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
暗褐色的血在草地上缓慢流淌, 散发出浓浓腥味。
远处已将所得秘宝尽数炼化的陈寻,也在长啸一声后,缓步走了回来。
“想必来年春草,定会比今年更为茂盛茁壮吧。”
陈寻垂眸, 低声呢喃了一句, 随后又猛地抬手, 将插在黄胜赵胸中的长剑拔出。
看着猩红血液再次快速流淌, 不消片刻, 就与原先的暗褐色血液混杂在一起,发出更为浓郁的血/腥味。
在定睛凝视数息, 再一次确定身前人不复生还后, 陈寻方才是将视线从黄胜赵身上移开,转而看向了远处那座与外间山峦形制极为相像的茶山。
只见其山形如锥,下层宽阔平坦,多为低矮灌木与山地杂草,到山腰处,才渐渐出现了高大林木与少许茶树。
但再往上看,却仅可见浓密云雾缭绕, 上半截山峦尽数隐没于层层雾色之间,纵是定睛细观, 也只能隐约瞧见一角山巅穿透云雾, 显露于天际。
可也正是这一角山巅,在陈寻闭目运转自身功法,试图感因周遭灵气流转的起始点是为何处时。
他心神便遥遥与其相呼应,似是此处秘境的灵气之源, 正源自那座茶山,那一角山巅。
陈寻停□□内功法运转, 再又缓缓吐出一口气。
随即抬手一招,先前被他收入心湖中的仙鹤真灵,也再次出现于他身前。
“茶引仙,仙求茶,仙人所求之不得之物。”
“既已在眼前,又怎能不看上一看。”
陈寻看向远处山峦,低声说着,而后足尖微微一点,就跃到了仙鹤背上。
“且去看看那传说是否属实,我之猜测,又是否正确罢。”
陈寻瞧着因微风吹拂,而发出沙沙响声的茶山,再又淡声说了一句。
他身下仙鹤闻言,也在一声悠长鹤鸣中,载着他倏然腾空,朝着远处茶山飞掠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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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
只是没等仙鹤飞至山巅,降落于灵气之源处。
在山间半腰,它的身形就忽地闪烁起来,似是受到了什么强大阻力。
与此同时,陈寻体内的灵力也如泄闸洪水一般,疯狂向外涌出。
仅仅三息,他体内灵力就尽数消耗一空,再也无法维持仙鹤真灵显形。
陈寻紧蹙着眉,试图再挤出一丝灵力来控制自身身形不坠,但灵气的疯狂消散,让他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是以在仙鹤骤然消失后,他也由半空,直直坠落地面。
好在先前灵气狂泄之时,陈寻就察觉到了七鹅群八爸三另七绮吴伞六吃肉停不下来事情不对,所以有意识地控制了仙鹤向低空掠去。
故而他虽是在高处坠下,但也未曾真正伤到自己。
只是因事出突然,他纵是有少许准备,但仓促之间,还是难免有所纰漏。
所以在落到地面之时,他也不得不先在地上翻滚了一圈,待全身沾满了黄点泥土,才是停了下来。
不过对于这一脏兮兮的模样,陈寻却没太过在意,而是随意拍了拍身上浮灰,就再次挺直脊背,抬首看向山间半腰之上,那仍为浓密云雾所笼罩的茶山山顶。
要是他所料不差,这茶山山腰之后,应该都被人设下了禁空阵法,防的就是有人如他一般,直接取巧飞跃至山巅。
若真是如此,无论陈寻还有没有其他飞行法器或真灵,他都无法再使用。
他只能如山间樵夫一般,一步一步向上走去。
但仅是苦些累些,倒也无妨。
毕竟他也不是什么金尊玉贵之人,可怕就怕在,要是这禁空阵法只是一个预警,在这上山的路上,还有其他阵法拦路。
那他一个对阵法无甚了解的人,又该如何破局?
陈寻抿了抿唇,眉宇再又紧蹙三分,看向山顶的眼神,也从先前的好奇探究逐渐变成了疑虑凝重之色。
但过了半晌,在回头看了一眼再无其他人存在的草地,与完好无缺的入口阵法。
又在心里默默盘算了一下,自己哪怕被困在阵法当中,也能依靠山河洗心笔和环蛇咬颈玉佩的助力,在短时间内,从阵中突破而出后。
陈寻也猛一咬牙,正色凝神,提步朝山巅方向一步步走去。
他做出这一举动,倒不是他对山巅之物,真有那么大的好奇心,亦或是他非要拿取这秘境中的灵气之源以供修行。
毕竟在这秘境之中,各处灵气浓度虽有强弱之分,但他有山河冼心笔汇聚周遭灵气,完全能够无视这一问题。
所以他根本没必要强求在山顶的灵气之源处修行。
只是……
陈寻一步朝前踏出,方才还挺直着的脊梁,瞬间便弯了数分,连脚上踩踏泥土的力度,也重了不少。
感受着周遭不断涌来的压力,在深呼一口气,强行忽略掉心中的杂思和念想后,他又快步朝前走出三步。
在默默体会着随他走动,身上压力的逐渐变化。
半晌后,陈寻又再是提起一口气,猛地向后退了几步。
但这一退,却不似先前那般压力重重,甚至陈寻还感觉有着一股柔和劲力,在帮着他向后倒退。
等到他彻底退出方才踏入的阵法范围之外,那股轻柔劲力,才是缓缓散去。
陈寻无声地再次抬头看向山顶,要是他先前是因为困惑这山顶到底有着什么,或者说想看看山顶是不是真有一棵灵根,一棵茶树,才选择登山的话。
现在的他,反而是想要看看,究竟是谁在这茶山设下的威压和禁空阵法,在这些阵法之外,又还有什么阵法在等着他,且这无形威压,能拦住已是练气后期的他多少脚步。
陈寻微眯着眼,心中暗自估量着。
他先前所处宗门也有一处威压试炼地,其本质正是为了锻炼门下弟子的精气神,与身体素质。
当初陈寻还未进入模拟前,为了早早适应高修为对于低修为修士所散发出的无形威压,以此达到与高境界强者交战时,不会一直被对方威压限制,而难展开手脚的目的。
在日常修行中,他都会抽出一部分时间去往威压修炼场中修行。
只是那时他的修为低微,往往走出一段距离就会被周遭无孔不入的威压,压得喘不过气,而后被迫退出修炼场。
但他虽坚持不了多久,可长期的试炼修行还是让他的身体素质得到了一定提升,同时也因着这一经历,在得见威压阵法时,他也有足够的经验去对付。
故而今日他所面对的威压阵法,虽在威压气势上,隐隐有压他们修炼场一头的迹象。
但其阵法运行本质,还是如他山门的威压试炼场一般没有太大变化。
一旦试炼者想要从试炼场中退出,只需往后撤出一步,之后哪怕你一动不动,阵法也会自行发出劲力将你推走。
所以这并不是一个伤敌困敌的阵法,仅仅只是一个试炼修行的阵法。
陈寻在心中默默判断了一番,接着在长舒一口气,又活动了一番筋骨后,他便再次提步朝山巅走去。
而伴随着他又一次进入威压阵法之内,一道道无形威压也再次降临于他身上,并且因他两次进入阵法的时间间隔太短,这次的威压相较于上一次,又更为大了一些。
好在陈寻对这威压变化,有着足够多的了解,虽然周遭压力增大,但他也没有因此生出错愕、慌张的之情,反是默默运转起了自身功法,不断抵抗周遭威压,一步一步,极为稳当地向前走去。
山巅道路曲折蜿蜒,时不时就有一两棵巨木出现在道路之上,迫使陈寻在抵抗威压的过程中,还要反复寻找上山的正确路线。
也是因这一问题,纵是陈寻修行已较之往昔要高出数筹,且他对于威压试炼极为熟悉,可还是不免在走至半途就微微喘息起来。
这威压阵法,一边消耗着陈寻的体力,一边又依靠杂乱无序的道路,分散着他的心神。
尽管陈寻有意识地控制自己在走出一步时,要观察好后续三步、五步、乃至十步的正确方向。
可就算如此,在咬牙走至最后一段路程时,他还是不免汗流满面,而原先就因滚落山地,沾染泥水的衣袍,也在汗水的浸透下,污浊成了一片。
远远望去,就好似一个人形泥猴在山路间,不断向上攀登,只是这攀登速度要较之常人慢上数倍不止。
也亏得陈寻修道意志本就坚定,再加上这威压试炼一直处在他所能承受的范围之内。
所以虽身心俱疲,虽周遭威压也不断迫使他向后退去,但陈寻也终是咬着牙,未有退却半分。
甚至在日落西山,黄昏光线淹没在天际,只余一道微弱残光照射茶山之时,他更是一步朝前踏出,来到了山顶之上。
威压骤然消失,身体豁然一轻。
同时在他踏入山巅的那一瞬,原本还算平静和缓的灵气也骤然活跃起来,而后不等陈寻有所反应之际,那道道精纯灵气就直直地往他身上钻来。
仅仅一息,他原先已消耗一空的灵力就恢复完满,并且先前就隐隐有所松动的修行瓶颈,也在此时被灵气冲击,真正地打开了一个小孔,修为在呼吸间,就涨了半筹。
而这一增长,还不是悬浮增长,是实打实的能抵过陈寻在这灵气充裕之地半年苦修,更足以抵过陈寻在外界,十数年,乃至数十年苦修的增长。
也是如此,在感受着体内精纯灵气的不断激荡间,陈寻一边克制着自身雀跃情绪,一边也缓缓运转起自身功法,试图将体内灵气抚平下来。
待到过有片刻,他的气息再次平缓后,他才再是睁眼看向前方。
第 22 章
夕阳隐没, 云雾渐消,月华绽放于山巅之上。
望着前方正裹挟着月夜流光,不断朝外散发天地灵气的灵根,纵是一向自诩淡定的陈寻, 也在沉默片刻后, 不由得咽了咽口水, 原本极为稳当的双手, 此时也微微颤抖起来。
要知道世有灵根以千计, 但真正能存活下来,并茁壮成长的灵根, 却是少之又少, 甚至可言千数存一都是侥幸。
可但凡一株灵根能正常生长到成年期,先不说它自带的天赋能力及灵根功效有多出众,光是它每天所产出的灵气,就足以抵得过数十条一级灵脉。
甚至其灵气精纯程度,还要较之一级灵脉尤有过之,而无不及。
是可言,镇宗之宝!
而据陈寻所知, 在整个沧源域大小以万计的宗门中,能持有这先天灵根的宗门也不过数十家。
甚至在这十数家宗门中, 还有几家宗门灵根是处于濒死或幼生期, 在这种状态下的灵根,不仅每日都需要宗门内提供诸多灵物为其延寿或成长。
还因它们所处状态极不稳定,就连正常的精纯灵气供给也是少之又少,根本不能为宗门提供多少助力。
所以按严格意义来说, 这些或濒死,或幼生的灵根, 都算不得是一株真正的灵根,只能算是半残灵根。
所以在沧源域中,敢号称门内有灵根,且皆处于成熟壮年期的,有且仅有沧源十大宗门。
而陈寻所在的大道宗,恰恰是这沧源域十大宗门之一。
但别看大道宗对外放话说,门内有灵根数十以计,可若真的细数下来时,其门内灵根也不过数株。
且每一株都被门内护法精心看护与把守着,莫说是内门弟子,纵是核心弟子一生也不见得能见一次。
其珍贵程度,哪怕是在大道宗内,也完全比得上一位化神乃至渡劫期修士。
也正是因灵根的稀有程度,在听赵淮承说出茶引仙的原料茶叶,与其背后的仙人传说时,陈寻说不激动,那自然是假的。
因为凭他所饮的茶引仙中的灵气判断,这茶树哪怕不是灵根,也当离成为灵根不远。
只不过在陈寻一番思量后,却又暗暗判断这茶树当不是真正的由天地孕育所化的灵根,而是后天灵根。
至于原因,也恰恰是因为这茶引仙中的灵气,若是其原料茶叶真是引用天地灵根,则其灵气当不止现今这一点点。
故而在穷究自身灵根学识后,陈寻才从意识深处扒出了后天灵根一物。
所谓后天灵根是为可量化的,人为培育栽种的,专供修士修行所用的灵根。
此种灵根,虽提供的灵根功效,和其本身的灵气供给都是差之天地灵根许多,但因其能实现量化,可供诸多修士修行,在修真界反倒是大受追捧。
不过无论如何,它既能沾上灵根二字,哪怕是为后天所生,在沧源域中也是极为珍贵与少见之物。
常人要是能得获一株,完全能靠此灵根,一路获取大量资源,从而飞快晋升,莫说是成为筑基修士,纵是成为金丹修士也不是什么难事。
也正因此,在猜测茶山可能有一株隐藏的后天灵根,陈寻才会不厌其烦地向赵淮承打听茶山的过往,及行走方向。
甚至陈寻还打算在结束赵府一事后,江北游行的第一站,就去这茶山。
可谁知还没等他跟众人启程前往,他就被黄胜赵领着,先一步来到了这里。
起初陈寻抵达茶山时,还有些微激动,并且试图在这座茶山附近,找找有没有他所认为的,被仙人所放弃的后天灵根存在。
但在他一连数日徘徊在茶山之中,都没有寻到真正带有灵气的茶树后。
陈寻也不得不认为赵淮承口中的仙人传说,应是为凡人瞎编乱造而出。
至于他先前所饮的茶引仙为何会是灵酒,怕也是因为这制酒的其他工序出了差错所导致。
但就在陈寻打算放弃在茶山寻找灵根,顺带好好休息一会时,一直被他所盯着的黄胜赵,却是在这时来到了山中。
也恰恰是因为黄胜赵的这一到来,才让陈寻发现事情,全都变了。
陈寻回忆着,脑中也想起了黄胜赵不过是在茶山中随意行走几步,就带着他莫名其妙地进入了一处秘境当中。
且在入得秘境后,陈寻又见黄胜赵为得秘境秘宝,掏出珍稀符箓,强行突破连他一个练气后期,都觉得极难生还的杀阵。
要不是陈寻当时心随念动,在黄胜赵解决杀阵后,就趁机偷袭,将黄胜赵击败。
不然真让黄胜赵得获秘宝,他就要是因为一时大意,早早陨落于此。
只是事情发展至此,甚至都还不算完。
在陈寻心血来潮,试图一看这秘境中的茶山,与外界茶山有何不同时。
他还因攀登山巅,遭遇莫名阵法阻挠。
等他还好不容易攀登上山,就看见他曾认为没有灵根,亦或是仅有后天灵根的茶山上,有着一株真正的先天灵根!
望着眼前不断喷涌精纯灵气的灵根,再又串联起今朝所发生的一切事。
哪里是亲身经历了这所有事情,陈寻也还是不由得感叹一句,这实在是充满了曲折性,和离奇性。
且这一切的最初源头,却不过是陈寻想着与赵宸保持友好关系,所以选择将黄胜赵推走。
若是他当初不推走黄胜赵,黄胜赵也不会被怒火上头的赵宸轰出赵府,也不可能跋涉千里来到茶山。
而陈寻要不是一时心血来潮,尾随着黄胜赵出行,他也不可能得获这么多机缘。
这一饮一啄,哪怕陈寻不信命运一道,此刻也不禁心生诸多感慨。
但很快,陈寻也从这驳杂念思中缓缓回过神来,随后再一次看向那被封锁在山巅之上,由天地灵根所产生的无比精纯的灵气。
其灵气精纯程度,哪怕是陈寻当下没有运转功法,他的修为都隐隐有所增强。
处于此地,才是真正让陈寻感受到了什么叫做一呼一吸之间,修为都在成倍增长。
效果之好,纵是陈寻已是对灵根功效有所高看,也还是不免暗暗心惊。
若是他能持有这株先天灵根,能将其时时带在身边,莫说是一个小小的练气圆满修为,纵是突破筑基修为,也当是如饮水一般。
想到这,陈寻也不由得缓步靠近身前灵根,试图一探这天地灵根有何天赋能力,其功效又是如何。
只是在他抬手触碰灵根的一瞬,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这灵根就倏然枯萎衰败,短短一息间,它就化为了飞灰,彻底消失在山巅之上。
陈寻双眸瞪大,眼神中尽是不解与迷茫之色,良久后,他先是看了看身前已空无一物的山巅,又看了看自己刚刚触碰到茶树一角,但还没有来得及摘下几片茶叶的手。
感受着手上再也没有触碰到灵根实体的感觉,纵是陈寻向来持稳淡定,此刻心态也不禁微微崩坏裂开。
他根本想不到他仅是想触碰一下这先天灵根,想了解一下这灵根有何功效妙用。
为何这灵根就莫名消散,化为飞灰,仿佛先前正不断朝外喷涌精纯灵气的,不是这一灵根茶树,而是陈寻的一个无声梦境。
陈寻抬着的手,僵硬在原地。
又过了好半晌,直到圆月立于中天,月光直直打在他的身上,形成一道璀璨月华,陈寻才似是找回了自身意识一般。
他低垂着眸,目光定定地看向手中因触碰到茶树灵根,而留下的唯二的两片灵根茶叶。
在见它们虽因母体消亡,而色泽微微黯淡,但仍旧保持着在月光照耀下的晶莹透明,与叶内生机勃勃的模样后。
陈寻才是强压心头烦乱情绪,真正意识到方才的天地灵根,并不是他的一场梦。
他真的碰到了一株先天灵根,只是他命里无福,无能消受,所以这先天灵根,仅被他轻轻一碰,便就此消散了……
陈寻抬头望天,数息后,他又眼神迷离地望向山巅地上的一堆灰烬。
他并不知道为什么会发什么这一切,不知道他不过是想触碰一下这传说中的灵根,看看它所蕴藏的妙用为何,这看着极为健康壮硕的灵根,就这样莫名其妙的枯萎死去。
不明白,不清楚,懵逼,困惑,大写的震惊。
各种表情轮番在陈寻面上显露,最后在猛地一咬牙后。
陈寻直接蹲下了身子,朝身前的一堆灰烬使劲扒拉起来。
既然他已经肯定刚才的一切不是梦也不是幻境,那他就更想知道为什么一株好好的,尚在成长期的灵根,就会这样无缘无故地消散在他面前。
他不相信这是没有缘由的,更不相信一株先天灵根会因一个人的触碰而死亡,他活至如今岁数,可从未听说这么离奇的事情。
哪怕是传说中的悟道树,也没有一碰即死的情况!
所以陈寻不甘心,他不甘心的不仅仅是一株先天灵根就在他眼前莫名消散,更是不甘心已算是他财产的宝物,就这样飞走,且他还不甘心他才修炼片刻,他的精纯灵气来源,就这样奇奇怪怪地断掉了。
这让他怎能!接受得了!
陈寻抿着唇,一言不发地快速扒拉着那堆灰烬,他不信这天地灵根,真的什么都没有留下就这样消散了。
也幸在皇天不负有心人,陈寻的努力和不甘心,终究没有化成泡影。
在费劲扒拉了灰烬一阵后,陈寻还真的从灰里扒拉出了两枚种子。
感受着种子体内所传递的澎湃生机,和令人惊叹的精纯灵气。
在长舒一口气后,陈寻也终是明了了这天地灵根为何突然消散。
传闻天地诞生之初,有十大灵根现世。
其中最为著名的便是能令人一夕得道的悟道树,只要吃下此树一片树叶,即可神通自成,修为暴涨。
只是伴随着上个纪元的万宗大战结束,这久负盛名的悟道树也就此消失,再也不见影踪。
而这十大灵根中,唯有一株先天青莲和一根剑草,还留存于世,至于这二者为哪个宗门所持有,却不是陈寻现今所能知道的。
但陈寻当初学习这些知识时,还曾了解到所谓十大灵根,实际上应是为九大灵根,因为还有一株灵根,从上古纪元开始,就不曾显现于世。
而其功效,则是养炼神魂,寄养神识,纵是岁月更迭,纪元变换,只要这灵根尚存于世,那你附着在其上的神识,也不会消散。
甚至在它的奇特功效下,你的神识还会日渐茁壮成长,直至你神魂神识可遨游天地,以魂体成仙人!
以往陈寻还以为这不过是上古纪元与宗门前辈的一个臆想,毕竟先天灵根再如何珍贵,也不可能有如此逆天功效。
毕竟这可是比悟道树一夕得神通还要离谱,只要时间足够,凡人也可化仙人!
可如今,在触碰到这灵根种子的一刹那,陈寻却是不得不相信了宗门先辈所言。
甚至于他现今看来,那些先辈的想象,格局还是有些小了。
惟因他当下所持有的灵根种子,正是那所谓的第十灵根,传说中从未现世的先天灵根,而其名曰炼神树。
它不仅能养炼一个人的神魂,壮大他的神魂神识,更是能在短时间内使神魂神识飞快增长,哪怕你是为一普通凡人,一旦持有它,也能在短时间内,成为魂道巨擘。
且除此之外,这炼神树还能带着你的神魂神识,不断转世重生,并保证你每一世都能保持自身意识,再次修行。
这不仅意味着你拥有了一个无限次重生的保命符,还意味着你能在无数载岁月中,在修行之路上越走越远。
直至你成仙做祖!
陈寻呼吸微微急促,看向手中种子的眼神,也越发火热起来。
至于原先为什么没有人能找到这炼神树,则是因为它生长于轮回之中,只有在轮回世界中,才能有机缘得到。
而陈寻,恰巧就成为了诸个纪元以来,第一个幸运儿。
只不过……
陈寻将先前热切眼神缓缓收起,心中也不由得暗暗叹息一声。
若他今朝得获的不是炼神树,而是一株能养炼神魂的灵根茶树,那只要他运用得当,他都不用再辛苦修行,辛苦赚取宗门积分,然后换取二三块灵石修行。
他只需背靠宗门,运用茶树灵根效用,帮助门内神魂有损之人修补神魂,倒是无需他到处奔波,他也会有无数灵石积分到手,甚至一跃成为高阶修士也不在话下。
只是他今朝得到的是炼神树,是先天十大灵根之一。
此树好是极好,但它却有一大问题,就是当它扎根于一方地界时,除非你能在它萌芽期,就将它炼化,使它认主。
不然的话,三个月后,它就会扎根于此方土地之中,抗拒认主。
直到它一路生长至成年期,到这个时候你虽不能让它认主,但也能依靠它每日吞吐的精纯灵气修行。
不过从这时起,直至它到濒危衰败期,你都不能在触碰它,否则一旦触碰,哪怕它已经生长到成年期,壮年期,它也会火速消亡,只留下两颗种子存于世。
且这两颗种子之中,有且仅有一个种子是真正的炼神树,另一颗不过是他成年期所积攒的灵气和生命力化形。
可偏偏这两颗种子无论是在外形上,还是效用上,都如出一辙。
根本无从分辨,谁是真的炼神树,谁是假货。
当然,若仅是如此,也不过牺牲一颗资源极为丰富的假种,到时将两颗种子一齐种下,等着谁萌芽,谁就是自然新的炼神树。
然而炼神树既是十大灵根之一,又怎会这么简单。
当你在它成年期的时候,触碰到它,它就会自动择你为主,并且需要你在三日之内,选出真正的炼神树植入自己的心湖之中。
若不然,两颗种子将会在三日后,一齐枯萎。
炼神树也将再次进入轮回世界。
也正是因为这一问题,才让陈寻觉得棘手万分,要是他是修行巨擘,自然能看出这炼神树孰真孰假,但是他不是,他只是一个练气小修,且整个姜国除他之外,可能都再无修行者。
所以他只能自己去判断,自己去猜测。
要么得获滔天机缘,从此一步登天,要么错失机缘,从此仍为普通修行者。
一天一地的差别,哪怕陈寻始终告诫自己要淡定,要从容,可他身形还是不免微微颤抖,抓着两颗种子的手,更是汗水直出。
好半晌后,陈寻才是长长吐出一口气,勉强控制住了自己杂乱无比的心情。
他看着手中两颗种子,在又一次沉默许久后,就猛地拿起其中一颗,直接吞咽下肚。
既然猜不准,猜不到,那就干脆不猜不管。
他已经在这里得到了这么多秘宝机缘,这么多好处,光是这些就足够他成长许久,既是如此,他又何必再去贪图什么。
能真正被他拿到手的好处才叫好处,他拿不到,或者说不知道能不能拿到的好处,都算不得是好处。
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陈寻攥紧手中仅剩的种子,目光也由山巅之处,看向山巅之外。
微风吹起他身上衣袍,繁星月华再次化作道道流光,照耀于他身上。
此刻虽不是仙人,可与仙人,又何其相似。
第 23 章
马蹄踏落, 溅起成片水花。
望着赤心河上无视着河流湍急,不断向着远处逃离的奢华马车,又看了看河岸四周,正三三两两汇聚在一起, 朝着狭长小道钻去的一众百姓。
正骑乘在马背之上的陈寻, 也不由得皱了皱眉。
他先前跟随黄胜赵穿渡赤心河, 赶赴茶山之时, 还曾见此地百姓依河而居, 过着较为安定祥和的农耕生活。
那时他还感慨过江北以农耕为主,民风之朴素, 实是要胜过以商业为主的江左。
但谁曾想短短俩月不到, 在他折返回此时,却未再见到百姓农耕织锦,过着自给自足的安定生活,而只见到诸多百姓慌忙收拾自家细软,奔走相逃。
且在陈寻观察中,不止赤心河畔的农户富商正向江北之外奔逃,就连江北边境的川贝城及其周边城镇, 也有不少民众向江左等地区逃离。
起初陈寻还以为是有他所不知的,大范围的天灾地难降世, 不然也不会出现大批百姓, 舍弃自身家园向外逃离一事。
但偏偏自他从川贝山陵出来后,沿路就没见到过大日横空,旱灾陡临;也没有见过水没四野,洪流泛滥;更没有见过虫灾为祸, 难得收成等景象。
甚至在陈寻经过沿途村庄稻田时,还得见今年稻种皆长条健硕, 每串稻种颗粒也都饱满非常,若不出意外,今年当时大丰收之年。
可就在这粮食产量一路向好发展的情况下,不仅没有出现民众多多耕荒于野,反是出现了富商贵族,平民百姓集体弃家奔逃的情况……
陈寻微微垂眸,拉动着手上缰绳,缓缓向一处隐秘小道行去,随后在见四下皆无人,他便是将马匹往树干上一挂,抬手招出了居于心湖之中的仙鹤真灵。
瞧着因休息足够,已是精神饱满,浑身灵气充裕的仙鹤真灵,方才面上还带有些许忧色的陈寻,此刻也不禁微微松了口气。
先前他出得秘境,本是打算骑乘仙鹤速速赶回赵府,但不知是那秘境中的禁空阵法有所古怪,还是他身体发生了什么变化。
总之在出得秘境重新召唤出仙鹤真灵时,他便发现这仙鹤真灵始终是一副萎靡不振的模样,并且不管陈寻如何施法治疗,也无发使其恢复半分。
也正是因此,在迫于无奈之下,陈寻也只得将仙鹤真灵再次收入心湖当中,而他自己则在川贝山陵之内,降服了一匹健硕野马,欲以此骑乘回往赵府。
不过在他刚决定策马疾驰回转赵府时,陈寻又猛地想起自己在入得茶山前,曾因不确定回归日期,发过书信寄回赵府。
书中他明言自己还需在外游历数时,让留守于赵府中的陈奉来等人,无需担忧。
但在这书信发出后不久,他就解决了茶山一事,重新回到了川贝山陵之中。
念及川贝山陵距广南城之间的距离,再加上自己当时并未选择快马加急送信,不出意外,恐怕他出得茶山之时,书信都还未送至赵府。
想到这,又加之当时跟随黄胜赵匆匆赶赴茶山时,他也未曾欣赏过多少沿路风景,也未曾作过一副画作,这与陈寻当初留信说独身一人,赶赴江北名山大川以作画的话,终是有所相背。
所以在思量一番后,陈寻也放弃了急切赶赴回赵府,而是选择一人一马在川贝山陵间游走赏景。
如此过了月余,直到半日前,因山路断绝与画纸欠缺,他才不得不从川贝山陵中钻出,再次回到江北官道之上。
可也恰恰因为这一次回归,才让陈寻惊觉江北道应是出现了大事,或者说不能称是江北道出了大事,而应是整个姜朝都出了大事。
至于陈寻如此肯定的原因……
陈寻翻身跃至仙鹤真灵背上,脑中也再次想起自己一路来,在官道上所见过的诸多场景。
富商弃金,农人不拾,金银落地,恍若粪土。
这以往为世人所贪恋且苦苦追求的钱财,在这逃亡路上,却显得如粪土一般,无人拾取,无人注视,他们只关心自己能不能走得更快一些,马车能不能跑得更快一点。
陈寻回想着他们面上挥之不去的惶恐不安表情,和哪怕腿软身疲,也始终咬着牙继续向前走,不敢停顿一瞬的模样。
最后又念及从始至终都无有官府中人,前来将他们驱逐回去的情况。
哪怕陈寻没有出手拦下一两人问询发生了什么,但从这情形中,也能大致估摸出应是姜国,亦或是江北边境的川贝城出了大问题。
也是于心中生有此念,陈寻才没有再选择继续赏景观山,慢悠悠地回赶赵府,而是打算速归赵府,好向赵宸等人问询清楚江北道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不过虽已下有早早回赶赵府之心,但在唤出仙鹤真灵之前,陈寻还是不由得为自己暗自捏了一把汗。
要是仙鹤真灵此时仍未恢复状态,那他想要早早赶回赵府,便只能如先前追赶黄胜赵一般,用双腿赶路。
毕竟他已是练气后期,全速赶路的话,速度还犹在普通快马之上,就是这样不仅费鞋,费灵力体力,还费个人形象。
想着等自己出现在赵府门口时,是一副衣发披散,满身灰尘,犹如街边乞丐的模样,不说到时赵宸等人怎么想,光是他现在想想,就忍不住浑身抗拒。
好在这一次仙鹤真灵没有让他失望,在将其召出后,陈寻就感应到其状态已是完好。
在念及自己不用丑态倍出地出现在赵府后,陈寻也不由得微微松了口气。
随即轻点鹤背,就要向天际飞去,但在仙鹤刚刚展翅,还未起飞时,他又似是想起了什么一般,抬手便朝下方林木处划出一道剑气,在见束缚着马匹的绳索齐根断裂。
他才是收回目光,略带感慨道:“你我虽相识不久,但一同食同游江北也有月余,虽不似亲友也胜似亲友。”
“只是人终有一别,马亦如此,如今我有要事在身,也没有灵兽宠袋以收你。”
“所以今日解你束缚,放你归山,望你自今日始,再无人所缚,可得自由。”
陈寻说完,不等身下马匹有所反应,便把体内灵力往仙鹤身上一涌,直直冲天而去。
随着自己与马的距离越来越远,越来越高,在仙鹤背上的陈寻,心中也不由得暗自惋惜了一会。
要知自他征服此马以来,于山野之中游荡,无论是险崖峻岭,还是奔腾川流,他都能安然坐于马上,不用忧心马匹行走出错,也不用忧心遇到危机祸事。
此马虽为野马,但于他而言,却可谓之良马,益马。
只是他现今正处在赤心河域内,要是他仍旧选择策马归赵府,哪怕他日夜奔袭,并且此马体力耐力极好,也从不诉苦埋怨,他也最少需大半月才能赶回赵府。
但大半月时间,已是足够姜朝再发生一次巨大变动,甚至人祸蔓延至江北全境,向江左冲击,也不是不可能。
所以他需要尽早赶回去,需要以最快速度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使得江北变成现今这副模样,且这事情背后的起因又是什么。
只有确定了这一切事情的问题源头及发展,他才能有底气地去安排接下来的事情,才能在这隐生乱象的世道中,保全好自身与家族。
是以陈寻虽极为喜爱此马,但他也不得不将其割舍。
马虽好,可又怎抵家族父母之好?
陈寻收束心神,以最快速度掠过江北诸多城镇,向着广南城赶去。
只不过这不飞不知道,一飞于高空之上,由天际向下望去时,陈寻却是发觉以江北边境川贝城为主,整个江北边境城镇都已点燃起了狼烟,且毗邻川贝城的诸多城域,也出现了大范围的民众溃逃迹象。
黑色蜿蜒的长线从川贝城一路延伸到赤心河外,无论是宽阔大道还是狭长羊径都被人群所填满。
远远望去,只让陈寻感觉这逃亡人群,正如蚂蚁迁徙一般,长得看不见尽头。
陈寻收回目光,感受着空气中隐隐传来的一股弑杀之意,原本紧皱的眉宇此刻也不由得再是紧蹙了三分。
要知道姜国国力虽称不上雄厚,但在周遭几个国家中,也算得上是中等水平。
且近几年来姜国皇室有意与其他国家交好,不仅时常派人与各国和亲,还时常遣派使团去往他国交流学习。
按理说这样的姜国,哪怕其他国家不喜,但因伸手不打笑脸人,加之彼此间矛盾渐少,怎样都不应该出现他国突然攻击姜国这一事情。
并且在陈寻的模拟记忆中,他也未曾记得江北有过民众大范围溃逃,更未曾出现过他国攻杀姜国的内容。
所以在身居天穹之上,望着下方不断奔逃的民众时,陈寻于心也不禁升起诸多困惑不解。
要知道他继承了模拟时的所有记忆,也知姜朝往后数十年的发展,都是与他国/建/交,跟本没有出现战乱一事。
但现下发生这一幕,却又明晃晃地告诉陈寻,这一切都是真的,反而他的模拟记忆已经出现了错乱。
回想着川贝山陵曾点燃狼烟,他不知道。江北万民曾逃离江北,他也不知道。甚至江北欲要起战,他仍不知道。
陈寻无声地咬着牙,同时心中对于凭借已知记忆,帮助陈家快速崛起的想法,也渐渐熄了下去。
他不知道这一切的变化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思前想后他也只能暗暗判断,这些变故都跟黄胜赵之死有一定关系。
毕竟于陈寻看来,黄胜赵已是肉眼可见的是为此方世界的天命之子,若说他不受此世界的注意和青睐,陈寻是断然不信的。
所以他当时一剑杀了黄胜赵,还未给对方复生机会,恐怕就是煽动了蝴蝶翅膀,世界线也因此发生了变化。
陈寻心中思忖着,虽然对这一念头感到极为离谱,也没有什么依据站住脚跟,但他还是隐隐感觉就是这一原因。
若非如此,他前面十数年的记忆,为何没有出现差错,为何没有出现变化,总不能是此方世界为了照顾他,还特意给他十数年的世界适应期,等这适应期过了,才让他挑战记忆错乱的真实世界,那这也太过可笑了。
陈寻抿着唇,心中思绪不断起伏着,但很快他又用力地摇了摇头,将心中所想尽数放之脑后。
现在想这些有的没的,实在是无甚意义,有这个时间,倒不如好好想想回到赵府,在明确事情源头起因和发展后,他要如何从中保全自身与家族。
陈寻强制自己深呼吸数次,在勉强控制住自身激荡情绪后。
他又快速拿出山河冼心笔,一边用其收取周遭灵气,一边也运转自身功法将灵气尽数灌注到仙鹤真灵体内,以期保持当下的高速飞行状态,好尽早回到赵府。
在这时间紧迫的情况下,他越早回去,越早知道事情的起因变化,他才越能做出对自己有利的举措。
若不然,等到时间倏忽一过,他再想要保全自身或从中谋利,就是难如登天了。
陈寻想及此,在将心绪一定后,也不再望向下方不断奔逃的民众,而是低低叹了口气,就再次专心运转功法,朝着广南城飞去。
第 24 章
狼烟烈烈如烟云, 遮蔽天日乱人心。
在连续数日狼烟不息后,整个江北的天,也隐隐带上了一抹晦暗之色。
肃杀气息弥漫全境,纵是广南城距川贝山陵有着数十日路途, 暂时还未受到多少波及, 且城内也未曾出现百姓奔走, 富商逃离的情况。
但随着各地难民的不断涌入, 还是可见城中隐约升起少许乱象。
也是因此, 为求得自保,也为防止难民作恶, 哪怕小民小户家境不丰, 也不得不作以栅栏围堵院墙,竖立根根尖刺于墙头。
而富商贵胄则因家境殷实,不断舍以金银,吸纳着城中游侠和拳师入府。
一时之间,大道之上,仅是一墙之隔,若是透过门缝, 细细瞧上一眼,便可见各家各院都透着一股凝重弑杀之气。
除此之外, 市场上的米面粮油价格, 也疯狂向上攀升。
仅是在米铺门口驻足片刻,陈寻便见这大米物价连翻三倍,起初为八文一斤,而后为十二文一斤, 最后更是翻到整整二十二文一斤。
价格之昂贵,已是超越寻常百姓所能购买的极限, 更别提早早舍弃金银,仓皇逃命于此的一众难民。
看着物价飞速上涨,尚有余钱的还可咬牙进米铺购买几斤粗粮,以换数日生机。
余钱不足的,便只能蹲守在米铺大门之外,或者出得城门开始挖掘野菜,亦或是向着更远处的城池奔逃。
可越是向远处奔逃,所耗费的体力与精气也越多,在这饥寒交迫下,数不尽的难民倒在了去往下一处城池的路上。
但无人会选择停下脚步,也无人会选择帮这些倒下的人掩埋尸身,他们最多会弯腰翻捡一番,以确认身下尸身有无银钱食物,有则拿走,无则起身继续赶路,除此之外,便再无更多动作。
在他们的眼中,陈寻再看不见一丝对于同为人族,或同为伙伴的关切,有的只是无尽的麻木与忽视,甚至在陈寻细看时,还隐约可见他们眼中闪过一抹庆幸之色。
死了一批又一批的人,那去到下个城池的人就更少,他们也就此少了一大批竞争对手,就更有机会获得给城里老爷帮工的机会,就更有可能在这乱世中讨到一口饭吃,就更有可能活下去。
所以他们不仅不希望活的人更多,反倒是希望死的人更多。
陈寻提步离开了米铺门口。
蹲守在米铺之外的一干难民也在互相对视几眼后,分离出了三人跟在陈寻身后。
但他们步子刚刚迈出,一模样憨厚,体格健硕的中年汉子就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三人看着他,他却没有说话,只是抬手指了指陈寻,又指了指陈寻腰间系着的环蛇咬颈玉佩,与持着的狭长长剑。
玉佩莹白,在日光下显出道道瑰丽色彩,剑鞘无垢无污,亦是精致非常。
哪怕陈寻此时因连日赶路,而形象有损,但一身出尘气与明晃晃的昂贵玉饰,都透露出了他非常人。
更别提他手中还持着长剑,利器在身,谁又知此剑是为摆设,还是陈寻当真会用剑?
那三人搓了搓手心汗渍,似乎升起了对陈寻的忌惮,但很快,连日来的饥饿,还是冲淡了他们心头的恐惧,他们还是忍不住想要跟上去。
对面只有一人,还是一少年,而他们有三个,双拳尚且难敌四手,更何况他们是六拳六腿打一人!
哪怕对方持有利器,又如何!
他们沉下眸,再次朝陈寻方向踏出一步,那健硕汉子见状,却依旧未放他们走过去,仍是高抬着手阻住他们。
三人皱着眉,不解地看向他,但他只是无声地指了指城外。
片刻后,在见三人似是不理解他此为何意,他才再又闷声解释了一句,“他是从城外进来的。”
话落,方才气势高昂的三人就好像被一桶冷水浇盖在身上一般,一瞬间就止住了他们蠢蠢欲动的心。
若说城内众人尚且还讲些规矩,还不会直接在大道上公然动手抢掠。
那城外,便根本无规矩可言。
只要你想入城,他们就会一拥而上,除了官吏不抢,无论你是着以破布麻衣的穷苦百姓,还是驾以奢华马车,簇拥诸多武士的富商,无一例外,都照抢不误。
而在这种情况下,陈寻能安然无恙地从城外入城,且周身无一所失。
无论是陈寻有妙计避开众人,还是如何,光是他能这般从容地走进来,都意味着他非寻常人,且是能力手段或身份地位都要远高于一般武者官僚的人。
既如此,与其将性命赌在极可能身死的情况上,还不如蹲守在这米铺之前,去抢那些明显手无寸铁之力,但偏偏又有些许银钱的百姓。
他们只想活!不想死!
哪怕今朝再饿一顿,也好过追上去莫名其妙的死了强。
那三人心中想法纷杂,在最后看了一眼那健硕汉子,又看了看身影渐消的陈寻。
在沉默片刻后,虽心有不甘,但也咬着牙,再次蹲回了原位。
他们是流民,但也曾是百姓,对于察言观色他们或许不懂,但对于谁是贵族,谁是地主,谁又是平民,谁人可欺,谁人不可欺,也有着自己的一番认知。
在初见陈寻时,他们也知道陈寻定然非常人,可他们饿极了,穷疯了。
人一旦失去理智,与恶犬也无半分差别。
所以他们才会装作不知后果一般,跟在陈寻身后,他们在赌,赌陈寻持剑过市是伪装,赌自己命大。
可这种不要命式的盲目下注,需得一鼓作气地干下去。
若不然,他们心中好不容易鼓起的火,便会衰竭下去,直至熄灭。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不外如是。
而陈寻在感应到身后三人停下脚步后,也收回了自身灵机,继续不停步地向赵府走去。
尽管陈寻对世道变化之快,百姓流离之苦有所同情,但这并不是意味着他会允许这些人将注意打到他的身上。
要是方才那健硕汉子不拦上一手,现在这长街上,或许又会多上三具尸体。
好在对方知进退,懂分寸。
陈寻低垂眼眸,不再思索这一插曲小事,转而抬手叩响了赵府大门。
“谁啊!赵府设立粥摊于西街巷口,若要乞食可去那,去晚了,这粥棚可就撤了。”
略带嘶哑的苍老声音自门内传来,随着话音落下,原先封闭着的赵府大门也缓缓打开。
“可是王伯当面?”陈寻笑着朝身前老人拱了拱手,这人从赵宸祖父起就担任门房,历经赵宸祖父、赵宸之父再到赵宸这一代,三代变迁,皆入他一人之眼。
是以他职位在赵府称不上高,还可算低贱,但因寿数悠长,于世家眼中也算是家族当兴的一种象征。
故而府内众人,哪怕是赵宸见了他,也会恭敬地叫上一句王伯。
而听得陈寻的话,那老人也睁着浑浊不清的眼睛,抬头看了看。
只见身前人着月白锦绣袍,脚蹬云履靴,左系环佩右持剑,面若冠玉似仙神。
虽因匆匆而至赵府,于面上还带着些许疲乏之色,但周遭气质与那俊朗面相,还是让王伯飞速认出了眼前人是谁。
“可是,画圣大人?”王伯弯佝着身子,朝陈寻深深施了一礼。
“正是小子,”陈寻回了一句,随后又忙上前两步将王伯施礼的举动推回去,再又道:“王伯乃福寿之人,小子怎当得王伯这般大礼,快且收回,快且收回。”
说完,不等王伯再有出言说些什么,陈寻又抬眸朝府内望了一眼,继而问道:“不知王伯可懂,宸兄如今在不在府上?”
王伯顺着陈寻的推力,手上的动作也再做不下去,不得已也只能缓缓直起了腰。
摇头回道:“回画圣,少主今朝随着府内伙计去了西街施粥,约要晚间方可回来。”
“还请您入府稍作休憩,我这就派人请少主回来。”
陈寻闻言,先是看了看自己有些凌乱的发丝,又看了看连日赶路,以致久久未换的衣服。
在思索片刻后,他也点了点头,道:“那便多谢王伯,若宸兄归来,就言我在他院中等候。”
“老奴知晓,知晓。”王伯点着头,应了一声,接着便抬手将陈寻往府内一引,待到陈寻向内院走去,他才是放下行礼之举,转而抬手一招,唤了一名府内小厮过来。
……
院中白玉兰香隐没,青绿树叶也在阳光烤灼,纷纷垂蔫下来。
瞧着院中多出的假山水,陈寻刚想弯腰细细看上一眼。
一道夹杂着兴奋愉悦的爽朗声音便自院外猛地传来,“兄长!兄长!可是兄长回来了?”
话音由远及近,待到陈寻反应过来时,那声音主人已是从院外向着院内探进一个头来。
“真的是兄长!!”赵宸将探进院内的头往回一缩,下一瞬,他整个身子就出现在了院内。
午后光线炽盛,纵是有高盖树木遮挡,也仍显得闷热非常,但随着赵宸的快速奔跑,一股微风也席卷了整个院落。
方才还沉闷的气息,也在此刻尽数打破。
看着额间湿汗垂落,明显是一路奔跑回来的赵宸。
陈寻也不由得微微一笑,随即一边取出一方手帕递给赵宸,一边轻笑道:“回来了,回来了。”
“先擦擦汗,这么急做什么,我又不会跑。”
“我知道兄长不会跑,”赵宸笑着接过陈寻递来的手帕,在胡乱擦了擦面上汗水后,他方又再次道:“但小弟许久未见兄长,心中欢喜。”
“一时控制不住。”
第 25 章
清风卷起树梢, 发出哗哗声响。
树下,听得赵宸的话,又看了看他面上满是雀跃的神情,本就因故人重逢而心情大好的陈寻, 此刻也不由得笑意再有深了三分。
而赵宸看着身前人满带笑意的眼神, 方才匆匆回赶, 急切欲相见的心情, 也缓缓压了下去。
半晌后, 在陈寻笑着打量他两眼,拍着他肩膀打趣笑说:“数月不见, 又长高了。”
他才是回过神来, 真切体会到哪怕仅是阔别数月,他与陈寻之间也多了许多彼此未曾了解的过往。
想着先前自己还曾放出豪言,欲要带陈寻游遍江北,赏尽山河美景,但最终却是自己留于府内,独陈寻一人行走江北。
一时之间,雀跃之意尽消, 失落之意陡生。
但于面上,赵宸却是将笑意高扬, 朝着陈寻笑问道:“兄长一去数月, 不知此番游历可还顺利?”
说到这,赵宸话语又微微一顿,随即面上也显露出一抹担忧关切之色,再又道:“兄长初时往往只隔三四日, 就回信一封于我等,但等过了一段时日, 这传信时间又慢慢变为七八日一次,在得过二月后,又变为每半旬一次,而最近,更是隔着数月才传回一封信。”
“且这时日越隔越长不说,信中内容也越来越简短,不光小弟心中挂念兄长,陈老也是心忧不已。”
“所以……”赵宸微微抬眸看了看比自己要高出不少的陈寻,随后又垂眸低声道:“不知是兄长外出游历时,遇到麻烦之事以致通信不便,还是……”
赵宸话未说完,陈寻便忙笑着摇了摇头,接着在示意赵宸一同坐下后。
他才是略带无奈地解释道:“先前于老太君寿宴之上,我曾与赵伯父谈及过茶引仙的原料来源。”
“也由此从赵伯父口中得知,在江北边境处,还有一座十里茶山耸立于山岭之间。”
“要知道纵是江左道于外界素有茶道之称,其道内也有茶山万千,但绵延山脉最长的茶山,也不过八里之最。”
“而在江北,竟有一十里茶山。”
“这怎能不令为兄心向往之。”
“故而,”陈寻将面上无奈之色一收,转而冲赵宸歉意一笑,再又低声道:“自那时起,为兄就动了去往茶山一观的念头。”
“只是原先是想等你习画一月,基础有成后,再叫上奉来族老等人。
我们一边观星赏月,摘山为画,再一边去往茶山,一睹十里茶山壮阔盛景。”
“但,”陈寻提壶为赵宸和自己斟上一杯茶,面上笑意也适时转为少许尴尬之色,道:“那日你将府内小厮驱逐出府,而后于院中习画时,我曾出得府门闲逛。”
“在偶然间,听闻城内游商说,这茶引仙在当下时令还有一轮采摘工序。”
“介时十里之地,都将满溢清茶之香。”
“要说先前不知这十里茶花何时盛开,已致错过一景,而抱憾;那今朝明知盛事在前,若再错过这十里茶香透群山之景,实有不该。”
“不过,”陈寻放下茶壶,又低低叹了口气,“当时为兄了解到,距那茶山采摘时间已不足半月,若是一人纵马赶赴,或许还有机会得观其景。”
“但若是一群人赶赴,先不说行车之前的准备,光是行车时大家身体状况不一,身体好些倒也罢,若是身体差些,亦或是水土不服,沿途沾染病症,必得走走停停。”
“这前后所耗费的时间,实是与独身前去,要慢上许多。”
“到时不仅茶山盛景未能看到,还可能因疾行赴会,而失去沿途赏景作画的心情,这与我等最初赏山观景的初衷,实有相背。”
“可若是错过这难得的观山闻香机会,往后我等回转江左,又不知道下一次于何时,能有得一晤。”
“所以在一番思量争斗后,为兄才是选择急急只留下信件于赵府,自己只身赶赴茶山。”
“至于宸弟所言寄信一事,”陈寻揉了揉眉宇,面上也闪过一抹疲惫之色,继而叹道:“从广南城去往茶山,距离之远,路途之遥,实是远超为兄先前所知。”
“且此条道路之上,城镇又极少勾连,往往行过一处城镇,就要再过个数日,才能再到一处城镇。”
“故而在去往茶山之时,最先时日还有时间每到一处城镇,就传一封书信回来。”
“但等时日一长,为赴采茶之期,又因城镇逐渐减少,为兄也不得不延长回信时间。”
“但纵为兄已这般节俭时间,可两地相隔之远,还是出乎为兄所料。”
“哪怕紧赶慢赶,耗费了许久光阴,等赶至茶山时,莫说观采茶闻香之景,就连十里茶树也因时节变更,纷纷垂蔫下来。”
“传说中的十里茶山风光,却是未曾领略分毫。”
陈寻低垂着眼,心中满是失落之情,半晌后,才在是悠悠道:“待出得茶山,准备回转广南时,为兄又念及先前急赶驰行,而忽视了沿路诸多风景。”
“加之入山不久前,为兄曾递回一封书信回转广南,是以在稍加思索后,为兄便选择少行官道,多入山林,一边观景作画,一边慢慢回赶。”
“直到十数日前,因画纸欠缺,才是从山中出来,也是在那时,为兄才发现广南沿途竟多出了诸多难民。”
“哪怕不知是何情况造成,但见他们皆面带惶恐,神色俱是不安,为兄也知是有大事发生。”
“所以在心忧之下,为兄也顾不得再赏山观景,赶忙驱马急回广南,但两地相距甚远,纵放马狂奔,一刻不休,也直到今朝才是堪堪回来。”
说到这,陈寻也抬眸朝赵宸处看了一眼,见对方因为自己的话,而困惑得解,一脸恍然后。
他才再又压低声音,朝赵宸轻声问道:“我一路归来,见狼烟蔽空,旌旗猎猎,诸军皆有征战之意。”
“但我姜国素来与人为善,却不知宸弟可知,我姜国要与何人交战,而这江北道,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听到陈寻所问,赵宸也微微沉默了一瞬,他倒不是不想告诉陈寻近些时日发生了什么,只是觉得两人好不容易再相见,尚未寒暄几句,就要谈论这么严肃话题,实是让他有些郁闷。
但在见陈寻满脸困惑,又念及他因心系此事因由与他们安危,而放弃赏景作画,匆匆回赶广南。
在抬手饮了一口茶后,赵宸也终是放平心态,沉声开口道:“江北道今日之景,皆因三国交战之故。”
“三国交战?”陈寻闻言,眉宇猛地一皱,看向赵宸的目光中也带上了诸多不解。
“确是三国交战,”赵宸回视着陈寻,再又点了点头,道:“月余之前,姜国曾遣使团出使梁国,而彼时梁国正在接待其兄弟国,宋国。”
“因着近些年姜国常与周遭诸国联络,所以姜国与宋国之间交情也尚算不错。”
“故而在一番交流后,三国便决定于梁国境内展开一场学术探讨。”
“为此,梁国还出面让三国使团将梁国一十八上舍书塾逛了一圈,欲以此展示梁国文化之盛。”
“但在东道主与其兄弟国的强压下,姜国使团还是以强大知识储备,赢了梁国九大上社。”
“此朝虽非全胜,甚至仅是半胜,但与全胜也相差无几,姜国得了名,梁国未失面,就连宋国也因八胜上社,未在此事件中,被拉了脸。”
“原本这一切到此结束,那此次三国交流也称得上一句完满。”
“但,”赵宸摇摇头,也学着陈寻低低叹了一声,“不知是他国安排细作,还是国内的反叛军安插了人手于使团内。”
“总之,在数日后的辞行宴会上,于面见梁君时,我国使团有人脱离队伍,刺杀了梁君。”
“刺杀!!这!!”陈寻闻言,原先还是虚虚握着茶盏的手,猛地攥紧起来。
他先前一路赶回时,也不是没有过对于战事掀起的起因猜测。
甚至他还曾深入念想过,是不是两国之间彼此有所误会,有可能是文化经济交流上的矛盾,加之边境摩擦等问题。
毕竟两国哪怕交情再好,于国土边境上,也不存在两国军士你好我好的情况,多少还是有所矛盾。
加之文化经济一块,也是各大国绝不会退缩的一方利益,因此在这些小事的不断积攒下,两国一个利益没谈妥,就引发了今朝两国大打出手。
但纵是如此,陈寻也觉得两国应该会很快修补好这份矛盾。
毕竟姜梁两国关系还算融洽,彼此国力也都相差不多。
若此时发动战争,先不说两国国力会损耗多少,光是其他国家,见两大国相争,就定不会只是看看不插手。
到时多国入局,哪怕姜梁两国有心复合,不再起争斗,怕也是难上加难。
所以为保证两国国力无损,也为保证本国不被他整理更多汁源,可来咨询抠群死而弍二五九一寺齐国觊觎和作以文章,陈寻才是认为,此场战争应会很快止歇。
至于结果,也无外乎当是无理方舍金银财帛以赔于有理方,这种事在历国历代都不是少数。
可现下听得赵宸这一解释,却是让陈寻深感头大万分。
于三国宴席之上,刺杀一国之君,无论是否为姜国授意,但只要是以使团之名刺杀,那姜国想不背上这一黑锅,也得背上。
而赵宸瞧着陈寻震惊的神色,却又叹了口气,继续道:“且出乎我等意料的是,当时梁君于殿上饮酒,不知是对一众使团成员所带来的威胁瞧之不上,还是对自家侍卫极有信心。”
“总之在那日宴席之上,梁君未有设防多少……”
“以至于,”赵宸面色复杂地摩挲着手中茶盏,再又轻声道:“以至于那刺客,竟真的将梁君杀于殿中。”
“什么!!!”陈寻死死捏着手中茶盏,目光满是惊骇地看向赵宸。
而赵宸对此,仅是露出一抹苦涩笑容以回应陈寻。
也是如此,在过有半晌,陈寻才终是肯定赵宸非是在跟自己开玩笑,实是事情源头正是如此。
想着连日所见之景,与姜国诸军备战模样,在沉默片刻,陈寻也不由得僵硬着脸,低声喃喃道:“难怪我见江北道狼烟数十日不止,且边境涌入后方城镇的难民越来越多。”
“原先我还以为是两国商谈事情未妥,彼此间小有攻伐,以致朝廷暂无闲暇理会难民奔逃这等小事。”
“现在想来,怕是朝廷不是无心理会此事,而是无力理会。”
“一国之君,于自家殿中身死,加之宋国当时也在场,为表明立场,也为洗去自身嫌疑,宋国也定会出兵镇压姜国。”
“且因其扯进事中,还与梁国互为兄弟国,宋国定不会只做以威慑,而是定会下场迎战。”
“偏偏宋国较之姜、梁二国,国力还犹有胜之。”
“介时三国交战,姜国居低位。”
陈寻闭上眼,呢喃出了最后一句话。
“姜国此番,已是……”
第 26 章
烈阳高悬天际, 火热光束不断朝着地面发散,可在这燥热难耐的环境下,原先还极为闷热的院落,却在陈寻的轻声呢喃中, 陡然冷了起来。
这种冷, 并不是所谓肌肤体感之冷, 也不是身体病痛所带来的骨髓之冷, 而是由内至外的心绪难宁, 意识困顿之冷,是心悸忧虑之冷。
在这种冷意蔓延之下, 莫说天穹之上的炽热光线, 是透过树荫打落而下。
纵毫无遮蔽,是直直打中陈寻,他也难以察觉其中的翻滚热意。
甚至还因心中冷意过甚,反倒让陈寻感觉身体被阳光照射之处,有着些许暖意流淌。
而赵宸瞧着陈寻这一模样,在缓缓吐出一口气后,也仅是抬手提壶, 为陈寻斟上一杯清茶,除此之外, 便再无更多动作。
倒不是他不愿再多说多做些什么, 只是此情此景,纵是赵宸说再多告慰陈寻,让陈寻放宽心,相信姜国定能抵挡住宋梁合击的话, 都显得格外苍白与无力。
因为他们不是那些异国迁居至姜国的世家,也不是所谓的小门小户世家, 他们是真正的,随着姜国一同成长的,活了百数年的积深世家,他们的根已经深深扎植于姜国大地之上。
故而他们不似那些根基未深,或实力不强的世家一般,对姜国国力一无所知。
甚至因两人所处家族根系庞大,且支脉众多,基本上姜国各个政//要部门,都有着他们的族人位居其上。
是以姜国真正国力有几何,他们若想知道,都无需向外界探听,只需寻几位家中族老一问,就能大致推断出来。
但也正因如此,在明了姜国真实实力后,陈寻才会陡生无力困顿之感。
虽说姜国国力称不上弱,但与众国相比也只能算为中等强国之列。
若是此次姜国招惹的是燕、齐等小国,那姜国自然能轻易地战而胜之,而其他国家也定不会因小国求援,选择插手其中。
毕竟以上克下,是为强国专属,若其他强国、大国非要插手其中,不仅凭白得罪姜国不说,还打破了众国默认的规矩,既无利可得,还徒惹他国厌恶,这殊为不智。
可偏偏姜国此次招惹的并不是小国,而是与其国力相近的梁国!
两国皆处于强国之列,即是明言众国约定俗成的以上克下的规矩,将不复存在。
加之此次相争,还牵涉一国血仇。
这已经不是以往两国为争利益,玩耍般你打我一拳,我再还你一拳的小儿式互殴那么简单。
这已是牵涉到一国尊严,一国威望。
两国已是为生死之敌,只有一方彻底倒下,此次相争,才算是结束。
是以此刻两国战争虽未打响,但关于两国在军事文化、经济、政治等各方面的博弈,还有同其他国家的联络博弈,其实早已展开。
而这种博弈,既是两国在各领域间的隐性厮杀,也是两国需要向世人展现的,他们真正的国力。
只有展现的拳头越大,实力越强,才越能吸引其他国家为你下注。
介时哪国军备更强,哪国将领人才更多,哪国召集的盟友更猛,哪国获得的兵力支持更盛。
都将关乎着一国的命运,与接下来的战争走向。
只有综合实力越强,各个方面都无缺漏,且不断削弱着敌国的实力,待到真正征伐时,才能做到彼竭我盈,彼弱我强,彼亏我盛。
至若那是,何人能胜,何人可胜,便一眼即知。
可是……
陈寻微微垂眸,眼中也不由得闪过一抹忧虑之色,随后又再是悠悠地叹了口气。
要是今朝此战仅是姜、梁两国相争,那凭借姜国多年以来与他国的交际联络,想要胜过梁国也不是没有可能。
但眼下的问题是,此战,不止梁国一家下场。
除梁国之外,还有着与梁国互为兄弟国,且实力远远高于姜、梁两国的宋国。
再加上此次事件起因,是为姜国使臣在三国宴席之上刺杀梁国国君,且一举功成所导致。
所以无论姜国多么不愿意宋国插手其中,也试图多次辩解此次事情并非大家所想一样,是有人栽赃陷害姜国。
可梁君已死,且是死于众目睽睽之下,而出手之人,正是从姜国使团所出。
姜国洗脱不掉这一污点,因此罪方无论如何都会他。
也正因此,哪怕梁、宋二国骤然起兵发难,是为偷袭姜国,是为不义之举,但在众人眼中也是因君王被害,而怒急攻心所致。
毕竟你姜国都已杀害我梁国国君,我选择偷袭你姜国边境,以报血仇,不是应该的吗?
至于你姜国想对我解释说刺杀梁君之人,非是姜国人,可你又如何证明?难道仅凭你姜国一张嘴?
无凭无据,梁国怎会信,宋国怎会信,其他大国又怎会信。
更何况最后查出那名刺客不是姜国中人又如何?他既然能混入姜国使团,且出现于宴席之上,就已表明姜国本身就有着问题。
非你使团成员,却能随你出席三国宴会,你怎可无罪!
梁国今已站在道德制高点上,发兵理由也极为充裕,他们又怎会错过这次机会,其他大国又怎会错过这个借口。
先天占据大义的战争,无论在哪个时代都是少之又少,而一旦出现,也就意味着罪方将成为其他大国瓜分资源的狂欢盛宴上的一道佳肴。
并且因使团刺杀一事发生,往昔曾欢迎姜国使团,去往自家国度交流的诸国,也不免会生起庆幸与惊惧愤怒之情。
庆幸是此次被杀之人,非是自己。
惊惧愤怒则是他们当初也如梁国一般,十分欢迎姜国使团入国,且他们也常于殿中宴请姜国使团。
虽他们当下无事,可谁知当初姜国有没有心怀不轨,若是有,那他们离刀下亡魂,又是何等之近?
梁君之死就在眼前,谁人能保证自己手下侍卫,定能帮自己挡过刺杀。
所以在这种情况下,莫说让姜国寻一援手帮忙,光是往昔交好国家不翻脸、不落井下石、不参与此次征伐姜国,就已是极好。
毕竟姜国背刺梁国之事,就实打实地发生在他们眼前,他们又怎能相信姜国不会在战争时背刺他们一刀,亦或是战争结束时,也给他们来一招宴席刺杀。
也正是想到这,陈寻才深感此事麻烦不已。
一次使团刺杀,已是让姜国陷入孤岛绝境当中。
而今除梁宋以外,还有许多国家正对姜国虎视眈眈。
一旦在战时,姜国暴露出一点点疲乏与虚弱之态,陈寻敢肯定其他国家定会一拥而上,彻底分食掉姜国。
而这,是陈寻所不愿见到的。
他生于姜国,长于姜国,家族也深深扎根于姜国之中。
他和陈家,天然就打上了姜国的印记,这样的积深世家,梁宋二国又怎会忽视?
就算陈家真能在姜国败落前,用以计谋,成功逃出姜国。
可先不说其他国家会不会帮忙庇护陈家,会不会接纳陈家,会不会忽视掉陈家有可能出现的复兴姜国之心。
光是世家迁移,身处异国他乡,就已够陈家喝上一壶。
毕竟世家迁移,还是在自己国家将要亡国时迁移,这不仅要忍受旁人数不清的白眼嘲讽,还要在迁移至他国后,向当地世家及官府不住妥协,一步步退让割利于他们。
到时陈家被掐住生存命脉,被他国世家官府视为肥羊宰割。
陈家,又能去何处说理,又能怎么办?
再者陈家就算走运,在放干九成血后,勉强喂饱了当地世家豪门与官府,能够在一地经营生存。
可谁又能知未来会怎样?
牺牲掉五百年的经营,再换一地耕耘,陈家真的还能再做到,现今姜国陈家的地步?
更何况豪强世家欺压外来世家,不让外来世家成长,本就是稀松平常的小事。
陈家又怎能保证,自己可以渡过这些磨难?而不是被生生磨死?
所以在陈寻眼中,抛弃姜国,迁居他国,实为下下之策。
且就算迁移离开,左右也不过是一个早死,一个晚死的区别。
在这种情况下,陈寻又怎会愿意见姜国覆灭。
可他虽是练气后期修士,有着不小战力,但也还未强盛到能一人抵挡两国,甚至不止两国的精锐兵士。
除非……
陈寻抿着唇,暗暗思忖着。
除非他能绕过宋梁二国大军,直入宋梁首都,将当今宋君与新继位的梁君一同杀//死。
介时两国群龙无首,哪怕他们再想攻打姜国,也要先稳定自家国中形势。
而如今的宋国国君正值年富力强之时,膝下尚无皇子,若他一死,宋国众臣为争皇位,其国乱必会持续良久;至于梁国,在短时间内连死两位君王,国中形势也定会大变。
姜国也定能因此得一时安稳,甚至还可趁两国国乱,吞食两国资源,以强化己身。
但……
陈寻眼中神色微动,可很快又摇了摇头。
他这种做法虽能解姜国一时之危,但却解不了姜国长久之危。
甚至他若真的这样做,等到两国解决国中乱象,再次反应过来时,那姜国将迎接的,就是梁宋两国的滔天怒火。
惟因梁宋二君身死,最能得利的便是姜国。
介时三国再起征战,就将是真正的不死不休局面。
哪怕那时的姜国能靠着那多出的时间,争取到足够多的盟友,可死仇之下,其他国家又怎会愿意替姜国死战。
再者陈也寻不可能一辈子都蹲守在宋梁二国首都,等两国每上任一位帝皇,他就去杀掉一任。
他没有那么多时间,也做不到一辈子都在两国之间来回奔袭。
所以到最后,他这一做法也不过是稍稍延缓姜国死期。
可这样的结果,同陈家迁移他国等死,又有什么区别。
故而在他刚刚升起这一想法后,他又火速将其掐灭。
可若不这样,姜国之危,又该如何解?
陈寻皱着眉,心中杂念丛生。
而相较刚刚得知消息,正满面忧愁的陈寻,早已知悉姜国之危的赵宸,早就与他的父亲,如今在朝为官的赵淮承,有所联络。
但从赵淮承处,赵宸仅得知一隐晦消息,那就是让他寻族中家老,尽快收拾东西。
到时一有时机,便撤离姜国,另寻出路。
纵去往他国,也是九死一生,可到底还有一线生机,只要能活下来,谁又能知未来是何模样?
他们!不会选择同姜国陪//葬!
也是在陈寻两人,皆沉默无言,各有思索时。
于院落之外,骤然传来一阵步履匆匆之音。
随后不等陈寻反应过来,陈奉来与香兰两人的身影便出现在了院落之外。
“我等见过赵公子,见过少主。”在看见陈寻正坐于院落之中,原先还满脸焦虑的陈奉来,神色也骤得一松,随即一边朝两人躬身行了一礼,一边朗声出言道。
而陈寻见状,心中也不由得微感诧异,虽然他与陈奉来久未相见,但他回到赵府后也遣人前去知会了陈奉来等人一声,告知了对方自己尚且安好。
并且还说了稍后便会去寻他们,所以陈奉来完全没必要这般急匆匆赶过来,同时面上还带着显而易见的忧色。
不过陈寻虽心中纳罕,但见陈奉来二人已走入院中,当下也忙压下心中杂念,起身来到二人面前。
迎着香兰关切目光中,陈寻先是朝对方强扯出一抹笑容,以示自身无忧后,陈寻又再是侧目看向陈奉来,低声问道:“不知族老这般匆忙赶来,可是有事欲告知于寻?”
“回少主,奉来确有要事欲禀,”听到陈寻的话,陈奉来刚刚松驰下来的表情,也再次凝重了起来。
而后在陈寻望来的困惑目光间,他即是沉声道:“族中连发急函一十二封,封封皆为家主亲笔。”
“还请少主亲启一观……”
第 27 章
院中微风渐渐止息, 树木也不再发出沙沙声响,就连高天悬日,亦在云朵遮蔽下,不复发出炽热光线。
石桌旁, 看着陈奉来递呈过来的一十二封书信。
先前还勉强控制自己面上表情, 不欲让自身忧虑情绪显露于众人眼前的陈寻, 此刻也再难维持这份表面平和。
他虽不知道族内为什么会这么急切的, 连发一十二封信函给他, 也不知道这一十二封书信记载了什么。
但他记得在临出门前,他曾与陈怀安定下过一个约定。
他曾允诺, 无论去到何处, 都会给陈怀安和芸娘寄回一封信,以示自身平安。
而相应的,陈怀安和芸娘也会回寄一封书信予他,以示家族一切安好,无需忧心。
可若是族中有危或陈寻在外遇险,但又难言是为何事,他们便会在信中多写一句‘一切顺遂’, 这样陈寻便会结束游历,立刻回返陈家, 同样的, 陈怀安也会马上派人赶赴江北,一见陈寻。
且除这二者之外,陈寻还谨记着陈怀安曾偷偷跟他说过的,书信的最后一层隐喻。
那就是陈寻游历江北时, 若是收到了所谓的,陈怀安亲笔书写的急函, 那无论信中内容是什么,又牵涉到多大的事情,陈寻都无需理会,他只需立刻、马上从姜国离开。
至于离去姜国后,他要去向何方,便皆随陈寻之意。
总之一点,见亲笔急函,他便不能再留于姜国。
原先陈寻还不懂陈怀安此言是为何意,毕竟以江左陈家之名,以陈家五百年的世家底蕴来说,除非有不要命的愣头青撞到他面前要对他不利,不然在姜国,根本没有事情能让陈寻直接逃离姜国,去往他国。
可现在……
看着那信封表面,用着殷红笔墨写的寻儿亲启四字。
又想着近来姜国所发生的事。
在沉默半晌,陈寻只觉得心头没来由的发出一阵悸痛之感,他不知道陈怀安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态,给他写下的这一十二封急函,也不知道对方为什么会这么突然地,强硬地要求他离开姜国,更不知道此刻江左陈家,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他知道,在见信函的第一时间,他就要做出他的选择。
是去,或留。
可是陈寻不明白,纵是三国交战在即,但也还是处于引而未发的状态,哪怕陈家已经决定了舍弃姜国,另谋出路,也没必要现在就让他逃出姜国。
毕竟他游历江北一事,本就为众所知,且在他于赵府做出仙鹤朝寿图后,更是在整个江左江北等地,如夜中萤火,时刻惹人注目着。
加之姜国危局在前,他作为一流连在外的世家少主,他的动向,就是诸多大小世家的风向标。
无数双眼睛都会透过他,试图看清陈家的意图动向。
在这种情况下,先不说他能不能出得江北,光是不引人注目地离开赵府都是极难。
更何况今下陈怀安要求的,还是让他速速离开姜国。
这让陈寻如何做得到!且就算他做得到,他又怎会愿意去做。
他尚不知家族当下情形如何,尚不知家中父母状况如何,他又怎会抛下他们,自行离开。
这不就是拿着陈家的血骨,为自己披一条生路吗!
他怎会如此做!
陈寻蹙着眉,眼中数不尽的情绪在不断翻滚着,但很快他又将眼中神色尽数敛下,转而抬头看了看满脸关切地看向自己的香兰,和随他一同站起,但张了张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的赵宸。
在无言缄默片刻,陈寻又再是将目光缓缓移到了陈奉来的身上。
望着面前躬曲身子,托举着那一十二封急函,等着他观信的健硕老者。
在心中挣扎数息后,陈寻还是按下了袖中微微晃动的手,没有选择直接接过那十二封书信。
他无声地看着那极为轻薄的信封,凝视着那字字如血的鲜红字体,好半晌,他才是缓缓吐出一口气,继而沉声问道:“不知族老可否告知于寻,这一十二封书信,是何时从江左寄来的?”
听着陈寻的问话,又瞧着陈寻迟迟未接过自己手上的急函,虽陈奉来对此稍感困惑与不解。
但在沉默数息后,他还是没有再出言让陈寻先行观信,而是仍低垂着头,双手托举着那些信件,低声回应道:“回少主,这第一封急函是月初由族中所寄,在废掉快马三匹后,过有七日才至赵府。”
“在那之后,每隔一日或两日,就会有新的家书自江左传来。”
“而在收到第一封急函后,我就已遣人速速赶赴边境茶山,欲要找寻少主,以禀明此事。”
“只是因广南城与川贝山陵两地,相距实是远矣,加之送信之人因边境战事爆发,难以抽身入川贝山陵寻找少主。”
“故而这族中传信一事,也迟迟未送至少主手中。”
陈奉来说着,目光也垂落到身前的书信之上。
他之所以被陈怀安派来与陈寻一同游历江北,一是因为他确实曾来过江北,对江北一地风貌有所了解。
二则是他虽以脾性阴晴难定,死钻牛角尖之名为人所知,但无论是在府内还是在府外,陈奉来都会以族规约束自己。
他的种种看似逾矩过激,且常人极难理解的行为,皆是他在明了族规后,于族规之下的合理行举。
故而他看似行事鲁莽,但实际上他并不像大众以为的那般不计后果,无视规矩。
陈怀安也是清楚这一点,知道陈奉来既能遵守族规,也能在规矩之下,灵活变通,不会使自己凭白为人所缚。
他才会选择让陈奉来跟在陈寻身边,也才会在明知陈寻不在赵府,仍连发一十二封急函。
因为陈怀安知道,在见急函后,陈奉来定会知道他的用意,也定会不顾一切地找到陈寻。
而如今所发生的一切,亦和陈怀安所预料一样。
甚至这一十二封书信,在陈奉来手中已近有一月,可陈奉来也未曾将其启封看过。
此即可谓,远处天际,族规如沙,但奉来亦奉之。
不过话虽如此,可陈奉来也不是真的视族规为天,真的半点不逾矩。
尤其是在见族中于如此短的时间内,连续传来一十二封急函。
加之陈寻游历在外,行踪迟迟不定,信件也久久不能交到他手上。
这也意味着,主家将迟迟得不到他们这边的消息。
介时全族行事也将会不断往后延迟,至若那时,谁又能肯定主动权还会在他们手上?
所以在思量一番后,陈奉来也不得不决定,要是月末再等不到陈寻消息,他就会选择启信一观。
哪怕这样做破坏了家族规矩,但他至少能清楚家族安排,只有明了家族意向,他才能做出更好的,更利于家族的判断和决策。
为此,陈奉来也甘愿在事情尽毕后,自去族内禁室,面壁数载。
好在没等他真的启封信件,陈寻便回来了。
陈奉来思及此,低垂着的眼中,也不由得闪过一抹庆幸之色。
陈寻的回归,不仅昭示着他不用破例违背族规,也让他在长久的紧绷心弦中,终是得以松一口气。
毕竟在结合信件发出时间,和近来所发生的事后,哪怕陈奉来还未启信一观,但他也能大致推断出这信中内容,多半是在催促陈寻尽快归家。
至于原因……
无论是留守江左,与姜国一同抗衡宋梁,还是早早收拾细软,趁乱逃离,陈家都需要大量的时间去商议和制定计划。
而陈寻做为一族少主,又是家族数百年来画道至高之人。
四幅传世之作于族中高悬,已是昭示着陈寻的存在,于陈家这般的画道世家而言,便如一尊活着的信仰。
“但凡吾儿长青于世,以其天资之殊胜,必可让江左画道永不灭,必可让姜国画道永为诸国主流。
寻,可断诸国画道,亦可兴诸国画道。”
这是陈怀安在公布陈寻做出传世之作时,对一众族老说的话。
而这番话,也在陈寻一次次创作出名画、镇国之画、传世之画后,深深根植在陈家众人心中。
哪怕姜国覆灭,陈家覆灭,只要陈寻在,便还会有新的画道陈家出现。
陈寻已用实力证明,他即江左、姜国,乃至诸国的画道引领者。
所以于陈奉来眼中,于陈家一众族老眼中,陈家可亡,他们可亡,但陈寻却不能出半点事。
陈寻安危,高于陈家,这是陈家公认,而外界所不知的事情。
也正是如此,在外界眼中,这一十二封急函,仅是因陈家惦念流连于外的陈家少主,欲要唤他归家以保安全,而发出的。
但在陈奉来看来,却是族中已明言,要陈寻于最快时间归家,而后在家族庇护中,立刻撤离姜国。
只要陈寻在,则江左陈家永不会覆灭!
只是陈奉来心中已对信件有所推断,也决定不惜一切都要护送陈寻安全回返陈家,但在见陈寻迟迟未伸手接过信件,还是让他不由得心生忧虑不安之感。
毕竟就连他一久未参与族中之事的人,都能大致推出这信中内容为何,更别提从小就被奉为少主,经常被陈怀安耳提命面族中之事的陈寻。
想着身前人应是猜出什么,但又不愿接受这一结果,而久久沉默。
在心中暗叹一声后,陈奉来也只得再次启唇道:“少主还请体谅一下老儿年迈,这躬身奉函,委实累人。”
“故请少主……”
陈奉来说着,也顺势抬眸看着陈寻的双眼,而后又重复了一句先前的话,“接信一观。”
也是在陈奉来这一话音落下,方才还在沉默的陈寻也微微抖了抖身子,似是惊醒一般。
他回望着陈奉来,又看着对方再次递来的信函,当下也知道眼前老者对急函内容有了少许推测。
且这一推测,哪怕与陈怀安跟他说的隐秘不甚一样,但也相差不远。
想到这,在陈奉来期盼的目光中,陈寻也只得抿了抿唇,抬手接过那一十二封急函。
不过出乎陈奉来意料的是,陈寻虽接过急函,但仍是没有启信一观的架势。
他仅是将目光从陈奉来身上移开,转而看向了赵宸。
而后沉声道:“不知宸弟可知,自三国陈兵江北边境后,江北和京都,都有何消息或传闻传来?”
第 28 章
明亮光线穿透院中树木, 形成稀疏的斑驳光影,打落在众人身上。
望着眼前一半身形融入阳光,一半身形又陷于阴影当中的陈寻,在斟酌片刻后, 赵宸才是缓缓开口道:“不知兄长所言传闻消息, 是为哪一方面?”
“所有。”陈寻微敛双眸, 侧目看向赵宸。
日光照耀下, 陈寻的双眼也似是浮起了一层模糊光影, 哪怕此时两人正彼此相望,但一时之间, 赵宸也难分辨出陈寻眼中所显露之意。
也是因此, 虽不甚明了陈寻当下所问有何用意,但又念及身前人行事,向来自有章法,倒也无需他过于忧心什么。
是以在复又沉默片刻,将近来京中所发生的事,尽数捋了一遍后。
赵宸便再是启唇道:“自三国宴席之上,姜使刺杀梁王一事发生至今, 已过有月余。”
“而梁宋二国也早于半旬之前,便派兵攻袭川贝城, 且趁姜国反应过来时, 二国一连将姜国边境线往江北道内推行三十余里,直至抵达江北道的边境首城,川贝城的核心军营才止住侵袭步伐。”
“也是自那之后,江北道后方城池, 除少数重城,还留有少许兵士以管辖一地治安外, 其余所有可得调用的兵力都被抽调赶赴至川贝城。”
“如今细算下来,川贝城前,应是已驻扎姜国兵士近二十余万人。”
“宋梁二国兵力,也应在此数上下浮动。”
“除此之外,江北近来便未有太多消息传出。”
“至于兄长所言京都之事……”赵宸微微垂眸,脑中也想起赵淮承曾寄给他的书信上所载内容。
在无意识地转动着手中茶盏,过有少顷,赵宸才复又低声道:“家父曾言京中时局动荡,人人自危,为求自保,多数官员都选择遵从右相之意,欲求请姜皇割地赔款,让利于梁宋二国,以保全姜国存续。”
“而少数官员则跟随在左相身侧,于朝中商议三国之事时,绝不开口提出意见建议,也绝不表明自身态度,一直处于似是而非的中立站队下。”
“于家父猜测,左相一脉行此举,应是想看姜皇态度如何,再选择站队哪方……”
“只是……”
赵宸话未言尽,陈寻便不由得挑了挑眉,随后不等赵宸再说些什么,他就先一步朝赵宸反问了一句,“姜皇至今,还未表态?”
“还未,”赵宸点点头,以示消息确非虚假。
但话音落下,他眼中也浮现出少许困惑之意,而后朝陈寻嘀咕道:“自姜使刺杀梁君消息传回国内,于朝堂之上,百官就已争吵数轮,甚至投降派、主战派乃至左相所领的中立派,都曾在殿中直呼其他派系成员污名。”
“整个朝堂,若是以往还可称一句庄严肃穆,那如今只能说一句比之街边小贩,还犹有不如。”
“可就算如此,就算朝野众臣已为主战还是主降争得面红耳赤,且三国陈兵江北边境也近有月余。”
“可姜皇仍未明确表态,甚至直到今日,也只发出了一道召令,即是令江北道所有兵士,齐齐赶赴川贝城。”
“但是等众兵士抵到川贝城后,便再不见姜皇发下其余指令。”
“以至于川贝城近来虽战力大涨,但也因兵士大增,导致城内外房屋都供应不足,使得诸多兵士不得不宿住于城内空置空地上,乃至城外郊野。”
说到这,赵宸又不免摇了摇头,低低叹了口气,道:“虽说这些兵士皆是身强体壮之辈,露宿郊野于他们而言也算不得什么。”
“但一日两日尚可,可四日五日,十日一月,这样长久居于郊野,先不提他们能否好好休息,光是日夜温差有变,加之宿住条件艰苦,必会让他们精神大打折扣,这也意味着他们战力也会相应减少数筹。”
“可这……”
“还不是最为关键的,”赵宸看着因自己手上动作,而微微泛起涟漪的茶水,在沉默数息,方又再是道:“最为关键是,二十余万兵士齐聚一城,当下众将领还能压服他们,使众兵士不曾出现不服管教的现象。”
“可等三军对垒时间越久,在战或不战的持续熬磨中,众兵士的精神也定然会越发紧绷。”
“加之姜国现今处于弱势一方,一众兵士心态压力也会较之往常要大上数倍,到时若有一点点外在推力,或兵士生有一点点细小的情绪波动,都极可能引发营啸兵变。”
“至若那时,姜国纵未启战,也已至败亡边缘。”
“且除此内部隐患之外,外在压力亦不可小觑……”
赵宸抿了抿唇,面上忧虑困惑之色也越发浓郁起来,虽说他性情潇洒,不喜束缚,也少有过问族内与家国大事。
但他终为积深世家的少主,在大致知悉姜国如今情形,且整合尽所知消息后,他也能敏锐地察觉到事情的不对之处。
且先不说距姜使刺杀梁王已是过有月余,光是宋梁二国陈兵于边境线上,也都过有半旬。
哪怕姜皇最初真的不知该如何应对这件事,可在朝堂之上,听取一众朝臣意见后,当下也应有了决断。
但直至如今,除了一道召令,京都便再无半分消息传来。
而与之姜国久不行动有别的是,梁宋二国当下,还在源源不断地派兵赶赴姜国边境。
若照此发展下去,姜皇再不下有决断,不说梁宋二国还会不会于边境线上,继续与姜国消磨时间,光是除营啸兵变、住宿之外,江北道那数以万计的兵马陈列于川贝城内,这每日所消耗的食粮都是大之又大。
纵然姜国近年来食粮大丰收,有不少余粮存储于川贝城内,暂时还能供应诸军消耗,无忧粮草一事。
但食粮终有耗尽一天!
这般拖延又怎是办法!
若是等到食粮用尽,而京都方面来言此战不打,那倒还算好,顶多只是累了众兵士奔袭一趟,与消耗了川贝城的积年陈粮而已。
可若是姜皇最终还是决定要与宋梁相争,那以如今边境诸军的食粮消耗,不出旬月,川贝城内余粮必会消耗一空。
介时在宋梁大军眼皮底下,姜国若想要调派大批食粮前往川贝城,这其中风险难度,怎一个大字了得。
要知宋梁二国今下正时刻关注着姜国,只要姜国有一丝风吹草动,他们定会很快反应过来,到时候可能粮草还未送到川贝城。
川贝城就极可能会在食粮紧缺,与宋梁二国猛攻之下,先行破城覆灭。
而川贝城一旦城破,也意味着江北道大门失守,至若那时,席卷江北道乃至整个姜国的战事也将彻底掀起。
宋梁齐踏姜国门,烽烟弥漫江北界。
国破山河灭,万民流离具失所。
及念至此,赵宸面上神色也由先前的忧虑困惑,渐渐转为了郁愤不满起来。
哪怕他知道当今姜皇得位有着诸多幸运因素,其人也未习过多少掌权为帝之道,但于赵宸眼中,这位姜皇前十数年处理国事都还算不错,再如何也称不上是一位昏君,可对方如今的做法,与之昏君又有多少差别!
赵宸敛起双眸,脑中也再次想起赵淮承曾跟他说过的,当代姜皇的皇位来由一事。
现任姜皇,原是为上一任姜皇的第三子,也是最小的一位皇子。
按理说为人父母,加之老来得子,哪怕是为帝皇,也难抵舔犊宠幼之情,故而于一众大臣眼中,三皇子应是最能博得先皇宠爱,也最有可能打破朝中二位皇子争锋相对,形成三强抗衡局面之人。
但偏偏与众人所想不同的是,上任姜皇首重皇子们的天赋才能,次重各皇子背后的家族势力,最后才轮得上己身血脉亲缘。
也正因如此,在生母仅仅为嫔,且家族势力又小之又小,远远比不上大皇子和二皇子的家世煊赫之下。
三皇子实是难入先皇之眼,更别提其本人才情,也相较他两位大哥有所不如。
所以上任姜皇并不关心这位幼子学识如何,也不曾分舍多少爱意于他,更未曾指望对方继承大统。
朝中百官见此情形,也未再选择下注投资扶持他为下一任姜皇,而是集中力量继续倾注于大皇子与二皇子身上。
可往往寄予越高期望的事,就越会得到令人失望的结局。
在上任姜皇为看两位皇子尽展手段,好优中择优,选一最出色的继承人继承大统的缘故之下。
哪怕其在病重之时,也迟迟未定下太子之位。
也是在这先皇将死,而高位空悬下,两大皇子压力也越来越大。
最终为先行坐上那处高位,二皇子竟选择携兵直入皇城,欲行宫变之举。
可二皇子是这样想,大皇子又何尝不是。
太子之位空悬,就如一根尖刺一般,始终梗在他们喉间。
所以在二皇子行事同时,大皇子也同样选择发动兵变,最终二人于玄武门前交战,双双战死。
先皇也因骤然得闻二子皆亡,而心神失守,最终驾崩于塌上。
是以如今的姜皇,往昔的三皇子,就这样莫名其妙地登基继位。
只是这三皇子往昔就不受重视,以致甚少参与朝堂议事,加之学识也差之大皇子与二皇子甚多。
所以在其继位的十数年中,他不仅没有延续前三任帝皇耗时百年,都在做的军备武装。
反而还大开国门,一边邀请各国派遣使团入姜国交流,一边也主动派遣使团,前去各国学习。
这也直接导致姜国经济文化得到大力发展,但军事力量却较之往昔低了数筹。
甚至前些年,姜国还因此跌落出大国行列,降到了与梁国并列的中等强国之列。
而朝中一众大臣也不是没有想过拨乱反正,试图让现任姜皇重新重视军备力量。
可现任姜皇通过虎符,持掌了京都禁军,彻底掌控住了朝野。
一众朝臣根本无力反抗于他,故而姜国现状也就此维系下去。
若是没有姜使刺梁王,且宋梁二国也没有陈兵江北一事发生,那赵宸对于现任姜皇的态度也不会有多少反感,甚至还会升有少许好感。
毕竟对方这十数年来的作为,虽削弱了姜国军备力量,但也确实使得姜国各地百姓,生活过得更好了起来。
可偏偏如今发生了这些事,而更为关键的是,这现任姜皇也不知是蠢,是笨,还是因先皇未曾教导过他,如何处理这等国事。
以至于对方根本不知如何应付当下情形,竟一直采取拖延时间的方式,致使战机不断延误。
说句不好听的,就算姜国如今再想迎击宋梁二国,在二国的持续施压与紧盯下,除了勉强挣扎跳动几下,给二国一个不痛不痒的回击,便再无任何生还之机。
姜国,已如板上死鱼,只等宋梁二国烹而食之。
赵宸握紧手中茶盏,心中对于姜皇,也再次升起了诸多愤郁不满之情。
先前他还以为此人纵算不上一位明君,但也算得上一位重视民众的良善君王,但现在看来对方不仅称不上良善,还可称上一句糊涂蠢蛋。
至于往昔为何无人发觉这一点,怕也是对方隐藏得好,加之姜国始终未曾发生多少大事而已。
然而如今……
赵宸摇摇头,同时也暗暗认同了赵淮承要他们尽快撤离江北的决定。
毕竟依照现今这位姜皇的性子,他们要是再不跑,怕就是要真的卷入这场战争当中。
到时别说赵家是为百年世家,纵是千年世家也得就此覆灭。
而这,恰是赵宸、赵淮承乃至整个赵家所不愿看见的事。
只是对于赵家的这一想法,陈寻却没有发表半分意见。
他仅是在听完赵宸所言的江北及京都诸事后,便微微垂眸,抬手拆开了陈怀安所寄来的家书。
第 29 章
院内光影随着光线变化, 时而交织于一起,时而又分化为诸多细碎斑点,打落在众人身上。
原先还无风沉闷的院落,也随着光影的变动, 于平地之上, 骤然卷起一股轻柔微风。
瞧着被微微吹起的一角信纸, 在将纸张抚平后, 陈寻也终是垂眸, 看向了陈怀安的来信。
“璟安吾儿,展信还同面叙。”
“今时春雨过尽, 暑夏已至, 为父于你儿时窗前,观院中枯梅以作此信,虽不知你何时可观此信,但愿吾儿启信可知,阿父阿母于家中一切安康,家族亦一切顺遂……”
陈怀安取过一方砚石,一边压在桌前信件之上, 一边又微微躬身,扶着陈寻小时所用, 而如今稍显低矮的案几, 继续写着:“近来曾教你习画的长青家老,欲要于族中贺其耳顺寿辰,为父本不愿将此事告知于你,毕竟你身处异地, 纵是知晓这件事,也难及时回转回来。”
“但你阿娘却不同意为父这样做, 她认为长青家老于你有教导之恩,于情于理你都应知道此事,哪怕你到时无法归家,我与你阿娘也可言及你已知晓此事。”
“到时参加宴席,我与你阿娘再择一礼物,以你名义送于长青家老,这样当显我儿未忘长青家老的教导之恩,非是薄情之人。”
“虽为父私以为长青家老,不会因一件可有可无的礼品,而对你心伤不悦。”
“可你阿娘执意如此,为父也不好多加阻挠。”
“不过,”陈怀安落笔动作微微一顿,面上也不由得展露一抹浅笑,而后再又写道:“于我观察看来,你阿娘虽重视长青家老寿宴,但更看重的,还是望吾儿见此消息,好得归家。”
“于你阿娘所言,我与你阿娘做的再好,也抵不过你亲自归家参与宴席。”
“只是……”陈怀安抬头看向院中枯梅,见其表皮斑驳枯黄,似是生机尽绝的模样,在眼中一闪而过一抹复杂神色后,他才再度提笔道:“为父认为,男儿当有鸿鹄志,以你如今年岁,本就无需关心太多迎来奉往之事,潜心习画,多访名山大川,见天地壮景以炼心才是为正途。”
“至于你阿娘说千道万,也不过是想借此机会,见见已辞家半载,但仍不愿归家的陈家少主罢。”
“不过……”陈怀安透过窗棂,瞧着午后阳光照射在芸娘身上,而后又斜斜打落在枯梅之前。
在摇了摇头后,他即复又道:“若吾儿得空,又能早早得见此信,为父亦望吾儿于长青家老寿宴前回转江左。”
“为父与你阿娘,想念吾儿甚极。”
写及此,陈怀安也抬手放下手中之笔,在深吸一口气,又敛尽心中诸多驳杂思索后,他方是道:“挂牵之念,笔言不尽,长篇赘述又显为父唠叨。”
“故言尽至此,惟盼吾儿于江北游历顺遂,望吾儿平安无忧。”
“父,怀安留。”
看着信件中陈怀安的句句殷切关爱之词,又于心中感念陈怀安写下信件时,盼望自己顺遂无忧的模样。
纵是陈寻先前有万千忧愁与烦思,可于此刻,也只剩下一股急切的归家之念。
他想知道陈怀安是否还因族中琐事所累,以至白发渐生;想知道芸娘近来,又是否会常常倚窗望远方,等自己归家;想知道没有他时,家中二老又是否会时常担忧挂牵于他,以至茶饭难咽。
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
可陈寻纵‘有方’,也已离家太久……
陈寻低垂着双眸,眼中泛起无尽的思念之情。
但很快,他又将这心中悸动一压,转而继续看向那剩余的一十一封书信。
待将信件尽数阅完,陈寻才是微微闭目,勉强克制住自己眼中泪意。
等到又过有半晌,在缓缓吐出一口气后,陈寻才是将心情稍稍平复下来。
而瞧见陈寻这一模样,陈奉来也不由得心念一动,但还不等他顺势出言,求请陈寻归家。
陈寻便先一步侧首看向赵宸,继而闷声道:“你我兄弟二人数月未见,此次得见,按理说应赏月观景,沽酒暖茶,促膝长谈,以解你我兄弟二人重逢之喜。”
“只是,”陈寻看着被微风卷起的苍翠绿叶,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一如宸弟先前所言,如今姜国时局动荡,人人自危。”
“寻添为家中长子,纵不能为家族分担压力,但也不能拖累家族,以成家族后腿。”
“更何况……”陈寻说着,目光也微微低垂,再次看向案几之上的一十二封书信。
随后在一边将它们抚平对折,放回信封之中,一边再又说:“寻已离家近有半载,纵外界风光无限好,可家中粗茶淡饭却更令寻魂牵梦萦。”
“且家族今朝连发一十二封急函,以召寻归家,纵寻不愿归,也不可不归。”
“所以……”陈寻抬头看向赵宸,面上也适时泛起一抹歉意苦笑,道:“为兄如今当早归江左,以见父母。”
“至于你我兄弟二人,怕是得往后再抵足相谈,直至天明了。”
而听到陈寻的这夹带着诸多歉意的话,赵宸面上却没有显露出多少讶异震惊之色。
毕竟在见陈奉来递出一十二封书信,与对方同陈寻对话时,言语中所流露出来的意思。
哪怕赵宸不知道信中所载内容为何,但凭陈奉来的话语,多少也有了判断。
只是……
正如陈寻所言一般,他与陈寻久未相见,无论是陈寻,还是他,都有着许多话想与对方畅谈。
是以虽心中明了陈寻当下所言之意,但让赵宸说不期许陈寻留下,那自然也是假的很。
可如今时局严峻,哪怕赵家有诸多族人于京中任职,甚至赵家家主也身处京都之中,赵家亦还是在准备撤离姜国一事。
而赵家既已如此,那与江北仅一沧澜江相隔的江左陈家,又怎会没有半点动作。
陈寻身为陈家少主,又怎能独身事外。
只是心中虽清楚知道这些事情,也知道自己没有理由劝阻陈寻不归家,可念及自己与陈寻仅相逢不足半日,便又要分别。
哪怕赵宸能极力让自己理解陈寻所作的选择,但于心底仍是不免升起一抹失落之情。
挚友一别,如手足尽去,怎能不伤心哀愁。
更何况在如今的姜国情势下,自此一别,再想相见,怕是难之又难,甚至此生不复相见,也不是不可能。
而陈寻瞧着赵宸这一模样,自然也知对方心中是作何想。
其实于陈寻心中,也觉得自身稍稍对不起赵宸,一是因为两人确实相逢未久,皆有着许多事情未曾相谈,他也甚感可惜。
二则是赵宸这般热情欢迎他归赵府,但他却三两句话便拂了对方面子,欲要离开,就连再相见,也只用一个‘往后’来模糊概括,委实对人不起。
再者陈寻曾答应教导赵宸习画,可因黄胜赵的缘故,他其实也未教导赵宸多久,反是陈奉来教导赵宸的时间,要多得多。
而这与陈寻当初对赵宸许下的承诺,实在是有所差别。
原先陈寻还在想,若京都方面已有消息传来,那无论姜国是战、还是不战,他都会选择先留于赵府,在将自身画道所学尽皆交于赵宸后,再归家一见父母。
可偏偏京都至今无任何消息传来,加之时局不稳,有些事不可拖沓,且在陈怀安所寄来的一十二封书信中,陈寻又发现了自己想要看见的东西。
所以在反复思量后,纵是对赵宸不起,可陈寻还是决定将赵宸一事暂时放下,转而先解决自身欲行之事。
但这样一来,对于赵宸,陈寻心中也不免升起诸多愧疚之情。
好在赵宸也非是不明事理的人,他也知陈寻当下回转江左,是对陈家的尽责,也是对方最好的选择。
毕竟时局动荡,陈寻又身处战乱之地,安危难定,哪怕赵宸愿庇护陈寻,保他安全,可江左陈家又怎会真的放心,自家少主寄人之下。
是以在缓缓舒出一口气后,赵宸也将面上低落神色一敛,继而又抬首看向陈寻道:“我知兄长为何做此言,也能理解兄长所作所为。”
“只是你我兄弟二人相逢未久,眼下又要再度相离,且此一别,还不知此生,能否有再相见之日。”
“因此小弟虽素来心宽,此刻心中也是难受不已。”
“还请兄长……”
‘见谅’二字还未曾说出,陈寻便抬眸看了看赵宸,随后又看了看身旁没有杂物堆积的案几。
在沉默片刻后,他即是忽得一笑,继而启唇朗声以朝赵宸道:“我曾言要予宸弟一幅画作,又曾言要在归来之后,一睹宸弟这数月以来的画道进展。”
“既是如此,不若你我兄弟二人,再在此地做画一幅。”
“一来也算了却你我一桩心事,二来你我可各持一画,往后纵有长久时间不想见,也可凭此,解你我兄弟二人今日遗憾。”
“不知宸弟,意下如何?”
“这……”赵宸倏地握紧双手,抬眸回望向陈寻,同时于他眼中,也不由得闪过一抹交杂着欢喜与忧愁的复杂神色。
他知道在一十二封急函催促下,陈寻定然没有多少时间再逗留赵府。
可在这般紧迫情况下,对方仍是愿意花费数个时辰,为宽慰自己,而做一幅画。
哪怕赵宸心如坚冰,此刻也当有所融化,更何况赵宸的心,本就不是坚冰,他对于陈寻始终有着无尽的敬仰与崇拜。
所以对于陈寻所言,虽赵宸心中理智告诉他应该拒绝对方,不能耽误对方归家。
可同样的,他心中也在不断想着,往后两人极有可能再也不复相见。
那如今这幅画,便是他们最后的关联,一想到这,赵宸就没有勇气再说出拒绝的话。
在心中天人交战了好半晌,赵宸才是沉默着吐出一口气,勉强将心中驳杂思绪与难受尽收。
随后再又强扯出一抹笑容,冲陈寻笑道:“兄长倒是给小弟,下了一个难以抉择的选项。”
赵宸说着,目光也看向了那方无有杂物堆积的案几。
良久,他才再是说:“自兄长离去赵府,独身游历江北后,小弟随奉来前辈习画,在他的指点下,虽不说画技已登堂入室,但也超越当初万分。”
“原先小弟还想若兄长归来,小弟定要让兄长看看何谓士别三日,以刮目相看。”
“只不过……”赵宸摇摇头,低低叹了口气,“如今时局紧张,虽江左暂未受到战争冲击,但两地相邻未远,加之赵家距陈家又有一段距离需赶。”
“所以做此画,哪怕仅需数个时辰,可小弟也不愿兄长过多耽搁。”
“要知早一时归家,于当下情形下,便可多一份自保之力,而晚一时归家,安危就难测一份。”
“既是如此,”赵宸回眸看向陈寻,面上也终是泛起一抹诚挚笑意,道:“不如将这作画一事,留于你我兄弟二人再次相见之时。”
“到时,我定会让兄长知道,何为真正的,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第 30 章
马蹄踏落, 扬起一地尘土。
广南城外,十里亭前,望着远处的宽阔官道,又看了看已驻马停步的陈寻, 在朝身前人笑着挥了挥手后, 赵宸便是朗声笑道:“送君千里, 终须一别。”
“望兄长, 一路顺风, 太平无忧。”
听到赵宸的话,又瞧着身后不远处, 看似洒脱, 可实际上已眼眶微红的赵宸,纵是一路上相谈良久,似是对今朝分别已做到熟视无睹的陈寻,此刻也还是不免升起一抹伤感之情。
与君初相识,却恍若数载挚友。
然此一别,又不知何日能再相见。
恨相识过晚,恨世事无常。
陈寻微微闭目, 再次将心中翻涌起的纷杂情绪压下,而后又再抬眸看向赵宸, 亦朗声笑言回道:“君为越岭鹰, 我为鸿鹄客。”
“愿复相逢时,功成名已就。”
“宸弟,”陈寻扬起手中马鞭,一边放马驰行, 一边遥遥高声喝:“山水再相逢。”
“兄长,”赵宸高声喊了一句, 身下马匹也不由得往前走了几步,但很快赵宸又停了下来,随后一边调转马身,一边放低声音,呢喃道:“愿复相逢时,你我仍少年。”
说完,赵宸也不再看向后方已奔走的马匹,径直抬臂一挥,向着城内疾行而去。
……
官路漫漫,道阻且长,望着身后已不见身影的赵宸,又看了看身侧渐渐隐没的杨柳。
在陈奉来等人欲放马奔驰,急赶回转江左时,陈寻却是抬臂勒马,示意众人就此停下。
“少主?”陈奉来看着突然停下的陈寻,一边忙勒紧缰绳,一边高声问道:“可是有事情未曾与赵公子交代?”
“非也,”陈寻摇摇头,否定了陈奉来的疑问。
“那……”陈奉来调转马头,缓缓走向陈寻,于面上也适时显露出一抹困惑之色,再又道:“少主何故急停于此,要知族内还等你我……”
“归家,”二字还未说出口,陈寻便是抬眸看向陈奉来,而后低声道:“寻停步于此,是有事欲与族老商量。”
“何事这般急切?”陈奉来微微蹙眉,有些不解的看向陈寻,同时心中也隐隐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而在沉默数息后,陈寻也果然没有让陈奉来失望。
在迎着身前人不解与困惑的目光中,陈寻一边朝着陈奉来低头抱拳行了一礼,一边又再是道:“寻欲请族老,代寻归家。”
“这是何意?”陈奉来面色陡然一黑,原先拉扯着马匹缰绳的手,也骤然紧攥起来。
“你可知族中众老皆在侯你归家,尔父尔母又是多么牵盼挂念于你。”
“你今朝言说不归家,可知道族内会为此生有多少忧愁?”
“少主,”陈奉来看着陈寻的眼睛,一字一顿,震声道:“且勿顽劣!”
“非寻顽劣,”陈寻没有因陈奉来的语气而生有不满,毕竟对方也是因关切自己,才会表现出这样的态度。
但同样的,陈寻也没有因对方的话,而放弃自己的选择。
他回眸望向陈奉来,一边取出早已写好的信件与一枚种子交给对方,一边又再是道:“族老仅可见族内连发一十二封急函召我归家,可是否又知这书信内容其实无甚意义。”
“更重要的是,这信件本身。”
陈寻话语顿了顿,在见陈奉来接过自己手中书信与种子后,他又取出了那一十二封急函,复又道:“这一十二封急函,封封为家父亲笔所写,其中内容皆是为召寻归家。”
“可若是家父真要召寻归家,何必连发一十二封急函,做出这般浩大声势出来?”
“要知道今朝战事将启,派头越大,做事越张扬,越容易引起梁宋注意。”
“而二国一旦注意此事,在一番调查下,发现寻为陈家少主,族老觉得梁宋二国是会无视于寻,还是会选择出兵阻拦我等归家?”
陈寻问着,目光也似是穿透陈奉来,看向了远在川贝山陵的宋梁二国烽烟,“百年姜国,簪缨陈家,二者根系交织之深,族老不可能不知。”
“寻添为陈家少主,又冠有画圣之名,已是与姜国,与陈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若寻今被梁宋所擒,先不说寻未来处境将会如何,光是堂堂姜国画圣,于姜国地界被他国军士所获,这对姜国的声名威望而言,是为何等沉重打击,族老可曾想过?”
“更别提除此之外,陈家还会因寻之故,受控于宋梁,到时宋梁若言明陈家不可再出力帮扶姜国,陈家要如何自处?姜国缺失一强大助力,又将如何与梁宋相抗衡?”
“若能兵不血刃,就可断姜国一肢,换作是族老,是眼睁睁看着猎物跑掉,还是夺命追杀?”
陈寻看向已缄默不言,且面色有些许变化的陈奉来,在缓缓吐出一口后,又再继续道:“所以这一十二封急函看似是召寻归家,实则是在警示于寻。”
“至于为何这样做,”陈寻敛起双眸,看向身后官道,低声悠悠说:“江北江左两地皆知寻外出游历,只是因寻于数月前已离开赵府,以致众人不知寻具体行踪。”
“家族也必因此,断了寻的踪迹。”
“若是以往,族中自然可以不过问此事,等寻慢慢归家便是,但今时不同往日,时局已有所不同,无数双眼睛都在盯着陈家与寻,若寻不明了时局变化,骤然于外界冒头,族老可曾想会有多少人蜂拥而来要抓获于寻?”
“所以族中无法,只得以连发急函形式,以此告知于寻。”
“毕
铱驊
竟一十二封急函连发,声势之浩大,哪怕寻一时不知,可等此事传扬开后,寻又怎能不晓。”
“再者这急函一旦入得赵府,而寻又未曾回府时,族老认为外界别有有心之人,会不会蹲守赵府之外,选择守株待兔?”
“所以这一十二封急函,表面是有要事联系于寻,实则是在告知于寻,切莫归赵府,切莫与族老一同归家。”
“寻,需一人而走,只有这样,前路阻碍才会少却许多。”
“安全也可更有保障。”
“可……”陈奉来闻言,虽面上表情有所松动,但心中还是有着些许犹疑。
是以在垂眸思索片刻后,他仍微蹙眉宇,低声反问道:“若少主不与我等同行,又怎知别有有心之人,不会寻上少主?”
“到时若没有我等在身旁策应,少主安危又怎能保证?”
“我知少主是明了这急函之意,不愿我等为族中弃子,所以特意归赵府示意我等归家。”
“然我等可死,但少主却不能有事。”
“且若少主不在我等身畔,我等无力帮扶也就算了,可如今少主已在我等身侧,纵真有危险,我等也能拼死保护少主,所以少主欲要独行之事,奉来……”
‘不能同意’一词还未说出,陈寻又再是摇了摇头,温声劝导道:“族老心有忧虑,寻自然知道。”
“可族老也莫忘了,寻先前一人于江北道上游历半载有余,期间一直无事,这已能证明寻有自保能力。”
“既是如此,哪怕今日寻是一人归家,寻也敢坦言,自身能保证己身安全。”
“更何况,”陈寻抬眸看了身前众人一圈,而后又再次看回陈奉来,道:“此间人多眼杂,若我等一同归家,目标实在太大。”
“哪怕寻伪装一番,以混迹在队列之中,可我等归家之举本就如夜中萤火,时刻惹人注目,在这一情况下,族老又怎能保证寻不会被外人看穿?”
“再者,寻与族老一众同行,这不仅将族老所遇风险加大,还让寻也难知危险来于何处,也就不能及时躲避。”
“既如此,寻又何苦拖累族老,又何苦冒着生命危险一同归家,倒不若你我一明一暗,各自分开,以虚实之策齐齐赶赴江左才是为正途。”
“可是……”陈奉来垂下眼眸,闷声想要说些什么,但不等陈奉来出言,陈寻又再沉声说:“族老应知,鸡蛋断不可放在同一篮中。”
“而且,”陈寻指了指陈奉来手中信件,随后又用仅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继续说:“寻非鲁莽愚钝之人,此番离队,寻自会一安全居所待着,等到族老持寻所写信件归家。”
“家父自然能知道寻在何处,介时族中再召集护卫以保寻归家,岂不是更好?”
“不然似我等如今就身侧护卫数名,而其余人皆无武力在身的情况下,想要归家,于他人看来,怎能称不上一句香饽饽?”
陈奉来微微放松手中缰绳,目光也随着陈寻的话,看向队伍众人。
原先他们自江左赶赴江北时,只以为是一场赏山观景的寻常游历,根本就没想过先前友好共处的三国,会突然爆发战争。
所以队伍中,除了陈怀安强制安排的数名护卫外,他们便再无其他武力保障。
若一切真如陈寻所说那般,真会有人欲伏击他们,那光凭这数名护卫,他们这一行人除了送菜,便再无更多意义。
所以在沉默片刻后,哪怕陈奉来心中不愿承认,也不由得肯定了陈寻的话。
他们现在队伍中有用的人,确实不多,若真遇到他国军队或别有用心之人,他们想要归家,确是难矣。
可陈寻今朝若一人离去,那有心之人在见队伍中没有陈寻,对方也断不会再多放目光他们身上。
介时他们无人所阻,归家定会畅通数倍。
待等他们归家,再又召集家中护卫前来寻找陈整理更多汁源,可来咨询抠群死而弍二五九一寺齐寻,确实要比他们这样无视风险,莽撞归家要好得多。
至少,陈寻及他们的安危都更有保障。
想到这,虽心中还有些许别扭,不想让陈寻一人独走,可在一时半会还想不出更优解的情况下,陈奉来也只得低低叹了口气,道:“少主所言,确实非虚。”
“族内以一十二封急函召少主归家,这般浩大声势定会惹来无数人的目光注视,若我等这样鲁莽归家,前路定不好走。”
“所以,”陈寻看着陈奉来,陈奉来也回望着陈寻。
良久后,陈奉来终是将陈寻递来的信件往怀中一塞,继而微微点头道:“少主之意,奉来已明了。”
“还望少主在我等未寻到你前,时刻保持警惕,定要顾全好自身,奉来定会早早赶赴家中,将信件交于家主。”
“那枚树种,也定要交予父亲,”陈寻点了点头,但似是不放心什么一般,又忽得补了一句。
而陈奉来对此,也没有提出不解疑问,仅是再次郑重地点了点头,道:“奉来知晓。”
见状,陈寻也无声地点了点头,随后又转头看向周遭众人,在朝他们朗声言说:“接下来行程,尽皆听陈奉来安排后。”
陈寻才再是侧目回望陈奉来,低声道:“时间紧迫,片刻耽搁不得,还请族老先行一步。”
“寻,需另择他路以归家。”
陈奉来定定地凝视着陈寻,唇齿也在此时微微抖动起来,他似还要说些什么,但半晌后,他也只是将面上神色绷紧,缓缓吐出一口气,低声耳语道:“少主,定要好好保全自身。”
“奉来,”陈奉来说着,又侧首朝众人高喝一声:“启程,”旋即便一马当先朝前奔去,众人虽不明了陈寻为什么不走,但也不敢违背陈寻方才下达的命令,当下也只得纷纷策马跟随在陈奉来身后,向前奔去。
而留在官道之上的陈寻,也在众人身影不复再见后,隐隐听到了陈奉来未曾说完的那句话。
“奉来,去也。”
声音在耳边似有若无的回荡,片刻后,陈寻也调转马头钻入一处密林当中。
未久,一匹枣红健马便从林中奔出,向着一条偏僻小道奔去。
至于林内,则倏有一鹤直入青天,向着远处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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