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众人哪里听她的话, 跟这杀了人的毒妇站在一块儿那么大半天,登时吓得作鸟兽散。
翠柔孤立无援,对上杨氏恨恨目光, 刚要继续解释, 却见梁善仁朝自己大步走来,她登时慌慌张张擦了擦泪,
“五爷, 真不是我啊, 那信你认得的, 在下头印了桃花的!那是咱俩当初的定情——”
她话将出,却被一巴掌打偏了头,登时眼冒金星摔倒在地,抬头恍恍惚惚看着梁善仁, 满脑子都是不清不楚,成一团浆糊了。
怎么一回事呢?
府中那观音菩萨般的八姑娘将她扶起来,她耳畔嗡鸣一片, 也不善言辞, 只边流泪,边小声怯懦一句,
“我、我没干、我没干”
这突来情况, 要梁南音也傻了眼,她护在翠柔跟前,
“五哥, 恐是有误会!翠柔连只鸡都杀不得!哪来的那等狠心?!”
秦氏闻言,又要来抓这不省心的闺女, 梁善仁却悲痛欲绝,连连点头,
“八妹良善!看不得人受苦!走南闯北行医行善!也自有一番看人的本事!你说得对!所以我自是怪不得她!”
“那为何如此?”
众人不解其意,却见梁善仁痛哭流涕,又是失望,又是悲痛的望着脸颊一侧高肿的翠柔。
梁南音双手颤巍巍,也不知梁善仁这是使了多大的力气,翠柔一张脸本就白净,这时候右脸高高肿起,她抖出些药粉给翠柔涂抹,翠柔却只直直望着梁善仁,眼泪都干涸在脸上,呐呐不停,
“不是我、不是我干的我没干啊!”
“还说自己没干!你还说自己没干!便这样想将罪过从我身上撇了去不成?!”
梁善仁忽然跪在地上,朝着梁长均的方向磕了几个响头,“父亲啊!儿真是有错!都是儿的错啊!”
“到底怎么了!快一五一十的说清楚!”
“自从之前,翠柔这贱婢子便时常与我说起六弟读书上的厉害,”梁善仁抬手擦了下脸,
“言谈之间,面色嫉妒,眼神憎恨,我见她如此心性,告诫几句,她反倒对我说,梁世奇丝毫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五爷比他能的多!如此引兄弟隔阂之言我哪里能容她?!夜里训斥她几句,谁知丝毫没用,这贱婢子时不时便要——”
“我没有!我没有!”
翠柔大喊大叫起来,却被梁三爷梁末连一个眼色,梁府家丁登时塞了块不知从何处寻来的破布噎进翠柔口中,梁南音想拦,却被秦氏阻止,灰头丧脑的走到孟秋辞与许如意身侧。
三人皆神情怪异,孟秋辞与许如意到底是外人,又是嘴笨的外人,家事是天底下最不好掺和的,只能等在远处看个究竟。
梁长均揉着太阳穴,示意儿子继续。
“这贱婢子”
梁善仁眼眶通红,瞪一眼翠柔,
“时不时便要说几句世奇的坏话,明里暗里抬我的高度,我自知她所言不对,心里便远离了她,那之后,我时常听她院里那小丫鬟抱怨这贱婢子穿的花红柳绿的出院金子,你出来!”
一声落下,翠柔泪汪汪的眼珠子一转,登时“呜呜”起来,杨氏丧子悲痛,不顾众人阻拦便冲上前去,径直给了她一巴掌,将方才梁南音给她涂得药粉尽数擦了个干净。
名唤金子的小丫鬟一身白麻丧服,战战兢兢站出来,梁善仁问她,
“你之前曾说过翠柔穿的不三不四的出门去,还记得吗?”
“记得,”金子垂着脑袋,“我记得,确实有,姨娘整日穿的比、比谁都好,出门去,日日都去!”
“唔!唔!”
翠柔想哭,想喊,偏偏被布头塞住嘴,梁善仁要金子下去了。
梁善仁边哭边叹气,悲痛欲绝,
“父亲,我怨她竟敢对六弟动手,可我又怨不起来她,翠柔唉,我还有什么不知道?她心里头有我,看不得我被六弟比下去,可杀了人那就是杀了人啊!如此还怎么回得了头啊!”
梁善仁大哭起来,不停磕头,“父亲!都是我的错啊!是我没教管好院里的人!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啊!”
梁长均几近气倒,拍桌扬言,“还不快来人!速速将那贱妇压进祠堂!明日沉湖!”
*
这身血那叫一个臭气熏天,黏在皮肤渗透皮肉一般恶心,便是换了衣裳也除不了味道,花灼没穿来前也生性爱美爱香,哪容得了自己一身腥臭熏天,
“梁善渊,这臭味可有解除之法?”
一出鬼界,又喊起他梁善渊了。
此女颇识时务,困难有苦便使劲浑身解数,七拐八绕的求他不放,恨不能在鬼界黏着贴着,一出危险,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径直暴露本性不谈,话语间还具是颐指气使。
梁善渊眼睫微垂,唇畔似笑非笑,指尖搭上少女温热的后颈。
正走在花团锦簇的廊庑之中,没入鬼界之前才逃离一场生死追逐,花灼浑身一麻,只觉搭在自己后颈上的冰凉指头打着转,又轻又痒,
“你做什么?”
她凶怒躲开。
“把脉呢。”
花灼:?
“你把脉摸我后脖子把脉?”
花灼转头望她,女子站阴影处,身上没似往常披件外袍,花灼眼神忍不住寸寸打量。
其实时下,女子以丰腴妖娆为美,花灼自长安来时,见多了那浓墨重彩,妖娆富贵。
花灼自身虽不夸张,但也是带些肉的,可不知是不是平日里不用饭的缘故,梁善渊作为本作万人迷,其实身型颇为清瘦,平日里时常一身素衣,墨发半披,半用根银簪低挽,似清冷玉观音。
多的是人想给她送衣裳首饰,可梁善渊皆摇头拒绝,推却说当年收养自己的梁家遭遇如此横祸,她如何打扮的起来?
梁府鬼话一卷,梁府惨遭火灾灭门,不说梁府的人,便是连条梁府的狗都没能活下。
“恶鬼泼血,自是不同了。”
女子柔善,指尖又抚上花灼后颈,花灼抓着手里被泼脏了的福寿娃娃钱袋,其余东西她扔在鬼界,都不要了,只这钱袋子她带了出来。
闻言,动也不敢动,垂着眼睛瞅手里的钱袋子,又抬起眼皮望对面阳光金灿灿,映上树梢枝头,洒落满地的金。
只感觉那冰凉指头真像一条蛇,不住用蛇头碰着她后颈皮肤,花灼心觉怪异,倒是想起来此鬼有三大厌,一为用饭,二为阳光,三为睡觉。
原著里,沾上这三件事,时常能烦的黑心莲杀人放火。
“摸完没?”花灼心里战战兢兢,“本小姐怎么样?没事吧?”
花灼与梁善渊之间,正隔一片阴阳交界,生一副观音美面的女子站在阴影之中,与花灼相距不足一尺,阴阳却近乎楚河汉界般分明开来。
梁善渊望着自己搭在少女后颈上的指尖。
他手掌,手指,皆落于阴暗,唯独指尖自阴影踏入光亮,搭在少女后颈之上,所有疼痛宛若烟消云散。
这感觉可真好。
阴暗之中,食心恶鬼一张若纸人般的观音面恍似纸张皱裂,眼角眉梢与唇畔牵起几分阴郁笑意,他笑脸毫无一丝波动,漆黑的眼珠一瞬不瞬盯着前头少女的后脑勺。
痛苦化为乌有,真好似他也就此走入阳光之中,成为一个受老天爷庇护的平凡活人。
真要他恍惚,恨不能将此刻至乐铭肌镂骨。
可也越是如此,越要清醒,步步为营,层层攻心,不出一丝差错。
梁善渊收回指尖,任凭疼痛若跗骨之蛆般再次席卷而来,他温声,
“虽是猴子泼来的,这血却离不了红黄白柳灰【注1】那五大仙,不是那么容易便能去了的。”
“全洗不掉了?”花灼捧着自己的小钱袋子,“这个也洗不掉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洗掉了血,也是恶臭。”
花灼气怒,提裙大步往前走出好远,确定梁善渊是跟不上了,才放心‘赚外快’,
“你这没用废物!就是个花瓶,空有张脸孔的草包!自是比不得我哥哥英勇足智多谋!我去找我哥哥问问明白!定有可解之法!只是你这花瓶草包不知道罢了!”
脑海中阴德提示声令花灼翘起唇角,便见远远,梁善渊站在阴影处,乍一看是在沉沉望她,花灼心慌一顿,却见此鬼忽变了副模样,颇有几分柔弱可怜。
还轻咳了几声才开口。
“善渊只是想尽己所能帮花灼姑娘一把,帮不上你的忙,自知惭愧,浪费花灼姑娘时间了,真是对不住。”
“哼!你知道就行了!就你这废物草包——”
“花灼!你怎能如此说话!”
孟秋辞拽都拽不住,少年已大步穿过廊庑外草丛葳蕤。
许如意今日戴着墨蓝色发带,梳着高马尾,朝花灼大步而来,发梢跃动,少年生就与花灼五分相像的五官,这时一张清冷谪仙面含带愠意,
“我早同你说过,出门在外定要安分守己,蹈矩循规,你天性如何,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你怎能待人如此横冲直撞,不计后果?如此与长安那归寻有什么区别!”
花灼被这一番劈头盖脸的指责骂懵,她自是知道归寻是谁,南康王七女归寻郡主,在长安大名鼎鼎,包养面首,当街纵马,坊间有个外号,叫归撞撞,原因是这郡主不太会骑马,整日撞人,撞到谁只算谁倒霉!
【遗憾通知,因灼灼被角色许如意教训,导致扣除二十分阴德!】
啊?
啊?!
还会扣阴德!搞没搞错!她辛辛苦苦骂梁善渊攒的阴德啊!
气死她了!花灼当即跺了跺脚,“我才不是那归撞撞!我骂她有理有据!归撞撞骂人无理无据!”
许如意气的连连点头,“随口骂人都能算有理有据了,你跟我过来!”
眼看着他要拽着自己往梁善渊的方向去,花灼有什么不知道的,早先系统与她说过的,辱骂梁善渊是为的要梁善渊不得痛快,她若没斗过,或是被迫道了歉,那要扣除的阴德可就太多太多了,是与得罪许如意的小磕小碰相比,全然不同的惨烈代价。
花灼才不愿因小失大,当即一只手扒住柱子,“我不去!我不去!”
“还敢争斗!过来!”
“我偏不!要我道歉!想都不要想!除非我一张嘴烂掉!破掉!”
“花灼!你!你太过分了!骂过人竟还嚣张!”
孟秋辞见这兄妹二人竟在臭花树下起如此激烈争端,一时都不知该如何是好,见梁善渊自对面廊庑过来,她忙上前去,
“五姑娘,真是对不住,花灼妹妹生性如此,惹你不高兴了,但她是绝无恶意的。”
“我自是知道,孟姑娘放心,我没往心里去。”
梁善渊点头,指尖思忖的抚着腕间白玉镯,边与孟秋辞一同往花灼二人方向去,孟秋辞先一步上前,只闻那臭花树味道越来越大,也不知是什么树结的花,她怪道,
“师兄,花灼妹妹,快罢了吧,善渊姑娘没往心里去,你们兄妹两个在这臭花树底下如此争吵,一会儿定要惹得一身臭味!”
许如意自方才开始,也是闻见一股子奇怪臭味越发浓郁,当即松了花灼的手腕道,
“我当是什么,原来是臭花树,宁州怎会有如此臭的臭花树——”
这话将落不落的停止,是花灼呼吸一颤,哭了。
“你们讨不讨厌!你们才是臭花树呢”花灼都快气炸肺了,对着许如意的方向就下意识骂了出来,
“你们全家都是臭花树!全家都是!”
*
天色渐暗,已是傍晚。
许如意与孟秋辞听完二人今日遭遇,梁善渊隐匿鬼界之事,只道花灼被猴子一泼怪血淋了满身,许如意孟秋辞颇为尴尬,对视一眼。
三人只听里屋传来翻箱倒柜之声,过了会儿,一股子怪味越走越近,臭味冲破了脂粉香,要整间屋子臭气熏天,花灼眼眶通红,裹了好几层的衣裳才出来,怨怨盯着他们,
“我还是臭花树吗?”
许.孟:
孟秋辞此次正式领略了花灼有多记仇,正要安抚说不臭了,便听许如意轻咳一声,孟秋辞目光希冀望他。
她说安抚之言,自是没用,花灼只与师兄亲近,自然也只听的进师兄的话。
“挺臭的,但也没那么臭,就挺臭的。”许如意说。
孟秋辞:
师兄,我知道你很想安慰,但你还是别安慰了。
孟秋辞欲言又止,只见花灼霜打的茄子般,搬着个板凳坐到院子里,屋子都不进了。
她方才进屋,给本就头晕的听澜臭吐了。
满是不顺心,花灼眼眶含泪,瞪了一眼坐在屋里喝茶水的梁善渊。
她就知道,梁善渊目的不单纯,就是为许如意来的!
扣除的这八十分阴德,她早晚要狠狠骂这黑心莲赚回来!
梁善渊自是察觉到花灼目光,他以手背抵脸,竹纹杯沿贴在唇边,一口水也没喝下去。
许如意刚想问花灼为什么搬着个凳子坐这么远,孟秋辞预感不妙,及时截住他话头,
“花灼妹妹,你可还记得今日泼你脏血的那东西,有什么特征?”
“特征?”
花灼皱眉思忖,“我看到它,是在一个灵堂里,啊——”
她一愣,“是在九哥儿的灵堂里!而且说话的声音也像个男孩子!和上回我见到的那个并不一样!”
许如意烦闷的在屋子里兜了个圈,四处打量,怀光阁坐落树影之下,确实不算吉利,但也并不成理由,
“为何梁府怨鬼偏这样纠缠灼儿?师妹,你现下能否给灼儿卜上一挂?”
“上回自花灼妹妹院中回去,我便卜过一回,”孟秋辞面色不好,“空亡挂,到了梁府诸事不顺。”
众人沉默一瞬,许如意捏着眉心坐回去,抽出一沓黄符纸,将刚结痂的手指再次咬破,开始沉默画符。
“看来定是秦氏之子梁能文了,”许如意道,
“先前梁府顾念那孩子头七,不要咱们行驱鬼之事,如今那孩子已然下葬,若是还对咱们多加管控,此次梁府鬼祟之事,咱们青庵观便不再管了!”
许如意闹起闷气,手上符纸画的飞快,“到时候师父那边有我去说,今夜便行杀鬼阵法!”
孟秋辞看师兄手速飞快,便知道师兄是生气了。
许如意这人生一副谪仙面,对外也颇为冷情,其实爱生闷气,少年自青庵观出来降妖驱鬼,被梁府一番管控便罢,亲妹子又受如此危险,孟秋辞摇头笑叹,却是拿了他一沓黄纸过来自己面前。
“师妹做什么?”
许如意下意识以为孟秋辞要拦自己,却见女子温婉,坐在他对面,也咬破了指尖。
“帮着师兄一起画符啊,”孟秋辞莞尔,“今夜便要去驱鬼,两人齐心协力,总好过你一人忙活了。”
许如意微顿,看着面前身穿青衣,相貌些微朴素,眉眼温顺的师妹,稍不自然的眨了眨眼。
花灼坐在院中瞅着这俩,面上闷闷不乐,内心早就乐开了花。
她当时翻看原著便挺喜欢许如意与孟秋辞这对的,许如意虽自幼在御鬼门派长大,到底也承皇室血脉,外表清冷,内里与原身几分相像,骄矜难伺候,非典型侠客遇上孟秋辞那么位自山沟沟出来,有兄姐弟妹,曾整日下地,老实又朴素的非典型侠女,其实不可谓一拍即合。
偏偏这段美好的朦胧!插.进一个梁善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太可恶了!不行,她可不能让梁善渊为非作歹,毁了主角一双良配鸳鸯,不然到时候被掏心的被掏心,失魂落魄的失魂落魄,多可怜呀!
梁善渊正百无聊赖瞧着俩人埋头画符,只觉院外目光盯紧了她,那神情暗含幽怨警惕,梁善渊垂头,指尖思忖的抚摸过腕间白玉镯。
麻烦。
攻心无用,便怪不得他令换法子了。
“灼儿,你被泼的那血都洗干净了吗?”
许如意道,“可还有残存的衣裳,被泼了那脏血的,拿来要哥哥看看。”
那些衣裳早被留在鬼界,花灼将自己的福寿娃娃钱袋子拿出来放到台阶上,又坐回院中,“就那儿,你们自己看吧。”
许如意拿起,只闻这钱袋子一股臭气,这股恶臭极为古怪,又像是菜品水果腐烂,又像是畜生堆积许久的臭血,屋外都有蚊虫闻着味儿过来了,屋内听澜又禁不住呕吐,许如意忙将屋门关严实,遮住口鼻皱紧眉心,
“这是人血,而且是存放了许久的人血,还加了东西。”
许如意鼻尖凑近,面色已极为不好看,“恐怕有一些仙家的血,和尸油,此为密法,恐怕是一种锁定之术。”
“锁定之术?”花灼心慌。
“对,”许如意攥着这钱袋子,
“梁府怨鬼用此数将你锁定,灼儿,这钱袋子哥哥给你烧了,”
他拿起一张符纸,口中念念有词,火光登时自符纸燃起,烧着了福寿娃娃钱袋子,许如意忙坐下来,“拖不得了,快点将符画完。”
孟秋辞严肃点头,想起什么来,“五姑娘,能麻烦你一件事情吗?”
“秋辞姑娘请讲。”
“我想拜托你去帮我们说一说,师兄布杀阵,需得用到那恶鬼生前常带着的物件,如此才好将恶鬼魂魄招来,不知能否拜托你去借一下?”
“自然可以。”梁善渊点头要离去,孟秋辞却又喊住她。
“对了,今日梁府出了些事情,是你们白日里才带来的那个翠柔”
孟秋辞也不知该如何说,“出了些事,还望五姑娘比寻常时候要更小心周全些。”
屋外,花灼却耳根子先竖了起来。
“翠柔出事了?出什么事了?”
她心中惴惴不安,只记得那残缺不全的原著中写到过,有位姨娘在梁府灭门之前悬梁自尽。
孟秋辞当她是八卦,给她二人将今日事情细细讲清,梁善渊平淡听完,左耳进,右耳出,指尖微快抚弄几下腕间白玉镯,这么会儿功夫,将那小道士画的符全都记了下来。
他生平最厌僧人,其次便是道士。
若来的是个花拳绣腿便罢,偏偏却有几分真功夫。
梁善渊一张观音面暗含担忧,“原是如此,真要我担心,府上如今动荡不安,幸好有两位道长坐镇,只盼此间事了,所有人都能平平安安。”
平平安安。
八姑娘最常说这话,他跟着背的最熟,每当他如此说,众人皆是——
孟秋辞颇有些怜悯又同感的望着她,“是了,平平安安才最好。”
梁善渊浅笑,行一礼要先走,却见院中,个子娇小的少女坐在凳子上,见她下台阶,杏眼直直瞪着她。
接着,一张精致又显骄纵孩子气的小脸皱起来,对着她做了个“呕”的表情,朝着她就走了过来。
“你真恶心,装模作样!”
梁善渊垂眼看着她,少见的沉默了。
花灼身上是里三层外三层的衣裳,摆了个自己认为很霸道的姿势,叉腰站着,听脑海中传来+10的阴德,对梁善渊冷哼一声。
从谁身上失败!就要从谁身上爬起来!此鬼这么喜欢玩阴的,花灼虽聪明,心计却不佳,哪里是这女鬼对手?此时不骂,更待何时呢?
非得大骂特骂才行呢!
却见梁善渊一双漆黑瞳似笑非笑看着她,花灼咽了下口水,仰了下下巴看回去,“看看看!看什么看!区区庶——”@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花灼姑娘,”她声音不知怎么的,落到花灼耳中,总觉得阴冷冷的,“当真这么讨厌我啊。”
“对!就是讨厌!”她像只蓬松了毛的戴菊鸟。
梁善渊浅笑点头,“原来如此。”
她先要离去,花灼却亦步亦趋跟上她,还回头与孟秋辞,许如意二人打了声招呼,“哥哥!我要和她一块儿去!她太废物了!我得监督她!”
许如意在屋中听这话,差点没被一口水活活呛死,孟秋辞可不想这兄妹二人又开始争吵,忙道,“那花灼妹妹你快快回来呀!”
她说着话,下台阶,将自己身上的辟邪符给花灼,这是青庵观给弟子仅此一块的护命牌,“花灼妹妹,你拿好了,可快快回来,乖乖听话啊。”
花灼哪里会不认识这辟邪符,想起一路孟秋辞对自己的好,花灼本性便纯善,哪里可能会不喜欢她,这会儿心里都软的一塌糊涂,“哼,谁要听你的话?以为你自己是谁啊!”
她刚想将辟邪符拿过来,又挠了下脸,自己这一身臭味,她怕把孟秋辞的辟邪符给染臭了。
唉!算了!
花灼狠下心,不搭理孟秋辞,牵住梁善渊的衣角大步走了。
梁善渊眼光一探,微挑了下眉梢。
花灼比他矮小不少,这会儿梁府内华灯初上,白色灯笼摇摇晃晃,从他这方向,正巧将此女面上忧郁收入眼底。
忧郁?
他漆黑眼珠微转,唇角暗暗勾起,话音无声:怪哉。
“花灼姑娘怎么要跟着我?”
“谁跟着你?区区庶民,本小姐跟着你?笑话,”花灼冷哼,跟个小炮仗似的,“少管本小姐的闲事,走你的路。”
梁善渊朝她浅笑一下,往前去了。
*
上午才出了大事,梁家女眷这会儿都窝在主房李夫人处,一屋子穿着白衣的女子们,聊天声不大不小,一个下午了还在掰扯翠柔那点事情。
梁南音垂眉顺眼的听着,上午九哥儿下葬,秦氏几乎哭晕了过去,这会儿坐在女儿跟前,手里剥着栗子吃,怎么看她怎么不顺眼。
“南音啊,”秦氏扔了手里攥着的栗子皮,边嚼边道,“你弟弟去了,往后可就剩下咱们娘俩了。”
“母亲别难过。”
“你看看你这不痛不痒的,”
秦氏非得刺她一句,骂人的声音都尖尖细细,她本就是梁长均从外头花大价钱买回府里来的乐伶,当年颇受宠爱,一张脸便是如今年岁大了,涂上脂粉也妖艳好看,
“从前常年往外头去,哎呦!跟你弟弟可就亲近不起来了!”
梁南音只安静坐着,闻言,指尖攥的发白,“母亲,当年是您说弟弟生来身弱,要我跟着三叔去医馆学医,多给弟弟添福气——”
“行啦!哎呦!”秦氏夸张的拍抚着心口,
“做亲娘的说一句你怼上我十句!没心没肺哦!你弟弟去了,我哪里见你流眼泪了?”她凑近了,小声怨毒,
“可比不上梁世奇,哼,你一个做亲姐的都向着梁世奇,帮着管着,害得我孤苦,在府里如今都做不得人了,漟的这趟浑水臭丫头”
梁南音面色发白,坐在凳子上,一声不吭,秦氏瞧着她,怪里怪气的哼了声。
“到底女大不中留嘛,我像你那么大的时候,早早被卖到幽州当戏子,兜兜转转到宁州来,受尽了苦难喔,哪跟你似的好命,”
秦氏打量她,“多的是人惦记,昨儿白夫人还过来了,给我送了几匹布,跟我说这一年守孝,可得给你看牢了,女儿大了便别总往外头去了,我真是心里头都安稳下来了,你也是撞大运,我还当王大郎君肯定不乐意了呢,寻常人家哪有这心等你一年?”
梁南音听见白夫人三字,面色更不好。
白夫人,是宁州节度使王巽的妾室,白夫人的大儿子比梁南音大上二十多岁,自年初看见梁南音第一眼便心心念念,想将梁南音纳进府中做妾。
秦氏知道了高兴坏了,往后梁南音的未来不必发愁了,她也有主心骨了,偏偏这关头梁能文去了,秦氏伤心之余,更将主心骨压在梁南音身上,心怕王大郎君等不得这一年守孝,直到昨儿白夫人送来布匹,才算要她安心落意。
正要拉着女儿再说几句,屏风外却传来些动静,秦氏冷不丁皱起眉来,“南音啊,你闻闻,我怎么闻见一股子臭味儿啊?”
梁南音也闻见了,花厅里好些姨娘本来聊得正高兴,这会儿都拿帕子抵鼻,好奇往屏风外张望,纳罕了声,“是善渊过来了。”
“哪来的臭味?哎呦!臭的真想吐!”
“臭椿么?”
“哪来的臭椿这个时候开啊?”
“怎么回事啊?”秦氏纳罕,本就是个爱八卦的,“南音,你过去看看。”
梁南音过去时,梁善渊正被李夫人拉着手,坐在边上说话。
梁善渊极招人疼,这会儿面前桌上摆满了几个年轻姨娘搁下的瓜果零嘴,栗子瓜子都剥好了皮,几个年轻姨娘站在梁善渊身边不大舍得走,就垂着个脑袋,红着脸用手指头磨蹭着桌面,嗔怪,
“善渊妹妹,哪里来的怪味儿这么臭啊?你这是跑哪儿玩去了?”
“我觉得不像善渊妹妹带来的,倒像是外头传来的。”
“花树么?哪来的恼人花树”
姨娘们围着梁善渊聊话,李夫人拍拍梁善渊手背,“善渊,今儿我没见到你,你去做什么了?”
母女二人坐在雕花石香炉之后,青烟袅袅,五官是相似的慈眉善目,李夫人信佛,行善茹素多年,身型微瘦,额头戴着块镶嵌青玉的抹额,身上白麻丧服外头披了件石青色的厚衫,手上捋着佛珠,问旁边坐着的,同样五官良善温柔的女儿。
“今日身子不大舒服,”梁善渊垂头,耳垂挂着的两滴白玉耳坠微晃,“过去了若有失态,恐惹了父亲不快,女儿便没去,实在对不住,母亲。”
她说着话,轻咳两声,不知道怎么的,明明一副弱柳扶风的姿态,同为女儿家,自该心头竖起高墙起厌恶,可梁善渊却不同,总是给人一种好似没有性别之感,温柔如玉的模样令男女都心生喜爱之情,年轻姨娘忙道,
“姐姐,善渊也不是故意的,罢了吧!”
“是啊!罢了吧!”
“你们这几个滑舌的,我女儿我疼还来不及,哪会因着这点事情罚她!”李夫人拍拍梁善渊手背,“几个姨娘都喜欢你呢,看到你就高兴!”
梁善渊与几位姨娘道谢,眼梢一瞥,见到梁南音,“八妹妹。”
梁南音一愣,梁善渊起身,“我正找你呢。”
“找你八妹妹什么事?”李夫人好奇。
“郎中开的药实在太苦,我喝不下,也懒得自医,想请八妹妹给我开副好喝些的药。”
*
梁南音被带着一路出去,却闻路上腥臭越发浓重,面色怪异,“五姐姐,你这是要带我——”
话音刚落,拐进回廊,先瞥见一片青绿色衣角,少女坐在回廊柱子底下,手里牵着盏蝴蝶灯,昏暗灯火吸引了草丛间的小虫,倒是不扰人,只围着那点光亮萦绕,少女似是百无聊赖,瞅着那蝴蝶灯吸引来的小虫,明明相貌姝艳,神情却透出几分小姑娘的纯真来。
若忽略这扑面而来的臭味,此景倒当真叫人赏心悦目。
梁南音都快受不了了,“五姐姐,这是什么味儿啊?”
她一说话,回廊里坐着的花灼也听见了,放下宫灯便冷哼一声。
梁南音不解其意,看向身旁五姐姐,心中微讶。
梁善渊的脸色有几分怪异。
笑还是带笑的,可不知道怎么的,笑得竟有几分勉强。
“我身上的。”她淡淡道。
梁南音下意识身体后倾,反应过来,“五姐姐,你今日出什么事了吗?看病就是要看这个病吗?”
梁善渊难得沉默稍倾,侧眸瞥一眼走来的花灼,此女个子小小,方才路上还闷闷不乐,现下露出几分得逞坏笑,颇像只偷叼了肥鱼的猫。
幼稚姑娘。
梁善渊指尖轻转了下白玉镯,道,“是啊,不过现下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劳烦八妹妹。”
梁南音总觉得有几分怪异,她还能从这臭味之中闻到梁善渊身上带着的苦涩药香,总觉得臭味好似是从回廊,长安贵女那方向传出,但她不大敢说,“什么事情?”
梁善渊讲完她们二人来意,梁南音思忖片刻才道,“好说,不过现下我正想去祠堂一趟,你们可有时间等我?”
祠堂?
花灼道,“你去祠堂做什么?本小姐也要去。”
她倒是蛮横,梁南音有几分为难,求助看向五姐姐,却见五姐姐回望,对她摇了摇头。
——随她去。
这意思,她心领神会,只得带着梁善渊与花灼二人一同先去了祠堂。
路上,又去饭厅领了份食盒,到祠堂门前,天已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花灼牵着自己的蝴蝶灯,昏黄明明暗暗,梁善渊侧眸,垂眼瞧地上影子。
三条影子,在活人看来,身有影子是多正常的一件事情,于他而言,却难如登天,披上这身人皮,方才有影。
无影之时,招来太多麻烦祸难,要他白日因疼痛无法外出,黑夜,亦怕灯火暴露身份。
情绪些微起伏,业火便自体内节节冲撞,梁善渊落眼,藏起泛红眼眶,指尖过去,与花灼手背相撞。
继而,牵住了花灼拿着蝴蝶灯的手。
花灼一愣,梁南音早因为臭味太浓离她们二人远了很多,大家都觉得她臭,可偏偏梁善渊就像没有嗅觉一样,与她走得近便罢了,这会儿还牵她的手。
莫非她真的没有嗅觉?
梁善渊是鬼,这也有可能哈!
“你干嘛呀?”
她拽了拽,没能拽开,不禁蹙了下眉。
“报酬,”身侧人温声淡道,“花灼姑娘要我替你顶认,我要些报酬不过分吧?”
报酬?
花灼没太懂她的意思,目光落在蝴蝶灯上。
这蝴蝶灯是她自长安带来的,花灼穿越而来,最喜欢古代的这些小物件,做的太好,要她爱不释手,她颇为不解,挠了下脸,“那给你?”
她提着这蝴蝶灯到她身前去,“这点小东西,本小姐有的是,打发你了,拿着吧。”
她听着脑海中+10的阴德,忍不住弯起唇来,花灼就是喜欢这样,得罪过人后送些礼物赔罪,要她良心安稳,正好黑心莲也想要,太合适啦!
梁善渊指尖还搭在少女手背上,见此女竟将这蝴蝶灯递来,一时无言,将蝴蝶灯笼拿到自己手中。
双手交接,又一触即分,细细密密的疼痛再次传递四肢百骸,梁善渊攥着手中木柄,只感觉灯笼木柄上结着一层温暖,直到上了台阶,他才反应过来那温暖出自何人之手。
他的骨头都是冰的,自然不可能暖得了这木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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