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下臣见过诚亲王、雍亲王!”
既称臣就得跪, 我刚跪下去,一双云纹皂靴匆匆踱至跟前,接着一只戴满戒指的手在我肘下虚托了一下, 头顶响起一道温润浑厚的声音:“秋童请起。宫中女官尚且只行躬身礼,满朝文武总不能欺负弱质女流。日常不必行此跪礼, 以后你见上官只行屈膝礼吧。”
弱质女流?这标签贴的!
虽然我确实不习惯跪, 但本能感觉这个恩典不怀好意。
我没有贸然反驳他,缓缓站起来,躬身道:“谢王爷。”
诚亲王往后退了退, 双手拢在身前,眉目不动, 眼神上下一扫, 平平无奇的大众脸上挂着和蔼可亲的笑, “你都已经是大清翻译官了,怎么还穿洋装呢?”
这口吻有七分像康熙,另外三分扣掉的原因是, 太刻意,让人有种惺惺作态的错觉。
他没穿官服,穿着前胸饰有彩绣五爪金龙的土黄色常服, 腰间系杏黄色腰带, 腰带上镶嵌着红蓝宝石, 还挂着琳琅满目的配物, 如扇套、香囊、钥匙袋等,显得贵气精炼。
相较而言, 我这身已经穿了快两年的西洋男装, 不仅灰扑扑皱巴巴,显得寒酸落魄, 而且与这个班房格格不入。
封官后,杨猛劝过我,不要再穿洋装,可我穷困潦倒,实在没钱裁剪春夏新装。
不像我领导。我悄悄瞥他一眼,那身天青色的锦衣就好像昨日才绣好一般,光泽如珠,素雅清贵,衬得他越发肤白年轻,和诚亲王简直就像两个辈分的人。
其实他俩只差一岁。
“回王爷,没有外务的时候,我在东堂办公,所以日常多穿洋装。下次我会在东堂备几套旗装,有公务的时候提前换上。”我规规矩矩答得一板一眼。
诚亲王温和地说:“光有旗装可不行。今日把你叫来,就是和你商量给你做官服的事儿。”
“你是第一个前殿女官,该穿什么样的官服,翻遍典籍也无例可依,可把礼部和内务府造办处给愁怀了。”
他转头走到雍亲王身边,朝我勾勾手:“今日造办处送来几个设计样稿,我与雍亲王意见相左争论不休,只好把你叫来定夺!”
你们俩争论不休,让我来定夺?这不是刀架我脖子上吗?
我不禁看了眼雍亲王。
从我进来到现在,他就没看过我一眼,要么是翻阅手稿,要么看着面无表情地看着别处,把‘我和你不熟’表现得淋漓尽致。
那我肯定不敢上赶着套近乎。
桌上铺着两沓彩色设计稿。
左边一沓,几乎和普通官员的官服一致,区别只在于下摆是否开叉和长度上。
右边一沓,则参照宫中女官服制,去掉了头饰和花盆底鞋,颜色改为内敛的低饱和色。
选男装,可以弱化我的性别特征,以否定自我的方式,向文官屈服,平息他们的怨气。同时,也更容易像一滴水一样,悄无声息地融入宦海。
选女装,则可以保留性别特征,籍以获得一些隐形福利,比如不下跪。但行走在朝堂、班房之间,无疑就像成精的大喇叭,时刻挑战文人的底线:女人可以干政!自然,就会一直活在非议和攻击之中。
从我刚进门,诚亲王就通过免跪的方式,强化我‘弱质女流’的属性。表面上,展现了他的君子风度,以及礼贤下士的一面。实际上,他与文人是相互依存的关系,他和他们一样排斥我,必然不希望我真正融入官场,所以他肯定想让我选女装。
我领导的心思就不用猜了。从除夕宫宴,他便指出那身大红旗装不适合我,送了我一套男装。他一直不希望我惹眼招人恨。
按说,我应该和我领导站在同一立场,但从他的态度判断,这样做是不对的。
“秋童,你选那一边?”
诚亲王不给我深思熟虑的机会,立即发出灵魂拷问。
两个王爷盯着,我总不能耍花腔、踢皮球,虽然那是官场老油子最喜欢干的事儿,也是最不容易得罪人的方式——我得配合我领导唱好这出戏。
我躬身朝他微微一转,朗声道:“回王爷,纵观历史,放眼天下,没有任何一个女人,能像我一样敕封在册,堂堂正正地走上朝堂,而我能获得这个殊荣,不是因为我才能出众、力压群雄,而是因为大清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皇上是全世界最伟大的君主,所以朝廷有足够的底气和胸襟开放包容,敢为诸国之先。
我的职责是外务接待,我的性别和形象,会随着外宾的印象,传回诸国,所以在一定程度上,代表朝廷的脸面,更代表皇上强势先进的执政理念。
另一方面,官服代表了朝廷赋予官员的权威、荣耀和责任。既然皇上赋予我这非同一般的荣宠,那我必要以更高的标准要求自己,加强自我约束、时刻内省!
综上,愚以为,下臣应以女装示人,合适与否,请两位王爷示下。”
“呵!”诚亲王抚掌一摊,“确实能言善辩,怪不得能把女公爵说的哑口无言!要是个男儿,岂肯甘心留在翻译院!”
“说的冠冕堂皇,其实就是想穿漂亮衣服罢了。”雍亲王终于不咸不淡地评价道:“到底是个女人。”
虽然能猜到他是故意这么说,心里依然有点不爽:你以为自己多了解女人呢!
“老四,虽然你对传教士有偏见,还差点把秋童饿死在牢里,但今时不同往日,她现在是大清的官员了,对你也没有半分不敬,你不能用老眼光看人!在三哥看来,她说的不无道理嘛。在外国使臣面前以雌扮雄很不体面,还不如大大方方的,彰显我大清新气象!”
诚亲王拍了拍雍亲王的肩膀,让他看我:“她要是想穿漂亮衣服,能把自己打扮成这样?”
雍亲王转着拇指上的羊脂玉扳指,漫不经心地看了我一眼,轻飘飘道:“穷的吧。”
噗!心脏中箭!
诚亲王笑着指了指他:“你啊你,嘴巴这么毒,怪不得都说你是诸王贝勒里,八旗女子最不想嫁的人!”
哈!大概是因为在这个时代,嫁人就等于投胎,所以女人们对市面上流通的男人都了解得很透彻。对居生,趋之若鹜;对四爷,避之不及!
这两个截然不同的案例足以说明,流量是有脑子的!没有流量的,一定有问题!
“三哥!这种玩笑话,咱们兄弟私底下说说就罢了!”雍亲王白皙的面皮微微泛红,表情则有些着脑。
诚亲王不依不饶道:“所谓忠言逆耳,有些话,三哥不说你,没人敢说。你看你都三十七了,膝下才三个儿子,在咱们兄弟中,算是落后很多的!人家老十三腿上生疮,都没耽误纳妾生子,你这相貌堂堂、年富力强,怎甘人后?”
雍亲王像个被催婚的大龄男青年一样,不耐烦地扭过去头,扯了他一把:“好了,有外人在,不要说这些!”
“不当着外人说,你还不当回事呢!”诚亲王偏要埋汰他,还把他手腕上的佛珠挑出来往下撸,“听哥的,莫再天天烧香拜佛念那劳什子清心咒了,皇阿玛叫你戒急用忍,可没叫你不近女色……”
我恨不得堵上自己的耳朵。
我领导脸红得像猪肝,极力摆脱他,怒道:“这件事你自己定吧,我不管了!”
诚亲王往前一探抱住他的胳膊,告饶道:“好了好了我不说了!你先别走,还有个事儿想请你给我出出主意呢!”
雍亲王一把甩开他,气鼓鼓地整着衣襟,没好气地怼道:“找十四弟去,他能生!”
救命!憋笑好难!
“我又不问怎么生孩子!”诚亲王嗤笑一声,把他推到椅子上,摁着他的肩膀道:“论朝政,我只信你。”
说起朝政,工作狂不能不理。雍亲王防着他再说什么难堪的,冷眼瞥我一眼:“让她出去。”
诚亲王道:“不行。此事还与她有关。”
我只好竖起耳朵。
雍亲王脸色极臭,瞪着他哥放狠话道:“你再说浑话,我站起来就走!”
“行!不说了!说也没用,赶明儿哥给你送两个扬州瘦马……哎哎哎!真不说了!保证不说了,你坐下!”
求求了,你真的闭嘴吧!再怀疑我领导的生育能力,我就要被灭口了!
诚亲王把他稳住,心满意足地捋着胡子坐在旁边,转向我,淡淡笑着:“你刚才说的不错,就是辜负了四王爷拳拳爱护之心,他的建议是让你和别人穿一样,这样……”
邦邦!
我领导敲了敲边几,蹙眉道:“我忙着呢!”
意思你别说废话了。
诚亲王伸手点了点他,无奈道:“好,这事儿我心中有数了,咱们说说另外一件。前几日白晋来找我,说秋童想办教会学堂,开设临床医学专科,用法语和葡语教学,我觉得是个好事儿,你怎么想?”
“我不同意!”我领导一秒都没犹豫,干脆果决地下了结论。
诚亲王一愣,不满道:“别在利国利民的大事儿上置气,好好想想。”
“想什么?三哥你怎么这么糊涂!”雍亲王急的拍桌子,“这帮传教士就是人心不足!此前那个玛尔塔公爵,也就是俄罗斯皇后叶卡捷琳娜亲自来求传教权,皇上都没答应!这些欧洲小国的传教士得圣主隆恩,上有皇上、诸王贝勒庇佑,下有几十万百姓拥蹙,已蔚然成患矣!再让他们办学、行医,和士大夫、工、商等阶层勾结一起,爱新觉罗的天下都得改姓耶!”
他振振有理,情绪逼真,一时间我都懵了。
“兴学一事利国利民,值得鼓励。”这句是假的吗?
诚亲王不以为然道:“在华传教士总共不超过一百人,而且大部分都在北京。但凡有异心,不到半天也就剿清了,哪有你说的那么严重!”
他又从皇上对西医的重视,说到民间医疗资源短缺所造成的悲剧,最后总结道:“皇阿玛常教育我们,治国理政不能因小失大,凡事都有两面性,好的那一面要鼓励发扬,坏的那一面加以引导修正便是!只要他们能把最好的医术引进来,给大清子民带来实实在在的好处,我觉得就可以做!大不了在传教方面严加约束!”
“你当他们真是救苦救难的活神仙?他们出人出力不就是为了扩大传教范围!怎么可能好处都叫咱们占了!便是形式上有约束,受惠的老百姓会不会自发帮他们传教?三哥,你听我的,这事儿绝对不能做!”
诚亲王扭头望着我:“秋童,你听到了吧,这件事不是我不同意。我是为你们争取了的。现在雍亲王顾虑重重,你得想办法说服他。”
我可以想办法,可我得知道我领导想不想在这里被我说服啊……
算了,对这件事有决定权的是诚亲王,若我一味顾忌雍亲王,被堵在这里,那办学就没有后路了。
“王爷,身为中国人和朝廷的官员,我的立场只有一个,那就是大清。在我看来,雍亲王的顾虑是很有必要的。从欧洲各国的吞并发展来看,传教士在殖民侵略中扮演着不可忽视的角色。有一些传教士,借传教之名,行文化侵略之实,让百姓和朝廷背离。还有一些传教士具有双重身份,战前搜集情报,战时充当战士和随军翻译,战后则会被委任为殖民地的行政官,通过宗教信仰稳定民心。
据我了解,目前欧洲各国对大清尚没有蚕食的野心,他们传教的目的,是为下一步开拓中国市场做准备。但是,鬣狗饿极了是会趁狮子打盹的时候往上扑的。一旦没有新的殖民地支撑他们日益膨胀的贸易需求,也许就会铤而走险。
欧洲的版图很特殊,这么多国家,几乎全在一个平原上,而且几乎彼此都有联姻!虽然在历史上,他们极少被统一成一个国家,但当利益一致的时候,他们是很容易联合起来的。因此,我们不能不去了解他们,更不能忽视他们的优势。
我曾听老一辈的海外华人说过一句话:师夷长技以制夷。在我们有绝对主动权和控制权的时候,把他们最先进的东西拿过来用,不仅能造福百姓,还能反过来挟制他们。西医并不比中医高明,只是另一个治病的理念而已。若能引进这个理念,我就不信,以我们泱泱大国、人才辈出,不能反超他们?
雍亲王,您不觉得诚亲王说的也很有道理吗?凡事皆有两面性,好的一面发扬鼓励,坏的一面引导剔除。既然我们能预知风险,自然也能提前预防。大清这么多人才,肯定能想出既要又要的万全之策!”
我殷切地看着雍亲王,期盼他能给我点暗示。
但他始终冷脸,眼含嘲讽。
“诚亲王说的自然有道理,可若一件事做与不做的代价相当,甚至不对等,就不该做。如果这个既要又要的办法,要劳民伤财才能施展出来,那谁来承担中间的损失?”
说完这句,他直接站起来,蹙眉看着诚亲王:“反正我不同意!你要是觉得行,自己去找皇上汇报吧!”
说完就走。
诚亲王伸了伸手,终究没站起来,只低声骂道:“管了七八年户部,给他管得干什么都放不开手脚,干什么都得算计一下得失!他就不想想皇上的千秋功名后世评语!”
过了一会儿才对我摆摆手:“行了,你走吧。这事儿我会再好好想想的。雍亲王提的这几点,你也回去想想怎么解决,要是你有法子不必劳民伤财,我真报到皇上面前去也不惧怯。”
“是!”
我在礼部其他官员的引导下去量了衣服、帽子、鞋子的尺寸。
出了礼部班房,天已经擦黑了。
其他人大约都已经下班了,长长的宫道上空无一人。
我一边望着远处的残阳,一边揣测我领导的心思,忽然眼前闪过一道黑影,手里被塞了一把圆溜溜的东西。
“喂!”我低头看了一眼,接着叫了一声。
前面的人并没有回头,甚至没有顿足,径直匆匆离去。
看着渐渐远去的天青色背影,我越发糊涂了:雍亲王他,干嘛塞给我三个糖雪球??
第 62 章
公元1715年 5月10日康熙五十四年农历三月二十九日 大晴
雍亲王为何那样??
他与诚亲王下的什么棋, 我在其中扮演了哪颗棋子?
我实在想不明白。只有一点可以确定:他对我的表现还算满意。
但也没有那么满意!不然,不会随意赏手边的吃食,而是金瓜子、银锭子。
他明明知道我有多缺钱!
因此我对他也很不满意, 所以没再给他汇报,更没朝雍王府凑。
这两天还发生了一件离大谱的事儿, 我费尽心思翻译、包装好的《史上最伟大宫殿——讲述我见过的凡尔赛宫》居然被偷了!
起初我以为落在东堂了, 结果发动大家帮我里里外外找了个遍,才确定真的被偷了。
奇怪的是,家里什么都没丢, 皇上赏的玉辟邪、娘娘赏的锦缎,还有我那块碎银子, 都好好放着, 只丢了那本书!
我仔细回忆了一下, 那天本要去送书,结果十四来了,为了躲他, 我在隔壁吃了个饭。他独自在这里待了很久,所以唯一有可能偷书的就是他。
可他应该不知道我要送给谁,没道理单单偷走这本书啊!
最烦心得是, 就算知道是他偷的, 我也不能找他要, 要也要不回, 只能闷头吃暗亏。
因为没见到内务府主管样式房的太监,也没有书可送, 我都没好意思再去隔壁蹭饭蹭水蹭居生。
一大早, 却有一个年轻貌美的小丫头敲响我的门,送来一簸箕青团和红鸡蛋, 还有新鲜的柳条。
我还以为是居生的粉丝,好心告诉她:“法师住在隔壁。”
小丫头笑道:“大人,奴婢就是隔壁的,法师是我家公子。明天清明,这是谭婆婆让奴婢给您送来的。”
啊?不是喜静不养生人吗?!
我接下簸箕,问:“你是雷家送来的?”
她摇摇头:“不是,奴婢是谭婆婆买来的。”言谈间掩饰不住得开心,“能给公子当婢女,是奴婢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我看着她窈窕身姿、如花美颜,还有身上穿的缎面春装,不禁怀疑谭婆婆买她的真实用意。
放下东西和她一道去了隔壁,才发现,谭婆婆买了还不只一个。
这个叫峨蕊,还有三个分别叫翠螺、莲心和化佛。
各个都是美人,美的各有千秋!
居生不在家,几个美女都在极力讨好谭婆婆,有给她捶肩的,有给她揉腿的,有给她奉茶的。
“大人!”谭婆婆从一众少女的包围中起身,手忙脚乱地招呼她们:“快快,给秋大人磕头!”
我赶紧冲过去扶她:“这是干什么呀婆婆!”
谭婆婆非要磕头,“怪我没什么见识,听她们说了才知道,原来你是咱万岁爷亲封的前殿女官,可了不起啊,历朝历代从没有过!史书上都得记你一笔呢!”
小老太太劲儿不小,我拼尽全力才托住她:“你要是这样,以后我可不来了!”
四个婢女也都劝她:“婆婆,大人不会怪你的。”
她这才站起来,惭愧道:“哪能这样啊,你是当官的!便是少爷见了你,也得跪!”
我板着脸假装生气:“我不许你们跪!”
她只好拍拍我的手:“好好好。”
强把我摁在正座上,她非得站着,笑道:“你来的正好,有个东西峨蕊忘了拿,老婆子正要叫莲心给你送去。”
说罢,莲心捧上来一各托盘,上面叠着两套成衣。
我不解地看着谭婆婆,她把托盘递给我:“看样子你是不知道!咱们这里时兴清明穿新衣,别家都是长辈给买,老婆子想着你孤苦伶仃的,就擅作主张给你置办了两身。可不是要自认你长辈的意思,就是邻里间一个来往罢了!”
说着将最上面那套拎起来让我看:“你看看喜欢吗?”
不等我张嘴推辞,又道:“你个子这么高,适合你的尺寸,店家做的极少。好不容易卖出,人家可不让退。你要是不收,别人又穿不了,不就浪费了吗?”
我还没在大清买过成衣,也不知道是不是真有这种规矩。
不过既然她这么说,就是非常有诚意了,我若再拒绝,显得很不识好歹,而且也会伤她的心。
平心而论,她买衣服的眼光很不错,而且想的很周到,一套汉服,一套满服。
这时候,汉族女子的穿着,依然保持明代款式,时兴小袖衣和长裙,满族女子才穿旗装。
“婆婆,你对我这么好,我真不知道怎么报答你。”我心里惭愧得很,巴不得今天就把居生送进样式房。
谭婆婆大概是受了佛法熏陶,讲话很有深度:“不用你报答,是老婆子看不得你这么好的姑娘受苦,菩萨会回报我的。”
等到四个姑娘各自去忙,我才问她为什么突然买了这么多婢女。
谭婆婆说得不甚详焉。
我听着大概意思是,这几个姑娘原本是某大户人家的婢女,因为夫人善妒,要把她们发卖给妓院,她觉得可怜,正好少爷身边也缺人服侍,就带回家了。
“那……少爷愿意吗?”
谭婆婆叹了口气:“他是不太愿意,不过到底是心善,也没说要把人赶出去,只吩咐我赶紧给她们找别的主顾。”
我主动请缨:“要不要我帮着找找?”
她笑着摇摇头:“你呀!让老婆子多歇几日再说,成吗?”
我没有放弃,继续建议:“要不请几个家丁?姑娘们干重活脏活总归不便。”
她不依,非要把居生塞进盘丝洞,想以此唤起他的凡心。
还语重心长地对我说:“我家老夫人送信来,说梦见抱孙子了,梦里一高兴,困扰多年的偏头疼都好了!之前老婆子跟你说过,少爷这样的性子,娶谁是委屈谁,现在夫人也不指望他能娶个门当户对的,但求生个孩子养在膝下,将来老了有一份指望。”
如此,我也不便再说什么。
回到家,心情抑郁得很,恰逢瓜尔佳叶兰来找我春游,听闻带着酒,我便跟她上了车。
“怎么了,脸色这么差?”她拨了拨我额前的头发,关切地问:“生病了?”
我摇摇头道:“没,就是丢了点东西,心情不好。”
“什么东西,要紧吗?我叫几个人帮你找找?”
“算了,找到也要不回来。”
叶兰一想就明白了,替我抱不平:“没见过这么小心眼的爷们!瞧你现在过的日子,哪有半分第一女官的体面!他就是想把你逼到山穷水尽,好回去求他!”
“我才不会去求他。”
“那是自然!这京城又不是人人都怕他,你有才又有名,但凡动动心思,还能被钱难倒?!别人我倒不清楚,九爷受娘娘所托照顾你,让广和戏院的查理杰找你,你怎么没答应?”
想着这事儿也拖了有段时间了,我便干脆说道:“娘娘待我恩重如山,我总不能只承恩不报答。查理杰来找我,正好给了我一个报恩的机会。这些日子我一直在琢磨这事儿,只不过现在时机还不成熟。”
叶兰笑道:“娘娘身居高位,又在大内,一来什么都不缺,二来便是想图你什么也图不着,你别白费心思了,顾好你自己就成。”
我瞧着自己的寒酸样,苦笑道:“你放心,我有自知之明。天下奇珍我没有,名贵珠宝我也没有。”
“那你……”
“我打算成立一个慈善基金会,从民间募集捐款,一方面用于救济穷苦,另一面用于筹办一所教授西医的学校,顺利的话,后面还会办医院,学生们出师后就在医院任职,给老百姓看病。我想,以娘娘名字,命名这个基金会。”
叶兰一点就透,一把抓住我的胳膊,眼放精光:“这可是造福百姓的大功德啊!你怎么悄悄办大事,一点消息也不透露给我。”
“因为八字还没一撇呢!”
“怎么?卡在哪里?朝廷不让办,还是没钱?”
我故作轻松地摆摆手:“方方面面的困难都有,但也不是不能解决。慢慢来嘛!”
“你真想用娘娘的名字命名?”叶兰目光炯炯地盯着我,“教会能同意吗?”
我点点头:“只要娘娘能同意,其他的,我来解决。”
叶兰兴奋道:“那我去请示娘娘。”
“先别。等我把基金会的架构建起来再说。我目前的构思是,与广和戏院合作,以公演西洋戏剧的方式募捐,募捐的钱款充入基金会。基金会的钱,需要独立管理,既不归戏院,也不归我,更不归教堂。所以我需要一个善于理财的人,请你帮我推荐一个。”
剧本以基金会的名义出,得了钱也进入基金会,让郭络罗家的人管理这笔钱,再通过命名的方式深度绑定宜妃,这是我目前能想到的,最安全的方法。
而基金会仅作为学校和医院的捐助人,不能操控医院,这样就可以防止宜妃插手管理,教会也不会担心失去学校的控制权。
叶兰一口答应下来:“这事儿简单。要是有其他难处,你也一并告诉我,我帮你一起想办法。”
于是我跟她说了诚亲王和雍亲王的反馈,一路没闲着。
不多时,到了目的地,好像是一处皇家园林。
下车一看,周围已然停满了各色马车、软轿,打扮光鲜的男女老幼,正说说笑笑地往园子里走。
“这是什么地方?”我好奇地问叶兰。
叶兰正吩咐奴仆把美食好酒搬下马车,无暇答我,只伸手指了指园子的正门。
这园子还比较原生态,院墙都是篱笆,门也破破烂烂的,要不是她特意一指,我都没发现门上还有块匾。
圆明园。
匾上三个烫金大字令我呼吸一窒。
第 63 章
明万历年间, 明神宗的外祖父武清侯李伟开始在北京西郊大兴土木,率先建造了号称“京国第一名园”的清华园,之后京中权贵纷纷效仿, 争相在此引水建园。
天下易主后,康熙看中了这片风水宝地, 并将清华园拓建重修, 改名畅春园作为自己的行宫。从康熙三十年起,他每年大约有一半的时间在这里起居办公。
周围的其他园林,陆续被他赏赐给了王公大臣。其中, 离畅春园北一里许的圆明园被赐给第四子爱新觉罗·胤禛。
不知是真抠,还是为了打造‘节俭’人设, 这些年不管是寒冬还是酷暑, 雍亲王宁可每天来回三十公里, 往返于雍王府和畅春园之间,也不曾翻新扩建圆明园,只把它当度假中心, 偶尔携家带口来小住,或像今天这般,邀请亲朋好友来踏春。
所以曾让历史惊鸿一瞥的万园之园, 如今还处在婴儿期。
单从外面看, 只觉得陈旧古朴, 规模也不大, 怎么都不像踏春的好去处。
是什么吸引了这群见惯浮华的皇亲国戚呢?
“快走快走,是我失策了, 没想到今年人这么多!园子里统共就那么两亩相思樱桃, 也不知道还给咱剩下几颗!”
叶兰拖着我快步往园子里去,见我神情异样, 失笑道:“别那样看着我,我可不是馋这口吃的,只是喜欢摘而已。”
……
不是我想的那样吧?
进门走了将近五分钟才知道,外面的破门和篱笆墙都是装饰。
里面还有一道正经的红墙和朱漆大门,过这道门是需要递交请帖的。
叶兰把帖子呈上,携我入园,别有意味地笑道:“四王爷自称天下第一闲人,平日里既不和朝廷官员来往,也不像别的王公贝勒那样声色犬马,就喜欢学陶渊明,这宅子就是他打造的世外桃源。”
哈,表面当天下第一闲人,背地里当世界第一卷王!我领导为了瓦解竞争对手的戒心,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怪不得外界对他的评价五花八门、不得要领。
园子虽然没有大改过,但也是用了心的。走了将近十分钟,各处都是正经江南风味。奇树异花,亭台楼阁,目不暇接。正值春天树木茂发、草长莺飞之际,到处绿荫成蔽,鸟鸣清脆,漫步其中,不禁神清气爽,心情松弛。
穿过两道黄瓦红墙歇山顶的厅堂后,视野一下子开阔起来。
一片望不到头尾的湖,波光粼粼得呈现在眼前,湖中荡着几条小船,有的乘坐着豆蔻少女,有的乘坐着志学少年,船上的人或互相泼水、嬉笑打闹,或偷偷对望、窃窃私语。
湖心的角亭被抱着孩子的妇人们占了,凑做一堆逗弄幼儿。
湖边则三三两两坐着一些钓鱼的老爷子。
到这里,从园子到游人,都正常和谐,然而视线偏转一下,画风突变!
湖左边全是低矮的果树,一群穿着光鲜贵气的人猫着腰在里面采摘……
湖右边竟然种着大片麦子,一群农夫打扮的人带着斗笠在田里拔草……
还真是我想的那样!这哪是世外桃源,根本就是郊区农家乐吧……
真有你的雍亲王,你发什么请帖啊,干脆在门口设个售票亭得了!
“怎么,和你想的不一样?”叶兰递给我一个篮子,笑道:“你是不是以为,踏春就是赏花作诗放风筝?”
我也笑了:“你要让我作诗,我宁可去地里拔草!”
叶兰哈哈一笑,指着那片麦田道:“拔草可真轮不到你,早就被王爷贝勒们承包了!这片地里长出的麦子,每年都要进献给皇上,所以各个皇子都想来出把力。”
“……”卷王把这群养尊处优的兄弟们坑的够惨啊!
她又指着湖对面道:“除了刚才经过的那些和这片湖,后面就都是起居室了。咱们先去摘樱桃,之后找条船,一边游湖一边畅饮。”
我点点头,与她一道从铺着石板的平整大路,一脚踩进黄泥里。
果林里不止有樱桃,还有桃、杏、山楂之类的,不过都还不到结果的季节。
“阿兰,在这儿呢!”林间有人招呼叶兰。
叶兰拉着我的手腕朝那边走,喜道:“是二嫂,看样子她们提前护下了一棵樱桃树!”
那边人声嘈杂,想来聚了不少女人。
叶兰走着走着忽然停下,帮我顺了顺衣裳,又捋了捋头发,懊恼道:“走得匆忙,忘了提醒你换一身好看的衣裳。”
我只当出来散心,没想到要应酬,苦笑道:“好不好看倒在其次,就是这样有些不得体。要不,我去边上等着你。”
“那不行!”她赶紧挽住我的胳膊,“你这样才好呢!要是蓄起长发,再换上女装,大家恐怕都无心采摘,只顾着看你了。”
她家嫂嫂果然占据了一棵樱桃树。树下铺着席子,坐着几个收获满满的少妇,正在吃樱桃。
有胖有瘦,有白有黑,各个打扮得精致,一见我,纷纷站起来。
叶兰很骄傲地把我介绍给她们。一如当初宜妃把我介绍给后宫妃嫔和各府福晋。
这个小圈子阶层更丰富,有王公府上的少奶奶、武将家的媳妇、士大夫家的千金,还有一个富商家眷。
我是家世最卑微的,却是身份最高的。她们待我极客气,再没有敢伸手摸我衣服头发的,反而仔仔细细地挑出最大最红的樱桃,用绢布擦干净递给我。
交流也不是她们问我答这种模式,而是一旦开启一个话题,大家就七嘴八舌,从东扯到西,讨论得十分热烈。
说着说着,我们都把头上的樱桃树忘了,忽然有人拍拍我的肩膀。
我抬头望去,竟然是许久不见的舒舒觉罗氏侧福晋。
她亲昵地伏在我肩膀上,笑得很真诚:“秋官,真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你,你最近过得怎么样?”
我挣扎了一下,站起来客气道:“我过得很好,谢谢关心。”
“那就好。前几日听说你来贝勒府,我还出去迎你,可惜腿脚太慢,等我赶到你已经走了。”
众目睽睽之下,我只得解释:“落下点东西,本想回去找找。”
她掏出钱袋子,不避讳地塞给我:“我知道在外面过得苦,有什么需要,你让安东尼传个话给我。”
我和叶兰对视一眼,都觉得很荒谬。
再三推拒,她才收回,又指着前面道:“十四爷带着福晋孩子们在那边摘樱桃,你要不要去打个招呼?”
这下所有人都用八卦眼看着我。
游击将军岳钟琪的夫人谢茹意味深长地说:“别的爷们都在地里拔草,还是十四爷知道疼人。”
舒舒觉罗氏侧福晋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一声不吭。
我朝她作了揖,发自肺腑地说:“感谢提醒,打招呼就不必了,别扫了十四爷雅兴。”转头瞪了叶兰一眼。
叶兰自知理亏,把我拉到一边,小声道:“抱歉抱歉,我听说最近西北有军情,十四爷已经忙得几天没回府了,万万没想到他还有这闲情逸致。”
我摆摆手:“既然他在这里,我就不留了。你们好好玩吧。”
“不行,不行,这里离东堂太远,以你的脚力,天黑也走不到。”她果断地拉着我朝外走:“我和你一起走。”
哎,交通不便太难了。不只是远,我还不识路!走也走不回去,只得应她。
我们俩和其他人作别,到了湖边,她却让我等一等,“有件事儿忘了和二嫂交代。”
为了离果林远一些,我特意朝另一边多走了些,坐在湖边的汉白玉护栏上等她。
几个垂钓的老人坐在下面磕闲篇。
我无意偷听,却有几个与我相关的字眼钻进耳朵。
甲说:“顺天府早就想结案了,十四爷不同意,说秋童是从他府上出去的人,必须得把真凶找出来凌迟,不然往后人人都敢害他的人。”
乙道:“黄侍郎不是认了吗,是他指使门人下的手,还有别的真凶?”
甲又说:“黄侍郎与八爷沾亲带故,又在八爷主理的户部当差,八爷和十四爷好得穿一条裤子,你说,真凶能是他?明摆着是做局嘛。”
乙又道:“可我听说,黄侍郎也不无辜,他的确放过狠话,要除掉秋童以正风气。”
甲说:“喝多了,吹牛而已。”
乙不信:“我还听说,他府上豢养的门人里,有做过麻匪的,杀人劫货样样精通。也正是因为这些门客,他才被八爷重用。”
甲沉吟了一会儿,道:“若真是如此,八爷何不向十四爷说明白,反正黄侍郎也保不住了!”
一直没说话的丙插了一句:“祸水东移呗!”
乙道:“你是说,借十四爷的刀……”
他们谨慎地往上看了一眼,我赶紧缩回去,蹲着一小步一小步地挪开。
时隔两个多月,我再次因被劫起了一身冷汗。
原来当时确实有人想杀我!而且八爷已经做好了局!
如果我领导没有抢先动手,不仅我会死,他也会陷入被动。他不仅借此为我谋得前程、自由,还把射向自己的暗箭扔了回去!
这是什么脑子!
八爷真毒啊!
表面上劝十四爷娶我,十四不听,他看出十四待我不同,便决意杀我嫁祸别人,利用十四的痛苦和愤怒,帮他打击皇位竞争者!
十四后来应该想明白了,所以才一病不起。他的愤怒和伤心,不只是因为我出走,还有被八爷背刺,被四爷戏耍!
哎,想想,也真是可怜。
我默默叹了口气,走得远远的,面向绿油油的麦田。
这边的麦子浓密茂盛,长势喜人,不愧是‘天下第一闲人’精心照料的!不像路上看到的那些,稀疏矮小,一看就知道产量不行。
在田间拔草的那几位汉子十分卖力,不时直起腰来锤锤背,擦擦汗,接着再俯身下去继续劳作。
我能认出诚亲王、恒亲王,能猜出身材偏胖、个子很高的是十三爷,还有一个大大咧咧不戴斗笠,看上去又黑又胖的,应该是十贝勒,还有几个就猜不出来了。
田埂上候着几位提茶的丫鬟太监,眼睛一错不错地看着他们,只为主子一声招呼能立即送过去。
不一会儿,十贝勒率先回到田埂上休息。
接着十三爷直起腰,取下斗笠,一边扇风一边深一脚浅一脚地往田埂上走。
我曾听安东尼说,他在东堂治过腿,但毒疮一直不好,严重时甚至腐蚀至骨,由此落下了腿瘸毛病。
田埂上两个太监飞速放下东西过来搀他。
这时落在他身后的另一个男人也直起腰来,叉腰喊了句什么,因为隔得远,湖上又闹腾,我没有听清。
但见又有两个太监下地来扶十三爷。
四个人哪能插得上手,干脆把他抬起来,把他气得破口大骂,像个翻了盖的乌龟一样不断挣扎。
后面那个男人被逗得仰头大笑,朝田埂上招了招手,接着一道浅紫色的身影拎着茶壶飞速朝他跑去。
我本来没认出他。
因为他戴着斗笠,穿着粗布对襟的汉服,可能因为热,开了几个扣子,露出一片脖颈,还卷着袖子和裤腿,满手都是泥,一副地地道道的农民样子。
但那道紫色的窈窕倩影我认得,是年羹尧的妹妹年晓玲!
所以……这糙汉是我领导?!
难以想象,恨不得精致到鼻毛的他,居然有这么不修边幅的一面!
好恨,为什么我手边没有相机!
下次再有这样的机会,我定要带着人体相机——郎世宁,让他偷偷画下来!
外表糙,不影响他吹毛求疵,喝个水还挑三拣四!人家年晓玲香汗淋漓地送过去,被他一摆手打发了。
从我这儿看不清年小姐的表情,但我估计,她委屈地快哭了。
旁边的三爷看不下去,叉着腰教育他。他不为所动,看也不看人家大美女,直到换了小太监来送水,才喝。
怎么着,和宠妃玩欲擒故纵呐?
我看戏看得太入迷,冷不丁被人抓了现行。
其中一个伸手朝我一指,几个阿哥一起朝我看来。
我遥遥地给他们行了个屈膝礼,接着转到柳树后面躲了起来。
我领导是个近视眼,这么远的距离,估计他认不出我来。
就算认出来,他估计也不会搭理我——他现在的策略应该是与我装不熟。
我可不想巴巴凑到他眼前,再招一顿冷嘲热讽。
幸好这时候叶兰回来了,但不等我说什么,她便抢先抱怨道:“十四爷能管千军万马,怎么就管不好家宅内院!”?
她懊恼地直跺脚:“刚才我问过了,十四爷根本没来!岳夫人说的对,就算十四爷来,也该去拔草,怎么可能和女眷混在一起!”
……
这手段听着有点耳熟。
“她就嫉妒你,不想看大家捧着你!”
我对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总是不设防。
“走,咱们回去,就不能如她的意!”叶兰的丈夫有四个小妾,她深受这些上不了台面的小手段困扰,所以比我还生气,拉着我就要回去。
我赶忙扯住她:“十四贝勒脾气大又护短,你可别因为我,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何况咱们现在在雍亲王的园子里,要是吵起来,他脸上不好看。”
叶兰一跺脚:“那就这样惯着她?”
“惯着呗!惯坏了才好呢!”我哄她:“兴致已经败坏了,咱们还是走吧!”
她勉强应了,还是惋惜:“我还没带你去划船呢!”
我们刚走了没几步,就被一个小太监叫住。
“秋大人请留步!”他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客气地说:“十三爷请您过去问个话!”
第 64 章
因为身体原因, 十三爷深居简出,我两次登殿都没见过他。
我对他的了解主要来自两方面,一是教廷提供的简介, 二是东堂诸位神父的描述。
简介里说他生母卑微,从小和四阿哥一样, 被养在孝懿仁皇后跟前。皇后去世时他才三岁, 所以并未与佟佳氏一族建立情感联系,在朝堂上没什么倚仗。
神父们说,他曾风流倜傥, 学富五车,而且精于骑射, 发必命中, 是比十四贝勒更受追捧的京城第一美男子。可惜二十五岁那年腿上突然生了毒疮, 既要天天喝药,又行动不便,郁郁寡欢之下, 常饮酒消愁,慢慢发胖变形,风采不再。
还说他脾气极好, 哪怕是割肉火疗, 也不曾抱怨过一句。
我对他既有同情又有敬佩。
说是十三爷请我, 七位皇子都坐在田埂上。
诚亲王和十贝勒坐在最前面, 气势霸道。
我领导和十三爷紧挨着坐在中间,面目柔和。
恒亲王带着两个年幼的弟弟坐在最后面, 漫不经心。
服侍他们的丫鬟太监则退到了根本不可能听到这边谈话的地方。
原本卷着裤腿袖子的, 这会儿都放了下来,我领导的扣子也扣得严严实实了。
难得见他打扮得如此接地气, 我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他好像有几分不自在,与我眼神碰了一下,便低头专心糟蹋手里的狗尾巴草。
诚亲王第一个与我搭话:“秋童,谁带你来的?”
这撒不了谎,我如实告知了。
他漫过众人,朝恒亲王喊话:“瓜尔佳氏,是莽格的媳妇吧?”
莽格就是宜妃的侄儿,论亲戚的话,是恒亲王的表弟。
恒亲王手里抓了一把草,一片一片地揪着玩,随意道:“记不住。”
诚亲王用手点他:“你有个侧福晋不也是瓜尔佳吗,是她姐姐,还是妹妹?”
恒亲王依旧答:“记不住。”
诚亲王被噎得脸红脖子粗,十贝勒笑得没心没肺,“三哥你就为难五哥了,他本来就是因为这也记不住,那也记不住,才辞了户部的差事。反正不管是谁,总归是郭络罗家的媳妇!说白了,就是宜妃娘娘抬举这位……”
“十哥!”十三爷忽然开口,浅笑着,以商量的口气说:“娘娘的事儿,咱就别管了,你说呢?”
十贝勒张了张嘴,视线在几位哥哥身上转了一圈,最后一摆手,大大咧咧道:“你把人叫来做什么,快问。”
十三爷于是看向我。
看得出来,他的五官非常优越,只是脸色不好,而且浮肿明显。可想如果病去,应该还是个美男子。
他坐得笔挺,整个人却非常松弛,目光柔和,语气也很舒缓,“秋童,冒昧把你叫来,希望没有给你造成困扰。”
我道:“十三爷尽管吩咐。”
他依然不紧不慢,看着诚亲王道:“三哥,让她坐着说可以吗?”
诚亲王啧了一声:“按律她得跪着,我已经免了她的跪礼了!”
“可咱们都坐着,让她一个女孩子站着,很没风度!”
诚亲王暧昧地笑了:“你小子!”还免不了揶揄雍亲王一句:“老四,我说什么来着,你得跟老十三学着点!”
雍亲王翻了个白眼,招呼太监搬马扎。
等我坐好,十三爷才缓缓道:“听说你正在筹办西医学校,我不太理解,想要和你探讨探讨。你看,从东汉时期,《神农本草经》就已经问世,华佗创麻沸散,用于外科手术。张仲景著《伤寒杂病论》,王叔和著《脉经》。皇甫谧著《针灸甲乙经》。一千多年发展下来,中医的理论基础和实践经验都已经非常成熟。
而据我所知,西医的发展史并不长,在宗教统治的背景下,西方人迷信巫医,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形成系统的医学理论。当然,他们有一些药物比较有效,但基本都是通过实验,也就是像神农尝百草一样,不断试错试出来的。那你开办学校,要教给学生什么呢?”
久病自医,他这是读了多少医书啊!
我想了想,他之所以觉得西医一无是处,应该是因为传教士没能只好他的腿。
我问过东堂的医生,也和罗怀中探讨过,根据他们的表述,加上我浅薄的常识,我推断,他腿上的毒疮,应该是皮肤化脓性细菌感染所引起的疖肿或蜂窝织炎,发病的原因可能是机体免疫力下降的同时被毒力较强的细菌感染,后期则酗酒加重了症状。
这么一点小病,要是在现代,用点抗生素,最多做个小手术也就好了。在这个不认识细菌,也没有抗生素的年代,却足以摧毁一个皇子的人生。
“十三爷,西医的理论基础确实不如中医,我们想要开设的临床医学,是一门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哪里不舒服就治疗哪里的学科,就是要把人家尝遍百草得出的结论直接拿来用。
您问我,能教给学生什么,我不是大夫,没办法给您专业的答案,但我可以举几个例子:法国的眼科医生,已经可以通过手术为病人摘出眼中的白内障,使其恢复视力;英国医生已经开始推广骨盆测量法,帮助产妇顺利分娩;依然是英国医生,通过大量的临床观察总结了心脏病的症状,并开始用洋地黄治疗心脏病……
我想,哪怕我们的学生只学透其中一个,也能造福无数百姓。”
十三爷点点头,微笑道:“你说的不错,就是太理想化。你说的这个做手术,我也听说过,只能由极少数医生操作,而且大部分病人都会在术后感染死亡,我想,绝大多数病人还是想让中医保守治疗。”
“所以我们给自己的定位就是中医的补充。有句话叫病急乱投医,中医治不好的时候,不妨试试西医。”
他的笑容给了我莫大的勇气,为了学校顺利开办,为了他,我忍不住冲动道:“十三爷,您可以让我看看您的腿吗?”
他脸上的笑容一滞。
诚亲王质问:“你又不是大夫,看了又能如何!”
十贝勒则嚷道:“姑娘家家的上赶着看老爷们的腿,这像话吗?!”
我只看着十三爷,大胆道:“十三爷,我之所以敢夸下海口办学校,是因为我认识一些优秀的医生,我甚至见过他们治愈过和您相似的病例,我想亲眼看看您的腿,把症状告诉他们。等要来治疗方案,您可以拿到太医院,让太医们商定用还是不用。”
“哟,这丫头真不简单!”十贝勒左顾右盼挤眉弄眼,“悄悄打听老十三的病,就等着今天献殷勤呢!”
“老十你闭嘴!”冷不丁,我领导呵斥了他一句。
我抬眼看过去,他脸色阴沉,好像也没有鼓励我的意思。
恒亲王身边的小阿哥问:“你真见过别人治好这个病?”
我给自己留了点余地:“我只是从东堂传教士的口述中判断十三爷的病情,没有亲眼见过,所以不敢贸然下结论。”
他立即看向十三爷,叫道:“十三哥,你让她看看吧,皇阿玛说过,真正好的西医都在本土,也许他们真有办法呢!”
十三爷咬唇垂眸看着自己的腿,半晌却惨然一笑,摆摆手道:“算了,我都习惯了。反正死不了人。”
雍亲王在他后脑勺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把,恨铁不成钢道:“出息!既然她有这个资源就让她试试,治好了你,我就同意她办学,治不好,这辈子休想办起来!”
行吧……不愧是扼住我咽喉的好领导!
十三无奈地摇头,看着我笑:“那好吧,若能治好,我也投你一票。”
十贝勒大声嚷嚷:“我也投!”
我忐忑不安地走到十三爷跟前,看着他慢慢卷起裤腿,一点点解开渗浓的绷带,露出狰狞的病灶。
这得多疼啊!他居然还能下地干活!
正在脑子里组织语言时,一份纸笔递了过来。
我领导面无表情地说:“现在就记下来,免得回头忘了,还得让十三爷再遭揭一次伤疤。”
十三爷抬头拍马屁:“还是四哥想的周到。”
雍亲王满脸歉疚:“是四哥大意了,不该让你下地干活的。”
这兄友弟恭,看着还真是感人呢。
临走,诚亲王叮嘱我:“尽快写好信交到主客清吏司,本王会催他们尽快审核发出。”
十贝勒冷不丁将我的笔记抢走,递到雍亲王面前,哈哈大笑道:“四哥你看,可惜了你的湖笔徽墨!”
雍亲王淡淡道:“你写的有多好吗?”
我忽然觉得,穿着根本不影响他的颜值。
回程,叶兰和我八卦了一下十三爷年轻时候的风流韵事。
我看她两眼放光,不由揶揄她:“你不会也暗恋过他吧!”
谁料她只矜持了一小会儿就扭扭捏捏地承认了,“我知道你不是在背后说人的人才告诉你的!”
我连忙保证,却好奇:“以你的身份,嫁他做个侧福晋也是可以的,为什么没嫁呢?”
叶兰想了想道:“不敢。喜欢他的人太多了,就算我嫁给他,他也不可能只喜欢我一个。可是,你不知道,太喜欢一个人,就会发疯一般想完全占有他。但凡他心里有一点点别人的影子,都会让我痛不欲生。我胆小,就放弃了。”
“哇,你真的很潇洒啊!那么喜欢,说放弃就放弃!真的很了不起!”
“那你呢!连十四贝勒你都看不上,你的梦中情郎是什么样的?”
在这个交心的时刻,我不好意思敷衍她,装作很认真地想了想,才道:“我的理想爱人,要懂我,理解我,支持我,保护我,必要的时候,愿意为我背弃全世界。”
“当然,忠贞是最基本的。”
叶兰嗤笑:“要照这个标准,那你恐怕要孤单一辈子了。”
我摊手:“那也比被不喜欢的人恶心一辈子强。”
晚上八点多才到家,下车时,她塞给我一篮子樱桃,“二嫂摘得,你拿回家吃。”
想着晚饭没有着落,我便没有推脱。
刚要推开大门,忽然发现右手边有道白影闪了一下。吓得我手一松,竹篮落地,樱桃都滚了出来。
“抱歉,我来帮你捡。”那白影俯身下去,声音赫然是我的邻居。
雷生默。
第 65 章
整个胡同都没有挂灯笼的。
天太黑了, 要不是他穿着白衣服,我压根注意不到。
等他俯身下去,我才回过神来, 忙跟着蹲下去,劝道:“你别动, 我自己来就行。”
没想到一伸手, 没抓到樱桃,反而抓住了他的手。
浓郁沉闷的暗夜里,两道极轻抽气声同时响起, 在静谧得好像屏蔽了全世界的环境中,清晰得令人心跳加速。
我闪电般松开, 他也抽回手, 迅速往后退了一步。
噗!樱桃被踩爆的声音轻巧地化解了此时的尴尬, 却给他带来更多困扰。
半晌,他干巴巴地开口:“……是什么,我赔给你。”
这时节到处都开着花, 一缕春风从我们俩中间穿过,送来复合难辨却令人陶醉的花香。
这人这么好欺负的吗?我偷偷弯了弯嘴角,却用可怜兮兮的语调说:“是我的晚饭。”
他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口气依旧干巴巴地:“点心, 你吃吗?我让谭妈给你送来。”
我刚要答他, 忽然想起我刚才要推门的时候, 他一闪身,并没有要回家的意思, 只是往旁边挪了挪。
他不想回家, 或者说,不敢回家。因为那四大美女么?
我憋着笑问, “你是不是在门口站了好久了?”
适应了黑暗后,我已经能看到他的轮廓。
微小的肢体动作出卖了他,隔着两臂的距离,我都感受到了深深的无奈和尴尬。
他没答,只道:“稍等。”说着转身就要走。
“我不吃甜食!”也许春风熏醉了我,在大脑作出正确判断之前,我竟闪电般伸手,扯住了他的袍带。
他浑身一僵,下意识想合掌念经,手举到半空才想起自己已经还俗,无奈放下,低声道:“我去叫谭妈。”
我手一松,满怀歉意。
他才还俗不久,根本不会和异性打交道,心肠又软,被逼到有家不能回,躲在外面还要被我调戏。实在很惨。
更惨的是,世俗没给他缓冲的余地,原本矜持的粉丝团已经疯狂,每天对他围追堵截;远在江西的母亲向他施压,身边唯一的亲人谭妈也用这种极端的方式逼他成长。
似乎所有人都觉得,脱下袈裟,他就能立即走出理想世界,直面真实世界的责任和喧嚣。
我不应该雪上加霜,反而该为他提供一片清净之地。
“吃甜食会发胖的。”我笑道,“要不,你帮我生个火,让我煮个粥?放心,我离你远远的,绝不让你为难。”
他仍道:“我去叫谭妈。”
我只好绕到他身前,说得更直白些:“那你不怕谭婆婆来我家,留你独自面对四小花?”
他窘迫地扭过头,“与你无关。”
我往前探了探头,故作轻佻道:“那你踩坏我的樱桃,害我饥肠辘辘,与我有关吗?论道的时候,你说‘一切有为法,尽是因缘合和,缘起时起,缘尽还无,不外如是’,今夜欠我一顿饭的是你,不是谭婆婆。你现在不还,难道是不舍得与我缘尽?”
说完,我都叹服自己的厚颜无耻。
在他面前卖弄佛家偈语也是真蠢,但凡他想反驳我,一句话就可以让我哑口无言。
但他并未用佛语来指正我,一眼看透我的意图,往后退了一步道:“论道之事你无需放在心上。我说过,你并未诽谤于我,只是陈述事实。你不欠我什么,更无需可怜我。”
我赶忙道:“我哪有立场可怜你,难道你不知道,我孤苦伶仃,连顿晚饭都吃不上吗?”
可他心软,但不糊涂,坚持道:“正因你孤身独居,我才不能帮这个忙。”
“哦!”我忍不住揶揄他,“佛说,色即是空。看来,现在在你眼里,我已经不是空了。是洪水猛兽!”
他又想合掌,硬生生刹住,淡淡道:“既已脱下僧袍,当受俗世礼教约束。”
我简直要被他那双抬不起、放不下的手笑死了,特别想逗他,又被他一身悲情压住,不敢放肆。
只能克制着问:“那要是,我不让你帮忙,你就这么站在门口过夜?”
他无奈道:“等她们睡下我再回去。”
哎!本是世界上最通透的人,一还俗,却成了最纠结的人。既放不开佛法束缚,又多受了层世俗礼教的枷锁。
我其实真的可怜他。这个被困在女儿国的现世唐僧啊……
“好吧。我不想让你为难,你不必回去找谭婆婆,也不必帮我。暂且留着我们这段缘,来日再续。”我俯身拾起提篮,推门入家。
没成想刚要关门,一道黑影便毫无征兆地从高处朝我扑来。
“啊!”我抬手一挡,手背上顿时火辣辣地疼起来。
金毛闻声窜来护主,和行凶者——隔壁霸道总裁猫打成一片。
顿时狗吠猫叫乱做一团。
混乱中有人冲进来,把猫从狗身上薅下来,扬手往隔壁一扔。
猫主子恼怒嘶叫,惊动了谭婆和四姝。
“小秋,怎么了?”谭婆婆隔着院墙问。
居生刚要退出去,隔壁大门吱呀一声,有人出来。他只得一闪身,躲到我家大门后。
峨蕊、化佛两个姑娘一阵风似的跑进来,紧张地问:“秋大人,你没事吧?”
我被她们的速度震惊了,默默估算了下时间,总觉得很不可思议。
“秋大人!”峨蕊唤了我一声:“院子里进人了?”
“没有,是你家的猫,刚才和我家狗打起来了。”我赶紧澄清。
化佛好似不信,翘着脚朝院子里看。
峨蕊仿佛长了一只狗鼻子,嗅了嗅,忽然道:“秋大人,你用的熏香和我家少爷的很像呢!”
“呵呵,是吗?”我打了个哈哈,朝居生躲避的那扇门挪了挪,“我这里没事儿了,帮我谢谢谭婆婆,辛苦你们了,快回去休息吧。”
“秋大人,你一个人住不害怕吗?要不要……”
不等她化佛说出口,我赶紧拒绝:“不用不用,别客气,我习惯了!”
她二人这才退出,还帮我关好大门,嘱咐道:“秋大人,你在里面拴上,有事儿就喊我们。”
我只得应着,和门栓好。
然后和门后面矗立不语的居生面面相觑。
“……手,伤了?”半晌,还是他先开的口。
我如梦初醒,忘了他根本看不清,把手抬给他看:“你家猫真该剪指甲了。”
他垂头嗯了一声,“有药吗?”
“在屋里。算了,我自己来吧,我给你开门,你赶紧回家。”
“无妨。这时候回去,反而引人好奇。”
我决定明天给猫主子买条鱼。
克制着得意,我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了好大的决心,这才举步朝前走。
到了门口,我紧追了两步,小声提醒道:“有点乱,见谅。”
“无妨。”
“等等!”我又拦了他一下,情不自禁地解释道:“我本来只想让你去厨房坐着歇会儿,绝没有其他想法。但厨房太小,根本坐不开两个人,要帮忙上药,只能进堂屋……我从来没有邀请过任何人进过这间屋。”
“我……”他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仿佛进一步就意味突破了什么。
我自顾自进去点上蜡烛,先给他倒了杯水,然后才去找药。
有一瓶云南白药,还是除夕迎接女公爵时,放在内务府造办处的匣子里送来的。
当天我并未用到这瓶药,也忘了问为何与衣服鞋子一起送来。只在虎口的伤口处用了几次,效果蛮好。
一回身,居生已经站在屋里,拘谨地望着庭院里的夜色,既没有打量我乱糟糟的客厅,也没有喝水。
烛光为他清冷出尘的身姿蒙上了一层可亲可近的暖光,无可挑剔的侧颜则让人沉醉挪不开眼。
我曾对十四爷说,评价一个男人不能只看颜值,可居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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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好看,不单是形体上的惊艳,更令人沉沦的是那一身悲天悯人外柔内刚的气质。
曾经他纯粹而清澈,坚韧而淡泊,有着尘世中苦苦挣扎的人最想到达的状态。现在,那层光环裂开一个缝隙,克制至极地透露出一丝挣扎和矛盾。
“坐吧。”
堂屋中央有一张八仙桌,我给他拉开了东边的凳子,自己坐到西边去。
他的视线转移到我右手手背上,清澈的眼神闪动了一下,拿起药瓶,用指头沾了点粉末,“请你把手平铺在桌面上。”
我听得出他有点紧张。
默默憋着笑,把另一个小瓷瓶拿到他跟前,递给他一个自制的棉签:“这是酒精,你得先消毒。用这个浸透,擦一擦伤口周围的皮肤。”
发现无需肢体接触,他绷直的后背稍稍松弛了一些。赶紧接过棉签,沉默着照做。
他动作轻柔无比,但猫主子这一爪子抓得很深,一沾到酒精简直要把我疼晕过去。
居生面露不忍,嘴唇无声张阖。
我哭笑不得,“我都要疼死了你还念经,还不如吹一吹。”
他面上一红,躲避着我的眼神,扭过头去。
我只好自己吹了几下,催他:“好了,赶紧上药吧。”
他这才转过头来。这回不必我教,自发地用棉签蘸取药粉涂抹在伤口上。
等包扎完,我已经疼得汗流浃背,悲催得是,忽然想起一件要命的急事:往国外发信,寻求治疗十三贝勒的良方。
现在虽疼,至少还能动,等明天手面肿起来,恐怕得好几天拿不了笔!
没办法,我只能对居生说:“我有个要紧事,不能多招待你。你且自己坐一会儿,好吗?”
“是要煮粥吗?”
我摇摇头:“饭是来不及吃了,我得写几封信。”
他微微蹙眉:“要动笔,只怕手会疼。”
我苦着脸道:“要命的急事,疼也得忍着。”
他沉吟了一下,“你行动不便,有什么我能帮的上的吗?”
我要强了一会儿,接着发现有一些医学名词需要查词典,厚重的词典翻起来很是不便,再者裁纸也得两只手同时发力,无奈只得麻烦他。
我的书很多,乱七八糟地摞在地上,找起来也得费一番功夫。
我举着蜡烛,由他一本一本拿起来问我。用的着的就放在一旁。
他做事极其认真仔细,翻过的书顺手理地板板正正,而且宽窄厚薄错落有秩,一眼望去,竟像一种独特地装饰一般,颇具美感。真不愧是设计师!
“这些书都是天主教相关的吗?”
都是外语书,他不认得。我以前对他的了解过于扁平,把他当成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现在才慢慢发现,他也是个真实有温度的人。
这不经意的一问,透露了他本性中好奇的一面。
我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一般开心,“不,我看书特别杂。因为原本是打算买来收藏的,所以各个领域都有涉猎。”
“这本是什么?”他拿起那本果阿买的佛经,回头望着我:“你连佛经也看?”
“里面是梵语,我可看不懂。”我笑笑,“买来充门面的,你要是喜欢,送给你吧。”
他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我忍不住逗他:“除了佛经和建筑类的书籍以外,你喜欢看什么书?西游记看吗?”
他竟然点头道:“看过。”
“咦,你看过!”我感到很惊喜,“那你最喜欢那一回?”
他沉默不语。
我自顾自说:“我最喜欢第五十四回,法性西来逢女国。”
烛光下,一片红晕慢慢从耳朵蔓延到了他整个脖颈。
第 66 章
许是这个问题太过猛浪, 以至于之后他再也没搭理我。
我忙于构思书信内容,也没再招惹他。
其实我根本不认识所谓优秀的医生,当时在诸位皇子面前这么说, 只是为了抓住这个机会。
从我领导塞给我三颗糖雪球,我就揣摩出了他对办学的真正态度:支持, 但不能明着支持。
正如十四爷所说, 他经常找传教士的茬,令皇帝都很头疼。如果突然支持教会办学,不免令人生疑。
他给自己打造的人设是‘天下第一闲人’, 在朝中不结党,办差不留余地, 摆明了不想和任何一股势力绑定。让所有人都觉得他不争。
支持办学, 从他的立场来看, 属于讨好教会,他不能做。但是站在国家和百姓的立场,他又想推, 于是有了十三爷演的这场戏。
我不知道他哥俩是啥时候商量好的,但以十三爷的个性,连让我站着回话都觉得没风度, 又怎么忍心当着众人面诘问我。
除非他就是要引出一个台阶。
后面我领导和他相继说出要给我投赞成票, 引得没心没肺的十贝勒激情跟投, 更验证了我的判断。
所以, 能不能治好十三爷并不是关键,甚至治疗结果如何, 全凭十三爷论断。有了诸王贝勒的支持, 诚亲王的批准就变得顺理成章。
当然,我是发自肺腑地想治好他。
目前的核心就回到了我领导在信中提出的要求:从西方引进真正的好医生, 以及最先进的医疗成果。
本来我要往西方寄信,就得经过主客清吏司审核,若没有这一出,礼部可能还要拿我一把。若为了十三爷的腿,诚亲王只能按他表态的那样,催着他们越快发出越好。
我领导无形中把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智慧,真是让人不得不服。
我第一封信是写给埃文麦克沃伊的。
在大航海时代,最高明的医生,除了在宫廷,就在海上舰队。而他不仅拥有庞大的远洋舰队,还是英国贵族,有丰富的宫廷人脉资源,找他推荐,是最合适不过的。
首要提及的,是十三爷的腿,以此展开,过度到澳门受到海盗侵害一事,并用隐晦的语言暗示他,我推荐他做福建水师的军事指导,大清朝的皇子已经同意,即将经由礼部向他发出正式邀约。
这样一来,于公于私,他都会竭力帮我。
第二封信,写给葡国教廷,正式提出了办学申请,并以此为理由,要求教廷提供良医。
我简要描述了‘与圆明园七皇子友好会晤’的画面,让教廷知道这件事靠谱,同时给他们施压。想要办成此事,关键就在他们送来的医生好不好。当然,我也没忘记提出取代安东尼。
第三封信,写给澳门总督胡广礼。澳门是个鱼龙混杂的地方,各国的走私犯、全世界的海盗,都在这里停靠。各类消息散播德非常很快。我请求他,以葡萄牙天主教会的名义,广发英雄帖,召集名医来华,并口头许下令人心动的待遇。
等三封信写完,天已经亮了。
我站起来舒展僵硬的身体,这才发现居生已经不知何时离开了。
桌角上摆着一沓裁得整整齐齐的白纸,除了两本词典,其他用过的书已经放回原处。
惭愧,说要帮他,竟让他给我做了一夜苦工。作孽啊。
刚想补一觉,隔壁莲心送来了热气腾腾的早餐,一碗豆浆,三个包子,四个鸡蛋!还有一堆内服外用的药。
说是谭婆婆知道猫主子伤了我,心里很过意不去,让我好好补补。还说在我伤好之前,不让我碰水,要吃喝洗浣只管去隔壁唤人。
我忍着饥困去隔壁道谢。
门外一地樱桃已经不见踪影,只留下些许酱红色的汁水。
想来不会是别人,只能是居生悄悄打扫的。
真细心啊。
不过想想,之前他是高僧,有那么多小沙弥伺候他,还俗后,有谭婆婆照顾,还有花钱请的各种临时工,应该从未自己动手干这种粗活吧。
也就是为了我……
他不在家,据说一早出门去了。
哎,总这么躲着四姝也不是办法啊。
公元1715年 5月11日康熙五十四年农历三月三十日 晴
补完一觉,我将信送到了主客清吏司。
自从杨猛等人被调职,这个曾经最欢迎我的部门,现在也没几个敢跟我说话的人了。
只有王阳和我打了个招呼。
趁四下无人,他还告诉我一个消息:西北有异,十四贝勒被委以重任,即将带兵出征。
我知道他是好心。因为十四走后,我将获得一段喘息之机,起码京官不必躲我如瘟疫。
但我心里另有计较。如果十四去了西北,澳门之事就得被搁置,那埃文受聘也得往后推,恐怕会影响他推荐医生的动力。
在十四正式出征前,我对这件事保持怀疑态度。
我记得,他没有这么快当上大将军王,印象中,至少还得两年。
除非,这次只是小打小闹,让他去练兵。
我试探着问:“是准噶尔部造反了吗?”
“怎么可能!”王阳很笃定地说:“自从策妄阿拉布坦献上噶尔丹尸体,向朝廷表示臣服,现在准噶尔部很老实。
这次作乱的是一个小部落,首领自称是噶尔丹的私生子,打着噶尔丹的名号,纠集了一些散部在藏区作乱。本来不成气候,惊动不了上内阁,奈何俄罗斯插手,提供了一批枪炮,现在又是粮草充足的季节,渐渐有了威胁西北四省安危的气势,皇上这才决定派兵镇压。”
俄罗斯!
该不会是叶卡捷琳娜给彼得大帝吹得枕边风吧!
一问,果然如此。
“没能拿到传教权,女公爵脸上挂不住,在俄国皇帝面前极尽诋毁大清。若非他们的主力军被西欧各国牵制,这次恐怕不只是这么简单。但如果不能速战速决,等他们抽出兵力,这场战事的发展,也未可预料。”
打他!
太欺负人了!什么莫名其妙的理由都能挑事,哪有这么霸道的!
“既然已经决定镇压,十四爷怎么还不出发?”
他啧了一声:“没钱呐!在西北打仗,拼的是枪炮和粮草。逆贼现在既有俄罗斯提供的武器,又有丰富的粮食牲畜,而咱们……”
说到这儿,自嘲般笑了笑,没再往下说。
上次女公爵来的时候,我们就谈过国库亏空的事情,朝廷曾经一度穷到要求富户捐款,甚至广开捐官之门路。现在些二三品大员的乌纱帽就是买来的。何其荒谬。
就算这两年拮据的局面缓和了些,估计也不容乐观。
现在主理户部的是八贝勒,不管他私底下怎么对十四,表面上俩人还是穿一条裤子的好兄弟。
他应该会真心筹款,为十四做好军备后盾吧?
我们不便深聊,很快别过。
恰逢今天是整十日,我改道去翰林藏书阁看书。
往常这里非常安静,今日却格外热闹。
院子里吵吵嚷嚷,里三层外三层得站满了人。
这个时代,人均身高普遍比现代低很多,男人大约在一米六五左右,女人大概在一米五左右。
个别基因优秀的,或者从小营养充足的,才能超平均很多。
我一七零的身高,基本上在哪儿都挺显眼。就算站在最外层,稍稍一垫脚就能越过大部分人的脑袋。
有一个年轻官员跪在最中央,官服皱巴巴,被墨打湿了一大片,还挂满口水和粘痰,辫子也被人剪了,只剩巴掌长。身边散落着被撕碎的书和掰断的笔。
就算如此,他也没低头,昂着高傲的头颅,倔强地大喊:“我就是要告,谁收了理藩院的钱,一个都别想跑!”
立即有人冲上去对他拳打脚踢。
在谩骂和回击中,我理清了事因。
首先,这个人就是当初给我发借阅令牌的编修刘珏。他还有另一个身份,就是告发戴名世,引发本朝最惨烈文字狱的始作俑者。
其次,翰林编修的职责之一,是稽查理藩院档案。刘珏是个心细如发,同时眼里不容沙子的人,此次轮到他稽查理藩院的档案,他发现俄罗斯商人和理藩院各级官员有一些不正常的往来,对方能从相关交往中套取清军的武器和粮草储备,于是他写了很多折子上奏。
这事儿首先被他自己的上司拦下,之后理藩院的官员也向他施压,都想让他闭嘴。若在平时,这事儿告上去也没人重视,现在战事爆发,一旦捅破,必定引得龙颜震怒。两部所涉之人都将受到重罚。
涉及身家性命,两部之人都很激动。
按说最简单的办法是悄悄找个人搞死他,可是他还有个表姐是宫中贵人。
他活着的时候,贵人娘娘不敢为他出头,可人要是死了,断没有不去皇上面前哭诉的道理,一哭,什么都得扯出来。
所以大家就把他拉出来公然羞辱,一是恐吓他,二是杀鸡儆猴。
说白了,不怕人看,就怕人不看。谁敢捅到皇上面前去,就是这个下场!
过钢易折。他现在得罪了两个部门的人,在朝堂是无法立足了。
倘若皇帝爱惜他的耿直衷心,可能会保他一保,将他下放。倘若皇上根本不在意这个微末小官,可能冷眼瞧着他慢慢消失。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像他期望的那样,清扫处置所有贪污犯。
不然谁来干活?
哎,本朝的吏治啊……
趁着群情激奋,我悄悄离开了翰林院。
不管有没有人把这件事捅给十四爷,保险起见,我得想个办法告诉他,免得他因为这些蛀虫前线失利。
但为了不引起误会,又不能让他知道是我说的。
苦苦思索间到了家,没想到他已经不请自来了。
第 67 章
自从十四翻墙进来过一次, 我花钱雇人在墙头扎了很多荆棘,每天出门前,还会在门顶上夹一片树叶。现在, 树叶不见了。
我在门前站了足足五分钟,才打消了去隔壁借一把切瓜刀的念头。
在手指触及门板时, 胸口仿佛压着千钧重担, 连呼吸也变得艰难起来。
我真的很怕他。
这种怕不是因为生理上的创伤,而是因为在长期斗争中失去了信心,只能被动承接各种蹂躏, 逃不掉,躲不开。
如果说最初令我不得不对他一忍再忍的原因, 是他的身份, 那么现在, 已经纯粹变成了他偏执的性格。
这种执着的纠缠,似乎最后只有一种出路:把我变成那只被送上餐桌的海东青。
这一次,他没有藏在黑暗里, 点了一根蜡烛,坐在昨天居生坐过的板凳上,怂狗金毛在他脚下趴着。
本来正盯着桌面上的一副画, 听到我开门而入的声音, 和狗同时抬头望过来。
看的出来, 这几日他确实很忙, 瞧着明显比几日前憔悴得多,连眼神都疲惫无力。
我走到院中, 抱着老榆树, 如临大敌般看着他。
他从怀里掏出一锭五十两的银子搁在桌上,无声地朝我勾勾手。?
见我不为所动, 他又掏出一锭,放在旁边,再次勾手。
我都迷惑了,这是什么战术?
很快,银锭子摆了一整排,迷人的钱味盖过空气中的花香,直窜鼻腔。
但我是有定力的!
就算穷死,也不能要他的钱!这可是个随时会翻脸算账的男人!
他冷冷一笑,从靴筒里抽了一把匕首,接着拎起我家怂狗的耳朵。
怂狗不知危险,傻了吧唧地仰头舔他的手腕。
他冲我挑挑眉,伸出三根指头,十秒往下折一根……
我怎么可能赢得了变态!
等我进了屋,他把金毛驱赶出去,指了指旁边的凳子:“过来坐。”
今天改性儿了?居然没让我关门!
我慢吞吞坐过去,这才发现桌上放着朗世宁给我画的半身相。
他伸手轻抚画像上我的脸,轻叹道:“要是你真的像画上这么温婉就好了。”
接着毫无征兆地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温和地看着我:“是不是偷偷剪头发了?不准再剪了听到没!等我回来,要看到你梳画上的发型。”
我拍开他的手,没好气地说:“好好说话,别动手动脚。”
“好,听你的。”
今天他格外好说话。收回咸猪手,坐得板板正正的,看不出半分恼意,眼里只有浓浓的忧虑和不舍。
足足盯了我三分钟,才一改缠绵不舍,严肃地说:“今天来,是跟你告个别,我要出趟远门。”
看来出征已定!我没有搭理他,苦苦思索该怎么提醒他,俄罗斯间谍已经摸清了清军的底细。
虽然我怕他,恨不得他从我的世界里彻底消失,但从未有过害他的心思,一是因为现代社会二十年的法制教育不允许,二是因为若战争失利,受害最大的,不会是他这个统帅,二是冲在最前面的千千万万个大头兵。
“我就知道你不会问我去哪里,几时回。”他发了一句失望的感慨,但并未在这种情绪中沉湎,很快又道:“走之前,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你。你太莽撞了,总是不听我的话。年前得罪了文人,现在办学的风声走漏出去,中医也恨你入入骨,我不在京城压阵,他们对你不利怎么办?”
我心头一跳,想的却是,我领导会保护我的吧?
“你看起来聪明,但只会阳谋,对阴谋一窍不通。性子倔强,心肠又善,一不小心就会落入旁人的圈套。我知道怎么嘱咐都没用,只能多为你筹划些。”
别吧……我想说我也没那么废物,他却不容我置喙,面色严肃道:“你听好。我已经买下了你隔壁的院子,明日赵嬷嬷和我从丰台大营挑的八个好手就会住进去。你愿意的话,可以搬过去,不愿意也没关系,赵嬷嬷会继续照顾你的起居,那八个好手会保护你的安全。
另外,巡捕营都司高忠和顺天府的通判徐立都是我的人,他们一个负责京城巡逻稽查,一个负责经济民事纠纷、诉讼,虽然官不大,权力却很实用,在京城也颇有些人脉。我已和他们打过招呼,要是有人找你麻烦,你就请他们帮忙。”
接着指了指桌上的银子:“这些钱你留着,万一遇上什么事儿,可以上下打点。平日衣食住行就不要从这里出了,我已给赵嬷嬷额外留了足够的银子,保你过得比在贝勒府更舒心。”
“我不……”
他眉头一竖:“我是出去打仗的,你想让我天天提心吊胆,就尽管拒绝。”
……
“要是我回不来了……”
“别煽情了!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你肯定能威风八面地回来耀武扬威。”
他嘴角快要咧到耳边,一把抓住我的手,双目炽热:“有你这句话,我就知足了。”
不是,你脑补了什么??
我甩开他:“注意分寸!”
他乖顺地点点头,敛去笑意,徒留几分伤感:“刀剑无眼,谁也不敢保证一定能活着离开战场。有几句话,我必须要交代。要是我回不来,你就为我守节,决不能嫁人!要是你嫁了人,我就变成厉鬼,日日纠缠你夫君!”
……我是不是得谢谢你不纠缠我??
我戴着痛苦面具,用乞求的眼神看着他:“要不你现在就杀了我吧,我感觉早晚要死在你手里!”
“怎么,你现在就有了想嫁的人?”他面色骤变,戾气汹汹。
我破罐子破摔道:“有的话,你要怎样?”
他嘴唇一抖,目光阴鸷,看得出来很想放狠话,却硬生生忍住了。
软下腔调,委屈吧啦地说:“我知道你是为了气我。我这一去,可能不止三五个月,你就不能对我好点儿吗?”
我站起来,围着桌子转了好几圈,才平复下焦躁的心情,权衡利弊后,选择以大局为重,“十四爷,你这一去,是为了大清江山,黎明百姓,我不会背刺你。我还要劝你,在战场上接到任何关于我的坏消息,都不要相信。我有能力自保。”
他深深地看着我,温声道:“你和别的女人最大的区别就是格局开阔。我知道,你不稀罕我,我对你做的任何事,都让你为难,我也知道你很怕我,但我不是你想的那样。你为我做的忍让,我都看在眼里,我也在努力改变,变得让你不讨厌。”
这不是他第一次展现低姿态了,但这一次,我真的感受到了诚意。
一心软,忍不住提醒他:“今天在翰林院发生了一件事,你关注一下。”
他展眉一笑:“我在那儿也是有耳目的,不过你能提醒我,我很高兴。”
“那你会帮刘珏吗?毕竟是他发现了这个事。”
他满不在乎道:“帮他作甚?这种缺筋少弦的蠢货,在官场这么多年,连折子朝哪里送都不知道,只会硬着头皮往前冲,不吃大亏如何长记性?何况,他只是为了自己心中的正义,又不是为了我。”
这顿嘲讽简直就像打在我脸上的耳光。
我脸上火辣辣的,心里冰凉,“我比他强不到哪里去。”
“你和他怎么能一样?你既把我牢牢把控在掌心里,又抱得紧宜妃一系,若办成了西学,还将成为大清朝第一批本土西医的西席,受无数人敬仰。你是千百年来,太平盛世无人可及的女官。”
听他把我捧得这么高,我心里并没有特别高兴。
刘珏虽然不适合做官,却有几分真才实学,而且是少数踏实办事儿的人。这样的人少一个,就会补充一个贪官污吏。
将来留给我领导的烂摊子就越惨烈。
十四已经两天没睡觉了,出了宫就到我这里来,说了这么一笑会儿,眼皮就开始打架。
他强打精神道:“澳门暂时去不成了,等我回来吧。想着你在等我,我会速战速决的。”
“我不是,我没有。”
他装作没听见,展开双臂,无赖地笑:“明天我就要开始点兵,走之前没时间来看你了,让我抱一下行不行?”
那是当然不行!
他没强求,自我安慰道:“行,那就留个想头,回来再抱。”
临走要走了那幅画,说要挂在行军营帐里。
我捏了捏眉心,只想快点打发他走,“随便你吧。反正我反对也没用。但请你下次不要再从我这里偷东西了!”
他诧异道:“偷你什么了?钱不是给留下了吗!”
“我的书!”
他嗤笑:“我偷你书干嘛!”
不承认……
“行了,快走吧!”
他迈出一只脚又缩回来,“对了,你右边的邻居是你的大仇人,可小心点,别和他们来往。”
“大仇人?”
“论道输了被赶出寺院的和尚!你别看他手无寸铁弱不禁风,他的追随者可还不少呢!”
可不咋的,都是女粉丝!
公元1715年 5月14日康熙五十四年农历四月初一日 晴
十四出征前,前天发生在翰林院的辱官事件还是被捅到了皇上面前。
公然与理藩院、翰林院两个机构对立,当这个刺儿头的不是别人,是我那不怕得罪人的领导。
他主张将理藩院尚书保泰和翰林院掌院大学士撤职,严惩受贿官员,涉事较深的,发刑部重责,同时重赏刘珏。
理藩院是皇亲国戚的地盘,翰林院是清流的发源地。他这种行为,简直相当于政治自杀。
皇上震怒,先将事儿放在一边,一顿输出,狂骂雍亲王找事儿!
找事儿?
太荒谬了。
我相信以康熙这样的明君,一定能看出问题的根本在于吏治松弛、贪污成风,但他却选择打压真正为朝廷办事儿的人,来息事宁人!
哪怕象征性地整顿一下这股歪风也行啊!他没有!他甚至在朝堂上说,官员们只靠俸禄的确难养家,俄罗斯商人赚得都是大清子民的钱,拿点他们的也无所谓!
我领导在乾清宫外头从早跪到晚,最后被剥夺了所有差事,让他回家当个闲散王爷!
最终,只有几个泄露机密的官员被罢官。
对,仅仅是罢官,连抄家都没抄!赃款都不带追回的!
刘珏的下场,则和我预料的最坏结果一样:被冷漠忽视了。
这件事在朝野内外引发巨大的轰动,但舆论的风向却是称赞皇帝仁慈。
去他的仁慈吧!我讨厌他!
第 68 章
几经按捺, 还是没能克制去雍王府的冲动。
不单单是为了关心身心受伤的领导,更是为了表达自己的立场。
尽管我只是一个微末小官,我的立场对他来说可能一点也不重要, 但就是想让他知道:我将把性命和前途尽数交付,永远追随。
之前我站他, 是因为知道历史的走向, 现在我站他,则带着无论历史怎样变化,都不改初衷的决心。
他或许不是一个好相处的上司, 但一定是个好君王!
我这缕无牵无挂的孤魂,愿与他一起披荆斩棘、热血四方!
换上谭婆婆买的新衣服, 我牵上狗子, 趁夜色出了门。
几乎于此同时, 左邻大门也跟着开启,四个精壮小伙鱼贯而出,大剌剌冲到我面前。
当先的一个拱手抱拳, 语气却很冲:“夜色已深,大人孤身去往何处?”
我这才想起,隔壁搬来八个大头兵, 是十四特意从丰台大营挑出的好手。
丰台大营是旗兵营, 绿营是汉兵营。
旗兵就是八旗子弟, 要么和权贵们沾亲带故, 要么是权贵们的包衣奴才,换言之, 都是有背景的, 主要职责是护卫京师,福利待遇和社会地位都比绿营兵高得多。
因此嚣张跋扈者众多。
尤其是在汉人面前, 人均携带‘老子比你高贵’病毒。
他们搬到隔壁后,并没有和我打招呼,只有赵嬷嬷来敲过我的门。
她苦口婆心劝我搬到隔壁大宅子,被我拒绝后,退而求其次要求每天来为我打扫做饭,我也没同意。
要是真听十四安排,我就跟外室没什么区别了。
从他留下的银子中扣出我自己的存款,完全可以买一个甚至多个婢女,何必不清不白地用贝勒府的人?
金毛狂吠,我挠了挠它的脑袋,不冷不热道:“本官出门遛个狗,不行吗?”
几个旗兵恶狠狠地呵斥它,作势要踢它,把这怂狗吓得躲我身后呜咽。
都说打狗要看主人,看来这几人很不把我放在眼里嘛。
“大人想去,卑职不敢拦着,但我等奉命保护大人,不管大人去哪儿,都得跟着,还请大人见谅。”
我气笑了,十四是巧借保护的名义,明目张胆地监视我!
好啊,你有张良计,我有过桥梯。我就不信你人都不在这儿,还能把我困住。
提灯照着他们,我换了副笑脸:“怎好给几位军爷添麻烦,今儿确实有点晚了,这狗我先不遛了。不过,既然咱们还要相处一段时间,还是相互认识一下好,回头万一遇到什么事儿,我也知道该谢谁,你们说呢?”
为首的那个抱了抱拳:“卑职阿克敦,大人有事喊我便是。”
“好的,阿克敦,我记住你了!”我朝他们点了个头,拉着金毛退回家里。
翻出从未用过的笔墨纸砚,花了小半个时辰润笔,提笔,歪歪扭扭地写下一首《沁园春.雪》
接着又用羽毛笔写了封简短的信:
敬爱的王爷,前几日在圆明园浪费了您的湖笔徽墨,我感到十分羞愧。为了以后不给您丢脸,我决定好好练字,这是我照您的字临摹的一首不知出处的诗,斗胆请您指教。
公元1715年 5月15日康熙五十四年农历四月初二日 阴
诗和信是早上从东堂送去的,回信是下午来的。
我还以为,他现在愤懑忧虑,没工夫搭理我,没想到意念如此强大,内核如此稳定,效率还是一如既往得高。
随信而来的,还有两盒宫廷糕点大八件。即福字饼、禄字饼、寿字饼、喜字饼、太师饼、椒盐饼、枣花糕、萨其玛。
是以枣泥、青梅、葡萄干、玫瑰、豆沙、白糖、香蕉、椒盐等八种原料为馅,用猪油、水和面做皮,以皮包馅,烘烤而成的点心套餐。
可惜我不嗜甜食。于是一盒分给了郎世宁他们,另一盒留给居生。
展信,还是一如既往的淡雅清香,字迹朴实无华却兼纳乾坤。
“词很好,气吞山河,堪比东坡先生之赤壁怀古,志向抱负则更胜一筹。
你的心意我知,懂我者,亦只有你。但此词仅限你我二人知晓,断不可传阅旁人。
字很差,不可对外称照着我的字临摹的,切记。
你说过,人有所长,必有所短。你胸中有沟壑,腹里有乾坤,不必拘于小节。毛笔用不熟,不用便是。就算将来有需要,代笔先生比比皆是。
何况我观你近来忙得很,哪有功夫沉下心练字。上次我让你再汇报,你连个回音也没有!心要往一处放,劲要往一出使,贪多务得,细大不捐,徒劳无益。
另,还是要多读书。《战国策·秦策三》曰:“质仁秉义,行道施德於天下,天下怀乐敬爱,愿以为君王,岂不辩智之期与?”
敬爱岂可乱用?”
……
我送他这首词,是冒着巨大风险的,词中既有江山,又有各朝君王,再来一句‘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明显有鼓励暗示的意思。
以他现在的作风,装作不懂,甚至派人捉我回去拷问词作者也是有可能的。
但他没有,他说,懂我者,亦只有你。
可见他这时候确实很脆弱,很失望,很没有信心,很需要别人的认可。
同时他也很小心,连个称呼都要上纲上线,还嘱咐我不要把词给别人看。可见对我格外信任、包容。
他真的完全领会了我的意图,并且给予充分正向反馈。
我不由想起他扮作农夫,在田埂上揪狗尾巴草的模样,忽然觉得,连这几句说教都变得有点可爱了。
不过既然他都点出来,我不敢忽视,赶紧又回了封信,汇报了关于他在上一封信中提出的,那三个问题的思考,还请求他让八福把驴车送来。
这回用的称呼是:尊敬的。下署:不再穷酸的秋童。
公元1715年 5月19日康熙五十四年农历四月初六日 晴
选了这个良辰吉日,十四正式出征。
他前脚刚走,宫里就来人传话,宜妃要见我。
我的官服还没有做好,仍穿着西装进宫。引导我的,还是上次那个刘侍监。
因为常年躬身,他的腰背好像已经直不起来了,仰头将我打量了一番,笑道:“大人比上次见更有气场了,当了官果然不一样。”
我自谦了几句,忽听他又道:“奴才听说,造办处给您做了两套官服,一套男装,一套女装,男装威武,女装端雅。等大人穿上官服,想必风采更胜,就是探花郎也逊色几分。”
哈,叫我过去定夺了半天,最后男装女装都做了!
说的我都有点期待了。
这一次,承乾宫很安静。
宜妃化着淡妆,穿着便袍,在那棵老梨树下逗弄她的画眉鸟。
旁边有个眉清目秀的宫女捧着食盒侍奉,一见我走近就主动退远了。
“这个给我吧。”我向她讨来食盒,走到宜妃身边请安。
宜妃低头看了我一眼,笑道:“我就喜欢你这伶俐劲儿。”
我嘿嘿一笑:“能叫娘娘喜欢,是微臣天大的福分。”
她拍拍我的脑袋:“起来吧。来我这儿的,除了奴婢就是奴才,你是第一个称臣的。”
“仰赖娘年提携,秋童没齿难忘。倘能叫天下人知道娘娘的慈悲,微臣做什么都愿意。”
她没接我这话,轻叹一句,望着笼子里蔫头巴脑的画眉道:“你瞧它,年轻的时候声音又脆又响,在梨树上一叫,给整个院子增色不少。现在老了,叫不动了,占着这么好的春光,只会打瞌睡,让人看着就丧气。宫人们都劝我,把它送走,换一只新的。”
“会叫的画眉到处都有,陪娘娘度过一个有一个美好春夏的,只有这一只。衣服总会变旧,人都会变老。微臣从前听过一个说法,一个人真正的消亡,是这世上记得她的最后一个人死去。反之,只要一直有人记着她,那她就一直存在。记忆就是这样,只要载体还在,就不会消失。”
她怔忡了一瞬,眼神变得渺茫起来,神思似乎飘得很远。
过了一会儿才道:“你的想法就是新奇,以后要多进宫来陪我说话。”
我应着,她让我扶她进屋说话。
落了座,她打量着我道:“你恢复得不错,看不出受了那么大的磨难。”
又问我有没有吃大亏。
意思是,清白有没有被玷污。
我澄清了一下,她拍拍胸脯道:“万幸没有。是你的主保佑了你,多行善事果然有福报。”
“微臣也是这样想的。从回来以后,就一直想办一个慈善基金会,帮助更多穷苦之人,尤其是生活艰难的女人。”
我把基本成型的构思讲给她听,见她一直微笑颔首,便直接道:“无论是唐代的‘悲田养病坊’,还是宋朝的‘福田院’、‘安济坊’都在历史上留下过浓墨重彩的痕迹。这个基金会,我想取名宜慈善,请您做名誉会长,让您的名字和功德,千秋万代地传下去。”
她嗔了我一眼:“我哪有名字,不过是皇上的妃子。我也没有功德,不过是借皇上的光罢了。”
我心里一动,脱口道:“那不如叫康宜慈善!”
他日皇帝驾崩,只有皇后能与之合葬。而只要这个基金会能发扬光大,老百姓便只知道宜妃,不知道皇后。
宜妃眼睛一亮,矜持道:“皇上的年号岂能随便借用。”
我心想皇帝最爱以仁慈沽名钓誉,要是知道不用花自己的钱,就能赢得赞誉,高兴还来不及呢。
“若准了我,恐其他妃嫔也要效仿。”她还有这层顾虑。
我笑道:“娘娘放心,这个基金会只有我能办的出,而我只听娘娘的。”
她笑着点了点我,玩笑道:“若你成了德妃的儿媳妇呢?”
我斩钉截铁道:“不会有这个可能!”
她笑得更暧昧了:“听说你最近,在为个还俗的和尚跑动?”
不是……北京城没有秘密了吗?
我脸颊发烫,结结巴巴地解释道:“不,不是,娘娘以为的那样,只是他……他,他对我有,有恩,我……我想报答他……嗯,就是报答。”
“瞧你这害羞的小模样!”她哈哈大笑,眼泪都快出来了:“我倒要叫人打听打听,这和尚哪里比胤禵强。”
我站起来,又窘又急:“真不是,您千万别让十四爷知道!”
打着仗呢!
她笑了好久才平息下来,擦了擦眼泪道:“行,我先给你遮着。”
又道:“你的选择是对的,要想继续做官,就不能嫁给贝勒爷。不过,胤禵的脾气你是知道的,想摆脱他可没有那么容易。”
我给她跪了:“请娘娘帮我。”
她道:“要是你喜欢这个和尚,不如就趁十四出征,把婚事办了!”
我赶忙摇头:“不不不,我不想结婚。”
“怎么,你心里头还有别人?”
站在角落里的宫女都在偷偷摸摸看我。
我头都要大了:“没有!绝不敢欺瞒娘娘!”
她佯装生气白了我一眼:“那我可帮不了你了。”
不过仍叫刘侍监送我去样式房,还给了我两锭金子,“大清朝第一位女官,可不能这么寒酸,下次进宫,不可再穿旧衣旧鞋。”
行吧,我已经深深体会到了,在京城这地界儿想办点事儿,光有关系没有银子,还是要处处都看人脸色的。
刘侍监将我领到样式房。
我给管事太监塞金锭,他却死活不敢收,“您是我师哥送来的,哪儿敢要您的钱呢!”
我坚持要给,刘侍监道:“娘娘给您的钱,可不是用在咱们这些奴才身上的,给他壶茶钱就行了。”
与是我掏出一块碎银子给他,说明来意。
管事太监听后表情有些古怪,“您说的,是雷工的弟弟,之前在广源寺当和尚的那位?”
“对,您去过广源寺吗?那就是他设计建造的,如果需要面试,我带他来接受考校也是可以的。”
他讪讪地笑道:“瞧您说的,这人是您举荐的,又是雷家的嫡子,用不着考校!一会儿我便派人去请他。”
我朝他作揖,他赶紧闪开:“使不得!”
我叮嘱他:“还请公公帮个忙,别让他知道这事儿是我找的。”
他连连应着。
这件事一落地,我心里十分高兴,喜悦程度仅次于封官。
不过,这才是第一步,接下来我还要为居生解决四姝!
出宫后,我去取了定做的骨牌,又买了两坛好酒让人送到家。
到家时却看到八福架着驴车,正在门口等着。
终于!可以告别步行丈量北京的生活了!!
曾经被我嫌弃的驴车,现在在我眼里和BMW没有区别!
八福拿开门槛,把驴车牵进院子里头,然后卸下驴身上的绳套,栓到树下。又从车底下掏出一个食槽,放到驴身边,不时回头看看我:“大人,养驴挺费劲的,得给它搭个棚子,还得准备草料、打扫他的粪便,你做得来吗?”
说话间,驴子就拉了一串。
我捏着鼻子,艰难道:“好像不太行。”
他道:“听说你现在有钱了,要不买几个奴婢?”
我道:“是要买的。”
他主动请缨:“这事儿交给我吧!”
我摇摇头:“不用了,我已经挑好了,差不多明天就能过来。”
他眼睛一瞪:“您这人脉,这速度,着实令人佩服!从哪儿买的?”
我喜滋滋望了眼隔壁,笑道:“巧了,隔壁主顾正想把家里的丫头卖出去,我准备接手。”
“哦!”他表情也有些古怪,不过没多说什么。
安顿好驴车,才道:“车夫老徐头每天卯时来驾车,您在家等着就行。”
我心念一动:“把驴车放他家不行吗?”
“那可不行,您的专属座驾,要让别人坐了怎么成?”
我一想也是。人就是这样,要是有条件,连车也要独占,更别提爱人。
“对了,王爷让我问问您,点心甜不甜?”
啊这……我一口没吃,怎么答他!
第 69 章
“怎么, 这点心是王爷亲手做的?”
我领导说我懂他,我承认,这几次我俩配合得很默契, 我也能理解他现在的心情,但, 我并不是他肚里的虫, 不可能猜中他每一个想法。
比方说,赏赐食物这件事,就很让我费解。先前的糖雪球还可以说一时兴起, 手边有啥就给啥了,这次的点心明显不是他吃剩的。甚至我刚拿到的时候, 还冒着热气。
我也打听过, 大八件作为京城点心的代表, 经常被当作礼物送给外地进京的人。我寻思,可能是王府刚好做了新的,他觉得我这个外地人没吃过, 才让人包了两盒给我。
万万没想到,送完还会追着要评价!我实在不理解这过分强烈的分享欲。
八福哈哈一笑:“当然不是!”
“那?”
八福摇摇头:“小的也不知道,王爷让问的。”
这就难办了。
要是他知道我都送人了, 会生气吗?
应该不会……要当皇帝的人, 怎么可能这么小心眼。
也许会!毕竟他都追着问评价了, 可见很重视。
要不我还是撒个谎吧……别在这节骨眼上寒了他的心。
于是我道:“挺甜的。”
防止日后露馅, 还给自己留了个后手:“不过我胃不好,吃多了甜食会反酸, 所以大部分都和其他人分享了。”
八福面色古怪:“您真的吃了吗?”
刹那间我后背上起了一层冷汗。
此前种种疑惑全都浮上心头:他点出过我在衣食住行上面临的种种考验, 知道我最近忙的没时间练字,此刻又借点心事件来点我……
他在我身边安插了眼线!是谁?!在哪里?!
片刻间捋不出来, 但一腔沸腾的热血先凉了下去。
我终于从他的‘甜言蜜语’中清醒过来:雷霆雨露都是上位者操控下属的手段,在通往皇位的道路上,他如履薄冰,不可能对别人交付真心。
我还是太天真了。
“好吧,我说实话吧,一点都不甜!”我无法抑制心中的委屈和怨愤,语气生硬。
“怎么会……”
我直接打断他:“告诉王爷,我不喜欢吃零食,只喜欢珠宝玉石!还有,我就是喜欢穿漂亮衣服!”
八福被我堵得面色涨红,小心翼翼地问:“您怎么生气了,是不是小的说错什么了?”
我摆摆手:“快回去交差吧,我这儿还有事儿要忙,就不招待你了。”
他走后,我在院子里站了好久,始终打不起精神去做计划好的事儿。
满腔的情绪无处发泄,只能把吉他拿出来,一遍又一遍地弹奏那首《梵高先生》。
直到夜深了,隔壁传来春雨般淅淅沥沥的木鱼声,才渐渐抚平心中起伏。
公元1715年 5月20日康熙五十四年农历四月初七日 晴
天一亮,我就敲开了隔壁的门。
开门的是化佛,她漂亮的大眼睛下挂着两团黑晕,看样子也没睡好。
我心里有几分过意不去,不过联想到那天晚上她和峨蕊出现在我家的速度,心里有个不靠谱的猜忌,并没有对她客气,只问:“你家少爷在不在?”
她掩口打了个哈欠道:“在的。昨晚少爷睡得晚,今天早上起得稍迟,这会儿应该在洗漱。”
“麻烦你去通报,我要见他。”
我想,今天他该去样式房上班了,得在他下班之前解决四姝的去处,不然劳累了一天,还不能回家休息,得多辛苦啊!
她很听话,哎了一声,利落地去了。
每天来拜访居生的粉丝很多,男女老幼都有,大部分都被拦下了,便是王公贵族,也没那么容易进这扇门的。
很快,我就被引到正厅。
雷先生已经收拾妥当,微侧身,背对我站在晨曦中。
他今日穿得很正式,通身罩着一件珠光白的锦袍,腰上系着一条嵌玉的祥云纹腰带,将细长的身姿勾勒得风流俊雅。晨光给他起伏有度的侧颜镀了一层金边,仿佛天神下凡一般。
看到他振作起来,我心里油然升起巨大的成就感,只觉得多日奔波都收到了最好的回报,心情也不由自主地雀跃起来。
我一步步靠近,故意不说话。
直到还剩下一臂的距离,他才沉不住气地叫住我:“秋大人!”
“哎!”我驻足,却往前探了半个身子,歪头笑看着他:“雷先生,没有你这样待客的。你得坐在主位上,然后请我坐在右手边的宾位,再叫人给我上茶,等我们谈得差不多了,才可以起身送客。”
化佛就在旁边等着吩咐,南极小动物群死二而尓武救一司企整理本文,每天更新欢迎加入他下意识地朝那边看了下,薄薄的耳朵被红晕染透,不自在地清咳了一声,干巴巴道:“你……你退后些。”
“哦。”我忍着笑站直,“那我可以自己找座吗?”
他绷着嗓子嗯了一声,接着转向另一边,淡淡吩咐道:“给秋大人上茶。”
“不加奶,不加糖。”我坐在宾位上,却没把自己当外人,吩咐完忽然想起前两天送过来的大八件,心念一动,脱口道:“我送的点心,你吃了吗?”
屋里只剩我们两个,他缓缓挪到主座上,神色也慢慢恢复正常,点了点头道:“多谢……”
从最初连个苹果也送不进来,到现在肯收我的点心,我们之间的距离终于在我的努力下一点点缩小了。
我深感欣慰,鬼使神差地问:“甜不甜?”
他抬眼瞥了我一眼,脸色有些不自然,犹豫了一瞬,低声道:“不太甜。”
啊……怎么会?
我现在的反应竟然和八福当时的反应一样……
这真是个神奇的巧合。那雍亲王听到反馈会怎么想呢?
随他好了!
我甩掉这些让人疲惫的揣摩,专注地看着居生:“其实吃太多甜的对身体不好。容易发胖,还容易得富贵病,以后你也不要多吃,好不好?”
居生微赧:“秋大人……”
明明之前单独相处过一次,交流也算顺畅自然,怎么还这么拘谨生疏呢?
我含笑看着他:“我单名一个童字,父母希望我一生历经千帆不失童真,我也不想长大,想做一辈子无忧无虑的大儿童。你别叫我大人,叫我的秋童行不行?”
他眼神一软,嘴角却一绷:“不……合适。”
“要不咱俩公平交换一下,我也不叫你雷先生,叫你生默。”
他脸瞬间红了,扭过头道:“在大清,不能这样直呼别人的名字,同辈之间可以称呼对方表字……”
正在这时,谭婆婆来了,见居生坐在屋内,吃了一惊:“哎呀,少爷,你怎么还没去点卯?”
居生顺势站起来,看了我一眼道:“秋大人有什么事情,直接与谭妈相商即可。家中大小事,她都可以做主。”
“雷先生要去哪里点卯?”我跟着站起来,装作诧异的样子。
谭婆婆喜道:“少爷现在给皇上办差呢!”
“是吗?当官了?”我喜滋滋看着居生。
居生轻轻摇头,道:“只是为皇家修建园林的临时掌案罢了,并无官职。”
“至少是你喜欢的事业,而且还是行业最高机构,恭喜!”
许是被我发自肺腑的喜悦感染了,他也微微一笑,接着轻轻颔首,道声多谢便要走。
我赶紧拦他一下:“我也没什么大事儿,就是看中了你家这几个婢女,不知道你舍不舍得放?”
他微微一愣,旋即明白我这么做是为他解围,目光动容而神色复杂,轻声道:“你不必……”
我固执地挑眉。
他大概不想与我争论,轻轻一叹,最终只道:“请大人与谭妈商定吧。”
说罢便逃也似的离去。
谭婆婆的眼神在我俩之间来回转了一圈,也叹了口气,“小秋,你真要买这四个丫头?”
我点点头道:“婆婆你放心,我买了她们,仍叫她们给你帮忙,只是不再住在这里。”
“那你这又是何苦呢!我已经吩咐过,不让她们打扰少爷……”
看来居生受过骚扰,而且找她抗议过。但如果吩咐有用,他怎会继续早出晚归得躲着她们?
我倒没说透,只说自己确实需要人帮忙。
谭婆婆一方面确实心疼居生,一方面也可怜我,愁道:“你那院子只有三间房,怎么住的开?”
“您放心,我把左邻大宅也租下来了!”
与阿克敦交锋的时候,我便想到了这个两全的法子。十四留下那么多人旗兵,名为保护,实则监视,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和我交往的人,心里能不发毛吗?
为了慈善基金会,我又不得不去应酬。如果十四这个偏执大变态回来再一一报复他们,以后我在京城的路就彻底断了。
我得分散这些旗兵的精力,为自己争取自由空间。
买下四姝,让她们住到隔壁,即便什么都不做,也能让这些荷尔蒙旺盛的男人们骚动起来。
谭婆婆这才将四姝的卖身契和交易票据拿出来,我想额外付十两银子给她,权当她这段日子接济我的感谢费。
她死活不收:“左邻右舍相互帮衬是应该的,以后你那边人多了,老婆子说不定还得麻烦你。”
我想也是,相互麻烦,才有来往!
“对了婆婆,雷先生喜静,不喜生人,你可以先不买家丁,我那边还有几个壮丁,可以干些体力活,用的时候只管去左邻叫人。”
“这……我能叫得动?”
我笑道:“谁敢不听你指挥,我叫化佛几个不搭理他们。”
以四姝的魅力,收拾几个兵痞子还是绰绰有余的。我完全相信,用不了几天,这些人就得为她们争风吃醋。支使他们干点粗活,还不是手到擒来。
而我只要掌控好她们,就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支配这些旗兵。
四姝是不愿意走的,尤其是莲心、翠螺。拉着谭婆婆的手哭哭啼啼,谭婆婆听得心软,找我商量:“要不,留下两个?”
我当然不可能答应。
谭婆婆只能嘱咐她们:“以后要听秋大人的话。”
趁着收拾行囊的机会,莲心偷偷摸摸去了趟居生的书房,出来的时候正好被我瞧见。
她丝毫不觉得羞耻,理直气壮道:“我给公子留了根钗,让他以后还能记着我。”
我没计较她这点小心思,“走吧。回家。”
我的出租屋,本就是从雷家隔出来的,本来是一间大厅,拆分成了三个功能区,每个房间都不大。而且客厅也没有那么多凳子,我只好带着她们站在老榆树底下做动员演讲。
其实这段时间以来,她们对我一直很热情,也很关心,我心里是很感动的。
只不过,此前我们没有利益冲突,现在,我把她们从豪门带到寒门,还阻隔了她们接近‘男神’的路径,难保她们心里没有怨气。
我比从前更客气些,笑道:“峨蕊、翠螺、莲心、化佛,我知道你们不舍得离开雷家,但我不会拘你们太久,短则十天半个月,最长几个月,就会放你们自由。到那时,你们想嫁人,我会赞助一笔嫁妆,想回雷家,我不拦着,想留下,我也欢迎。在这几期间,麻烦你们先照顾我一段时间,我们吃一样,穿一样,有福同享。”
莲心翻了个白眼,冷哼道:“说的好听,你把我们买来,不就是怕我们着了少爷的眼,挡了你的道吗?几个月后,说不定你就成了雷家少奶奶,我们可不就只剩自谋生路这一条路!”
峨蕊撞了她一下,她不以为意,还大声道:“吃一样,穿一样,也好意思拿出来说。你自己过得什么日子,能和雷家比吗?给几个铜板就叫嫁妆,也不嫌寒酸!”
好啊,有怨气提早发出来,是好事儿。
我看翠螺也有不忿之气,点了她的名:“去屋里给我搬一把椅子来。”
她是最柔弱纤细的一个,有着年小姐那样弱柳扶风的气质,大概是从未做过重活,听到我吩咐,竟一扭头道:“我搬不动!”
想要四姝发挥我理想中的作用,就不能让她们抱团和我对着干。否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还不如现在直接开了她们。
我没有精力放在家宅内院,得从她们内部挖掘一个听话的,代我管理。
选谁呢?我看向剩下的几人,笑着问:“谁搬得动?”
化佛刚想动,就被莲心拽了一把。
峨蕊站出来说:“大人,我去吧。”
我不动声色地点点头。
那把梨花木太师椅是前房主留下的,很沉。我刚搬来的时候试着搬动,没有成功。
然而峨蕊却轻轻松松搬出来,安置在我身后:“大人,请坐。”
我坐下,又给了化佛一个机会:“能帮我端杯水吗?”
莲心鼻孔朝天,冷嘲道:“一个不入流的小官,好大的架子!”
我没理会,只看着化佛。
片刻后,她终于甩开莲心,去屋里捧了杯水,递到我手里,“大人,请用。”
我没有喝,扬手泼在莲心头上。
她惊叫一声,又哭又闹。
翠螺也嚷嚷起来:“大人,你怎么能虐打奴婢,难道一点都不在乎自己的官声吗?”
“我的官声不劳你们费心。”我悠然坐着,淡定地她们:“我不是谭婆婆那样的软耳根,也不是雷先生那样的善心肠,我把你们当姐妹,不是当祖宗。”
莲心红着眼将我瞪着:“天子脚下,谁没个有权有势的亲戚,你不过是个外来人,别欺人太甚,否则……”
这还真是意外收获,我饶有兴趣,“你家亲戚是谁,现在拉出来遛遛?”
“说出来吓死你!我是……”
化佛赶紧捂住她的嘴,“大人,您别同她计较。我们从前的主顾太纵容她了,才养成这么一个烈性子,奴婢以后多约束着她点。”
“我一直很好奇,什么样的门户,能培养出你们这样的奴婢。化佛,你不要拦她,让她说。”
化佛自知失言,神色一变,忙找补道:“大人,从前的事儿就让它过去吧,现在我们的卖身契在您手里,要打要罚,全凭您发落。不管是前主顾,还是官府都不干涉不了,您就别跟奴婢们一般见识了。”
这个时代的主从关系是随着买卖两清的,而且被卖后不议前主也是仆从的职业道德。
我想了想,没再追问前雇主的事儿,只盯着莲心道:“我在大清确实没什么根基,但也不怕得罪人,反正虱子多了不怕咬,你不妨就告诉我,你这个吓死人的亲戚是谁,兴许,我看他的面子,对你更好些。”
莲心呸了一声:“我偏不说,你要是敢磋磨我,我便叫他治你难堪!”
“好吧。那这样,其他三个人都住到隔壁大宅子里,你就和我住在这里。左边那个厢房还空着,你就住那间。你每天也不用干别的,就伺候我的狗和驴。”
“你敢!”莲心想扑过来想撕我,被其他几个人拦住。
我站起来整了整衣裳,“我等着看,看你哪天忍到极限!”
说罢,将她仍在这里,带上其他三人,来到左邻。
赵嬷嬷开了门,寒着脸道:“这几个小蹄子哪来的?听着你那院子吵吵嚷嚷,怎的,她们惹你了?”
“哪有,这几个都是我的好姐妹!”我揽着化佛进了门,见阿克敦正在院子里擦刀,不禁赞道:“军爷,好刀啊。”
他没理我,机警地扫了化佛她们一圈。
翠螺被他看得浑身一哆嗦。
挺好,看来双方还能相互约束。
“赵嬷嬷,把贝勒爷给我留的房间收拾一下,让我这个几个姐妹住进去。”
赵嬷嬷不同意:“这怎么能行!”
我晃晃她的胳膊:“嬷嬷你说,你以后还能回贝勒府吗?”
她估疑地看着我:“什么意思?”
我笑笑:“我要是不帮你,怕是你要在这里孤独终老喽。”
她瞪了我一眼,不情不愿地引着几个姑娘往后院走。
我嘱咐道:“饮食和服饰也按照给我的标准供给!”
赵嬷嬷折回,低声质问:“你到底想干什么?”
“没什么,天干物燥阳气太盛容易着火,得调和一下这宅子里的阴阳风水。”
阿克敦忽然扬声道:“大人不会是想让这几个娘们牵制我们的注意力,好浑水摸鱼吧?”
我哈哈一笑:“别开玩笑了,阿克敦。你们是来保护我的,我还能拿自己的性命当儿戏吗?何况你们旗兵的定力,我还是信得过的。”
信得过个屁。旗兵吃喝嫖赌欺负汉人,名声臭的烂大街,谁不知道!
我让三姝帮着赵嬷嬷准备了一桌下酒菜,叫人把我买的酒扛来,邀请八个旗兵上桌。
阿克敦大约很想知道我想耍什么花招,又对自己的定力很有自信,于是大剌剌地坐下,仰头先干了一碗酒。
化佛接着又给他满上,朗声赞道:“军爷好酒量!”
阿克敦身边的旗兵大喇喇道:“你想把军爷灌醉了,带让秋大人溜出去吧?”
化佛并不争辩,倒了满满一碗,送到自己嘴边,爽朗笑道:“这高粱酒还能醉人?我不信!”说罢仰头喝尽,又在旗兵目瞪口呆的注视中连喝了三碗。
“好!”旗兵们兴奋拍桌,场面顿时热络起来。
化佛将碗倒扣,神色不变,“军爷,您看,这救不醉人。”
阿克敦脸色泛红,有些尴尬。
“我们姐妹几个是秋大人的婢女,只因隔壁住不开,才住到这里,给诸位军爷带来不便之处,还请多担待。”
阿克敦看了我一眼,好像在说,你从哪儿找这么个人才?
我表面淡定,心里其实又惊又喜。
眼见化佛这么能喝,旗兵们也拱着峨蕊和翠螺喝酒。
她们两个应该是不擅长,一直拒绝。
旗兵们不依不饶,借酒起哄,眼看峨蕊和翠螺就快抵不住了,我重重地拍了把桌子:“诸位军爷,这几位名义上是我的婢女,但我把她们当妹妹待。她们都是清白姑娘,不做陪酒的事儿。你们得对她们客气些。当然,要是后面成了朋友,小酌几杯也未必不可。”
三姝年轻貌美,旗兵蛮横霸道,要是我约束不当,她们很容易吃亏。我张罗这个饭局,一是为了让他们尽快认识,二是,把该交代的事情交代好,尤其是丑话。
“要是哪个妹妹受了欺负,诸位可别怪我跟十四爷告状。戈尔代是怎么废的,大家应该都清楚吧?”
场面一下子冷下来。
阿克敦面色一变,粗声粗气道:“我们都是粗人,还请大人把这些细瓷拿走!”
化佛十分伶俐,不用我发话,便笑盈盈道:“军爷,我看你好像醉了。”
此时她脸颊绯红,眼神迷离,酒晕刚好。
阿克敦低头一看,整个人都呆住了。
这一晚,化佛她们顺利入住。
我去她们的寝室转了一圈,各种陈设竟和缈琴院相似。十四真是魔怔。
我再次嘱咐她们:“不必怕他们,谁要是敢轻薄你们,只管告诉我!”
化佛问:“那您究竟想让我们做什么?”
“咦,阿克敦不是说了吗,牵制他们的注意力,好让我浑水摸鱼!”
她们面面相觑。
1715年5月21日康熙五十四四月初八阴
大门被敲响时还不到凌晨五点。
迷迷瞪瞪去开门,却在微薄的晨光中看到八福脸上挂着讨好的笑。
“ 大人,今天是浴佛节,王爷让您去拜佛。”
……
我稍微表达一下不满,雍亲王就气疯了?
竟让一个天主教徒去拜佛?!
第 70 章
康熙皇帝不信佛, 所以京城寺院极少,有也很小。
西直门外高梁河广源闸西侧,有一座修建于万历年间的寺庙, 叫永安禅寺,规模不大, 香火很旺。
天刚蒙蒙亮, 寺庙门外就排起了长队。善男信女捧着香烛、炒熟的豆子、拎着鸟笼兽笼等,等待入寺浴佛。
浩渺的钟声从远处的高塔上传来,我的小毛驴仿佛受到了指引, 引吭嘶鸣,撕裂的声音和噗嗤噗嗤不断落下的驴屎, 引得周围人纷纷投来嫌弃的目光。
我扶着一坨沉重的假发, 从车上跳下来, 叫八福先把这丢人现眼的驴子牵走。
他想看着我进了寺庙再走,递给我一片腰牌,“大人, 您拿着这个找守门的沙弥,他会让您先进去。”
我没接,“排队吧, 我又不着急。”
虽然我今儿穿得汉服, 还戴了云鬓假发, 一副从未示人的淑女模样, 看上去没有半点‘洋人’的影子,但我毕竟代表天主教, 砸过佛教的场子。现在突然出现在人家的地盘上, 难免心虚,生怕一进去就被揪住领子扔出来。
我问过八福, 王爷为什么叫我来拜佛?
他说,以往府里有人犯错,王爷都让先去拜佛,拜完回来认错,态度虔诚则免罚,不诚则加倍罚。
我又问他是怎么给王爷回复的。
他说,一字不漏,完整复述。
我觉得他有点缺心眼低情商,他却谨慎地说,没人敢欺瞒王爷。
看样子以前吃过亏。
如此我也只能自认倒霉,谁叫我没管住自己的脾气呢!谁让我摊上一个喜怒无常的上司呢!
前几天还说懂我者唯有你,送热乎乎的点心。一翻脸就让我到竞争对手的地盘上自取其辱。
排队的人大多都有所求,有的求健康,有的求财运,有的求姻缘,还有的求子嗣,只有我满脸迷茫。
我好像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又好像不知道。
苦苦排了两个小时的队,才得以进入寺庙。我小心翼翼地混在人群里,被人流带动着来到大雄宝殿。
宝殿内,浴佛礼仪正要开始。僧众搭衣持具,按东西序位次分班而立,香客们也同样分成两队。
磬音中,两位身穿袈裟的高僧抬着佛像从经楼来,主法僧居后,侍者随行,同声唱念“南无本师释迦牟尼佛”,缓步进入大殿,安放到盛满水的金盆中。
之后主法僧上香、展具、顶礼三拜,唱赞:“天上天下无如佛,十方世界亦无比。世间所有我尽见,一切无有如佛者。”
他唱一句,殿内的僧人便跟着唱一句,香客齐刷刷全跪倒,一唱一叩拜。
虔诚的祈祷,仿佛随着淼淼香火,盘旋而上,直达九天。一股无形的力量,把所有人的灵魂暂时从肉*体中抽取出来,让人不知不觉,摆脱了尘世间所有的烦恼。
人在什么情况下才把希望完全交给神明?
这是我在热内亚的天主教堂内就一直思考,却不得解的问题。或许是因为我从未面临过真正的绝境吧。
那我的领导为什么笃信佛教呢?
身为皇子,他遇到过自己甚至皇上也解决不了的绝境吗?
浴佛仪式结束后,香客们又排起了长队讨要浴佛水。
我这个假信徒悄然溜走,去赶后面的斋会。
所谓斋会便是吃素斋,从早晨到现在,我早已饥肠辘辘,因而走得很急。
没想到转过大雄宝殿,却见方丈陪着我领导,信步朝这边来。
于红男绿女中,他身穿一件玄色长袍,搭配白色腰带,戴着同色卷白边、中间镶嵌一颗红宝石的六合帽,器宇轩昂,风神飘洒,实在很突出。
我赶紧刹车,往后一撤,躲在了廊下的柱子后面——隔着十几米匆匆交了一面,他是近视眼,我又打扮成了寻常汉女模样,肯定没认出我!
我现在不想同他会面,因为我还没想好怎么认错!
不,我还没想清楚自己到底错哪儿了!
余光瞥到他们掠过我,直奔大雄宝殿,我这才舒了口气。也不想吃素斋了,只想赶紧跑路。
还没到门口,就被八福逮住,“大人,你去哪儿?法会还没开始呢!”
“什么法会,和我没关系!我已经按王爷的要求拜完佛了!走走走,回家吃饭去!”
八福不情不愿地跟着我走,嘟囔道:“这就走吗?这里的素斋可好吃了,在这儿吃不好吗?”
我连连摇头:“环境不好,有点压抑!”
八福不放弃地劝我:“你是嫌人多吗?斋房也有雅间,持王爷的令牌……”
王爷的令牌哪有王爷的脸好用!你还不知道他本尊亲自来了吗?!
我打断他:“你快去牵驴车,回去我请你去梦霄楼吃大餐!”
“好吧……”他眼睛一亮,碎碎念道:“那居生法师最后一次讲经不听就不听了吧……”
“等等!”我怀疑自己的耳朵:“你说谁?”
“广源寺的居生法师,这次法会,方丈邀请他以俗家弟子的身份来讲经,听说是去年浴佛节说好的。”
我吃了一惊:“他真来了?”
八福点点头道:“是啊,刚才我看到他和本寺的一个大头和尚往后面大禅堂去了。”
心脏怦怦直跳,我不由得替居生紧张起来,论道之后,广源寺以他为耻,其他寺院的和尚也经常堵在家门口辱骂他,他来讲经,不会被欺负吧?
这人怎么傻!即便是说定好的,现在已经还俗,哪有义务帮他们讲经?
“大禅堂在哪儿?”我实在放心不下,还是决定去盯着点。
大禅堂里没有多少香客,大部分都是本寺及外地赶来过节的散僧,僧袍的颜色、样式都五花八门。
在黄金塑成的佛像下,摆着一个蒲团,目前还空着。
“智空方丈糊涂,怎么让一个背弃佛祖的假和尚,来给咱们这些真信徒讲经!”
“就是!从前他说四大皆空,现在他屋里四大美女!从前他倡导苦修恪守五戒,现在夜夜笙歌,日日宣淫,咱们也不知道该听他,还是学他!”
“也许他是来劝我们还俗回家的。”
“嘘,小点声!他女弟子众多,小心惹上一身骚!”
真是污眼看人脏!寺庙里果然藏污纳垢,什么人都有!我恨不得一人给他们一脚!
然而这边息了声,那边却蓦地爆发出一阵充满调侃意味的大笑。
一个和尚满面通红地站起来,愤愤道:“谁说参佛非得苦修!金粟如来维摩诘家有万贯,奴婢成群,享尽人间富贵,照样修成大菩萨!成不成佛,和心诚不诚有关,和悟性有关,与身在何处无关!居生法师从小长在寺院,从未见过人间本色。不像尔等,自污浊中来,勤奉一生才能洗净罪孽。而他历经七苦,归来便成真佛!”
我想给他鼓掌!
可这时,大禅堂内却忽然安静下来。
只见方才主持浴佛节的主法僧将居生引入堂内,恭恭敬敬地请上佛像下的蒲团。
以居生的水平,就是给三千个和尚讲经也不怯场,但此刻,我分明感到他半掩在袖子里的手,紧紧扣着,关节发白。
他今天没穿那件珠白锦袍,换了件极像僧袍的素衣。没有袈裟增彩,身后的佛像亦赠与他万丈光芒。
在我眼里,他就是现世佛陀。
在主法僧的震慑下,下面一片安静,但眼神大多挑衅,轻蔑。
主法僧先铺陈了一段,主要介绍居生在佛经上的造诣,以及请他回来的原因,想给居生一个自辩的机会。
可居生不善言辞,不愿自辩,直接闭上眼道:“今日我讲《大智度论》第十六卷。”
啊!《大智度论》!是我在论道上攻讦他的那一段吗?
他是早就知道怎么反驳我,还是后来默默研究的?
若是早就知道,那便令我越加羞愧!若是后来研究的,那便说明他对那次成败还是很在意的,我很不安!
“《大智度论》里面说,天道众生,最大的苦恼是在享受完天道的福报之后,就会经过天人五衰的阶段,再度堕入六道轮回中,甚至有的比人道众生堕落的都深。
……
可见修道,非常难。有没有一条易行之道呢?只有一条:念佛求生净土极乐。求生净土极乐的人,不要那么深的定,小小的定把烦恼伏住了,就能带业往生。所以这个法门殊胜,这个法门十方一切诸佛没有一个不赞叹,我们要明了。明了之后,选择这个法门,到极乐世界自然一切法门就圆满、就通达。所以我们只有一个目标,迈向极乐世界,亲近阿弥陀佛。”
他讲的非常深奥,用了很多佛家术语,我这个门外汉听得很艰难,也记不住。
只能确定一点,他讲的,就是我提的那段!
他惦记的,不是自己的清誉,而是那时没能为台下的僧众解惑!
这才是他答应来讲经的真正目的!
可惜众生愚钝,不能理解他的慈悲。
当即有个僧人站起来叫喧:“既知何解,你当时怎么不答!是着了那个女神父的道儿吗?”
一石激起千层浪,更多人站起来质问他。
面对众人的围攻,他一如当日,沉默不辩解,站起来拜了拜身后的佛像,便要离去。
“你别走!说清楚!”忽然有人拉住他,将他拉得一个趔趄。
我霍得一下站起来,刚要冲过去,忽然被人拉住。
“放开!”怒气冲冲回头一吼,才发现是我领导。
我从未见他脸色如此可怕。
“出来。”
短短两个字,刹那间把我一腔激愤浇灭。
我扭头望一眼居生,却见八福和主法僧已护着他离开。
再转过头,我领导也大步迈出了大禅堂。
我心里一紧,莫名其妙地害怕起来,双腿发软得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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