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周进轻哼着不成调的歌,骑着破旧的三轮,愉悦在他的脸上都压不住。


    感觉整个人像是四月里的春风一样,舒畅柔软。


    等到了家,把三轮在院儿里停稳当,一抬头就瞧见门槛上,坐着一个人。


    老人清瘦的身影,在夕阳的映衬下,沧桑又落寞,手指夹着的一杆烟,氤氲出几分愁绪来。


    周进平静道:“爷爷,你回来了。”


    前段时间,周二爷一个多年的好友去世,对方在外省,坐火车单程都需要两三天那种,老人奔丧去了,今天才回来。


    周二爷瞎了的那只眼,浑浊不堪,随着完好的那只眼一齐看向周进:“嗯,晚上吃干饭,炒小白菜成不。”


    周进把阶阳上晒的辣椒收了收:“成。”


    于是再没话。


    这就是爷孙俩相处的日常,沉默,平淡,死水一般无趣的,但又透着隐隐的温馨。


    天色逐渐暗了,周二爷做饭,周进去了地里,趁着天没黑,给菜地施了下肥。


    周进很小时,父母就在一场地震中双双去世,他是跟着爷爷长大的。


    爷爷年轻时因为事故,瞎了一只眼,又已经年老,没什么劳动能力,种的菜也只是刚好够两人吃。


    能把周进拉扯到这么大,还念到了高中,全靠周二爷不顾脸面,出去捡垃圾,卖了后几毛几毛地存钱,供着他。


    也是因此,周进在学生时代,经常被同龄小孩嘲笑,他们还给他取了几个外号,比如‘捡垃圾的’、‘垃圾人’等。


    但周进从来不在意别人怎么说,这已经是爷爷能给他的,最好的生活了。


    干完活儿,天已经擦黑。


    回家后刚好周二爷做好饭,两爷子坐在四方桌上准备吃晚饭,但等饭盛出来,才发现还是生的,没熟。


    周二爷沉默片刻:“估计是柴灶的问题,之前也有几次饭煮不熟,等明天你抽空看看。”


    周进把饭撤掉:“那今晚我下点面吧。”


    周二爷点点头,两爷子一起进了厨房,一个洗锅一个烧火。


    周进趁机说:“家里现在也有点钱,要不把房子修一下吧,柴灶换成电气灶,省事儿。”


    这两年,周进在家种了很大一片地,种出的菜再经由徐立家,拿出去卖,也跟着挣了一些钱。


    爷孙俩的日子本该好起来,怎么也能翻修一下房子。


    周二爷却不肯,说是浪费钱,周进拧不过他,只能陪他一直住着这个破旧土房。


    周二爷借着灶里的火,点了支烟:“折腾那干啥。”


    柴灶他都用了一辈子了,换成别的怎么能习惯?


    电气灶他也不会用,而且听说那玩意儿弄不好煤气泄漏,会死人的。


    周进等着水烧开:“那以后我结婚成家咋办,家里这样,咱爷俩能习惯,苦了我对象。”


    他这么说,只是为了能打动老爷子。


    但脑子里却倏然想到,如果要沈书黎那样白天鹅般骄傲的人,成天钻进这种满是油烟的厨房,烧着麻烦的柴灶,他就觉得心里堵。


    那个人不该过这样的日子。


    周二爷突然安静,吸了口烟,沧桑着缓缓道:“你不买了个农场?真结婚,带着你媳妇儿去那边住,我一个老头子,跟着你们不合适。”


    周进不爱听这话,啧嘴:“有什么不合适的。”


    周二爷:“招人嫌。”


    水开了,周进把面条下进锅里:“如果他嫌你,这个婚不结也成。”


    周二爷咔嚓折断一根木材:“屁话。”


    屋里沉默片刻,周二爷突然叹了一声:“你都长这么大了……还有一个月,又到了你父母的忌日……”


    周进没再接话,因为周二爷每次提起他的父母,就会陷入压抑和沉重的悲痛,所以他不愿跟老爷子聊父母。


    又琢磨着,农场那边作为婚房确实不错,回头让人重新装修下。


    周进还是想跟沈书黎结婚,这是他觉醒后,七八年都想要实现的目标。


    除了沈书黎,他想象不出自己还会跟谁结婚。


    而且他也不放心把沈书黎交给别人,万一再碰上一个原主那样的……


    那他再努努力吧。


    更何况现在沈书黎,对他的态度已经缓和,也不是全然没有希望。


    这晚,周进躺在床上,反复想着明天跟沈书黎见面的事。


    一定要趁天没亮就起床。


    这边离果园有点远,骑三轮都要半小时,他得提早去果园,挑选熟了的水果。


    不能带太多水果,不然下次就没了见面的借口。


    农场后的玫瑰花好像开了,特别漂亮,要不要也弄几枝?


    周进翻了个身,又觉得算了。


    目前两人的关系,并没那么亲近,送花显得越界、冒昧。


    就这么想着,不知过了多久,周进睡着了。


    第二天,他一大早就去了果园。


    选好了橙子,又看柚子长得不错,但挑来挑去,也没选到熟了的柚子。


    这个季节是有些太早了。


    眼看太阳逐渐高挂,都已经上午九点多了,还有一个多小时就到他们约定的时间了,周进在农场换好衣服,正要出门,突然接到一个电话。


    对面哭哭啼啼地嚷着。


    周进听完事情的经过,脸色也凝重了些,安抚说:“我马上过来,你再拖一拖。”


    出门前,他一边飞快地招呼郑叔看好农场,一边给沈书黎发了不能赴约的道歉消息。


    —


    今天天气不错,沈书黎想到等会儿要同周进见面,挑了件稍微体面点的衬衫。


    目前他已经确定,拆迁房的事是真的,大概没多久就会落实。


    只要他找个人结婚,多分一份拆迁款,欠的债就基本能还上了。


    沈书黎也不确定,等落实的时候,会不会有针对通过闪婚,来获取多一分拆迁款的应对政策。


    所以他打算越早结婚越好。


    婚后跟伴侣搬去那座老宅住一阵子,这样那座已经荒废多年的宅子,才具有有效性,拆迁款的事儿,才不会出纰漏。


    原本他不考虑周进,是觉得这人才认识没多久,不熟。


    人品性情什么的,他都还摸不清,没有保障。


    但从昨天后,沈书黎对周进的人品,有个大概的了解。


    他改变主意了。想认真跟周进相处试试。


    更多的,是继续考察下他。


    洗漱了一番,又给沈书阳做了儿童早餐,沈书黎这才准备出门。


    但他前脚刚踏出沈家,后脚就收到了周进的消息。


    对方说临时有事来不了。


    沈书黎盯着屏幕沉默片刻,打字回复:没事,你忙你的


    沈书阳见他又回来,端着个卡通熊猫的小碗问:“阿黎,不出门了吗。”


    沈书黎蹲下身,朝他笑:“嗯,哥哥也想吃一口,你喂哥哥。”


    沈书阳无奈叹气:“吃饭都要阳阳喂,阿黎你也太撒娇了。”


    沈书黎才不管,吃了弟弟的小勺子喂过来的蛋花,又亲了他一口:“你也亲哥哥一下。”


    沈书阳一副拿他没办法的样子,垫着脚凑上去,在他脸上啵地一口:“好啦好啦。”


    这一个亲亲下来,沈书黎心情顿时顺畅不少,揉揉沈书阳的头:“乖。”


    沈书阳:“你也乖你也乖。”


    上午行程取消,沈书黎在屋里通过电脑处理了一些事。


    到快中午时,他再次收到周进的消息。


    周进:抱歉,早上接到一个小孩儿的电话,说是狗肉店的老板上门,他妈妈要卖狗,小孩儿不愿意卖给他,就打电话让我过去收狗,所以没能来


    这个小孩儿家,几个月前就卖过一次狗给周进,小孩经常来农场看狗狗,跟周进已经很熟了。


    谁都知道,把狗狗卖给狗肉店,就是送它去死。


    周进实在是不忍心,所以才咬牙推掉了跟沈书黎见面的机会。


    现在他已经带着狗,回了农场,刚空下来,就立刻给沈书黎发消息来解释。


    沈书黎看完短信,飞快打字:没事,你做得对


    想了想,又说:我们下次再约也一样


    周进秒回:真的?


    沈书黎:嗯


    如果周进为了能来见他,而放弃一条生命,那他才会真正的失望,也说明此前周进在他面前,那样有责任有担当,人品可靠的样子,都只是演的戏。


    今天这个事,反而让沈书黎松了口气。


    起码这个人,给他一种很真实的感觉。


    周进:对了,我要给狗狗处理伤口,你想看看吗


    沈书黎微顿:怎么看?


    周进:视频[可爱]


    沈书黎还在犹豫时,一个视频通话打了过来,他茫然两秒,惊得手忙脚乱的,却恰巧点到了接通键。


    两人隔着屏幕面对面,互相看着对方,突然有种怪异的感觉。


    沈书黎有点不自在,低头掩着嘴轻咳两声。


    周进笑了下,缓缓把镜头对准小狗:“我把手机放在这里,要给它上药了。”


    沈书黎再次看向屏幕:“它怎么了?”


    周进蹲下身,看着蜷缩成一团、可怜巴巴的小家伙:“狗肉店的老板,用那种大钳子去捉它,它躲闪时,掉进了一个坑里,被钢筋划伤了腿。”


    周进之前为了更好地养狗狗,买过有关宠物的书,自学过基本的宠物医疗护理。


    这种皮外伤,就消毒上个药,所以他就自己带回来弄了。


    沈书黎看着他温柔地动作,突然说:“你买这么多狗,一直在往外掏钱,不觉得亏吗?”


    据他所知,周进家里并不富裕。


    穷人行善,更难能可贵,却也让人心情复杂。


    沈书黎:“而且世界上总会有狗被卖给狗贩子,总会有狗遭到残杀,你不可能救得了每一只。”


    杯水车薪罢了。


    沈书黎的想法有些悲观,但是很有道理。


    周进正低头专注地给小狗上药,他硬朗的侧脸,在光线的偏爱下,显出了一种别样的温柔。


    听完沈书黎的话,他浅浅笑了下,舒展开的眉眼英气好看:


    “是。但这个路口有我,下个路口就有千千万万个我。我从来不小看别人,也不小看这个世界。”


    他相信,世界上只有一个他,但世界上会有无数个像他一样善良的人。


    稍低沉的男性嗓音,语气自然又随性,却能让人感受到一种坚韧的温柔,像是从石头缝里,挣扎长出的小草,让人动容。


    沈书黎承认,这一刻他确实心脏都为之颤动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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