁是敌手?
所以,他沉默片刻之后,还是老老实实承认:
“非常惊人。”
的确是非常惊人,无怪乎穆国公世子这么笃定葡萄牙人会眼热心动,撕下脸皮不要的抢工匠和技术;别说此时纵横无敌拎着把榔捶看谁都像钉子的葡萄牙的西班牙了,就是现在势力尚且孱弱的带英,见到如此神器也未尝不会动一动心思——咳咳。
儒望咳嗽了两声:
“但是,在战争期间是没有办法谈生意的。战争的风险太高了。”
“我明白。”世子轻描淡写道:“不见兔子不撒鹰嘛,先生总要等到胜负确定,再向胜利者讨好。可以理解,可以理解。但胜利之后呢?”
无论此战胜负如何,以带英的大缺大德,都肯定会在失败者身上死命咬下一口。可具体咬下的部位嘛,就要看后续的操作了。
儒望犹豫片刻:“现在棉布的价格是三丈布一钱银子,我可以多出两厘。”
由一钱变为一钱两厘,轻轻松松间一张口就涨价百分之二十,看来儒望对新技术的潜能还颇为期许。百分二十的利润委实不少,连海刚峰眼中都闪了一闪——有这二成的利润打底,战争的损失就很好弥补了!
轻轻松松就能填上缺口,海上贸易原来可以这么赚钱的吗?
海刚峰犹自沉思,但默然不语的世子却只冷笑了一声,心想带英死要钱的脾气果然是永远不能更改,如今东西往来贸易一大半的成本都是要给葡萄牙和西班牙这两个中间商上贡,如果能在战争中设法去除一个,那利润少说也得翻倍。翻倍的利润却只肯加百分之十的价,这胃口也是绝了——他可不是保守封闭世面还见得不多的大安官吏,对大航海时代的暴利可是相当有数的。
哼,想刮老子的油水?
他懒得理这位纯得不能再纯的带资本家,转头问海刚峰:
“戚将军呢?”
“戚将军还在整兵。”海刚峰拱手道:“依照内阁的公文,已经从浙江调了两营的兵来驻防。但现在还不能妄动。”
大安朝的规制严苛之至,尤其忌讳内外文臣武将的勾连。即使只是为了避嫌自保,戚元敬亦绝不能在私下与穆国公世子相见,否则必有不可预料的奇祸。世子点一点头,从袖中抽出一张卷帛,双手递给了海刚峰——这是飞玄真君万寿帝君亲笔书写,允许他们在上虞便宜行事,暂时调动军队的旨意。没有这一份手诏在,穆祺是连浙江驻军中的一个伙夫都使唤不动的。
当然,这一份手诏是非常罕见的。飞玄真君历年来都是万言万当不如一默,谜语人当久了已经不会说人话,很少就什么事情做出这样清晰明确的表态,所以如今这一反常态的热衷与积极,反而令经手的人(尤其是世子)升起浑然不解的疑虑。
但不管怎么来说,皇权撑腰后胆气就是邦邦硬。海刚峰下拜接旨后展开卷帛一看,脸上立刻浮出了笑容,随后恭敬藏入怀中——有这么一份圣旨在,规制上一切的障碍才能扫地无余,他们千方百计调拨来的兵卒,终于能够发挥作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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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程上的问题走完之后,接下来就是漫长且无聊的等待。从儒望设法得到的消息看,葡萄牙人显然是勃然大怒要强硬出手,但出手的时间和路数却全然无法确定,常见的打探情报的路数也难以在茫茫大海上奏效。这就是古代战争绝对的迷惑之处,双方都只能在不可辨别的战争迷雾中茫然的等待消息,除此以外几乎一无所能。
如此死寂的等待持续了数日。直到十二月的十三,在破庙中闭门谢客许久的世子才终于得到了至关紧要的线报——他们派去海岸监察的士卒终于送来了消息,说是在海边看到了隐约的船影,好几支桅杆高高耸立,俨然正朝港口极速而来。
以诏书调来的军队驻扎已有多日,人吃马嚼费用无数,上下都已经疲惫倦怠;如今听说敌人显现身形,有资格旁听的官吏精神都是一震,而后齐齐转头,望向了坐在破庙正中的穆国公世子。
即使行兵列阵,也要体面。大安以文御武规制严整,即使大战将始,前线指挥的武将也要向受命统领军队的文臣请授机宜,以此彰显上下尊卑不可逾越的本分;而奉旨统帅的重臣往往也要大而化之,引用兵法诗词精妙典籍点拨几句,以示智珠在握的从容——当然,这种指点也要分好段位;如数十年前王守仁之学究天人,大概还能舌绽莲花,醍醐灌顶,真正指点几句;寻常段位低下的货色,大概憋来憋去也只能憋出个什么“朕与将军解战袍而已”。
当然,勋贵家自有清客代笔,想来不会出这样的乱子。但众人恭敬等候片刻,却听世子开口询问:
“你说驶来的大船上有旗杆?”
“是。”奉命探听的士卒惶恐低头:“船头,船头似乎还挂着什么黑漆漆的旗。”
“喔。”世子稍一出神,随后微笑:“是旗舰。看来洋人很生气啊。”
旗舰是舰艇编队的指挥所,旗舰出没于海域,说明紧随而来的起码也得是一支装备齐全的舰队……即使以此时葡萄牙海上霸主的身份,动用旗舰也绝对算是倾尽全力,搞不好已经是它在远东殖民地全部的老本。一言不发就搞出这个阵仗,那绝对是热血沸腾上了头,愤怒到不可自抑了。
洪天王有奇效啊!
当然,海上帝国拼老本的压箱底一击确实吓人,至少深知海军底细的儒望脸色变了,他敬陪末座本想打探点消息,如今却忍不住东往西望想找点退路——这个时代掌握了舰队就是掌握了海权,只有更大更强的舰队才能抵抗另一支气势汹汹的舰队;可据他所知穆国公世子此次南下运来的基本都是什么火器火炮,却没有什么巨型舰艇的迹象——这还玩个鸡毛?
小型舰艇还可以依仗跳帮做战和凌厉的火器迎头痛击,靠战术和运气挽回敌我装备的劣势;但大型舰艇的交战可就是毫无机巧可言的硬实力比拼,没有巨舰重炮,那便是肉眼可见的扑街!
精明狡诈的商人怎么能在一艘必定要扑街的破船上待到死?儒望心思飞转,已经在思索该如何体面抽身了。
可惜,还没等儒望先生思索出个所以然来,世子又开口了:
“不过也好。倾巢而出一举荡平,省得我们还要费功夫犁庭扫穴嘛。”
好个头啊!儒望在心中怒吼——以如今的实力而论,一支舰队足以在远东横着走了!就算限于兵力不能深入内陆,扫荡扫荡沿海还是不成问题的。葡萄牙人扫荡了沿海,他还能有个好吗?!
再说了,什么又叫“省得我们还要费功夫”?这在大安市井的话本小说中不一般该是反派的发言吗?
临战的时候说这种反派言论是不是太晦气了啊!
儒望头皮发麻脚趾抠地,生平第一次为自己的决断大感后悔。但还没等他起身说出自己预备的逃遁托词,世子就先看了过来:
“既然大战将始,儒望先生要不要同我等一道去看看?”
啊?儒望愣了一愣:
“以葡萄牙人的航程,怕还有不少的功夫才能交战,现在相隔还很远……”
望山跑死马,汪洋大海一马平川,目之所及而似乎近在咫尺的方位可能要扛吃扛吃航行上大半日之久。以儒望航海的经验来看,如果传令兵能在天际看到旗舰的桅杆,那么双方行驶到足以开战的距离,少说也要个七八个时辰。这七八个时辰已经足够儒望先生脚底抹油润到数百里之外,绝绝对对的稳妥无余。这也是他为什么敢陪着这位一看就不靠谱的世子南下的缘由——打不过还可以跑嘛。
但无论怎么有心理准备,这反应也太不靠谱了吧?预备要打海战的人,连这点基本常识都不懂吗?
面对儒望近乎失态的愕然,穆国公世子罕见的沉默了片刻,才终于展颜而笑。
“不打紧。”他轻描淡写道:“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嘛。葡萄牙人相隔太远没法子动手,又不代表我们不能动手,对不对?”
儒望目瞪口呆,心中罕见的泛起一股绝望来:
这到底是什么疯批!
·
官大一级就是压死人。无论怎么绝望挣扎,儒望还是没有办法在一众中土官僚的眼皮子底下公然跳反开溜,只能跟着前呼后拥的一众人等离开破庙,寻捷径直奔海边;登上了先前早就勘定好的一处高山。从此处高山向下俯瞰,恰恰能将大半海域尽收眼底,所谓“玉如意,指挥倜傥,一座皆惊”,很符合大安官场对一场酣畅淋漓潇洒飘逸之大胜战的审美追求。领头的穆国公世子甚至特意更换了宽袍长袖的大衣服,伫立山巅衣带当风。颇有昔日诸葛丞相羽扇纶巾指挥若定的意思。
只可惜……
“阿嚏!”穆祺打出个喷嚏,在凌厉森寒的海风中裹紧了自己的披风。他眯着眼睛举目眺望,半晌才不确定的开口:
“天边那团黑影……就是旗舰吗?”
屹立在下首的将军叹了一口气,默默上前一步,往东南方向指了一指。穆祺定睛一看,果然瞧见了海面上艟艟的船影,以及一根高高竖起的桅杆,其上黑旗招展,隐约有起伏的纹路。
“原来如此。”世子眯着眼睛想了半日,也实在猜不出这一张旗帜的来路(当然他对纹章学也并不精通),于是只有点一点头,表示胜一切尽在掌握:“既然这样,那接下来的就有劳戚将军了。”
甲胄在身的指挥佥事戚元靖拱手一礼,也不去纠正“戚将军”这样大得惊人的称呼;大安文武殊途,内阁重臣与外地武将的防备尤为森严。即使有诏书作保,双方明面上也绝不能显出什么你来我往的交情来。他只是沉默着领受命令,而后抬手向下面一招,山下立刻就有亲兵纵马驰出,一骑绝尘,迅速消失在山道之后。
一切安排妥当,戚指挥才俯首行礼,恭敬出声:
“标下已经安排人在旁掠阵,请大人临阵指挥,一展虎威。”
实际上这几日开军事会议讨论临敌的方略,穆国世子闭关不出一律没有参与,只是最后在会议纪要上批一个“可”字而已(字还很丑),基本属于摆烂躺平人影不见,如今当然也谈不上什么指挥。但戚指挥的情商高就高在这里,无论上司是不是只有一个造型上的作用,表面上的功夫都一定要敷衍到位。
而上司也很给面子,点一点头后笑逐言开,从怀中取出了一支小巧玲珑的千里镜,像模像样的凑到眼边——此时欧洲光学有所进展,已经有手艺高明的匠人能靠着经验硬生生磨出放大倍数足够的凸透镜,只不过良率低下成本高昂,只能作为宫廷珍藏的玩物而已;直到如今世子花样翻新改良了工艺,才终于制备出第一批质量可靠的望远镜,此次南下后充做礼物送给了领兵的几位将领。要不然他初来乍到且一窍不通,单靠权势也是没办法压得大家服服帖帖奉命唯谨的。
穆祺眯着眼调试了半刻,终于看清了那十数里之外的旗舰。海面晴朗无云略无遮掩,高山上的视线一览无余,甚至能分辨出船上攒聚如蚂蚁的人影,一一纤毫毕现。
“咦?”世子甚为诧异:“他们围在一起做什么?”
儒望站立在侧,同样举着一个望远镜仔细打量;这款由世子交托的礼物经他反复试验,精确度与可用性都实在远远超出如今宫廷仅存的那点奢侈品,不能不令精明老辣的商人大为心动,乃至眼热不已——这大概也是世子魔幻魅力的体现之一,无论如何的癫狂错乱令合作者心生退意,他都能在恰当的时候拿出恰当的筹码,勾引得人神魂颠倒欲罢不能,不得不再次合作下去。
就比如现在两腿战战,却依旧还坚持在第一位的儒望。
海商仔细看了看旗舰,得出了结论:
“他们应该是在祷告。”
“祷告?”世子挑一挑眉:“都已经濒临战争,还想着祷告吗?”
“这是信仰的问题。”儒望有些不高兴:“另外,光辉的骑士作战也是堂堂正正,当然要在祷告上帝之后进行。”
世子微微一笑,心想殖民主义还谈堂堂正正,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只不过海面上略无遮掩,根本没有埋伏偷袭的余地;天下无敌纵横已久,才容得下这般海军从容自在,竟还能有余裕满足精神需求。不过嘛……
世子轻轻开口:
“信仰的事,我不好议论。但既然同样信仰的是天父,到了现在,就看天父是喜欢这些葡萄牙人,还是喜欢他嫡亲的二儿子了。”
他抬手一招,一道烟花自袖中绽放,炸出明亮之至的光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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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常规而论,这一道烟花炸出之后,大概就是两名军号声响,立刻就有伏兵滚滚杀出。但海面显然不可能埋藏什么伏兵,儒望低头向山下观望,望了片刻一无所获,直到听到头顶嗖嗖声响,于是骇然抬头张望,恰恰看到十余条火龙从头顶飞过,留下明亮之至的轨迹。
他倒抽了一口凉气,心中一片雪亮:
“飞玄真君号!”
大商人就是大商人,手眼通天消息灵活之至,仅仅看到这声势浩荡的阵仗,立刻就想到了传闻中威力无穷的什么“火箭”!
但世子却摇了摇头。
“儒望先生博学广闻,名不虚传。”他淡淡道:“但这不是飞玄真君号,这是清妙帝君号。”
儒望:……啊?
他绞尽脑汁用力回忆,记起了清妙帝君仿佛是中国皇帝那一圈长得能叫人头晕的道号中的某一个,但是,但是——
“这又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区别。”世子恬淡道:“你们外国人怎么能懂我道家真义呢?当今圣上的每一个称号,都各有巧妙不同。”
这倒是真话。给皇帝选道号的道士也不是吃干饭的,拟定的道号一定是最好最巧最合适,最能吻合老巨婴的心事。譬如“飞玄真君”的要点在于“飞”,象征皇帝成仙之后朝游北海暮苍梧,穿行宇宙略无拘束;所以飞玄真君号的射程一定是最远,飞升距离一定是最大,非如此不能体现“飞玄”二字。而清妙帝君之“清妙”,则源自《太上老君说清妙经》,据传能降服三千大千世界内一切邪火欲·火毒火,清净玄妙通透无碍。所以,清妙帝君号的作用也就非常之显然了——
第一轮的清妙帝君号击中了旗舰的舷首,随后光焰腾飞白亮夺目,骤然炸开了一团蓝色的火焰!
·
特别磨制的高精度望远镜就是不同凡响,即使站在高处相距十里之远,依然可以清晰看到火雨下降时船只上的景象——那就仿佛在蚂蚁窝中浇下了一瓢滚水,整个甲板立刻就炸开了!
当然,仅仅几发原始的火箭还不足以歼灭这些团聚起来祷告的水手,很快就有细小的蚂蚁从混乱的火场奔出,跑向甲板预备取水——木质的船只定期都要刷油保养,因此行驶时最害怕的就是起火;如今远洋行驶的船只上随时都备有水槽,用于储备海水。而恰恰在这个时候,葡萄牙海军的素质就体现出来了。虽然骤然遭遇了完全不可预料的打击,居然还有人能想得起打开水缸,倾泻出滚滚不断的海水——
“喔嚯。”世子轻声道。
倾泻出的海水并没有吞没火焰,相反,灼热的焰光迅速扩散,沿着乌黑色的水迹一路蔓延过去,惊得水手连连后退,似乎是惊恐狂呼,不能自已——显然,他们也从没有遇见过连水都能点燃的火焰;而且焰光靛蓝朱红,高温灼灼猛烈,比寻常的火场更厉害千倍百倍;即使船上四处漂泊吃苦耐劳的水手,亦断难忍耐这样的灼烧。
——看来赵菲苦心经营数年,还是很有收获的嘛。
只能说这就是拥有国家机器的好处了,只有自己掌握人力物力财力且不用看人眼色,才有资格试验和提取这样危险的玩意儿。至于穆祺嘛……无论是白磷、凝固燃油还是高爆·炸·药,都不是他现在可以染指的东西,否则一旦控制不好燃烧起来,怕不是国公府都得嚎啕了。
当然,简单粗糙的一点土法自制□□,还不足以降维打击到令古人完全崩溃。世子很快就在人群中看到了炸裂的火光,当头的军官对天鸣枪,强行遏制住了火场混乱一片的局势,然后指手画脚的推出了几个强壮的水手,让他们在船舱中取出巨斧和刀剑,团团将火场围住,一步也不许后退。
这个做法还是很对头的,因为原始火箭的装弹量并不充裕,真正燃起来的也就甲板上那么一小块,只要砍掉了沾染燃料的部分投入海底,还是可以保住船只的。
可惜,嗖嗖声第二次响起了。望远镜中举着斧头和砍刀的水手如有所觉,呆呆抬起头来,看到了天空喷洒犹如火雨的轨迹。
大就是好,多就是美。穷则穿插埋伏,达则火力覆盖;诚哉斯言。
·
世子眯上一只眼睛,仔细凝视着望远镜中炽热的火势,终于轻轻笑出声来。他回头一扫,看到了儒望那张煞白而大汗淋漓的脸。
“看来天父的爱已经区分出来了,是不是?”世子语气轻快:“儒望先生,用中国人的说法,这就叫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当然,先生可能不太懂东方的诗词。不过也没有关系,我可以换个你能明白的说法……”
他稍稍停了一停
“——于是,天父就将硫磺与火从天上那里降了下来。这就是索多玛和蛾摩拉的结局。”
第86章 开战(下)
儒望面色骤然而变, 显然是明白了穆国公世子的意思。他嘴唇蠕动,似乎是想表明一番银行家的善意,但世子的目光已经略过了他, 径直眺望远处。
新一轮的火雨显然带来了更强烈的震撼,以至于旗舰上用火枪与官衔勉强维持的秩序在一瞬间便崩溃殆尽,围聚的水手狂呼乱叫着炸开, 无头苍蝇一样的四处乱窜。但人类的反应毕竟太过迟缓, 而灭顶之灾又来得实在太快了——第二批清妙帝君号呼啸而下,除了少部分冲进火场助长火势之外, 其余都在高空炸开, 喷射出浓黑粘稠的液体,像雨点一样飞溅泼洒, 四处沾染船身。
火场的高温灼灼逼人,这些液体很快也迸射出了靛蓝的火焰,而且火势凶猛蜿蜒直上, 顷刻间便吞没了大半个甲板。远航的船只都要定期涂抹桐油保养,因此一旦被烤干水分就是最合适最出色的燃料,火焰扩散便不可遏制。但寻常死物也就罢了, 不少水手被黏液沾附上身, 同样在瞬息中燃起了灼热炙烈的光点,而无论他们如何的打滚惨叫以头抢地,这些火焰都像附骨之蛆一样的黏着不去, 直到将血肉烧穿脂肪烧化, 骨骼都烧到嘎吱断裂,化为干柴为止——
即使隔岸观火, 略无声响,仿佛只是遥遥欣赏默剧;世子凝神注目, 亦不觉倒抽了一口凉气,心想赵菲的手段果然是狠辣高明。不过仔细想想倒也不觉奇怪。据赵菲的交代这种东西是对付金人重甲骑兵的,可寻常的燃烧·弹怎么能烧穿重甲?当然只有加入大量的高热值的黏稠胶状物,沾之即来,挥之不去,无孔不入肆意流淌,沿着每个缝隙涌动燃烧,直到将活人生生化为灰烬。
这当然是很残酷的,所以世子移开目光,看到了几张神色紧张的脸。
即使望远镜产能扩充,这一次南下携带的也不过只有七八支,勉强够近身的官吏们分一分。其余小官拱卫在侧,只能伸长脖子看远处的火光;几个省、府来的地方官注目凝神,千里咫尺间仿佛身临其境,压力与刺激当然也格外的大。
按照中原朝廷征服蛮夷的通俗惯例,上国钦差仁者爱人垂悯苍生,此时应该慨然叹息悲从中来,抒发兵戈凶器苍生涂炭的感伤,仰体皇帝止戈为武的圣德;便仿佛昔日诸葛武侯对南蛮而垂泪,德行能使天下心折。但穆祺迎风酝酿了半晌,除了眼角酸痛以外并没有什么流泪的迹象。所以他只能无奈放弃,悠悠叹息:
“真是可怜……不过也没什么,很快就能烧好了。”
围观的众人:…………
但世子确实没有说错,这种参杂了大量胶状物的凝固汽油□□烧人又痛又快,沾染到的水手最多只能就地打几个滚,随后就瘫在地上一动不动。侥幸存活的人则在惊慌中彻底崩溃,屁滚尿流的奔下甲板奔向船舱,狼奔豕突互相推搡,拼命争夺唯一的生机——从天而降的火雨暂时还只波及了旗舰的上层,龟缩到船舱底部还可以暂且求生。至于这完全不可控制的火雨蔓延后的效果如何,那就不是现在可以顾及的了。
“有几艘船要跑路。”站在下首的戚指挥忽然道。
他向东南方向一指,指向了蜷缩在一侧的几艘小型舰艇。舰队排列阵型气势汹汹而来,当然是前后左右都有护翼,只不过火箭兜头而来,一切庇护屁用不顶而已。先前演练火箭发射时,世子曾郑重吩咐,让再三习练技术的民兵工匠们专挑大的打;于是侧翼的小船侥幸存活,恐慌的寻找生路——以海军的惯例而论,遭遇突袭后应该向旗舰集结接受指挥,聚集战力拼死一搏;但现在靠拢旗舰无疑是自寻死路,所以指挥官干脆眉头一皱将旗舰护至身前,趁着几艘大船吸引火力,借势便要开溜。
这样的做派当然瞒不过眼光老辣的戚元靖,他移开了目光:
“世子还能发射那什么……火箭么?”
按照通俗的战法,这种小型舰艇只能靠火船冲撞外加跳帮做战,用人命硬生生填平技术的差距。但在亲眼目睹了什么“清妙帝君号”的威力之后,戚指挥的心思也活动了。先前他倒也看过发射火箭的演练,只是万没有料到这些铁棍的效用竟尔如此之大,真让人心驰神往,不能自已——有这样近乎神妙的武器在,何必耗费性命呢?
穆祺微微一笑,却只向山下望了一望。理论上来说,他此行携带来的火箭已经足够场上所有的旗舰;但实践中却难免有一点尴尬。发射火箭可不是点烟花,方位和距离的判断需要相当复杂的数学知识,少说也得精通三角函数和抛物线。仓促征召来的工匠民夫当然不可能懂这样复杂的操作,所以发射的流程被限制得相当死板,工匠们只能对照着世子事先发放的射程对照表调整发射的角度与方位,生搬硬套死记硬背,不许有一丁点的走展,勉强还能保证命中率。但更换攻击目标意味着同时也要更换对照表,各项指标调整起来都相当费力……
这就是基础不牢的坏处了,无论用什么奇技淫巧强行提升战力,根基虚浮的毛病都会在不经意中冒出来,带来难以预计的麻烦。穆祺心思百转,觉得自己可以想办法将刘礼pua一番,让他将射程对照表编订得更为简易轻巧,方便后续的调整——三人组中,大概也只有刘礼的数学基础最为牢靠、时间最为充裕,适合做这样的琐屑而精巧的工作。
当然,在新的思路商定之前,穆祺也还是有办法弥补这点差距的。他盯着远处看了片刻,忽然开口:“儒望先生,葡萄牙人在逃跑前也有做祷告的习惯吗?”
“世子说笑了。”儒望勉强道:“葡萄牙的水手都很厉害,当然——”
他忽然停住了口,紧紧握住了望远镜的镜筒——虽然看得依旧不够清晰,但仍然能分辨出侧翼舰艇的甲板上乱成一团的水手。虽然船帆已经调转了方向,这些水手却依然是无头苍蝇一样的四处乱窜,秩序近乎于崩溃。
——但这不应该啊!船帆转向后船长舵手和水手就该配合着迅速调整船只的方位,紧急调头准备撤退;这样狂乱崩溃近乎于一塌糊涂的局面,就是三流四流的海军亦不至于此,何况乎如今称雄四海的葡萄牙人?
儒望瞪大了他的眼睛。
“这不像是骚乱。”同样注目许久的戚指挥忽然开口:“他们的船好像……失控了?”
名将的眼力果然老辣,立刻看出了端倪。这些水手大多围聚在前方的船舵处,似乎是在满怀恐惧的围观着什么异相,而无论掌舵的舵手和船长如何鸣枪示警,人群都驱散不去,显然是船舵出现了难以预计的重大意外,才骤然打破心理的防线,激发出无可预料的惊恐。
不过,一处船只的船舵出问题也就罢了,可护翼左右的小型舰艇少说也有七八艘,这七八艘船的船面上都是同样的一片混乱,他们甚至还能看到舵手在狂乱的转动舵盘,但无论桅杆上翻飞的船帆如何的摇摆变向,那些大大小小的帆船都只能在原地随水波起伏;即使有几艘勉强能够开动,行驶数十米后也只能原地转圈,进退两难。
儒望目瞪口呆:“请问世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又不懂航海,哪里能明白这样奇妙的事情呢?”世子顺口道:“不过我想,大概是他们被当今皇帝陛下的神威慑服,所以手脚瘫软,连船也驾驶不了了吧。”
又是这样莫名其妙的疯话!儒望嘴角抽搐,不再自讨没趣了。
当然,常年蜷缩在西苑的老登是绝不会有这样的神威的,否则作妖程度起码还要比现在猛烈十倍不止。但这一招虎皮非常好用,说出口后满场寂静,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儒望是无话可说,其余官吏则是不敢出声,更不敢刨根究底的再做探寻——要是再继续追问下去,是不是就蓄意藐视皇帝的权威?这口黑锅可没人担当得起。
世子轻描淡写放完沉默,随即调整镜筒,紧紧盯住了几艘小型帆船四侧的水面。近海的水已经被搅动得浑浊深沉,但如果仔细分辨,却可以看到漩涡中汩汩冒起的气泡,仿佛是沸水一样的起伏不休,甚至隐约有火光乍现,一闪而过。
仅仅一点溅落的火箭,当然不足以搞出这样的阵仗。穆祺苦心孤诣,从系统手上捞到的好处——只要交付足够的偏差值,就有机会从系统手中代购到某些现代的产物;只不过价格高昂之至而已。穆祺精打细算,从二手平台搞到了小型渔船的发动机及机器轧制的薄钢板,设法弄出了粗制滥造的水·雷;这些土法制造的水·雷可以顺着水流在海面缓慢行进,聚集于船底自动引爆,只要炸毁了船只的底仓和龙骨,船舵的传动系统彻底崩溃,自然是进退不能的结局。
这是穆祺筹谋了很久的计划,为此也不惜下了血本。所谓伤敌十指不如断其一指,送上门来的军力当然是能吞多少吞多少,务求一击致命攻如雷霆,给殖民者留下至为深刻恐怖的印象。为此,用水·雷封锁水域关门打狗,就是最稳妥、最方便、最安全的规划——他倒不是拿不出威力更强的玩意儿,但这些东西来路不明效果也实在过于显眼,一个搞不好就会在飞玄真君处留下难以揣测的微妙猜疑;与之相比,隐匿水下无声无息的水·雷当然要合适得多……至少不会触动老登脆弱的神经。
不过,这也是穆祺所有的存货了。焊接水·雷装填火药用粗糙的电路设置自·爆程序,样样件件都是麻烦事,也只有清闲自在的刘礼有这个空暇,可以背着人偷偷摸摸的干点私活。今天这一场大战将刘礼小半年来的作品全部挥霍了出去,要是还想增加产量扩大战争,怕不是刘礼得把螺丝刀从他嘴里塞进去——这就不好了。
当然,土制水·雷的威力到底不足,并不能在水下掀起什么惊涛骇浪;等到甲板上的水手反应过来查清楚底仓的情况,搞不好还是能堵上口子勉强开动的。但拖延的这一点时间已经完全足够了。第三轮嗖嗖声再次响起,这一次喷洒出的烟雾浓厚飘洒,几乎遮盖住了半个天空。
“这是万寿帝君号。”世子温文尔雅的说:“全新的火箭,全新的效力。”
万寿帝君号打得比清妙帝君号更远、更准确,但击中船身后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声光效果,只能看到阳光下迅即冒起的大量白烟。这些白烟随风扩散,接触到的水手立刻开始狂乱的扭动挣扎,跌倒在地来回翻滚,拼命的抓挠胸膛,俨然已经失去了行动能力。
万寿帝君之“万寿”,源自道教四御中的《南极长生大帝万寿经》,据传诵读此经可以消弭病患、拔除一切蛊虫毒气。而拒绝臣服万寿帝君,乃至胆敢冒犯帝君之神威者,当然也应受到类似的制裁——万寿帝君号中装填的是大量含有氯及氟的有机化合物,燃烧之后释放的气体可以严重刺激呼吸系统,制造极为严重的肌肉筋挛;船面上的毒气自然很容易就能被海风吹散,但大量沉降的白烟会富集于阴湿密闭的船舱,阻止水手下舱检查。
万寿帝君号与水·雷交相配合,足以完成封锁了。
海上的靶子已经完全固定,火箭的发射随之进入到了高峰。穆祺这一次南下是孤注一掷压上了所有的老本,从试验以来生产的所有型号全部运了过来,此刻一股脑倾泻而出,轰隆隆当空发射,火光染红了半边天空。虽然天光明亮日色当空,仍旧能制造出近似于火树银花,璀璨夺目的效果——尤其是火箭的推进剂中含有大量的金属成分,焰色反应下七色光彩熠熠闪耀,更是美不胜收的奇景。
在这样绚丽魔幻的奇景之下,望远镜中无数活人扭曲而恐怖的沉默挣扎就越发能震慑人心。有幸能瞻望远处的官员默然不语,仿佛飞玄真君万寿帝君清妙帝君的威严真从天上压了下来,扼住了每一个人的咽喉。山顶风声烈烈,唯有衣衫飞舞响动,寂然不闻一点人声。
所谓神威如狱;在这样森严恐怖的威严之中,气氛凝固得接近僵硬。大概也只有世子可以顾盼自如,开口点将了:
“火箭只是作为前锋而已。戚将军,京城的援助已经到位,下一步可就该由你安排了。”
这也是先前谈好的流程。先由京中的秘密武器迎头痛击挫败敌军锐气,再由戚元靖接手后续战局,蓄势而发乘胜追击,努力争取最大的战果。这一套流程其实相当纯熟老练,可现在……
戚指挥望了望远处如同鼎沸的海面,以及黑烟滚滚中火光耀眼的舰船,嘴角不由微微抽搐。但他仍旧平静了下来,老老实实迎合上司的吩咐:
“谨遵将令。但敢问上差,这‘火箭’还要持续多久?末将立刻让儿郎们准备。”
世子抬头仰望头顶喷涌飞舞的火龙,在心头算了算自己及海刚峰带来的存货,从容开口:
“大概还有一个多时辰呢,将军也不必急于一时。”
垂首聆听的众位武将:……啊?!
不是,再这么持续不断的轰他一个多时辰,那还用得着他们搞“下一步”吗?
·
总的来说,这应该是众位官吏生平见过的最无聊、最离奇的一次海战。开头火箭迸发船只燃烧的奇观还能人震撼惊异不能自已,但惊异了那么一两刻钟,大家差不多也就习惯了船上的狰狞恐怖四处奔逃的默剧。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隔岸观火的人当然不能体察天火临头的恐怖,他们只能呆呆看着天空的火龙四散喷涌,像鞭子一样抽打着海面上起伏晃荡的帆船;火龙过处光焰四散迸射,将船板的表层尽数点燃,仿佛是海面上一朵明亮的花朵
好吧,这景象倒也挺壮观的,但这么干站着看上足足一个时辰,那未免也太……
——而且吧,如果真这么一直轰下去的话,他们的存在感又在哪里呢?
好歹也是领朝廷俸禄受朝廷恩命的大臣,被世子特意召集来的当地干吏,这么干看着一动不动集体发愣,是不是太难看了点?
大家辛苦陪着钦差上山,是雄心勃勃来刷战功套资历混脸熟的,不是单纯来凹造型围观世子——不,火箭——大发神威的。这样沉默寡言呆呆目视,说实话很有些挫伤人的积极性。但到了这个地步地方官的寂静也不算什么了,上面有皇帝的帽子压着谁都不好走,所以只能愣在原地烘托气氛。
当然说实话,这时候穆国公世子要是开口吟个诗作个赋,这些颇通文墨的官员好歹还能敷衍一二,至少能凑一个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段子嘛——但世子同样是裹紧了披风一言不发,大家就不好说话了。
这就是跟了个文盲上司的坏处,连装都不好装。
不过这也不要紧。有几位机灵的官员已经在私下琢磨明白了,打算着回去之后趁着记忆鲜活立刻写个什么笔记小说野史志怪,想方设法的蹭一点热度。所谓官场不足文场补,既然战场上刷不了资历,那就在私人文集中描补描补。这样的大事是肯定要名垂青史万众瞩目的;换言之,只要他们的动作够快够准,就可以抢在文坛的重磅大佬前发布文集底定舆论基调,将自己强行于这样的大事绑定,借此留名青史,岂不美哉?
文学的要义在于夸张和想象,虽然在事实上他们只是站在山顶陪人吹冷风,除了嘴歪眼斜外一无所得;但只要生花妙笔稍作点染,仍然可以描绘得精彩纷呈、引人入胜。穆国世子这种绝对的c位当然是不好抹杀的,但只要稍稍更改顺序与笔力,就可以在事件中大大的凸显自己而打压他人,塑造出光彩夺目的形象。在大安朝廷的政治中,舆论已经占据了越来越重要的位置。如果能靠着这一手分润胜利的功劳,将来官场上的行事可就好说话得多了。
在火箭单调的轰鸣声中,这样的遐思无边无垠,足以打发漫长而无聊的时间。江浙的诸位地方官站在山顶尽情畅想,心神早已经飘至九霄云外。全场中大概只有儒望仍旧挂心战事,举着望远镜反复扫视远处,额头上细细密密全是汗珠。
大概是见局势实在是不像样子了,儒望硬着头皮开口:
“我想请问世子,不知这些‘火箭’还要发射多久呢?”
世子又看了看天上的火痕:
“大概还有半个多时辰吧?”
“但葡萄牙人似乎已经支持不住了。”儒望低声道:“世子可能不知道,欧洲海战都有规矩,一般是不会彻底消灭敌手的……”
世子直接打断了他:
“你是说让我接受葡萄牙人的投降?但按你们的规矩,投降也得举白旗吧?白旗呢?”
你把桅杆都轰成三截了,谁还挂得起白旗?儒望心下腹诽,但还是老实回话:
“我想他们是被攻击得太过慌乱,暂时还想不起这一点。只要您愿意保证军官的生命和财产安全,给予他们应有的尊敬,我可以用旗语说服他们投降……”
“喔。”世子若有所思:“也就是说,如果我要让他们投降,还得先保住上头贵族的体面再说?”
这不是废话吗?你不保证贵族的体面,别人凭啥投降?这就是老欧洲的惯例,怎么会为了远东破例呢?
“您也是贵族,应该展现仁慈,尊重这样的规矩……”
“规矩?这又是谁定的规矩,天父么?”世子抬了抬眉:“但我可没有在洪天王的著作中发现过这样的规矩呢。”
又是那个洪天王!儒望两眼鼓起,只觉胸口气血都在翻涌!
“不过,要说天父的规矩,我倒也勉强记得一条。”世子喃喃出声,却近乎自言自语:“天父决定烧毁堕落的索多玛时,曾经派遣天使通告罗得,并允诺了恩典;只要能有十个义人,都可以宽恕索多玛一城的罪恶;但索多玛还是被毁掉了,因为已经再也没有义人可以庇护它。哪怕天父的仁慈,终归也是有限度的。”
“所以,儒望先生,这一批远道而来的殖民者中,有哪怕一个义人吗?”
第87章 赔款
话说到这个份上, 俨然是再没有转圜的余地。但偏偏儒望身负重任,又不能不转圜下去。如果只是一场海战失利也就罢了;旗舰连带着舰队全军覆没,必然会极大的改变远东的局势, 弄不好就是一场惊天动地的倾覆。葡萄牙人自作孽不可活,但他的银行可是投资了葡萄牙人的债券,实在受不得这样大的损失。
利润面前脸面也就不算什么了。无论如何的受挫, 他都只能绞尽脑汁, 强行拼凑理由:
“就算不遵守欧洲的规矩,世子也应该遵守大安的规矩, 贵国皇帝一向慈悲为本……”
“皇帝的确很慈悲。”穆祺顺口道:“所以朝廷现在很少诛九族了, 一般就是大辟或者腰斩,甚至还能保留全尸。这都是当今圣上如天之仁, 诸位都该仰体才是。”
相比于高祖太宗,当今飞玄真君万寿帝君的确算是心慈手软之至了,要是朱老四皇帝捞到火箭这样的宝贝, 还不知道能在南洋整出什么样的花活——以大安军队当年收拾安南缅甸的残酷手腕,穆国公世子这点小打小闹的毒气火攻和水·雷,完全可以算是温和软弱的保守派。
儒望深深吸气, 颇有些无助的左右张望, 目光扫过山峰上一张张沉默木然的脸,同时伸手揉搓衣袖,拼命的做暗示——在如今官场的潜规则中, 这是愿意大为破费重重请托, 求在场官吏出面代为游说。所谓理屈词穷无可辩驳,也只有让内部的人缓和缓和了。
可惜, 外来的海商到底不可能混入中原的圈子。大安朝廷上下的确是贪贿成风,但再怎么一钱如命, 终究不能当着同僚的面为外人开口。事先的关系没有铺垫到位,事到临头又怎么烧得上香?
儒望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病急乱投医,不能不冒险一试罢了。眼见四面都没有支援,他额头渐渐也渗出了汗水。绝望焦急不能自已之时,儒望乱扫的目光无意一瞥,却见穆国公世子神色自若,嘴角微有笑意,仿佛先前的争论只如乱风过耳,根本不足以费神劳力……
儒望心中一跳,猛地醒悟过来。如今已经来不及做什么铺垫,他脱口而出:
“世子且慢!如果能留这些军官一条活路,葡萄牙人一定很愿意支付赎金——”
“喔?”穆国公世子终于有了反应:“葡萄牙人愿意拿钱赎人?”
“当然,当然。”眼见一语奏效,儒望心都提了起来:“有资格调动旗舰的都是大贵族,顶尖的大贵族,这样的大贵族,国内一定有很多人愿意出赎金,还是高额的赎金!还一定不会短少!”
他特意强调了“高额”两个字,只盼着能打动世子的心弦。欧洲的上层圈子都是一体,这种级别的大贵族是轻易出不得篓子的,否则他作为银行家在其中的手脚被刨出来,之后的日子也必定相当难过。
大贵族的社交圈得罪不起穆国公世子,还得罪不起你儒望吗?宫廷的铁拳锤人可是很痛的!
但出乎意料,世子眉毛一挑,语气骤然冷淡了下来:
“赎金?国之大事唯祀与戎,国战方殷的时候讨价还价锱铢必较,未免太不合适了吧,儒望先生。”
儒望先生猝不及防,眼睛都鼓了起来,一时真是诧异惊骇,无可名状;他与穆国公世子相识数十日,彼此也算是颇知底细了,以往常交往的经验看,世子不像是这样冠冕堂皇,要脸不要钱的人呐?!
不都说了赎金好商量吗?至于这样义正严辞的上价值么?
儒望的背后又渗出了冷汗。但到底是摸爬滚打见多识广的大商人,脑筋一转瞬间反应了过来,迅速改口:
“我汉语不好,一时说错了。不是赎金,不是赎金;是葡萄牙给贵国造成了损失,心甘情愿支付的战争赔款!”
这一句话足以回天,世子神色中立刻多了笑意,俨然很满意儒望的悟性——所谓为政必先正名,朝廷用兵是何等的大事,措辞当然该小心谨慎之至;要是他这个钦差一不留神答应下了这什么“赎金”,岂不是玷污飞玄真君的圣明,将朝廷的品味降低到了与山贼差不多的层次?只有战争赔款四个字,才是至善至美,最符合他钦差的身份。
既然洋人这么懂事,世子也就不绕圈子了。他左右扫视一圈,开口点题:
“儒望先生已经表达了诚意,诸位以为如何?”
能以为如何?大家跟着世子在山顶摆了半天造型,已经被冷风吹得鼻歪眼斜两腿战战,早就厌烦疲惫,不堪忍受,都盼着能回家喝口热水泡一泡脚,顺便记下今天刚刚想出来的段子。如今世子显露出要终结战争的意思,诸位官吏当然巴不得这么一声,于是挨个行礼轮番表态,态度非常清晰,全都愿意服从世子作为钦差所作出的重大决策,绝没有二话可说。
下级服从上级,地方服从朝廷,是大安官场不容打破的铁律;在穆国公世子的权势没有明显动摇之前,地方官绝不会公然忤逆中枢的意愿。可尽管下面同声附和,绝无迟疑,世子的目光依然停驻了片刻,直到看到戚元靖向自己微微点头,才终于展颜而笑。
逐一表态之后,流程上再也不存在规制的纰漏,世子欣然点头,愉快开口:
“既然如此,那我亦不能不体会上天好生之仁,陛下垂爱之德。”他曼声道:“那就劳烦儒望先生用旗语帮我们带一句话,只要他们无条件投降,我就可以停止攻击。”
儒望大吃一惊:“无条件投降?这是否——”
这样大的羞辱,是贵族能够忍受的吗?这哪里是施加恩典,分明是莫大的羞辱!
世子漠然看了他一眼,海商倒抽一口凉气,再不敢说话了。
·
一如儒望的预期,接到了这样巨大的羞辱之后,即使在连番袭击中已经被打击得近乎崩溃,那艘残存的旗舰上仍旧爆发了仅剩的一点士气——十几名地位较高的水手居然设法扶起了被炸得半残的舷首炮,装填入弹药后一炮射出,近乎绝望的轰击海岸。葡萄牙及西班牙的所谓“红夷大炮”,的确也是当今数一数二的火器,足以扭转海战局面的杀手锏;但发射火箭的工匠都遥遥躲在山丘树林之后,举目四望根本找不到半个敌人,这些疯狂倾泻的炮弹与其说是还击不如说是发泄,除了在近海记起海浪之外毫无作用,倒是把下山指挥人打旗语的儒望吓了一大跳。
所谓敬酒不吃吃罚酒,对面顽固颛顼至此,穆祺也不多说废话,直接让下面更换火箭,撤掉多余的飞玄真君号及清妙帝君号,将弹头大半换为万寿帝君号,尽情向帆船喷洒毒气。
应该说,葡萄牙水手能够纵横四海烧杀抢掠,该有的忍耐力与意志力都不短少,否则也没办法熬过本时代令人发指的航海条件;就是将他们抛入地狱,说不定也能咬牙承受下去。但是吧,古典时代中的地狱也不过就是硫磺、烈火和浓烟,大概就已经抵达了此时人类想象力的极限;而现在万寿帝君号呼啸而下,除了以上这老三样之外又额外增加了功效更为猛烈的氯化物及氟化物,比老式的地狱花样更加翻新,就实在不是常人可以抵受的了。
再说了,欧洲海战不下死手,除了贵族之间的默契之外,多半也是觊觎着战利品。在造船技术相对落后的现在,能充作战舰的帆船是一笔巨大的财产,即使炮战中被轰得破破烂烂,缴获后补一补也可以再用。为了防止战败方狗急跳墙沉船自尽,适当的优待也是很必要的。
但现在——现在,雨点般落下的万寿帝君号喷射出了大量的毒雾,大量的毒雾多数沉降于船舱底部,完全消灭了水手下舱凿船沉海的可能。所以他们只有蜷缩在甲板上哀嚎挣扎,无处躲藏亦无处遮蔽,只能在火箭的空隙泄愤性的放两轮炮,看着这些炮弹打着旋飞出,仅仅只能在海中激起几排起伏的海浪。
唯有无言是最大的轻蔑,在以武力征服了这么多蛮荒之地后,终于轮到葡萄牙人来体会这种轻蔑了。
单方面的被爆锤是很消耗士气的,尤其是在这种毒气烈火的炼狱里。就算所谓的贵族精神再顽强坚韧,想必也坚持不了多久。但事情已经进展到了这样毫无悬念的地步,世子也就懒得花时间看接下来的拖沓剧情了。他在原地再等待片刻,随后将自己的望远镜递给了戚元靖,表示将一切善后事宜完全委托给戚将军及诸位地方长吏,以此昭显朝廷绝对的信任。唱完高调后他抬一抬手,示意在寒风中冻得够呛的诸位官吏可以各回衙门照常办事,自己则在一众簇拥下缓步下山,顾盼自得,神采生辉。
一行人走到半路,海刚峰领着哆哆嗦嗦的儒望迎了上来。大战开始后他一直都等在山下统领民兵,随时督查工匠施放火箭的进度,防备着着海战失利葡萄牙人冲上岸来,自己还要配合戚元靖发动伏击。但在山下呆了许久毫无音信,除了按指示发射火箭之外基本一无作为;等来等去实在等得心焦,恰好看到去打旗语劝降的儒望被轰得屁滚尿流的回来,干脆就带着人一同上山请求指示。
世子恰好也要找人说话,见两位当面迎了上来,立刻挥手让身后的官吏后退,随后含笑询问:
“儒望先生谈得如何?”
还能如何?因为射程有限,旗舰上的炮弹倒是打不到岸上,但火炮轰鸣海浪滔天,还是让猝不及防的海商有些吃瘪。他定了定神,才弱弱开口:
“他们同意支付赔款,但要求世子保证……”
“我没有保证。”世子立刻道:“无条件投降是唯一的出路。如果他们非但不投降,还胆敢负隅顽抗,那一切后果只有自己承担。”
什么叫“一切后果”?
哪怕是在一日之前,这句话也只是纯粹的口嗨,毫无意义的威胁。但现在儒望是再不敢抱有这样的信心了,他只有呃呃不语。
不过,这也不算什么大事。虽然被气急败坏的葡萄牙人用炮弹招呼了一脸,但儒望已经从望远镜中看出来底细,知道他们的精神状态是绝技撑不了多久了。所谓“保证”,只不过是想借坡下驴,找一个体面点的投降借口而已;但既然世子不愿意给这个台阶嘛……那也就只有自己滚下来了呗。
只要思想肯滑坡,办法总比困难多嘛。活人总不能让尿憋死,好歹是在殖民地摸爬滚打出来的人物,怎么可能真为了面子就撞死南墙嘛。
虽然这一次是拿把谈判给轰垮了,但只要再让毒烟熏几刻钟,相信船上的军官会回心转意的。
不过,在开启下一轮谈判前,儒望还得摸一摸自己雇主的底线。所以他默然片刻,还是鼓足勇气开口:
“葡萄牙人到底还是同意赔款的。只是,赔款的数目……”
穆祺唔了一声,回头看向海刚峰:
“敢问海知府,上虞这一次备战的损失有多少?”
这样的数字当然是早就算好了。海刚峰脱口而出:
“总数大概在三万两上下。”
“原来如此。”世子略微颔首,随后转过头来:
“我们要三百万两。”
海刚峰:?!
儒望:?!!!!
——不,不是哥们,你这是脑子进水还是出门撞墙了,你这说的是人话吗?!
三百万两!你要能从葡萄牙人口中掏出三百万两,何不骑在他们脖子上让他们管你叫活爹算了!
不,别说区区一个活爹了;就是天父下凡弥赛亚显圣,恐怕也休想从这群刀口舔血一钱如命利欲熏心毫无良知的殖民者嘴中抠出三百万两来——说真的,你与其叫他们赔这么多,还不如让他们干脆承认洪天王真是弥赛亚二弟;横竖教廷的赎罪券包年套餐,是肯定用不了这么多的。
大概是这个数字实在太过分了,儒望实在绷不住心防,语气近乎于气急败坏:
“请世子明白,这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
“因为三百万两实在太多了!”儒望脱口道:“就是这一回葡萄牙人派来的舰队,总的造价也要不了三百万两!”
花三百万两赎一列被炸得破烂溜丢难以维修的舰队?你当葡萄牙人傻呢?
“但舰队上不是有尊贵的贵族吗?”
那能一样吗?什么尊贵的贵族能和三百万两银子相比?
当然,儒望不好公然搞双标,所以只能转移话题:
“赔款总是要执行的。虽然贵国提出了这样的要求,但只要葡萄牙人拒绝支付,贵国又能如何呢?”
这一场战斗下来他也看清楚了,穆国公世子之所以要大动干戈用洪天王的秘传心法诱敌上门,就是因为中原远航能力实在拉垮;但就算现在大获全胜,远航能力也没有根本的改善。就算葡萄牙人拒绝赔钱,大安难道还能上门讨债么?
人总要尊重现实的,差不多就得了嘛。
“喔,这个论点倒是很有意思。”世子微笑:“先生果然慧眼如炬,我们的确没有能力上门要钱。”
儒望长松一口气,立刻打算接过话头,缓和缓和气氛。
“不过还是那句话,山不来就我,我就去就山。我们上不了门,总有人能去上门嘛。”世子平静道:“先生可能不知道,现在发射的飞玄真君、清妙帝君、万寿帝君三种型号的火箭,都是可以对外销售的。如果葡萄牙人拒不赔钱,那我们就只有卖军火补贴家用;这些火箭最后的流向嘛,可能就有点难于控制了……”
火箭的好处就在于容易运输且容易发射,演练习惯了连文盲都可以扛着火箭筒来一发。一旦这样简易且危险的武器大量散播,那葡萄牙人之于亚洲的武力优势无疑将会大大的削减。别的不说,只要有哪位死士能藏在港口对准停泊的帆船定时来上几发,殖民帝国赖以统帅各地的海军就必将遭到至为沉痛的打击;到了那个时候,葡萄牙人的殖民地恐怕就……
一列舰队不值三百万两,几个贵族也不值三百万两;但南洋殖民地的安稳平定,又值多少钱呢?
儒望的脸色终于阴晴不定了。
当然,他也的确该阴晴不定。欧洲人能够殖民远东,仰仗的不是什么宗教福泽道德优势,而纯粹是武力上的绝对优势。如果真的有什么武器能够抹平这种优势,那遭受威胁的也绝不只一个葡萄牙,而是包括带英在内的所有殖民帝国,一切仰仗暴力作威作福的外来者。
换言之,要是不老老实实赔这三百万,那整个欧洲的饭桌就都得被掀了!
儒望当然不能允许这样可怕的事情。他的脸色急剧变化,终于挤出了一句警告:
“世子造这些火箭,开销也不算小吧……”
如果火箭开销巨大费用昂贵,那么想扩散也扩散不出去,危险性当然要小得多。抓住这一点死命撕咬,总能讲一点价下来!
无论如何,三百万两也太离谱了!
“也还好吧。”世子道:“这只是试制品,不算前期研发成本,总价大概在一万两左右……”
他停了一停,似乎想起了什么:
“儒望先生要是不说,我倒还忘了,这一万两的成本还没算进来呢。麻烦你转告葡萄牙人,我们的赔款改为四百万两。”
儒望:——啥?
儒望瞠目片刻,随后倒抽一口凉气,真恨不能给自己一嘴巴!
叫你嘴贱,叫你问价格,叫你没长脑子!
但现在也没有办法了,因为世子继续开口了:
“当然,这只是前期造价。如果选择削减了配置的青春畅想版,那么成本还可以降到五千两,先生以为如何?”
还能以为如何?如果五千两就可以解决掉一列舰队,那欧洲列强的海军就都可以报销了事了!
儒望木立当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不过,穆国公世子可不会给什么调整心态的时间,他回过头去,似乎是想招呼自己的亲随:
“是了,如今只有我和海知府议论费用,到底也不成个体统,还是该把戚将军找来,问一问这一次治安活动开销的军费……”
话音未落,儒望屁滚尿流,拔腿就往山下狂奔而去!
·
一行人目送着海商连滚带爬的下山,逃也似的拐过山石不见了人影,一时都有些唏嘘。如此沉默片刻后,世子转头看向海刚峰:
“其实方才刚峰先生是可以多报一点的,洋人又看不到衙门的账簿。”
海刚峰:…………
他艰难道:“那些葡萄牙人要赔这么多……”
“这个不打紧。”世子道:“葡萄牙人现在占着南洋这个聚宝盆,油水多着呢,肯定是赔得起的。”
如今下南洋及天竺的船只一艘就要收费五千两;往欧洲及新大陆的船收费八千两,两处统合下来,一年收税的纯利都在五百万两以上,葡萄牙人搜刮已久,有什么赔不起的?
“再说了,就算现在赔不起,也可以分期么。”世子平静道:“四百万两分为十年偿清,利息按百分之三算,赔偿期间以关税和商税作为抵押,尾款由银行借贷后作担保……刮钱的法子多得很呢。”
的确是多得很,的确是好得很。这每一样每一件的法子都是帝国主义一桩桩亲自教给中土的,所谓铭心刻骨痛彻心扉,磨牙吮血念念不可忘却;如今得此良机,怎么能不好好的回馈自己的老师呢?
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这就是普天之下的道理。
“当然,老牌殖民帝国的牌面还是有的。”穆祺若有所思:“据说葡萄牙人在新大陆掠夺的金银就不可计算,现在这一点赔款,也只能暂时遏制他们的野心,调整调整南洋的布局而已。归根到底也不算什么。”
儒望的意见其实是没有错的。大安朝廷毕竟缺乏远洋进攻的能力,无论火器再如何犀利威猛,暂时都没有办法清理整个南洋。所谓的恐吓威慑,也不过只是在众多殖民者中反复跳舞,勉强维持局势的平衡。这也是穆祺还愿意费时谈判的缘故——葡萄牙人衰落则带英与荷兰难免会崛起,所以咬到肥肉后见好就收,也是不得已为之的要义。
不过……
“果然还是太软弱啦。”世子叹息一声,飘飘然下山去了。
第88章 谈判
被万寿帝君号火箭轰击了三刻钟后, 舰队残存的士气终于完全崩溃。虽然桅杆已经全部折断,仍然想方设法的切割船帆升起白旗,表示愿意服从穆国公世子苛刻之至的表现, 接受不附带任何条件的投降。初步意向达成之后,负责善后的戚元靖随即调派船只包围半残的舰队,将舰艇上死里逃生魂飞魄散的水手依次押运上岸, 又设法把几艘结构尚且完好的舰艇拖到了近海避风处, 打算等毒火熄灭后再来处置。
但等押运上岸之后,处置俘虏却成了不小的难题。上虞这种小地方当然不可能划出土地建什么俘虏营, 基本上是找到个破庙后直接把人往庙里一赶, 分两碗米汤吊命了事。一般的水手都是在风浪中滚过来的,能脱离毒气烈火和火箭已经是侥天之幸, 喝两口热水后乖乖坐倒听命;只有某些地位尊崇的军官别有心肠,缓一口气后立刻哇哇大叫,要求有“与身份相符的待遇”。
当然, 这样的叫声并没有获得多少回应。毕竟尊贵的军官们不懂汉语,戚元靖海刚峰千辛万苦搜罗来的通译水平又实在不咋滴,听不懂贵族们夹杂着高级词汇和复杂语法的精妙表述, 听来听去一头雾水, 干脆给了贵人们两鞭子醒神。如此反复折腾了大半日的功夫,直到儒望要亲自来看一看俘虏的情况,才被某位贵族厉声叫住, 半请托半威胁的让他转告自己的要求——就算是战败被俘, 也要有贵族的体面;对方既然同意谈判,总得让身份相当的人出面吧?
“身份相当的人。”返回衙门休息的穆国世子接到了回报:“什么叫身份相当的人?戚元靖不就在现场么?”
儒望躬身不答, 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只是不愿意说出一句难听的话而已。
“他嫌弃戚元靖的身份太低了。”世子缓声道:“对面是什么来路?”
儒望老老实实回话:“统帅海军的是维第格拉伯的伯爵, 有葡萄牙王室的特许的任命状,身份非常尊贵。”
“既然是无条件投降,身份再尊贵又有——”
世子忽然不说话了,他眯着眼睛打量儒望,神色渐渐有了微妙的变化。
显然,这种老奸巨猾唯利是图的商人绝不会是不识风向的脑残,更不会为了一点虚无的名声贸贸然的冒犯战争中占据绝对优势的胜利者。落魄的贵族还可以鸭子死了嘴壳硬,银行家却必然能识得风向的变化。他之所以愿意为那什么“伯爵”带话,除了一点顺水人情之外,恐怕还有试探的意味——在掌握了足以覆灭海军的力量之后,大安朝廷已经是大航海时代无可质疑的棋手;那么这位新上场的棋手,打算以什么样的外交姿态来应对欧洲的列强呢?
而这个问题嘛……恰恰不太好回答。
礼仪不仅仅是礼仪,对待外藩的礼仪同时还彰显了国家的定位。现在的大安不是后世被打得屁滚尿流一败涂地五千年纲纪扫地殆尽的满清,在如今朝廷可知可控的范围内,华夏仍然是无可置疑的世界中心,光辉灿烂如日中天的天·朝上国。当然,身处地理大发现的时代,这种蜷缩一隅独霸东亚的天·朝上国未免有点可笑,但夜郎自大的上国也是上国,在欧洲彻底完成工业革命之前,中国的国力优势是决计无可动摇的。
这种绝对的国力优势延续了实在太久,以至于长久以来朝廷根本没有什么“外交”的概念。天无二日民无二王,飞玄真君万寿帝君就像太阳一样朗照大地,关心呵护着天下每一个邦国,就仿佛庇佑自己的子嗣。当然,子嗣中嫡子有庶子也有孝子和逆子;嫡子尊贵庶子鄙贱孝子奖掖逆子惩戒,但无论如何,都没有哪个儿子能够和中国这个君父平起平坐平等论交。一切的奖惩都是由上而下由高至低,不容置疑也不容议论,这就是所谓的“朝贡”体系。
在天·朝上国的时代,这种朝贡体系运行得相当完美,毫无瑕疵。但现在……现在泰西的红毛洋人突然出现,这套体系立刻就遇到了bug——这个葡萄牙的什么维第格拉伯爵,身份又该怎么算呢?
按照真正伯爵的地位来接待么?可朝贡体系中一切爵位都由皇帝授予,没有被朝廷册封过就是绝对的野鸡货,能让一切礼法重臣大吐口水;如果穆国公世子真松开承认了这个野鸡货,那无异于绕开正统自行其是,朝堂上的言官群情激愤,不把他喷得原地升天才怪。
那要不就横一横心,干脆否认欧洲所有的爵位,统统当平民处理?——好吧,这个思路倒的确有种快刀斩乱麻的诱惑,但凡穆祺手上的火箭技术能进步到二战水平,大概他都会直接骑脸疯狂输出,但现在嘛……
人生总是很难畅情适意,念头通达的;世子的脸色阴晴变幻数次,终于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儒望先生以为,我该怎么处理这位伯爵呢?”
儒望很恭敬的俯身:“这是贵国与葡萄牙之间的事务,一个小小的商人哪里敢多话呢?请世子按照贵国朝廷的规矩办吧。”
真是打蛇打七寸。这海商老奸巨猾见多识广,一下子就摸清了大安现在致命的漏洞——什么“规矩”?大安朝廷在外交领域摸门不熟,压根就没有什么规矩!往常的中西交往层级都非常之低,又哪里来的惯例可以遵循?
没有规矩没有惯例,意味着穆国公世子现在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有可能成为将来反复引用,成为后世国际关系领域牢不可破的柱石。如果再考虑到大航海时代后第一波全球化已经是箭如弦上,东西方之间的交流必将成为全世界最重要最关键的外交关系。那么他此刻的身份,则无疑于是人类外交领域的开拓者——
诶,由我来开拓未知的外交领域,真的假的?
说实话这难度委实有点超标了,毕竟你不能指望一个瓜皮能深谋远虑引经据典,瞬息间领会外交领域复杂而艰深的历史脉络……不同于当爹上瘾天下布狗的大安朝廷,欧陆列强合纵连横长久共存,在外交上的经验相当之丰富老辣,要是一个不慎被儒望这种奸商抓住把柄,搞不好还会趁机整出什么花活来——带英银行家的大缺大德,是你永远可以信赖的。
所以……所以世子沉默了许久,缓缓开口:
“我不会去见那什么伯爵。”
儒望恭恭敬敬:“敢问为什么呢?”
“因为我家是皇帝亲封的国公,身份不同。”
为什么要强调“亲封”两个字?儒望微微有点茫然:
“但维第格拉伯爵的爵位也是由葡萄牙国王所册封的。”
“那葡萄牙国王的王位又从何而来?”世子反问。
这一句话很不客气,但儒望却反觉惊喜。既然已经明确提及葡萄牙国王的地位,那就意味着穆国公世子要以官方的身份给中国及欧洲的外交关系确定基础,一旦基础底定,就有了银行家们咬文嚼字从中渔利的空间了。
““当然是由罗马教廷承认的。”儒望字字斟酌:“教宗以天主牧羊人的身份,承认了葡萄牙世俗王国的地位。关于这一点,贵国不能否认吧?”
穆祺倒真的挺想搬出洪天王的著作统统否认,最好将庶孽发卖拉倒。但外交场合毕竟不能随便发癫,大安的拳头也没有硬到这个地步,他只能先让一步。
“我们当然不否认罗马教廷的权威。”世子淡淡道:“实际上,早在千余年前的东汉时期,中国就与彼时的罗马有了交集。汉朝皇帝的使者称罗马为‘大秦’,因为‘人民皆长大平正,有类中国’。大秦与大汉,都是平等相交的大国。大安承续历代中原王朝的正统,自然也愿意承认罗马皇帝的权威。”
朝贡体系中天无二日,所有国家都是上国的儿子;但在开创天·朝地位的汉朝,皇帝却曾公开承认了罗马帝国“有类中华”,算是小小的打了一个bug——不要小看这个bug;朝贡体系中中华之所以高高在上,是因为中原附近都是不懂礼乐不知廉耻的蛮夷;这些蛮夷太过鄙陋低俗不知规矩,只有劳烦中华的皇帝再三的关怀他们教化他们;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才能理所当然的做全天下的大爹。如果罗马被承认了“有类中华”,那么就无需中国皇帝再行教化,双方也就有了平等相处的可能。
换句话说,普天之下、亿万邦国,唯一被中华体系承认,可以与自己平起平坐的,唯有罗马。
因此,所谓“承认罗马权威”,还真真不是虚妄。大安绍续了历代王朝的正统,当然继承了历代王朝的地位。当年高祖皇帝甚至愿意认下唐朝的免死金牌,如今的飞玄真君怎么会拒绝履行大汉天子的承诺呢?
可问题在于,罗马现在在哪儿呢?
欧洲的罗马已经土崩瓦解,东亚的中华却依旧生机勃勃。一千五百年前彼此神交已久的朋友终于天人两隔,文明的兴衰如风一般掠过,难免让人升起沧海桑田的怅惘。
可惜,粗鄙浅陋的商人是感受不到这种历史的美感了,他唯有目瞪口呆:
“可罗马教廷……”
“教廷的地位是由曾经的罗马皇帝所敕封,我们当然尊重。”世子道:“但其余的呢?”
在某种意义上,教宗只是罗马帝国册封的高级官员而已。由教宗承认的“葡萄牙国王”,当然就要差了一层;而由葡萄牙国王册封的什么维第格拉伯爵,差的层级和档次那就更多了。权威这种东西也是会损耗的,原始的权力一转再转变成了二手货三手货,威严和地位又还能残存多少?
此所以穆国公世子要强调什么“皇帝亲封”——他们家那个爵位可是高祖和太宗亲自拟的,由皇帝到本人直发直达,绝没有中间商赚差价。相比起层层转包的什么野鸡伯爵,难道不是高贵许多吗?
“所以,由我来出面谈判,身份上未免就不太相宜了。”世子淡淡道:“当然,该有的尊重还是要有的。我也不知道那位维什么伯爵是什么地位,但既然能统领旗舰,恐怕管辖的地域也不算小。这样吧,就让地方官对地方官,劳烦海先生代为走一趟,主持这场会面好了。”
随行在侧整理公文,预备着料理战后事务的海刚峰霍然抬头,仿佛不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下官并无对外交涉的经验——”
“没有经验可以学嘛。”世子浑不在意:“我有打仗的经验吗?不照样还是指挥了一场海战么!”
你那叫指挥吗?那不就是站在山上让人发射火箭而已吗?这需要啥经验?!
海刚峰无言以对,世子则转过头来:
“当然,现在懂葡萄牙语和拉丁语的通译实在不多,所以具体谈判的细节,可能还要儒望先生帮着掌握一二。”
儒望猝不及防,大为吃惊:“世子居然信得过我?”
这几日以来,世子对他明着是敲打,暗里也是敲打,态度是很不客气的;如今一转攻势允许他旁听这样关键的谈判,前后反差之大,就实在不可思议了。
他不怕自己在谈判中捞一把葡萄牙吗?
世子笑了一笑:
“我当然信不过先生。”
儒望的眼睛凸了出来。
“但我信得过另外的东西。”世子缓声道:“如果赔款的协议达成了,那一下子就是四百万两的收入呢。这么大一笔钱,到底该怎么花呢?”
他目光左右游移,望向了海刚峰。
不必要再表示什么了。听到这轻描淡写一句话,在场的一中一洋瞬间就能明悟。以常理而论,地方上征战的战利品要与中央朝廷各自分润,分成的比例按各自的出力计算。但四百万两这个数字实在是太过于庞大了,庞大到足以让朝廷让皇帝目眩神迷不能自已,贪欲作祟下搞不好就会一口吞下所有肥肉,只给真正出力的上虞留下一丁点残羹剩饭。勉强打发了事。
如果换做寻常的战争,大概上虞也就只有认怂了事,不可能硬刚皇帝的权威。但对外的战争却有点微妙的差异——皇帝当然会在战场附近安插监视的密探,随时提防着军权可能的异象。但大安到底是封闭得太久,东厂的密探再如何高明老辣,也不可能逾越语言的难关,打探到双方赔款谈判的细节。到这种时候,就有了主持者做手脚的一点契机。
当然,这么大一笔钱绝不可能凭空转移,否则必然被老登察觉迹象。内陆的钱庄商铺也绝没有人敢承接这样的买卖,就算银子真的到手,也是一笔花不出去的死钱——除非,有某些超脱于老登视线之外的金融组织,能够为他们提供周到、完善、妥帖的服务。
儒望的呼吸一下子变重了!
“花钱这一点不必担心。”他斩钉截铁的开口了:“我们商行在供货方面一向有口皆碑,无论贵国有什么样的要求,我们都可以尽力满足。一定安全,一定可靠,一定请两位放心。”
四百万两诶!这笔钱哪怕只是掉一点碎屑下来,就够他儒望吃个肚子溜圆,满嘴流油了!
这就是世子最信任的东西。你可以不相信道德,不相信良心,不相信世界上一切的法理约束;但你不能不相信资本家对利润永无止境的贪欲。如今形势一朝颠倒,从葡萄牙人身上捞得越多儒望赚得也就越多;利益瓜葛彼此牵扯,就容不下什么虚无缥缈的同情了。
与这种级别的利润相比,葡萄牙人的死活又算什么?儒望只能说是好死!
顷刻之间立场转变,儒望深深吸气,已经下定了决心。他拱手朝上作了一揖,大踏步走到世子身侧,表现出了再明白不过的立场:
早该爆一爆葡萄牙人的金币了!
不,不止是爆金币而已。在这短短一瞬间里海商已经筹谋停当,决定充分发挥自己的主观能动性,争取从葡萄牙人身上榨出更多油水来——四百万两算什么,那群阔佬手上的现金就不止这么多!要是他们负隅顽抗不肯交钱,那儒望也绝不吝于展示展示火箭的威力!
尊贵的葡萄牙国王,你也不想自己的殖民地四处开花吧?
有殖民地做要挟,榨油水可就是太方面太轻松了;更不必说世子隐隐暗示,似乎这火箭还能进一步升级,效力更为威猛,能榨出的油水也必将成倍上涨——
一念及此,儒望心旷神怡,不能自已,只觉心中都涌出了甘甜的喜悦;乃至于千言万语,唯有一句话可以倾述:
太伟大了火箭!太伟大了穆国公世子!我们大安实在是太厉害啦!
·
聪明人说话不必饶舌,与海商轻描淡写达成共识之后,世子又望向了海刚峰。显然,如果真要瞒天过海挪用一点赔款,是必须要当地地方官配合的。只要上虞地方稍有走展,这生意也不用做了。
海刚峰沉默了片刻,低声道:
“敢问大人,京中最近如何?”
“京中一切都好,圣上也好。”世子平静道:“圣上在一个月之前还亲自下旨,让各名川大山的高功道士入京朝贺,顺便为兴献皇帝及兴献皇后做法事祈求冥福。”
天下有名望的道士齐聚京城,光是路费接待的开销就是五万两网上,更不必说后续的法事。当今圣上不问苍生问鬼神,就是这四百万两一分不少的全部交上去,效果又能如何呢?
海刚峰低低叹了口气。
“上虞为了练兵备战,损耗很大。”他默然少顷,还是慢慢道:“今年的收成可能不太好……”
“还差多少粮食?”
“一千石左右。”
“那就先买一万石的粮,分三年交割。”世子脱口而出,回头望去:“儒望先生?”
“有,有!”儒望赶紧开口,笑逐颜开:“有得是呢,世子尽管吩咐!”
“除此以外,百姓的房屋也拆毁不少。”
“那再买两万斤的木头来,工具备齐。”
“当地的牲畜无人照料,也病死了许多……”
“运活猪活牛的生意可以做吧?买!”
“还有征用的船只——”
“都换大的,买!”
“以及农具和各项器械……”
“买!”
“今年的桑蚕被耽搁了——”
“天竺也有桑树桑苗吧?三个月之内能运到吗?那就好,买!”
……
在提出了十几个要求之后,海刚峰不能不沉默了。虽然儒望还眼巴巴的望着他,但他实在也是想不出什么新的思路了。只能说人老实久了就是这样的,就算是一夜暴富天上哗啦啦下了银子,他想来想去也不知道该怎么花。实在让资本家看得憋气。
穆祺等候许久,终于叹了口气。
“这样吧,上虞免五年的赋税,绍兴免三年的赋税,今明两年的徭役都不用出,上下官吏的俸禄多发三倍;浙江的税我不敢做主,奏请陛下裁断好了。至于其他……”
他沉吟片刻,露出笑容:
“被征召来的士卒也应该有奖赏吧?麻烦请戚将军进来一叙。”
·
飞玄真君万寿帝君抖了抖衣袖,在胸前结了个法印。
缓缓吐纳片刻,待到清气徐徐沉入丹田,真君终于睁开了眼睛,目光扫过面前的奏折:
“又是弹劾内阁的?”
“是。”随行侍奉的黄尚纲赶忙躬身:“是宗正令和几位御史的折子,弹劾内阁擅权妄为,侵夺君上的权柄。”
所谓侵夺君上权柄,等同于是斥责重臣蓄意谋逆,在政治上是非常严重的攻讦。但数十日以来这种攻讦持续得实在太久,已经让真君漠然麻木,没有什么反应了。
穆国世子南下已有一月有余,磨牙吮血的政敌立刻展开了攻势,以攻击内阁而含沙射影,实则是处处影射强行掌握了内阁大权的穆某人。不过,要想正面击倒一个圣眷优隆的重臣非常困难,尤其是对方还要铁打的家世护身。面对如此强硬之背景,倒穆派开展了群狼撕咬的战术,连番上书轮流弹劾,水滴石穿久久为工,不求雷霆万钧一击致命,只求能在逐次的攻势中败坏皇帝对重臣的信任,方便他日趁隙而入,正中七寸。
当然,有攻击就必定有回应。攻击世子的浪潮一起,沉寂多日的翰林院立刻有了声响。某位新任的张学士长袖善舞身段灵活,居然在翰林院中笼络了不少年轻士人,硬生生顶住了这一波有备而来的攻击。双方你来我往彼此僵持,骂战搞得很是精彩。
当然,这样凶狠凌厉的政治攻势,在飞玄真君耳中也不过是扰人清梦的一阵乱风,根本不足挂齿。他随意移开了目光:
“浙江那边有消息了吗?”
“还没有呢。奴婢时刻都叫下面留意着,有了消息立刻上奏。”
“也不必留意什么。”真君淡淡道:“你让下面预备好胜战之后的犒赏就行了。年节要到了,不要忙手忙脚。”
又是这样仿佛预言的自言自语!黄尚纲唯唯称是,心中却不由大觉迷惑——浙江的情报无论如何也到不了这么快。皇帝又是怎么知道世子打赢了的呢?
飞玄真君慢慢吐出浊气,再次闭上眼睛,一道熟悉之至的光幕缓缓在眼前展开,字体清晰可辨。
是啊,皇帝是怎么知道的呢?
·
【历史回响·上虞条约】
【……中葡《上虞条约》,被认为是世界近代史的起点。在漫长的隔绝之后,彼此陌生的东方与西方终于有了一次的正式的接触;虽然这次接触是暴虐而残酷的,但同时也相当有效。暴力是最可靠的交流工具,经由暴力而制定的条约,同样是一字千金,绝难更易,再明显不过的反应了双方实力及地位的差距。
所以,无论欧洲的历史学家们如何攻击这一份条约,都决计无法抹杀掉上虞条约的影响。这份条约最重大的内容甚至不在于它的内容(虽然赔款数额的确颇为惊人,补偿的物资也相当之多),而在于其意义。当然葡萄牙人在火箭战的威慑下被逼无奈的签署这一份条约以后,就意味着欧洲已经承认了穆国公世子提出的东西方国际体系的概念——这个世界上只有两顶合法的皇冠,一顶属于罗马,一顶属于中国。罗马帝国灭亡之后,中国皇帝就是这个世界唯一的正统。他的地位无可挑战,绝非寻常的国王和贵族可以比拟。
当然,时过境迁之后,现代人大概很难理解这一套体系的真正含义。但如果粗浅理解,这一套冗杂繁琐的法理体系其实非常简单,简单到一言可以庇之:
罗马既然已经灭亡,那就只有中国的皇帝才是皇帝;只有中国的皇帝,才有资格制定国际博弈的秩序。
换言之,后世所谓的中华式国际体系,实际已经露出了苗头。
当然,在签订上虞条约的时候,苗头还仅仅只是苗头。一时的胜利并不左右全局,为了彻底的奠定权威,还需要更多、更艰苦的战役。但无论如何,当保守而封闭的上国终于流露出了主宰世界的野心,新时代的号角便已经吹响。
在这一点上,阿拉伯历史学家的描述,形容得最为贴切吻合:
“古老高贵的东方女王摘下了她那昂贵的丝绸手套,终于要加入这场血腥的争霸游戏了。”
】
第89章 条约
最后一句谚语的回音犹自袅袅在耳, 尊贵的飞玄真君忽而连连咳嗽,一张脸被口水涨得通红。随侍在侧的黄尚纲赶紧上前,跪下来给皇帝按摩胸口揉捏肩膀, 语气极为惶恐:
“皇爷!皇爷没有大碍吧?奴婢去叫太医!”
虽然皇帝的病基本已经痊愈,但脑子上的问题终究很难断根,李时珍做诊断时就曾千叮万嘱, 一定尽力平稳皇帝的情绪, 不能有大喜大悲的激烈冲突。这几个月以来司礼监和东厂都是谨遵医嘱,上奏给皇帝消息都是反复修饰婉转含蓄, 基本没有什么过于刺激的内容。怎么今天连奏折都没有多看一份, 就突然咳嗽得这样惊天动地呢?
皇帝喘息片刻,终于吐出了走岔的一口真气, 胸口稍稍宽松。他挥开黄尚纲的手,语气已经恢复平静:
“朕当然没有大碍。”
一句打发完大惊小怪的贴身奴婢,飞玄真君终究还是忍耐不住, 冷哼出声:
“那些大食人真是不可理喻!”
的确是不可理喻,更叫人匪夷所思。只能说蛮夷就是蛮夷,连拍马屁的思路都是这么古怪扭曲。设若这些蛮夷要鼓吹什么“圣主“、“明君”, 即使言辞露骨了一点, 舔得过头了一点,飞玄真君都可以理解。“东方女王”又是个什么东西?
大食蛮夷连阴阳都不分的吗?竟敢如此污蔑朕躬,真正是混账之至!
当然, 这样的火气也只是一闪而过, 随即消弭无形。大概是被《西苑春深锁阁老》磨砺出了耐性;在短暂的诧异和愤怒之后,飞玄真君还是恢复了平静。他调整姿势再次坐好, 在排除了这个小小插曲之后,理所当然的注意到了最重要的细节:
——【世界上只有两顶合法的皇冠】!
没有什么能比权力更挑动飞玄真君的情绪, 以多年来玩弄名位玩弄权威玩弄人心的非凡悟性,老登迅速领悟到了这一句诘屈聱牙的表述背后真正的用意——正如天书所说,无论法理上的逻辑多么的烦琐冗杂,但归根到底,其实只强调了一句话而已:
他,飞玄真君万寿帝君清妙帝君,中国的皇帝,是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至尊。
有这么一句话就够了,其余什么“罗马”、“国际法”之类莫名其妙的琐碎已经不用再理会,察觉这一点关窍之后,某种纯粹而热辣的喜悦便欣欣然由心尖生发出来,顺着血液气脉于刹那间循环直入四肢百骸,所过之处无不灼热无不熨帖,恍惚间血液亦随之沸腾,让人爽得头皮发麻脚趾抠地……
真君忍耐不住,终于从鼻孔中长长喷出一口浊气!
没有什么能比权力与威严更能打动老登的心房,尤其是在生病后力量大大受到动摇的这个时间点,无上的权威与地位就更加的美妙动人,比任何丹药秘方都更让欲罢不能——虽然常常被天书斥责为保守无知夜郎自大,但老登其实是有点自知之明的。他隐约也知道,虽然大安的国势依旧强盛壮大,足以震慑周遭蛮夷;但在千里万里的泰西天竺及波斯,却同样有不少强国在暗中布局日渐壮大,其声势之煊赫壮盛,并不在如今的大安之下。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天·朝上国,已经越来越近似于自我满足式的梦呓,而再无当年睥睨天下的声势。
无力向外进取,只能在保守与封闭中自我内卷,依靠狗咬狗维持一点泡影般的尊严与权力,这何尝不是一种悲哀呢?
作为天资出众广阅世事的皇帝,飞玄真君其实是明白这种悲哀的。但不同于他那个飞扬跳脱雄心勃勃的堂兄,在早年的一点英气消磨殆尽之后,真君就直接转向了道法转向了丹药,所谓不问苍生问鬼神,以玄谈奇说来掩饰国势江河日下地位不复往昔的耻辱。可掩饰终究不是遗忘,平日里背青词服丹药恍兮惚兮之时,国事朝局上的不如意仿佛也随风而去了;但如今真正的事实昭显于前,某种蒙尘已久的雄心仍旧勃然跳动,迸射出叫人战栗的喜悦来!
——说白了,之所以玄修练丹不问朝政,只不过是实在卷不动之后干脆摆烂而已。但如果不用很累很麻烦就能达成天下至尊所向披靡的结局,我们飞玄真君万寿帝君又怎么会不喜欢呢?
遥想太宗当年,雄姿英发,犹自要六下西洋,五伐漠北,方得辛苦克成大功,威震四夷。而飞玄真君清静无为从容自持,谈笑风生中就能底定天下,这样的一份潇洒自如,岂不是原迈先辈,大大的胜过他迷人的老祖宗吗?
后代胜于前代,今人胜过前人,一代更比一代出色。这不正说明了真君治理下大安蒸蒸日上,如日未央吗?
说实话,飞玄真君万寿帝君的自信可能有点不足,性格也过于谦虚。在得到天书泄漏的消息之前,他还不知道自己未来会这么伟大呢。
这意料之外的伟大当然更是意料之外的惊喜,巨大的情绪价值汹涌澎湃激烈起伏,冲击得飞玄真君不可自抑,即使再三咬牙,也不得不露出了一抹扭曲而怪异的笑意!
——原来朕居然还有如此的潜力么?
他就说嘛,上天造物必有用意。为何这皇位不偏不倚,不早不晚,恰恰就落到了他这个原本八竿子打不着的兴献王世子头上?这不就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期盼着他能开创一代盛世,创立比先祖更为辉煌的功业么?
朕躬,有德啊!
心理需求得到空前满足的皇帝舒服得头皮发麻皮肤发痒,关节骨骼都泛起了松快的脆响——要不是现在还有宫人心腹随时窥伺,他恐怕早就跳下蒲团炼得身形似鹤形,或者倒在床上四处翻滚,用手指甲将床单硬生生抠出大洞了!
当然,即使顾虑到外人旁观,皇帝的脸色依旧是急剧变化难以自控,就算尽力压制镇定心情,也只能勉强停留在一种似笑非笑似绷非绷的境界,仿佛下一刻就要压制不住,放声大笑出来。这表情如此之古怪稀奇,以至于提心吊胆窥伺在侧的黄尚纲都起了满脑子的官司:
——不是,不都说皇帝头部的后遗症已经消失了吗?这怎么看着还这么离谱了呢?
皇帝显然不会在意大太监的心情。他咳嗽了几声,慢慢开口:
“你到文渊阁取一本《后汉书》来,朕要看一看。”
什么“罗马”他不明白,但对“大秦”还是有那么一点印象的。聆听天书之后,飞玄真君好奇大起,已经打算摸一摸这“罗马”的底细了。
黄尚纲赶紧俯首答应,真君则重新闭上眼睛,再入寂灭深定之中:
【不过,虽然被视为世界历史转折的里程碑之一,但长久以来,对《上虞条约》的研究是并不充分的,视角也很受局限。这在相当部分源于原始资料的匮乏——身处历史转折的个体并不总是能察觉到风向起伏的变化,至少在签订条约的当日,中葡两国的主要参与都并没有太看重这一场海战的结果。葡萄牙一方的维第格拉伯爵将战败引以为莫大的耻辱,终身未曾提起一字;中方主持谈判的海刚峰则秉持了从政以来公私分明的习惯,没有在文集中记载交锋的细节。所以长久以来,关于上虞条约仅存的详细资料,居然只有穆国公世子上陈给皇帝的《上虞奏报》。
但是吧,如果你选择相信这一份奏报,那么上虞条约的签订,其实就是“彰显了中葡两国源远流长的友谊”、“带来了一个世纪的和平”、“平等与自由的象征”——这么一大堆的溢美之词,与事实不说是若合符节,至少也是毫不相干;历史学家们苦心孤诣去伪存真,进度缓慢也是有的。
直到一百五十年前,整理东印度公司档案的专家们才有了意外之喜。他们从多年的废纸中找到了前董事会主席儒望遗留的日记,而其中关于中国的部分则堪称史学界的宝库,在相当程度上改写了甲寅变法之后中西交流的历史研究。而其中,对《上虞条约》的冲击,则是最巨大、最彻底的,几乎完全扭转了穆国公世子在奏报中为自己塑造的人设。
是的,虽然现在的初学者可能觉得不可思议,但在儒望日记问世之前,受《上虞奏报》的影响(仅存的只有这么一点资料,事实上也不能不受影响),学术界普遍认为,穆国公世子只是谈判中的边缘人而已,他在奏报中表现得如此单纯、无害、天真,完美的吻合了大众的期待——一个涉世未深的,幼稚的,甚至有些愚蠢的贵族,完全无力左右谈判的进程,只能蜷缩在幕后围观交锋,甚至有被葡萄牙人玩弄于股掌中的嫌疑——在日记出来之前,世子基本就是这么个形象,就算有人质疑,也找不到什么根据。
但日记完全改变了这一点;在儒望陪同参与《上虞条约》谈判的十余日中,他将幕前幕后的消息事无巨细一一记录了下来;各种细节互相比对彼此瓜葛,揭露出了血淋淋的事实。其中关于穆国公世子的部分刺激而又敏感,以至于后世史学家甚至又戏称《儒望日记》为《穆国公世子的双面人生》,两种资料描述角度差距之大,即使现在看来也相当惊人。
至于怎么个“双面人生”嘛……这里我们可以稍举一例——在穆国公世子的奏报中,他自己是“体贴大局”、“全力维持中葡友谊”,到了两军对垒的关键时刻,还在念念不忘的维护所谓外交的体面,天真到近乎于迂腐;但在儒望的日记中,世子是这样描述中葡两国传统友谊的:
「……中国与葡萄牙的友谊源远流长,我们决不允许任何组织破坏两国人民之间的友谊——即使这个组织是葡萄牙政府。」
】
皇帝忽然又咳嗽了一声,一口气差点走错经脉,震得他肺部发疼。
不过,没等黄尚纲再次滚过来问候,飞玄真君便不耐烦的挥一挥手,驱散了围拢的宫人——他看天书正看得正入神呢,哪里容得外人打搅?
【当然,这种言辞上的剧烈反差还不止一处。又譬如,世子在他的奏折中宣称,朝廷对于南洋采取的是“和平共处”、“共同开发”的准则,言辞温柔敦厚,很得泱泱大国的体面。但在儒望的日记中,世子对所谓“共同开发”的态度是这样的:
“你们还真开发呀?”
…………
不过,相较区区的几句狠话,最让历史学家们吃惊的还是世子在整场谈判中所占据的地位——在早期的研究中,大多数学者都仅仅将穆祺视为主持上虞条约的花瓶,除了所谓的“两顶皇冠”的论调之外,并不以为彼时尚且相当之年轻的世子在谈判中能起到什么主导的作用,整场会面应该是大部分由海刚峰及儒望控场,其余不过备名而已;可从日记中看,事实却并非如此;或者说根本就是大相径庭,完全颠覆了数百年来的印象。
在儒望的记载中,他与海刚峰出面同葡萄牙人谈判的时候不是没有遇到过麻烦;其中关于赔款相关的争论,尤其是谈判的重点。葡萄牙人当然不愿意平白无故的支付高额的赔偿,所以在会谈中胡搅蛮缠,竭尽全力的试图削减金额,一度将谈判拖延到近乎于破裂的地步。而儒望将消息上报到穆国公世子时,世子却没有对谈判作出任何具体的指示(从这个角度讲,穆氏“花瓶”的定位也算其来有自);他只是反问儒望,知不知道古希腊女祭司匹提亚的故事。
“女祭司匹提亚得到了神的启示,写下了十卷预言。她找到了希腊最强大的王国,要将这十卷预言卖给他们,开价是十个城邦。”世子道:“国王觉得这实在是太贵了,于是婉言回绝,希望能讲一讲价钱。匹提亚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将第一卷预言立刻扔到了火里,然后告诉国王,剩下的九卷预言开价二十个城邦。”
“因此,我们的态度也是一样的。你可以告诉葡萄牙人,乃至南洋所有的外国人,中国开出的第一个条件,永远都是最好、最妥帖、最照顾朋友利益的。”儒望清楚地听清楚了世子的话:“如果他们拒绝了这最好的条件,那我们也就只有表示遗憾了。现在,请你转告对方,我方索要的赔款增加十万两。”
——到了最后,赔款总额就变成了四百一十万两。
即使在如今看来,这种反差也是相当令人震骇。更不用在研究风气还相对保守的早期。如果查阅在刚刚发现《儒望日记》时发表的论文,那从严谨冷静的学术用语之下,可以很发现历史学家们难以掩饰的震惊——
原来你小子这么极端呐?!
】
——原来这小子这么极端呐?!
飞玄真君的眼睫颤了一颤,同样生出了震惊。
当然,相比起后世历史学家那种被长久欺瞒后骤然揭露真相的震惊,飞玄真君的惊异只是一闪而过,并没有生起太大的波澜——大概是在日常中被世子创得太久已经麻木,就算在疯癫错乱之外再添一个极端的人设,其实也不能改变什么印象;反正创的也是葡萄牙人,与真君何干?
至于所谓的什么“双面人生”,什么蓄意掩饰的奏折……皇帝稍稍吐出一口浊气,也没有生出什么追究的心思。虽然这些手段看起来是虚伪了一点,但皇帝手握大权数十年,已经是太明白朝廷的潜规则了,亦不能不表示理解。
大安文官继承了自汉武太史公以来记载历史的传统,所谓胜则轻描淡写;败则大书特书,区别对待明显之至,而且理由也是极为充分——天·朝上国煌煌正统,天兵一至皆为齑粉,胜利本来就是理所应当不足为奇,所以根本就没有必要详细记录,更不用说耀武扬威,耍狠斗勇;但凡稍有自矜,都是粗鄙浅薄,大失体面。相反,如果对外征战略有失利,那就一定是痛彻心扉,不能自抑,必须长篇大论反复回忆,一百年两百年五百年后亦不能忘此斑斑血泪。一连串操作搞下来把泱泱大国搞得像一朵柔弱无助楚楚可怜只能任人欺凌的小白花。至于任人欺凌的小白花是怎么蔓延滋生五千余年的嘛——这种事情要是问得太仔细,就是你的不礼貌了。
所以,世子在奏报中谦虚自抑,蓄意掩饰,其实是很符合常理的。他的一切极端言行当然不能见诸公文,而必须以端庄温和以德服人的面目示人,风评奇怪一点也在情理之中。就仿佛皇帝的老祖宗太宗皇帝,抄起刀子砍来砍去杀了大半辈子,不也得给自己整个“文”做谥号嘛——至于太宗皇帝哪里“文”了,那就又是另一个不礼貌的问题了。
作为太宗皇帝的子孙,飞玄真君是能够理解这种小小欺瞒的——或者说,就算他不理解,看到这赔款的数额也就心平气和了。当然,毕竟已经在天书播报中久经考验,飞玄真君还不至于为了几百万两白银而过于失态。他只是慢慢的,慢慢的,吐出一口热气来。
“朕记得宫中的内库还存有不少粮食?”沉默片刻之后,皇帝忽的开口了。
黄尚纲屏息凝神等候在外,闻言立刻趴了下去:“还有那么几万石陈米……”
“既然是陈米,那就都分了吧,散出去熬几碗热粥,京郊的穷人也好过个年。”皇帝并不睁眼:“陈米清空后再把腾出来的仓库修一修,朕有用处。”
平白无故为啥要腾空仓库呢?黄尚纲百思不解,但还是垂首答应了下来。
皇帝吸了口气,忽的又想起一事:
“是了,你再让东厂去查查,到底是谁在私下串联,处处咬着内阁不放?打个招呼下去,就说这些当官的不知道轻重,想办法处置处置。不要让他们一天天地这么跳来跳去,免得误了大事。”
“……奴婢谨遵上谕。”
·
在多日艰苦之至的谈判后,中葡双方终于有了巨大的进展。
应该说,较之起初的预期,最终谈判的进度比穆祺的设想要顺利很多。这当然不是葡萄牙人有意退让,而是无奈之下的屈服——在后续的审问中,上虞的官吏从俘虏口中获取情报,知道此次被击毁的居然是葡萄牙驻扎在南洋的一支主力舰队,原本是为商船护航临时经过,结果半途收到了洪天王的书籍后一时上头,临时改道要来“惩戒”不知好歹的中国人;结果准备不足麻痹大意,才一头撞上了筹谋齐备的火箭战术,误打误撞的搞出了惊人的战损比。而主力舰队近乎全君覆灭之后,葡萄牙在南洋的海军力量大为衰减,说话当然不够硬气。
此外,战后国际形势的演化也对葡萄牙不利。穆国公世子大力扩散火箭的威胁是真正打中了欧洲人的七寸,一旦高危武器抹平了暴力差距,则西方的殖民统治必将经受剧烈的动荡。如果要消除这种威胁,那么无非只有两个选项:要么便是集体对中国开战夺取火箭技术;要么便是强迫葡萄牙人低头,维持住局面避免掀桌。在上虞海战之后,前者已经绝不可行;柿子挑软的捏,压力也就只能给到葡萄牙。
——事实上,在谈判过程当中,作为英国银行高级专员的儒望就曾明白无误的告知维第格拉伯爵:如果这份协议无法达成,真让中国敞开火箭贸易,那么英吉利与葡萄牙之间的友谊恐怕也要岌岌可危了。
大航海时代弱肉强食,即使是曾经的列强霸主,一朝虚弱也躲不开这一刀呢。
内外交困至此,葡萄牙人不能不低头服输。谈判的第七日,双方终于达成《上虞条约》的大纲,初步定为六款:
第一:大安及葡萄牙王国停战并缔结和平及友好的关系,两国互相保护对方国民的人身及财产安全;葡萄牙王国同意释放一切被虏掠之大安工匠并赔偿损失,严惩涉事的罪犯。
第二,葡萄牙开放其于南洋占据之港口,供大安船只停靠补给,不得设法阻拦。
第三:葡萄牙政府向大安赔偿军费四百十万两白银。其中三百万一十两为现银,于三个月之内交割;其余一百万两折算为对应市价的物资,于上虞交割。
第四:双方将基于“和平共处,共同开发”的原则建设南洋,并呼吁其余国家尊重这一原则。
第五:葡萄牙承认并尊重大安之于南洋各国之宗主权;尊重朝贡体系的现状。
第六:双方同意保持对话的渠道,向全方位自由贸易的目标迈进。
这六款条约简洁明了,妥当得体,即使穆国公世子也没有什么可挑剔的。把副本送赵菲刘礼过目之后,穆祺在最终的文本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并以密折将条约迅速呈递入京,供老登批准后换文。
一切流程走完,大事已经底定。但在最后商议之时,穆祺却特意留下了海刚峰,托他严守口风,不要将谈判的细节泄漏出去,就连上陈朝廷的奏报,最好也要做一点修饰。
葡萄牙方面将谈判视为奇耻大辱,当然不会外泄;但要中方代表三缄其口,却无疑有些抹杀功劳的嫌疑。海刚峰本人倒不觉得有什么,只是有些诧异:
“条约总是要公开的,世子何必关心这一点秘密呢?”
世子吐出一口气:
“……条约是一回事,细节又是另一回事。细节泄漏太多,难免会激起议论——现在朝中的保守派本来就不少,还是韬光养晦一点的好。”
他仿佛思索了片刻:
“……再说,要是让泰西其他国家从细节中窥探出什么,也不是什么好事。儒望代表的英吉利目前还不算强势,但西班牙与荷兰却实在恶心……”
海刚峰听出了端倪,不由颇为吃惊:
“之后还要打吗?”
世子默然片刻,吁出一口气来:
“这是当然的。毕竟大争之世,殖民帝国亡我之心不死嘛……”
他停了一停,却又露出了微笑:
“不过,殖民帝国亡我之心不死,我亡殖民帝国之心亦不死。双方枕戈待旦,终究还是要在拳头上说话的。”
第90章 赚钱
条约签订之后, 大事也就算告一段落。虽然名义只是一次“特别治安运动”,实际上也不过是大家站在山顶上吹了半天的冷风。但既然大获全胜称心如意,该有的体统还是要有的。穆国公世子不方便出面与地方官结交, 地方官就主动上门来蹭流量。世子中枢重臣皇命钦差,本来也不会随意和下面的官吏走动,可胜利之后上下都是一片喜悦, 也不好平白的将人拒之门外;所以有不少听到声响的聪明人望风梯荣, 千方百计的托了人转送礼物,只说是给穆国公拜个早年——以世子的亲爹做筏子, 那就是连颠公也不好拒绝的了。
果然, 世子虽然没有收下礼物,但却让人传来了口信, 说自己要在上虞待到除夕之前,起码还有半个月彼此盘桓的功夫,大家尽有相处的时间。
所谓“相处的时间”, 无非是给了官员们一个逢迎讨好的机会而已。但高高在上的勋贵子弟愿意给下面一个讨好的机会,却已经是官场上难得的恩典——九州精华大半积聚京师,天下一切繁华富丽新奇百变的杂耍吃食风尚, 当然都是从京城发端;金尊玉贵的勋贵子弟愿意抛弃京中过节时的热闹绮靡千姿百态而主动俯就上虞这样的区区县城, 确实是很大的宽和了。
这样的宽和充分安定住了浙江的官场。尤其是《上虞条约》的部分内容泄漏之后,有识者更是无不喜悦——大安建国以来屡经波折,地方与中央的关系其实颇为微妙;中央时刻忌惮着地方坐大再行割据, 地方也对上头抢功夺权的指手画脚很是不满。彼此间冲突龃龉, 永远没有结束的时候
但现在,世子肯签下这么一份条约, 别的细节他们不懂,但至少看得出来是真心实意替出力的地方官吏邀功请赏, 愿意真金白银的掏钱出来犒劳大家——那这还要啥自行车呢?
世子,有德啊!
上面的官吏捞到了功劳,下面的百姓免除了赋税劳役;上上下下喜气洋洋,都觉得这一回的年就可以过得很圆满了。而到了这种时候,就恰恰显出了儒望多钱善贾精明能干的本事——也不知这位海商是哪里打通的关节,居然设法从临近的州县用水路运来了大量的年货,爆竹春联红布灯笼无不齐备;运到上虞后直接摆在海岸上开卖;四处火把烛光照着各色年货,五彩缤纷极为热闹。
上虞多日以来整兵备武,各行各业都没有心思操办年节。难得现在人逢喜事钱包又鼓,男男女女当然蜂拥而至,自自在在的挑选年货。儒望到四面雇了不少口齿伶俐脑子活便的伙计,将场面操持得相当热闹;除了买卖讲价以外还有说书唱曲各色享乐,使尽了浑身解数招揽生意;谈笑叫卖声此起彼伏,熏然热气腾空而上,好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
如此喧闹议论之声,即使相隔数十近百丈,依旧是清晰可辨,仿佛热闹就近在眼前。穆祺伫立窗边,默默遥望着海岸上涌动的人流,不由摇了摇头:
“我倒真是想不到,先生居然连这一点小钱都不放过。”
“做生意的哪里有嫌钱少的呢?用贵国的话讲,就叫多多益善嘛!”站在他身后的儒望立刻开口,脸上犹自是红光满面,顾盼自得,看来南下的几笔买卖做得实在是舒舒服服,足以平息与世子相处以来所有的怨气:“当然,在下的货一定是真材实料,绝不敢哄骗买家半点的……”
穆祺轻轻一笑,屈指敲击木质的窗户,只觉触手坚硬干燥,光滑润泽略无毛刺,显然是极好的木料,做工也极为精细。
“葡萄牙人的造船技术不错啊。”他叹息道。
葡萄牙人签了条约后很快撤走,但狂轰滥炸后能开动的船却只有那么两三艘,只能将就着扬帆而去。而穆祺命人接手剩余战船,原本只是想拆卸之后让工匠见见世面;却不料儒望一一检查,发现其中的大部分都还没有完全崩坏,稍作修补还能充为大用。穆祺见猎心喜,才特意带了人上船巡视,检阅这意料不到的天降之财。
葡萄牙人能纵横四海,造船的手艺当然是别有窍门。尤其大航海时代数学及物理发展迅速,工程制造在基础学科的刺激下茁壮成长;欧洲的技艺受此反哺,进步极为显著。反倒是中原的造船业荒废已久,技术上已经远远不能与之相比了。所以世子注目船舱,也不由心生感慨。
“真是好船。”他幽幽道:“京城的工匠要达到这个水准,恐怕少说也得练个十几年呢……不过还好,现在它是我们的了。”
儒望:…………
“世子何必这么直白?”
“这叫直白吗?”世子语气平淡:“造不如偷,偷不如抢;这不就是诸对外殖民的理念么?在下不过稍作仿效而已”
他叩了叩船舷的木板,轻描淡写的转移了话题:
“不过说起小钱,我倒想起一件事。儒望先生,当初我托你投资的那一点小钱,现在收益如何呀?”
儒望愣了一愣,随即微笑:
“好叫世子知道,这赚的可不是小钱了……”
早在开战之前穆祺就下定决心,要多管齐下,狠狠吃葡萄牙人一笔;不仅战场要赢得酣畅淋漓,后续的蝇头小利也要吃干抹净,争取将盘子都舔得精光,一粒残渣都不给葡萄牙人留。而他盯准的则是葡萄牙舰队护送的那几十船珍稀货物——当然,不要误会,穆祺还没有打算将自己的道德水平降低到带英的水准,所以乘乱劫掠的事情是做不得的。他的思路放在了战后的金融市场上。
葡萄牙垄断了南洋及天竺接近一半的贸易,为了保证货物与资金的安稳流动,衍生出了相当发达的保险业。往来的商人可以在南洋的几个金融中心为自己的货物投保,即使遭遇了不测也能获得补偿。但年深日久后这种保险制度逐渐泛滥,发展到今天已经近乎于赌博。聚集在吕宋等地的商人可以在任何的商队头上注,商队一旦出事就能获取巨额赔偿,按时抵达则白白损失保金。重金出入暴贫暴富,玩法相当之刺激。
而穆国公世子匠心独运,早在筹谋开战之前就让儒望下了一注,压的这几十船货物。这些货物是被海军强国的主力旗舰护送着一路南下,安全系数本来相当之高,所以赔率也开得非常之高昂。但现在嘛……
“遵照世子的吩咐,投了五千两银子进去。”儒望笑逐颜开:“扣除手续费之后,净赚五万五千两。我立刻就为世子准备银票,钱绝对没有问题。”
儒望替世子往来奔走,这一回不过是派人投个注就能净赚三五千白银,当然是眉开眼笑,颇为喜悦。蚊子再小也是肉,更何况这种毫不费力的油水呢?
当然,对于穆国公世子来说,这确实就是并不怎么显眼的小钱了。以一博百的战争游戏已经玩惯了,怎么会瞧得上这区区十一倍的收益呢?所以,世子并无动容,只是微微而笑。
“可惜,可惜。保险上能够压的金额是有上限的。否则重金投入之后赚一笔大的,岂不是好?”他曼声道:“投入的资金越大,银行能抽取的手续费也就越高嘛。这样的生意,为什么不做一做呢?”
“那是因为南洋市场有一定的门槛。”儒望恭声回答:“为了保证大客户的体验,巨额资金的出入必须要经过严格的审核。这也是我们银行的经验之谈。”
世子轻描淡写的看了他一眼,神色不变。相比于小打小闹的搞一点赌博,穆祺原本打算的是在葡萄牙的金融资产上做手脚。葡萄牙舰队几近全军覆没,国债及有关股票的价格必然暴跌,如果能算准趋势加个几十倍的杠杆,轻而易举就能翻出几十万乃至近百万的银子,顺带着送不知多少投机商上天台。可惜,虽然一切手腕都筹谋完毕,儒望却在咨询中明确告知,大安现在还没有投资欧洲国债的资格,资金流动也面临相当的困难;相关计划被迫搁浅,才不得不退而求其次。
但现在……
“……现在,”世子平平道:“我们有这个资格跨过门槛了吗?”
“当然有了。”儒望微微俯身,以此表示对新玩家绝对的尊敬,完全的服从:“从葡萄牙舰队覆灭、《上虞条约》签订的那一刻开始,您就有这个资格了。”
“舰队覆灭?我还以为你们只看钱呢。”
“您说笑了。”儒望镇定道:“在茫茫大海之上,纯粹的金钱又能算得了什么?天竺暹罗和缅甸都很富裕,但谁会让它们上桌子呢?”
金钱依附于暴力而存在。在大航海时代,这就是主宰一切商业贸易的绝对法则。弱肉强食的规律血淋淋赤·裸裸绝无掩饰,左右着这个时代一切组织的选择。如果说在上虞海战之前,中国还不过是一头庞大而肥壮的绵羊,群狼虎视眈眈磨牙吮血,瓜分的欲望永无休止;那么火箭惊艳亮相之后,就绝没有列强敢于擅自撄触这锋利的爪牙。暴力带来的不只有胜利还有尊重,从此,一切位于南洋的贸易都绝不能不考虑中国的意见,所有的组织都必须向它敞开大门,聆听它的需求,尊重它的利益,顾忌它的颜面,恭敬的迎候这新生的豪客。
简单来说,打出这一拳之后,大安终于有资格上桌点菜了。
“所以,我行将对贵国开放一切金融服务。双方的合作不再受任何限制。”儒望毕恭毕敬,语气不敢稍有疏忽:“既然贵国已经有能力捍卫自己的利益,那么银行也将为贵国的利益服务,竭尽全力的扩张权益。”
逢迎强权而欺凌弱小,国际资本果然是这样残酷的东西呢。
当然,作为新生的强权,感叹这样的事情似乎有些过于矫情了。所以世子只是稍稍一默,随即出声:
“既然如此,麻烦先生将各国国债的详细编撰成册,我有空仔细看看。此外,我也有一些私人的事务,要麻烦先生。”
“世子请讲。”
“我投注的这五千两白银中,有闫东楼闫小阁老的五百两。”世子道:“如今侥幸获利,当然应该回报股东。麻烦你从这五万五千两中抽五千两出来,悄悄送到闫小阁老的钱庄。其余的我还有用。”
儒望这种大海商与京中豪门都有往来,当然知道闫东楼私下隐匿银钱的小仓库;但骤然闻听此言,亦觉吃惊:
“世子何必动用这笔钱……”
横竖几千上万两的出入而已,直接在上虞条约中报销了不可以吗?干嘛辛辛苦苦的绕圈子?
“上虞的赔款是公款。要是擅自动公款,有的人恐怕要跳到天上去。”世子道:“公是公私是私,一场胜战打下来,国家得利皇上得利,中间出钱的人当然也要沾一点收益,这事情才好办得下去。”
公是公私是私,国库的收益不等于官员的收益;这就是当今大安政治的妙诀。不过,大安官场现在到底没有糜烂到给钱也不办事的地步,他们勉强腾挪翻转,总还是有一点做事的空间。
“只有上下都喂饱了,这事情才能办得下去么。”世子自顾自的叹气:“要是哪里没有敷衍到,恐怕风浪就又要起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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