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清晨
翌日清晨,天刚濛濛亮。
山林间雀鸟的第一声啼鸣响起。
崔夷玉睁开眼,像是根本没睡,不过是演了一夜夫妻依偎的睡相,等到了时辰便坐起了身。
他动作小心,但毕竟是盖同一床被子,挪动之中难免让微凉的风蹿进温暖的床铺。
林元瑾睁开眼,恰好看到少年微散的雪白里衣,隐约可见薄绸之下劲瘦的身形,哪怕一夜未眠,依然透着勃发的锐利感。
察觉到身侧的视线,崔夷玉偏过头,耳畔的发丝顺着脖颈的动作滑落在微露的锁骨间,手撑在床畔,漆眸认真地看着林元瑾:“你可以再睡会儿。”
林元瑾揉了揉眼睛,仍然意识模糊。
或许是清晨迷濛时的臆想,她竟有种两人英年早婚,一睁眼便能看到恋人的错觉。
但头沉重的如同在向下坠,眼前一阵白一阵黑,什么都看不清。
经过昨夜短暂的推心置腹,两人最终也没睡着,但林元瑾自打穿越过来作息就十分规律,现在操劳一夜,眼神惺忪,格外困乏,连话都说不清楚。
“嗯?”崔夷玉探身,见林元瑾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以为她准备继续睡,遂转身准备起身洗漱。
突然后面伸出了一只手。
崔夷玉不习惯后背毫无防备,哪怕知晓身后是林元瑾,依然下意识绷紧了身躯,但熟悉的暖香传来,扯住了他的衣角。
骤起的力道将他的衣衫往下一扯,大半个肩背裸露在空气中,他不禁回首,见罪魁祸首仍意识不清,只是攒紧了手,下意识阻止着他的离开,好似不安。
“太子妃。”崔夷玉轻叹一口,只得俯身靠近她,无奈地说,“您可以等嬷嬷来唤,但我该走了。”
昨夜之戏想知道的都知道了,无人会苛责一夜雨露后疲倦不已的太子妃。
林元瑾听到许久未曾听到的尊称,蓦然睁开了眼。如有一盆冰水倾洒在身上,将两人真实关系血淋淋地展示出来。
对了,他们并不是夫妻。
她清醒了。
“不睡了。”林元瑾坐起身,目光一挪,看到他迅速扯起凌乱的衣衫,不禁顿了顿。
还没等她开始自我反思,外面的人已然察觉到了里面的动静,适时地出声请示。
崔夷玉立刻若无其事地扯起衣服:“进来吧。”
张嬷嬷“诶”了声,先一步走进来,后面跟着一行端着衣物和梳洗用具的婢女。
她见昨日还如胶似漆的太子夫妻,如今一个背对一个低头,谁也不看谁,好似少年生涩的别扭,年纪大的人看了只觉得欣慰又好笑。
在猎场的衣服不如平日里繁复,崔夷玉很快就穿戴整齐,对尚在梳妆镜前的林元瑾说了声稍后来寻她,利落地转身离开。
林元瑾余光看着少年背影,视线归正,蓦然对上了镜子里张嬷嬷意味深长的视线,不自在地抿起唇:“怎么?”
“老奴看着您和太子新婚燕尔,心里高兴呢。”张嬷嬷笑着,见她脸上泛红也不多言,只从漆盘上取下团花纹的圆领上衣,给林元瑾穿好,将她身上暧昧的印记完全遮住。
新婚燕尔……
林元瑾笑了笑,没有说话。
……
风和日丽,秋高气爽。
数匹骏马齐齐跑过草场,马蹄踏踏惊起一片叫好声。
“陛下,您看!”李公公视线一挪,顿时喜笑颜开道。
皇帝的注意力这才从跑马上挪开,挥退禀报完的官员,顺着李公公指引的方向看过去,恰好看到不远处赏心悦目的少年夫妻。
崔夷玉身着圆领玄袍,一手牵马,一手指引着太子妃,眉眼带笑,似是嘴上与她说着骑马的要领。
与昨日他骑的不同,崔夷玉今日领着的是匹性情温顺的白马,马背上除了马鞍还套了个铁质的小扶手,正适合新人上手。
林元瑾亦步亦趋地跟着崔夷玉,在温和的曦光之下,看着身侧少年的目光好似缀了光点。
若说太子喜怒不形于色,那么是个人就能看出林元瑾的喜爱。
少年真挚如舶来琉璃,珍贵而易碎。
“当真是陛下钦点的天作之合,十分般配。”李公公见皇帝脸上带了满意之色,笑眯眯地奉承道。
他一说,皇帝反倒眯起了眼,哼笑了声:“谁知太子是不是刻意敷衍朕,不提了。”
言语间也没有怪罪之意,可见早晨听得张嬷嬷的详实的汇报,心下的疑惑暂时消解。
安抚太子妃倒还是小事,若太子脑子拎不清依然向着崔氏,才是大忌。
转眼间,两人走到了皇帝面前,齐齐行礼。
“参见父皇。”
“行了,大好的日子,莫要拘礼。”皇帝摆了摆手,如慈父般笑笑,“太子妃幼时久居深闺,如今成了亲难得有机会出来,你可要好好教她。”
“儿臣知晓。”崔夷玉答。
“方才见皇兄皇嫂在路上玩笑,可是遇见了什么趣事?”方才一同观马赛的二皇子状似好奇地调侃道,瞥向林元瑾的目光隐约透着审视。
“不过是提点初学者说的话。”崔夷玉掀起眼眸,眸光带笑意,看着二皇子好心地解释起来,“‘莫要走在马的身后’之类的提点。”
二皇子面上微妙的一僵。
要知道他打小就被好强的母妃安排马术课,可能骑的马再小也高过他几个头,他个子小迈不开步,一个不留神就被马蹄踹了个跟头。
此事知道的人甚少,偏偏太子算一个。
皇帝听言哈哈一笑,转头看向林元瑾,向来威严的神态温和许多。
林元瑾身着件浅青色的骑服,发间别金冠,细腕薄背,身形看着便没怎么锻炼过,但好在眉眼澄清,顾盼生辉,举手投足间透着股明媚朝气。
“太子虽常来往于宫室,但自小便天赋异禀,骑射俱佳,从未输于旁人。”说到这里,皇帝的眼中满是感慨与欣慰,像忆起了过去称赞太子青出于蓝的时候。
当真是岁月不饶人,哪怕旁人奉承,他年岁逐渐高了,如今体魄也大不如前。
“朕让太子亲自教你,姑且也算让你师承名家。”皇帝笑着调侃,“莫要辜负朕的好意。”
“儿臣不敢。”林元瑾笑着行礼。
皇帝“嗯”了声:“好了,莫要耽搁,猎场人多,小心莫要伤着,四处走走便好。”
“儿臣遵命。”崔夷玉立刻意会,侧身带着林元瑾朝树林边上的草地走,离狩场和靶场远些,却也在皇帝的视野范围内。
猎场宽敞,随处可见空地。
皇帝属意让这对夫妻独处,自不会让冗余的侍卫和马奴碍眼地跟着他们,崔夷玉便选了个不易藏暗卫的地方。
他精于隐匿,自然知晓哪些地方容易藏身。
等走了些距离,林元瑾抬起袖口遮住嘴唇,轻声问:“父皇方才说的,是太子,还是……”
天赋异禀,骑射俱佳,从未有过败绩。
“是我。”崔夷玉平淡地“嗯”了声,并没有把这当回事,像是早已习惯,等到了位置站定,侧身回看向林元瑾,“上马?”
少年手上拉住缰绳让白马不乱动,矜贵眉眼间透着些淡漠,似是毫不在意功名利禄,望着她的眼瞳都格外澄静。
若非昨夜之戏时见过他不寻常的情态,若非意外……他会一直保持之前那般当一个行杀戮替身之事、才学不菲,却无欲无求的工具。
他的容貌、技艺,思维都会为太子所用。
这是他的职责,也是他的命运。
林元瑾站住,收敛起因接触到他真实经历而升起的惘然,看向比自己还高了大半个头的马背,以及几乎到她胸前的马镫,顿了顿,问道:“直接上?”
林元瑾在现代并没有面对面见过活生生的马,眼前的马直直怼在眼前,她才知道马到底有多高大。
以她的身高,哪怕她高抬腿,没借力也上不去。
“你若在京中马场,马奴会让你踩在他背上。”崔夷玉见她面露踟躇,解释着靠近她,低声说了句“冒犯”,单手环住她的后背,轻描淡写地将她抱了起来。
林元瑾愕然失声,失了重心,只能慌乱地抓住他硬实的肩膀稳住身形,紧张之下难免失力,惯性之下额头与他相抵,短暂地呼吸交错。
“不要看我,看马。”崔夷玉抬起眼,眼眸示意她往马镫上看,右手则托住她的后腰让她借力。
却没想到林元瑾浑身一滞,脖子往上不自在地泛起红。
她能感觉到少年温热的手用力地抵着她脊骨的位置,明明并无旁意,但她腰背那块的软肉怕痒又敏感,一时之间反而更没力气。
崔夷玉感觉到林元瑾过度的紧张,缓声:“莫怕,先上马坐稳。”
林元瑾细小地“嗯”了声,透过崔夷玉脖颈边注意到不远处的人影,似乎注意到了他们的动静,按捺下不适应,前脚先伸进马镫,耳畔一声如夫子训诫般的“踩住”响起,下一刹背后一个推力,她大半身终于压上了马背。
马感觉到背后的重量,原地跺了几下脚。
林元瑾感觉到身下活物的晃动,下意识夹紧腿,手死死抓住马鞍上的铁扶手,浑身紧绷,生怕自己顺着马鞍滑下去。
“脚往前踩,压住。”崔夷玉拉住缰绳,手按在马背上望着林元瑾,“慢慢来,不怕。”
林元瑾僵硬地偏过头,看到崔夷玉一边说着“好孩子”一边摸了摸马的长脸,像是相当熟悉如何与马相处,马在他的牵引下也听话地没再晃悠。
她深呼吸着,撑着坐直了身,陡然感觉到这不同寻常的高度甚至有些晕眩,却还是听着耳旁少年耐心的声音,挪动着腿。
“好……来,挺腰,把腿张开。”
第32章 骑马
“坐正。”
马的听力极好,为防它受到惊吓,崔夷玉尽量放轻声音。
他看到林元瑾虽然坐直了,却因为过于紧张僵住,本想用手去扶她,手伸了一半又停住,反换用马鞭柄抵了抵她的后腰。
林元瑾没注意到崔夷玉的神色变化,只觉腰后一痒,下意识躲避那触感,反倒挺胸收腹,真正坐好了。
随之而来的,是过高再次产生的眩晕感。
重心越低站得越稳,当一个人陡然升高到不熟悉的水平,再加之她踩着的也不是稳固坚实的路面,难免会不安。
来时崔夷玉提点过她,骑马最危险的不是在马上,而是坠马之后被马踩踏而死,亦或是慌乱之下身上被缰绳缠住,被受惊乱跑的马在地上拖拽致死。
林元瑾有心做好,却很难控制住身体对未知本能的恐惧,下意识就会想要去依赖身侧的崔夷玉。
崔夷玉说着“平视前方”,马鞭柄如戒尺般抵住林元瑾的腕骨。
他本想指引林元瑾用力的方向,可下一刹就发现哪怕是鞭柄,对她而言也过于粗砺,直接磨出了红印。
崔夷玉眸光一滞,下意识闪躲了下。
为掩心下的不自在,他将马鞭换下,重新换上手,谨慎地贴住林元瑾的腕骨往上,将她僵硬的手指从铁扶手上解放下来,放到他手里的缰绳上。
林元瑾信任他,知晓她哪怕不小心出了事,也至少有人会给她兜底,所以只认真地看着他摆弄着她的手指。
指尖相触,握住,好似昨日枕边的束缚。
这分明是正经的马术教学,也并没有旁意,林元瑾却很难控制手指碰触时下意识的遐思,心底下意识升起了几分羞愧。
她以前上课从没有这样走神过。
林元瑾看着身侧少年一丝不苟的模样,定了定神。
为了不辜负他的认真,林元瑾逼迫自己专注学习。
刻意避开的视线,短暂的一言不发。
微风拂过两人交错的指尖,好像这般就能消减心中不同寻常的悸动。
“双手三指曲起,向外牵住。”崔夷玉垂眼,骨节分明的手指贴着她的指尖,指引着她绕住缰绳,“再向里翻转,用大拇指抵上,小拇指贴下。”
他很明显不懂如何当师长,更何况是教导一个女孩,动作生涩满是不习惯,尽可能地少触碰到她,举手投足间都好似在抵抗本能。
在崔夷玉又一次手指擦过她掌心的时候,他似是苦恼般蹙了蹙眉。
林元瑾心里一静,紧接着浮现出苦茶的涩味。
她不知喜欢一个人,哪怕是一丁点儿小事都会放大百倍,不断在心里揣测,徒生不安。
“你是不是…不愿意?”林元瑾突兀地开口,望着崔夷玉冷淡的眉眼,有种回到了之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时候。
崔夷玉一停,看到林元瑾迟疑说:“昨日父皇下令之时,你也……”是不愿意的样子。
她睫毛垂落,好似眸光黯淡。
林元瑾不想难为他。
不愿意就……算了。
林元瑾发自心底喜爱且感谢崔夷玉愿意花时间陪着她,教导她,但她不希望这一切都是基于外界强迫的情况下,去压迫他做一件他不愿意、不喜欢做的事。
这样的话,她与太子、皇后又有何异?
“不是。”崔夷玉利落地开口,打断了林元瑾愈来愈沉重的联想,无声地叹了口气,直视着她,“我并无意愿,是此事不合规矩。”
意愿?想法?
这于工具而言是最不该有的,也是最不重要的事物。
崔夷玉一直不理解林元瑾异于常人的体贴和同理心是从何而来,她明明根本不需要考虑到下人的心情,更遑论是一个与器皿无异的替身的心情。
他不是太子。
可是。
“规矩?”林元瑾歪了歪头。
他们二人之间,如今哪还有什么正经规矩。
“正因如此。”崔夷玉缓缓垂下眼,避开了她的视线,眼尾染上浅浅的绯意,极轻地说,“是我怕不经意时力道不合适,再唐突了您。”
向来感情淡薄的人,如今竟升起颓然的自暴自弃。
毕竟昨夜哪怕再不想,也已经过火地冒犯过了。
林元瑾这才意识到他方才身上的拘束是从何而来,不禁红了耳廓,低声“哦”了下。
刚刚心中的辗转消失得无影无踪。
气氛不受控地不自在起来。
两人经过短暂地安静,过一会儿才缓和成若无其事的教学。
只是这下少了几分之前别扭的拘谨。
“捏紧。”崔夷玉指尖点住她的腕骨,示意她用力。
松开握紧重复三次,林元瑾也能熟练地握稳缰绳了。
崔夷玉则拉住另一条牵引绳,慢慢地往前走,让林元瑾双腿夹紧马背,去适应马缓慢走动时的摇晃。
马儿摇晃,林元瑾看着斜前方的草地,偶尔偏过头去看少年高挑的背影,不禁想起了成亲时有些微摇晃的马车。
一人在马上坐着,一人在马前牵着,好似毫不忌讳。
不远处,盛冰莹难得站在人群后侧方,清晰地注意到太子夫妻的动静,脸色也愈发阴沉。
昨日众目睽睽之下,谁人不知她与太子妃起了龃龉,结果当晚就在宴席上受了皇帝不动声色的冷责,失了大脸,父母知晓了之后还骂她心思浅薄。
若是皇帝不闻不问,失脸的就是太子妃!
“她当真得了势便忘了形,如今竟敢让太子殿下亲自给她牵马。”沈清辞轻嗤了声,嘴上讥讽,眼里隐隐透着艳羡。
“看她有没有这个福气一直这般得意。”盛冰莹冷淡地说道。
又不是当了太子妃就能当皇后。
“哪怕只是一时荣宠,那也是拥有过。”前面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就见崔辛夷转过身,看了她们一眼,不以为然地笑着反问,“和你们有什么关系?”
“那也比你这个当不成正妻的手下败将好。”盛冰莹不客气地呛声。
崔辛夷好笑,挑起眉:“那也不是输给被陛下当众驳了面子的你呀,你在叫嚣什么?”
盛冰莹脸色一黑,受不得这口气,看向太子与太子妃的方向,大步走过去。
崔辛夷看着她这般气势汹汹,不以为意,瞥了眼旁边离了盛冰莹就不敢再吱声的沈清辞,又看向太子夫妻的方向。
恰好看到林元瑾一心一意地捏着缰绳,目视前方,而崔夷玉偶有抬头,看似心不在焉,实则偶尔看向林元瑾的目光都格外认真,好似时时关注。
等崔夷玉背过身,林元瑾又装作不经意地小心地看向少年后背。
一来一往,好似未曾互诉衷肠,却又格外矜持的少年伴侣。
落花有情,流水有意。
崔辛夷眼眸怔然若失。
她自诩倾慕太子多年,却从未见过他这般在意过一个人,向来坚定的心竟陡然有了退却之意。
她不敢再多想,只转过身失魂落魄地离开了。
……
等走了一盏茶的时间,林元瑾也逐渐习惯了在马上的感觉。
“想停就往后扯缰绳,想要马走就用脚踹一下它,给它一个讯号。”崔夷玉慢慢说,注意到旁边马晃脑袋的动静,转头看到林元瑾想用力又不敢用力地拉着绳子。
崔夷玉察觉到林元瑾身上新手特有的束手束脚,难得放缓了眉眼:“驭马之术不易,马通人性,你强它弱,你弱它便强。”
“以你的力气,哪怕你用力也伤不到它。”他说着,扶着林元瑾的手肘往下压的同时往后拉。
马感觉到背后的拉力,顺势停下来。
只是林元瑾觉得它是因为崔夷玉才停下来的,和她拉不拉绳子没什么关系。
崔夷玉却反常地没有一下收回手,只静静地直视着林元瑾,道:“人亦一样。”
林元瑾扯着缰绳的手一滞,缓缓侧过眸,这个角度,手中的绳索好似隔空环在他白皙的脖颈上。
她面上带着一如既往的浅笑,眼底却悄无声息地暗下来。
林元瑾当然知晓这个道理,无论哪个时代皆是如此,只是如今身处的环境让这一切变得更血淋淋起来。
弱小意味着死亡。
刚嫁给太子的那些时日,她也曾阴郁难眠,一度想放弃挣扎,可求生欲又时不时会推着她忍受嗟磨。
可她现在想和崔夷玉一起活下来。
她要从太子手中夺走崔夷玉。
独木难支,此事仅靠她一厢情愿是没有用的。
“训马非一日之功。”崔夷玉没再继续,只若无其事地拍了拍马背,看着马尾在空中甩了甩,颇为寻常地说。
林元瑾若有所思地抬起眼,突然注意到不远处盛冰莹直冲冲地朝她们的方向走过来。
她见崔夷玉想收回手,将手中的缰绳环在铁扶手上,伸手拉住了他雪白的腕骨,见他停下回身,俯身倚着马背,翘首近距离看着崔夷玉,眨了眨眼,问道:“你之前教过谁吗?”
两人的距离看着格外近,好似亲昵无间。
“教?”崔夷玉停顿了下,不解地掀起眼,对上林元瑾的视线,平淡的重复中隐约透出习以为常的凉薄,“未曾。”
好似向来平静到寡淡的外皮被掀起一角,隐约能窥见其从未展示与旁人的、晦涩的过去。
他在成为太子暗卫之前,经历的是崔家暗邸里养蛊般的厮杀。
胜者生存,崔夷玉需要的是不断学习技艺,多学一点,活下来的机会就更大一些。
心慈之人在进入暗邸的前几日就已经化为了垫脚的骸骨。
至于太子。
其他皇嗣尚未到学马术之年不说,皇子向来不缺夫子教导,太子本人虽不介意表演兄友弟恭的戏码,但更不愿不留神就背上谋害皇子的罪名。
林元瑾专注地注视着崔夷玉,好似想从他的言语间揣测出什么。
崔夷玉余光一瞥,察觉到盛家女朝他们的方向走近,皱了皱眉:“换个地方说话。”
说罢,他脚尖点地一跃而起,跨坐在了林元瑾身后,将她的手放在扶手上,双臂从她腰边穿过,熟稔地拉过缰绳,随着“驾!”的一声,脚后跟迅速给了马一个力。
马悠闲半天差点原地站着睡着,如今终于来了劲,长啸一声“咯登咯登”大步往前跑了起来。
他们像一时兴起便肆意出游的年少夫妻。
徒留还没行礼,就只看到马蹄后面飞溅起灰尘的盛冰莹站在原地,生着闷气,最终只能转身离开。
秋日的风迎面冲来,混杂着浓郁的青草香。
林元瑾慌张地抓住扶手,被骤然跑起来的马儿颠得没坐稳,只能用力地用膝盖夹紧马背,硬实的马鞍撞得她腿间隐隐作痛。
马跑得很快,偶尔的转弯都给她一股马上要被沿弧线甩下去的强烈感。
遇到难处,才知道连最开始简单地踩稳马镫都无比艰难。
好在之后没再大转弯,持续了一会儿的直线驰骋让林元瑾这个初学者都逐渐习惯起来。
“放松肩膀,往后靠。”耳畔传来少年带喘息的声响。
林元瑾刚想说话就吃了一嘴风,赶紧闭上了唇,低头一看才注意到两侧的手臂像栏杆一样护住了她,但强烈的起伏让她根本没办法放松。
她尝试着僵硬地往后靠,却如同倚在了崔夷玉的怀里。
习武之人稳健,在剧烈运动之时愈发体热,突如其来的身体碰撞让她无所适从,根本没心思去关注旁边转瞬即逝的风景。
起伏的颠弄,身体的碰撞,过度的紧张让林元瑾喘不过气来,里衣紧贴在冒汗的身上变得濡湿。
突如其来的剧烈运动甚至激起了她的晕眩感。
“吁——”崔夷玉带着马跑到了一处湖边,迅速扯住缰绳。
山间清池边常有野兽出没,少有闲游的贵人会冒险来此。
和专门养来供给贵人猎杀的猎物不同,野兽狡黠凶猛,非常人能对付。
马像是还没尽兴,前蹄离地扬了扬,不情愿地转了一圈才停下。
它这一仰,让林元瑾直接整个压到了崔夷玉身上,被他搂着腰扶住依旧两眼无神,只能小口喘着气。
没有人和她说过骑马是一件这么累的事。
为了不被甩下去,林元瑾紧紧夹着马两侧的膝盖发麻,往下的小腿酸痛起来,大腿倒是不痛,倒腿间被颠的力直冲到腰上,再加上保持挺腰的姿势,她只觉得浑身都像是被人打了一顿。
好累。
在强烈疲劳感下,林元瑾暂时没了想动想西的力气,无力地靠着崔夷玉的胸前一言不发。
崔夷玉低头,下巴不经意擦过怀中少女的发顶,垂眸看到了她蔫蔫的模样,怔了怔。
他确实缺乏女子身躯状态的常识,也想过林元瑾体虚,却实在没料到跑了不到百丈她便受不住了。
崔夷玉从腰间取下水袋,取下木塞,扶着她的脖颈对着嘴喂了几口水,轻拍着她的背才让她缓过神来。
林元瑾推开喂唇边的水囊,一下子还坐不直身。
崔夷玉蓦然看到她手心一条条的红印,意识到这是她紧张之下抓着扶手压出来的印记,当即跳下马,想行礼却顾忌有外人察觉,只低头:“属下有罪。”
林元瑾一愣,困惑地看着他:“你有什么罪?”
“我知你看到了盛冰莹她们想要攀谈,顾忌我所以上马带着我跑了一段路…”林元瑾顿了顿,笑起来,“我也没想到跑马这么累,不怪你。”
要知道在现代的时候,骑马对于她是非常遥远的事物。
不光是她学业繁忙,父母管束压迫,哪怕她出人头地有了钱,也不会想到要像电视剧里的主人公那样英姿飒爽地骑马。
现在有了机会,还有喜欢的人亲自教她,以为能双人共骑,飒沓如流星,结果却发现骑一会儿马就能累到她大喘气。
但林元瑾并没有所谓幻想破灭的感觉,相反的,巨大的疲累感反而激起了她的好奇心。
“虽然很危险也很累,但我很开心。”林元瑾额间还有汗滴,面上却扬起明媚的笑容,用相当直白的形容来表述她的欢喜。
刺激到会让肾上腺素提升,带来的冲击感是一般的事物给不了她的。
蔚蓝的天空,一望无垠的山林与草面,空中肆意的香风迎面扑来,指尖弥漫着自由的气息。
这是她自打穿越而来,第一次真切体会到的,没有压迫与凝视的、短暂的无拘无束感。
崔夷玉注意到林元瑾的认真,这才歇了请罪的心。
“你或许知晓,我在林家并不受宠。”林元瑾抬起眼,状似轻松地开口,“长姊聪颖得体,八面玲珑,诗词刺绣无一不通,所有人都喜欢她。”
市侩的林父,好面子的林母,一心地位的祖母,所有人都关注着更能在联姻上帮上忙的林琟音。
相比之下,只会听话,样样不掐尖的林元瑾是那么不起眼。
但其实很多时候林元瑾不是做不好,而是她察觉到了极爱受集宠爱与瞩目于一身的林琟音对她的恶意。
那是一种年少之人毫无畏惧的、最纯粹的恶。
“可能在旁人眼里懦弱无能。”林元瑾笑了笑,“但对我来说,仅仅是为了活着已经很努力了。”
但回避并不能解决问题。
恶意仍然降临到了她身上。
崔夷玉提醒得对,你强他弱,报应不爽。
她还有话想问他。
“你我本无渊源,今日如此也是偶然。”林元瑾脸上好似轻松地笑着,手却拘谨地放在背后,放轻声音,垂下眼说,“我似乎并没有探听你过去的资格。”
她擅长逃避,不够强大到与旁人争锋,又不够勇敢。
崔夷玉陷入了沉默,只定定地看着她。
资格?林元瑾为何会这样想?
她是太子妃,他是暗卫,两人天差地别。过去于崔夷玉而言不过是一张纸便可写尽的琐事,只要她想,一声令下他不会不从。
但林元瑾的思维方式向来与旁人不同。
崔夷玉并未愚昧之人,这般久了,多少能揣测到她的想法。
“我的过去不足为外人道,不代表不能说。”
少年思忖着回话,抬首露出精致的下颌,漆眸若夜,认真地回望着她说。
“想了解我的过去无需条件,但迄今为止,只有您能一眼辨出我与太子的不同。”
“这于您而言,是否足以为‘资格’?”
第33章 刺客
秋风徐徐,虫鸣凄切。
稀疏的落叶顺着风翩飞,宛若疲倦之蝶。
林元瑾手握缰绳,从马上俯望着眼前的少年,神色怔然中竟有几丝无措。
“我之前一直在思索,您究竟是如何发现的?”少年掀起眸,如鞭的细辫被风拂起,眼眸难得地透出纯然的困惑,甚至有些自我怀疑,“是我哪里扮得不好吗?”
对她而言的稀疏平常,对崔夷玉而言可并不寻常。
可除了林元瑾,再无第二人能看出他与太子的不同。
“应当不是你扮得不好,只是于我而言,”林元瑾顿了顿,陷入了思索,“不一样的地方挺多的。”
无论是气质还是作风,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东西就不一样。
但如果要说差别最大的——
“眼神。”林元瑾睫毛一颤,抿起唇笑起来,无比认真地看着崔夷玉,“你看我的眼神和他不一样。”
崔夷玉的感情相较常人而言过于淡薄,好似水池里只滴了几滴墨,常人难以分辨出来,更遑论先认识太子、后见到他的旁人。
“初次遇到的时候,你把我当做一个无关的任务目标,平淡、疏远且尊重,进了府之后,看着我的眼神多了些下意识的回护。”
太子看着她的眼神是自上而下的审视,缺乏尊重不说,还带着想操控她的强势。
以至于林元瑾像是乍然落入巢穴,下意识寻求着之前遇险时得到过的庇佑。
林元瑾下意识在寻找他的存在。
崔夷玉眉头一蹙,下意识想说些什么。
他喉口稍涩,只看着林元瑾眼中似缀满星子,透着他不曾见识过、也不该见过的光华。
林元瑾愈是明丽,柔软,就愈该与他保持距离。
他们之间隔着的不止是身份,还有一条无比宽阔的银河。
但崔夷玉只是无比耐心地望着林元瑾,看着她小声笑着说起那些她观察到的“曾经”,像是清点着怀她中的花束,最终什么都没说。
“你呢?”林元瑾说完,接过崔夷玉递过来的水袋喝了一口,才想起崔夷玉从方才开始就一直在沉默地听她说。
“我自有意识起便在崔氏暗邸受教。”崔夷玉缓缓开口,搜索着过去那浅薄的记忆,平淡地简述,“活下来的人才能成为崔氏的暗卫,为此我们自小便经过各种训练。”
林元瑾:“训练?”
“夜视,辨位,服毒,耐刑……”崔夷玉随意说了几个,眼见深入就要变得血腥,便若无其事地打住,“等在与‘同窗’的厮杀中活下来,再从中择人认字算数。”
当然,也仅次于次。
暗卫本身不需要、也不能拥有过多的学问,需要的是太子替身。
“我自五岁那年被皇后挑中成为太子替身,之后便学太子所学,仿太子所行。无需我时,我便在暗邸练武。”
为了模仿太子,他被囚于牢笼之中如蛇一般蜕过皮,又因为过强的锻炼导致他体格明显别于太子,崔家喂他服用抑制生长的毒,又在夜间用绳索绑缚他的躯体。
毒药在保持崔夷玉躯体的同时,毁掉了他正常生长的可能性,也意味着他这个替身只会存在于太子称帝前、也就是最危险的时期。
不过本来暗卫也是用过即废的刀子,所以明码的时限对他而言也并不重要。
这些他都不会说。
不是不能告诉林元瑾,而是觉得她会因为这些不重要的事而难过。
“之前你救我时,我曾看见过你背上的伤。”林元瑾轻声问,声音透着些低落。
崔夷玉说得轻描淡写,她却还是能察觉其中的血淋淋。
没有人能和另一个人达到几乎高相似度,哪怕基因帮他走了一大段路,他也一定也付出了她难以相信的痛苦。
“世家最不缺的便是伤药。”崔夷玉摇了摇头,表面自己无事,却还是看到林元瑾垂下的眼睑时补充了句,“我身体强健,哪怕是伤口也好得快些。”
林元瑾听着只觉得更糟心了,想侧过身,却没想到因为太过不习惯挺腰跨坐,腰上突然传出了令人耳酸的“卡”的骨声。
她其实早该下马的,而不是无知觉地坐在马上让本就酸痛的身体苦苦支撑。
林元瑾艰难地曲起腿,和扳把手似的侧过来,就看到崔夷玉自然地朝她伸出了双臂。
好像她随时可以放下心,不会受到半分伤。
林元瑾顺势跳下,转瞬便落到了少年的怀里,若不是此时穿的骑装,只怕裙摆要如花朵绽放。
近在咫尺的衣襟口散发着浅淡的熏香,隐约有些清晨的皂胰味。
崔夷玉刚把她放到地上,没成想她脚跟刚接触到地面,本就僵硬的双腿就像失了力,膝盖一软,迳直往地上跌去。
林元瑾睁大了眼,显然没想到身体不太受控,但看着草地松软也不至于如何,便也没伸手。
没成想崔夷玉眼眸一动,利落地环住她的腰,手臂一弯,将她横抱在了怀里:“等会回去便侧坐吧。”
林元瑾捏了捏酸胀到有些内扣的小腿,默默地点了点头。
崔夷玉抱着她往旁边的树荫下走,屈起膝将她放下,耳畔蓦然传来另一处马蹄声,刚准备转过头查看,脖颈突然被环住往下拉。
他睁大了眼,瞳孔异样的缩小,却仍是毫无抵抗地被拉着往地上压去,手堪堪撑在林元瑾的腰侧,就看她慌乱地抱着他躲到了树后。
树干为他们开辟出躲避的空间,偌高的草丛遮蔽了他们的影子。
崔夷玉曲起的膝盖抵在林元瑾酸软的腿间,与额头与她相隔不到三寸,发热的呼吸相触,好似能透过热意听到对方的心跳。
或者说,他敏锐的耳力真的听得到。
“…嘘。”林元瑾小心地比了个安静的手势,眉眼间透着为难,“是崔辛夷。”
她对崔辛夷的心情十分复杂,一方面不希望对方踏入太子火坑,一方面又觉得对方可能并没有选择的余地。
既如此,林元瑾不会再阻止她,可也不愿让她错认了崔夷玉,再凭空伤心。
崔夷玉余光看见崔辛夷下马,在他们拴着的马旁边绕了绕,四处张望,没见到人颇为失落。
他确实不愿与崔辛夷有过多的交流。
知晓崔辛夷与太子的过往是一回事,但他若虚与委蛇不当,干扰崔氏计划又是另一回事。
眼见崔辛夷见四下无人,朝水池边走来,似是准备休憩片刻。
林元瑾紧张地抓住身上少年的腰,又将他往自己身前拽了拽,两人身形都偏纤瘦,只要贴得够近,茂盛的草丛就足以掩盖他们的踪迹。
两人前胸相贴,他抑制住喉口的闷声,抬眼就可看到林元瑾的担心,反倒驱散了他心下的局促。
一切躲避都不过是因为他见不得光的身份。
因为他是暗卫,是太子替身,所以连私自相处都要担惊受怕,无一时能安宁。
崔辛夷并没有在附近逗留多久,骑马离开了。
林元瑾悬着的心落下,转头看向崔夷玉,却恰好见他平淡地站起身,如若无事地走到池边蹲下,任由清冽的池水滑过他的指尖,清洗掉指缝间的泥渍和杂草。
“时辰不早了,我们也回去吧。”
林元瑾看着少年弯身的背影,突然生出了些难言的迷惘,在崔夷玉站直转身的时候上前几步,用力地抓住了他的手腕。
“太子妃?”崔夷玉困惑地开口,只微垂的眼眸浮着不易察觉的自厌。
“……”
林元瑾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脑子里转了好几轮,最终又什么都没说出来。
除非太子死了,皇后也死了,否则她的愿望就永远不可能成真。
崔夷玉看到她曲起的腿,转身朝她伸出手想要抱起她。
“如果,我是说如果。”林元瑾握着他的漂亮的腕骨,有些磕磕绊绊地问,“能回到过去,回到悬崖下救我的时候……”
“你会愿意带着我离开京城吗?”
崔夷玉抱着她的手臂一滞,怔然的眼眸中透出不可置信,好似听到了荒谬之言,大脑竟然放空一刹。
“你……”他开口,“是太子妃。”
可那时候她还不是。
但林元瑾没有反驳,只是笑了笑,全当一个玩笑过去了,再没别的试探。
日头渐盛。
崔夷玉将林元瑾侧身放在身前,骑着已经吃完果子的马往回一路小跑。
侧身愈发坐不稳,林元瑾只安静地靠在崔夷玉,又不愿给他过多的压力,另一只手死死抓着扶手。
一路无话。
没过多久就回到了营地附近,皇帝正坐于马上,和其他臣子边叙话边散步。
打猎之人走得远,如今已看不见身影,只不远处有着结伴散步的女眷,像是赏秋日之景。
侍卫们面不改色地守在皇帝身侧。
崔夷玉将绑在林元瑾腰上的绳子松开,眼眸蓦然一闪,余光朝不远处树林阴翳之处看去,放下扶着她左侧腰的手,缓缓往马后挂着的箭筒摸去。
他的动作悄无声息,看起来毫不起眼。
说时迟那时快!
数点寒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破了空气,从茂盛的叶影中直直袭向了皇帝。
速度太快,肉眼几乎难以辨认,大多人都只看到了那点光亮还未曾反应过来是何物。
“护驾!护驾!”
最机警的护卫最先护在皇帝身侧,用手中的长枪挡住了大部分的箭矢。
但也只是大部分。
在看点林间银光的刹那,崔夷玉左手一翻转,手中的箭矢如有瞄准,以惊人的准头和速度笔直疾驰向在其他箭矢护佑下、破空要致皇帝与死地的那支箭。
两道箭矢在距离皇帝不到一尺的距离相撞,箭矢被冲破的炸裂“卡嚓”声迅速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
“陛下?!”
皇帝只觉得脖子一凉。
身下的马猛然高哮,前蹄焦躁地跺起,皇帝本就因为突如其来的刺杀而走神,如今愈发烦躁。
崔夷玉屈膝,脚尖在马背上一点,一边在高空中跃起,右手的箭如梨花般迅速掷向了树林中。
等他落地,恰好落在皇帝身前,闷哼着声用肩膀为皇帝挡下了一箭,转身落在地上,扯住了马的缰绳,将它强硬地安抚下来。
“符仪!”皇帝紧盯着崔夷玉,担忧地开口。
“儿臣无恙。”崔夷玉皱着眉快速拔出箭,丢在一边,感觉到眼前隐有晕眩,心下反倒放心了些。
箭上有毒,幸好是他中了箭。
周围人彻底反应过来,不免慌张,却也都围绕在皇帝身侧。
“有刺客!”
奈何秋狩之时,武官大多在四方狩猎,如今留守在营地附近的侍卫并不算多,树林又过于茂盛。
在繁多遮挡之下,无法让皇帝身侧之人前去围剿,剩余的侍卫只是呈弧线直直逼向方才射出箭矢之地。
刺客收起弓箭,只是目眦欲裂地看着皇帝,被恶心般的地瞥了眼皇帝身前那诡异的少年,中了毒箭居然和没事人一样,“啧”了声,丢弃下无用的东西。
“狗皇帝养的那是个什么稀罕玩意儿?!”
他们提前许久探索地形,又在此处扎守了数日,不稀在数次巡逻之时潜入水中躲避,好不容易等到了这个兵散人少,戒备心弱的时机。
却没想到,功亏一篑!
然他们既已身处险境,就从未想过撤退的选择,不光不退,反倒拿起手中的武器,反袭向士兵,兵戈相向起来。
金属碰撞发出尖锐的嗡鸣,向死而来的反扑打斗瞬间骇住了侍卫们。
不过试探几个来回,刺客就发现眼前侍卫并未上过真正的战场,发现有希望,顿时气势更甚。
崔夷玉看情形不对,刺客体格强壮,再这般僵持下去战线要压到皇帝面前,届时更难处理。
他一把抢过旁边侍卫背后的弓箭,迅速拉满弓弦,握住弓把的手扯出了青筋,后背紧绷,眼神却淡漠不变,只盯着刺客打首之人。
破弦之箭划开空气竟发出了嗡的弹空之声。
崔夷玉没管这箭到底射没射中,只夺过长枪,在皇帝的震惊声中如枭似鹰,利索地冲向刺客。
“殿下?!”打到几乎败退的侍卫眼见旁边出现的少年身影,瞪大了眼。
“殿下?”刺客眉头一挑,荒谬地开口,露出了浸满血液的牙齿,“你竟是皇子?!”
崔夷玉没理会开口的刺客,只平静着眉眼,手中的长枪愈打愈狠,次次朝着死穴冲去,溅射出的血花落在他颊上,分明唇红齿白,却狠戾得令人心惊。
他不像战场上的将士,更不似金尊玉贵的幌子,反倒像潜在阴影中的杀手。
只他加入之后,气势竟出奇的一振,挽回了之前的败势。
战况焦灼起来。
林元瑾眼见场面一发不可收拾,紧紧扯住缰绳,深呼吸着将它往左边人群后引。
她不想惹上麻烦,更不想添麻烦。
林元瑾的马术只能用七窍通了八窍来形容,但好在马本身脾气好,哪怕不把她当回事也照样走动了几步。
刚在她松了一口气的时候,人群后的女眷有些骚动,一道过于清晰的呼声传来。
“太子妃!小心!”
林元瑾瞳仁一扩,侧目只能看见人群中林琟音表面惊惶,眼里却透着讥讽,下一瞬腰上缠住了一条带刺的铁索,一股强硬的蛮力将她直接扯下马,拽到了手中死死掐住。
她喉咙被卡住,痛苦中发出咕噜声,呼吸不畅,直至眼前发白,手艰难地扒着锢在脖颈上的手。
“停手!听到没有!”
一声怒吼震开,直让双方都暂停下了攻势。
崔夷玉已逼近敌方心口的长枪顿住,红得发黑的枪尖缓缓滴着血,对上刺客嚣张的脸,空洞的表情一凝。
“太子妃就在我手中里,你们若不退……”
刺客拎着林元瑾,身上满是血腥气,双眼早已杀红,呲牙笑着,手中的刀在她脖颈上轻松拉出一条血线,恶狠狠地看着崔夷玉威胁道。
“我就让她死在这里。”
第34章 打赌
“退后!”
刺客浑身戾气,呼吸粗重,在高度紧张下面上的肌肉偶有抽搐,左手掐着林元瑾的脖颈,右手拿着刀直指着对面玄袍的少年。
血渍溅在少年皎白的额上,汇聚成滴顺着重力滑下,落到他纤长的睫毛上,颤了颤,坠到了衣口。
他外表光鲜亮丽,下手狠厉却不似宫中养尊处优的皇子,鲜血溅了他一身,玄色不显污秽,但猩红的液体滑过织金的纹路格外清晰。
少年不光不在意,甚至好像习惯于这般刀口舔血的生活,转了转手中的长枪,漆黑的眼瞳没有分毫惧怕,只有习惯于杀戮的平淡与麻木。
这样的人,怎么会是皇子呢?
“孤不动,你放开她。”崔夷玉望了林元瑾一眼,克制地收回了视线,示意周身受了大大小小伤口的侍卫,开口,“后退。”
侍卫们沉默着,一步一步缓缓向后退。
刺客见原本紧紧的包围圈逐渐松开,目光仍然警惕,似生怕反扑的凶兽,拿着刀的手动了动,示意同伴也向后挪。
“不许追。”他死死盯着崔夷玉,仍旧勒着林元瑾一步一步往后退,浑身紧绷如扯紧的长弓,“否则我就杀了她。”
林元瑾被拖着艰难地挪动,鼻尖满是浓重的腥气与药味,脖颈上的淤痕青紫色中渗着血印,看着触目惊心。
皇帝看着他们的目光多了些迟疑,见到伤口犹有不忍。
可相比起一个太子妃的危险,他更想将能穿过皇家防卫,潜伏在此的刺客赶尽杀绝。
世上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这一次失败就还会有下一次。
但太子妃惨遭劫持,他身为皇帝若毫无作为,定会遭人非议,让皇室蒙羞。
崔夷玉垂着眼眸,同样想到了这一点,侧身望着马上神色晦暗不定的皇帝,给了他一个镇定的目光,表面接下来的一切事故由他来承担。
他回过身来时,朝着旁边的侍卫使了个眼色,这才看向刺客。
“孤可以放你们走,但你要先放开太子妃。”崔夷玉拦住其他人,孤身向前。
刺客可没错过他们的眼神官司,嗤笑了一声,声音嘶哑,斩钉截铁:“不可能。”
崔夷玉:“你想如何?”
“我不是在和你们谈判。”刺客不客气地说,目光却从崔夷玉又挪到皇帝脸上,嗤笑了声,“我们走之前,我是不会放过她的。”
他可不傻,这些人装得这么冠冕堂皇,可不见得真有这么在乎手上这个小丫头的性命。
崔夷玉闭了闭眼,没有丝毫被激怒的意思,只是定定地看着他:“孤放了你们,不要伤害她。”
不管是为了太子妃的性命,还是为了保护在众臣面前皇室的尊严,众目睽睽之下都别无选择。
他抬起长枪,拦在了其他人面前,示意他的退让。
午后的风分明燥热,此时掺着浓重的锈气竟凉得彻骨。
刺客没再说话,只是沉沉地看了崔夷玉一眼,拎着林元瑾步伐迅捷如影,快速追向林中先行撤离的同伴。
没过几刹,崔夷玉就抬起眼,拿着长枪提起脚步,却被后方的一声“太子!”唤住,不由得回头看向马上神色严峻的皇帝。
皇帝眼底情绪杂陈,看着崔夷玉血迹斑驳的面庞竟有些陌生,但还是开口:“太子妃……”
她这一次被掳走重则失去性命,轻则名誉尽毁。
虽然这般说起来格外不地道,但事实如此。
正如刺客所想,一个太子妃并没有那么重要,没有这一个还会有下一个。
“父皇。”崔夷玉隔空望着皇帝,淡薄的脸上浮起几分温情,轻声开口,“皇子没了一个,也还会有下一个。”
没了太子,还会有二皇子。
更何况他不是太子,没了他,正经的太子还在京城里藏着呢。
崔夷玉管不了之后崔氏和太子准备如何解释,但他哪怕失去性命,也不可能放着被掳走的太子妃不管。
“儿臣会帮父皇报仇,杀了刺客。”
说罢,他没再耽搁分毫,头也不回地冲进了树林之中,眨个眼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徒留皇帝怔在原地,放在缰绳上的手竟失去了知觉。
很快,皇帝心中浮起一股强烈的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不安感,命令道:“来人,跟着太子,护住他!”
“别让他做傻事!”
皇帝分明知晓太子并不是这般用情至深到无私的人,但刚刚那刹那的震撼让他完全失了分寸,只有心头萦绕不散的焦急。
他虽不满暂时放走了刺客,但也知道这是无奈之举,如今不敢去赌万一,方才以身作盾为他挡下箭的太子会不会紧随太子妃而去。
很快,剩下的侍卫整队,整齐地朝崔夷玉方才奔去的方向而去。
皇帝虽未曾分辨出太子和崔夷玉,但看人的眼光却仍然很准,担心不无道理。
崔夷玉不是去赴死,但他要救太子妃的心无异于此。
四下无人,他不再拘泥于太子寻常仅能表露出的能力,脚尖在树枝间借力,疾驰之下身形缥缈如山中魑魅,幽暗得看不清踪影。
刺客前往的方向是一处山崖,崖间挂着两道破旧到不堪使用的绳索,常人难以通过。
常年锻炼的身躯骤然拔高使用阈值,心跳的速度快得异常,好似在鼓膜边上擂鼓,他眼眶红如渗血,每一次呼吸都如吞噬冷冽寒风,胸肺犹如撕裂。
快一点,再快一点!
林中惊起飞鸟,带着尖锐的鸣叫声冲向天空。
另一处。
林元瑾被擒着她的刺客粗暴地甩在地上,一边扶着喉咙上微凹的红印一边咳嗽着。
身后是深不见底的悬崖,在萧萧肃肃的风中,山间冰冷的铁链不断摇晃,好似随时会断裂。
“怎么处理她?”旁边的人问。
为首的刺客看着逐渐开始渡崖的同伴,侧目看向林元瑾,语气冰凉:“杀不了狗皇帝,总不能一无所获。”
彻骨的杀意如长针刺过胸膛。
林元瑾双目失神地看着眼前想要残害她的刺客们,却并没有摆出他们自以为会看到的惊惧与痛哭流涕。
“你觉得太子会来救你吗?”刺客凉凉地说,说完自己都觉得可笑。
但方才的恶战那和怪物似的太子确实让他们吃了不少苦头。
林元瑾哪怕面临死境,听到这话都缓缓地抬起眼,竟觉得十足好笑,弯起眉眼笑起来,苍白脸上透出病态的绯色:“太子?”
言语里满是讥讽。
那不是太子,那是她的心上人。
太子怎么会想救她呢。
林元瑾望着一望无际的天空,突然想到了 “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的老话。
主动害人的都活得好好的。
她不光没能帮过去贴身照料她的嬷嬷与婢女报仇,今天还再一次因罪魁祸首落到了如今的境地,有些办法明明看起来很蠢,但在特定时刻就是出奇的有效。
只要她死了,事后其他人都会帮着掩盖过去。
林元瑾看着隐有潮雾迷茫的山崖,晕眩感浮上头顶,好像还能回想起当初坠崖时的失重感。
刺客俯视着林元瑾,眼见同伴们都逐渐安全地跨过悬崖,听到树林间不同寻常的风声,心中突然升起一个想法,玩味地开口:“要打个赌吗?”
他说着,粗鲁地扯着林元瑾的领口,将她从地上拽起,压到了悬崖最边缘上。
林元瑾被扯得险些踉跄,看着崖边的泥石子落下去,转眼就没了踪影,心肺几乎停滞。
刺客轻飘飘地说,转头看向愈发靠近的身影,咧开嘴角,“就赌,他敢不敢救你。”
刺客眼里带着发泄恶气的爽快,盯着从阴翳中冲出的少年,毫不犹豫地抬起手,用力地将林元瑾推下了悬崖。
刺客看到那少年脸庞苍白如雪,瞳孔骤缩,澄黑的眸子甚至都没看他半眼,整个人如离弦之箭,没有刹那的犹豫,迳直冲下了悬崖。
“林元瑾——!”
少年撕裂的呼喊穿透了冷风,惊起的林中飞鸟扑扇着飞行高空。
刹那的失重如此熟悉。
林元瑾犹如断线的纸鸢,从无风的高处坠落,听到呼唤声时心中一空,仰视着天空时想得也不是他来了,而是希望他能帮她报仇雪恨。
她怕痛,怕苦,守着她单薄的自尊和道德感不愿害人,却不断受旁人所害。
听说从高空中坠落的一瞬是不会死的,是会先感受到骨骼碎裂,脏腑被骨头插破,鲜血不止,最终在绝望与痛苦中死去。
如此高的悬崖,也不知痛苦的时间能不能短一点。
但夺走林元瑾坠落的思绪的不是疼痛,而是从陡然覆盖住她眼前光亮的阴影。
林元瑾愕然地抬起眼,在庞大的荒谬与难以置信中,穿过透着光的空气看到了少年轻如惊鸿又一往无前的身影。
他疯了?
他疯了吗?!
林元瑾震撼之时并没有半分的喜悦,只有更浓重的难受,崩溃之下失态地喊出了声。
崔夷玉借力冲向她,没理会她的声响,亦或是在生死关头的高度集中之下,大脑根本没有余力去处理任何讯息。
终于,在几个须臾之后他抓住了林元瑾的手臂,额间还冒着冷汗,在坠落的十万火急之下,先从袖口扯出绳索,套在了山壁突出的石块上。
但在巨大的冲击之下,石块显然承受不了两人的重量,很快就歪斜着碎裂开来。
崔夷玉见一计不行,又从怀中找出一把尖锐又扎实的刃棍,其尖锋利,把柄扎实,狠狠地往峭壁上扎进去。
坠落的冲力仿佛扯着他们往万丈深渊而去,在磨出了足足半丈的深痕之时,他们终于停在了峭壁的中央。
石子滚落,落入依稀可以看见的崖底。
凉风刺骨,崔夷玉艰难地扯着林元瑾往峭壁边将将可以立足的孤松边拉。
林元瑾颤抖着,一手扶住峭壁边的凸起,一边扶着横亘在旁的松木,眼睛根本不敢往下看,只怕本就发软的腿直接失力,完全不能控制。
但仅仅是余光瞥到的景象,就足以让人眼前发黑。
“你不该来救我。”她喘息都在发抖,说出来的话都模糊不清,“我死就死了,你还可以……”
“我死就死了。”崔夷玉忍耐着身上撕裂般的痛楚,喉口干涩得喑哑,却重复了林元瑾的话,“太子妃,你还可以活下去。”
林元瑾看着他充斥着血丝的眼瞳,玄色的衣衫上不知染了多少猩红,白净的脸上如今也有数条血痕,张了张口,呼出了一口白雾,闭上眼,任由热意充斥着眼眶,声音满是哽咽。
“我之后,还会有别的太子妃。”
他不用救她的,真的。
崔夷玉看着林元瑾哭得不成样子,泪水滚落脸颊,向来漂亮的脸上如被水浸泡之后泛着红。
他抬起手,看着自己的手一顿,将脏了的手指在袖口里侧蹭了蹭,抬手用指节擦了擦林元瑾眼下的泪珠。
在林元瑾哭得已经看不清眼前的一切时,少年不再有往日的掩饰,漆眸如有点星,无比专注地看着她,轻轻地说。
“我只救你一个太子妃。”
“你会活下去,我保证。”
第35章 坠崖
寒风瑟瑟,空谷幽静。
刺客惊愕地看着已经看不见人影的悬崖,满脸匪夷所思,分明是眼睁睁看到的现实,却只觉得荒谬得像假象。
太子…?
狗皇帝怎么养的太子?
哪家太子头都不抬,追着太子妃往悬崖下面跳啊!
“头儿?”对面的人开口提醒,树林间隐有数个脚步声,明显是侍卫追上来了。
刺客转了转头看向背后,又看了看悬崖,心下一定,脸上露出可怖的神色,命令:“一般人撤离,另一半随我下崖底。”
“杀不了皇帝,也要带着太子和太子妃的骸骨回去覆命。”
他们行动飞速,眨眼便没了踪影。
没过多久。
侍卫们紧追而来,看到的已是空无一人的悬崖口。
为首之人蹲在悬崖边看到地上凌乱的脚印,转头看到旁边干净得令人心悸的土地,只觉胆战心惊。
他们不敢,却又不得不得出太子很可能跳下了悬崖的事实。
他神色惊疑,却还是镇定下神,抬手点了两个人回去禀报,自己则带着人匆匆走其他路下山,去崖底寻找人……或者尸首。
等消息传回营地之时,已过了好一会儿。
皇帝遇刺一事过于严峻,停下了所有狩猎之事。
所有人归帐休憩,原本在外的武将们归来,个个高度警惕起来,一时之间处处是巡逻的卫兵,好似连只虫子都飞不进去。
官员们几乎都集中在皇帝的帐中。
气氛凝固如冰,死寂中沉下强烈的压抑感。
皇帝坐在上首,听到传来太子与太子妃许是双双坠崖的消息,本就沉重的脸色顿时一白。
“陛下!”“陛下!”
站于他身侧后的李公公当即上前扶住了皇帝,担忧地唤道。
“朕无事。”皇帝扶住头,向来不透情绪的眼里竟带着些沧桑与悲凉,“传朕的旨意,派人下去找,活要见人……”他闭了闭眼,手撑在桌案上,“死要见尸。”
“遵旨。”方才被点名的两位武将接旨,接着转身退下清点兵数。
“父皇注意龙体,切莫忧思过度。”二皇子向前一步,拱手开口,“皇兄身手不凡,也并非鲁直之人,想必吉人自有天相。”
皇帝没搭理他,只皱着眉,满脑子想着与太子相处的时日,再看着眼前乌泱泱一行人压着,心气愈发不顺,挥了挥手:“都退下吧。”
太子遇险,官员们更不敢触怒龙颜,道了声“是”便安静退下了。
帐篷中终于空了许多,凉风缓缓拂进来,却吹不散人的愁绪。
“朕是对太子寄予厚望,望他有心有情。”皇帝开口,有些失神,“但朕不是要他不顾性命啊!”
青年丧妻,老来又要丧子,皇帝如今竟也要尝这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滋味。
他是太子啊!距离皇位也就一步之遥,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刺客抓不到就日后再想办法抓,太子妃没了就再找一个。
他都是太子了!
权柄势力,荣华富贵都拉不住他吗?怎么就坠崖了?
皇帝不是不知道太子身手,哪怕没杀成刺客,也不会被掣肘到掉下悬崖,所以最有可能、也最让人无法接受的,就是他自己跳崖了。
案边的香燃尽了一根又一根。
耀日西沉,暮夜将临。
过得越久,皇帝的心就越沉,崔夷玉以身救他,又转身孤身前往寻太子妃的画面在脑海一遍遍重复。
经过通传,一个小公公捧着漆盒,盒子上盛放着一只箭矢走进帐来:“陛下。”
箭尖的血早已干透,箭柄上纹有奇特的兽纹,赫然就是白日里刺客朝皇帝射出的箭矢。
“经太医查看,这箭上有毒。”小公公低头,额侧都是汗水,小心翼翼地说,“常人沾之,两时辰开始咳嗽吐血,六小时瘫痪在床抽搐不止,不出十二个时辰便会气绝身亡。”
漫长的死寂。
“…退下吧。”皇帝低声摆了摆手,像是没了力气。
白日时,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只有崔夷玉第一个挡在他面前,面不改色地将插在肩上的箭矢拔掉,因他过快的反应速度,皇帝有一瞬还怀疑过他。
如今最后一丝怀疑也消失了。
能在离开时说出他不止一个皇子的人,怎会是贪恋权势的自私自利之人呢。
“若他能归来,过去那些错事……朕便既往不咎了。”皇帝喃喃,手撑着按着头,向来挺拔的肩背竟有些佝偻。
漫漫长夜,不知有几个人能安眠。
至少林家也没有。
林家的帐篷外难得地驱散了侍奉的婢子,帐篷里灯光亮堂。
“啪!”
一声重响清脆地炸开,接着便是一个人被甩到一边跌倒的“咚”声,可见这一掌有多重。
“夫——”
“一边儿去!”林父粗暴地推开抱住自己手臂,眼眶通红、满脸哀求的林夫人,颤抖着手指着地上的林琟音,目眦欲裂,“你真是疯了。”
“先时陛下因你爬床之事在朝堂上暗里指摘我,那段时日我连上下朝都不敢多留,免得听旁人指点我林家家教不严!”
“当初我是怎么和你说的?你又是怎么和我保证的!”
林母眼眶通红,像是已经哭过了几回,仍是求情:“元瑾已经遇了害,如今我只剩琟音了,哪怕她错了,你也莫要再打骂她了。”
林琟音用手贴着自己逐渐肿起来的脸,慢慢抬头,看着暴怒得恨不得打杀她的林父,竟讥讽地扬起了笑容:“‘女儿和林家同心同德,入了太子府之后克己守礼,绝不生事。’”
“那你做到了吗?!”林父见林琟音一副完全没悔改的样子,只觉得呼吸不畅,呵斥道,“你今日当众在刺客面前唤她,谁没听到?”
“在场的哪个不是人精,你的这点腌臜心思,是何居心都看得一清二楚!”
“那又怎么样?”
“我和林家荣辱一体,又不是和林元瑾荣辱一体。”林琟音眼里浮现出明显的恨意,“你们如今都向着她,根本不管我的死活,我不为我自己筹谋,也要为我肚子里的孩子筹谋!”
这话刚落下,如有一声惊雷劈中了几人。
帐篷内几人的呼吸都乱了,只有无尽的慌张。
帐外一个年迈的身影顿住,放下了手,双眼阴沉,无声地听着里面的声音。
“孩子……?”林父的脸部肌肉不受控地抽搐了几下,不可思议地看向了林琟音的肚子,下意识放轻了声音,“太子的?”
林琟音无声地点头。
“婚前失贞还怀孕?!”林母大受打击,眼里落下了泪,“琟音,你糊涂啊!”
“糊涂的是你们!”林琟音扶住还毫无迹象的肚子,眼里透着疯狂,“只要我能早日进府,这孩子就能瞒住,届时他就是太子的长子!”
哪怕保不住,他也有别的用处。
“只要林元瑾死了,我就还是太子妃嫡亲长姊,哪怕为了名声他们也不敢慢怠我。”林琟音慢慢地说。
“太子如今坠崖,行踪不明。”林父盯着她,开口。
他想得没有林琟音那么简单。
林家不可能和崔氏相比不说,没了太子妃,一个遭到皇帝厌恶的林家女想母凭子贵,可并不是简单的事,况且如今太子生死不明。
周玠若死了,太子的名号只怕就要换人了!
“什么?”林琟音猛地抬头,“太子坠崖?他不是跟着……”
她声音陡然消失,满脸写着荒唐,像是发生了极其难以理解的事。
“你肚子的事瞒好了,等太子的消息传来了再说吧。”林父只觉得头疼欲裂,摆了摆手,转身离开了。
帐篷侧边昏暗无光,他走出去,便也没看到阴影处杵立的、面无表情的张嬷嬷。
她凉凉地瞥了旁边帐篷上映处的人影,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去了。
天空昏暗,今夜无月。
沉沉的云如众人的心绪,透不过气。
悬崖下亦然。
坠崖的两人并没有在山腰停留多久,不过缓了几口气,就由崔夷玉小心地搂着林元瑾往下挪。
但不管他再如何小心,身体还是在不断的碰撞下达到极限。
崔夷玉浑身被汗浸得透湿,眼里滑入汗滴之后疼得发涩,能撑到现在全靠堪称恐怖的毅力。
他没有放弃,也不会放弃。
林元瑾知晓自己劝不动崔夷玉之后,就没再敢说话耗费他的力气,只是用已伤痕累累的手抓着可以借力的一切物什。
但哪怕再竭力,意外也总会发生在最不想发生的时候。
在距离崖底不远的地方,伴随着碎裂的石块,他们再一次从高处坠落。
崔夷玉像是早已做好心理准备,条件反射般将林元瑾扯到了怀中,一手死死护住她的头,以身最垫,后背撞上了一连串树杈。
看似柔软的树枝在剧烈的冲撞下都显得无比锋利。
好在山崖下方是树林和河水,在高树和流水的缓冲下,哪怕是摔也没有摔出人命。
林元瑾听到一声闷哼声后,手撑着遍布碎石的地面,小心地从崔夷玉的身上挪起,却发现他闭着眼一动不动。
林元瑾大脑一片空白。
她又惧又怕,怕这世上唯一会保护她的人被她连累而死,惧孤身一人在崖底不知所措。
林元瑾颤抖着手,伏在崔夷玉的胸前听他的心跳,又去试了试他的呼吸,才松了半口气,唤道:“夷玉?”
他是昏倒了吗?
少年紧闭着眼,如同沉睡。
向来皎洁的脸庞沾染了各种血、泥污,身上的衣服无数破口,张开的手上因长时间的勒扯,破开的伤口血肉翻开,隐有血从他背后顺着地面的水溢出,看着便觉触目惊心。
林元瑾怕造成二次伤害,不敢轻易翻动伤者。
夜晚的树林里充斥着各种各样细小的声响,听起来格外阴森,好似不知从何处就要爬出虫蛇伺机攻击。
林元瑾看着昏迷的崔夷玉,定了定神,撑着精疲力竭的身体站起来。
右腿在跌落时垫了底,现在感觉不到痛意,但也完全使不上力,她只得一瘸一拐,摸摸索索,找到不远处的一棵树,用力折断了一根树枝以防卫。
她想过钻木取火,却发现这附近的木质都过于潮湿,很难实现。
林元瑾从被虫子吓到发抖,到面无表情地用树枝拨开虫子,只花了一盏茶的时间。
林元瑾以前看过的医书里和一些游记,可惜现下也记不得多少,不过是病急乱投医,等她跌跌撞撞地拿着不知名的果子还有不知具体用途的野草药,回到崔夷玉身侧,已不知过了多久。
崔夷玉还没有醒。
林元瑾听了听他的心跳,又安静地收回了手,好像只要他还活着,她就还能装作精神奕奕地坚持下去。
她盯着崔夷玉,突然想到她出行之时为了学骑射,身上没带什么东西,但崔夷玉自己身上会不会有火折子?
林元瑾想了想,最后还是伸出了手,在准备碰到他领口的瞬间,被旁边伸出来的手擒住了手腕。
“你醒了?!”林元瑾惊喜地开口。
崔夷玉如梦初醒,缓缓睁开眼,脸上迟缓地露出了些许困惑,松开握着她的手,喉口干涩得如同被火棍烫过:“你没事吧?”
“我没事。”林元瑾小声地说,“你有火折子吗?”
“有。”崔夷玉点了点头,艰难地挪动着身形,显然这般状况他想装作若无其事都不行,手从腰间的口袋里拿出一根长棍,放到眼前。
随着“嚓”的一声,金红色的火光在两人中间亮起。
林元瑾松了口气,捧着手中的果子放到崔夷玉面前问:“你看看,这些能吃吗?”
温暖的火光只照亮了眼前小小的一方天地。
她没发现,面前的少年眉头蹙了一瞬,又很快松开,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却又装作无事。
“我看看。”
他接过果子,视线却没有聚焦在上面,黢黑的眼瞳无神空洞,只是用手摸着它的触感,试图和回忆中的对上号。
第36章 背负
夜风寒凉,火光明灭。
“可以吃。”
崔夷玉用小指扣了一小片,仔细闻了闻,确认了之后才将完好无损的几颗递还给林元瑾,她却没有收。
“你吃。”林元瑾摇了摇头,最后也只崔夷玉无言的执着中拿了一颗,小口吃了起来,“你累了一天,多吃点。”
“不过几个时辰。”崔夷玉轻叹了下,还是垂着眼,在林元瑾的凝视下乖顺地吃了起来。
林元瑾沉默不语。
她当然能从崔夷玉的习以为常中看出他年少时受苦挨饿,透支体力,所以并不当回事,不然也不能以完全超出她想像的毅力救下她。
说到底看到一个人坠崖,二话不说就跟着一起冲下来,根本就不是正常人会有的反应。
习惯了也不代表这样就没问题。
更何况崔夷玉眼下的窘迫其实算是她带来的。
“我还在附近找了些草药,但我不记得这些具体的效用,你看看有没有用。”林元瑾拿出被她扎在腰带里的一把草药,放到崔夷玉眼前。
崔夷玉看不见,却也能感受到林元瑾紧张又热切的目光,闻了闻面前的气息,心中大致有了数,抬手去接过来:“处理一下,应该能用。”
但在崔夷玉不经意碰到林元瑾的手的一瞬间,感受到林元瑾手猛地一缩,他像是看到猎物仓皇逃脱般反射性用力地反擒住了林元瑾的手腕。
她受伤了。
崔夷玉迅速将火折子压下,状似在观察林元瑾的伤口,实则用手指顺着林元瑾的手指、手心直至腕骨的部分一寸一寸摸过去。
果不其然摸到了一大片毛刺扎出来的伤痕,还有像是碰到什么带毒汁液而生出的凸起。
林元瑾身上满是草木混杂的气息,可见在崔夷玉昏过去的这段时间,到处花了她不少功夫。
崔夷玉闭了闭眼,心中徒然升起巨大的无力感,没办法去责怪她,最终只是低声开口:“您不必管我,照顾好自己即可。”
哪家贵女不是生怕自己身上多了道印子,她倒好,为了一个不重要的东西费心费力。
“我只是不希望你受苦。”林元瑾扯了扯袖子,遮住手上的伤口,“这只是不小心弄到了,过会儿就好了。”
她顾虑得多,鼻子酸涩又硬忍着不落泪,最后只是熬红了眼眶。
“太子妃,您不是我的负担。”崔夷玉强硬地说
他知道林元瑾一向有过重的心理负担,但现在还是不得不提。
林元瑾声音一顿:“如果我不是太子妃呢?”
崔夷玉顿了顿,摇头只说:“世上没有如果。”
若林元瑾不是太子妃,他们根本不会相识,何谈现下之危。
林元瑾也知道,只是不动声色地低落下来。
“附近可有藏身之地?”
崔夷玉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将手中的火折子递到林元瑾面前,问她。
他表现得太过自然,林元瑾一下子并没有察觉到哪里有异。
“恐刺客心中不忿又追来毁尸灭迹,点火会生烟。”崔夷玉咳嗽了两下,咽下喉口浓重的腥气,状似平淡地分析,“你我如今受伤,在侍卫找来之前,不宜再发生冲撞。”
他的提醒熄了林元瑾就地生火的心思。
“附近太黑了,我没注意到有没有山洞。”林元瑾摇了摇头,“对不起。”
“非你之故,道什么歉。”崔夷玉扶着背后的石头,缓缓起了身,头晕得踉跄了下,扶住了格外沉重的头。
或许是刚刚撞到了,后脑有一块肿了起来。
“你没事吧?!”林元瑾立刻扶住了他。
“没事。”崔夷玉手搭在她的手臂上,轻声,“若是寻不到山洞便找个易躲藏、有退路的地方休憩片刻。”
“火光容易引来危险。”他偏过头,问:“你怕黑吗?”
其实是怕的,尤其是在深山野林里。
“还好。”林元瑾小心地拉着他的手腕。
崔夷玉的双手如今尽是狰狞的破口,她不忍再看。
若不是为了救她,崔夷玉也不会这么狼狈。
“没事,我在。”崔夷玉感受到腕骨上小心翼翼的动静,“我头有些晕,许是要麻烦你带路,我们四处找找哪里适合栖身。”
他无声地“望”向天空。
“水雾浓重,许是要下雨了。”
“好。”林元瑾听着耳畔虚弱又嘶哑的声音,好似琴弦被扯得破烂,只觉得难过。
崔夷玉牵起林元瑾,准备沿着山边的树林走,刚走两步,耳廓动了动。
哪怕林元瑾装作若无其事,他也听出了她一重一轻的脚步声。
崔夷玉心下一定,明了一切,也没有问林元瑾伤在哪,干脆利落地屈膝在林元瑾身前蹲下了身:“我背你,你拿着火折子来指路。”
“我只是脚崴了,可你身上的伤——”林元瑾实在没办法接受就因为她脚使不上力就麻烦一个重伤者来背她。
更何况他背后肯定还有林元瑾没看到的伤口。
那不是雪上加霜吗?!
“上来吧。”崔夷玉脊背微曲,背对着手心向上,平静地陈述着他的决心,“我来走,快一点,免得被刺客发现。”
他搬出了刺客这个强硬的理由。
林元瑾哑然,最后还是沉默地贴在了崔夷玉的背后,小心翼翼地用手臂环住他的脖颈。
她不是第一次被崔夷玉背,可时至如今心境截然不同。
林元瑾还是会下意识信任他依赖他,却又不想他背负来自己的性命,相比在悬崖下两人一起身陷囹圄,她更希望崔夷玉不要管她了。
崔夷玉双手环住她膝盖后方,缓着神站了起来。
汗混着血往下流,染红他的眼尾,一滴一滴浸深他的衣襟。
林元瑾匍在他背后,一手捏着火折子,逼迫着自己将注意力从他脊背上的血腥味挪开,集中注意力四处观察,迫切地希望能在雨落之前找到一个藏身之地。
火折子散发的微光仿佛寒冬的薪柴,摇曳却格外温暖。
林元瑾只能靠着微光看到近在咫尺的景物,更分辨不出走了多远。
茂盛的草与树遮蔽着大片的视野,她不得不经常用手去扒弄,以找到可能被忽略的庇荫。
空气越来越潮闷,林元瑾也愈发焦急。
她不愿表露出来,但两人身体紧贴在一起,都能清楚地感受到对方的心跳。
黑夜漫长得看不见尽头,栖在崔夷玉背上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格外煎熬。
更不幸的是,天空开始飘起微雨。
林元瑾方才还麻木到几乎失去知觉的右腿,如有针扎地痛了起来。
许是天无绝人之路。
不知过了多久,在走了很长一段路之后,他们终于在拐角处寻到一个狭小的山洞,有灌木和枯枝铺盖,不易发觉。
林元瑾被崔夷玉放下来,被他扶着手臂,捏着火折子引路,一前一后摸索着爬进去。
崔夷玉拉住她,回过头将洞口又铺着藏回去,这才继续向前挪。
洞口初极狭,挪动约两丈有余,两人堪堪可站直身。
山洞中空旷,连呼吸都隐隐有回音。
“有风。”崔夷玉闭着眸感觉到流风,“前方有出口。”
他说着,脚上好像踩到了什么,屈膝蹲下,用手指捻起摩了摩,放到鼻尖嗅完,发现地上残留的是木屑和灰烬:“以前也有人在此临时扎过营。”
林元瑾松了口气,堪称强硬地拉着崔夷玉坐下来靠着。
狭小且阴暗的小洞只剩下了两人疲惫到粗重的呼吸声。
林元瑾解下他腰上挂着的水袋,放到他嘴边:“你多喝点。”
她可不敢将这深山老林里的生水给一个重伤之人喝,在从山上下来的路上,崔夷玉每喝一口就会无言地递给她,让她也多少喝一点。
“好。”崔夷玉轻声说,为了让她放下心也接过水袋,隔空往嘴里倒了些,又放下。
袋子里的水不多了。
不过也没事,他并没有准备在山下逗留多久。
刺客若想赶尽杀绝,为了赶在军队之前必然疾速而来,若无意,想戴罪立功的武将也必然要兵分多路来寻找他们的踪迹。
方才路上飘的雨水不多,混着秋夜的冷风却格外冻人。
林元瑾贴坐在崔夷玉肩膀边,能感觉到他身上半湿的衣服不足以避寒,甚至在反在汲取他身上不多的热意。
她伸手去碰了碰崔夷玉的手腕,果不其然冰凉得像块玉石。
“这里可以生火吗?”林元瑾手环在手臂两侧,看了看前后的通风,小声地问。
她路上或掰或捡了些干燥的断枝枯叶,可能燃不了多久,但聊胜于无。
崔夷玉微蹙起眉,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刺客的五感胜于寻常人。”
以己度人,哪怕只是一缕细小的烟都足以成为找到他们的关键线索。
太危险了。
“好。”林元瑾点头,就见崔夷玉侧过身来,正对着她,稍显犹豫,不由得问,“怎么了?”
“您的腿受伤了,不知是不是伤到了骨头。”崔夷玉垂着眼,好似被雨打落的枝条,“我能替您看看吗?”
林元瑾没说话,将火折子递到他手里,而后曲起右腿,忍住“嘶”声,小心翼翼地褪下鞋袜。
脚踝的部分已经有了明显的淤紫,鼓胀初透着细细的血丝,看着便骇人。
“冒犯了。”崔夷玉将火折子放到一侧,缓缓抬手,像是摸黑般慢慢碰到她的脚背,极轻地往上开始摸索着她骨骼的形状。
崔夷玉的手上不光有茧,此刻还有许多裂口,伤口自落下悬崖后都没有得到合适的处理,肉眼看有些狰狞。
好在黑暗中凉风习习,什么都看不清。
他动作很轻,可碰到皮肤外侧的触感很奇怪,激得林元瑾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林元瑾忍着痛意,感受着那份他的手指如藤蔓般摩拭着往上爬,为了躲避这份漆黑里的不自在,捡起了地方的火折子,拉开。
火苗在两人之间再一次燃起。
林元瑾透过摇曳的微光,看到身前的少年低垂着眼瞳,骨节分明的手如临摹般细细贴着她的踝骨,冰冷的触感格外轻柔,仔细的像是生怕不小心伤到了她。
但也正是这份似乎有些诡异的探索,让林元瑾敏锐地感觉到了些不对劲。
林元瑾一瞬间忘记了疼痛,拿着火折子放到了面前人的眼前微晃。
金色的火光落在他的苍白的脸上,可在他的摸索中却好似并没有照亮他的视野,提供到分毫帮助。
他明显感觉到了眼前浅淡的热意,手上的动作停滞,似不在意地抬起头,却被先一步果断地截断了话头。
林元瑾喉口生涩,像是已然有了判断,死死压抑着难过。
“你的眼睛怎么了?”
第37章 犹豫
“你的眼睛怎么了?”
空旷的山洞里只有林元瑾难过的质问声。
崔夷玉垂下的眼瞳无神得可怕,几乎要压垮她。
林元瑾不是不知道崔夷玉会把“我没事”挂在嘴边,却没想到他眼下竟然能若无其事地将眼盲也瞒下来。
若不是摸骨的时候被她察觉到不对,崔夷玉还不打算告诉她。
“难怪你方才要我指路。”林元瑾抿起唇,理解了一切,手撑着地面艰难地扶住自己,浑身透出一股临近崩溃的颓废。
她真的宁愿是她瞎了。
“我常年行走于黑夜中,眼盲对我而言并无影响。”崔夷玉平淡地说,显然并没有将此当回事,但他感觉到林元瑾愈来愈浓重的负罪感,还是摇了摇头,低声说,“只是冲撞到了,过一段时日就好了。”
手上的动作却不停,没一会儿就知悉了她踝骨的脱臼境况。
崔夷玉这么说,林元瑾却不会就这么信。
都说医者不自医,更何况是眼盲,过一会儿就能好这种话不过是自我安慰,关键是他们现在还身陷囹圄,连自保都难,没雪上加霜都是有幸。
就在林元瑾脑子里越想越苦闷的时候,崔夷玉突然抬起手,扶着她的后脑将她拥在了怀里。
蓦然的拥抱让林元瑾眼眸睁大。
眼前近在咫尺的是他肩膀上破损的衣服,她的呼吸碰到崔夷玉的脖颈,看着他皮肤上浮现出浅浅的绯,明显紧张到不自然。
林元瑾思路骤然被打断,脑子一团乱,仿佛第一次被崔夷玉拥抱,都没有来得及细想为什么,手慢慢地环在了他的腰上,浑身透着拘谨。
她迅速发现崔夷玉的身上好冷,好像因为重伤失温了。
撇开浓重的血腥与熏香味,在如此近的距离下,林元瑾好像隐约闻到了一股浅淡的,似风雪的气息。
“痛就咬我,不要叫出声。”崔夷玉拥着她,低着头,双手紧握着她的脚踝。
若是寻常,崔夷玉会直接在她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直接按回来,但眼下不同,为防她痛苦地叫出声引来刺客,他不得不提前提醒。
“好。”林元瑾明白过来,垂下眼靠着他的肩膀,却没有如他所想张开嘴,只是咬紧了自己的牙关,要把声音憋死在喉咙里。
崔夷玉没有再犹豫,随着清脆到头皮发麻的“卡哒”几声,果决地正回了她的骨位。
林元瑾眼前一白,浑身僵住,剧烈的痛楚让她不由自主地发抖,远超从前被冻到抽筋时的痛苦,一时之间仿佛失去了右半边腿的控制力。
她死死抓住崔夷玉的衣服,脸上痛苦到有些狰狞,喉口如同被扼住,左半边身痛地想翻倒,却完全不敢去碰剧痛的右腿。
“呼吸。”崔夷玉用手指按着她脖颈的位置,如警示般提醒。
林元瑾狼狈地松开嘴,像是憋气久了的人开始大口喘息,泪腺被刺激得发酸。
“不怕。”崔夷玉按着她的后头,轻轻安慰,“等回去之后,不用半个月便好了。”
回去?
林元瑾不自在地扯了扯嘴角,心中五感杂陈。
“一定要回去吗?”她低着头轻轻地说,明明是问话,却好似呼救般的祈求,“不能不回去吗?”
“太子妃?”崔夷玉蹙起眉,感觉到林元瑾如被击中,突然用力地推开了他的肩膀,脸上乍然有些无措。
“不要叫我太子妃!”林元瑾压着声音,却抑不住心中的崩溃,她手指按着脸,瞳孔不自然地扩散,“我不想回去,我不想看到帝后,更不想看到太子。”
“我们都已经坠崖了,我们不能就这么‘死掉’吗?”
她质问着,自身精神却好似易碎的水滴,一触即碎。
山洞外骤然落下“哗啦”雨声。
细长的水流渗过石块的缝隙,浸润着草木扎根的泥泞。
或许是雨落了下来,空气中的沉闷略微消散。
“你既不是太子,太子妃可以有新的,之后的事丢给皇后他们自己去想怎么补救不行吗?”
林元瑾盯着崔夷玉,声音颤抖着,抬起手环住了崔夷玉的腰背,“就让他们当我们死了。”
“你愿意陪我一起逃走吗?”
没有人听不出林元瑾声音里的哭泣与祈求。
她抱着崔夷玉,好像抱着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带她逃出生天。
崔夷玉嘴唇干涩到起皮出血,无神的眼中什么都映照不出,眼眶发红,知晓理论上她说的确实可行。
但崔夷玉仍然犹豫了。
他大脑混沌,知晓林元瑾是如此真心实意,不惜一切想要两个人一起离开荣华的京城,离开纷争,哪怕只是过最普通的凡人的生活。
可……
她是太子妃啊。
崔夷玉平静得可怕,单薄的衣衫像是搭在他的骨架上,仿佛有腐蚀性的液体顺着裂缝侵蚀着他的每一寸骨骼,渗进五脏六腑,剧烈的痛楚几乎让他的神志和身躯一分为二。
何为云泥之别?
崔夷玉不知林元瑾有没有过过为柴米油盐奔波的苦日子,没有高贵的身份,没有金碧辉煌的宫殿,没有伺候她的仆从——什么都没有。
她两度坠崖,身体如今无比虚弱,需要用药补着,没有太医时时关注着,生存都是难题。
等一时的冲动消失,换来的是无穷无尽的后悔,到时怎么办呢?
他这样一张脸,是注定无法入仕封侯的。
天下举子无数,寒门书生尚有机会为妻子挣得诰命,但唯独他不行。
他什么都给不了林元瑾。
更重要的是,这一切都是基于他能活下来的情况下。
若是他…不在了呢?
暗卫与寻常人,向来是不同的。
崔夷玉的沉默代表了他的回答。
林元瑾几乎被这死寂烫伤,手不自然地抽搐了下,有什么热热的东西从眼里落下。
所有情绪被她像拾垃圾一样捡回来,无比狼狈地放回心底。
她又被拒绝了。
明明之前已经问过一次了,偏偏死到临头了还是不死心。
她还真是……
“对不起。”崔夷玉感觉到肩膀温热的触感,眼睫颤了颤。
他像是在道歉,又像是在自责。
“你只是履行了你的职责,你有什么错。”林元瑾垂着眼,低低地说。
有错的是一直抱有不切实际幻想的她。
林元瑾依然不会因为崔夷玉的拒绝而不喜他,她的心脏因他而热烈,哪怕不愿崔夷玉跳崖来救她,她也仍然本能的会因为自己没有遗弃而喜悦。
她只是觉得难过与无尽的遗憾。
林元瑾她不会再问,也不会再想了。
剩下就只是单纯的生与死的问题了。
林元瑾长呼了口气,声音还因为疼痛发抖,却仍然艰难地退开,若无其事地问他:“我方才找到的草药有你能用得上的吗?”
崔夷玉迟疑了下,心觉不需要,但为宽慰她还是点了点头。
方才突然爆发的质问狼藉地化作了云烟。
两人都像是没发生过般遮掩了过去。
眼下并没有能处理草药的条件,林元瑾看着崔夷玉挑出了几样能有止血功效的草药,自己则用手将草药尽量碾成碎末。
林元瑾还在犹豫崔夷玉身上的伤要怎么办,就看到他像是没有痛觉一般,将黏在身上的衣服拉开,仿佛撕掉一层皮。
崔夷玉解开身上的衣服。
不同于成年男性的宽肩厚背,年少的身躯透着些青涩,原本绘着流畅肌理线条的白纸上,如今却伤痕累累。
大片深深浅浅的青紫先不论,还有凹进去的血隙,撞出来磨掉一层皮、血肉模糊的淤痕,林元瑾看着只觉触目惊心,
林元瑾只能一边安慰着自己,只要回去一切就会好的,一边小心翼翼地将药末洒在他的身上。
她看着都觉得痛,崔夷玉却好似未觉,习以为常。
秋夜寒凉,没有火。
林元瑾将他褪下的衣裳拧了拧,用力地挤出血水,抖了抖,才给他拿去穿上。
“冷吗?”崔夷玉穿上衣服,本想要不要将外袍给她搭上,但他身上的血已然弄脏了衣服,显然不合适。
林元瑾望着崔夷玉,没有说话。
她其实不冷。
“你可以抱着我吗?”她声音很小,小得听起来格外虚弱。
崔夷玉浑身一滞,垂着眼,介于现在境况特殊,也没再反驳她,起身坐到了她的面前,像之前那般拘谨地抱住了她。
林元瑾反手紧紧地抱着他,时不时抖一下。
他身上凉得让人害怕。
崔夷玉以为她是脚疼得狠了想寻个慰藉,也没退开,只是闭上眼假寐了起来。
林元瑾偏过头,就看见他不知何时又闭上了眼,头摇摇欲坠,好像随时要倒在冰冷的石面上。
林元瑾咽下即将说出口的字眼,轻轻拍了拍身上的灰尘,靠在身后冰凉的石壁上,反将崔夷玉抱在了怀里,下巴靠着她的肩膀。
崔夷玉警觉心格外强,若是寻常,有半点动静都不会逃出他的耳目,如今是真的倦到无力挣扎,好似任凭摆弄。
雨声绵绵好似催眠,身前少年的呼吸逐渐平稳。
林元瑾却分毫不觉得困,经过几个时辰的胆战心惊,哪怕身体无比疲乏,精神都像超出限度的弹簧再难复原。
她看着崔夷玉苍白的侧颜,在睡去之后再难掩饰的疲倦与伤痛,连睫毛上都沾着不和谐的锈红。
林元瑾安静地看着他的脸庞,指尖轻轻拨开他额侧的发丝,良久,俯身在他眼尾落下了一个比蜻蜓点水还轻的吻。
两人身体紧挨着,靠着凹凸不平的石壁,抵挡着寒意。
呼吸相触,脖颈相贴,怀中人的身体没有再如之前那般越来越冷,而且不同于往日里战无不胜的强硬感,他无力睡着的时候竟透着些与常人无二的温和。
外面下着瓢泼大雨。
林元瑾心中却异样的宁静。
第38章 吵架
寒风拂过面颊。
身侧空无一物,只有凄冷的石地。
崔夷玉是惊醒的,猛地坐起身,喉结一动,艰难地吞咽了下,却发现自己身边空无一人。
没有第二个人的呼吸声。
除开放在他身边的水袋,只有摸索到的草药碎屑能证明除了他之外还有一人存在过,他救下林元瑾并不是他夜间的幻梦。
崔夷玉从未在有旁人存在的时候毫无防备,眼下如此危急,他竟然就这么昏着睡过去了。
但让崔夷玉更心悸的是,林元瑾不见了。
她去哪儿了?她根本不知道她坠崖受了多重的伤,身体脆弱到转眼就能昏厥,怎么敢到处跑的?
若是又受伤了怎么办?被野兽、毒虫伤到怎么办?刺客在他没注意到的时候掳走了人毁尸灭迹又怎么办?
崔夷玉呼吸一促,慌了神,第一次感觉到眼盲是如此不便,顾不得浑身遍布的痛楚,按着刺挠的地面正要寻找着林元瑾的踪迹,离开去找人。
突然山洞口传来了动静。
伴随着一个小只动物的声音,轻盈又熟悉的脚步声踏进来。
崔夷玉蓦然抬起头,面向微风吹来的方向。
林元瑾手里抓着只昏厥过去的野兔,躬身钻进洞走了两步,点亮火折子,刚好看到崔夷玉手撑在地,脸上还有未曾消散的迷惘与焦急,衣衫凌乱的模样。
或许是因为看不见,当他在寻找些什么的时候,看起来格外无助。
林元瑾快步走到崔夷玉面前蹲下:“你还好吗?”
崔夷玉抬手捏起她手里的兔子,摸到触手可及的温度,才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周围的声音渐能入耳,赫然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浑身冰寒。
“你去哪儿了?”崔夷玉问。
林元瑾刚提心吊胆地从外面回来,只注意着去关注着他的身体状况,没有察觉到他声音里死死压抑着的仓皇与怒意:“我趁天色未亮,在附近看看还有没有草药,就抓到了它。”
她伸出手将零碎的草药和野果放在崔夷玉面前,还指着崔夷玉手里的兔子,觉得自己收获颇丰。
外面无人,眼下下雨,她不知能不能生火,反正先抓了过来,大不了再放了。
潮湿的雨水浸湿了林元瑾的衣服,好在骑服不似往日里常穿的衣裙,哪怕打湿了影响也不算大。
“你出去做什么?”崔夷玉又开口,无神的双眼死死地“盯”着她,攒紧的手背上青筋微鼓。
林元瑾一怔。
这回,她确切地察觉到了崔夷玉不对劲的情绪,意识到他是在质疑她的行径。
她放轻声音:“我知道你担心我,我也是看在外面下着大雨,山路湿滑难行,趁天黑才小心地出去看看。”
林元瑾想证明自己不是鲁莽出门,她不是胆子大到不怕刺客和野兽,也就是小心翼翼的在附近十来米之内看看。
她显然没想到自己刚出去没一会儿,崔夷玉就醒了。
“不需要。”崔夷玉果决地说,声音里透着前所未有的冷冽,甚至对林元瑾而言从未有过的锋利,“草药也好,食物也好,无论是什么都不值得你离开我的视线,用生命冒险。”
“我不是……”林元瑾轻轻开口,低着头将手里辛苦收集的东西放下。
“哪怕是我也没有办法在须臾之间冲出山洞,从多个刺客手下救下你。”崔夷玉闭上眼,在死死压抑的怒意之下,苍白的脸上竟乍然显出脆弱。
更何况他现在还受了伤。
但也正是这一次的惊吓,让崔夷玉意识到了一件事。
他从腰间的衣袍中拿出一把匕首,将那睡翻了的兔子丢到一边,抬手拉过了林元瑾的手腕,让她坐下来。
“会握刀吗?”崔夷玉反过手,将刀尖对准自己,刀柄放到林元瑾的手心。
林元瑾看到这把匕首停滞了下,骤然回忆起了她在山上第一次握住这把匕首的时候,在崔夷玉的帮助下杀死了追杀她的人。
没有繁多的花纹,只有捆在刀柄上方便把握的布条,银白的刀面干净又锐利。
“大拇指向下抵,你会好使力一些。”崔夷玉摆弄着她的手指,教她握住尚有温度的刀柄。
握完一个有印象,就再换一个。
凌晨之时,山洞外的雨势变大了。
林元瑾透过握着她的手听到崔夷玉不同寻常的心跳,好似愈来愈急,连手腕都有些不自然的发颤。
“遇到危险,具体怎么握不重要。”崔夷玉扶着她的手,将匕首尖对准自己的眼睛,“不要慌。”
他身上冒着汗,汗珠滑过喉结,额头有不自然的异红,与昨夜的发冷不同,身体现在的体温逐渐开始不正常地升高。
“捅人要朝着弱点捅。”崔夷玉低声和林元瑾说,认真程度不亚于临死前的遗嘱,字字真切,“你未曾习武,不要想隔着衣服伤人,就朝着肉眼看得见的地方捅,比如眼睛。”
不是所有人都有他的适应力,突然失去眼睛很容易让一个人当场崩溃,乱了手脚。
“又比如脖子。”说着,他将刀尖抵住了自己的雪白的脖颈,拉起林元瑾空着的另一只手,贴在他的脖颈上感受,“人皮很薄,只要你用力插进去,手腕稍稍用力,往旁边一划即可。”
刺客大多身上穿了护甲,再加上新手慌乱之下根本找不准位置,崔夷玉不会选择在这种关头让她去刺心肺的位置。
林元瑾顺着他的手挪动,感受着匕首移动的弧度。
手指按着他细长的脖颈,能听到一下又一下急促的心跳,敲击着林元瑾的精神,让她下意识绷紧。
林元瑾望着崔夷玉,不知为何好像从他的身上感觉到了焦急与惧意。
这也是林元瑾少有的能从他身上感觉到如此情绪外露的时刻。
或许是骤然难受,崔夷玉侧过身按住喉咙,按捺不住地咳嗽了几声,有血顺着嘴角落下来,落在地上。
林元瑾忙想放下匕首去看崔夷玉,就被他用力地抓住了手指。
“不要放下武器。”崔夷玉声音嘶哑,将林元瑾的手按在匕首上,艰难地转向她,喉咙有些失声,只能稍微坐近一些,一手扶着林元瑾的后颈,“也不要将视线从敌人身上挪开。”
若真到了他护不住林元瑾的时候,至少要让林元瑾有拖延到他来的时间。
若是他不在了,哪怕希望再渺茫,他也希望林元瑾至少拥有逃脱的可能性。
他不相信奇迹,但他希望林元瑾能够拥有。
“听好,如果刺客先来,情况不对你要先逃。”崔夷玉握着林元瑾的肩膀,几乎是额头抵着额头,叮嘱她,“我会尽力拖住其他人,无论如何,你千万不要回头。”
林元瑾浑身一激灵,下意识反问:“那你呢?”
“不要管我!”崔夷玉睁大了眼,无比用力地说道,“把我丢下,听懂了吗?”
林元瑾手一松,匕首掉到了地上,发生了清脆的响声。
“我做不到。”她低垂着眼,轻声说。
林元瑾知道自己帮不上忙,一个人逃掉或许是崔夷玉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但……
她并不认为自己一个人能逃得掉。
她右脚已经跛了,方才出门还是一瘸一拐地走,没敢在外面多待,急急忙忙就赶回来了。
林元瑾知道崔夷玉说这些话是将自己的性命置之度外,但相比跑不了多远然后被杀掉,她宁愿和崔夷玉死在一起。
“我不是不愿意努力,但我真的没有办法丢下你一个人活下去。”
崔夷玉一怔,几乎压抑不住怒火,手上却蓦然感受到了温热的水珠,他意识到是什么,抬手果不其然在林元瑾的脸颊上摸到了泪痕。
他心下震恸,却还是冷下脸来,掐着林元瑾的肩膀,呼吸不自然地逼迫起来:“你做得到,你必须做到!”
“不要任性,听话,我一定会让你能一个人逃走。”
林元瑾从未听过崔夷玉用命令的语气开口,可是。
“我没有任性!”林元瑾压着声音驳斥,怒意中透着些许崩溃,“我不是在任性!我已经很听话了,我还不够听话吗?!”
她如果不是听话,她根本不会受那么多、那么多的苦。
“我本来掉下悬崖的时候就没有想再挣扎了,我撑到现在也根本不是因为想活下去,我是因为你!”
“我如果一直都是一个人,我根本不会想出去找草药找食物,我可以一个人安静地找个角落死掉,反正也不会有人来找我!”
就像第一次掉下悬崖时那样。
林元瑾想要的是崔夷玉能活下来。
她希望自己喜欢的人不会被她拖累,能比她活得都好,堂堂正正地走向未来。
“你如果想要我活下来,至少自己先能活下来吧?”林元瑾说,“你活下来了,我才有可能活下来啊。”
“我难道想死吗?”崔夷玉抬起手,手心贴着发热的额头,心中徒然升起强烈的无力感,“若非万一,我敢让你一个人跑吗?!”
崔夷玉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以及可能要面对的刺客。
在这一晚,他已不止一次地嫌弃皇帝派遣来寻他们的人的效率。
崔夷玉过去从未在意过自己的性命,死就死了,对他而言不是什么大事,但如今是真的怕山穷水尽,无计可施了。
他死就死了,林元瑾怎么办呢?
他也想哪怕是自己死前,也至少能看到林元瑾见到皇帝派来的侍卫,成功得救啊。
“我不值得你这般执着,你才认识我多久?我也没有你想得那么好,当初去悬崖下救你也不过是因为太子的命令。”崔夷玉冷下神,用无比凉薄的语气开口,只是在发热之下显得有些虚弱,“我这辈子杀了很多人,眼下死了也是报应。”
“你只是身处深闺见的人太少了,才会盲目地、要死要活地喜欢一个没心没肺的杀手。”
“你若聪慧,就应当学会取舍,将无用之人丢下才是你最该做的。”崔夷玉强调,“只要我死了,你能活着回去,你就还是干干净净、没有污点的太子妃。”
“我不要你教我做事。”林元瑾抬起眼,浑身是刺,堪称油盐不进,“我不想当太子妃,我只想要你。”
崔夷玉喉口的血腥味更重,又按着胸口咳嗽起来,嗓子眼火辣辣的暂时说不出话来。
他不得不暂时停下这场谁都说服不了谁的对话。
外面下着雨,天色也微微变亮。
这样的安宁没持续多久。
山洞外,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如乐曲里掺进了杂音,有格外不同的脚步声踏过。
崔夷玉蓦然睁开眼,上身不受控地晃了下,俯下|身去,手臂上微鼓的青筋肉眼可见地抽搐了下,他却恍若未觉,屏住呼吸,耳朵贴地。
有人来了。
脚步极轻,步伐明显不齐,绝对不是皇帝派来的侍卫。
最坏的情况出现了。
崔夷玉手撑着地起身,转身面对同样屏住呼吸的林元瑾,但哪怕不言不语,他紧绷起来的脊梁也说明了一切。
好在雨露重,雨水先一步模糊地面的痕迹,过了大半夜,刺客也没办法打着火寻找他们的踪迹。
脚步声还在附近,忽远忽近。
不能停在这里,过不了多久就会找过来,届时前后堵截,他护不了两边。
等步伐声稍稍远一些的时候,崔夷玉拉着林元瑾,紧贴着她耳畔用气声说:“我们原路返回。”
外面的脚步声和他白日遇到刺客人数的明显对不上,或许只是分出了一部分人,也可能是想兵分多路快速截杀他们。
崔夷玉拉住林元瑾的手,熟稔地将她背在身后。
可秋雨冰冷。
刚踏出山洞,透心凉的雨就拍打在他们身上,迅速带走他们身上的热意。
崔夷玉一字不发,双眼无神,却因为无比习惯在黑暗中行走,步伐毫无影响,精准地带林元瑾避开每一个障碍,无声地处理掉试图攻击入侵人类的虫蛇。
林元瑾感受到拉着她的那只手仿佛流淌着什么微稠的液体,不像冰冷的雨,更像是渗出的血。
可她连呼吸都要放轻,更不敢开口问些什么。
紧贴着她的身体并没有受到雨水的影响,甚至有些异常的发热。
林元瑾想到了最坏的结果。
雨水冲刷,浸得透湿的衣服紧贴着她的身体,水滴滑过她微肿的脸庞好似泪雨,最终落上了她干燥到破皮出血的嘴唇。
崔夷玉原路返回的想法很简单,一是先避开顺着他们路走的刺客,二是想看看慢一步的侍卫会不会从这条路赶来。
然,天不遂人愿。
或许是双眸失明,在极端危境之下,本就敏锐的听力愈发恐怖,又有雨水辅助,距离很远,崔夷玉就察觉到了前方还有刺客。
是另一拨人。
崔夷玉调整呼吸,确认着昨夜来时这一路的记忆,拉着林元瑾急促地在四处寻找,终于顺着茂盛的灌木,摸到了老树虬曲的根系,将林元瑾藏到了背对主路的树干裂口处。
他的动作太过焦急,很快又将怀里的匕首递到了林元瑾身前。
林元瑾看不见崔夷玉,却直觉感觉他状态不对,极度的不安让她想抓住他的手腕,却被他反手按住。
她能通过手里的触碰听到崔夷玉极快的心跳,好似倒计时。
“不要怕。”崔夷玉呼吸紊乱,呼出的气热到不对劲,手捧着她的脸颊,一字一字说,“躲在这里,别动。”
天色仍旧昏暗,在茂盛树叶的阴翳下,林元瑾看不清他因发热而泛着红的病态身体,也看不到他面庞上的杀意凛然。
他和那群想逃走的刺客交过手,他知道要怎么处理。
“只要他们还想活命,就无法打倒我。”
但是,如果有万一。
“求你了。”崔夷玉抬手,手心贴着林元瑾湿润的脸颊,轻声说,“若是出事,就丢下我吧。”
第39章 杀戮
雨还在下。
林元瑾曲着腿缩在树干裂口里,双手紧紧抓住匕首,好似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她听到金属的碰撞声野蛮地打碎了黑夜的寂静。
刺客的“啧”声穿插在兵戈相向的打斗声中,繁乱的脚步声在泥泞的地上一连串的“啪嗒”声。
只有隐约的闷声偶尔响起,潮湿的风拂来浓重的腥味。
偶有人摔倒在地上的沉重闷声,但也根本分不出到底是谁。
是夷玉吗?还是刺客?
他们打得怎么样了?他还好吗?
冰冷的雨水浸湿了林元瑾的头发,发丝紧贴着颊侧,最后落在她的手背上,她才发现身体几乎已经僵硬,也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寒冷。
她听到刀刃划开布料的“呲啦”声,还有武器击中人体的钝声,每一下都好像感同身受。
或许看不到的事物才是最恐怖的,林元瑾根本无法停止大脑对战斗境况的揣测,她信赖夷玉,但却无法不去想他在精疲力竭之下每一次对自身下意识的逼迫。
林元瑾害怕他身上再多一道又一道狰狞的伤口,害怕他被击倒之后奄奄一息紧闭着眼的苍白模样,害怕再也听不到他的心跳和呼吸,要她一个人努力往回走。
只要崔夷玉能活下来,她什么都愿意做。
林元瑾甚至想祈求几乎从未善待过她、还将她丢到古代的上天。
天空中浓重的黑色渐渐淡去,朦胧的天光盖上一次灰濛濛的幕布。
伴随着一声痛苦的“呃啊”声,一句问话打破了这场死寂的杀戮。
“你,不是太子吧。”
刺客看着旁边被彻底废掉了战力,呈现出死相的同伴,用武器撑住地面,抬手用力地抹了抹脸上的血,此时他的半边脸血肉模糊,还失去了眼珠。
他是问话,却是实实在在地肯定着这个猜测。
站在他对面的少年双眸无神,却也因为疲劳没在这一刹藉机反击,大片破损的衣裳露出被浸得深红的里衣,直白地露出了肩膀上未曾处理过的肩伤。
伤口狰狞地翻开,还有明显中毒的淤血。
他也未曾在此刻面前伪装,虽然并没有影响到他的战斗,但也无法掩盖他眼盲的事实。
这才可怖。
世上鲜少有人能在突然眼盲之后仍面不改色地战斗,且丝毫不受影响,更何况他还身中剧毒,坠下悬崖。
他不像太子,更不像人类。
少年好似千疮百孔的傀儡,只要还有丝线吊着他,身体的残缺就并不会影响到他正常行动。
他没有说话。
“我就当你默认了。”刺客笑了笑,或许是临死前才顿悟,竟有些怔然的放松。
他就说,一个太子怎么会用身体给皇帝挡箭,还拼了命救个不重要的太子妃。
原来是个和他们差不多的、见不得光的玩意儿。
若是个普通人,刺客还会反讽一句值得吗,但对于一把徒有尖锐的刀刃,没有问的必要。
接着又进入了诡谲的沉默,转而是更激烈的击打声铿锵不绝,令人心悸。
或许只过了一会儿,又好像过了很久。
林元瑾最后听到的是伴随着几棵树被装倒的声音,一个呼吸声消失,背后传来一个向她走近,却又狼狈地跌倒的“啪”声。
“林……”少年轻到破碎的声音响起。
林元瑾如受重击,猛地从裂口中爬出来,顾不得身上的泥污,就刚出来,就看到周围七零八落的尸体,每一具身上都有个明显被补过刀的裂口。
朝她走过来的少年用剑撑着自己,跌坐在冰冷的地面,从额角扯下一条长长的血流,横亘过他的左眼,包裹着他的衣服已不能再被称之为衣物,不过只是几块破破烂烂的布。
或许过度使用躯体,眼下只是稍微不受控,连站起来都困难,让他的脸上呈现出了一定程度的空白。
林元瑾用粗树枝撑着地,一瘸一拐地跑到崔夷玉面前,想扶住他,却发现他浑身是伤,根本无从下手,急得看向他的双眼,刚想开口,突然整个人顿住了。
雨滴与他脸颊上的血渍融合又滑下,落下如鳞片般斑驳的痕迹,身上无数细小的裂口被雨水泡得发肿。
林元瑾僵硬地抬起手,指尖放在崔夷玉的眼边,注意到崔夷玉脸对着她,眼神却艰难地找不到焦距,只是肖似“看”她。
“你的眼睛……”
“我没事。”崔夷玉睫毛一颤,又抖落一串血水滴,嗓音已经犹如刀片刮过,喑哑粗粝像是砂纸。
他说完,似乎自己都觉得这话站不住脚,短暂地沉默了下。
为数不多的布料潮湿得发褶,紧紧束缚在他身上,裹得人透不过气。
林元瑾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压抑着心中涌动的酸苦,朝崔夷玉伸出手:“你骨头受伤了吗?我能扶你起来吗?”
崔夷玉没有马上回答,侧了侧脸,像是在判断些什么,却突然感觉到手腕上多了一股力,困惑地侧过头。
他的脸苍白得像纸,上面泼洒了深深浅浅的血红。
林元瑾心下一空,无比强硬地开口:“我命令你不许想东想西!”
崔夷玉双眸失明,看不到林元瑾眼睛通红,眼泪混着雨水一起往下滑,死死地盯着他,像是生者面对寻死之人的无力。
恐惧,祈求,难过混杂出了她眼中的绝望。
林元瑾知道崔夷玉对他性命的不在意,但无论是哪一刻,都没有刚刚崔夷玉没有立刻回答她的那一刹来得明显。
她看不到崔夷玉的生志。
崔夷玉面对林元瑾的提问,像是站在生与死的路口,在思考如何能将自己以最大价值的使用殆尽,是死在这里,还是再撑一会儿再死。
林元瑾心中前所未有的恐惧。
刚刚躲起来的时候她崔夷玉会死,现在她怕的却是崔夷玉在如此极端的条件下想的还是如何出卖自己的性命,而不是想两个人如何能得救。
他好像又默认他快走不下去了。
“我扶你起来,我们去旁边靠一会儿。”林元瑾伸出手,一边半搂住崔夷玉的后腰,一边拉住他的手臂,看着他缓了口气,站了起来。
她带着伤患没有敢多走,只是在山边寻了一块凹陷的小石坑,垫了些软草,借头上凸起的石壁遮七八分雨。
聊胜于无。
石坑极小,像是被重石砸出来的痕迹,偏偏此刻刚好容得下两个身形纤薄的伤患短暂地休憩。
林元瑾坐在了更容易飘进雨滴的一侧,紧紧拉着崔夷玉的为数不多没有伤口的腕骨处,像是想将自己的体温传给他。
她其实想抱着崔夷玉,但是又怕碰到他身上的伤口造成二次伤害。
崔夷玉的身体冰得泛寒,像是刚从冰块里爬出来,连呼吸都吐不出热气。
林元瑾看着他垂着眼睑,似昏昏欲睡,想让他好好休息,但又怕他一睡不醒。
“我在这个世界上在意的人都死在了那座山上。”林元瑾知道自己说服不了崔夷玉,但还是开了口,看到崔夷玉的眼皮颤了颤,证明他听到了。
“我之前总不切实际地幻想能度过普普通通的一生。”林元瑾侧着脸看着崔夷玉,脸上是一条条干了的泪痕,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现在林元瑾已经不想了。
不是不愿,是不敢。
“你尊我为太子妃,不惜一切护着我、救我,我很感激你。”
“但如果我们两个人中有一个人能活下去……”林元瑾轻轻地说,字眼却无比沉重,“我希望是你。”
她真的不想再一次被留下,一个人苟且偷生活下去了。
被林元瑾紧握着的那只手抽搐了下,好像想拉住她,却又没什么力气。
崔夷玉不自然地呼吸着,胸腹起伏,好不容易艰难地抬起眼,摆弄着脖颈,骨头随之发出卡卡的声音,直到偏头面对林元瑾。
他看不见,却也能大概猜到林元瑾如今的表情。
“林元瑾。”崔夷玉眼睑半阖,分明无比疲倦,开口的每一个却字都异常清晰,“你听我说。”
林元瑾蓦然睁大眼,听到自己的名姓从他唇齿中滑过,却好像是暮时的晚钟,听得耳畔嗡鸣。
“我知你不贪恋荣华富贵,也知你本心纯善,谨慎聪慧。”崔夷玉手指动了动,极轻地碰了碰手边的她的手指,“只是‘太子妃’身份高贵显赫,天生便无需吃人间诸苦。”
如此优渥的环境,是多少人求而不得。
“你才刚及笄。”崔夷玉扯了扯嘴角,因眼瞳无物,伤口细碎,苍白的脸上笑起来都显得狼狈,却透着无比的耐心,“你还有以后。”
只要活下去,你就还有选择的权利。
哪怕不喜欢太子也没事,在宫廷之中只要手握权力,就能安稳地活下去。
林元瑾会遇到很多很多人,那时就会发现,现在年龄尚小,生涩稚嫩,他根本就不重要。
“那你呢?”林元瑾半句听不进去,只是执着地拉着崔夷玉的手腕,想得到她想要的答案。
崔夷玉也知道,但他没有办法回答。
他的答案一定不是林元瑾会满意的答案。
崔夷玉身为武者十余年,再知道不过一个人濒死前的状态是如何,眼下的境况也容不得他多想,只能最大限度地保全林元瑾。
无论如何,他要看到林元瑾得救。
“你的未来在哪里?”林元瑾问着,看着崔夷玉虚弱得撑不起眼皮,在一声愈发浅淡的呼吸中昏了过去。
少年的头无力地往旁边歪斜过去,如断了线的傀儡,被林元瑾迅速扶住靠在了她的肩上。
他的呼吸浅不可闻,像是风一吹就要散开。
雨水渐渐变小。
乌云渐淡,是将停之势。
林元瑾透过石缝看着昏沉的天空,闷得喘不过气来。
她竟有些荒谬地想到,如果他们谁都没有得救,一齐死在了这里,是不是也算是殉情了。
毕竟努力了也不一定有回报,拚死挣扎之后失败的例子比比皆是。
林元瑾感受到身侧的人睡得愈沉,强烈的疲倦感也翻涌而来,脸贴着他的头,昏昏沉沉地闭上了眼。
第40章 寒凉
雨后天晴,晨光熹微。
感觉到眼睛被光闪到,林元瑾昏昏沉沉地睁开眼,看到了近在咫尺的脖颈,随着少年的吞咽喉结微动。
林元瑾侧了侧头,发现自己被崔夷玉抱在腿上,身上盖着他的外套。
“醒了?”崔夷玉垂下眸,看着林元瑾眼神迷濛,像是还没清醒过来,用手托了托她无力下垂的膝盖,“野外蚊虫多,我拿衣服盖着你能免去叮咬。”
若非如此,崔夷玉也不会将染了他血的脏衣物盖在她身上。
“嗯。”林元瑾低低地应了声,靠在崔夷玉的肩膀上,看见泄进来的天光,“天晴了。”
“嗯。”崔夷玉回应着,缓缓抬起眼。
林元瑾注意到他的动作,感觉到他的眼睛好似和之前不同:“你的眼睛……”
“隐约能看到一些,只是看得不清晰。”崔夷玉确认了她的想法,“也算是一桩好事。”
“那放我下来,我帮你看下其他伤口吧?”林元瑾开口。
不知为何,知晓崔夷玉的眼睛有变好的迹象,她就感觉峰回路转,一切都往好处发展的趋势。
“不必。”不同于之前在山洞里利落的脱下衣物,崔夷玉这回一口回绝了,扶着她的脖颈,依旧将她抱在怀里,“看了也是徒增烦恼。”
有些伤口临时拿草药敷着是有用,但崔夷玉刚才与多名刺客打斗,受的伤口已经不是现在能处理得了的了。
给林元瑾看了反倒让她难过。
“有止疼的药也好啊。”林元瑾摇头,执意要起身,却被崔夷玉按着腰紧抱着不松手,示意他的决心。
“不痛。”崔夷玉轻声,“我用过麻沸散了。”
他不怕痛,但身体尚有本能,为了再撑下去他不得不用药克制,以免在战斗中出意外。
“天晴了,派的人应当能快些找过来,不要怕。”崔夷玉靠在石壁上,手扶着着她的肩膀安慰道。
这是事实。
侍卫们为寻太子,昨夜必然也是不眠不休地在找,只是不妨碍崔夷玉嫌弃他们的效率。
他当初仅凭一人花了一天一夜在悬崖底找到了林元瑾,他都觉得慢了。
如今一群人,兵分夺路大张旗鼓地找,都知道他们是从哪里坠崖的,一晚上过去居然连影子都没有。
废物。
崔夷玉从未厌弃旁人的能力,危急之时都难免烦躁迁怒起来。
“嗯……放我下来吧。”林元瑾只觉得眼皮沉重,可能是昨夜一夜没睡,又惊又惧紧张了太久,温和的阳光落到她身上,疲劳一拥而上,“别压到你伤口了。”
说完,林元瑾又闭上了眼,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哪怕周身都是雨水和血腥混杂的不好闻的气息,只要身侧挨着的是崔夷玉,就感觉格外安心。
崔夷玉却并没有如林元瑾所说放开她,反倒用手贴着她的脸往他脖颈边上为数不多干净的地方贴着。
他能感觉到林元瑾呼吸平稳,身上也不再因为潮湿而发冷。
在林元瑾睡着的时候,崔夷玉没过多久就惊醒了,发现她的手在风吹之下冰到冻僵,他身上在发热,怕林元瑾受了寒风,顾不得礼节廉耻,就将她抱在怀里。
好在林元瑾并没有因他的一时失察得风寒。
崔夷玉静静地看着她安静的睡颜,鼻子因为风吹有些泛红,不知如何形容再睁开眼时看到她衣衫破碎,满手是伤的心情,更不敢去细想她与他争执时的话语。
他见过人间百态,却从未领略过人世情感。
喜怒哀乐惊恐思生来便与他这般的暗卫没什么关系。
无需思考,无需情爱,只要忠诚地完成一切任务即可。
千不该,万不该。
崔夷玉还是不顾太子的命令,主动跳下了悬崖为了救林元瑾。
哪怕他有一万个理由之后可以应付太子,说替皇帝挡箭、舍命救太子可以维护太子在皇帝、朝臣眼中的形象,说他有把握不会死,即使他死了这件事于太子也有利无弊。
但崔夷玉没有办法再骗过自己。
他救林元瑾不是因为任何人,也不是因为她是太子妃,仅仅是出于他自身,发自心底、本能地想要救她。
崔夷玉抬起手,看到她模糊的面庞,指尖轻轻扫过她轻羽般的长睫,痒到了心底,眉眼难得柔和了许多,还透着些苦涩。
可是他配不上林元瑾的喜欢,也配不上她的牺牲。
若是不幸,就将他和他的一切感情埋葬在悬崖下。
他的太子妃要安然无恙地转身,走向明媚灿烂的未来。
崔夷玉一手按着她手腕,听着她愈发虚弱的脉搏,担忧地蹙起眉,却毫无办法,只是微微垂头,小心翼翼的在林元瑾的眉心落下了一个吻,轻不可闻,转瞬即逝。
他看到自己在林元瑾头上留下的不和谐的血痕,抬手用指尖悄悄地拭去了。
崔夷玉闭上眼,下颌贴着林元瑾的额头,忍耐着如胀裂般疼痛的头,听着她的心跳与呼吸。
一下又一下,敲击着他的心。
两人在温吞的晨光之中依偎在一起,好似互相汲取着气息,齐齐陷入了短暂却安稳的沉眠。
崔夷玉做了个很长的梦。
梦里他不是太子暗卫,是正经的崔家子弟,林元瑾也不是太子妃,他们于春日花朝相遇,于秋日秋狝之时定下婚契。
他们在众人的祝福下成亲,携手同心,白首不相离。
梦里的一切都很美,美得让人明知梦境虚假而易碎,却还是忍不住沉溺其中。
……
林元瑾是被冻醒的。
身体好冷。
明明在阳光下,明明被人紧紧抱着,却还是感觉身上冰冰凉凉的,一只脚疼痛不已,另一只冷得发僵,想去寻找热源。
林元瑾嘴有湿润的感觉,像是有人用水润着她的唇齿,忍着头疼欲裂,眼皮像是粘连到了一起,艰难地睁开眼就看到崔夷玉手里拿着野果点着她起皮的嘴唇。
口干得冒烟,好像嗓子卡着一颗蒺藜,每呼吸一下就在里面滚动一下,尖刺尽数扎在她的喉咙里。
糟了。
这种熟悉到恐怖的感觉,一下将林元瑾带回到了前世。
她当时发高烧前,就是这种感觉。
“吃些东西。”崔夷玉扶着林元瑾的背,将野果喂到了她嘴边,问,“你可有哪里难受?”
林元瑾乖顺地接过野果,小口地吃了下去。
果子很酸,但她只能感觉到喉咙如受针扎,每吞咽一下就像吞下一把针,痛得发麻。
但她还是若无其事地吞咽着,仿佛什么事都没有。
“我没事。”林元瑾吃完之后笑了笑。
她已然意识到因为崔夷玉身体也在发热,所以他判断不出她现在的病状,倒方便了她隐瞒下来。
崔夷玉已经很辛苦了,林元瑾不想让他担心。
“嗯。”崔夷玉睫毛轻颤,低低地应了一声,没说信不信。他自己说过不少次这话,就知道这话的可信度极度存疑。
可就算林元瑾如今有问题,他也无计可施。
若是还尚存余力,崔夷玉也想背着睡着的林元瑾去寻侍卫的踪迹。
崔夷玉拉了拉盖在她身上的外袍,轻声问:“还冷吗?”
他身上如今只着了单薄的衣衫,血与薄汗混在一起并不好闻,但他向来忍耐力超出常人,也不是初次停留在污糟的环境下,已然麻木。
可林元瑾不是,如今跟着他也只能一起忍耐。
“有点。”林元瑾头靠着他的肩膀,贴着他温热的身躯,却还是想下意识蜷缩在一起。
庇荫下的风也是凉飕飕的,往她脸上飘。
“再等等。”崔夷玉嗓音喑哑,如安神的曲调,轻轻扫过她的耳廓,“要不了多久了。”
然而,最好寻人的午后过去,日光渐渐黯淡。
夕阳再一次西沉。
林元瑾的体温逐渐升高,头疼感欲烈,如同额头前吊了一块石头,坠得生疼。
在一阵又一阵的昏睡过后,林元瑾突然睁开了眼,忍着喉咙的不适,开口:“夷玉。”
“嗯?”崔夷玉侧过头,就见她脸色苍白,漆黑的发丝被汗水浸湿,一绺一绺地贴在颊侧。
“你相信转世再生吗?”林元瑾虚弱地说,眼前时不时泛起一阵阵白晕。
怪力乱神之说。
崔夷玉没有回答,只是将手贴在林元瑾的额头上:“怎么了?”
“我信。”林元瑾眨了眨眼,汗滴落到她的睫毛上,被崔夷玉的指尖擦掉,以□□到她的眼睛里疼得发涩。
虽然她现在也不在乎这再多一点疼痛了。
“我前世之时,家中有个弟弟,父母自小便待我不好,衣食住行,处处拮据,时常吃不饱饭。”林元瑾说着便喘息一下,像是疲倦无力。
崔夷玉不忍林元瑾难受,却也看出了她此时诉说的真切。
他向来不信这些话,可他愿意听林元瑾一句一句说。
“但那时与今日不同,女子也可考试、立业,为了逃离家中,我废了很多心神气力。”林元瑾抬手握住崔夷玉的腕骨,露出一个笑容,“或许到现在算是不孝不悌罢。”
“你既说是前世,世道又与今时不同,便无需用现下去束缚前世。”崔夷玉摇头,望着林元瑾彤红的眼眶,轻声,“若当真如此,如今这般是委屈你了。”
有的委屈自己独自忍着的时候,心里不觉,当喜爱信赖之人在眼前说的时候,酸涩感便铺天盖地地涌上来。
林元瑾眼里模糊一片,勾着嘴角,慢慢地摇了摇头。
“你相信我吗?”
崔夷玉实则不信怪力乱神,也不信前世今生,可。
“信。”他垂下首,额头抵着林元瑾的额头,用清晰到堪称虔诚的声音说,“我相信你。”
林元瑾没有做错,所以世上若真有神佛,一切杀生罪孽由他自己承担便是。
昨夜下过雨,地上的水渍还未蒸发,入了夜后更冷。
寒风刺骨。
就在这时,一声狼嚎骤然响起。
在空旷的崖底格外明显,随之而来的是数声类同的嗥叫,仿佛在朝他们所在的方向逐步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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