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1 章
出了大禅堂, 外面人乌泱乌泱,他越走越快,我越跟越远, 心里也越来越没底。
慌乱之下,一错眼就找不到他的身影了。茫然环顾, 再定神, 他却在前面不远的地方回望着我。
人来人往,清修之地难得如此热闹,他身上却带着几分难以融入的寂寥。
那个眼神充满失望。
我记得, 高考前班主任把最后一次模拟考的成绩单递给我时,就是这样看我的。当时我只是从年级前五, 掉到了年级第九。
如果说, 他也是爱之深责之切, 我是不是太看得起自己了?
我赶紧小跑两步追上去,跟他进了一间小佛堂。
刚果儿等侍卫在门口把守。各个都谨守本份,像大雄宝殿里的十八罗汉雕塑一样目不斜视。没人顾念之前的交情, 给我任何眼神提示或安抚。
要是戈尔代或苏和泰,高低也要调侃我一两句。
我领导是怎么把他这些下属收拾得如此服帖甚至机械的?
我可不能被驯化成这样!
这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被他的情绪牵引, 险些丧失立场。
我是愿意为他卖命, 却不愿意出卖灵魂!
他对我的监视监听就是很过分, 我不能生气吗?为居生出头是我自己的事儿, 我不能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吗?
我哪里有错?
不行,我不能被他牵着鼻子走, 我得掌握主动权!
一进门, 抢在他发难之前,我就试图引导谈话的方向道:“前些日子听说王爷抱恙, 我担心极了,当下就要去王府探望,可惜因为一点小意外没能成行,现在看到王爷身体康健精神饱满,真好啊!”
没想到他定力非常,冷冷看了我一眼,板着脸道:“跪下。”
……?!
我心里有点抗拒,犹豫了一瞬,终究被他积威所慑,噗通一声跪在他脚下。
“让你跪佛!”
他的语气有点绑不住的浮躁,像被我的冥顽不灵气坏了。
我抬眼飞快得瞟他一眼,他一脸寒霜地瞪着我:“没听见?”
“听见了!”我赶紧挪动到佛像下的蒲团上。
小佛堂里只有一尊阿弥陀佛,佛像下只有一个蒲团。
我跪着,他站着。
“王爷……”
良久,没听到他的动静,我微微挪了挪膝盖,扭身看他,再次尝试为自己争取正当权益。
眼神与他一对就哑火了。
他正看着我出神,眼神复杂难懂,但我可以确定,有杀气!
不是吧,我做了什么让他动了杀意?!
他很快收回眼神,举步从香案上挑出三支香,在香烛上点燃,而后插到香炉里,对着佛像拜了拜。
这时候还不赶紧训话,拜佛做什么?抑制杀意吗?
我吓得大气也不敢出。
拜了三拜,还低声诵了几句佛号,他才凶巴巴地质问我:“让你来拜佛,你干什么来了?”
我还以为要从点心甜不甜开始算账呢……
他不提,我也自动略过,克制着发颤的嗓音,反复斟酌着道:“按王爷的吩咐,参加浴佛节,拜佛,拜完感觉自己未开窍,想得到更多启示,就去法会上听经。”
他毫不留情地戳破我:“是去听经,还是看讲经人?”
“当然是……”
等等!他为什么笃定我是去看讲经人!就算是八福,也以为我是慕名去听经而已!
我没有冤枉他!他绝对监视监听我了!我和居生的来往他了如指掌!
为什么赏赐点心?此刻我才彻底明白,那晚从圆明园回来,我在门口遇到居生,他踩烂了我的樱桃,因此要赔我点心,当时我说不爱吃甜的!
所以他赏了点心,而且是不甜的!他就是想提醒我,我的一言一行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怎么可以这样侵犯别人的隐私??
我脸上火辣辣的,一股火山爆发般的怒气冲上大脑,直接熔断了维持生存本能的保险丝。
我猛地站起来,怒视着他:“经我听了,人我也看了,哪里不妥,请王爷明示!”
他好像被我的反应震惊了,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我对王爷一片赤诚,以为王爷对我与旁人不同,原来都是我自作多情!”情绪太激动,不察觉眼泪飙飞,吼声也带着明显哭腔。
丢人!我背过身去胡乱在脸上抹了两把,回身准备继续声讨,这才发现他掏出了手帕。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别哭了!”他神色微僵,眼里有几分不自在,把帕子往我跟前一推。
我没接,用手抹泪,克制不住双唇发抖,“我这样一个孤苦无依的人,有什么好防备的?教廷把我当工具,十四爷只想将我禁锢在后院,其他人只想让我出力、分享我的胜利,只有王爷教导我,为我创造实现自我价值的机会,我以为您是懂我的,我以为我们是双向奔赴的……”
他眉头一拢,表情明显软化了,捏着帕子快步朝我走来。
我抽泣了一下,继续道:“……的上下级。于公,我没有半分保留,无论王爷提什么要求,我都会不遗余力,不管有什么想法都会第一时间汇报给您。我自以为做得无可挑剔。”
“于私呢?”他生生刹住脚,面上有几分尴尬,半转过身子看着佛像遮掩,从眼角斜睨着我。
我真想不到他能问出这样的话!
难道没有私人生活才能当你的忠臣??
“于私,我……我绝不会做任何有损王爷的事儿!但我始终是个人,我有七情六欲,对一些事儿有自己的态度,请王爷给我多一点点信任,把这点空间还给我!”
“你……”他愤愤一叹,背过身去,许久没有搭话。
等我心情慢慢平复,再次用平静的口气向他提出抗议:“王爷大可不必将难能可贵的资源浪费在我身上,我不愿意在别人的监视中生活。除此之外,只要能让王爷放下猜忌,我什么都可以做。”
他转过身,以一副匪夷所思的表情看着我:“从昨儿到现在,你这通怨气的由来,就是自以为我派人监视你?”
我怒视他:“是我自以为吗?”
他狠狠甩一下衣袖,眼里满是嘲讽:“你口口声声一腔赤诚,对我的信任也没有多少嘛!”
啊?
“你就是本王托在手里的一条小船,让你生你就生,让你覆灭你就覆灭,监视你做什么?”
啊?
他眼锋如刀,冷冰冰盯着我,语气中充满失望:“未经考验妄谈赤诚!你的忠诚和信任一样浮于表面,流于言辞!老十四说的不错,你就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我……”
“今日这番话里,怕是只有对我的不满是真!别的都是巧言令色,你根本从未放心上!”
“不是……”
“枉我对你苦心教导,你这冲动任性的脾气反倒越演越烈!对我说翻脸就翻脸,在众僧包围中也敢为众矢之的出头!谁给你的底气?!是十四,还是宜妃?早知你志向远大,我是不该挡你的路!”
说着一摆手,带着雷霆震怒往外走,却脚步一晃,差点摔倒。
我赶紧上前扶住他,惊觉他手心冰凉全是汗!再一看脸色苍白,嘴唇发紫,额头上也密密麻麻出了一片冷汗。
叫我气的吗?
说翻脸就翻脸的是我?
我真误会他了?
不不不,他最擅长操控人心,我不能被他误导!不能妥协求饶,要坚持底线!
他以手撑额,恼怒地甩开我:“不用你扶!这又不是在办公事,我可用不起你!”
然而把我甩开之后,他又踉跄起来。
“王爷!是我错了,你别生气,我再也不这样了……”我心脏一缩,死乞白赖地上前扶住他,喊刚果儿进来帮忙。
刚果儿见状也是面色一慌,忙从他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颗药丸来送到他嘴里。
他匆匆吞下药丸,撑着刚果儿的手臂,闭着眼细细出气。
我被他这个样子吓坏了,再也顾不得什么原则底线,抓着他的手臂哭道:“我真的错了,我不该冲动,不该任性,以后我什么都听话,你别生气!”
他艰难地睁开眼,气息忽强忽弱:“你去追求你的七情六欲,随意发表你的态度!反正有老十四给你兜底!宜妃给你声援助!你们联手把北京城掀翻,还有皇上给你们撑腰!”
说罢撑起身子,快步走出小佛堂。
“王爷……”我想追上去,却被他的护卫挡住。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有掌控欲这么强的上司?!
他自己为清吏治敢触众怒,为什么要逼我独善其身?
我以为他会带走八福,然而没有。
八福在小佛堂门口等着我,一见我出来便焦急地问:“大人,您没事儿吧?”
我诧异地看着他:“你没看见王爷脸色很差?”
“看到了才问您呢!王爷气成那样,没怎么着您吧?”
我苦笑着对他抱拳:“谢谢你能关心我。我现在更担心王爷,他这个一生气就晕厥的症状,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八福谨慎道:“小的不知道。”
我仔细回忆了一下,当时他好像摸着心口窝,难道是心脏病?
对了,偶尔还能看到他唇色发紫,八成是心脏不好!
他肯定不想让别人知道他有这个病,不然皇位继承肯定没他的份!
我得悄悄问问在太医院供职的西医,看他们有没有什么良方!
1715年6月1日 康熙五十四 四月十八 阴
浴佛节后,我每天都给领导写信,但都被王府拒收了。
之前杨猛跟我说过,雍亲王对人是冰火两重天,好得时候极好,坏的时候极坏。
之前我们俩的关系,如果能维持下去的,说不定能造就一段历史长存的君臣佳话。
没想到这么快就崩溃了。
前期我做的种种努力都白费了吗?他对我彻底失望了吗?
夜深人静时,我也反思过很多回,如果他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能否习惯他的猜忌,配合他的步调,做一个像八福、刚果儿这样的提线木偶,却始终没有一个确定的答案。
最想不开的时候,我甚至想就这样摆烂下去,别掺和政治了,本本分分当一个翻译官罢了。
然而每天早上醒来,我又打满鸡血,踌躇满志地想:我会把领导哄回来的!
不就是不好相处嘛,慢慢磨合,只要命够硬,总有相处好的一天!
然后继续写信……
一转眼十天过去。雍王府没有任何松动的迹象,叶兰倒是带来了好消息:宜妃请示过了,皇帝亲自给慈善基金会题名,就叫玄宜慈善,并且要以个人名义,为基金会捐出第一笔善款。
第 72 章
我猜的不错。
皇上很支持民间自发开办慈善机构, 在朝堂上对我大加赞赏,还号召朝臣给慈善基金助力。
当天下朝后,我真正的顶头上司——翻译院的员外郎马振, 亲笔书信,邀请我去领当月的米面粮油。
翻译院的气象和上次完全不同, 班房门口的‘女人不得入内’早已撕掉, 路上碰到的人,几乎都和和气气得同我打招呼。
马振甚至到门外头迎我,热情得与我闲话家常——尽管话题都很生硬, 说着说着就冷场,闹得彼此蛮尴尬。好在最后我还是明白了他的用意:想为慈善基金会做点事儿。
他们不想出钱, 只想捧个人场, 好去皇上那里交差。
上司主动示好, 我不好推辞,再说,他们愿意帮忙, 我正求之不得,于是顺水推舟,把《奥赛罗》交给他们翻译。
他们欢欢喜喜地接下这份没有收入的工作, 还亲亲热热地把米面粮油帮我抬上车。
其实十四走后, 京城里或许或少与我有交集的官员, 比如理藩院的, 礼部的(非科举出身,大部分是旗人或捐官的)都陆续续恢复了和我的来往。
慈善基金会冠以皇上和宜妃的名后, 以白晋、安东尼为中心的小圈子(包括钦天监的外国官员和贵族子弟)也开始朝我倾斜。
从翻译院对我公开示好之后, 这些交往开始逐渐明朗化。
现在我每天至少能接到十几封赴宴邀约,这还不包括叶兰的小圈子发出的。
基金会要筹钱, 没有广泛的人脉是不行的。
我不得不日日流连于各个社交场所,从茶馆到戏院,从园林到酒楼,一开始白晋还带着我,后来他年迈的身体撑不住,我就自己带着郎世宁去。
郎世宁不擅长社交,但擅长画画。我说累了,他就给主人画画。
写实主义的肖像画极受追捧,短短几天,找他预约作画的订单就排到了明年……
他笑说要把收入的百分之五十捐给基金会。
我说,宁可不要这些钱,也不能看着他受累。再说,真正的艺术家没有以量取胜的。我希望他成为艺坛留名的大画家!
总之,有了玄宜两个字加成,慈善基金会的前期宣传进行的非常顺利。
之后就是正式筹备设立。组织架构形式和管理章程什么的,我早就写好了,现在主要是选址、招人、挂牌,然后与广和戏院联合开演,正式筹款。
白日里一心扑在基金会上,忙得不可开交,夜里躺在床上,还得强撑着眼皮琢磨怎么讨好我领导。
困顿中想出的法子都不太靠谱,我着实干了几件蠢事。
比如,搜肠刮肚地写了一本《笑话二十则》,托人送给他。
比如,打听他喜欢鼻烟壶,花重金买了一只,结果还没送出去就被懂行的告知是残次品。
比如,从他溺爱的元寿身上下手,让我家可爱的小金毛去‘色*诱’元寿小朋友,狗子头上的毛差点被这孩子薅秃了……
比如……
反正现在想想,都尴尬得脚趾抠地。
这天晚上,我又在绞尽脑汁地生产蠢主意,忽然大门被急促拍响。
不用我起身,左厢房的门吱呀一声打开,莲心噔噔噔跑出去应门。片刻后,她回来敲了敲我的窗,温顺地问:“大人,是一个叫杨玉梅的姑娘求见,让她进来吗?”
“快请进来!”我赶紧批衣下床。
当莲心知道其他三姝在隔壁过得舒服自在,偶尔还去雷家帮帮忙后,态度逐渐软化。
四姝如我设想的那般,把八个旗兵收拾的服服帖帖,很多活都不用我吩咐,悄悄就干了。
现在我每天回到家,里里外外都被收拾的干干净净,缸里有清水,厨房有干柴,老榆树上挂了秋千,狗子都被喂得圆润起来。
隔壁雷家也被照顾得很好。谭婆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每天还有人年轻小姑娘小伙子陪着拉家常。最重要的是,没人骚扰居生了。
在这种局面下,我暂且把对四姝的怀疑放到一边,打算先过一段安稳日子,也避免冲动犯错。
“秋姐姐!”玉梅一见我就跪倒在地,浑身颤抖着哭道:“我娘,她好像快不行了,怎么办啊?”
我赶紧拉起她:“叫大夫去看了吗?大夫怎么说?”
她先点头又摇头,摇得涕泪横飞,语无伦次道:“之前一直给抓药的那个大夫现在不管了,别的大夫也都不管,他们说,现在北京城就要有给老百姓看病的西医了,叫我们忍忍,等着西医来!”
这怎么能忍!
这群本该救死扶伤的大夫是在拿人命针对我?
基金会名声大噪,把医学专科学校也推上风口浪尖,原本不看好的人,现在也开始担心我真把学校办起来。
普通老百姓不知道西医的好,当大夫的却是知道的。
毕竟皇上很早就开始主张中西医结合治病了,北京,乃至全国各地的官员都曾受惠,在他们的推动下,中西医是有交流的!
有些不思进取的大夫害怕被质疑,更害怕被取代!
他们把玉梅的母亲推给西医,后面肯定还有损招,可我不能不管她!
“中医不管,西医管!走,跟我去找大夫!”我拉她起来,叫莲心去隔壁找个大头兵来驾车。
漆黑的夜里,我们先敲开东堂大门,接上罗怀忠,又去西安门内,皇帝御赐给西洋官员的宅邸内接上了在太医院当值的英国医生王保罗。
到了将近十点才回到玉梅家。
玉梅的母亲瘦骨嶙峋,脸色蜡黄,已经说不出话了。但她非常抗拒洋人,一见洋大夫靠近就拼命挣扎。
她也是生孩子落下的出血症,到现在已经油尽灯枯了,稍一剧烈动作还会流血。片刻间,床榻上一片惨烈。
王保罗和罗怀忠只能退到屋外询问。
王保罗在太医院供职时间久了,很有经验。他认为,根据玉梅的描述,她母亲的病情就算三两日不吃药,也不该恶化得这么快。让玉梅把之前药底子拿来一看,当即变色:用的都是催发病情的大猛药!
玉梅嚎啕大哭,说明天一早就去报官,告那天杀的大夫害人性命。
我心里无比愧疚,深知若不是因为我,杨猛不会被下放,玉梅的母亲也不会被害。
只能强忍着沉痛的心情,哀求罗怀忠和王保罗再想想办法。
幸而罗怀忠擅长妇科,还带着特效药。不过药效只能救一时之命,不能治病,而且这幅孱弱的身子也克化不了几次。换言之,其实已经无药可医了。
玉梅拉着弟弟疯狂给他磕头,我在旁眼酸鼻塞。
王保罗把我拉到一旁提点我:“这种只能等死的病人,你可千万不能接!否则一接过来就死人,肯定有人会说是叫西医治死的,学校还怎么开?”
我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可我看看玉梅姐弟孤苦无依,怎么忍心弃之不顾??
王保罗道:“你要实在不忍心,再找找中医吧,或许能延长两三个月。不过,只要想继续行医的,应该都不会接。而且这种情况,再让患者吃药,其实是白白浪费钱。”
玉梅抱住我的腿哭道:“秋姐姐,求你救救我娘,我娘要是没了,我怎么跟我爹交代啊!”
心脏抽痛,眼泪险些也跟着掉下来,我俯身抱住她:“我不会不管你们的,放心!”
1715年6月3日 康熙五十四 四月二十 雨
大夫这个职业很特殊。
别看电视里皇上动不动就要砍太医的脑袋,现实中,好医生非常稀缺,皇帝不仅不舍得杀,还常常赏赐提携。
平常人家没更有几个敢得罪大夫的,不然总有小病小灾的,得用到他们。若得罪了,人家开的方子,你还敢不敢用呢?用了能治病还是催命呢?那就没法说了。
真被治死了,告官,官都不想管的。这里面猫腻太多,专业性太强,很难判定。
这一点,从我帮玉梅递了状子,告‘普济医馆’后深有感触。
上了堂,开方的大夫咬定一点:从前就吃这个药,现在病情严重了,只能加重药量。药效猛是为了吊命,若没有这几幅猛药,人早就死了!
他们还不让王保罗上堂做证,因为王保罗是西医,属于本案的利益相关者!
我找了十四的门人,顺天府主管刑事的通判徐立,想让他秉公执法。
他很为难地表示:“大人,这事儿跟你又没什么关系,你何必惹一身腥!俗话说,忍一时风平浪静,只要你们西医不出手,病人的死亡赖不到你们头上,不影响你办学不就行了?”
我为他这种想法感到脊背发寒:“那你们就这么放任杀人凶手横行?”
“瞧你这话说的!”他脸色难看起来:“杨柳氏还活着不是吗?大夫一时用错了药,或者为了吊命,临时加大药量,是常有的事儿,就算包青天在世,也不可能判他有罪!”
……
“我是十四爷一手提拔起来的,要是谁敢欺负你,就算自断前途、丢了这条命,我也豁出去为你讨公道。可这事儿,嘿嘿,我话放这儿,和你后面要碰到的其他事儿比起来,都不能叫事儿!听我一句劝,真要治了‘普济医馆’的罪,对你只有无尽坏处!踏踏实实做你的事儿,别管别人!做大事儿的,都得有舍才有得!”
我只能无奈离开衙门,马不停蹄地去找大夫。
托了很多关系,也带过去很多个中医,但人家都要问一句:你们东堂不是有西医吗?西医怎么不管?
碍于介绍人的面子,不得不跑一趟的,去了也就是随便看看就摇摇头:不行,没救了。赶紧准备后事吧。
没有一个把脉下药的!
天公不作美,到了中午,忽然下起瓢泼大雨,我在驴车上淋了个透心凉。
车夫老徐头为我撑起一把油纸伞,没一会儿就被狂风吹断了。
或许老天爷想用这场大雨浇醒我,让我知道这世上,是有些事儿可为,有些事儿不可为。
但我还是忍不住把脸埋在手心里,无声地哭起来。
我宁可被害的是我自己。
忽然,沉重的雨点消失了,接着,身上也被披了一件蓑衣。
仰头一看,一个相貌平平、气质如水的姑娘站在车边为我撑着伞。
她冲我微微一笑:“秋大人,可否借您片刻光阴,十三爷有请。”
不远处的马车上,十三爷撩开窗帘,同我摆了摆手。
我连忙下车,跟着这个姑娘来到马车旁。
十三爷也跟着下了车。
“十三爷快上车,别淋着雨!”我赶紧催他回去,“我们隔着车厢也能说话!”
“无妨。”他笑着摆摆手,自己撑着伞,对那姑娘道:“百合,你先上车,我和秋大人说两句。”
姑娘温顺地冲我点点头,接着钻进车厢里。
我竭力将伞朝十三爷那边推:“反正我已经淋湿了,还穿着蓑衣,您多打点!”
他没拘泥这点,直接道:“听说你到处找大夫,我府上养了几个半吊子,要是不嫌弃的话,借你用一用。”
按说我应该推辞一下的,可是眼泪汹涌而出,嗓子发粘,竟半句也说不出来。
他递过来一张帕子,叹息道:“一个姑娘家,干这么大的事儿,撑这么大的摊子,实在是不容易。说实话,办慈善基金、办学,都是出力不讨好的事儿,就是硬往下安排,也没几个人愿意接!只有你,天不怕地不怕,硬着头皮往上冲。作为大清的皇子,我对你很敬佩,很感激啊。”
我不客气地接过帕子,展开罩住整张脸,不过没再哭,反而笑起来,“谢谢您,在我快放弃的时候感激我。”
他也哈哈一笑:“你知道你的外号叫什么?”
我一愣:“我还有外号?”
“有啊!”他指了指我的驴,“坊间叫你短毛驴!谁让你顶着一头特立独行的短发,整天不撞南墙不回头,跟头倔驴似的!”
……我以为,我在京城社交圈留下的是美艳、聪慧、机智、独立的社会活动家形象!没想到竟是……
“哈哈哈哈!”十三爷爽朗地笑起来,温柔地看着我:“所以,你说要放弃,我是万万不信的。”
他那几个大夫已经送到东堂了,让我随意调配。
离开之前还给我一张请柬,四月二十八是他三十岁(虚岁)生日。
“小贺一下,只请了几个兄弟和幼时的玩伴,不必拘束。”他朝我眨了眨眼。
我瞬间就想到,我领导肯定会去!
“也不必准备寿礼,听说你擅长讲故事,若不介意,准备个故事给我们下酒!”
我应道:“感谢十三爷体谅我穷!”
“你不是不再穷酸的秋童吗?”
啊?
十三爷哈哈大笑着上了车。
第 73 章
1715年6月6日 康熙五十四年 四月二十三阴
十三爷派来的大夫派上了大用场。
因为养在贝勒府, 无需对外行医,所以不怕被封杀,问诊用药都很大胆。
玉梅母亲从死亡线上暂时被拉回来, 只是状态仍不乐观。
我让峨蕊过去帮忙照顾,在征得玉梅同意后, 给杨猛写了一封信, 原原本本将这件事告知,希望他能赶回来见妻最后一面。
眼看这件事没能影响基金会的进度,使绊子的人居然开始丧心病狂地谋害我本人。
先是在饮食里下毒。
家里守卫如同铁桶一般, 他们就在东堂下手。
幸亏我最近应酬多,没有机会在东堂吃饭。然而三位神父不幸中毒, 所幸解救及时, 没有伤及性命。
接着在路上行刺。
是在我去南堂的路上, 那人装扮成乞丐模样,破碗下头藏着一把铁铲磨成的尖刃,在我伸手给钱的时候朝我心口扎来。
老徐头是雍亲王亲自挑选的车夫, 虽须发花白,反应速度却非比寻常。电光火石间,飞起一脚将那人踹开, 正欲将其擒住审问, 徘徊在周围的乞丐居然一拥而上。
阿克敦等人一直便衣暗随, 见状先大喝一声震慑歹徒, 再发足狂奔而来。
‘乞丐们’眼看不敌,只能四散逃开。
阿克敦要去追, 被老徐头喝住了:“小心调虎离山。”
当时我吓懵了, 没想到这一幕会在现实中真实上演,而且全程不超过两分钟, 快得就像做梦一样。
后怕却是一点点渗透到心底的。一直到南堂,手还在发抖。
白晋安排人去衙门报了案,神情严峻:“年初的绑架案必须尽快结案,从重处罚黄侍郎,不然宵小们无所畏惧!”
我想起在圆明园听到的密谈,心里清楚阻挠结案的是十四爷,黄侍郎又是八爷的人,代表的还是文人集团的利益,想重罚他,太难了。
还是加强防范比较实际。
我们分析了一下,有作案动机的有这么三方。第一,嫉妒宜妃的其他妃嫔;第二,不愿意看到医学专科学校开办起来的中医;第三,文人集团,表面上和和气气,暗中趁乱出手。
这三方都希望我死,动手的嫌疑甚至难分高低。
白晋担心我的安危,劝我道:“办学的事儿,先沉淀个一两年吧。”
我的想法完全相反:“一旦万事俱备,就要一鼓作气,绝不能被这些卑鄙手段绊住!否则,他们只会越来越猖狂。”
“那么,下毒和刺杀可能会成为常态,你能承受吗?”
我咬咬牙道:“等这两个机构正常运作起来,再杀我就没大有意义了。能坚持到那时候就可以。”
在各方的干涉下,京城加强了巡防,尤其是从东堂到我家这一段,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有人。
阿克敦仍不放心,“我们不方便近身,大人身边还是有漏洞。”
我现在对他的专业水平和敬业程度都很认可,于是采纳他的建议,开始带着化佛出入。
她负责我在外面的饮食,以及在阿克敦他们不方便近身的时候做第一道防线。
让她挡在我前面,为我挡灾,我心里很愧疚,她却为能和我出来涨见识而兴奋。
对生死,她似乎有种不痛不痒的麻木,而她手上的厚茧也非常可疑。
从容貌和气质上看,她不可能在前雇主家里当粗使丫鬟,没道理留下一手老茧。
再联想到那次猫狗大战,她和峨蕊出现的速度过于惊人,我心里的疑团越来越大。
毕竟连遭两次暗杀,难免有点杯弓蛇影,便想让阿克敦扮成歹人试探她一下。
阿克敦啧啧称奇:“难道大人竟不知她的底细?”
原来,他以为这个四个婢女,也像他们一样,是某个权贵派来照顾我的。
“卑职可以确认,化佛和峨蕊不仅会武,而且身手很好。翠螺识文断字,颇有才情。”
我心一惊,华夫人身边的春、夏、秋、冬四香也不过如此吧?
怪不得莲心不愿屈居我这个小庙,想必前雇主至少也是华太师那样的身份。
我将她们的来历和盘托出,又把她们的卖身契拿给他看。
“卖身契没问题。主母出于嫉妒发卖出挑、生事的丫头是常有的事儿。还有些当官的获罪抄家,奴婢也会被官府重新发卖。何况她们是雷家买回去的,应该不是冲大人来的。”
根据阿克敦的说法,这个时代的奴婢分两种,一种是活契,仆从和雇主签白契,白契就是不加盖官府红章的契约,彼此之间只有劳务关系,这种仆从流动性非常高,双方有互相炒鱿鱼的权力。
一种是死契,就是卖身,双方签红契,契约上加盖官府红章,奴婢们生死随主,主人可以任意发卖,就算打死也不过赔钱了事。但如果奴婢敢加害主人,则会被处以极刑,轻则流放,重则腰斩。
“你这几张都是红契,她们应该不敢有二心。”
我稍稍放心了些,只是仍对她们的前雇主好奇:“培养这样的婢女,应该得花费不少心思和银两吧?怎么才卖了二十两?”
“你这红契上勾画了好几次了,可见不是第一次转手。这种的,很难卖上高价。一般门户养不起她们,高门大户,又不想要这种几经转手的丫头。你是外国来的,不了解行情。其实,在很多地方,女孩儿还不如牲畜值钱,有的地方给几个馍,就能带走一个半大丫头。就算是江浙一带,卖到好人家,也才二两银子。除非卖去青楼,才能叫高价。培养成这样固然不易,也没有大人想象的那么难,多买一些从小教养,总能挑出几个出彩的。”
……可怜的女孩子们。
“还有一种可能,雷家买的时候花了更多钱,但她看你穷,没找你多要。”
这天晚上,我去隔壁问谭婆婆买四姝时的情形。
她说是从人牙子手中买的,被主母发卖的故事,也是人牙子告诉她的。
正说着,居生回来了。一见我,刚刚迈进厅堂的脚就想撤出去。
“雷掌案!”我站起来,叫住他。
他只得顿住,抬头看向我。
微弱的烛光在他脸上铺陈,把那双漆黑的双眸照得熠熠生辉。
也许是幻觉,我感到他好像挺想被叫住的。
“邻里之间,请你帮个忙可以吗?”
他犹豫了一瞬,不知想到什么,耳朵微微发红。
谭婆婆轻叹一声道:“少爷,我去给你倒茶。”
接着看了我一眼,“你们慢慢说。”
哈,她这是放弃抵抗了吗?之前为了防我,特意把四姝买进门,现在居然把她的宝贝少爷单独留给我!
再看居生,怎么都像被牧羊犬抛弃的小绵羊。我忍不住偷笑。
他缓缓走进屋内,经过我身边的时候,微微转头从眼角里偷偷看了我一眼,之后在离我最远的椅子上坐下,问:“请讲。”
我拿出慈善院的结构图,走到他身边,“我想从这里隔出一个单独的门户,做慈善基金会的办公室,你能忙我设计一下吗?”
他刚要伸手接,我往回缩了一下,“让你干这种活,实在是大材小用,算了。”
这招以退为进,只对他这种菩萨心肠管用。
他把手伸得更长一些,主动要求:“我看看。”
我没给,就在他身前不到五十厘米的地方,笑盈盈地看着他:“你平时忙不忙?有时间接私活吗?设计费怎么收啊?”
他垂眸看着我手里的稿子,一板一眼地回我:“忙,晚上回家可以帮你,邻里之间,无需谈钱。”
“那多不好意思啊,要不……”
“不用!”他好像害怕我说什么太热情的话,一把从我手中抢过结构图,起身转到烛灯下看起来。
哈!我在他背后无声笑了足有三分钟,才回到原来的座位上。
只看了一会儿,他便抬头问我:“改结构不难,你想要什么风格?”
我跟他大体说了下要求,他用自己的理解复述出来。
也许是我的空间立体感太差,听不明白他的话,他只得回书房找了纸笔和烫样来,仔细同我讲解。
中间谭婆婆来送过茶,见我俩真的在说正经事儿,好像还有点失望,向我挤眉弄眼,暗示我再靠近一些。
我对她摆摆手,表示我不是那种人!
她气得一跺脚。
哈,这小老太太。
专心埋头于案的居生,并不知道谭婆还在干涉他的择偶权,定好方案后问我:“你要的急吗?三天给你设计稿可以吗?”
都已经是晚上加班了,我哪好意思催。
谢过之后,他以为我要走,从袖中掏出一个拇指高、婴儿臂那么粗的小陶罐给我,指了指我手背上地疤痕,有些不自在地说:“这是宫中御药房特制的祛疤膏,你每日涂三次,坚持三个月看看。”
毕竟隔了这么久,我下意识地不相信他是专门给我买的,诧异道:“你也受伤了吗?”
谁知他摇摇头,干巴巴道:“一直……没找到机会给你。”
“专门买给我的?”尽管还是不太自信,心里却早已乐翻天,嘴角也不自觉上扬。
他好像被我的笑容感染,眼里的光柔柔的,只是嘴角绷得有些刻意:“本该如此。”
哪有什么本该啊!不过是你心善而已!
我忽然想起那天在永安禅寺,他被恶人围攻的画面,只觉得胸口闷得慌,不由板起脸来恶狠狠道:“你不能对每个人都好!你要学会拒绝别人!你不能默默吞下所有诽谤,你要还击!以你的口才,想要辩倒别人是易如反掌的事情,何必纵容他们对你恶言相向!”
他轻轻摇头:“ 别人待我是因果,我待别人是修行。”
“那,如果隔壁不是我,是峨蕊,是化佛,或者是你的女粉丝,你也会让谭婆婆帮衬她,在她深夜抑郁的时候敲击木鱼,帮她裁纸掌灯,为她……”
“不会。”
心脏仿佛被一只大手攥住了,我呆呆地望着他。
然而他面上却淡淡的,“一切有为法,尽是因缘合和。任何事物皆因各种条件之互相依存而有变化,即世事无常,缺一不是你,缺一不是我,非你非我,故事自然不一样。”
他肯定是在讲佛法。尽管听起来像讲情话。
我还是不要想太多吧……
我本想问问他,是否认识八福,为什么八福会护他离开大禅堂。仔细一想,又不想叫他知道当时我在场看见了他尴尬受困的局面。
但我还是忍不住叮嘱他:“每个妖精都想吃唐僧肉,孙悟空再厉害,唐三藏还是三番五次差点被吃!记住白骨精,记住,对谁都心软只会害了你!”
他摇头失笑不语。
1715年6月11日 康熙五十四年 四月二十八晴
二十八这天,恰好是良辰吉日。
慈善院开始动工,居生百忙之中抽空来给施工者讲图纸。
工作中的他,戴着这个年代的安全头盔,一身灰尘,指点上下,滔滔不绝。
好像完全脱离了佛子的光环,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工程师。
这与他在家里收拾烫样是不一样的专注,更真实接地气。
这样的他,让我有种错觉:之前,只能与他谈理想谈人生,最多谈谈书。现在及以后,却可以与他谈哪家的菜好吃,哪家的衣好看!总之,说什么做什么,再也不用担心他觉得我俗气无聊了。
要不是今天十三贝勒过生日,我真想在这儿等着他,一起去老西安胡同吃裤带面。
酉时,各衙门下班后,我背上吉他,让化佛抱着我扎的鲜花花束,开始往十三爷的府邸赶。
等我到那儿,门口已经栓了好几匹马,其中一个,正是我领导那匹高傲难驯的坐骑。
第 74 章
十三爷和宾客们都在弓箭房。
我将吉他交给化佛, 想去看看十三爷的收藏。
“大人,稍等!”化佛放下东西,为我整了整衣衫, 又掏出一盒胭脂来,食指沾了沾, 分别点在我唇上和脸颊上, 叨叨着:“大人近来太过操劳,肤色略显苍白,擦点胭脂看起来精神些。”
她指腹粗糙, 没在我唇上多磋磨,叫我自己抿抿。
“这胭脂闻起来好香啊!”是果香混合着花香, 尝起来还甜甜的, 怪不得贾宝玉喜欢吃姐妹们的嘴巴。
虽然我也挺注意仪表, 特意穿了新衣——手头宽松之后,我定做了几套男装,也配了腰带, 甚至折扇(倒不是为了美观,这时节已经开始热了,穿着长袖长裤跑来跑去, 没有扇子会满头大汗)自以为打扮得很精神, 但和精致还相去甚远。
化佛恰到好处得弥补了我在这方面的不足。
“好了, 大人生得英气, 着男装俊逸风流,不宜过分娇艳, 浅浅有一点润色即可。”涂抹完, 她又用帕子擦了擦浮色,这才放我走。
这番心里暗示十分有效。
经过弓箭房的玻璃窗, 我忍不住停下脚步照了照,深觉自己配得上‘俊逸风流’四个字,不由满意得直点头。
心里正美着,玻璃后面忽然闪现一张熟悉的脸,眉头轻拢,眼睛微眯,嘴角下撇,一副很嫌弃且看不惯的样子。
我没顾上尴尬,提着袍角跑进去,热切地冲到他身边,刚想套近乎,他一转身走开了。
这一下闪得我心里空落落的,对镜自照的得意一下子消散殆尽,一路上打的鸡血和满腔期待也都沉甸甸压到了心底。
“秋童,来!”另一边,十三爷朗声叫我。
他身边围着三个高矮胖瘦不同,年龄跨度大约在十几岁到四十岁的男人。
其中一个是皇子,前些日子在圆明园见过,当时坐在恒亲王身边,还劝十三爷给我看腿。
他正拉一把大长弓,拉得满脸通红,仍没拉满,漫不经心地看我一眼,接着努劲儿。
待我走近,十三爷指着他介绍道:“这是十六贝勒。”
按教廷给的资料,十六爷今年二十岁,已经有四个孩子了!怎么生得唇红齿白,像个高中生似得?
看来,皮肤白的人不留胡子就是很显嫩。
我领导留胡子八成就是为了扮老成。
“给十六爷请安!”我行了个屈膝礼。
十六全部注意力都放在那把弓上,头也没转:“得了,今儿你是十三哥的客人,不必拘礼。最好拿出你登殿的气魄来,别扭扭捏捏的,免得爷们几个放不开,说个话束手束脚。”
我心里头闷,没有应酬的激情,中规中矩地应道:“谨遵十六爷吩咐。”
接着介绍那个最壮的,块头比发了福的十三爷还大两圈,长着一张典型的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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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脸,露在外面的皮肤全都呈黑红色,一看就是常在太阳底下活动的。
“这是我和四哥的骑射老师,满柱,满大人。现任步兵统领衙门总尉。”
哦,步兵统领衙门……我熟啊,监狱里住了五天呢!说实在的,条件可够差的……
“下官见过满大人。”我给了他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满柱朗声一笑,“秋大人可是京城无人不识的风云人物,亦是真正的女中豪杰。且不说事事敢为他人先,便是短短半年来,几次逢凶化吉,还能谈笑自如,若无其事地继续未竟之事,叫我这个沙场里几经生死的汉子也无法不佩服。”
这个房间大约有八十平,其中两面墙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弓箭,中间一张长桌,上面摆着上百个箭枝。
我们在西南角说话,我领导在正中间摆弄箭枝,中间隔了五六米。
满柱刚夸完我,他忽然把箭枝一扔,走过去帮十六拉弓,毫不费力地一拉到底,嘲弄十六:“这就是你说的长进?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
别人听不出,只有我知道,这是在指桑骂槐,说我呢!
平白替我顶缸的十六,可能被他损惯了,浑然不觉羞耻,笑嘻嘻与他插科打诨。
我脸上火辣辣的,胡乱自谦了几句,把满大人糊弄了过去。
十三连我写给雍亲王信件的落款都知道,想必对我俩之间的争执心如明镜,不着痕迹地为我打圆场道:“四哥严以律己,对我们兄弟几个的要求也高。老十六是有天赋的,就是懒于练习,这半天拉不开,我都替他害臊。”
十六扬声道:“我不害臊,这有什么好害臊的,你们哪一个下棋比我高明吗?”
雍亲王哼了一声:“哪朝的天下是下棋赢来的?”
十六混不吝得将弓反挂在自己脖子上,嘿嘿一笑,“那我不可不管,反正咱家的天下有你们就够了。”
十三爷笑骂他道:“快闭嘴吧,不然待会儿四哥踹你我可不拦着。”
接着继续介绍最后一个,“这是雍亲王幼时的伴读鄂尔泰,鄂大人。现在任内务府员外郎。”
“鄂大人!”我双眼一亮,这可是雍正朝的名臣啊!
“秋大人!”他表情淡淡,朝我抱拳,客气道:“久仰久仰。”
他长得很不敞亮,瘦瘦小小尖嘴猴腮,额头上还有几道很重的抬头纹,气质也很中庸,属于丢在人群里绝对找不出来的那种。反正,现在一点也看不出权臣的影子。
不过,一个常务副皇帝,一个宠臣,一个手握机要兵权的二品武将,再加上一个成年皇子,这个小圈子,除了我以外,好像都很核心。
这么看,我领导根本就是口是心非!他要是真厌弃我,不可能让我出现在这里!
我心里卸下重担,悄悄舒了口气,偷偷看他,没想到被十三爷抓个正着。
他顺势指过去,笑道:“雍亲王就不用给你介绍了吧?我们这群人里,你和他应该是最熟的。从你刚到大清,就与他打过交道,后来还在他手底下,给娘娘们排戏。”
最该介绍的就是他!
我真诚地请求道:“还是麻烦十三爷给介绍一下吧!雍亲王贵人多事,好像不太记得我了。”
“嗯?有这回事儿?”十三爷挑挑眉,朗声喊道:“四哥,翻译院的秋童,给你请安了!”
众目睽睽之下,我走到他身边屈膝行礼,舔着脸笑道:“好久不见,王爷!”
他看也没看我,随意一摆手。
十三爷又把我叫过去,“雍亲王面冷心热,最重情谊,相处久了你就知道了。”
我苦笑着点点头,心说,有没有机会和他长久相处还未可知呢!
“洋人推崇热武器,是因为他们没见过好的冷兵器!来,我带你看看我的弓。”尽到主人义务后,弓箭狂热爱好者*祥,就开始迫不及待地炫耀他的藏品,眉宇间带着难得一见的神采和光芒。
恍惚间,我仿佛看到了他没生病时,意气风发鲜衣怒马的样子。
“我这里有全世界各个国家的弓弩,你看,那把是俄罗斯的,那把是倭国的,那把是英格兰的,那把是法国的!我比较过,满人的弓,无论稳定性还是杀伤力都是最强的!我敢说,再过一百年,西人也造不出这么好的弓!”
他随手拿起一把近两米长的大弓,爱怜地摸着它,就像看心爱的女人那般,“这把角弓,弓胎是榆木,外面贴着鹿筋,弦垫是鹿骨,弓弦是牛皮弦,拉满射程可达120米!用重箭100米可以穿破皮甲,75米可以穿破锁子甲,50米可以破板甲!
而洋人的三眼铳呢,要二十米左右才可破双层棉甲,杀伤力跟儿戏似得!唯一能和我们的弓箭相比的是抬枪,抬枪杀伤范围大,杀伤距离可至两百米,但这玩意儿长二米五到三米,至少两个人操作,便捷性却又差得远了。”
“哇!这么厉害!”
我对武器没什么了解,之前一直不明白,清政府为什么瞧不上西方的洋枪火炮,听他这么一说才算理解几分,并由衷升起一股自豪感。
热切地看着这把神器,“我能摸摸吗?”
十三把长弓放回去,从旁拿了一把小弓给我:“那把杀气太重,你试试这把,看能不能拉开。小心点,弓弦锋利别划伤手。”
有十六爷的前车之鉴,我没敢逞能,接过小弓,拉开架势便要试试。
“姿势不对!右手得放在……”十三爷是此中行家里手,一眼都看不下去,眉头一皱,下意识地想上手指导,刚凑过来抬了抬手,后面忽然传来清咳声。
我们俩同时回头,只见其他人两两一对,都在认真看弓讨论,也不知道是谁发出的。
十三奸黠一笑,刚要说什么,管家进来报说膳食已备好。
他便扬手招呼大家去宴客厅。
小圆桌上铺着华贵的桌布,上面摆满精致菜肴。
这年代,无论在什么场合,最讲究的都是身份地位,所以雍亲王自然坐在主位上。
十三和十六分座他两侧,其次是鄂尔泰和满柱,我坐在末位,恰恰与他正对着。
面对面,略微有些尴尬。
他倒是非常坦然,眼神偶尔从我身上掠过,丝滑冷漠。即使视线相撞,也看不出真实态度。
侍女来倒酒,他把十三的杯子收走,十三小孩似的拉着他的袖子哀求:“四哥,今天是我的生辰日,让我喝一杯吧!”
“不行!”
“四哥!”十三继续撒娇。
满柱劝道:“四爷,就让十三爷喝一杯吧,难道咱爷们聚在一起!还有个秋童在这里看着,给十三爷留点面子。”
十六爷道:“四哥,人生苦短,及时行乐。连杯酒都不让喝,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他们三个一起磨,我领导有点招架不住,我赶紧道:“十三爷,我曾当着诸王贝勒的面儿夸下海口帮您寻医治疗,您的健康现在关系我能不能办学,所以容我斗胆劝您一句:向您这样的英雄侠客,怎么能小口小口喝酒呢?您应该像武松过岗一样,大碗喝酒,畅快喝酒!”
我领导眉头紧蹙,满柱一脸懵逼,十六笑道:“你说什么呢?”
“我说,克制是为了放纵时更疯狂,等您病好了,再把我们都叫来,陪您一醉到天明,不好吗?”
十三摆摆手,笑得萧索:“还是十六弟说得好,人生苦短,及时行乐。”
他对治病根本没有信心。
十六指着我道:“满人的汉子哪有不喝酒的!十三哥,别听她妇人之见!”
“总归疼得不是你!”雍亲王终于忍不住动手了,在十六后脑勺上扇了一巴掌,冷着脸道:“谁敢再劝老十三喝酒,先在自己腿上抠个窟窿!”
十六摸着脑袋龇牙,“干嘛呀四哥,你和秋童一唱一和,一文一武,事先商量好了吗?”
这种事儿还需要商量吗?
我觉得他这一问纯属找茬,然而一抬眼,却见我领导看我的眼神已有松动的迹象,微光闪动,好像很欣慰。
我忽然想起来,三百年的代沟不是闹着玩的,我和这个时代绝大多数人三观迥异,而我和他,却有很多无需言明的默契。
鄂尔泰悠悠道:“十六爷,这种玩笑可开不得。”
十六脸上浮起暧昧的笑,脱口道:“对喽,十四哥……”
桌子轻轻一颤,好像有人在下面较劲。
接着十三举起茶杯:“算了,四哥也是为我好,这回就不喝了,下次还是咱们这几个,好好放纵一把!”
酒过三巡,满柱又说起十四,不过说的是西北战况。
“不太乐观,听说十四爷受伤了,昏迷了好几天。”
“也有猜测,说他根本没有昏迷,其实是溜出去和俄罗斯皇后私会了。”
几道意味不明的视线落到我脸上,好像都在默默观察我的反应。
我索然无味地放下筷子,悠悠叹了口气。
十六面颊泛红,好整以暇得瞧着我:“怎么了秋童,吃不下?”
我还没说话,雍亲王忽然点了点自己跟前的桌子,吩咐道:“鄂尔泰,把那盘拔丝香蕉端这儿来。”
鄂尔泰赶紧起身,把我面前的拔丝香蕉和雍亲王面前的手撕羊腿换了一下。
羊腿烤得焦脆,油汪汪的脆皮上撒着孜然和辣椒,看一眼就食欲大增
我朝十六笑了笑,当即举筷,大快朵颐。
可是拔丝香蕉换到雍亲王跟前半天,他看都没看,更别提动筷。
不会是为我换的吧?!
他到底是怎么知道我不爱吃甜的?
难道是因为我在他家吃小灶的时候,剩下了绿豆糕和豆包?
那,不甜的点心也是专门给我做的?
天呐,我竟然有这么好的领导!可恶,愚蠢的我竟然和他翻脸了!
他们继续讨论西北战事,时而忧心忡忡,时而慷慨激昂,恨不能亲上战场!
“狗日的俄罗斯这次给了那私生王子两倍于我军的人数和军械,还动用了一支皇后护卫军。”
“十四爷吃亏吃在年轻冒进,要是身边有个老将断不至此!”
“娘的,毛子欺人太甚!老子明天就请命上前线!”
连弓都拉不开的十六爷脚踩椅子,大喝道:“干他丫的!”
十三爷悠悠叹道:“要是没得这个病,我……”
喝了几杯酒后,我领导也有些情绪化,红着眼拍拍他的肩膀,“十三弟,天妒英才!”
席间气氛顿时从高涨转为低迷。
我出去唤了声化佛。
片刻后,管家敲门进来,抱着我送的大束鲜花和吉他,有点哭笑不得:“爷,这是秋大人带来的贺礼。”
之所以没及时送来,是因为,他误以为这是要栽到院子的。
雍亲王不允许任何人轻视他心尖上的宝贝弟弟,终于忍不住对我说了今天第一句话:“十三爷过生日,你就送几支月季?”
十六自以为诙谐得插了一句:“还有一把奇奇怪怪的琴。”
这可不是几支,是九十九只!而且我牛皮纸包好,还扎了麻绳,挺像那么回事儿的!
我接过花,从杯子里抓了把水撒上去,送到十三面前:“十三爷,在我长大的地方,每一种花都有属于自己的花语,月季的花语是期待和希望。我送您九十九支月季,送您一份期待和希望,祝您幸福久久、心想事成。”
十三爷懵懵懂懂地接过花,眨眨眼道:“挺新颖,很好,不错,你用心了。谢谢!”
“哦,西式礼仪!”满柱好奇地问:“那琴有什么说法?”
我把椅子朝后拉了拉,抱着琴坐过去:“这琴叫吉他,是一种西班牙乐器,我不是要把它送给十三爷,而是要为十三爷唱首歌。”
“西班牙民风开放,一到节日庆典,男女老少就在大街上载歌载舞,这是他们表达幸福开心的方式。我想唱给十三爷的这首歌叫永远年轻,是我对十三爷,及在座各位的美好祝福。”拨动琴弦之前,我先望向正对面的雍亲王,“行吗,王爷?”
第 75 章
一向精明强干甚至严厉刻薄的他, 此刻双目泛红,看上去有些脆弱颓唐。
固然是因为心疼十三,也少不了是为郁郁不得志的自己而悲哀吧!
更年轻更受父皇喜爱的弟弟被委以重任, 派到边疆累战功,一心只为朝廷着想的他, 却被撤职闲居, 无处发力。前途何在,国家的未来又在何方?
铮!
最粗的六弦一颤,发出杀气腾腾的一声嘶吼, 瞬间将怔忡的众人惊醒。
雍亲王分明有些期待,眉眼间却是抗拒的:“你还记得自己是朝廷命官吗?”
哈, 献歌这点小事, 甚至比不上与年羹尧对骂来的离经叛道。
他应该知道, 我要是个循规蹈矩的人,绝不敢在佛耶论道时强出头,更不敢和天下中医为敌。
我朝他笑笑:“我是皇上的臣子, 可这雕虫小技,哪敢去皇上面前献丑。”
十三抚掌一笑:“你唱,有什么事儿十三爷给你顶着!”
刚要开口训斥的雍亲王, 只得把话咽回去, 哼了一声:“老十三, 她可不会什么高山流水!”
要不是手都在琴弦上, 我真想给他竖个大拇指:知我者,四爷也!
十三哈哈笑道:“我看她这坐姿也不像。”
十六拍着桌沿叫道:“快唱吧, 我倒要听听有多‘下里巴人’!”
拨动琴弦, 前奏响起。除我领导,其他诸位, 眉头俱都一挑,尤其是十六,瞧着吉他,满眼惊艳。
“所有曾疯狂过的都挂了 ,所有牛逼过的都颓了,所有不知天高地厚的,全都变沉默了
你拥有的一切都过期了,你热爱的一切都旧了,所有你曾经嘲笑过的,你变成他们了
时光不再,已不是我们的世界,它早已物是人非,让人崩溃意冷心灰
有时你怕,不知道未来在哪
这世界越来越疯狂,早晚把我们都埋葬,Just那么年少,还那么骄傲,两眼带刀,不肯求饶
即使越来越少,即使全部都输掉,也要没心没肺地笑,Just那么年少,我向你招手,让你看到,我混账到老
天崖海角,天荒地老,等你摔杯为号!”
从‘有时你怕,不知道未来在哪儿’开始,雍亲王就转过头来,深深地望着我。
或许他知道,这句后面也是唱给他、唱给我自己。
当第二遍副歌结束,‘摔杯为号’刚落地,澎湃激昂的乐曲中,忽然混进一声清脆响亮的破碎声。
红着眼睛的十三爷狠狠摔碎了茶杯,用颤抖的嗓音高喝:“走!去靶场!”
满柱蹭的一下站起来,抢在前面拉开门,热血澎湃得喊:“三顺,把十三爷的马牵来!”
十六恋恋不舍地看了眼我的吉他,跳起来跟上去:“等等我!”
鄂尔泰站起来,刚要拔腿而出,发现雍亲王没动,谨慎地问:“四爷,您……”
雍亲王站起来,一摆手:“走!”
等他们鱼贯而出,我也赶紧放下吉他追上去。
“王爷!”幸亏他落后一步,我追得还算及时。
他明明听到我唤他,却还不肯理我,越走越快,我只得小跑上去,大胆地拉住他!
廊下挂着灯笼,微弱的烛光下,他猛地一转头。
我紧张得倒吸一口凉气,定了定神,才发现他脸上一片平静,并无厌恶、嫌弃,甚至一点儿也不严厉。
我生怕一会儿有人来催他,赶紧说:“王爷,您还生我的气吗?我知道,那天您是为我好,是我自己不知天高地厚,是我太鲁莽!这世上再也没有人比您对我更好了,我自知卑微粗鄙,配不上您的偏爱,但我保证以后一定痛改前非,绝不义气用事,您能不能别不理我。”
因为每个字都是实打实的真心话,所以说到后面,眼泪就不争气得掉下来了。
他眉头一皱,嘴角绷得紧紧的,目光如刀,语气却很轻:“秋童,整个京城,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像你脸皮这么厚的女人。本王说过,用不起你。这些日子,本王不肯见你,你还上蹿下跳得做什么?换成旁人,早该知难而退了!像今日这样的场合,若知道本王来,就该自觉躲着!”
我心里一刺,脸皮子腾得烧起来,难堪地嗫嚅道:“可我对别人不这样啊……京中权贵如此之多,您见我上赶着粘着谁来着?”
“你……”他呛了一下,转头清咳几声,恼道:“你是不是说不好中国话?”
啊?我懵懵懂懂,一时没能理解他的意思,“怎么会?我家里人一直说,我自己从小就说。来大清这么久,没人说过我中国话得不好啊。”
“那你知不知道,你这话说得多露骨?”他太白了,皮肤稍微有点红晕就很明显,即便在微弱的烛光下,也不难分辨,可他的眼神非常严厉,口气也严厉得像个长辈。
“我……”真的不知道。
我哪里说的不对?
这时他严厉的目光又投向自己的手臂。
我这才发现自己还抓着他。
赶紧松开,往后退了一步。
结果被他批得晕头转向,步调节奏全乱,脚跟踩脚掌,顿时失衡往后一仰。
电光火石间,手掌被人凌空一抓,接着往前一带,后仰的倾势成功止住。
等我站稳,手掌上的力道已经松开。
那道严厉的视线却还在上面,伴随着嫌弃的抱怨:“身为朝廷命官,一点也稳重!整日冒冒失失,上蹿下跳!真够混账的!手背上的疤又是怎么弄的?”
被骂的狗血淋头我也不敢顶嘴,忍气吞声道:“猫抓的。”
他让气笑了,“你可真行啊,连北京的猫都看不惯你了。”
要不你还是别理我了吧……
我的沉默,没能换来他的怜惜,而是变本加厉的刻薄。
“缠着我做什么,卧薪尝胆图谋不轨?你想要的珠宝玉石我可没有。漂亮衣服,也不能给你穿。”
要在以往,我可能已经翻脸了,吃过一次教训后,当然再也不敢。
古人不是说了吗,雷霆雨露都是君恩。
他现在还不是皇帝,所以雷霆也劈不死人,受着就受着呗。
我自己开导自己,拿出最积极的态度对他:“玉石华服有什么难的,靠我自己,早晚都会有的。王爷能给我的,却是我自己一辈子也悟不到的。”
他轻哼一声:“那你的七情六欲呢?”
我小心翼翼地问:“王爷不让有?”
“笑话?!我能管的住你的心?”
“那您能管得住自己吗?”
他被问得一噎,脸上一片慌乱。
我赶紧道:“您看,连您也得承认,七情六欲是管不住的,我没法骗王爷说,我能克制我自己。我得对您诚实!我只能保证,绝不因为私事耽误公事!也尽量不把个人情感带入工作!”
他显然觉得我在糊弄他,皱眉翻了个白眼。
我快速反思了一下,补充道:“我说的七情六欲其实主要是指七情,即寻常人的喜怒哀乐憎恶恨。”
他脸色这才缓和起来,嘴角往下轻轻一撇,语气也轻柔了些:“你不是还不想被监视吗?”
“是啊,但王爷又不是那种不尊重人的上级,是我误会您了。”
“要是你没误会呢?”
我脸色一僵,为难地看着他。
他冷哼一声,嘲讽道:“就你这么一个什么都写在脸上的人,还真不值得本王浪费资源。”
我舒了口气,讨好地笑笑:“不是我什么都写在脸上,是王爷看人太犀利,而我对您格外坦诚。”
他微微一怔,接着扭过头,掏出帕子递过来:“擦擦,免得叫人看见,说些不三不四的。”
这回我第一时间接过来,胡乱擦了下脸上的泪痕,紧接着环顾一周,低声问道:“王爷那天的状况实在吓人。您看过大夫了吗?吃的什么药?”
到此刻,他眼角最后一抹冷峭才彻底消失不见,眼神一片柔和,嘴角甚至挂着淡淡笑意:“怎么,你真当自己是大夫,看完十三爷,还要给我看?也要写信问国外的大夫吗?”
我没有丝毫犹豫:“如有必要,我亲自去列国边访名医又何妨!”
他手一动,好像要伸出来,旋即却硬生生转到背后,语气又严厉起来:“说过你多少遍,你就是不改!不要学人家油嘴滑舌那一套。在官场踏踏实实做事,比讨好上峰重要的多。
“不,王爷!这不是讨好!这是性命攸关的大事!”我情不自禁地朝他逼近一步,严肃道:“王爷是信佛的,相信因果轮回,但我不信。我只知道,多少事、从来急,天地转、光阴迫,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我希望王爷……”
“嘘!”他忽然制止了我。
紧接着我背后的走廊里传来匆忙的脚步声。
一个小太监来催:“王爷,十三爷和十六爷先往靶场去了,满大人和鄂大人在门口等着您。”
“知道了。”他摆摆手,看着我道:“天色晚了,你不必跟着,回去吧。”
我乖巧地应着。
他抬脚从我身边擦过,稍稍一顿,垂首在我耳边极低声得嘱咐:“以后不许唱歌给别人听,十三爷也不行!”
我一愣,他已经快步走开。
正当我要转身回去拿吉他时,他忽然大步流星地折回来,目光犀利地盯着我,语气严肃,声音极轻:“……”
“什么?”我没听清。
他表情讥诮,却没再重复,只哼了一声,转身走掉。
我好奇而忐忑,在原地琢磨了好一会儿,才艰难地拼凑出那句话:你真不担心十四?
……
但凡你重复一句,一定能得到一个无比确定的答案:完全不!
十四他命长着呢!
我倒是更担心他一身荣耀回来,你心理压力更大!
不管怎么说,今日能重获四爷欢心,我心里很舒畅。
回到家没一会儿,八福就来了。
“王爷有什么吩咐?”我以为他又突然想起了什么话,或者追问临走前那句的答复。
八福呈上一个盒子,打开里面一排小瓷瓶:“王爷派人吩咐小的给您送药,说是祛疤的。”
啊,我领导这员工关怀做得也太到位了!
我可以996!不,通宵!全年无休!
不过这小瓷瓶,怎么跟我那瓶云南白药一样?
“这是哪家药房买的?”
八福道:“王府用药,都是从宫中御药房买,御药房的药一般都是大罐的,买回来之后,再用王府定制的小分量器皿分装。您放心用。”
“……所以,这小瓷瓶,是你们雍王府定制的?”
“是啊,雍王府的瓷器都是在景德镇定制的,别处可没有!”
哦……
第 76 章
我现在才隐隐约约想起来, 年前登殿那一次前一两天,弘明把我咬伤了,就咬在虎口上。
当时贝勒府的人都恨我打了嫡少爷, 根本没人管我。我自己也没当回事,压根没想过要涂药。
之后内务府送来的衣服里就掉出一瓶云南白药, 我还以为是衣服鞋子的‘官配’。
此刻才知道, 原来是当时主管内务府的雍亲王授意放进去的。
被咬伤后我只见过他一次还是两次来着?而且冬天的衣服袖长基本都能盖到虎口,他难道长了一双能透视的火眼金睛?
怪不得八福说,没人敢欺瞒王爷, 这洞察力简直惊人甚至恐怖!怪不得天天训我,看得这么细, 谁能没有瑕疵?!
后面李卫、田文镜被他钟爱, 肯定是因为离得远!远香近臭诚不欺我!
还鸡蛋里挑骨头, 嫌我说不好中国话?分明是他理解力有问题吧……
不过除了嘴毒,作为领导,他真是无可挑剔。当初赠药, 没有施恩图报的意思,现在赠药,却带着明显的安抚意味:放心吧, 我原谅你了。
反正让人, 忍得心甘情愿, 跪得感恩戴德。
1715年6月15日 康熙五十四年 五月初二 晴
慈善院的改造正如火如荼, 东堂和南堂的传教士几乎都在工地上帮忙。
我和安东尼在东堂讨论挂牌仪式相关流程,冷不丁听传, 九贝勒大驾光临, 我俩赶紧起身迎了出去。
陪着九贝勒一起来的,是他曾经提过的意大利传教士卢依道。
老先生头顶稀疏, 为数不多的头发雪白,长长的胡须用红绳窝成了一小团,看上去挺和蔼的,只是一张口,满嘴黑牙烂牙。
安东尼也有一口黑牙。据我观察,东堂原来的神父,几乎都有不同程度的烂牙。不过最严重的,也不如这位卢老先生。
我怀疑是吸食阿芙蓉造成的,但是他们藏得很好,我和化佛都没在东堂找到过。
不过我从东堂的账本上发现了一点猫腻:每个月都有一笔固定的开支,流向一个叫春晖堂的地方。
这是个澡堂子,只接待男宾。正常情况下,大家只有冬天才会去澡堂子,最起码夏天不会有人去。
我暂时抽不出空去调查内情。
九贝勒看着比年前在承乾宫见的那次消瘦了些,打扮得却更贵气,穿着薄如蝉翼的长衫,哪怕只有一丝微风也能掀起袖摆,配了一身金银珠宝,连扇子上都镶着钻,一扇就晃得人睁不开眼。
我听叶兰说,他名下产业很多,涉及当铺、粮店、客栈、古玩店、灰瓦店、瓷器店、弓箭铺、柜箱铺、煤窑、长途运输、土地买卖、放高利贷等行业,每天进项至少有上万两银子。
出入奢华的九爷,一进门就嫌弃东堂破旧,嘲讽葡萄牙教廷小气,“真是人穷志短,干啥都不敞亮。怪不得把慈善基金会的门面弄得那么小家子气!”
安东尼给他泡了杯咖啡,陪着笑道:“九爷消消气儿,慈善基金会的办公场所,是南堂和东堂共同商定的。我们毕竟还没有开始募款,账上没钱,只能先凑合用。”
“拿走拿走,这么热的天,没有冰就算了,你还倒热水,我说安东尼,你是不是老糊涂了?!”
九贝勒让人把椅子搬到穿堂风吹过的地方,招呼我们过去,烦躁得扇着扇子,不耐烦地说:“慈善基金会挂的可是皇上和娘娘的名,绝不能凑合!你让慈善院那边立即停工,要么,把慈善院取缔,全部重装,扩大门楣!要么,重新找个像样的院子!”
安东尼戳戳我,让我上前解释。
我只得顶上去,“九爷……”
他不给我说话的机会,蹙着短小但好笑的八字眉,用镶钻的折扇指了指我:“秋童!你这个会长,得拿出会长的派头来,首先要有一间气派的公房,其次出入得有一辆好车。你那驴车太跌份了,赶紧扔了!再者,你说你穿的这叫什么?跟进京赶考的秀才似的,从头到脚透着寒酸!你说,有你这么穷酸的会长,谁敢给你捐钱?捐多少,岂不都进了你自己的口袋?!”
是他逻辑有问题,还是贫穷限制了我的思维?
难道富人都这么想?只想和光鲜亮丽的同类打交道,生怕被穷人揩油?
“要是我按照您的吩咐整改,那九爷,您打算赞助多少?”我笑问。
“凭什么找我要呀!”他啧了一声,把弄着折扇道:“你们打着皇上娘娘的名头募捐,还能缺钱?岂不是坐在家里,钱就从四面八方来!”
皇上的脸有那么好用?你怕是忘了,前几年国库亏空,皇上舍下老脸亲自求权贵们捐款,最后只募了两万两的事儿了吧?
我忍着没反驳他,耐着性子解释道:“一是现在还没开始募捐,基金会现在花的都是会员们缴纳的会费;二是章程里写的很清楚,基金会只能抽取善款的百分之五用于日常经营周转,这些钱恐怕支撑不起豪华办公室和豪华座驾,您看怎么办?”
“那就抓紧幕啊!除了办公场所,你们还缺什么,告诉爷,爷帮你们把场子先支起来。”
我有点明白他来干什么了。
先前叶兰给我推荐了一个管账的先生,据说曾在九爷的商号里干过十几年。
我和那人谈过一次,感觉他根本不认可基金会的运作模式。他固执地认为,账上的钱就是会长的钱,会长怎么用都可以。而且,闲着的时候不能浪费,得放出去收息。
总之骚操作很多,奴性远大于职业操守,根本不是我理想的财务负责人,所以我没收他。
九贝勒这是恼了!他明显把基金会当成他爹妈,甚至他自己的聚宝盆了。理直气壮得想把自己人安插进来,把控这个无本万利的‘买卖’,甚至还想不着痕迹得用厚利将我架空。
精得他!
“其他倒是都全了,就差一个账房总管,九贝勒能给推荐一个吗?”
我本意就是要把钱交给宜妃的人来管,是郭络罗家的,还是九贝勒的,区别不大。既然他都亲自来找我了,我便做个顺水人情,“多推荐几个也行,给我留点筛选的余地。”
人可以是他的,但必须得有真才实学,而且目光长远,有原则有底线,可调*教。
九贝勒假装没有之前那一茬,随意道:“这个好说,我手底下账房先生多的是,任你挑选。”
“贝勒爷肯割爱,秋童不胜感激,先谢过了!”
他大概觉得把我唬住了,心情好起来,脸上浮躁的红晕渐渐褪去,扇子也不扇了:“那慈善院怎么处置?”
我道:“慈善院先不停工。我这边剧本已经捋好交给查老板了,等他那边都准备好,帐房总管也选好之后,我们立即进行第一场募捐公演,到时候还请九贝勒给捧个场,咱们看看效果再说。”
九贝勒一脸精明:“我给你们当个托!捐一万,还是十万,你只管说!”
“是这样的,基金会目前有十七家会员,会员们共同投票,选出了一个监事长。我在晋银票号开了个户头,善款一旦到账,立马由监事长监督存到那里去。只有经百分之六十以上的会员签字同意,才能支用,否则是取不出来的,更别提退回了。而且,存进去的时候,我们就提前扣除百分之五的管理费哦。”
九贝勒先是一恼,接着眼睛一亮:“十七个会员……管理费……你这些鬼点子还真不错!”
“贝勒爷过奖,那您到时候是捐一万,还是捐十万呢?”
他呵呵一笑,也像我糊弄他那样糊弄我:“看看再说吧。”
和他打交道真有意思。虚虚实实,利在中心。
我笑道:“哦,那第一场公演的广告位,我就不给您留了哈!”
他好整以暇地往前探了探身子:“这又是什么洋词儿,广告位?”
“经过这些日子的宣传,现在基金会和第一场外国戏剧的公演都打出了名堂,可以预见,到时候肯定会有很多观众慕名而来。要知道,咱们票价不低,来看戏的,都是有一定消费能力的人。我准备在场内挂两条横幅,一条写:贵和当铺,诚信价高!另一条写:蜜蜜点心,甜到心里!我还在演员的台词中植入了:梁记瓷器,真上档次!这就是广而告之,即广告。”
他嘶了一声,咬着折扇想了一会儿,半信半疑道:“贵和、蜜蜜和梁记都找你了?这样能有用吗?”
“找我的很多,我正准备搞一个小范围的广告位竞价拍卖会呢。谁出钱最多,第一炮就让谁来打!有没有用,我不敢保证,但我打算跟商家签协议,三个月内营业利润提升不超过广告费两倍的,全额退款。”
“你他娘的真是个天才!羊只要打你身边过,就得被薅一把呀!”九爷看着我咽了咽口水,一脸郑重:“要不你跟着我干,你用我的资源挣钱,挣的钱我只要七成!”
我也很郑重:“九爷瞧得起我是我的福分!我其实也仰慕九爷的经商天才!不过,我现在肩挑两担,既得为朝廷当差,又得给教廷卖命,实在分不开身。等到基金会和办学这些事儿落挺落挺,我再去您那儿学习,您看行吗?”
其实我对他那些生意完全不感兴趣,也根本不想主动结交他。因为我知道,他是我领导最恨的人之一。
之前我更计较个人得失,只想明哲保身,不想被我领导猜忌。
现在,经过永安禅寺的龃龉和十三爷生日宴的沟通,甚至更早的,他为了维护刘珏被撤职,我就开始不自觉地,朝他的利益倾斜。
我想,为什么他那么恨九贝勒?是不是九贝勒对朝廷和他个人做了什么人神共愤的事情?这些事,我有没有可能提前察觉,甚至阻止?
我能多帮他一些,他以后是不是可以不那么辛苦?
当然,我敢走出安全区,主要还是因为,这一次我领导给了我极大的安全感。他嘴上刻薄,但切实的信任和关怀,都体现在一点一滴的细节里。他是能看透我的。
九爷一拍巴掌站起来,从手上摘下一个金座红宝石戒指给我,豪爽道:“你这个朋友,我交了!”
一高兴就送钱,是宜妃传下来的优良传统吧!谁不想和土豪做朋友呢!
我愉快得收下金戒指,回赠给九爷一副郎世宁的风景画。
卢依道从来到走就没说过话,仿佛就起个带路作用。
下午,广和戏院的老板查良杰派车来接我,让我去给《奥赛罗》的选角儿把把关。
我顺便给他提了些公演前的宣传建议,以及服务上的细节改造要求。
当我出来的时候,夕阳刚好染红了天。
热热闹闹的街道上,家家户户炊烟渺渺,街边小摊上香气阵阵。
我被那热气腾腾的肉火烧馋的直流口水,化佛忽然羞涩地戳了戳我:“大人快看,是雷先生!”
放眼望去,那边正好有杂耍的,熙熙攘攘人头攒动,但在五颜六色的人群中还是一眼就能辨出他的身影——拎着两个纸盒,正从蜜蜜点心铺子走出来。
外表如修仙道士,行动间仙气飘飘,谁能想到,他其实是个爱甜不能自拔的人形□□。
我从驴车上跳下去,钻进人群中绕了个弯,然后从后面拍拍他肩膀,粗声道:“公子,你荷包掉了!”
第 77 章
我的存在, 对居生来说,最大的意义,大概就是, 了解人心险恶……
他下意识的反应居然不是低头捡钱包,而是回头说:多谢。
看到是我, 分明有些惊讶, 意识到被骗了,却没恼,反而脸色一僵, 接着把点心朝身后藏。
藏完才觉得这个举动有点可笑,慢吞吞拿回来, 朝我跟前一递, 不自在地问:“羊角蜜, 你吃吗?”
“你说呢?”我想笑,极力憋着,反问他。结果刚说完还是憋不住笑出来。
他也赧然一笑, 讪讪收回点心盒子,又背到身后,看了我一眼, 微微摇头, 故意岔开话题:“秋大人不吃甜, 怎么会来点心铺子?”
我与他并肩走着, 叹息道:“不是冲点心铺子来的,是在门口看到了雷先生——哦, 先是肚子饿了, 想买个火烧吃,结果发现忘了带钱, 恰好看到你在这儿,便想过来……”
还没说完,他就掏出钱袋子给了我。
“还挺沉的呢!”我稍愣了一下,立马接过来,掂了掂,笑道:“掌案大人好有钱哦!要不这顿你请了吧!下次我请,行吗?”
他淡淡地瞥我一眼:“不必。”
“不必什么?不必有下一顿,还是不必我请?”
“我……”他犹豫了片刻,终于在我的注视下开口:“我听传教士说,改造慈善院的钱,有一部分是你出的。这是行大善积大德的好事,可惜我能帮上忙的地方不多。幸赖家中有些积蓄,样式房还有月奉,而我平日花销不多,若你需要用钱,尽管拿去。”
我心里既感动,又不想他烂好心,便玩笑道:“哈,那我全都拿走,你拿什么买点心?”
日头偏得更低了,通红的霞光照在他脸上,看不出本来颜色。
他眼神一片澄澈,“口腹之欲,不难克服。何况……甜食不宜多食。”
说得我都愧疚了……
“你别把我想得太无私了。我可不是那种为了行善积德克制己欲的大德之人。我的每一份劳作,都是要报酬的。慈善基金会想要长久运作下去,首先就要保证,我和其他工作人员的工资,能按时、足额发放。我给自己定的工资可不低呢!所以,你不必担心我没钱用,更不用担心我请不起客。”
他摇摇头,不解道:“善款难道不应该全部用于救济苦难?”
他还是比较理想化的。
我和他讲了一下基金会的运作模式,他非常聪明,一遍就懂了。
此时天色已经暗下来,周边的店家陆陆续续挂上了灯笼。
而他的眼睛,无疑是其中最亮的两盏,“秋大人不仅有大德,还有大智慧。”
“雷掌案不仅心善,看人的眼光也很准!”
我们俩不由相视一笑。
“你不是要买火烧吗?”
说着说着,走过了整条街,他忽然提起这一茬。
我道:“本来是要吃的,可是你第一次请客,还给我这么多钱,为什么不吃个贵的?”
他点点头:“有道理。”
这人也太好欺负了。
“那你想吃什么?还俗之后,是不是还是只能吃素?”
他摇摇头:“不必考虑我。你我身份悬殊,不宜共餐。”
“可是……”正想说服他,阿克敦忽然在前面闪过。
接着化佛快步上前拉住我,低声道:“大人,有人跟踪。请上车。”
居生自觉避开几步,没有听我们的谈话。
为了不连累他,我只得将钱袋子抛给他:“抱歉,有急事儿,下次再吃!”
他担忧地望了我一眼,很快独自离去。
我让老徐头走另一条路回家,刚转过一个巷子,就被一辆马车拦住去路。
佳舒、宁舒和敏秀从车上跳下来,气势汹汹地朝我围过来。
“秋童!你好无耻!居然敢勾引居生!”
“还不要脸地搬到他家隔壁!”
“十四叔要是知道,肯定会打断你的腿!”
我给三位小姑奶奶抱了抱拳:“别乱说,没有的事儿!我们只是碰巧成了邻居,碰巧在路上遇到,碰巧说了几句话而已!”
佳舒愤愤呸了一声,“十四叔会信你这几句鬼话吗?”
宁舒道:“听说十四叔重伤,至今没醒,昏迷中还念叨你的名字,你好狠的心啊,背着他和别的男人嘻嘻笑笑。”
敏秀则道:“秋大人,你是前殿女官,又是葡国神使,身兼数职,来往复杂,而雷公子涉世不深,心思单纯,你怎么忍心玩弄他!”
“……我怎么可能玩弄他?!”
“你靠近他,对他笑,可有想过他心里掀起过怎样的波澜?京中无数女子对他趋之若鹜,他从未对别人假以颜色,可方才,我们看得很清楚,他看你的眼神不一样。若他心系于你,你该如何回应?你能嫁给他吗?你可想过,十四叔回来会如何对他?若你不是玩弄他,便是故意害他!”
我悚然一惊。
佳舒恨恨道:“要是你再敢害他,我就诅咒你下地狱!”
宁舒冷笑道:“不用你诅咒,十四叔一定会让她生不如死。”
我捏捏眉心,心乱如麻,“好了,你们别说了!与其在这里说我,不如多想想怎么实现梦想!”
“你那么会,教教我们呗……”
“佳舒!”宁舒气得跺脚,“你怎么那么没骨气!”
佳舒往后缩了缩脖子,嗫嚅道:“怎么了吗,只有她能让居生笑……”
宁舒翻了个白眼,“她还把十四叔迷得死去活来呢,这怎么学!”
敏秀眼中流露出浓浓的悲哀,用哀求的语调对我说道:“秋姐姐,居生真的很可怜,从小就被送到寺庙,在别的孩子在父母怀里撒娇的时候,他只能对着冷冰冰的木鱼。好不容易得到人人敬仰的声望,因为你,一夜之间失去一切,还被迫离开熟悉的环境,孤零零入世。算我求你好不好,你离他远一些,不要让十四叔伤害他,更别让他伤心。”
我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胡乱点头。
敏秀上前握住我的手,感激道:“便是你一生只做这一件善事,也可以功德圆满了。”
宁舒冷声威胁道:“我会派人盯着你,若你再敢靠近居生,我就立马告诉十四叔!”
十四……你赢了。
久违地窒息感又回来了。
心情抑郁地回到家,我在院中站了一会儿,不禁又让莲心搬了把凳子,趴在墙头上看居生的书房。
那盏温暖的灯光好令人贪恋。倒映在窗上的身影,还是那么想让人靠近。他枯坐在灯下,好似入了定,难道又在打坐吗?
他也会为我烦恼吗?
“大人,你喜欢他!”
我摇摇头,声音梗涩:“不,我没有资格喜欢任何人。尤其是他。”
莲心疑惑地看着我:“为什么?以你的身份,嫁他做正牌娘子,他家岂有不欢喜的?”
“他家喜欢不喜欢,对我来说一点也不重要。对他来说,可能也没那么重要。他自己的心意才是最重要的,可他的心意……我不敢碰啊。”
敏秀说的话,真如当头一棒,敲醒了我。
我怎敢招惹他!便是没有十四,我也不可能做个贤妻良母,我做的事,只会带给他无穷的麻烦和威胁,将他平静纯粹的生活彻底打碎。
稍稍冷静下来后,我又想起宁舒的威胁,不禁汗毛倒竖,立即唤来阿克敦。
“听闻十四爷受伤了,你可有收到他的消息?”
阿克敦道:“不曾。”顿了顿,好像没忍住,略带讽刺地问:“大人居然会为十四爷担心?我还以为,你眼里只有隔壁那个和尚。”
……担心倒没有,但对于居生,我表现得有那么明显吗?
“那你有没有,和十四爷说过什么?我指的是雷先生。”
阿克敦嗤笑一声:“你以为谁的信都能送到战场上吗?那居心叵测之人,岂不能随意扰乱军心?十四爷只吩咐卑职保护大人,并没有要求卑职汇报大人的所作所为。即便要求了,卑职也不能如实报。”
“那等他回来,问你所见所闻,你要如何说?”
他笑着摇摇头:“我日日跟着大人,所见所闻无不令人瞠目结舌。大人虽是女儿身,做的却是男人该做的事儿,桩桩件件又让男人们自愧不如。大人是闺中小姐,居然每天和男人同进同出同吃同喝,可言谈举止并无半分放浪失礼,磊落光明,受人敬重。大人向上结交亲王贝勒,向下照顾贫民积弱,不贪恋富贵,不畏险恶,比之戏文里的女侠有过之而无不及。我只能告诉十四爷,他栽得不丢人。”
我欣慰地叹口气:“你也令我刮目相看。我曾以为旗兵大都是靠祖荫贪图享乐之辈,而你不仅职业素养过硬,格局也很开阔,与那些酸腐的文人截然不同。十四爷没有信错人。”
他蹙眉道:“但大人和和尚的来往,卑职确实看不懂。原以为是卑职心胸浅薄,可大人今日这一问,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嫌疑。”
“那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做?譬如你喜欢化佛,而她不喜欢你,她和谁来往,与你有什么关系?就因为你是旗人,她是汉人,还是奴婢,你就可以利用手中的权和钱,摧毁她的个人意志?这公平吗?”
阿克敦黝黑的面皮一红,避重就轻道:“卑职没有这个想法。”
“你瞧,你和十四爷完全不一样,你连自己的真实想法都不敢说出来,怎么可能理解一个为所欲为的天之骄子?那我所承受的和我所顾虑的,你就更不可能理解了。我只能告诉你,我不欠十四爷什么。我和你说这些,也不代表我和雷先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我们光明磊落。但十四爷不会这么想,但凡你说一句暧昧不明的话,他骄傲的尊严就不允许雷先生过安生日子。礼部那些被下放的无辜官员就是前车之鉴。”
他没有反驳,但我知道,一个三十多岁的旗兵,什么世面没见过,不是那么容易被哄住的。他最忠实的立场永远是十四,而不是我。
好的说完了,我不得不再放一句狠话:“但与我接触最多的人,是你。”
没有点透,他应该很清楚,我要是想污蔑他,太容易了。
他一愣,继而摇头苦笑:“秋大人好手段啊!”
我长叹一声:“不得已而为之,见谅。”
“你就那么有把握,十四爷能平安归来?”
我给他一个高深莫测的微笑:“你就等着找他讨赏吧!”
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先前卑职的判断可能有误,化佛她们不像普通官绅豢养的玩物。”
我心一惊:“怎么说?”
“卑职打不过她!”
“你们切磋过了?”
他羞愧得点点头:“那天,卑职喝多了,对她稍有冒犯,结果……卑职在她手底下只撑过十招……”
阿克敦的身手我是见过的,如果化佛比他强这么多……那简直就是女武神级别的吧!
“这种级别的高手,恐怕只有大内才能培养得出来。”
大内……那就难办了。
首先大内调教出来的人,不会随便被谭婆婆捡回家。
其次,如果她们是冲着雷家来的,不会轻易被我买走。
除非,她们本来的目标就是我。
是谁派她们来的,目的有是什么?
我首先想到的是宜妃。她有这个条件,了解我和居生的关系,甚至还有动机——从上次谈话来看,她担心我倒戈向德妃。
只有一条说不过去:她想掌控我,完全可以明着赐一个丫鬟给我,没必要兴师动众,更没必要让她们先去雷家走个过场。
有没有可能是德妃?我从没和她单独打过交道,只能大概一猜:十四走后,她怕我给十四戴绿帽子,所以派人去勾引居生,顺便看住我……呸,太荒谬了。我又不是她儿媳妇,她不会这么闲的。
如果不是她俩,其他人的目的就很难猜了。
最难的是,如果打草惊蛇,可能会被狠狠咬一口……
我得先想办法探一探她们的底细,再从长计议。
也许莲心是个突破口。她是四姝里最沉不住气的一个,也是最不想离开雷家的一个,看样子是动了真情。
我来到左厢房。
这间房本来也就十平米左右,堆满杂物后,余下的空间很少。
我让莲心住进来,却并未给她置办床榻,只扔给她一套被褥席子。
这些日子,她一直睡在地上,曾软下来求过我,想和其他三姝一起住到隔壁。
三姝也都趁我心情好时帮她说话,但我一直没松口。
这些日子,我磋磨她的傲气,让她吃苦丢面子,就是在瓦解她的心里防线。一是想彻底收服她,二来是想逼她一把,早点把她那牛逼亲戚逼出来,免得夜长梦多。
她蜷缩在窗前不到一米宽的过道里,狼狈地爬起来,尴尬道:“有事儿你叫我就行,来这儿干什么!”
我把烛台放在木架上,吹了吹废弃磨台上的灰,坐上去,压了压手:“不用起,坐着说。”
她抱腿蜷坐着,讨好地看着我:“大人想说什么?”
我看了看周围的环境,叹了口气:“这些日子你受苦了。”
她勉强挤出一个笑来:“大人愿意宽恕奴婢了?”
“你那个亲戚怎么还不来?但凡有个人来说情,我也有个台阶可下。现在咱们这么僵着,你难受,我也不好受。”
她神色懊恼,语气生硬道:“大人,奴婢向您认过错了,那不过是看您孤零零一个人,以为您背后没人好欺负,信口胡诌来吓唬您的。奴婢从小就被爹娘卖了,连家在哪里都不知道,哪来什么显赫的亲戚。”
“你们四个虽然都是奴婢,却比一般人家的小姐养得还要精细。尤其是你,跟着我之前,指如葱根,肤白如玉,妆容精致,别说是我,就连宫里的女官,也自愧不如。”
听到宫里两字,她眼神一躲,赶紧垂下头,扭着手指,谨慎道:“奴婢以前,是……是得前主顾青睐,当姨娘般养着的,但现在奴婢已经死了那条心了。对雷先生更是不敢痴心妄想。”
她想岔开话题。
我不接她的话,循循引导她:“想飞上枝头并没有错,何况你的前主顾有权有势对你又那么好。可惜主母善妒……这霸道主母是谁家的?我只听说,八贝勒的福晋不容人,是她吗?”
“奴婢哪有伺候皇子的福气!”她连忙否认,为难道:“大人,您就别问了。那样的门庭,能给奴婢们留条活路已经是额外开恩。奴婢便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嚼主人家舌根。”
“我理解。可我总得有个台阶,再这么拖下去,其他人会怎么看我?”
她咬牙道:“我当着他们的面给大人叩头认错。”
我轻笑道:“要是我这么好糊弄,可压不住那些旗兵。”
她脸色一白:“你想怎么处置我?”
我静静看着她不说话。
她很快就沉不住气了:“你要是敢把我卖到那种不干不净的地方,我就在你家门口吊死,让你倒一辈子霉!”
“那要是我把你嫁给老太监呢?”这是十四曾经吓唬我的话,也是我目前能想到,最恶毒的惩罚。
大内出来的人,应该比我更厌恶太监吧。
她果然抖如筛糠,惊怒道:“你这个恶妇,你配不上雷公子!”
提起居生,我一阵心慌,下意识抬头往窗外看。
她精准地抓住我这个软肋,跪爬过来,苦苦哀求:“大人,我真的就是一个苦命人,除了几个同病相怜的姐妹,再没什么亲人了!请你高抬贵手放过我吧,以后你指东我绝不往西,做牛做马绝无怨言!”
我知道再也吓不住她了。
十四说得对,我对阴谋诡计真的一窍不通,心还硬不起来。
无奈,只能修书一封,求助我领导。
我将这四个婢女的由来及相貌特征据实相告,请求他指导如何对待处置。
当然,我没有说买她们是为了让居生免于被骚扰,只说是为了搅乱十四对我的监控。
第 78 章
1715年6月16日 康熙五十四年 五月初三 晴
雍王府的门房收了信, 却说王爷和十三爷出京打猎去了,可能得十天半个月才能回来。
我本想让信使先把信要回来,门房又道, 王爷吩咐过,如果秋大人来信, 要先收下等他回来看。
呃……我知道他爱批折子, 没想到还爱看下属汇报,真是个工作狂。
等他风尘仆仆回来,兢兢业业去办公, 结果发现,我写的并不是什么民生大计, 而是我自己的私事, 会怎么想?
哎, 冲动了。
1715年6月18日 康熙五十四年 五月初五 晴
自从被三个小格格骂了以后,我每天早出晚归,刻意避开居生。
这天回来时已近九点, 早过了这个时代大多数人的睡觉时间。
然而驴车才刚到门口,我便看到他又在自家门口徘徊。
忍了忍,我没有上前搭话, 只叫化佛前去问询。
化佛提着灯笼过去, 照着他一身疲惫的样子, 一连问了好几句, 他只摇头不语,末了抬头看了看我, 好像欲言又止。
我在暗影里朝他微微一点头, 也不知道他能不能看见,便抬腿进了家门。
等到安顿好驴车, 老徐头和化佛各自离去,院子里静下来,我才察觉隔壁欢声笑语很是热闹。
叫莲心搬来凳子,刚上去,便听她提醒道:“大人,雷家主母来了,带着很多仆役婢女,现在那院子全是人,你小心叫她们看到。”
啊?他母亲来了!那他还不回家?!
“什么时候来的,你怎么知道的?”我赶紧猫下腰,往下跳。
莲心扶了我一把,“前天来的,昨日雷家老夫人派人给左邻右舍送了些江西特产,你回来就睡,早上走得又忙,我没找到机会给你说。”
“是谭婆婆送来的吗?你有没有问她,老夫人来干什么的?”怎么把亲儿子吓得不敢回家了呢。
莲心嘟嘴道:“还能干什么,来张罗雷公子的婚事呗!听说老夫人本就是京城人士,在这里有很多老相识,这两日不是出门会友,便是在家里待客。她还让雷公子告了假,陪她一起走亲访友,想必趁机相看了不少闺阁小姐。她那些旧友也带着自家小姐来做客,你听,到现在还有没走的。”
我愣了愣,忽然被怅然若失的空虚感淹没。
这老太太作风太强势了吧。
居生和她这个多年未见的亲娘都不熟,为什么那么着急拉他去相亲呢!
“谭婆婆有没有说她什么时候走?”
莲心叹口气道:“好像不走了。她这次来,把小女儿和家里用得惯的人全带来了。哦,还带着一个正当年华的侄女儿。那位白小姐缠雷公子缠得很紧,看那架势,估计已经得了老夫人首允,要给雷公子做妾。”
……妻妾都安排上了……怪不得居生要躲着……
他刚才,是想向我求助吗?
可这回,我怎么帮他?那是他母亲和表妹,我有天大的能耐,也没法把她们赶走啊!
不对!呆愣愣站了一会儿,我猛然想到,起码我可以让他来这里歇一会儿的!
我立即打开大门冲到门外,可他的身影却不见了。
回到院子,我赶紧爬上凳子,趴在墙头上看。
书房的灯亮着。
映在窗子上的倒影,除他之外,还多了个还纤细的倩影。那道倩影正趴在案上,似乎正与他说话。
这姑娘是个社牛吧……我观察了好一会儿,居生保持着打坐的姿势一动不动,而她手舞足蹈,好像一直没停下……
代入居生一下,我感觉自己的耳朵都要起茧了……
没过两分钟,居生终于忍无可忍,开始敲木鱼。
梆梆梆,对我而言如丝竹管弦之音一般悦耳的敲击声,令那个姑娘落荒而逃。
不一会儿,隔壁院子就完全安静下来。
我也终于替他暂时舒了口气。
1715年6月17日 康熙五十四年 五月初四晴
从早上六点开始,隔壁就喧嚣起来。
停在雷家门口的车娇,比居生刚还俗那会儿还多,窄小的巷子被堵得水泄不通,以至于我的驴车根本推不出去。
正在门口僵持着,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男人忽然从雷家走出来,热络地呼唤我:“秋大人请留步。”
他朝我拜了拜,笑道:“老夫姓胡,是康熙四十九年的秀才,按律可以不跪,请大人原谅则个。”
“胡爷不必可气。”我看向他来时的方向,只见门内丫鬟仆来去匆匆,整个雷府一派忙碌景象,充斥着居生不喜的嘈杂热闹。
他今天是去上班了,还是被迫留下社交?
这位胡爷自称是雷府的管家,客气道:“我家老夫人久居江西,前几日刚回京,这两日会友频繁,多有叨扰,不便之处还请大人见谅。”
“人之常情,可以理解。邻里之间,无需客气。”我笑着周旋,心里想,如此纷乱的情况下,还能照顾到隔壁邻居,看来这老夫人并非深闺妇人,是个场面人。
果然,胡管家接着便道:“我家老夫人姓白,娘家是雍王府的汉军包衣,兄长白威现任江西布政使。我家老爷去世之后,夫人代管雷家族务多年,一直没有断了和京中亲友的来往,早就听说朝廷封了一位前殿女官,景仰得很,从路上就念叨着一定要想方设法结识,没想到竟是邻居!这真是天大的惊喜,您看什么时候有空,可否允许老夫人登门拜访?”
这胡管家不愧是个秀才,话说的很有艺术。
先点明老夫人的身份,再把我捧的高高的,我若见呢,不能自持官员身份对她不敬。若不见呢,就很不识抬举。
再者,三言两语就把她的行事风格刻画得很清楚:雷厉风行,强势霸气,而且精力旺盛得令人咂舌。
从江西进京,一千多公里,至少要奔波五六天,就是青壮年也得休息几天,她居然一歇都不歇的。不仅从容应付八方来客,还主动出击结识新人,真不愧是掌家的女强人。
更让我感慨的是,这个世界好奇妙啊,居生和雍亲王居然还有这层关系。
他家是皇家建筑商,舅舅又是主管一省财政的从二品高官,怪不得老夫人一散布招亲的风声,各路人马就蜂拥而至。
但她为什么想见我呢?我虽然有点名气,但手中无权也无钱,而且得罪人不少。与我结交没什么好处。
我脑中浮现出一个诡异的场景:“这里是三万两银子,请离我儿子远点。”
“大人?”胡管家将我从幻境中叫醒。
我抹了一把并不存在的汗,连忙道:“怎敢劳烦老夫人屈尊降贵来见我!她想见,我随时都可以上门拜访。”
“没想到咱们大清第一位女官竟如此谦恭!”胡管家笑呵呵掏出一张请柬:“老夫人明日在家中设宴,恭请秋大人赏光。”
我双手接过,心虚地笑笑:“一定准时到。”
他指挥着下人将宾客的马车轿子挪开,好让我的驴车顺利出去。
才出了胡同,又和贝勒府的马车狭路相逢。
佳舒掀开帘子从窗子里对我做了个鬼脸,洋洋得意道:“秋童,就算你近水楼台又怎样,雷家老夫人和敏秀姐姐的姨妈是手帕交,老夫人看中了敏秀,过几日就要下聘求娶了!”
这么快?!哪有这么盲婚哑嫁的!
我心里咯噔一声,烦躁地怼了她一句:“又不是你嫁他,你得意什么?”
她喜滋滋的表情顿时一垮,但很快又强硬起来:“反正比你嫁他好!敏秀姐姐身份尊贵温柔大方,和居生最般配了!”
敏秀是十贝勒的嫡女,十贝勒出身高贵,母族实力仅次于前太子。而敏秀的母亲赫舍里氏,是孝诚仁皇后的侄女,镶黄旗佐领常海的女儿。亦是清廷数一数二的显赫人家。
她嫁给居生,其实是雷家高攀的。要不是居生个人魅力大,凭雷家的地位,哪怕雷老夫人再长袖善舞,也不可能娶到这样的儿媳妇。所以雷家着急下聘,也是有可能的。
我心情无比低落,不再搭理佳舒,让老徐头赶紧催动驴子狂奔而去。
一整日心不在焉。
晚上回到家,我打着灯笼在门口转了一大圈,却并未看到居生身影。
爬上墙头一看,书房也没有亮灯。
他去哪儿了呢?
要是昨天我和他说句话就好了。
1715年6月18日 康熙五十四年 五月初五 晴
一夜辗转无眠,天光微亮才睡过去。
这时代没有闹钟,等我一觉醒来,外面已经艳阳高照。再一看表,竟然已经十一点半!
雷夫人的宴席就设在中午!
我赶紧爬起来洗漱梳妆。收拾到一半,忽然发现家里出奇的安静。莲心呢?
我偶尔会睡懒觉,但从没起这么晚,因为莲心会在适当的时候叫我起来吃早饭。
而且作为我的贴身婢女,在我出门前,尤其是早晨上班前这段时间,往往是她最忙碌的时候。
不是伺候洗漱,就是帮我整理书桌,或熨烫衣服。
……对了,昨晚我还吩咐过她,今天要去雷府赴宴,叫她把我挑出来的那套衣服熨烫好,挂在床头的衣架上。
衣架现在是空的。
不知怎的,我脊背一凉,忽然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莲心?”我连着唤她好几声都没有回应,当即扔掉手中的东西,跑向左厢房。
一推门,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传来,接着恐怖的一幕出现在眼前:一具无头尸体,浸泡在如江河弥漫般的血水中,不规则的创口上脂肪和血肉翻出,触目惊心……
……人在极度惊恐的时候是发不出声音的!
其实尖叫可以宣泄恐惧,但如果声道阻塞,恐惧就会在体内淤积,成倍放大……
我眼前发黑,大脑空白,跌倒在血泊里,完全爬不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一股大力将我拽起来,飞速拖出厢房。
在灼热的阳光下,那人大力拍了拍我的脸颊,低声喝道:“大人,大人!快醒醒!”
“阿克敦……”我一把攥住他,哆嗦哆嗦地说:“莲心……头没了……”
阿克敦目光凌厉,语气镇定:“大人,不要害怕。死人而已,伤不了人。”
我迷茫地点点头,腿脚依然无力,挂在他胳膊上颤抖道:“谁杀的,是要杀我吗?”
阿克敦又拍了拍我的脸,强迫我镇定:“听我说,现在不是问这个的时候。你身上沾着血,现在立马去换一身衣服,我先带你先离开这里。”
他把我推到屋里,刚要关门。大门上忽然传来敲击声。
“秋大人,您在家吗?”
阿克敦做了个息声的手势,压低声音问我:“谁?”
我脑子纷乱,深呼吸几口气才道:“好像是,隔壁的胡管家。”
“他找你干什么?”
“雷……雷夫人邀请我赴宴。”
“约的什么时辰?”
“现在。”
“这么巧……”他眯了眯眼,摆摆手:“别出声,假装不在。”
然而胡管家却很执着,一直敲,“大人,夫人在等您,少爷也在等着您,您还来吗?”
回应他的只有几声驴叫。
我心往下一沉,惊恐地看向阿克敦:“你看到我的狗了吗?它怎么不叫?”
阿克敦探头搜寻了一圈。
这时门外的胡管家忽然失声惊呼:“哎呀,有血!”
脚步急促离去,不知他看见了谁,高呼着往这边引:“军爷!军爷!你们来的正巧,快来看看,这里有好多血!”
阿克敦面色一沉,把我朝里一推:“大人,你去换衣服,外面有我顶着。若上了公堂,你什么都不要说,等见到信得过的人再开口。”
第 79 章
一句公堂点醒了我。
死的虽然不是我, 但等待我的,一定比死更麻烦。
从前我不知道阴谋是什么味道,现在终于知道了, 是浓浓的血腥味。
我撑住门,抱着最后一丝侥幸问:“化佛她们还在吗?”
阿克敦眼神忽变, 似乎想到了什么, 迟疑了几秒才道:“她们几个一早出门去采买,应该快回来了……”
不,她们不会回来了。
这段时间对她们起起落落的怀疑终于完全落地!
我以为的机缘巧合、顺理成章, 真的是别人的蓄谋已久。
怪我,不够敏锐, 还沉不住气!如果不是我和莲心谈话时提起了宫里, 或许她们还会继续潜伏!
那样的话, 说不定可以等到雍亲王回来,教我一个安全下车的办法!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迫跳车……
虽然还不知道她们给我挖了多大、多深的坑,但这一刻, 所有情绪褪去,脑海里硝烟起,战鼓擂, 被恐怖画面吓退的力量从二百零六块反骨里挣脱, 重新流向四肢百骸:我要反抗!
砰砰砰!
催命般急促的敲门声响起。
“有人在家吗?快开门!”
“再不出来就强行破门了!”
阿克敦瞟了眼大门, 眼神狠厉, 面色决绝:“大人,看来他们来者不善!恐怕这事儿没有真相, 也不能按大清律办了。卑职在十四爷跟前发过誓, 粉身碎骨也要护你安危。上了公堂,你只管咬定人是我杀的, 是我想对你图谋不轨,她非要拦着,我一怒之下……”
“住口!”我已经彻底冷静下来,快速对阿克敦说:“从现在开始你保护不了我了!你先去找九贝勒,就说我有难,让他来救我。再去找巡捕营都司高忠,让他想办法保护好现场,最好别让人搜我的房间。如果还有余力,就去找找化佛她们,找到务必留个活口。”
“还有,派人把赵嬷嬷安全送回贝勒府。”
这段时间相处的默契,使他第一时间选择服从,道声‘大人保重’,一跃上墙,跳入左邻。
最后几秒,我冲进屋里,把四姝的卖身契藏进吉他音洞里。藏完一抬头,忽然在窗台上看到一片陌生的香灰。看来我能睡到十一点半,都是它的功劳。
嘭!
一声巨响,门栓被砍断,几个巡捕营的官兵冲了进来。
后面跟着一群看热闹的老百姓,还有表情诡异的胡管家。
我忽然想起来,他同我说的第一句话:老夫姓胡,是康熙四十九年的秀才。
秀才啊,呵呵,文人!
左厢房的无头尸很快被发现,而我一身血,自然而然成了嫌疑人。
“头呢?”
“好好找找!”
我在门口伸手一拦:“各位,谁给你们的权力擅闯本官闺房?”
“官?你是什么官?”
他们装傻充愣,一边叫骂,一边伸手欲将我拨开。
“放肆!本官乃皇上亲封的翻译官!大清第一个前殿女官!亦是十四贝勒的几何老师,玄宜慈善基金的会长,葡萄牙教廷翻译官!睁大你们的狗眼看看!我是这桩命案的受害者,谁敢拿我!”
五个官兵一愣。
人群中忽然有个声音悠悠道:“按大清律例,宗亲犯法,与庶民同罪,何况区区一个八品翻译。”
“是啊!”
“当官的又怎样,杀了人,也得偿命!”
“凭什么不让搜,死者的头肯定就在屋里!”
最先说话的人是个陌生面孔,虽然做短打扮,但肤色苍白,身板瘦削,一看就知道非武非贫,还知道大清律,很明显是个读书人。
他们这次准备充分嘛!有现场,有举报人,有办案人员,还有氛围组!
为了对付我,也是够下血本的。
拿大清律说话,欺我是外国人吗?巧了,我在翰林院没看别的,只将大清律例翻了翻!
“这位秀才老爷,既然你读过大清律例,应该知道有这么一条:凡在京、在外大小官员,有犯公私罪者,所司实封奏闻,不许擅私勾问!听得懂吧?官员犯罪,只能由本司上报刑部,其他衙门无权审问!
何况我是受害者!谁敢擅自把我当犯人对待,自己掂量掂量能不能承担起后果!”
“她是心虚!越不让查,说明越有问题!”氛围组积极输出,加大马力拱火。
小院子里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声讨声越来越大:“当官的杀人了!”
这一声呼喊仿佛插了翅膀迅速飞向京城的大街小巷。
被引来的这几个官差穿着巡捕三营的衣服,不是高忠的人,但巡捕营归步兵统领衙门管辖,而步兵统领衙门的总尉满柱是雍亲王的人!
看他们在群情激愤下又要动手,我连忙喊道:“无论如何,我这件案子一定会呈到皇上面前,到时候一切细节都瞒不住。满大人治下有方,若知道属下收受贿赂,给别人干脏活,会怎么处置呢?”
他们在我的逼视下步步后退。
“钱没几个,别丢了命!到底该怎么做,我劝你们回去请示上峰!”
人群中,胡管家忽然扬声道:“秋大人不愧是在论道中折服法师居生的人!”
“就是她啊!心中无佛,罪孽深重!怪不得杀了人,还这么理直气壮!”
新一波的攻击迅猛扑来。
我什么都没听进去,只觉得胸口刺痛:在他说出这句话之前,我还天真的想,他害我,只是因为立场不同,雷夫人应该是不知道的。现在,我明白了,雷老夫人想必早就知道是我毁了他儿子的声誉,这个局,她多多少少是参与了的。那么善良的居生,夹在中间,一定很难过吧?
就在我恍惚的时候,门口一声高喝:“巡捕营都司办案,都让开!”
人群分开,三个身穿巡捕营制服,挂一营徽章的汉子走进来。
方才叫嚣的那几个三营的士兵赶忙迎上去单膝跪地,毕恭毕敬道:“高大人!”
是高忠!
我悄悄舒了口气。
高忠只瞥了我一眼,叫人把无关人员轰出去。待氛围组都撤了以后,抬手给了三营领头的官兵一个大耳刮,怒吼:“傻逼玩意儿,命案现场进这么多人,证据都让糟蹋没了!”
挨打的官兵不忿道:“我们进来的时候也不知道有命案……再说,尸体在厢房,除了属下,没人进去!”
“你进去了?”
“是啊!高大人,在属下管辖的片区发生这么严峻的命案,属下是第一责任人,当然要进去看看!”
“好,要是少了什么关键证据,你就是第一责任人!”
“这……”
高忠冷笑:“命案发生在朝廷命官家里,理应交由刑部审问!马格!”
一营一个官兵应道:“大人!”
“把他和秋大人一并送到刑部!”高忠果决地吩咐,而后喝令:“其余人,退回院外,保护现场,等刑部直隶清吏司的人来!”
他话音才刚落,院门外传来一声马儿嘶鸣声,几个穿官服的人陆续从马背上跳下来。
当先一个面色赤红,眼神奸诈,好似在哪里见过。
他笑着朝高忠抱拳走来:“高大人,感谢你为我司保护现场!”
刑部直隶司的人居然来的这么快!他们难道是从今天早上就坐在胡同口等着收网吗?!
高忠眉头一皱,“李大人来得挺快啊!”
“高大人不是比本官更快吗?”
看官服,他和高忠应该是同级,但大清重文轻武,文官自觉比同级别的武官高一等。
高忠淡淡道:“刚好在附近办差。”
一脸奸诈相的李大人笑眯眯道:“巧了,本官也是。”
接着不再寒暄,脸色一变,阴狠的目光朝我甩来,阴恻恻道:“秋大人啊,身上沾了这么血,你可别告诉我,是别人杀人的时候溅到你身上去的。”
哈,看来直隶司已经默默给我定罪了。阿克敦说的对啊,这事儿不可能有真相,也不能用大清律例解决了。
那还对他客气个球!
我微微一笑:“还是你经验丰富,这都知道。”
“猖狂!”李大人气得浑身一哆嗦,“本官是来查案的刑部官员,你在本官面前尚且如此猖狂,杀人看来也不在话下,老实交代杀的谁?为什么杀她?”
我为他的智商捉急:“李大人,这里是刑部大堂吗?”
他一噎,吩咐手下:“给她上枷,把她带走!”
“这不合适吧?”高忠不着痕迹地往他面前一挡,“秋童是朝廷命官,按律免枷。”
李大人冷笑:“你瞧她如此猖狂,不挫挫她的锐气怎么行?只管上枷,有什么问题我担着!”
两个刑部衙役带着沉重的朝我走来。
高忠展臂一拦,凑到李大人耳边说了几句。
李大人完全不为所动,拍了拍他的肩膀,故意大声道:“我知道,她是十四爷的相好,不过,十四爷这一去几个月,回来哪还能记得她!再说,十四爷是皇子,岂能弃国法于不顾,包庇一个杀人犯?”
“你……”高忠还想与他争辩,但我觉得争辩无意,毕竟这事儿只有刑部有主办权。
巡捕营能保护好现场,保护好卖身契,不让他们进一步栽赃我就不错了。
于是我打断他们:“李大人,你怎么那么确定人是我杀的?你看见了?”
李大人哼了一声:“你上刑部大堂说去吧!”
我诓他,顺便暗暗提醒高忠,“你可知道把人拆成十八块有多难?像我这样的弱女子可做不到!对了,她的左腿找不到了,你可别趁我走了,偷偷让人放到我屋里栽赃我!”
“十八块?”他果然被迷惑了。
而高忠则飞速瞟了我一眼。
时间太短,阿克敦的人不一定找过他,但从他的眼神里,我知道他明白了我的暗示。
很快,李大人得逞,沉重的木枷套在了我脖子上,手也被绳索束起来,差役像牵牲畜一样,牵着我上了街。
一边走一边喊:刑部办案,闲杂人等避退。
喊声吸引了大量围观群众。
看热闹的人跟了我们一路。
不知谁先起的头,烂菜叶子,臭鞋头子,甚至马粪,都朝我身上砸来。
不明真相的吃瓜群众,一本正经地和别人科普:“对对,就是那个女洋人,听说睡过北京城至少一半的男人,因为争风吃醋杀了人!”
“太残忍了,把人剁成十八块了!”
“长得跟个男人似的还能当破鞋?这年头,男人可真不挑!”
“不是男人的错,洋人有一种迷魂药,用了就能让人言听计从!”
怪不得十四说文人杀人不用刀,上枷这一招实在太猛了。
尊严被践踏到底的感觉确实不好受。
想一想,我办慈善基金会,开学校,都是为了这群随波逐流的底层老百姓,更觉得心寒。
此前我也数次经过刑部衙门,却从未觉得这一路如此漫长。
疼痛和耻辱仿佛无休止了。
我竭力闭上眼,让自己保持清醒。
做局的到底是谁?
它对我的交际人脉了如指掌,而且选的这个时机太玄妙。
十四在战场上受伤昏迷,接收不了京城消息。
四爷和十三爷出京打猎去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宜妃鞭长莫及。
算来算去,我能倚仗的只有九贝勒。
然而,他是个精明的生意人,不一定愿意为我和文人、中医及后宫嫔妃对抗,就算愿意,也会等待一个绝佳时机,绝不可能一开始就出手。
它肯定知道,根据大清律例,只要我手里有红契,就算杀了奴婢,也不至于死罪,顶多夺官……
啊,夺官……这是它的目的吗?
只把我驱逐出朝堂?
不,我不能垮,不能认输,要是我认输,就不是丢官的事儿了,没有价值,就没人保我,我会没命的!
第 80 章
刑部主管全国的司法、法律、刑罚、诉讼等工作, 相当于现代的公安局、司法部、检察院、法院四合一,只设一满一汉两位尚书,权柄滔天。
刑部衙门坐西朝东, 四季更替,每天在第一缕阳光照过门槛之后开始办公, 象征着大清司法系统永远在阳光下运行。
官员新到任第一件事就是熟读《大清律例》、《刑案则例》和《洗冤录》等书, 以确保心中有法,执法公正。
这些形式在一定程度上给人一种错觉:无论封建社会如何落后,无论现在的吏治多松弛, 无论文人抱团的风气多败坏,公平和正义仍是主旋律。
当我径直被送到刑房时, 才知道这种错觉就像肥皂泡一般虚幻。戳透浮华表象, 里面都是空。
处理我这件案子的正确流程是:发现案情的巡捕营将我收押, 上报给翻译院,翻译院决定是否移交刑部,刑部接到案卷后, 调查取证,最后审判、宣判。
按律,朝廷官员既可免枷, 又可在受审时免跪, 更不可受刑。
然而刑部的权柄实在太大, 不少尚书在这个位子上日渐膨胀, 变得霸道、专横,甚至蛮不讲理, 所以无视律法, 单凭主观断案的事情常有发生。
在外应酬时,我曾听过一个小故事:一位刚进刑部的年轻部员, 在翻阅大清律时,觉得“仆人与主妇通奸者斩立决,主人奸仆人qi则罚俸三个月”这一条律法明显的不公,尚书大人知道后,居然冷笑道:“谁定法谁说了算!”
可见在他眼里,法律并不是为正义服务,而是为统治阶层服务。这个统治阶层并不是单纯指皇帝,泛指除普通老百姓之外的一切特权阶层。
当然就包括高高在上的文人集团。
六部尚书,甚至内阁大臣,除皇亲国戚外,几乎都是正统儒家学派出身的翰林,都是天下文人的精神领袖。
他们既小肚鸡肠,又傲慢自大。容不下我,还得做出不屑与我斗的姿态。除了去抓我的李大人,没有任何一个高官露面。
李大人深知会有人来保我,未免夜长梦多,竟丧心病狂地免去过堂的流程,直接上刑。
首先是水刑。水桶旁边就摆着招供文书,让我签字画押。
知道我不会用毛笔,还‘贴心’得准备了羽毛笔。
我看了眼供词,满纸荒唐,毫无逻辑,结论就一个:与婢女争风吃醋,怒而杀人。
多么可笑,连我都不能确定无头尸到底是谁,他们竟知道我‘杀’的是婢女。
而且这份供词与现代新闻稿有个通病:绝口不提男主角。仿佛女人都是不长脑子的斗鸡。
我直接撕了。
接着就被摁到水桶里。
水里可能有尿,氨水味浓重。
要命的却是那种濒临窒息的感觉。每当憋闷到灵魂出窍的时候就被拉出来,狼狈喷出一口水雾,还没把肺泡灌满空气,又被摁进去。
周而复始……
不到十个来回,我就已经全身痉挛,完全无法站立。
带着面罩的行刑者将我拖起来,再一次问:“签不签?”
我用尽全身力气呸了他一口。
年少时,学校组织看英雄电影,我曾默默感慨:要是我生活在那个黑暗的年代,肯定是个汉奸。
现在身临其境,原来大脑一片空白,根本记不起什么理想抱负、人间正义,也不觉得害怕,只有一腔愤懑;妈的,老子不认输!就不认!
我知道他们不敢弄死我。
让我带枷招摇过市和刑讯逼供只有一个目的:毁掉我的声誉,将我赶出朝堂,再也无法在大清立足。
他们也知道我死不了,生怕遭到报复。
可避而不见没用,带着面罩也没用!他日等我居高位,必将今日之苦百倍偿还!
“娘希皮,真是个硬骨头!”他将我掼倒,抬脚匆匆逃离:“我治不了她,换别人吧。”
狱卒将我拖到下一个刑室,里面只有一个不足一平米的木盒子。木盒子像普通的米斗,看上去并无机关。
“进去!”他们把我抬起来塞进去,接着盖上盖子死死压住。
砰砰!四角传来砸钉入木的敲击声。
随即一股惊悚、绝望迅速传至每个神经末梢,我本能地挣扎起来,不断拍击顶盖,嘶喊:“放我出去!”
盖子被完全钉死后,刑室就彻底安静下来。
激烈的水刑激发人的反叛心理,幽闭空间的拘禁却让人在静默中逐渐崩溃。
空间实在太过狭窄,脑袋都不得不深埋在胸前。我头一次憎恨自己腿长。
一动不动的时间太长,全身都麻木了。
恍惚间,我忽然怀疑自己是否还活着,继而开始产生幻觉。
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好像有蛇和蜘蛛在每一个缝隙里出没。
盒子外头似乎站着一个触手怪,它会把我和盒子一起吞下。尖利的牙齿和破碎的木屑会一起钉入我骨肉之中,臭烘烘的黏液腐蚀我的皮肉。
紧迫的危机感催发每一个细胞:快逃!快逃!快逃!
偏偏一动也动不得。
不行,在这样下去,会精神分裂的。
我努力调整呼吸,默念金刚经,回忆着手抄经上的一笔一划和陪我度过一个又一个孤独深夜的木鱼声。
大概过了一辈子那么久,心态最终全面崩溃。
“妈妈……”
妈妈啊,你把我带走吧。
妈妈啊,你能不能救救我。
妈妈……
绝望的呼喊终于唤来了行刑者。
他问:“签不签?”
“签。”
钉子开启。
肢体完全僵化,不能强行拉动,所以他们连木盒也拆了。
缓了好一会儿,他们才叫我舒展。
血液还没流通到肢体末端,羽毛笔和纸就递到跟前。
我用僵硬的手指捏着细细羽毛梗,艰难的写下两个字:常峥。
2005年 6月20 北京凌志大学外语学院
西班牙语教研室里,办公桌相邻的两个年轻老师正在八卦。
“看见了吗?北门停了一辆库里南。”
“看见了,车牌号老牛逼了!”
“肯定是哪个煤老板来追咱院花了。”
“什么煤老板,好像是个明星。瞧,我们班群里有人发照片。”
“司机下车了?还拍到照片了?快给我看看!”
A老师把电脑屏幕掰过去,“就是戴眼镜这个。刚才下车去买了瓶水,正好被拍到。”
B老师赶紧凑过去,接着对着屏幕尖叫起来:“啊啊啊!是他!”
A也跟着兴奋起来,手舞足蹈地问:“到底谁呀?”
“哎呀,就是那个整天上杂志封面的青年政治家,姓温,叫……叫什么来着……”B激动得语无伦次,竟把挂在嘴边的名字忘了,只得站起来敲了敲对面办公桌:“常老师,还记得前两天我给你看得那本杂志吗,封面上面那人叫什么来着?就是我说像情定大饭店男主角的那个!”
常老师正在收拾包,把笔记本和眼镜塞进去,抄起保温杯,探头看了一眼,淡淡道:“温祁。”
“对,温祁!”B一拍巴掌,接着两眼放光地看着A:“听名字你应该就知道了吧。”
A猛点头:“温良实业的公子,博士毕业后弃商从政,只用8年就当上北京最年轻的区长!”
“对对对!没想到从政也敢开这么高调的车,这不会是他家里最便宜的车吧?哎,不对,我记得杂志上说他已婚,这么高调来咱们外院门口等谁?”
常老师完全没有参与她们八卦的意思,背上帆布包,微微一笑嘱咐道:“小黎学校开家长会,今天我得早走一会儿,有什么事儿给我发短信!”
“我跟你一起下楼!”B站起来,对A挤眉弄眼:“咱们去看看温区长和照片上有什么差别!”
A赶紧挎上她的胳膊:“走走走!”
常老师无奈带着两个小尾巴走出办公室。
刚一转身,差点和迎面走来的青年男子撞在一起。
常老师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青年男子却情不自禁地往前跟了一步。
“请问……是常峥老师吗?”男子专注地看着她,连AB和他打招呼都没听见。
常峥从AB口中得知他是本校物理系的助教老师葛忱,保持着同事间的基本礼仪,淡淡道:“是我,你有什么事儿?”
葛忱胸口剧烈起伏,脸上呈现极不自然的微笑。
从研究生到博士,再到现在留校任教,他一直跟着导师研究《圆明园日记》里涉及的时空穿越课题。
在2002年之前,国内研究这项课题的学者很多,2002年后少了一大半。
主要原因有两点,其一,除了日记,清史学家没再任何官方资料上发现秋童存在过的痕迹;其二,按照日记提供的信息,秋童大概出生在2001年或2002年初,但2002年史学家和科学家把孔孟之乡翻了个遍,也没找到常峥、秋黎、秋童这三个人。
这代表,日记很有可能是虚构的,根本没有穿越这回事儿。
葛忱却坚信秋童在三百年前等着他。
也许常峥母女三人,就像第四本日记一样,被人刻意藏起来了。
这三年来,他大部分业务时间都在寻找她们,没想到会在整理教职工档案的时候看到常峥这个名字。
更令人紧张激动的是,她亲属列南极小动物群死二而尓武救一司企整理本文,每天更新欢迎加入表里还有一个叫常黎的小女孩。
常黎会不会就是秋童的姐姐秋黎呢?
葛忱难以抑制兴奋,放下档案就跑到外院来——对了,秋童曾自修西班牙语,而常峥是西班牙语老师!
他仿佛已经看到幼年的秋童在向他招手!
如果时间是个闭环,那么跟踪幼年秋童,是否就能亲眼目睹时空穿越?
常峥亦留着短发,和他想象中秋童的样子几乎一样!
他声音克制不住得发颤:“常老师,请问您是不是有一个女儿曾经叫秋黎,还有一个女儿叫……秋童?”
常峥眉头紧皱。
A关切地看着葛忱:“葛老师,你没事儿吧?”
B满脑子只想看温祁,快言快语道:“常老师,小黎什么时候多了个妹妹?我记得你只有一个女儿,是不是?”
葛忱那双因兴奋过度而显得有些呆滞的眼睛蓦地睁大,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不自然的微笑也完全僵住,“常老师,求您如实回答我,这关系我的人生走向。”
尽管他来得突兀,问得唐突,常峥完全可以不理会,但看他这幅失魂落魄的样子,还是心软了,“我只有一个女儿。”
葛忱如遭五雷轰顶,面色苍白喃喃自语:“她只是想保护她……一定是这样……”
A好奇道:“葛老师,你在说什么?”
葛忱蓦地抬起头,求救般看向常峥:“常老师,常黎的父亲是不是姓秋?”
这下触碰了常峥的底线,她脸色一变,不客气道:“葛老师,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关注我和我的孩子,但你已经侵犯了我的隐私!请你以后远离我和我的家人,如果再有冒犯,我会立即向校方甚至警方反应情况!”
说罢就要走。
葛忱莽撞地追上去拉住她:“常老师,您有没有看过《圆明园日记》?”
常峥表情迷惑,愤愤甩开他:“我再警告你最后一次,离我远点!”
“常老师,秋童应该是在2002年之前出生的,如果秋黎没有妹妹,那就证明……平行世界是存在的!”
常峥和AB两位老师面面相觑,仿佛听到了什么疯子言论。
“常峥!”电梯口忽然传来一声呼唤。
待他慢慢走近,看清他面容的AB汗毛都要竖起来了。是温祁啊!!
温祁外表斯文儒雅,气势却很有压迫感,在她们面前站定,轻轻一颔首,便让所有人都屏住呼吸。
“没事儿吧?”他看向常峥,眼神关切。
常峥绕过葛忱,在他身边略一停,低声道:“没事,走吧。”
温祁点点头,顺势拉住她一甩而过的手,不顾她悄然挣扎,死死握住,而后面带微笑,掏出张名片递给葛忱:“常老师不太喜欢和陌生人打交道,除了本专业的内容,对别的领域也不太感兴趣。我是她男朋友,爱好比较广泛,葛老师有什么学术上的想法,可以先跟我交流。”
AB嘴巴撑成了O。
常峥面色通红,似乎想反驳,温祁却说了句更加暧昧的话:“开完家长会还得给妈过生日,礼物你没忘了买吧?”
常峥一怔,还真忘了。
温祁笑笑:“放心,我买了两份。”
说完拉着她的手再次向众人颔首:“那我们先走了。”
葛忱低头看着名片上的名字,焦虑而迷茫。
这个常峥是不是秋童的母亲,秋童究竟存不存在?会不会被这位温区长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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