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苟命第六十六天
闻初尧的话音才落, 便把头垂了下来,整个人贴在柳殊的锁骨处,恶狠狠地咬了一下。
她只觉得一阵剧痛袭来, 接着便是锁骨乃至胸口处被唇齿磨蹭的声音。
男人的俊脸在眼前无限放大, 离得近了, 柳殊甚至能清晰觉察到温热的鼻息轻抚的感觉,有些痒。
但更多的是疼, 逐渐蔓延至四肢百骸。
柳殊试着挣扎, 但下一瞬, 便又会被眼前人更紧密地锁囚在怀里, 不知疲倦地啃咬。
恍惚中,她竟然觉得那句话带了丝不死不休的颤音。
他说, “妘妘,看着孤。”
柳殊被这人又吻又啃, 眼下已经没脾气了, 她只得半个身子倚在闻初尧身上, 深深呼着气, 白皙的胸口处满是零星红痕。
只要她一有想要推开这人的想法,便会得到更深的惩罚。
接连两三次,男人仿佛还是乐此不疲,甚至……啃咬的范围还有一路向下的趋势。
“不要……你别。”柳殊有些精疲力尽地蹙起眉间, 试图去推身上的人, “闻初尧……”
她的语气带了几丝祈求的意味,可闻初尧竟仿佛是没听懂一般, 仍旧强硬地往下直行。
“你这样很讨厌。”柳殊的语气带了几丝厌烦, 疲惫尽数体现,“因为一丝疑心…就跟个疯狗一样乱撞。”
早些时候柳太后的警告犹在耳畔, 此刻,她心中的那些烦躁不由得被渐渐放大。
从前,她想的是要活下来,活得好些。
可这会儿,她却只想远离。
女子略带疲色的模样丝毫不掩,就这么明晃晃地显现出来,映在男人的眼眸深处。
他仿佛对这话也不生气,甚至还恶劣地又撞了撞,“这样不好吗?”
闻初尧如今少了耐性,倒是能直接把心里的话问出来了,“你一直以来都怕孤…孤原先觉得,是自己做得不够好,可后来…孤又觉得你不只是怕孤。”
是怕这宫里的很多人很多事,或者……是怕这座宫殿。
“孤有时也好奇,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弄到忧思过度,怕到…一丁点儿动静眼底便又会浮现不安。
闻初尧的眼眸漆黑,眼睫微垂,整个人半拥着她,微微侧过脸,去嗅闻着她身上的淡淡香气,像是情人间的呢喃细语。
可偏偏他的神色又是极为冷峻的,隐匿在阴影中,“妘妘,你在怕什么?”
柳殊听了这话却是一怔,以为这人又起了什么玩闹性试探的心思,有几分抵触道:“没什么。”
她想些什么,也是不能告诉这人的,再者,即便她说了,也是无用的。
那些战战兢兢的时候,孤立无援的时候。
但……
正想着,身侧传来男人灼热的呼吸,“还是不想说?”
他的情绪似乎又稳定了下来,饱餐之后,整个人又变得温和极了,眼底满是情事过后的缱绻餍足。
哪怕已经说服自己适应闻初尧时不时的变脸,柳殊心里还是梗得慌。
她低敛眉目,强忍着抿了抿唇。
不可否认,闻初尧眉目温柔地同她说话,甚至是…在她面前示弱时,她心底也是会心软的。
身为未来的储君,多疑是正常的。只是这个多疑的对象一旦成了自己,便会滋生矛盾。
思及眼前人吃软不吃硬的脾性,柳殊静了静神,试图解决问题,语调缓了几分,“若、若我说…是因为某天做的梦呢?”像一只怯怯的兔子,悄悄探出爪子来瞧。
夫妻之间相互倾诉,这是很正常不过的对话。
闻初尧的眉梢却扬了扬,跟嗅到了什么味道的狼一般,瞬间便敏锐地意识到了端倪,眼眸微眯,“什么梦?”
“一个很荒诞的怪梦,梦到……整个柳家都覆灭了。”她说的吞吐,梦境中的内容也保留了几分未言,不过结果是全然相同的。
柳殊很难界定闻初尧这句问话的含义是什么,只这一刻,她莫名地,也想试一试对方的态度。
情意不假,她也不想弄得两人两败俱伤。
如果能提前得知……
鼓足勇气,她抬眼回视,“如果梦境成真,殿下是否……会出手呢?”
她问的隐晦,但闻初尧仍是一下子就捕捉到了她话里的意思。
她在试探……他是否会因为她而改变?
但,柳家,张家,前朝这些事,他从未跟柳殊提及过,他本也以为,她是不知晓的。
她从哪儿知道的这些,猜的…?
怀中人话里的探查意味太浓,闻初尧忍不住微微蹙了蹙眉,没第一时间开口。
柳殊再接再厉,辩解道:“我知晓你因着…柳淮序的事情对我有误解,我也不知道你究竟查到了什么…”
“但是,殿下。”她的眼中清晰倒映出眼前人的影子,“这就好比,我与在东宫前的那些日子做道别,我……”
顿了顿,她像是意识到什么,摇头道:“不,这些…因为最近老是做噩梦,所以…有些说胡话了。”
藏在衣袖下的手指微微蜷缩着,两人距离再度拉开,空间内涌入了新鲜的气息,柳殊忍不住把身子直起了几分。
她的身上堪堪裹了件里衣,方才这人上下其手,如今衣服满是褶皱,半掉不掉地挎着。
柳殊的脸不由得又泛起几丝红晕,回过神后,不知是羞的还是气的,“殿下如果给我一个答案,我也……会给殿下…一个解释。”
若设身处地地想,柳殊嫁进东宫,初为人妇,是会紧张,这是人之常情——但柳殊不是才进东宫,他也自认为做到了最好。
这个梦境的假设没有存在的可能。
思及虚空师兄的话,闻初尧没有搭话,也没有拒绝。
他凝视了会儿,见柳殊的脸色有几分不明显的苍白,默然片刻,忽地起身走至桌案边,倒了杯水递到了她的跟前。
这个动作,更像是太子殿下的求和信号。
柳殊斟酌了片刻,接下了那杯水,轻轻抿了几口。
长时间的沉默蔓延,最终,闻初尧只是颇为复杂地望了她一眼,淡淡道:“孤有自己的打算。”
意识到这句话后面所代表的意思,柳殊有几分惊诧地抬眼瞧去。
闻初尧这么说,那就是真的想过要……
对柳家出手。
她忽地有些无言,张了张嘴,不知从何开口。
即便是两人已经互通心意的当下,他也依然有这样的想法吗?!
那另一个自己告诉她的那些话,梦境里的那些事,是不是也依旧会发生呢?
或许……是她先前太过理想化,以为能改变结局。
如此这般,是否也是在告诫她……
她依然会死。
闻初尧凝视着柳殊娇美的眉眼,低声唤她,“妘妘。”
柳殊不由得心头一紧,睫毛微颤,等了片刻才慢慢抬头。
如今接连几次,每每被闻初尧喊她的小名,心底便会不自然地滋生出一股淡淡的心慌。
男人已经起身穿好了衣裳,面色冷淡地扭头便要走,见塌上的人视线投注,如往常般弯了弯唇角。
嗓音亦是如平日一致,但细听之下,却多了几分喑哑,一个字一个字地印在了她的心头。
“别让孤为难。”
柳殊抿了抿唇,微微别开目光,等着他的下一句话。
闻初尧的语气似乎也淡了几分,“听话,待在孤身边。”
“别为难孤。”
柳殊的唇角紧抿着,那些因由太子殿下特殊对待的安心,在这一刻被骤然抽去了大半。
但她也只是垂下眉眼,乖顺地应了句,“好。”
她没有立场。
皇家的宠爱从来不是长久无限的,是她……痴心妄想了。
直至闻初尧走出殿外,柳殊才好似卸掉了全身的力气,收回目光。
……
天色将暗,天边唯余一抹淡淡的胭脂色,层层竹叶被风一拂,更显出几分夏日傍晚的幽碧来。
书房。
暗卫静静候在一侧,大气不敢出,“禀告殿下,太子妃已经喝完药了。”
闻初尧搁下了朱批的笔,扫了他一眼,“整碗都喝完了?”见暗卫依言点头,脸色稍霁,“这么说,倒是听话了一回。”
但转瞬想到柳殊可能是因为他这次做得太过而乖乖按剂量喝药,神情又有几分微妙的不虞起来,“一天天的,她心思倒是多。”
暗卫听到这儿,干脆把头垂得更低了点儿,降低存在感。
过了几息,有些犹豫道:“但…殿下,太子妃像是知道您派人盯着她了。”
“喝完药,这次…连药渣都干净地处理掉了。”
“嗯。”闻初尧倒是并不意外,甚至也没纠结,得到了答案,心情颇好地让人退下了。
如今,他倒是大都愿意纡尊降贵去讨柳殊的欢心,但这两回,却都是热脸贴冷屁股的待遇。
尤其经过上午那一遭,他下午再去,她只会戳得他肺管子疼。
仿佛知晓他不爱听什么,就专挑那些话明里暗里地说,但偏偏面上柔和得很,软软地冲他笑。
之前有这股苗头的时候,他尚且还能忍下去,但现在,柳殊实际上拒不配合的态度,实在令他也不由得生出几分焦躁。
他亲手打造的簪子已经快做好了,他也最多……等到今年秋天。
等到…她的生辰。
三个多月,也够他清理完这些残余的烦心事了。
同样,这也是他能给柳殊的,最后的期限。
如果她再不听话……
那他只能用些手段,让她被迫变乖些了。
第42章 苟命第七十二天
柳殊丝毫不知道自己喝的药被人掉了包, 时间过得快,过了几日,夏意渐浓时, 她就又被张皇后给召了过去, 被迫又与闻初尧撞上了面。
左右现在与闻初尧面上也算是和和气气, 她也没有拒绝的权利,故而稍作收拾, 还是一大早便去了。
还未进殿, 走至廊下, 远远地便瞧见闻初尧在等她。
男人今日倒是少见地穿了一身亮色, 淡淡的竹色,金龙点缀。棱角分明的脸庞透出一股熟悉的冷峻感, 似乎是听到身后的动静,一双幽深的黑眸静静望了过来。
他人生得高, 鼻梁也高, 幽黑的眸子这么凝视着她时, 薄薄的眼皮就这么下压着, 攻击性很强。
闻初尧也没有收敛的意思,进而,那种天然的强势便愈发明显。
气氛一时无端有几丝尴尬。
对方没有要开口的意思,柳殊只得先服了软, “殿下可等久了?”
女子的声音一如前几日一般, 带着股刻意的娇柔,闻初尧瞳光微闪, 意味不明地瞅了柳殊一眼。
又端着这股劲儿, 随时准备呛他呢。
“不妨事,孤也是刚到。”他今日是直接从书房过来的。
早在听到张皇后派人来时, 他心里便隐隐知晓是什么事情,故而专门卡着时间,在外头赏了会儿景。
好在他这个太子妃也没让他失望,两人几乎是前后脚到。
目的达成,闻初尧回头看她,“走吧。”清朗绿意与他冷白的肤色相衬,很是晃了一下柳殊的眼睛。
注视着这般俊美的脸,她停下心中的腹诽,缓缓提裙跟了上去。
凤仪宫内,殿门紧闭,圆形格栅窗前的碧色香炉内轻烟丝丝缕缕地浮了上来,阳光格外明媚,大片投射进殿内,隐约还混合着窗外池塘内荷花淡淡的清香味。
两人一进殿,便看见了张皇后身边的女子。
身着一席水红色的花纹衣裳,上面绣着雅白的鸾鸟,距离近了,柳殊甚至能隐约瞧见衣饰上所显现出的粼粼珠光。
女子的样貌也的确衬得起这一身如火一般的红色,珍珠珠钗斜插在发髻两侧,明丽妖艳的眉眼更添几分夺目。
张皇后适时出声,“你们来了,来,先坐。”
人逢喜事精神爽,她脸色都好看了许多,“正好…这是我族中的姑娘,叫筠容。”
柳殊的眼睫眨了眨,心下明悟,不由得再度去望。
原来是为了上次纳侧妃的事情。
只是……怎得和上次见的那个姑娘不一样?
仿佛是看出了她的疑惑,张皇后眉梢微扬,“筠容也是本宫千挑万选出来的,这么和太子妃站在一起,倒还真养眼得紧。”说罢,微微扬手。
张筠容被她一示意,柔柔地笑了笑,俯身行礼,“小女参见太子殿下,参见太子妃娘娘。”她的声音与她这张脸一般,柔和婉转,因年纪小,还有股咬字不清的黏糊劲儿。
宁朝以淡雅的容貌,出尘的气质为美,张皇后这次从族中选的人…很明显,是属于艳丽挂的。
不过…虽不知她葫芦里具体卖的什么药,这位筠容姑娘眼眸漆黑,幽幽望来时,确是光华流转。
站在柳殊的角度来瞧,是上上等的美人相。
闻初尧倒是淡漠地靠在椅背上,神情冷淡,眼皮微微耷拉着,像是困了,也像是不想同她人多言。
张皇后的目光转了转,不疾不徐先开了口,“上次的事情既然是误会,那这纳侧妃一事,还是得提上日程。”
“太子先前像是对本宫挑的那个姑娘不甚满意,既如此,本宫这次索性换了个你喜欢的类型。”她说着,别有深意地望了柳殊一眼,“太子妃觉得…如何呢?”
柳殊显然没想到张皇后怎么又非得先问她的意见,微微顿了两息。
她甚至不大想去细想这个“如何”指的是什么。
是觉得纳侧妃的事情如何,还是对张筠容此人的感官如何——
若是前者,那她上次便隐隐表现过态度了,再者,这事儿也没有她说话的份儿,也就是装装样子问上一问罢了。
若是后者,她如今人在凤仪宫,张皇后的地盘上,她只有挑着好话讲,而且…她也不是个喜欢背后嚼人舌根的性子。
定了定神,柳殊温声道:“筠容姑娘生得貌美,儿臣一见,心中便生出几分好感来。”
她的声音柔和清洌,又是闻初尧所熟悉的,听见这话,太子殿下总算施施然地掀起眼皮,望了柳殊一眼。
男人的余光落在她的侧脸上,只是一瞬,而后视线便落于她袖口的圆润指尖,眸光幽深似潭。
见她指尖不自觉地微微蜷着,便知柳殊是紧张了,而后便不咸不淡地截断了话头,“母后。”
闻初尧一出声,三人的目光便顷刻间聚焦。
只不过……柳殊的神情尤其为难。
太子殿下轻咳了声,直直望向上首的宫装女子,“您是…想把这位张姑娘许给儿臣做侧妃吗?”
“你这话说的就不对了。”张皇后的目光有几分不赞同,“这不是你原先自己应下的?而且…母后还特意寻了个你喜欢的。”
柳殊闻言一怔,下意识想扭头看身旁的人,但下一瞬,却又生生忍住了,轻抿着唇,试图缓解。
什么叫他自己应下的?
什么时候应的?她丝毫不知。
身侧的宫人静静轻摇着扇子,目不斜视。
这侧,闻初尧瞥见她这副很忙但是不知道在忙什么的样子,不自觉绷直了唇角。
从柳殊提出那个问题开始他便一直在想,是否是他自己的一些行为给她造成了错觉?不小的错觉,甚至以为可以凭这种感情一类的羁绊来锁住他。
他的目光闪了闪。
思及柳殊近几日愈发阴阳怪气的表现,淡淡出声,“母后误会了,儿臣并非抗拒。”借这件事,正好也让她清醒清醒,收一收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
也让他自己……清醒清醒。
直至现在,他内心的想法都不曾动摇半分,他无法骗自己。
他想让柳殊待在他身边,日后他顺利登基后,许她一个宠妃的位置,就这么过着,也未尝不可。
闻初尧侧了侧头,迎上了张皇后那股隐带打量的目光,“儿臣…成婚几年,太子妃久无所出,如今也确实是时候纳些新人。”
男人辨不出情绪的视线从不远处望来,“张姑娘是母后族中的人,母后的眼光,应当是不会出错的。”他的话语似是有几分意有所指,“儿臣与太子妃…感受亦是相同的。”
张筠容有几分受宠若惊地抬眼,下一刻又因着身份与矜持的做派,赶忙端坐好。
听太子殿下的意思…是对她也心生好感了?!
少女的一颗心扑通扑通直跳,面庞上红霞满布。
张皇后看在眼底,轻抬眉梢,“你能这么想,甚好。”眸光犀利而温和,两种截然不同之色于之一体,却是丝毫不失其意,“既如此,本宫想着,择日不如撞日,先把这事儿给定下来吧。”
“本宫瞧了瞧,下个月的二十七是个好日子,这满打满算也有一个月的时间,正好能赶上。”
闻初尧的表现恰如他所说的话,见此,淡淡地点了点头,“母后决定便好。”
短短几句话,一切尘埃落定。
可这话落在柳殊耳里,却是不同的光景。
她虽知晓这个场合没有自己说话的份,可…心里还是不可避免地一疼。
先前的那些特殊和体贴虽然平淡,可却是真真切切浸润在细节之中的。
为她撑腰的人是他,帮她揉脚踝告诉她不要逞强的人也是他。
情事时低声呢喃唤她小名的人,如今怎么可以答应地这么痛快呢?
柳殊有几分不合时宜地短暂走了神,想到了柳太后告诉她的那些话。
“皇家无情,帝王之爱不长久。”
她本以为,这份特殊会持续地久一些的,甚至……她也没有奢求过要很久。
只是…几个月,最好……再几个月。
可事实是,一切不过小几十天。
黄粱一梦,独余她沉醉其中。
张皇后似乎是满意了,正与身旁的人交代着什么,也像是打趣。闻初尧偶尔淡淡地应上一两句,张筠容羞红了脸,瞧着他。
瞧着……她的夫君。
一切皆是如此陌生,仿佛她才是那个局外人。
直至理智费劲地压过情感,柳殊才堪堪收回视线,强迫着让自己冷静下来。
她这几日便有想过会遇到突发的情况,只是…真的对上了,才惊觉她如今的可悲。
上位者的一句话便可以轻易决定她的生死,而她苦心谋求,鼓足勇气才问出的那个问句,如今…竟成了她自己的催命符。
柳殊甚至不敢去细想,她之后的日子,皇宫何其凶险,更何况,是对上这样家世的女子,而这样的女子,以后只多不少。
莫非……她真的只能待在闻初尧身边,同这些莺莺燕燕争斗一生吗?
她垂下了眼,小幅度地平复了下呼吸。
张筠容的目光注视柳殊很久了,早在这位太子妃打量着她的时候,她便也在悄悄望着对方。
如今,见柳殊的情绪似乎是有几分莫名的低落,唇角微扬,殷勤道:“太子妃娘娘这是怎么了,可是身体不适?”
柳殊正凝神想着其他事,冷不丁儿地听到这句话被吓得一抖,下意识去望,“怎么会呢,张姑娘瞧错了。”话却先跳了出来,神态也变得温和起来。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颇有些……与过去的某些时刻重叠的错觉。
只是下一刻,柳殊是实实在在地愣住了。
这个张筠容……
细看之下,怎么……
与她长得这么像?!
第43章 苟命第七十二天
秾丽的五官, 与当下流行审美不相符的明媚气质,唯一不同的是,张筠容年纪比她小, 更多了几丝少女的娇媚融于其中, 交缠在一块儿, 便足矣凝固成那四五分相像了。
柳殊不知怎的,突然很想知道闻初尧看没看出来这点端倪。
但…她心底竟又莫名觉得, 这不必问。
答案早就是注定的——他定是瞧出来了, 比她更早、更快。
下一瞬, 逼仄角落里的那几抹贪念便又不停地敲打着, 引导她更深入地思索着。
思索……闻初尧这么做的原因。
他会不会是因为发现了这点,才应下的这事?
柳殊面上温温柔柔地扬起唇角, 颇有些四平八稳。
窗外的日光洒落,她肤色本就白皙, 穿莲青色的裙子更显得肤如凝脂, 一双眸子澄澈清明, 腰间一根乳白色的腰带, 衬得纤腰不盈一握。
此刻嘴角含笑,但细瞧却又像是没在笑,嘴唇红润润的。
见状,张筠容脸上堆积出来的笑意便也淡了几分, “是, 是我瞧错了。”她本就倾慕当今太子许久,这次, 自然也是知晓张皇后选择她的原因的。
因而对上柳殊时, 她心底就更为在意,甚至是…隐隐有些疯狂。
被训练了这么些日子, 她疯狂地想要看一看,皇后娘娘想让她取代的人。
只是……如今瞧了,却也就是那样罢了。
除了容貌堪堪能与她比较一二,也没什么特殊的。
张筠容的心里安定了几分,抚了抚耳边的细长耳坠,坐直了。
两人的交谈声并不小,落在张皇后耳里,她如今只是不在意地笑了笑,像是看着娇纵的小辈,目光中隐隐透着慈爱。
如此,柳殊便也不开口了。
若再辩解或是补充什么,反倒像是她落了下风似的。
摒弃掉心中那丝微妙的不适感,她扭头对上了闻初尧的视线。
他似乎是觉得她这副模样并不多见一般,目光停驻了片刻。
见她回视,轻抿了下唇线,声音显得漫不经心,“既然不舒服,那便回吧。”
柳殊都做好被这人刺上几句的准备了,结果骤然听到这句话,一口气不上不下地梗着。
原先东宫只她一个妃子,她又是正妻,那诸多规矩便形同虚设。
而现在…闻初尧想要掀翻这个关系。
剔除这些微妙的特殊之后,他们两人是什么?
太子殿下和他的妃子之一吗?
柳殊的唇角隐隐有些发白,冗杂的思绪褪去后,她有些不自觉地戴上了面具,应付着这些寒暄与试探。
包括……对眼前的人。
千万思绪化作最后,只归于一句平淡的“好”。
待出了凤仪宫,两人相携回宫。
小径上嵌着的石子被日光暴晒着,每一粒小石子上都镶着片淡淡的金色光晕,晃眼。
柳殊收回目光,悄悄瞧了一眼身侧的人,嘴唇微张。
熟悉的人面前,她向来是个有什么便问什么的性子,柳殊也本以为她是问的出来的,可触及闻初尧冷淡的眉眼,嘴唇却又闭上了。
算了,他纳不纳妃子,纳谁当妃子,与她何干?
兀自冷静了会儿,柳殊便又小幅度地把头别了回去。
一切不过就是一个稍长呼吸的时间,她自认为表现得不算明显,故而,神色也是颇为镇定。
直到……
“你想问什么?”闻初尧冷不丁儿出声,语气问得笃定。
柳殊被这么一问,步子都微妙地乱了几下节奏,“什么?”但她心里有股无名气,索性也装傻起来。
闻初尧意味不明地盯了她几瞬,声音没什么温度,“如果想问,孤给你一个机会。”他一顿,语气有些意有所指,“你想好。”
如果她今日肯同他服个软,那这个侧妃,他也可以选择不纳。
到如今,总归也不过是稍稍麻烦点儿。
他能处理。
闻初尧想着,又唤了声,“妘妘。”
从那次不欢而散后,这称呼被闻初尧再喊出来,便不是亲昵而是刺耳了,当下又被这人明里暗里地说上这么些似是而非的话,柳殊的心情一下子便又低落了些。
像是……过去的某些时刻,也被否定了。
她只是点了点头,没说想好还是没想好,“我明白了。”
旋即便继续沉默地跟在了男人身后大半步,兀自回了东宫。
……
清晰的蝉鸣声在茂密的枝叶间渐次响起,嗓音极具穿透力。
宫人们隐约的讨论声,像是冷津津的水滴骤然落在夏日的炎热中,清绿之下,是无数被蒸发的波纹。
太子要纳皇后族中女子为侧妃的消息不胫而走,一时间阖宫上下无不侧目。
德太妃得到消息后,第一时间就把徐云知召进了宫。
先前被张皇后的人传了消息后,她便一直有几分心神不宁。
一是担心先前那次刺杀的事情,太子不知何时会再次提及,进而报复她,二则…是张皇后的那个消息本身。
言及太子妃和柳侍郎的旧情。
德太妃自己也是当过姑娘的人,故而第一时间听到这话,心里不过是感慨两句,张皇后想把她当枪使,她多少也能看穿一二。
只是,在宫中多年,几乎是看完的下一瞬,她便陡然想起了十几年前的那桩宫闱秘闻。
事关当时宠极一时的玫昭仪,当今太子的生母。
她虽身处先帝的后宫,可却是他年过不惑纳进来的,先不说这巨大的年龄差距,光是当时后宫早已形成的势力格局便足够她喝上一壶。
直至后来先帝猝然逝去,她们这些堪堪适应好的人便又惶惶不安起来。
按祖制,没有子嗣的妃嫔是要被一道殉葬的,慈宁宫的那个女人仗着运气好占了继皇后的位分,拥有嫡母的名头,迫不及待想法子搭上了当时还是三皇子的皇帝,先一步脱了困。
只剩得她……好在,当时的太后娘娘与她颇有缘分,见不得她花儿一般的年纪就要葬送此生,出手相助。
否则……她定是活不到如今的。
德太妃呷了口茶水,试图压下这股情绪。
她何尝不清楚,自己于心计方面不是张皇后的对手。
可……这么好的机会,这么好的机会就摆在眼前…!
而且只是合作而已。
她正想着,殿外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
德太妃思绪回拢,缓缓抬眼瞧去,见是徐云知,下意识绷直的后背又微微放松了些,招手让她过来。
“姑母,您怎么了?”德太妃的脸色着实过于苍白,离得近了,愈发怖人,徐云知有几分担忧道:“脸色怎么这么不好…?可是又操心了?”
她的语气有几分不赞同,“您这次传我来,可还是为着上次的事情?”等了两息,见德太妃没否认,徐云知的语气多了几丝无奈,“太子殿下不是好惹的,姑母。”
“上次兴许是他不计较,也或者是别的什么原因,总之,他放过了我们,这就已经是撞大运了。”否则,光是意图谋害太子妃,谋害皇家血脉一通罪名安下来,就够她们喝一壶的。
“姑母,牢狱之灾可不是玩笑话啊。”她的眸光微转,压下了那些忧色,转而试图表现得镇定些。
“不…不。”德太妃也不反驳,只是固执地摇头,“你不懂,云知。”
“这次不一样。”她的眼底闪过某种光亮,落在徐云知眼底,只觉得有股奇异的错觉。
像是……生命的燃烧。
她被这下意识的想法弄得一惊,连忙开口,“那都是无稽之谈,皇后娘娘只凭一纸文书,几句似是而非的话就让您去冒险…!”
“姑母,如果要用这些来换我的前程,换皇后娘娘对我日后的庇护,那我宁肯不要这些。”她说得笃定,向来听话的人也难得显现出几丝倔强气,“我已经十七了,姑母,我并非什么都不懂的稚子小儿。”
德太妃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徐云知虽被她刻意瞒着,可这么些年的相处,又怎么可能一点儿不知呢?
只是……竟没想到已经衰败到了如此地步。
急迫到……要与虎为谋,为心爱的小辈挣一份庇护。
“不…你不懂,云知。”听了这话,德太妃只是笑,那张因病色而过度苍白的脸仿佛也因着这抹笑意而多了几丝生气,她似乎是很高兴,但只是克制地弯了弯唇角。
半晌,又固执地强调了一遍,“这次不一样。”
德太妃态度坚决,徐云知便也只好用手帮她顺着气,耐心听着。
“太子的生母,玫昭仪,我也是曾见过的。”
“那真是花儿一般娇艳的美人,性子聪慧,知书达礼。”德太妃的语气低了几分,“她入宫前似是有一竹马,本是定了婚约的,可最后因得皇帝,也就不了了之了。”
提起过去的事情,她的神情又有几分感慨,“或许也是因为如此,玫昭仪初入宫时,很是沉寂了一段日子,直至……后来。”
“后来一次偶然,她就这么又入了皇帝的眼,一时倍受宠爱,也得以顺利诞下了当今的太子殿下。”
听到这儿,徐云知仿佛也意识到了什么,下意识察觉到后背已被冷汗浸润。
紧紧抿了抿唇角,道:“姑母,是不是…”
德太妃抬手制止了她的话头,摇了摇头,继续道:“可这样的美人,这样的…好人,最后却是被皇帝用一条白绫给赐死了。”
“因着这私通一事。”
因着…玫昭仪与她那竹马旧情难忘,被…污蔑的私通一事。
凝视着眼前人惊惧的神情,德太妃有些不自觉地笑了笑,“云知。”
“不会再有这样的巧合…和机会了。”
“我…不得不冒一次险。”
第44章 苟命第七十八天
已近七月, 盛夏,窗外阳光肆意倾落在空旷的大殿内。
四周无人,故而德太妃的那几句喃喃声便显得格外清晰, 甚至是……刺耳。
徐云知的瞳光微微一沉, 目光从德太妃身上移开, “姑母,可是在我看来这更像个陷阱。”她听到这儿, 已经知晓对方大抵是心意已决, 但思索了几瞬, 还是忍不住道:“皇后娘娘是已给了咱们一些明面上的帮助, 可是……世上是没有免费的东西的,不是吗?”
这个道理还是幼时德太妃教导她的。
徐云知稳了稳心神, 继续道:“虽然名义上她是找您合作,可真正出手做的人是您, 皇后娘娘之后大可以摘得干干净净, 我们也奈何不了她什么。”她考虑地更多, 更细致, 但总归也只是闺中贵女,又被德太妃照拂着,所以第一时间能想到的也颇为局限,大都是自己人的利益和退路。
德太妃闻言, 却是微微一怔。
当下的境况实在不容乐观, 她自然也是早就想通了这些利害的,只是……仍这么做也是有她的原因在的——
她有一个…底牌。
少女忧虑的神情清晰映入眼帘, 带着一如从前的孺慕和亲近, 注视了会儿,她心底的那股思绪忽地就更浓了。
天平仿佛在此刻倾斜, 带着股孤注一掷的疯狂,“云知。”
“太子的生母,玫昭仪…是被人陷害的。”她的呼吸也不由得放轻了些,“这其中…牵扯到的人,如今都已经不在人世了……”
“除了,如今的皇后娘娘,张曦。”德太妃停顿了几息,似乎是在等对方消化这个消息。
这般,至少云知以后的路能走的顺利些,有这个把柄在……
德太妃端视着殿内某处。
白瓷釉瓶上的青花纹路笼罩在细碎的光晕之中,空气中仿佛也一道镀上了一层迷迷蒙蒙的轻纱,衬着里头插植的淡黄色玉兰花,如梦似幻。
半晌,她的目光回到了眼前人的身上,迎上了那抹颇为不赞同的视线一锤定音道:“你不要插手此事。”
“姑母来。”
姑母…一定给你挣出一份庇护来。
……
不知是不是被那日闻初尧的话给刺激到了,还是因着越来越热的天气,柳殊又连着两三日没有睡好。
加之她心中那股久久不散的忧愁劲儿,竟破天荒地在夏日炎炎中得了风寒病倒了,不过好在她喝了十来天的药,平日里又注意着,故而这场风寒到最后是来得气势汹汹,走得十分匆忙。
她这边安安静静养了小几日的病,外头,一则消息则悄无声息地炸开了锅,甚至……隐隐有盖过太子殿下不日将纳侧妃一事。
不知从哪里传出,当今东宫的太子妃娘娘与柳家侍郎早有私情,旧情难忘之下,还曾偷偷见过面。
如今太子殿下势头正盛,称得上独占鳌头,因而这个消息的出现,就显得像是……在打太子殿下的脸似的。
皇家间的那些情情爱爱百姓大都是无从得知的,但在宫中,却是实实在在地掀起了一阵风波。
待到柳殊堪堪养好病,难得出去御花园逛了一圈透透气,便一下子察觉到了异常。
倒也不是她多有势力,实在是……那些伺候的宫人们人数众多。
样本大了,就算是个例,也是禁不住一个又一个地冒出来——
心理素质差些的,心思八卦些的,临撞见了,伺候的时候便总会忍不住悄悄偷瞧上她一眼。
柳殊有时对上那一瞬间惊慌失措的模样,想装看不见都不行。
眼见传言愈演愈烈,她左思右想还是腆着脸去找了柳太后。
上次的受刑场景实在给她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以至于她打定了主意,以后坚决不主动往慈宁宫挨。
可……如今这事儿,她越想越觉得古怪,又实在没得法子,便只能来了。
慈宁宫一如往常,郁郁葱葱,伴着馥郁的花香气,远远瞧着,一派美好。
门外候着的宫人见她来了,倒是温和地对她笑了笑,引她进去。
殿内,柳太后正在画着彩绘,执着画笔,或浅或淡地点缀着。一束光影落下,坠于画布之上,更显得宁静祥和。
下一瞬,她似是听到了动静,略一挑眉望了过来,见柳殊规规矩矩行了个礼,面色淡淡,“你来了。”
“找哀家可是有什么事?”她如今觉得柳殊马上就要失去那点儿微末的利用价值了,加之先前心里是有气在的,说话也是直来直往了许多。
再者……这个侄女如今胆子大了,是越发地不听话。
既然不听话,那留着也没什么用处。
柳太后的语气又淡了几分,挥了挥手让人坐下,“先坐吧。”
孙嬷嬷适时上了一杯花茶,而后退至一侧。
“姑母。”柳殊小心翼翼道:“近日宫中……我…”
她尚且在组织措辞,未料柳太后竟直直望了过来,一点也不吃惊,“那些传言?你是为了这个来找哀家的?”
被人这么赤裸裸地指出所求之事,柳殊多少还是有几分尴尬地红了脸,呐呐地应了声。
这则传言不像是一开始捕风捉影,而后越传越离谱那般有个过程,反倒是…一开始便很奇怪,像是突然间就冒出来了似的。
这个手段不算多高明,柳殊稍加思索也发现了这一点,故而今日才厚着脸皮求上门的。
她心底隐隐有一个答案,只是……哪怕是证实确如她所想,她也是做不了什么的。
德太妃,远远不是她一个微末的太子妃可以抗衡的。
她需要帮助,哪怕是…来自一个即将要放弃她这枚棋子的人。
柳太后又落下一笔,面上不咸不淡地再度开口,“殊儿,哀家做任何事都讲究价值。”
“做这件事的回报,能给哀家带来什么。”
柳殊心思本就颇为敏感,闻言,几乎是一下子便意识到了对方的用意。
柳太后身着一席霜红的衣裙,裙褶勾勒出她纤细的腰肢,腰间细碎的珍珠与不知名的细闪装点着,每一丝乳白的纱线与金丝交错,淡淡的华光,经由阳光传递,格外耀眼。
她就这么高高地站在另一侧,甚至这次,连笔都未放下来,“殊儿,哀家给过你机会,如今……你觉得你还能为哀家,为柳家带来什么?”
“人人都可以是太子妃,太子的后宫只要有柳家女便足够了,或者说,也可以不一定需要这么个太子妃的虚位。”她的语气带了几丝往日般的循循善诱,“这些…都是虚的。”
“太子近日都没找你,你可知是为何?”男人的那些心思,她也是知晓的。
或许……柳家可以换个人送进来了?
思及日后柳殊的下场,她的眼底带上了几丝怜悯,而后转过了身,“你回吧,哀家…爱莫能助。”
直至柳殊被请出殿门好一会儿了,柳太后才缓缓转过身,平静地望了眼她离开的方向。
身侧,孙嬷嬷为她磨着墨,见状,忍不住劝了句,“姑娘,其实太子妃到底年轻…再多给次机会,也未尝不可啊…”她是带着私心的,所以这次是用了两人私下独处时的称呼。
柳太后轻叹了口气,也没训斥她,只是半晌又出了声,“嬷嬷,不是我不帮她,只是这次实在是情况特殊…风险与收益根本不成正比不说,而且…”
她凝视着画布上娇艳的芙蓉花,语气低了些,“那位,可就要回来了。”
“比起太子对他那位表妹的温和劲儿,这个太子妃又算得上什么呢?这论起亲疏远近来……还不如早早舍弃掉,换个新人栽培。”
孙嬷嬷一怔,闻言,想通了其中关窍,便也不再开口了。
宫殿之外的花园内,七月初,花匠们栽培的芙蓉花已是含苞待放。
这边,柳殊回到东宫又耐心等待了大半天,但偏偏闻初尧真的就如柳太后所言,一连几日都不曾来见她。
甚至……她今日派去送吃食的人也没能进去书房,东西都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
柳殊左等右等,等不到人,喝完药反倒因着药效又睡过去了。
待她慢慢撑开眼皮再醒来时,意识还未完全回笼,身体先感觉到了不对劲儿。
因是夏日,殿内四处布有冰,可她的被窝却热得离谱。
而且……她的腰间还搭着一只手。
灼热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料,一点点渗透了过来,柳殊过了好几息清醒后,不出意外地看到了张熟悉的面孔。
男人面容俊美,些微的烛光从一侧模糊地打过来,在他脸上形成一圈朦胧的暖色光晕,眼睫安静地低垂着,比平时看起来攻击性要更弱些。
闻初尧仿佛是醒着的,几乎是柳殊一睁眼,他便也随之睁开眼眸,眸底清明,没有一丝刚醒来的迷糊与困倦睡意。
柳殊怔怔地看着近在咫尺的男人,嗓子眼一下子跟堵住了似的,连带着有一瞬间也忘记了早已打好腹稿的那些解释的话语。
闻初尧幽幽转醒,下意识地收紧了搭在柳殊腰间的那只手。
他略微扬了扬唇角,嗓音沉沉,“醒了?”
“听说你这几日得了风寒,如今有好些了吗?”他的语气不疾不徐,好像真的只是忙完公务的间隙来关心她一番而已,见她不答,还挑了挑眉梢,疑问地“嗯?”了声。
但他这样恍若什么都未发生一般,却更让柳殊心惊。
意识倏然回拢,她试图往后挪一挪,拉开一些距离。
可奈何男人的力气大的过分,柳殊整个人只能被他环着。
见她一醒来就又是这样,闻初尧好不容易伪装出的那股温和气息便又不自觉地散了些,干脆也直接开门见山,“妘妘。”落在她脸上的视线存在感极强。
锐利的眸光紧锁着,分毫不落地细扫过怀里的人,显然是不打算放过柳殊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神色变化。
语气有股诡异的平和,“隔了这么多日,孤特意来找你…”
“你就没什么想说的?”
第45章 苟命第七十八天
柳殊神色自然地抬眸与他对视, 面上没有一点儿异常,“你先松……算了。”她意识到了这人的那几丝劣根性之后也不指望了,自己先泄了气, 转而专心解释起来, “上次那回…我同你说过的。”
柳淮序三个字就像是添加了什么关键词定位一般, 闻初尧只要听到,不管当下是什么神情, 之后算起旧账来都带着股疯劲儿。
因而柳殊微妙地停顿了下, 又继续道:“这次的传言, 我知晓你也是看出问题了的。”不然不会这个状态来找她, 还在这心平气和地说话。
闻初尧没否认,继续凝视着她。
她的神色很自若, 听到那番问话表情也没什么大的变化。
柳殊有什么大都写在脸上了,加之刚醒来时的那股迷糊劲儿, 她如今这样, 怕是真的是有人冤枉了?
男人压下心底那丝微妙的疑心, 抿唇道:“孤知道。”
其实他心里何尝不知柳殊是因为上次的事情心里有气, 但他自认为已经做得足够了,再多……就有些越界了。
水满则溢,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触及怀里人娇美的眉眼,他的语气也稍稍缓和了几分, “你和他没有再见面, 孤知道。”但下一瞬,他又陡然转了方向, “可你是想走的, 对吧?”
柳殊才松下的那口气还没咽下去,听到这话, 另一口气就又提了上来。
心底有些惊疑不定,但面上她已经能暂时顶着闻初尧身上散发出的那股攻击性,面不改色道:“什么?”像是乍一听到了什么新奇的话,神情有些困惑。
“殿下还在疑心我这些吗?觉得……我要走?”她心底是有这个苗头,但这话是断然不能说给闻初尧听的,柳殊努努嘴,有些委屈地补充,“再说了,我能走到哪儿去啊…”
她如今和这人相处久了,其中的平衡点也能够很好掌握,故而如今挑的都是对方爱听的话,“殿下在这里,我哪儿都不会去的。”
蛇打三寸,对症下药。
她说这话时,神情格外笃定,见闻初尧淡淡望过来,神情也是一丝端倪未露。
谁料下一刻,他猛地靠近,就这么用力一揽,把她整个人嵌进了身体中。
一时间,两人间的距离几乎消失,连缝隙都无,男人身体上的变化就这么猝不及然地展现出来。
柳殊的神情还有些懵,便听到那道低沉熟悉的嗓音继续问道:“…真的?”犹如第一次询问时那般,可细听之下,却比之前更多了丝小心翼翼。
这股改变微乎其微,甚至可能连说话的人都未意识到。
“嗯。”柳殊一顿,意识到这话没什么说服力,接着飞快垂下脑袋在闻初尧怀里蹭了蹭,“你…别生我气了嘛。”
她闭了闭眼,阴影遮挡下,脸上的神情冷凝一片,但偏偏语调甜软,还透着一丝腻,黏糊糊的,撒着娇,“我知道错了……别不理我嘛。”
这话说得跟带着什么波浪号似的,以至于下一瞬,身侧人身上的反应更大了。
男人可疑地沉默了下,掩去了那丝淡淡的疑虑,深吸了口气,忍了忍,接着突然开口,“妘妘。”唇瓣擦过她的额间,眸色一片深沉,“给孤生个孩子。”
他直觉柳殊没说实话,可当下十分可笑地是,他见她服了软,竟也不想那么强硬地逼迫她了。
就像他时不时两面派的状态似的,这股情绪来得极快,但转瞬闻初尧又试着说服起自己来:生个孩子,只要柳殊给他生了孩子,她便不会再想跑了。
就这么留在他身边,长长久久的。
他的语气更加肯定了点儿,甚至隐约带了股退让的意思,“给孤生个孩子。”
“妘妘,给孤生个孩子,孤就不纳什劳子侧妃。”
无论是侧妃,还是侍妾,他都不会有。
反正这些人也只是他用来稳固朝堂的筹码,但同样的,他也可以用别的手段。
不过是麻烦点儿,他也能处理的了,只要…
只要……
男人的目光注视着眼前的人,像是狼锁定了他的猎物,但语气却更像是诱哄,轻轻地问她,“好不好?”
然而这话落在柳殊耳里,却一下子叫她想起了自己第一次喝下避子药的时候。
苦涩,恶心。
以及…那之后连着的几次。
这事儿绝对不能叫眼前的人知晓…!
思索利弊后,过了好几息,她才有些怯怯地微微点了点下头,试探性地“嗯”了声,便抬眼去瞧闻初尧的反应。
出乎意料地,他似乎很高兴。
是真的高兴,不同于以往浮于表面,偶尔有些装模作样的喜色与温润,那一瞬间……倒真像是,真情实感的。
柳殊压下心底那股后怕,弯了弯唇角,娇声道:“…好。”眼睫一顿狂眨,半晌补充道:“那殿下说话算数。”
“自然。”闻初尧亲了亲她,接话很快,“孤从不说虚言。”哪怕被柳殊推着往外去,周身也是掩饰不住的愉悦,被赶得衣衫不整地下了床,还慢条斯理地稍微理了理衣物。
“殿下快走,我这会儿可伺候不了你…”风寒初愈,柳殊的脸色还有些病态的苍白。
但此刻,原本也该泛着白的唇瓣却微微透着红,落在眼底,像明月上落了一抹绯色,长发凌乱地披散着,眉目如画。
明明是说着恃宠而骄的调笑话,却更像是……在勾魂。
闻初尧的喉结微不可查地滚了滚,又深吸了口气,“孤还没那么禽|兽。”
他的眸光不着痕迹地扫过柳殊的唇瓣,眯了眯眼,脑中肆意回味了一番,面上暂时又恢复了那副清正模样,“你好好养病,孤晚些再来。”说罢便大步朝殿门而去。
结果,人快走至门边时,又骤然回了头去望。
柳殊仍是笑得温温柔柔的,见他扭头,神情有一丝疑惑和羞怯,“干嘛呀…”语调不自觉地撒着娇,“你去忙就是。”
大概是真的…愿意。
闻初尧稍稍安心了些,轻轻颔首,又再度朝门边走去。
另一侧,待男人的背影消失,柳殊脸上的笑便淡了。
……
夜色融融,书房一派静谧。
闻初尧一回来便整个人投进了奏折中,试图压下心底的那股无名火。
结果休息的间隙独自坐了会儿,便又不自觉地想到了柳殊那张明媚的脸。
以及……数次欢好时的画面。
男人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盖住了他眼底的神色,几息后,才像是魔怔了一般,低骂了一句,“妈|的…”
过了半晌,似是又想到了什么,一句不够,又接了句,“我真|他|妈是有病…”
桌案旁的一封密信被单独拎了出来,幽幽烛火下,透着股诡艳的光晕。
良久,思绪回拢,闻初尧却只觉得浑身沉寂的冷血,竟都好似沸腾了起来。
被柳殊的话点燃,甚至于……有几分色令智昏。
在这一刻,他彻底打定了主意,准备替柳殊了结了这些不知死活的虫子。
“闻溢。”闻初尧的目光投注在书房中央,几乎是他话音才落,那里便显现出一抹人影,对方的动作又快又轻,瞬息便至。
一身暗色,静静低头聆听着上首人的吩咐。
“把德太妃和…”她那个侄女一起杀了。
这是闻初尧准备吩咐的命令,用的也是他自己特意培养的死士,个个精英,最晚明日,这两人的脑袋便会悄无声息地落地。
要怪就只能怪她们太贪心,自己送死,还敢不知所谓地再去干些糊涂事。
但下一刻,门外却传来了侍卫陈钊的通传声,“启禀殿下,徐姑娘求见。”声音似乎有一丝不可置信,继续道:“她说……她是来请罪的,想要和您单独聊聊。”
听到这话,闻初尧堪堪说到一半的命令就这么截然而止。
他的目光沉沉的,微微凝固。
似乎是在思考、打量,带着几分探究。
好几息之后,才缓缓挥了挥手。
夜间,晚风拂过,树上密匝匝的枝叶被这么一吹,簌簌地响,偶尔伴着几声微弱的虫鸣声。
书房内,却是截然不同的安静。
死寂的安静。
最终,徐云知有些承受不住这股诡异的氛围,先开了口,“太子殿下,臣女今日来……是来请罪的。”
“哦?”闻初尧的瞳仁极黑,仿若窥探不尽的幽潭,听到这话,盯着徐云知,“徐姑娘来请罪?”
他甚至下意识地扬起唇角笑了一下,但触及眼前人凝重的神情,又收敛了几分,有些意兴阑珊道:“孤不明白,徐姑娘何罪之有…?”
徐云知本就是挣扎了许久,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她心底的那股焦虑亦是渐渐变浓。
直至今日,姑母在宫中的探子来报,说太子殿下和太子妃似是又和好了,她才瞒着姑母,终于决定先行这一步。
徐云知毫不迟疑,躬身走近,双手呈上了一封文书。
如果有知晓内情的人在这儿,便能一眼瞧出,这封文书与闻初尧前几刻桌案上早早摆着的那封别无二致。
她再度扣身,“臣女有罪,意图谋害太子妃。”
“今日……特来请罪!”
第46章 苟命第七十八天
子时, 外头的夜色浓的化不开,像一块儿黑色的幕布,遮住了许多的星星, 也掩盖掉了屋内的大半声响。
书房里的气氛莫名沉凝, 几乎让人喘不上气来, 徐云知见上首的人一直没有出声,下意识咽了咽口水, “殿下, 先前那次实在是我的嫉妒心作祟, 见不得太子妃娘娘……与您那般恩爱, 所以才事后怂恿的太妃娘娘…相助。”
“娘娘宠我,听信了我的花言巧语…这才有了后续的、后续的那事。”她紧紧扣着地面, 一头乌发没簪带什么华丽贵重的珠饰,仅用一根素色步摇别着发髻, 微微扣身时, 垂于耳侧的青丝静静垂落, 遮住了她眼底的复杂情绪。
她其实也是怕的, 皇家捏死她,就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
阶级如鸿沟,不可逾越。
更不必说先前那次刺杀太子妃之事,姑母几乎是把把柄就这么轻易递到了眼前人的手上。
她相信……太子殿下一定是查到了。
有这等罪状缠身, 就算是真的即刻拿了姑母的性命, 落在旁人眼中,也只会感慨两句, 说得了个“罪有应得”的下场。
徐云知来这趟之前, 明明心底是早有准备的,可太子殿下却只是沉默。逼人的迫势从另一端蔓延至此, 是她一个尚未出阁的姑娘家完全无可能抵挡的。
而且……
倘若定罪,姑母定是会……折戟于此了。
思及此,她有些不合时宜地开始担惊害怕起来,鼻头忽地就酸了。
闻初尧没立刻出声,手指无规律地轻点着桌案,脸带着一丝丝倦意,但尽管如此却依旧无法掩盖那股凌人的气势,“你应当知道,光上次的事情,孤便可以治你们的罪了。”
谋害皇家血脉,谋害宫妃,这是几个德太妃都抵不过的。
况且…那个女人没经历过什么大风大浪,真玩心机,也玩不过张皇后。
闻初尧原先也不知她到底为何敢与之合作,后来…却好像渐渐摸索到点儿苗头。
他的目光投注到徐云知身上,语气平静无波,“你是聪明人,对待聪明人,孤向来也不想说那么多。”
这话落在徐云知耳里,令她神情微动。
其实…横跨在这其中的阶级差距她也并非不懂,她只是……突然有几分不甘罢了。
缓缓深吸一口气,眼泪就这么涌了出来,“殿下…!”她的眼尾通红,泪珠不断从脸上滑落,堆积在心中的话在此刻仿佛找到了宣泄的闸口,像是察觉到了眼前人逐渐变少的耐心,猛地扬声道:“我愿意一命抵一命!”
“我知晓我本没有这个立场来说…可是……殿下。”徐云知的目光中隐含祈求,“就当是圆一个将死之人的梦吧,如若……您也顺手的话。”顺手,除掉我们共同的敌人。
闻初尧只是有些漠视地看着,直至这一刻,他才像是有了几丝兴趣,睨了眼满脸泪痕的女子。
有一瞬间,他甚至觉得眼前的瘫倒在地上,神情狼狈的人也是可敬的。
愿意为了个……蠢货拼命,而做到这种地步。
这件事…她们也摘不出来,即便是他真的大发慈悲放过了这两人,依他那个母后的性子,怕是也不会放过的。
甚至是……跟养蛊一般,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的神色依旧是冷然的,“你是希望孤能放你姑母一命?再顺手帮你料理了皇后?”像是听到了什么天真的玩笑话,轻轻摩挲着茶盏,轻啜了口茶水,“徐姑娘,孤可不是什么大善人。”
“我更倾向于,这是一场交易。”她定了定神。
“我死后,这些事……都会一概掩埋掉的。”
徐云知深吸了口气,抬眼与那道目光对视,一字一句道:“包括您对太子妃的那些想法…和杀意。”
她话音才落,闻初尧的脸色瞬间就沉了下来,眉眼间积满阴沉。
身上的杀伐气一下子重了,压迫得人心悸,那种冷酷的威严让人不敢直视,徐云知亦然。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错开了视线,“殿、殿下放心…这件事只有我一人知晓。”似乎是被吓到了,匀了匀呼吸,又补充道:“我这种小女子……自然心思会敏感些。”
“我相信,殿下也不会想皇后娘娘能够安稳存活世间的。”
“你怎知孤不想?”男人的目光冷冽如刀,仿佛能看穿到她的内心深处,“她是孤的母后,孤…又怎会不想让她长命百岁。”
话到如今,她已然是没有什么底牌了。
可……她是真的不甘心。
不甘心就这么……被这个佛口蛇心的女人毁了…!
毁了她,未来还想毁了姑母!
徐云知的眼眶中盈满泪水,莹莹烛火下,显得有几分冷静的疯狂,但偏偏声音与尚且镇定的神情截然不同,止不住地颤着,“那只是名义上的,您明明——”
恨毒了她。
闻初尧骤然打断了她,“明明什么?想让她死?”他的脸上不带任何表情,目光从徐云知身上扫过,眼神漠然到像是看着一堆死物,“而且,孤又说过什么……不该对太子妃说的话吗?”
徐云知只是瞧着他,“您想杀她。”
她的手一直在颤动着,额角更是渗出几丝细汗,但她的语气是超然的笃定,“您……曾经是想杀了她的。”
见闻初尧望了过来,她反倒奇异地笑了笑,“那不是对心上人的样子,殿下。”
“您想杀了她,至少……曾经是如此。”
见人没否认,她的声音越发带了股孤注一掷的疯狂,“您猜,太子妃若是现在知晓这一点,会如何…?”
徐云知甚至觉得,她派去的人可能已经被眼前的人给发现了,甚至……那人或许根本等不到送信的时辰。
思绪冗杂,她下意识轻咬着唇给自己打气,“殿下,只要您能施以援手……让那个女人永世不得超生。”
“让她彻彻底底…远离我姑母。”声音中的恨意弥漫开来,但却一丝都没未自己而求,“只要您能,我一定带着这些事下到地下去。”
“我姑母…或许在您看来,并不聪明,很蠢…”
“可她是为了我,为了我这个不成器的晚辈。”她重重地磕了下去。
似乎是为了验证决心,徐云知磕得十分用力,不过大几下,光洁的额头转瞬便渗出了血。
一声又一声,在寂静的内室十分突兀,甚至是刺耳。
中途,她忍不住用余光飞快瞟了眼,却没想到竟直接对上了闻初尧颇为复杂的目光。
还没等她细细探究男人眼底那抹难懂的情愫,带着冷意的嗓音下一刻便在室内响起,“你去吧。”
刹那间,徐云知仿佛意识到了什么,突然停了下来。
怔怔地望着他,几乎是无意识地接话,想要寻求一个肯定的答案,“殿下是…?”
身后传来一道陌生的男声,“徐姑娘,请吧。”
徐云知不自觉想扭头去瞧,但又生生止住了,有些木然地抬头,平静看着不远处的人,“多谢殿下成全。”几息后,起身长长地行了一礼。
她走了几步,望着侍卫冷肃的面庞,忽然就知晓自己将要去什么地方了。
也是直到这会儿,那股强压下的惊惧才仿佛从她身体中窜了出来。
但徐云知的神情仍是平静的,像是想到了什么,临离开前,竟鬼使神差地再度开了口,“殿下。”
顿了几息,又道:“于女子而言,真心最重要。”
坦白说,闻初尧同意这个提议,也只是因为对方肯为德太妃豁出去而已。
对于能够以命换命的人,他向来是多了几丝尊重的和耐心的。
但是,也仅此而已。
“那我也回劝徐姑娘一句。”
“生在皇家,真心,是最不值钱的东西。”他望过来的目光沉冷。
像是寒冬深夜下的一片海面,平静极了,一丝波澜也无,显然耐心已经告罄,“你还有什么话要说,一并说了吧。”
听到这话,徐云知敛下眉眼,沉默了会儿。
语气有些强撑着的哽咽,“别告诉我姑母…她一定会难过的。”
“我不想她难过。”她说的潇洒,说完便跟着离开了。
仿佛是怕,又仿佛是胆怯,只始终低垂着眼,不曾抬头。
书房里的烛光一如片刻前,盈盈光亮,笼罩着桌案上两封交叠的信件。
……
后半夜下起了雨,夏日的雨水总是猝不及防,鸟叫虫鸣皆数消失在雨幕中,伴着几声惊雷,划破了这片静谧夜色。
昌宁宫,德太妃被这雷声吓得一个激灵,猛地惊醒。
她的胆子本就不算大,又因着那事,这几日睡梦中都是心神不宁的。
尤其是今夜,眼皮禁不住地直跳。
雨滴猛烈拍打着窗棂,偌大的宫殿内,一派诡异。
她干脆起身,点上了烛火。
守夜的宫女听到动静,忙不迭地快步走进,“太妃娘娘。”
德太妃伸手召她过来,“派人去查查,今夜可是有什么事儿?”她这心里总是不安得紧,一茬接一茬的,深吸了几口气,才堪堪缓过来。
待那宫女领命退下,又过了好一会儿,这才迷迷糊糊再度尝试入睡。
可这觉睡的着实不安稳,天蒙蒙亮时便又醒了。
一夜的雨水冲刷后,她的心神也稍稍安定了几分,可还没等她彻底清醒,门外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来人似乎是顾不得这些礼数,一路小跑,裙裾边满是雨水过后外头泥泞的湿气与土色。
“慢些,像什么样子?”德太妃不由得低声训斥了句。
那宫女却是直直跪了下去,扭着眉头,身子止不住地抖,“不好了!不好了娘娘——”
“徐姑娘……徐姑娘她…失踪了!!”
第47章 苟命第七十九天
后半夜, 雨势越发滂沱,直至清晨停歇时,空气中四处弥漫着淡淡的水汽, 若是向窗外望去, 怕是整个人的视线都会被笼罩于这片朦胧之中。
短短一晚, 大雨把夏日的炎热也一起短暂地一扫而空。
柳殊这一觉睡得极沉,连带着这几日的忧思都渐渐好上了许多, 待她身体开机后定睛去看, 下一刻, 身侧一股淡淡的沉木香便倾倒而来。
熟悉的俊美脸庞映入眼帘。
闻初尧似是听到动静, 徐徐睁开了眼。他是后半夜才回来的,此刻, 眼底有片淡淡的青黑。
男人的肤色偏白,于是那一抹乌青色就更显得颇为显眼, 一下子便被柳殊捕捉到了
但偏偏他的瞳孔却极亮, 漆黑一片, 像浸在泉水中的黑曜石般耀眼, 就这么望了过来,俊脸极具冲击力。
柳殊不由得下意识弯起唇角,“殿下。”
“醒了?”闻初尧的嗓音微微带了丝倦意,“陪孤再多睡一会儿。”
松萝端着盆子的脚步就这么停在了门边, 听到里间内似是低声呢喃, 还夹杂着衣带摩挲的声响,眼皮跳个不停, 知晓这会儿大概也不是让她伺候太子妃起身的时候, 脚步一转,跟抹了油一般, 扭头便走。
屋内,柳殊往他怀里顺从地蹭了蹭,自己也找回了些今日夜间的记忆。迷迷糊糊地,好像是有人突然贴了过来,后半夜…她整个人热的慌。
悄悄瘪瘪嘴,但面上还是娇声应了句“好”。
“殿下昨日…是在忙公务吗?怎得这么晚才回?”
闻初尧并未睁眼,只是鼻腔内发出些声音,柳殊大半个身子倚在他的怀里,跟被贴在耳朵边灌入似的,渐渐分明,“妘妘,你是在打探孤的行踪吗?”
“怎么会呢。”柳殊垂下了眼,整个人贴得更近了些,柔若无骨,似是只能依附在男人的臂弯之间,“我只是担心殿下,公务繁忙,也得注意自个儿的身体。”
她见对方不搭腔,眼波流转,“毕竟……我还指望着日后,能为殿下诞下子嗣的。”
“嗯。”他的声音似乎柔和了两分,落在柳殊耳里,跟羽毛似的,轻轻刮过心间,只她的心,久久未动。
昨夜耽误了那么久,分明像是有事发生。
再者,闻初尧说不纳侧妃,想要她给他生个孩子,这事儿本身就存在阻碍——
先不说他太子的身份,日后登基,三宫六院,齐人之福,哪个不是约定俗成的?
况且,就算只是当下,皇后那边……他便得处理好。
说到底,柳殊是不信闻初尧肯为她做到这等程度的。
女子的眼睫剧烈地颤动着,触目所及,一张小脸上全是不安。眼眶内盈满了浅浅的泪意,似是下一瞬,泪珠就会顺着,簌簌落下。
男人却以为她是害怕,见她许久不应声,睁眼去瞧。
撞上她这副表情,微妙地顿了两息,有些不熟练地安慰道:“你安心待在东宫就好,别的一概不需要担心。”
柳殊很想问他,她这次不算是让他为难了吗?
但下一瞬,那些不切实际的越界想法又被本文唯一更新群五2④9081久②,此外都是二传盗文群她强制收了回去,“有殿下在,我什么都不怕。”
闻初尧近些日子少见她这么柔顺的态度,连带着整个人也愿意佯装起初时的温和来,轻轻承诺了句,“且再等等孤。”
两人片刻温存,外头却有些不合时宜地传来了陈钊的声音,“殿下,皇后找您。”
因着是在门外,隔了好些距离,故而陈钊的嗓音并未压低,柳殊也是听了个清清楚楚。
她不明显地扫了眼身侧已经起身的人,柔柔地笑了笑,“殿下去吧。”见闻初尧似是欲言又止,伸手握住了对方的手,“我等殿下回来。”
男人似是更安心了点儿,起身穿起衣物,在他转身的瞬间,柳殊便下意识阖了阖眼,下一刻,又兀自笑了笑。
这次,笑意里却掺杂进了几丝讽意。
半晌,松萝从外头进来,见柳殊的脸色并不好看,默默垂下了眼。
这些日子,娘娘总是跟有心事似的,沉浸在思绪里,像是在盘算着什么。
思及被换掉的避子汤,松萝忍不住一抖。
柳殊瞧见,却是会错了意,“查的怎么样?西宫那边确有动静吗?”
“娘娘,西宫那边……简直是乱成一团了。”松萝赶忙走至柳殊身后,扶她起来,努力隐藏好自己方才的慌乱,“听说…听说是徐姑娘不见了。”
好在柳殊也只以为她是被这件荒诞的事给吓到了,没计较这些,反而还安抚性地微微拍了拍她的手,“不见了?何时不见的?”
松萝这才回神,抛开那些乱七八糟的不安,正色道:“昨日子时之后,正好是下了好大的雨那会儿,有人瞧见了徐姑娘身边的大宫女急匆匆地从昌宁宫跑了出来。”
“到了早上,那边就乱成一锅粥了,听说…德太妃似是心悸受惊,直接晕过去了,到现在都还昏迷着。”
柳殊不由得神情微凝,方才强行按捺下的那股疑心顷刻间便又涌了上来,“此事可能……”与太子有关。
她不由得想到了德太妃做过的事,心底的感受更复杂了些。
对于德太妃这般害了她的人,她心里是没什么太大的好感的,可徐云知……
她能瞧出,对方与德太妃的感情很好,至少,是她与柳太后所不能及的。
故而此时,她甚至是…有些无端的联想……与害怕。
倘若真的是闻初尧,他敢这么做,一定程度上……是否表明。
他如今的权势早已过去所能比?
两人初识时,对方尚且有些束手束脚,可这数次的军功累下来,保家卫国的名声簇拥上来,百姓们的爱戴,皇宫里皇帝的默许态度,桩桩件件,都足以支撑着。
或许……他想碾死什么人,真的也不难。
或许……
某一日,也会包括她呢?
先前,柳殊一直不愿意去细想,去追究,她知晓,那只会让她更加惊惧。
可现在……若是再坐以待毙。
她微微闭了闭眼。
扪心自问,她不是个喜欢坐以待毙的性子。
霎时间,仿佛有个决定在脑中浮现——
既然这份好意虚无缥缈,那她……为何不能远离呢?
离得远远的,直至……闻初尧失去兴趣,她便安全了。
思绪回拢,柳殊微微抿了抿唇,“松萝,马上把这件事忘掉。”
“这件事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我们……只需要等太子殿下回来。”她的嗓音有些沉,“届时如果殿下原意,那,自然是他说是怎样,这事便是怎样。”
柳殊的神情颇为慎重,落在松萝眼底,有一瞬间,竟觉得熟悉又陌生。
但她没来得及去思索那一刹那的感觉,闻言,赶忙低声应了句,便帮柳殊梳洗起来。
……
三伏天,凤仪宫周围的芙蓉花大都已经半开了,偶有几朵全然盛开,娴静地坠满一片绿意之中,粉柔白净,不着颜色却也不饰淡彩,一瓣叠着一瓣,傍在盎然葱茏间。
张皇后笑盈盈地,显然今日心情颇佳,见闻初尧来了,缓缓招了招手,“太子来了,快来坐。”
两人面上仍是平和的,掩盖掉了心底的那些算计,直奔主题,“可是听到消息了?”
闻初尧听她这么说,才像是想起什么人,淡淡“嗯”了声。
张皇后见状,唇边的弧度愈发扩大,“你到底年轻,你父皇像你这个年纪,都已经有子嗣了。”
“倒是你啊,二十三了,就守着个独苗苗,也不见得有什么好消息。”她伸手抚了抚发髻上的珠钗,见闻初尧只是笑着看她,并不搭腔,又缓声道:“不过现在也好,往后你有了侧妃,青梅竹马的人也来了,这以后定是会越来越热闹的。”
“子嗣也就是早晚的事。”
察觉到对方话里对柳殊含沙射影般的淡恶意,闻初尧微微蹙了下眉头,“儿臣原先一直在外打仗,与太子妃聚少离多,这才拖到了如今。”
“母后有什么事便直说吧。”
张皇后似是没想到他会驳斥,微微一怔,应付了句,“做长辈的,总是会默默挂心些。”说罢便转了话头,“这次喊你来能有什么事儿,不过是人一会儿便到了,天儿热,人一多便显得更热了。”
她玩笑道:“算算时间,应该是先去见陛下了,如此…本宫就不凑这个热闹了,待会儿就劳烦太子把人请过来叙叙旧了。”
闻初尧淡淡颔首,低垂的眼睫下,是分不清不耐又或是厌烦。
低声应了句,说罢起身行礼,“那儿臣先行告退了。”
走出殿门外,夏风轻轻拂来,他顿了两息,才抬步朝另一侧走去。
树影婆娑,另一侧,远远便瞧见了被好几人簇拥着的人。
女子一身淡黄色云烟衫逶迤拖地白色宫缎素千水裙,头发梳涵烟芙蓉髻,薄粉敷面,此时抬眼望过来时,明艳不可方物。
见他过来,她的耳廓处的几丝薄红渗透上了脸颊,小跑几步走到了他的身边,脆生生地开口唤他,“表哥安好。”
闻初尧尚未回神,便对上了这样一双眸子。
倾慕,热烈。
一如夏日,直直撞了上来。
第48章 苟命第七十九天
女子的一张脸曝光在烈日之下, 眼底明晃晃的情意几乎要将人灼伤了。
闻初尧退后了些,声音没什么温度,说话的声音很淡, “荣宁县主。”只这一下, 便把眼前的人给拉开了半截子距离。
荣宁倒是没什么要紧的, 左右次次表哥唤她都是这个称呼。
也就是偶尔会喊一喊名字。
甩开了身后一众人,她便兴冲冲地一道往前, “表哥可是奉了命来接我的?”她并不蠢笨, 左右思考一下便知, 自己刚从御书房出来, 闻初尧就恰好出现在附近,定是算着时间来的, “荣宁也有许久没回京中了,表哥这次见我可有觉得……我有哪里不同嘛?”
上次见到闻初尧时, 她才堪堪豆蔻年华, 如今却已经是可以嫁人的年纪了。
本应该及笄那年便能来的, 可母亲千说万说什么不稳当, 一味拦着她,如此,她这才耽误了许久。
闻初尧抬眼,静静看向眼前的人。
日光下, 她的衣衫仿佛都镀上了一层灿金色的光晕, 瞧着晃眼。
他的目光微凝,语调平平, “对, 奉母后的命令。”大步向前,声音从斜前方直直灌入她的耳朵, “表妹依旧是光彩照人。”
男人称得上敷衍的态度让荣宁不由得微微一愣,接着似是想到什么,眼眸微闪,佯装不经意问道:“表哥,听说你娶太子妃啦?”
闻初尧与柳殊成婚已有几年了,也不是最近才公布,可她这么问……无非也就是想打开话题。
明明她先前入宫时,表哥都是颇为体贴的,怎么今日瞧着……像是心情不佳呢?
思及打听到的那些关于柳殊的传言,荣宁的嘴角小幅度地扯了下,下一刻又飞速压了下去,提裙走快了点儿,“她一定很讨表哥的欢心吧?”
两人并肩而行,女子带着点儿讽刺与轻视意味的话语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展现出来。
与张皇后如出一辙的态度,惹得闻初尧微微侧目,但他也只是扫了一眼,目光便又转了回去,淡淡地转了话题,“你是长大了,一来便光想着打听这个…快走吧,母后该等久了。”
他的模样斯文坦然,荣宁不自觉地视线追随,见他避而不答,不知想起什么,脸颊又渐渐染上了点儿绯色。
但好在身侧人目不斜视,又有光线的模糊,乍一看倒也不是很明显,若是不知情的人瞧见了,也只会觉得是这三伏天的太阳过于毒辣了些。
但若是知情的人……便不尽然了。
……
凤仪宫内,张皇后见到荣宁满脸尚未消退的红晕时,神情便有些微妙。
这侧,闻初尧将上首的人微不可查的神情变换尽收眼底,垂在身侧的手指微不可查地动了动。
他忽地就有些困惑了。
坦白说,他不是没发现自己这个名义上的母后尤其爱给他乱点鸳鸯谱,之前他尚且觉得是张皇后想把她张家的人塞进他的后宫,但现在……他倒是不大确定了。
虽然能明确觉察到那股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恶意,但太子殿下向来只擅长计策和领兵,对于这种热衷于情爱和婚事相关的做法,偶尔还是稍稍会不解其意。
她莫非……真觉得荣宁会甘愿来给他做妾不成?
闻初尧有几分语焉不详地开口,“母后,你们聊吧…孤就先不打扰了。”
张皇后闻言,不明显地一怔,几息后,语气温和但又有些意有所指,“本宫也只是想寒暄两句,瞧瞧荣宁的变化罢了。”
“你这孩子,怎么天儿热,人也变得心急起来了。”她有些无奈地摆摆手,“罢了,左右本宫刚好也约了人,这人也看了,话也聊了,荣宁一路奔波,也快去休息吧。”
“让你太子表哥带着你四处逛逛,皇宫这两三年修缮了许多地方,尤其是花园,那芙蓉花开得可美了!”
荣宁见闻初尧要走了,本就有几分心急,故而眼下一听,自是赶忙点头。
凤仪宫外,金色的光透过窗子晕进来,铺洒在摆动的衣衫间,相隔不远处,满院的粉白花蕊开得正盛。
柳殊被张皇后特意喊来,说是让她在里间稍等片刻,谁料远远便撞上了另两人端坐于座椅上。
引路的宫女见状,面露难色道:“皇后娘娘…”她似乎是知晓自己闯了祸,脸色都白了几分。
张皇后倒只是挥了挥手让她下去了,旋即扭头对两人解释起来,“这位便是你的嫂嫂了。”只是这话说着,目光却是紧紧锁着荣宁的,“太子妃前几日偶然得了风寒,本宫瞧见她身子一直不大好,便也没喊人过来,今日见病好了,才说传她来询问一二。”
她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插曲打断了思绪一般,语气连带着也变得有几分飘忽和尴尬,“这小丫头才来本宫这儿…难免毛手毛脚的,倒是碰上了。”
荣宁听了这话,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眼前面容明媚又隐带病倦的女子,只怕就是那位传言中脚踏两只船,旧情难忘却还要耽误表哥的太子妃了。
她的目光冷了点儿,但偏偏嘴角却是扬得极高,声音也是甜霜霜的,“百闻不如一见啊,嫂嫂安好!”
可柳殊听到这人这么唤她,神情不由得微微一顿。
她方才小憩时做了一梦,梦中,久未出现的另一个自己再度显现。
只是这次,她仿佛是……不太好。
惨白着脸,声音也是虚弱得紧,仿佛走至油尽灯枯的尽头。
柳殊还没来得及从徐云知的失踪中缓过神来,便得到了另一个令人怀疑,却又不得不去相信的消息。
这次,另一个“柳殊”补全了先前梦境里的最后一片拼图。
那是个,和她像又不像的人。
以至于她惊醒后,只能记得梦中女子与她相似的艳丽眉眼,那是不属于众人所推崇的明丽鲜活。
还有那一声……
“表哥”
而现在,这人……竟喊她嫂嫂?
还说什么“百闻不如一见”…?
从纷杂的思绪中回神,触及女子明艳的眉眼,她颇有些复杂地凝视了两息,开口道:“参见母后,太子殿下,以及……这位。”
“荣宁。”闻初尧见她似有些魂不守舍,忍不住提醒。
怎料这么一下,柳殊却会错了意。
她垂下眼,掩去眼底的厌烦,面上有些羞怯地抿了抿唇,“原来是荣宁,殿下曾同我提起的,是……表妹?”
她这句话说得违心,尤其是后半句,更是不知出于何种心理而开的口。
也或许……是才做完梦境的缘故。
梦中女子的眉眼,神情,动作,以及那清脆的语调,所有她醒来时没有回忆到的细节,这一刻竟都争先恐后地涌了上来。
张皇后闻言,倒是颇有兴致地附和了句,“看来太子与太子妃还真是感情深厚,家人也聊过了。”
闻初尧双眼微眯,不动声色地透露出几分危险,但在外面,他现在是不会驳柳殊的面子的,“睡前闲聊罢了。”
但说到底,他也不会捧自己根本没说过的话。
男人语气中的热络少了几分,又变回了那副淡然的模样,仿佛刚刚提醒柳殊时的那一抹失态不曾发生。
可他心底的急切,却是骗不得人。
至少,荣宁自认对她这位表哥很是熟悉,但从未见过他还有这么……情绪波动的时候。
大抵女人的直觉都是很准确的,敌意浮现,她甚至觉得,连带着表哥看向这位妻子时的眼神,都与她平日所见有着细微的不同。
柳殊的半张侧脸被外头的光晕浸泡,衬上她那副模样,颇有些八分的美貌变十分的意思。
这下,荣宁更有些坐不住了。
而且……她越瞧越觉得,自己的装扮与这位嫂嫂相比,竟也真的……有些像?
宁朝以淡为美是不假,可过于寡淡的眉眼是撑不起艳丽的衣衫布匹的,她们多穿素色浅色,烘托气质,进而荣宁这身明亮的颜色就更为乍眼。
从前,她总是特殊的,独一份儿的。
荣宁自己也是因着这一份不同,而隐隐有些自得。
但如今……却出现了另一人,与她这般相似。
月黄与鹅黄,明明是截然不同的两种颜色,甚至是有些相撞的色彩……此刻,穿在这个人身上,瞧着竟意外的合适。
荣宁不由得又用余光扫了眼身侧男人的表情——这是她积年累月的小心思。
可这次,她竟真的发现……表哥的目光为之有瞬息的停留。
待道别后,她便随着一道出了殿门。
荣宁跟在闻初尧身后,凝望着男人背影,忽地就有些慌张了起来。
她进京前,母亲分明说太子与太子妃没什么感情的,但依照她刚刚的观察,怎么觉着表哥待这位太子妃,有时,比她还要热情上几分呢?
她与表哥可是有着青梅竹马的情意在的,又陛下亲封的县主…!
但现在到底是在宫里,她也不太方便问东问西的,这样得不到消息不说,反倒还会惹人烦。
思绪回笼,荣宁强撑着整理好心情,轻轻问道:“表哥,方才听皇后娘娘说宫中的花园近两年又修缮了。”
“花园中的芙蓉开得正好,荣宁想……表哥能否陪我去观赏一二?”那是她最喜爱的花卉,又是面对心上人,故而荣宁的语气更是带着股自己都未觉察的希翼。
日光垂落,屋檐下,男人却只是静静望了她眼,仿佛没听出她话里的未尽之语,“县主若喜欢,孤可派人引你去御花园仔细欣赏。”
荣宁一愣,下意识抬眼回视。
伴着殿内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下一瞬,她就听到对方掷地有声的话语。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甚至觉得,这句话的音量比前一句更大。
字字清晰,“孤为夫君,自然是要等待妻子的。”
第49章 苟命第八十三天
被这么打断, 荣宁只觉得心底像是有股无名火,无数只蚁虫啃咬下,手中的帕子不知不觉已经被攥变了形。
曾经奢求的东西, 竟然这么轻而易举……就被表哥许给了旁人。
她的脸色愈发难看, “既、既如此…那我先自个儿去瞧瞧吧。”但又偏偏不想服输似的, 下巴微微扬了起来,佯装镇定地行完礼, 扭头便走了。
远处落花无声, 烈日被屋檐斜斜地遮挡住, 圈出一片阴凉, 男人就这么立在那儿,像是等不急了一般, 张嘴说了什么,而后, 那扇门便依言打开了。
似乎还能透过门前伶仃的日光, 瞧见女子脸上不甚热情的神情, 以及廊檐下表哥并不多见的主动。
倒真是……一对璧人。
荣宁收回目光, 意味不明地笑了一笑。
丽日鎏金,春风骀荡,院内花蕊影动,缓缓映入窗下, 发出簌簌声响。
花影人影, 随风曳动。
待柳殊站定,再抬眼时, 只能窥见荣宁的一抹倩影了。
“你不带你的表妹去逛逛?”她瞟了眼闻初尧。
闻初尧顿了下, 眉梢微挑,“不必。”
他的回答极快, 几乎是柳殊话音才落就答了,一前一后,竟像是知晓她一出来会说什么话似的。
跟肚子里的蛔虫一般……
这种微妙的感觉令她心头一跳,旋即也端起了姿态,微微颔首,“那臣妾便先退下了。”
“妘妘,你是在装傻呢?”闻初尧骤然出声。
“孤在等你。”他的目光凝视了过来,“你倒是一出来便想往回赶。”
柳殊原本心里就疑惑着,张皇后今日喊她喊得凑巧,搞不好就是特意给她瞧这副表哥表妹相携图的。
她虽一再告诫、暗示过自己,可说到底也逃不过偶尔被情绪所支配。
过去的那些日子,那些若有若无的特殊好意,她也是动过心了的。
有了对比,故而此刻,她才是真的会有些疲于应付了,她甚至在想……是否做太子妃,就是要承担这些有的没的?
旁人想给她的丈夫塞人,甚至不需要弯弯绕绕的试探,只需一句太子的身份,便可以把这一切的行为都合理化。
前几天是侧妃,今天又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个好表妹。
那明日,后日…大后日呢?往后反反复复,真成无穷尽也了。
柳殊有些意兴阑珊地努了努嘴,“殿下说等,那便是吧。”
落在闻初尧耳里,他只觉得心底顿生一股很神奇的感觉。
惊奇到……他有些不敢去想。
这是……柳殊在吃醋?
为他吃醋。
这份情愫来的突然,但不可否认地是,太子殿下微妙地有些爽,连带着嗓音也缓和了,“耍什么小性子,嗯?”喑哑低沉,一字一句灌入耳朵。
柳殊忍不住奇怪地扫了他眼,不明白这人怎么又开心起来了。
神经。
她不搭话,别过脸,“…没耍性子,我就是想问问……殿下今日可还忙吗?”若是忙,便不用和她一道回去了,那顺顺路也是可以忍受的。
女子的嗓音带着些悠悠然,像是打探,又想分明带着股真诚的坦然劲儿。
闻初尧打量起眼前人颇有些欣然的神情,眉梢微扬,“孤也就是最近忙些,你体谅下。”
柳殊这么越界地问询,按理说…他应当得敲打一二的,但不知是不是瞧见方才她为自己吃味时的模样,他这会儿竟有几分说不出了。
反倒是又安抚了遍,“晚些天,孤便可以陪你了。”
这话犹如昨日重现,唯一不同的是,这次闻初尧的态度好上了许多。
柳殊不由得也滋生了些其他的想法,连带着那些无法宣之于口的话,都仿佛隐隐有了股想要脱口而出的冲动。
一路走至东宫,她都一直是沉默的。
回宫里的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两人一路沿着廊檐,缓缓而行。
闻初尧等了一路,临到了自家的地盘,还是忍不住出声,“憋一路了,你到底是还想问些什么?”
柳殊没想到这人这么敏锐,表情有一瞬间的空白。
“我……”她有些吞吐。
这话不该问的,她本来也就是打算默默按捺下去便算了,谁知竟被这人猝不及防给点明了,故而她一下子便有几分慌神。
“不必这么小心翼翼的。”闻初尧淡淡道。
他这么说,柳殊的那股冲动便又涌了上来。
决心虽定,可总有一些是她想要问清的。
“先前殿下曾许诺过我,日后不纳侧妃进东宫。”柳殊想到梦中一次更比一次具化的场景,思及结局,抿了抿唇道:“那表妹呢?荣宁县主若是执意要嫁与殿下,又当如何?”
男人仿佛意识到了什么,眉头微蹙,“你问这是做什么?”
“这没有意义,荣宁也不可能这样。”她只是带了点儿小女孩的好奇心,并未到非他不嫁的程度。
再者……
闻初尧语气温和,又半强调性地说了遍,“妘妘,这没有意义。”
“那若是只能在我与县主之间选择一个呢?”梦中,他的确与这位表妹双宿双飞了,这是不假的。
她像是一时兴起,突然间就很想知晓答案,语气里少见地带出几丝强势来,“若是这般,殿下会选谁呢?”
“或者说,日后……会想着为了制衡朝堂,而打破这个誓言吗?”
她自打问出第一句后便索性把后面一连串的给说了出来。
闻初尧之前的态度分明是戒备和冷漠的,可今日竟又像是和缓了,如此反反复复,在她看来…是很累人的。
相处的人累,要捧着,又不能太捧着,要用心,又不能全然把一整颗心扑上去。
柳殊有些自嘲着开口,“若这样了,殿下还会想到我吗?”
柳殊的每说一句,闻初尧的脸色便会收敛几分,到最后,扬起的那点唇角也已经拉直了。
“孤会想。”闻初尧面无表情道:“但孤知道不该。”
如今,他不太想对柳殊撒谎。
凡事无绝对,先前的承诺已经是他能做出的最大让步了。
她再反复几次用疑心来问,来探的,便没意思了。
故而……闻初尧连带着也没有回复她前面的那些话,只对最后一句淡淡敷衍了下。
柳殊不知想到什么,了然地点点头,面上奇异地没什么惊讶,“那殿下的态度呢?”忽冷忽热,飘忽不定的态度,又会持续到何时呢?
“我是想同殿下长长久久的,所以…我才更想知晓这点。”
“殿下是否会因为一念之差,厌恶我,进而想……”杀了我。
柳殊的脸色有些难看,垂在身侧的手无声地握了起来,忍了忍,没说出那最后几个字,“殿下若是忙,就先去吧。”
在她转身的瞬间,身后的人淡淡出声。
“没有那么多假设,孤说过了,这毫无意义。”拿还未发生的事情来盘问,试探,这本就是不该的。
“别为难孤,妘妘。”他冷下脸,最后瞧了柳殊一眼,便离开了。
独余柳殊,在他身后如负释重地吐出一口浊气。
梦境即是预警,表妹会来,她也会死。
不能把希望寄托在闻初尧会改变心意才是……
她的命运,合该是她自己定。
……
接连几日,闻初尧除了忙着什么事儿,便是被荣宁给半路劫走了。
她占了个客人的名头,闻初尧不知出于什么心态竟也没直接赶人走,反倒是真的带她去逛了两次。
一时间,先前看柳殊占了上风的宫人们,如今也连带着把这份热络用在了荣宁身上,主打一个两边都不得罪。
一晃,正是七月末,承恩侯生辰,柳殊也终于等来了她的机会。
她这几日把自己关在殿中,对外宣称是为了父亲的诞辰潜心准备,可还是免不得有些人的闲言碎语。
松萝今日去帮她送画回来,听了一路,早就气冲冲的了,“娘娘,外头的那些人咱们真的不用整治一番吗?”
“她们伺候的也太不上心了点儿!”
柳殊瞧见自家婢女这副气呼呼的河豚模样,倒是不甚在意地轻笑了两声,“听到什么了?气这么狠。”
其实也就是按照规矩做事的,只是先前因着柳殊正得宠爱,便总会有些自作聪明地热情些。
如今热情消退,差距就显出来了。
她本是为了转移话题,可见人气鼓鼓地真的要说时,又忙不迭地再度开口,“好好好,待会儿再说这事儿。”
“那画轴可是送到府中了?”
松萝一口气就被这么一下子打断,哽了下这才开口,“送到了的。”
不过承恩侯向来与柳殊关系不甚亲厚,松萝到底还是忍不住为自己主子抱不平,“娘娘,你这画画得可用心了…就是不知道……唉。”
柳殊惦记着画轴里的暗语,踱步许久得了准话,这才舒展眉眼。
那还是小一些时候玩笑性质的联络暗号,谁成想竟然今日被她给用上了。就是不知……柳淮序还是否会愿意帮她……
思绪回拢,她接话道:“无事,左右是父亲生辰,大日子嘛。”
“生辰日,添添彩头也无妨的。”
柳殊态度自然,松萝只得把心底那些对于太子和太子妃之间暗戳戳又吵架了的猜测给压住,几息后,佯装不经意地问道:“娘娘……太子殿下的生辰也快到了,您今年打算送些什么啊?”
柳殊闻言,不由得微微一愣。
生辰?闻初尧也到生辰了?!
“何时…?”她有些犹豫道。
两人如今虽正疏远着,可她身为太子妃,也不可能是什么都不表示……
她有些头疼地轻按了按太阳穴,下一瞬,便听到了松萝独自开朗的死亡宣判。
“下个月的初八便是啊…?”
语气疑惑,却又带着点儿想帮她大展拳脚的跃跃欲试,“娘娘,您可得抓住机会!”
第50章 苟命第八十三天
顶着松萝颇为怀疑的视线, 柳殊只得尴尬地抿了抿唇。
已经是七月末了,闻初尧下月初八就过生辰,这人怎么提也未提呢?
按身份, 他身为一国储君, 又是她的丈夫, 那她也不好就这么应付了。旁的买来的东西闻初尧大抵也是不会缺的,唯一算要紧的……便是心意一类。
且今年……荣宁县主估计也攒着劲儿要送个大礼。
柳殊有些头疼, 额角处突突地, “松萝, 之前…殿下生辰, 我送的什么来着?”她顿了下,不知是是出于何种心理, 微妙地又补了一句,“一晃时间竟也过得这么快, 都记混了。”
松萝不疑有她, 也或者是根本没想那么多, 自家娘娘问了, 便规规矩矩地答了,“您与殿下刚成婚那年送的是您亲自去浮光寺求的平安符,第二年送的是您亲手参与裁制的衣物,第三年送的是您亲手写的信, 做的信物。”
她一样样地列出来, 颇有点儿如数家珍的意思在。
柳殊听了这话,却是更长时间的沉默, 心下忍不住暗自腹诽:看来即便是另一个自己, 送礼送的也是这么……具有可操作性的大礼啊。
她忽地就安心了。
身子往后靠了靠,整个人放松地靠在坐椅上, “我与殿下虽说闹了些不愉快,但夫妻间,生辰向来是大事…既然这样,那今年我就幅画吧。”无功无过,胜在心意。
最重要的是……她也没那个心思给人搞什么大礼。
搞搞批发,是个意思。
思绪跑偏,柳殊不知怎的猛然想到了那副被送至承恩侯府的卷轴,霎时间,内心隐隐有几分波澜。
她有八成的把握,那幅画,她那个所谓的父亲怕是也只会打开草草观摩两下,撑足了面子,便会把其束之高阁。
至于里子…向来是不要紧的,她也从不奢求这些。
同样地,她也相信,柳淮序是看得懂她的意思的。
只是……她心里总是隐约有几丝不安。
把他牵扯到这样的事情之中,是否太过分了些?
可她也是实在有些走投无路了。
宫妃们的荣耀和权利皆是由丈夫赋予,换句话来说,她但凡有点儿什么大的动作,闻初尧定是一下子便能得到消息的。
她现在……其实也就跟待遇好点儿的鸟雀大差不差。
柳殊抬眼望向松萝,“刚好这几日有空,为殿下画幅画像,也能聊表心意。”
先前那次不欢而散后,柳太后倒也没再来找过她。
闻初尧被荣宁县主拖着,此刻正是她可以运作的时间。
她没做错。
数次暗示后,她这才堪堪定下了神。
两人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商量着,殿门被轻轻敲了敲,荷陵的声音从外面传了过来,“太子妃娘娘,奴婢把今日的药端来了。”
虽然柳殊与闻初尧先前就喝药一事达成了微妙的“和解”,但归根结底,她其实还是不愿意喝这药的。
正叹了口气,松萝已经快步过去开门了。
黑乎乎的药汁被端了上来,散发出一股独特的味道。
柳殊嗅了嗅,突然嘟囔了句,“这药怎么闻着跟越来越苦了似的…?”
松萝自端着药盏时面色便有一瞬的紧绷,她得了太子殿下的命令,次次需得盯着柳殊喝掉大半才行,不仅如此,每隔大几日,还会有专人来检查,如履薄冰地过了这么久,本以为柳殊身子见好能缓一缓了。
谁知……这药还是一次不落地送。
她用余光悄悄观察了下柳殊的表情,斟酌着劝道:“良药苦口,娘娘原先身子底子不好,早早喝了养好身子,以后便不用再喝了。”
“再说,健健康康地才能为殿下准备生辰礼不是?”
荷陵与松萝共事也有相当一段时间了,收到她求助的目光,登时也帮着劝了几句。
柳殊被这两人说得一个脑袋两个大,心里那一刹那的疑心便也徐徐消散了,“知道了,端过来吧。”她不喝,受罪的也就是伺候她的这些下人们,又有人盯着,既然如此…那还是喝了吧。
到底……少些折腾。
今日的午饭是柳殊素爱吃的一种宽面,浇头是笋片和瘦肉片,零星撒了许多绿油油的葱花和小菜叶,闻着便鲜美。
荷陵特意吩咐,让厨房将面煮得很软和,松萝晨间也跟着忙里忙外的,着人换了屋里的冰盆。
柳殊一口闷完那碗苦药,坐下来续上了两口面,才压去嘴里的涩味。
吃了两口,似是想到什么,往外看了一眼,又收回视线。
荷陵刚刚从外头回来,偷偷瞟了眼柳殊,见她似有些好奇,脑子里灵光一闪,凑过来殷勤地帮她打起扇来,“娘娘可是想问殿下的行踪?”
松萝正在一旁布着菜,闻言,也稍稍放缓了点儿速度,分出神听着。
余光扫到柳殊大病初愈后的苍白脸色,心里很是有点儿不是滋味。
殿下平日里瞧着也像是对娘娘颇为上心的,怎得这几日被那个荣宁县主一喊,便就去了呢?
还是说……贵人们真的对这种表兄妹的关系更看重,重到能压过娘娘这位发妻?
松萝垂下眼,默默给柳殊加了筷她爱吃的酸辣擂椒。
兴许……吃点儿爱吃的辣味,娘娘的心情能好些吧。
柳殊一概不知她这两个婢女的玲珑心思,听见荷陵意有所指地这么提了一嘴,眉梢微挑,“他不是在与荣宁县主闲逛吗?”
这话听着实在太像是妻子因着丈夫与别的女人不清不楚而吃味,荷陵眨了眨眼,轻咳了两声,“前朝事忙,殿下哪有时间天天带着逛。”
太子与太子妃娘娘一路走来,她都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的。
曾经默默艳羡过两人的好感情,又被殿下专门提点过,如今自然亦是着急着的。
而且……看这样子,两人是还没说开吧。
不过若是说开了,太子妃娘娘说不定会气得吐血。
毕竟……两人偶有摩擦时,殿下那几次弄出来的动静……也实在不小。
而且……
荷陵不敢再继续细想,只默然微微低垂着头。
柳殊看见荷陵的表情,语气淡了些,“怎么,他也给你派了任务,要仔细看着我?”
上次发现荷陵似乎被闻初尧的人吩咐过什么之后,她贴身的事情便一直是让松萝伺候着了,再者,她也并非是没发现……这姑娘独树一帜地关注自己与闻初尧的感情。
若硬要说……简直就像是,她那个继母看见钱时的神情。
喜欢不说,眼睛也是亮晶晶的。
荷陵以为柳殊一直不提,是不准备大肆追究了,意识到并非如此,额间瞬间布满冷汗,干巴巴地笑了两声,“怎、怎么可能呢……”见柳殊不信,又忍不住解释了两句,“上次那回是殿下事忙,不能陪伴您身边,这才派了人询问我们,看看有没有仔细伺候着。”
柳殊吃了几口松萝夹来的菜,拌在面里,勉强吃了大半碗,便停了。
天气热,她的胃口也不算太好,故而今日吃的也是很简单,不过好在是她喜欢的,所以吃的竟也比平日里多了些。
“嗯。”她不置可否地点点头,接着便吃了两粒旁边摆着的水果,做完这些,才算是满足了。
荷陵正在苦恼着如何再说些什么转移话题,便见着柳殊起身,去把隔间的门打开了。
画架摆在那儿,旁边的工具一应俱全。
“刚好你们俩也都在这儿,帮我想想,该画一个什么色调的画像好看。”
她的目光别有深意,最终落于荷陵的脑袋上,“殿下生辰,我定是要好好用心…为他做一副画的。”
……
凤仪宫内,悲怆的哭声断断续续。
张筠容纤薄的大半个身子伏在软榻上,胸口剧烈起伏着,一张脸不知是晒的还是哭的,早已经变得通红一片。
见张皇后只是微蹙着眉头,哭得更凶了些,“娘娘…!您可得给我做主啊!我尚未嫁给殿下,便已经有人恐吓我,想要害我的命了!娘娘——”
她到底年纪小,一点点东西便弄得六神无主,三魂七魄去了大半。
又苦想了大半夜没睡好,今日进宫前虽上了脂粉,眼底下还是青黑一片,“我真不知是何人…这么歹毒,这么、这么……”她这么了半天,见张皇后脸上的不喜愈发明显,且隐隐有股不耐的倾向,便只得默然止住了。
她是想讨个说法,并非是真的蠢。
再者……张筠容不由得幽怨地垂下了目光。
本以为张皇后是指给了她一条好出路呢,太子侧妃,将来等殿下一登基,说什么,至少也能混个妃位当当。
谁料…好处还没享受到,就先被盯上了。
她有些恨恨地暗自咬牙,面上收敛了些。
张皇后把张筠容的神情变换皆收眼底,眼底掠过一丝厌恶。
早知这人是个不中用的,她便不抬举这一下了……
也不知姨母是怎么选的人给她,这么些个的货色也敢信誓旦旦地担保?
但面上她依旧是笑盈盈地,语气温柔,“筠容,你先别急,这件事儿……本宫会去查。”
见人只是干巴巴地跪倚着,她的目光微凝,冷了几分,“而且,也不是本宫说你……这宫中凶险的地方还多着呢。”
“日后你要是真的进了宫,这样咋咋呼呼的,如何能好?”
“可、可是……哪有给人寄那种东西的…!”
那可是整整一箱子动物的尸首…!
张筠容有些不服气,“明明我是最怕这些虫子老鼠的……怎么会有人就这么正好地……”她说着又有了几丝哭音,想起当时看到的那些东西,心里直犯恶心。
“娘娘,您帮我想想法子啊…!若是再有、若是再有…我便不进宫了!”她的声音越发颤抖,显然是被吓破了胆。
“让族中再选人吧,娘娘!”
张筠容睁着眼,眼泪一滴滴滑落,心一狠说出真实想法后,反倒轻松了不少。
怎料缓缓抬眼时,正好对上了张皇后的目光。
冷漠,又夹带着杀意的打量。
像是……打量什么物件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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