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噩梦
狼来了。
空旷悬崖下,狼嚎声此起彼伏,让夜晚显得尤其阴森,触目尽是深深浅浅的山与树,还有隐匿下不知在何处的眼睛。
两人互相搀扶着,借助锁绳半吊半扯,无比艰难地挪到了附近的一棵大树上,身上汗涔涔的。
粗壮的树杈承担着他们的重量,风一吹过,葳蕤树叶摩拭出“唦唦”的声响。
崔夷玉随手用剑刺穿树梢上蛇的七寸,压抑不下咳嗽,肩膀不住地颤抖。
大幅度的动作让他身上的裂口又一次扯开,血液将红得发黑的衣衫浸得更深。
林元瑾手扶着潮湿的树干,望向远处从灌木丛中蹿出的迅捷身影,眨眼间就到了眼前,背后不禁冒出层层冷汗。
逃不掉。
她立刻意识到。
狼是昼伏夜出的动物,一来就是一群。
崔夷玉伤势过重,头脑昏沉不说,连动作都变得稍显迟缓,没办法背着林元瑾行动,
林元瑾如今右腿还是不能使力,肿痛非常,哪怕是忍痛撑着树枝跛着走也走得很慢,根本说不上逃,拖下去只会两败俱伤,必须在这里做出抉择。
两人如今行动能力不可能跑得掉。
那么答案就很简单了。
“我下去拦住它们。”崔夷玉抬起眼,盯着林元瑾开口,声音平静非常,“你往后跑,不要回头。”
他没办法带着林元瑾走,也不可能以这具残破的身躯屠戮一群野狼。
但如果只是要以血肉之躯拦住,却并非不可能。
崔夷玉颤颤巍巍地起身,分明已经没什么气力,在破损的衣裳之下,身躯也单薄得可怕,挺起的脊背却依然如鹤翼松骨,清丽如雪。
夜风拂起他残缺的衣角,恰似展翅欲飞的鹤鸟。
时不等人,再磨蹭一下就晚了。
崔夷玉不是在和林元瑾商量,说罢就扶着树干准备滑下去,却被骤然用力地抓住了右手。
他皱着眉回头,就对上了林元瑾前所未有的冰冷眼神,甚至带上了命令般的强硬。
崔夷玉一怔,手上的动作就停了。
“你不要为了保护我就一意孤行。”林元瑾浑身发热,思路却从未有过的清晰,用力一扯,将崔夷玉拉到了眼前,视线相对,“你听我说。”
“我现在右脚行动不便,根本走不快,你也无法以一敌众。”林元瑾语速很快,“既如此,我们便换个思路。”
“我去当诱饵,你去逃。”
“你一个人肯定逃得掉。”
“荒谬!”崔夷玉瞳仁扩大,根本没思考就冷峻地反驳,根本不考虑这个可能性,“不可能!”
狼嚎声愈来愈近,甚至连林元瑾都能听到地面上随着水渍溅起的“啪嗒”声。
野狼锁定了猎物,咧开满是尖齿的血嘴,呼出一口又一口热息,如同在划定地盘,尾巴轻扫,虎视眈眈地在树下转悠。
紧随而至的是第二只、第三只。
它们的杂色的毛发尖到炸开,眼神凶狠,前足在地上摩擦着,蓄势待发。
“理论来说这是最有可能的。”林元瑾瞥了眼树下的踪影,并不在意崔夷玉的反对,平静地说,“也算是拨乱反正,你若不来救我,本就能生还。”
“相比你我二人一同死在这里,亦或是你死了之后我再被追上杀死,你一个人活下来至少是个不错的结果。”
“你怔神了。”崔夷玉死死压抑着声音,生怕惊动以至惊动了野兽,手用力到青筋鼓起,压着林元瑾的肩膀,抵着她说,“林元瑾,我活下来有何意义?我又是为什么下来?”
他的性命本就无足轻重,如果林元瑾死了,那一切努力不就白费了?!
如此近距离的质问,近到林元瑾能看到崔夷玉眼瞳里的每一根血丝,焦急与迫切扑面而来,好似用全身在向她证明他的决心。
狼嚎声再一次响起,匆匆的脚步声似乎轻盈,却又无比沉重地在他们耳畔响起。
不能再拖了。
崔夷玉眼下一沉,曲起腿就准备先斩后奏,却被林元瑾的手环住直接禁锢住了脖颈。
往日里看起来纤细到柔弱无骨的手,如今却如金环般强硬。
作为武者,崔夷玉从不会将脆弱点暴露给外人,那怕其人手无缚鸡之力,偏偏在此时出手的的林元瑾。
她并没有杀意,却用了如此极端的方式将崔夷玉强制留了下来。
崔夷玉呼吸一滞,转过头来。
“当然有意义。”林元瑾半跪在树上,俯视着他,摇头反驳,苍白的脸上浮着病态的绯意,眼瞳里竟缀上了奇异的光点,扬起了笑容,“只要你能活下来,你就能帮我报仇。”
她抬起手,避开崔夷玉头上的伤口,指尖顺着他的额头往下,滑过高挺的鼻梁、上扬的眼尾最后落到下巴。
“林家人弃我如敝履,太子与皇后轻鄙我,林琟音二度陷害我于死地。”
林元瑾自己报仇需要时间和心力,但。
“只要你是太子。”
只要崔夷玉能取而代之,一切都会变得很简单。
或许是死期将近,林元瑾哪怕说话仍旧有条有理,脸上都透着疯狂,眉眼弯如新月,笑意溢于言表。
“活下去吧。”
说罢,林元瑾松开了握着崔夷玉脖子的手,手心按在身侧的树干用力一撑,毫不犹豫地朝树下跳去。
崔夷玉目眦欲裂,以肉眼难以辨别的速度扯住了林元瑾的手臂,另一只手拿着剑将前脚已经跃上树干的野狼连头整个削掉,又呕出一口血,牙齿染得通红。
喷溅而出的血炸开,落到满地都是。
这一举动狠狠激怒了旁边的围在一起的野狼,示威般的嗥叫起来。
“你疯了?!”崔夷玉死死抓住林元瑾,怒火中烧,眼眶通红,想将她拖上来,嘶哑的声音如断裂的老弦,嘲哳难听。
“我很冷静。”林元瑾背倚着树干,能动的左脚用力地踹下面的狼,马靴的鞋跟一下子卡到狼嘴里,抬手就要去扒开抓着她的手,“不冷静的是你!我说的才是方案最优概率最大的选择!”
“你尊我为太子妃,现在也没听我的命令啊!”
崔夷玉气血上涌,只觉得眼前发黑,差点没厥过去,恨不得林元瑾是个没心没肺只会把他当挡箭牌的纨绔子弟。
“你在想什么!你连喝药都怕苦的人怎么敢被狼生吃的?”
林元瑾坠崖之后根本没有她看上去自以为那样若无其事,她处处关心他,却根本没有意识到同样是坠崖她受了多重的伤。
崔夷玉处处护着就是怕她还没等得救就先在多方刺激下虚弱猝死了。
她上一次坠崖留下的病根都还没好呢!
但崔夷玉拉不回一个一心寻死的人,就像注定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
林元瑾不会将崔夷玉丢在这里被狼蚕食转身跑掉,正如崔夷玉不可能如她所说将她当作诱饵独自离开。
这个问题,从一开始就是死局。
林元瑾成功撬动了崔夷玉的手,整个人掉到树下,已然感觉不到右脚钻心的疼痛,抬眼便是一双双狰狞的眼。
她当然怕,怕得浑身发抖,在遇到死局之时浑身颤栗到发冷汗,但是当狼张着血盆大口朝着她冲过来的时候,她仍旧握紧了手中的匕首,果决地朝狼的眼睛刺去。
林元瑾没有刺中。
随着“唰啦”一声,从斜上方划开的剑挡住了她面前的野兽。
崔夷玉一言不发,从树上滑下来,已然脆弱的身躯险些踉跄,但仍然拦在了林元瑾身前,浑身透着股自暴自弃的绝望。
他也放弃无谓的争执,只是简单说了句“往后退”,拿着剑一边抵抗着周围凶狠成群结队的狼群,一边从衣服里掏所剩无几的武器。
毒药也好,暗器也好,他身上藏匿的大大小小的物件都在之前与数个刺客的缠斗中几乎用尽了。
若非如此,不过是一群野狼。
崔夷玉不再犹豫,哪怕身上的伤口再一次挣裂,直面眼前的凶兽群。
林元瑾不想拖累他,只放缓着呼吸,紧紧盯着眼前气势汹汹的狼,不愿气势落了下风。
弱肉强食,相比起即便浑身是伤但依旧保有战斗力的崔夷玉,他身后的少女显然更加好狩猎。
若是有同僚在,一眼即可看出崔夷玉此时强弩之末的身躯不管是力量还是速度,都远不如过去,但他依然在咬着牙逞强。
可也仅仅只是硬撑。
随着同伴的死去,凶性被彻底激起,野狼们愈发狰狞,前仆后继地冲上来,好像要将崔夷玉压在狼山之下。
崔夷玉膝盖脱力地曲起压在地上,手臂被压得弯曲,余光却依旧看到有一匹狼藉着掩护,趁机越了过去冲到了后面。
他瞳孔一颤,耳畔好像失去了听觉,有微黏的热意不知从何处流出来,没有来得及痛恨自己的孱弱无力,只是大声地呼着那个人的名字。
“呃啊!”林元瑾被突然蹿出的一匹狼猛地扑倒在地,脊背狠狠地撞上了虬曲数根。
近在咫尺的尖口长着,呼出酸腥的热气,黏稠的涎水从尖牙缝隙里流出,一滴一串儿地落在林元瑾的身上。
林元瑾左手死死撑着狼的左前肩,右手握着匕首,尖锐处抵着咫尺的大口。
狼显然不在乎那一点金属,哪怕被划开了血口也没理会,张牙舞爪地来回挣动,不断地朝嘴边的猎物压着咬去。
好痛……
林元瑾艰难地撑着,不知刚刚撞到了哪里,浑身剧痛无比,扯动着她的神经,喉口不断涌上铁锈味。
手上的力气在一点点减少,从肩胛骨的地方开始麻痹,眼见就要蔓延到手臂上。、
林元瑾手腕一抖,在野狼要压垮她的一瞬间发了狠,完全不在乎它尖牙要破开她的手,刹那间宛如熟稔的刽子手,将匕首用力地插入它的喉口,大拇指和小指同时一用力。
银色的刀面如旋转的铁花,随着“呲啦”一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划穿了狼的喉咙。
滚烫的血飞溅,呈弧线甩开落了一地。
林元瑾眼见野狼要朝她倒过来,左手一挥,将它从身上扯开,甩到了一边。
与此同时,她的右手完全失去了力气,随着清脆的一声,匕首坠落在了地上。
好痛。
林元瑾脊柱发麻,几乎抽搐着蜷到一起,脸色惨白地看着前方的背影,呼吸都变得浅淡。
一道银光闪过,硬生生撕开了眼前的阵线。
崔夷玉手腕翻转,用剑柄狠狠地敲碎了手边狼的脑骨,如被逼上绝路的困兽,喉咙发出如兽类的咕噜声,匍匐着挣扎着,吼叫着从地上爬着撑起上身,撕心裂肺地将手中的剑插入了距离自己最近的狼体内。
剑尖从狼头的地方插入,直直贯穿了狼的全身。
叫不出声。
连挣扎都没有,手下的凶物在痛苦中抽搐着结束了生命。
鲜红的颜色顺着他的眼落下来,一滴一滴打在地上。
崔夷玉颤抖着抬起眼,双眸无神,杀意凛然,浑身狼藉像是无法停歇的傀儡。
周围的狼骤然一停,目光从手下歪斜着坠地的狼身上挪开,互相看了看,气势上弱了许多,生出了退意。
第一只往后退去,第二只就扭头而返。
渐渐的,哪怕有挣扎了一下的,最后也依然跟着剩下的狼群一起离开了。
直到最后一只活狼离开。
树下剩下的就只有渐凉的狼尸和两个活人了。
“……元瑾…”崔夷玉刚踏出一步,就狼狈地跌倒在地上,剑被摔到一边。
他的眼里乃至鼻、耳朵里在往外流着东西,身体却还不停歇地朝树下林元瑾的方向挣扎着,掀开旁边的狼尸,用手撑着爬过去。
明明没有多远,却好像隔了天堑。
移动的地方拉出一条长长的血路,溶到地上的积水里化开。
每一下呼吸都痛苦得如在肺里抽丝,外皮像撑不住骨架和血肉,时不时渗出鲜血,狰狞的血丝爬上他的脸颊。
终于。
崔夷玉停下不知何时已鲜血淋漓的手,小心翼翼地看着面前的人,才如坠人间,慢慢地回过神来。
林元瑾紧闭着眼,呼吸却无比清浅,蜷在树根边的身影浑身是血,脸上还有泥污,手臂和肩膀处还有不自然的翻折,狼藉得不像话。
“对不起。”
崔夷玉来不及擦手,左手抖动着捧起林元瑾的脸去探她的鼻息,右手去把她的脉,不敢轻易移动,心下却愈来愈凉。
“对不起……”
可是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摇摇欲坠。
拉长的树影,歪曲的天空,浓重的漆色从天而降,侵蚀着山野林间的一切,分明寂静的空无人声,但却好似有尖锐的声响敲击耳膜。
突然手心下有痒意,崔夷玉如梦初醒,慌忙地挪开手,看着林元瑾颤抖着眼睫半睁开眼,轻轻地说了句“没事。”
但怎么会没事呢?
林元瑾感觉到温热的触感“嘀嗒”地落到脸上,以为是雨珠,指尖搭着崔夷玉的手,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在抽搐得疼。
“夷玉。”她迷茫地出声,像是视线模糊不清,“对不起,我真的好没用。”
“我是不是又要死了?”
崔夷玉手一颤,单薄的身躯犹如崩碎:“不会,没有,你没有事,求你了,求求你……”
他呢喃着,反覆重复着相同的字眼,像是已经失去了思索的能力,只能本能地祈求。
这一定是噩梦吧。
林元瑾听到崔夷玉的颤抖的声音透着崩溃,迟半拍地意识到自己如今的现状,反倒勾了勾嘴角,笑了起来,用尽所有的力气握住了他的手。
她感觉到体温在缓缓流失,呼吸变得艰难,如同有什么东西在身体里裂开,祝福地望着眼前尚有生机的少年。
“你还愿意……带我走吗?”
第42章 遗愿
“你还愿意……带我走吗?”
崔夷玉只感觉头脑嗡鸣,错综复杂的情绪翻涌而来,顺着脊骨冲向了头顶,搅得他泪流淌血。
“好,好!”崔夷玉仓皇地将林元瑾抱在怀里,如同抱着一个易碎的珍宝,眼里是无尽的无助,声音喑哑又破碎,“你想去哪儿都行,你想怎么样都好。”
只要你能活下来。
“不要闭眼,再等等。”
“让我做什么都行,求你了……”
他听着林元瑾的脉搏,像是在听晚钟的余音,林元瑾的声音一点点变小,而他无力回天,只是五脏六腑都抽搐得生疼,眼睛发涩得如同有火灼烧。
在等什么?
等姗姗来迟的救援?等上天恩赐的奇迹?
林元瑾意识不清,但耳畔只有少年痛苦到极点时的哽咽,连呼吸都像是破碎的玻璃划过喉咙,在寂静的夜里如同牵引她灵魂的笛声。
林元瑾这才意识到,落到她脸上的不是雨滴。
那是崔夷玉的血肉与灵魂,是他作为完整的人拥有情感的证明。
“太好了。”她松了一口气,缓缓扬起笑容,专注地望着崔夷玉,眼膜上映出他的模糊的脸庞,声音虚弱得不像话。
任谁都能听得出她在强撑着一口气说话。
“等你回去,将我烧掉,葬在郊外……”
崔夷玉呼吸一滞,凝在了原地,几乎忘记了呼吸,摇着头想祈求,喉咙却如失声般发不出来半个音节。
“找一个山清水秀、远离京城的地方。”林元瑾疲倦地闭着眼,只呢喃着,好似在自言自语。
崔夷玉只能俯身紧紧贴着她的嘴唇,才能艰难地听见她的声音。
可她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听得崔夷玉肝肠寸断。
林元瑾浑身失力,只能依稀感觉到手被用力地扣住,像是想给予她温度,将她在恍惚间要涣散的意识又将将扯了回来。
她再一次艰难地睁开眼,只能隐约听到带着泣音的“不要”的呼唤,眼前是少年崩溃又祈求的眼瞳。
林元瑾迟半拍地想起了刚刚想说什么。
“若你死时还未娶妻,就埋在我旁边。”她看着十指相扣的双手,想起了十指连心的传言,黯淡的眼瞳略微睁大,像是想努力看清崔夷玉的模样。
“如果娶妻了,就…清明时节,带些吃食来看我,我不爱吃太甜的,不要带酥糕……”
“我不会娶妻!”崔夷玉无比强硬地反驳,“不管我是什么身份,我都不会娶妻,你不要再想了!”
可惜林元瑾好似听不清楚,只是看着他不断动的嘴唇,蹙了蹙眉,迷濛地继续叮嘱他。
“想喝果酒。”
几天前在宴席上那样的就很好喝。
“再…带盆绿菊……”
她不是喜欢绿菊,只是实在想念崔夷玉初次送她的绿菊。
林元瑾想到了旧日的光景,回忆里的阳光仿佛再一次照在了她身上,不禁迷糊地闭上了眼,却还是撑着最后半口气,拉着崔夷玉的手指,如释重负般说了句。
“忘了我也,没事…自由地活下去……”
可惜实在困倦得不行,连一句话都是拼拼凑凑听齐的。
她身上的力气消失,手也无力地坠下。
“林元瑾?林元瑾?!”崔夷玉一遍又一遍地呼唤她的名字,却再没得到任何回应,只能听到她渐弱的呼吸。
他如何能忘得了林元瑾?他又需要什么自由?
崔夷玉抱着怀里安静到死寂的少女,心中升起庞然到足以碾碎他骨骼的无力与绝望。
他什么都没能做到。
世上的不幸总会降临到本就不幸的人身上,温柔善良的人必然更容易被心怀鬼胎的人伤害,哪怕很多计谋简单到让人鄙弃,但在关键时刻异常有效。
崔夷玉定在原地,如化作了一尊雕塑,只是徒然地跪在此处。
他怔怔地看着前方,眼里空洞无物,脸上留着偌长的血痕,宛如一具失去了生存价值而被抛弃了的傀儡,只能在泥泞中变得破旧脏污。
他还能做什么?
完成林元瑾的……遗愿吗?
遗愿?
她才刚及笄,刚嫁人,病还没有治愈,还没有把害她的人都踩在脚下,没有幸福地度过哪怕一天。
若如林元瑾所说,她并没有喝下孟婆汤便转世了,那这两世遗憾要如何弥补?
崔夷玉活下来又有什么用呢?
他又没有愿望。
他想看着林元瑾能从容地扬起笑容,无需惧怕皇权压迫、旁人视线,当她高高在上的太子妃,做她一切想做的事,没有遗憾地活下去。
崔夷玉可以帮她做一切事情。
杀人也好,报仇也好,他愿意化作林元瑾的刀刃,满足她的所有愿望。
可哪怕他报仇雪恨,林元瑾如何能看得到呢?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是我自以为是,是我不应该。”崔夷玉贴着林元瑾的额头,声音破碎到被风吹散,如同一句一句凌迟着自己般呢喃着,“我没有想拒绝你,我应该带你走的。”
“对不起。”
“对不起……”
崔夷玉终究是理解为何亲人已逝之后,原本理智聪慧的人骤生癫症,开始一昧地相信怪力乱神之说,不惜耗天价乞求漫天神佛,只想求得一个转机。
他也想。
若世上当真有神明,他愿一命换一命,以求得怀中善良之人能有幸福的来生。
然而无论崔夷玉如何祈求,都没有人回应他。
空廓的山崖如同一座巨大的棺椁,将他们沉沉笼罩在死寂之中。
寒风飒飒,带走少年身上仅剩无几的热意。
血液从伤口处汩汩流出,眼前的一切明灭又模糊,熔化了他原本坚无不摧的意识。
长夜漫漫,永无尽时。
他用僵硬的手指扯开了火折子,看着璀璨的火苗在冷风中摇曳,垂下无力的手臂,点燃了手畔的的枯叶。
半潮半干的枯叶艰难地燃起,冒出灰黑色的烟尘。
火光蔓延到了旁边的树枝、乃至狼尸的毛发上。
不过一会儿,火势就出奇地蔓延开来,火光飘摇,金如耀日,带着蚀人的热意,侵占了全部视线。
流窜的星火落在了崔夷玉的发尾、袍底,烫出一个个漆黑的破口。
冷风再吹,却再无法扑灭火势。
熊熊火光肆意盛放,带着侵占一切的威力不断燃烧。
焦糊的味道弥漫开来,灰白的烟尘朝上空飘起。
远处传来焦急的脚步声。
成队的侍卫手持火把,个个风尘仆仆,追着火光大步跑来,直至接近那道指引着他们的火焰。
只见火光之侧跪坐着他们熟悉的少年身影,不再如往日龙章凤姿,神采英拔,褴褛的衣衫不过是搭在他身上,雪白的里衫早已染得红黑,大片的伤口裸露在空气中,见之触目惊心。
大片漆发披在他身后,随着寒风飘动。
他一动不动,好像失了魂魄。
林元瑾被他如视珍宝、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闭着眼的模样格外安静,像是早就已没了意识。
“太子殿下!属下来迟!”
“属下来迟!”
跪地声沉重而整齐划一地响起,仿佛震动了身后的地面。
少年僵硬地转过头,骨头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仿佛如梦初醒,嘴唇微动:“……救…”
“太子殿下?!”
“救,太子妃。”他漆黑的眼瞳盯着为首的人,如同最后的嘱咐,郑重中带着无可比拟的压迫感。
说完,崔夷玉的眸光骤然涣散,如同断线的木偶,脱力地朝旁边倒去,在众人惊惶的“殿下!”的呼喊声中,倒在了林元瑾的身侧。
他怔怔地望着林元瑾惨白的脸,彻底失去了意识。
……
营地帐内。
“人怎么一个都没醒过来!?”
“你们一个个不是自诩能人吗?!究竟怎么治的!”
皇帝站在床边,怒火中烧地指着跪了一地的太医,脸色黑如锅底,手背在身后,控制不住地来回踱步。
这已经是他今天对随行太医们的第三次怒斥了。
床上躺着的两人,赫然就是紧闭着眼的崔夷玉和林元瑾。
原本不该躺在一起诊治,奈何他们手紧紧相扣,如何都分不开,无奈之下这才特搬了张床,方便太医两侧分别看诊。
知晓救到两人时的景象,是人无不感慨太子夫妻鹣鲽情深,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然而。
“坠崖本就九死一生,朕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把两个人一齐找回来!”皇帝几乎是指着太医的鼻子骂,横眉怒目,硬气十足,“要是救不回来,你们的脑袋就别想要了!”
原本他都已经做好一夜之间儿、媳双亡的准备,悲恸之下头发都白了许多,搜救结果久久不来,更是寝食难安。
如今奇迹之下,虽都命垂一线,但好歹是双双生还。
可见是天不亡人!
漫长的等待让皇帝的心境几度变化,从怨到哀,如今只希望他们能有望醒过来。
皇帝绝对不能接受人在眼前就这么死了的结果!
“这……”
太医们面面相觑,最后难为的目光指向了院正。
院长汗流浃背,却还是站了出来,拱手:“启禀陛下。”
皇帝瞥向了院正,早年带兵打仗,急躁之下眼里不自觉地透出了凛然杀气。
“两位殿下昏迷不醒,这药喂不下去总不是办法,如今只能施针了。”院正躬身。
“朕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皇帝一挥袖,“朕要看到他们安然无恙地醒过来!”
“是。”太医们俯身领敕。
皇帝难得急躁,注意力都在救回来的太子夫妻身上,挥手示意他们下去准备,自己则坐到了床边。
皇帝看着床上崔夷玉的面庞,眼里悲喜交加,百感交集,抬手搭住了他缠满了白布的手背。
“太子啊。”
他的声音里透着沧桑与悔意。
“朕以前……错怪你了。”
过往的那些事都是小错,如今舍身救驾、坠崖救妻两事接连而至,却让皇帝真正看到了太子的赤子之心。
可也是这夜不能寐的两日,皇帝察觉到了包括皇后、裴贵妃与二皇子在内其他人的动静。
悬崖高耸九死一生不说,太子还身中剧毒,消息根本瞒不住,虽然无人敢在此时贸然进言触怒帝王,但私底下的来往却一点不落,生怕慢别人一步就落了下乘。
皇后整日忧心,闭门不出,据说茶饭不思。
皇帝光是想到几日前太子义无反顾地少年赤忱,在尔虞我诈的宫中更是难能可贵。
若只是想救驾求功,他又何必转身为救太子妃跳崖呢?!
但无碍。
往后他们父子便是一心。
皇帝看着床上两人无比孱弱的模样,表情愈来愈凝重,沉声“来人”唤来李公公,当即下令:“此地不宜养伤,即刻回宫。”
“太子府不便,传朕的旨意,太子、太子妃救驾有功,长留宫中养伤,直至痊愈。”
第43章 回宫
“琟音!”
林母屏退左右,匆匆走进了帐子,面上满是喜气,眼里闪烁着泪光:“陛下派去的人找着了太子殿下和瑾儿!”
林琟音坐在镜前,刚扬起笑容,听到林元瑾的名字笑容蓦然一顿,拿着簪花的手也放了下来。
林母没有注意到林琟音的变脸,欣慰地站到她旁边,抚着她尚且平坦的腹部:“你往后也有依靠了!”
“是啊。”林琟音勾起嘴角,笑却不进眼底,状似关心地说,“无人议论妹妹被刺客掳走之事?”
“琟音!”林母也不是傻子,放开手冷下了脸,压着声音说道,“你莫要走岔了路,那是你死里逃生的亲妹妹,皇帝钦赐、名正言顺的太子妃!”
好一个钦赐的太子妃,本来向着她的家人如今都借此来训斥她。
林琟音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女儿知道,只是怕别人难免多想。”。
“陛下发了话,太子与太子妃如今救驾有功,太子妃也是在众人眼皮子底下为质。”林母长叹一声,苦口婆心地说,“更何况这点时间,太子马不停蹄地就追上去了,又能发生什么呢?”
太子舍身替皇帝挡毒箭,又为救太子妃性命不惜跳崖,这出生死相随的戏码在眼前上演,不光让震撼了皇帝,还让百官为之惊叹。
退一万步,哪怕这是太子精心策划的一出戏,旁人都不得不赞叹他不惜舍身入戏,艺高人胆大。
皇帝和太子毫不掩饰的回护,谁会在这个时候想不开藉机生事触怒天家父子呢?
“好了,女儿知晓了。”林琟音点了点头,问道,“殿下如今身体如何?”
“这……”林母迟疑。
林琟音察觉不对:“怎么了?”
“听闻陛下寸步不离,来往的太医们脸色也不好,只怕是身受重伤。”林母长叹了声,“但愿吉人自有天相。”
“好在你如今肚子里有孩子,只要能保下来,哪怕之后要问起你的罪,看在皇嗣的面上也不至于太重。”
林琟音刚因太子归来放下的心又再一次提了起来。
她这两日都不敢置信太子随着林元瑾跳下了悬崖,但现实不断地提醒她这残酷的现实。
太子若真有这般在意林元瑾,那天夜里又为何都没有去看望林元瑾一样,就被她引走了呢?
可若是不在意,如今为救人却连性命都不要了。
生死相许的誓言不应当只存在于虚幻的话本里吗?怎会出现在自古薄情的皇家呢?
林琟音低下头,手不自觉地搭在腹部的位置,眼神阴晴不定。
林元瑾这回侥幸得救回来,必然不会轻易放过她。
太子妃还是非死不可。
……
同样顾虑颇多的,除了林家,还有皇后。
皇后没有心神去为了一个假货去演母子情深的戏码,故而假作伤神闭门不出
她坐在桌前,眼神晦暗不定地看着空无一字的信纸。
崔夷玉舍身为皇帝挡下那支毒箭的事,皇后甚是满意,可他擅离职守,竟独身跳崖去解救区区一个太子妃,实在让人恼火。
他要护的应当是太子和崔家想扶持上的太子妃,而不是林家那个不重要的林二小姐!
当真荒唐!
皇后想着,又不自觉用力拍了下桌案。
“姑母?”崔辛夷端着茶过来,见皇后脸色不好,面露忧色。
“…没什么。”皇后缓过神来,扯了扯嘴角,接过崔辛夷奉上的茶,有些魂不守舍,“你莫要担心,太子无恙,你只管在家中待嫁便是。”
崔辛夷拿着茶壶的手一停,面色有些犹豫:“姑母。”
“怎么了?”皇后抿了一口茶,随意地问。
“我真的要嫁给表兄吗?”崔辛夷踟蹰着最后还是问出了口,“他为了太子妃……”
她一直觉得她嫁给太子是天经地义之事,毫无更改的余地,可不过几次看到太子与林元瑾的相处,就让她心生踌躇。
更甚者,崔辛夷根本无法想像自己如果横亘在一对生死与共的夫妻中间,会有多难堪。
“那当然。”皇后皱起眉,矜贵的声音中透着理所当然的冷酷,“你在想些什么?你是崔氏嫡女,命中注定的未来皇后。”
“可是太子妃……”崔辛夷启唇。
“太子妃只是太子妃,能代表什么?”皇后轻嗤了声,“本宫过去难道是太子妃吗?”
过去再尊贵荣宠又如何,还不是要看能不能活得下来。
崔辛夷一怔,嘴唇略显苍白,无力地闭上。
“好了,你不要再多想了,此事早已定下,没有转圜的余地。”皇后蹙起眉,闭眸饮起茶来。
她烦忧的是另一件事,无暇理会崔辛夷的小女儿心思。
那替身给皇帝挡了一记毒箭伤,如今皇帝对太子印象颇好,甚至下令即刻回宫,要将那替身和太子妃一起留在宫中养伤。
皇恩浩荡是好事。
但问题是受重视的根本不是太子本人啊!
那两人刚被侍卫带回来,皇帝除了太医谁都不让进,皇后好几次说想探望,都被皇帝以太子伤势过重以免她忧思过度拒了去。
皇后都看不到那替身的身上的伤口是怎样的,如何让太子在身上伪造伤口?!
太医很容易能分辨伤口新旧,她若想要太子伪造伤口就必须尽早尽快。
皇后在出事当天就紧急去信一封,现下又要开始思考其他的事。
太子妃。
皇后手指摩拭着瓷杯,深红的蔻丹衬得玉指愈白,端庄的脸上透出琢磨。
林元瑾比她预料之中要麻烦许多。
皇帝现在失而复得,如同找回了天伦之乐,恨不得把那两个人供着,更何况是被他拿来弥补他记忆中遗憾的太子妃。
若之前的林元瑾还不足以成巨大的威胁,如今被替身以命相换,九死一生回来的林元瑾极有可能大不相同了。
对于皇帝而言,太子妃是“失而复得”的珍宝,是他求而不得的圆满。
动不得。
林家既不足为惧,留着太子妃性命,让太子与她演演戏哄哄皇帝倒也没什么。
至于这替身究竟如何处理,等安排好太子再说吧。
“辛夷,帮本宫磨墨。”
皇后睁开凤眸,对于给太子的信上内容有了定数。
……
秋狩因皇帝遇刺蒙上了一层沉沉的阴翳。
原本预定月余的秋狩,短短几日便草草结束,踏上了回程的路。
太子与太子妃久久不醒影响到了皇帝的心神,几日的议事都受到了影响。
漫漫车队临近京城之时。
太子坐于府邸中,拿着皇后寄来的数封信件,面色阴沉。
他在知晓崔夷玉和太子妃一起坠崖的时候,心中就有了定论。
没有一个人会无缘无故去跳崖救另一个人的性命,尤其是在没有得到命令的暗卫。
没有得到命令的暗卫擅自行动了。
无论如何,这把刀都不好用了。
这两个人的命太子一个都不会留。
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太子嗤笑了声,将信放到一边的烛台上,眼见信纸在火光中一点点燃烧殆尽。
“动手吧。”太子看向旁边跪着的暗卫,轻飘飘地说,声音透着难言的戾气,“事不宜迟,这可是孤替父皇挡箭留的伤口。”
暗卫手中捧着漆盘,盘上放着箭矢、匕首、布条和药膏等。
赫然就是伪造伤口所用之物。
“是。”暗卫低头应声,站起身走到太子身侧,对照着皇后寄来的太医所描述的伤口,紧张地拿起箭矢,无比精准地在太子的肩膀上插了个孔洞。
“呃啊!”太子脸色惨白,只感觉到钻心的痛楚,眼里带上了恨意与讥讽。
替身?如今倒像是他成了替身。
等着罢,此事不是不报。
毕竟替身从诞生始,结果就只有一个。
……
献和宫。
此殿特殊,虽不为皇帝居所,但与寝宫相邻,常被皇帝用于休憩赏乐之宫,物什应有尽有,殿中有假山曲水,花草锦鲤相伴。
如今被皇帝拿来安置病重的太子与太子妃。
火急火燎赶路的这五日里,太医用穴位刺激将两人强行分开,借助针灸药用,两人都昏沉地睁过眼,可惜时长极短。
在连续针灸两日之后,终于能有片刻的停留,可惜都没有明确的意识,只能模糊地在引导下用些流食与药,而后又陷入昏迷。
短短几日,本就清瘦的两人愈发单薄,面容惨白无血色,好似风一吹便要飘走。
好在回宫之后药材与人力应有尽有,金贵的药如流水般送入献和宫,吊着两人的命。
时间一天天过去。
无数人关注着献和宫的境况,但依然没有好消息传来。
害怕脑袋挪位的太医们风声鹤唳,愈发战战兢兢。
好在转机在回宫后的第七日出现了。
年少的太子在又一次睁眼时猛地坐起,然后在一连串虚弱到要咳碎脏器的咳嗽中按着前胸,不顾咳出的鲜血,匆忙地环顾四周,如进怔态,失了魂般四处翻找着什么。
“殿下?”旁边一直守着侍药的太监惊喜地呼唤道。
崔夷玉却像是完全听不到人的声音,只是骤然起了身,长久没行动的骨骼发出卡卡的声响,紧紧束缚着身体的布条隐约有血色渗出。
他似是毫无痛觉,赤着足踏下床,身体却不受控地踉跄了下,险些要跌倒。
身上或横或斜着绑着的布条一圈接一圈,竟有几个接处断裂开来,布尾在空中无助地晃悠。
“太子殿下!?”小太监眼看着太子无力的身形,吓得肝胆俱裂,冲上去追他,想将他扶回床上躺着,却发现匆忙之下自己竟然抓不住一个重伤之人,“太子殿下!”
崔夷玉顾不得礼节规矩,只是受本能驱使地大步冲向宫殿的门口,想要出去寻找些什么。
好在很快,门口出现了皇帝的身影,迳直挡住了他狼狈的步伐:“太子。”
皇帝的身形在如今的崔夷玉面前显得格外高大壮实。
崔夷玉遽然停下来,本就使不上力的身躯和散了架似的,不受控地就要跌倒,却被皇帝抬手稳稳地扶住了,以免身上的伤雪上加霜。
“你这是做什么?”皇帝皱着眉,担忧地问。
崔夷玉手撑着地面,脸色苍白,唇角溢血,黑发凌乱地披散,雪白的衣衫上沾着血花,如损坏后又被强行捡拾起来的木偶,浑身透着股下一刹就要迸裂的脆弱感。
他艰难地抬起头,漆黑的眼瞳空洞无神,望着关切的皇帝,本能地问出了一句话。
只是因喉咙长久不用,在几近失声的情况下声音如同被灼伤般嘶哑,但依然用力地开口。
“太子妃,在哪?”
第44章 转醒
“太子妃,在哪?”
崔夷玉望着皇帝,迷惘地问道。
他醒来时环顾四周却不见林元瑾的身影,大脑一片空白,只觉如坠冰窖,浑身寒凉。
眼前金碧辉煌的宫殿美轮美奂,恍如囚笼般沉沉压下,无疑意味着他失去意识的时间长到足以跨越秋山猎场到京城的距离。
那林元瑾呢?
崔夷玉清清楚楚地记得,他在失去意识前都没有放开林元瑾的手,昏迷之后发生了什么?
她得救了吗?
崔夷玉不敢去想,却难以自控地惴栗不安,既迫切地想要得知林元瑾的安危,又畏葸于听到最不想得到的结果。
求生的本能在抗拒得到林元瑾不幸、他却苟且活下来的结果。
林元瑾死了,他活下来有什么意义?
只是想到这种可能,刹那之间,崔夷玉的呼吸就不受控地急促起来,仿佛寒风割喉,刺刺得疼,却压不住他漆黑的眼底渐渐浮起的戾意,苍白的脸上隐有青筋鼓起。
崔夷玉本也不是什么良善之人,上天若没有给林元瑾留余地,他也不会再有分毫犹豫。
他既为太子替身,又自幼擅记,与吩咐下去就能草菅人命的太子不同,他亲眼见证了太子涉猎过的每一件脏污之事。
崔夷玉自知助纣为虐,犯了欺君之罪,本也没想苟且偷生。
他不会独活,但也要拉着其他人同归于尽。
太子、皇后、林氏……还有林元瑾的遗愿。
崔夷玉站不稳地晃悠了下,瞳仁扩散,浑身颤抖、浑浑噩噩之时,感受着一个个名字顺着唇舌滑过,澎湃的杀意如尖刺般穿过骨骼,几乎要溢于言表。
生念全无,疯狂偏激。
此时的他却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要像一把纯粹的武器。
直至一个声音在面前响起,才如天光乍破,打破了崔夷玉如坠魔障的状态。
“太子,担心则乱。”
皇帝搭着崔夷玉的肩膀,哀叹了一声。
他还是初次见太子这般不顾礼仪分寸地发问。
仿佛浑身上下的信念都系于一人,但凡给了一个否定的回答,就要万念俱灰起了玉石俱焚的心思。
若是过去,皇帝大抵会觉得此人贪恋女色,不堪大用,可如今太子先救父再救妻,他只觉得当真重情重义,世间难寻。
“启禀太子殿下,太子妃如今也已转危为安,偶尔能醒,只是意识模糊。”院正跟在皇帝身后,见崔夷玉是这般情态,无比感慨地一拱手。
太医说话向来多留几线,院正既言转危为安,便是暂无无性命之忧。
崔夷玉怔在了原地,周身的危险气息蓦然化为了轻柔的云烟。
“她…没事。”他睫毛颤抖着缓缓垂下眼,如梦初醒般呢喃着,“没事就好。”
只要林元瑾没事。
耳畔狰狞的杂音消失,理智也终于回归。
崔夷玉艰难地挪动起无力的四肢,静静地并拢双腿跪好,低下了头颅,黑色的发丝凌乱丝地落下,手撑着地面就要磕头谢罪:“父皇在上,恕儿臣无礼……”
他动作迟缓而雅致,可哪怕身体强健远超寻常人,从下床开始情急之下的动作对于他现在的身躯而言还是太过激烈。
等回过神来,庞然的痛苦与疲倦感爬上他的脖颈,冒出的汗滴浸湿了满是斑驳血痕的白色布条。
比起高高在上的太子,乍一看他似乎更像刚从牢狱中带出来的囚徒。
不过作茧自缚。
皇帝眼见这重病患要行叩首大礼,连忙扶住崔夷玉的手臂,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摇头叹息:“你这是何苦啊。”
不动不要紧,这一拉皇帝才察觉到如今的太子脆弱如纸,轻得可怕,愈发可怜。
“是儿臣给父皇添乱了。”崔夷玉颤颤巍巍地站起身,精致的脸庞如今面无血色。
皇帝拉着他往床的方向走,堪称苦口婆心地说:“朕知晓你记挂着太子妃,但也不能舍了本身,任性妄为。”
“父皇说得是。”
崔夷玉垂着眼眸,黢黑的眼底若有所思,乖顺地听着皇帝的话坐到了床上。
他已经回过了神来。
只要林元瑾活着,那他就还不能死。
皇后与太子既知两人坠崖,无论事实与否,他们都已不再清白了,他若不在,林元瑾必然会因意外逝世。
可他如何能保下林元瑾呢?
“殿下,请用。”小太监跪在床边,小心翼翼地将温热的药递到崔夷玉手上。
崔夷玉端着药,苦涩的药味扑面而来,棕黑色的药汤微晃,映照出了他的面容。
他骤然入了神。
等小太监再一提醒,才闭眼一口灌下去,温热的苦味充斥在喉管中膨胀,也没能让他眉头皱起。
“人既醒了就好好养身体。”皇帝见崔夷玉喝完药又安静地望着自己,活像讨糖的孩童,心下一软,却仍强硬地说,“等太子妃醒了,你身体无恙,朕再允你去见她。”
李公公守在皇帝背后,看着眼前父慈子孝的景象笑眯了眼,心中对太子的地位也逐渐有了新的定数。
这么多年来,他可是从未见过皇帝这般心软的样子。
或许也正是太子当时不贪恋权势地位的模样打动了久居高位,少见真情的帝王吧。
倒也算患难见真情了。
就在这时,李公公闻见门口的动静,走过去听得前来报信的婢女说话,眼神一变,匆匆到皇帝身侧请示。
皇帝侧耳,奇异地望了崔夷玉一眼,说了句“你在此好好养病,莫要多想”,转身大步就走。
留下医正和奴婢,战战兢兢地劝崔夷玉坐上床,给他重新换药。
崔夷玉没有为难下人的喜好,身躯任凭他们动作,眼瞳却静静地凝望着皇帝离开的方向,恰如一尊雪白玉像。
他瞳孔一偏,望向身侧侍奉的人,平淡地开口:“与孤说说,孤昏迷之后都发生过什么罢。”
少年声音嘶哑又苦涩,却透着不容置喙之感。
……
“太子妃醒了?!”
皇帝走在去偏殿的路上,古怪地反问。
他虽让太医分开了两人的手,却也没有棒打鸳鸯之意,将两人住处安排得极近,不过东西两殿,走几步就到了。
但哪怕是皇帝都没想到,两人分明身体状况和受伤都各不相同,让太医院忧心忡忡了数日之后,却恰好在同一日清醒了过来。
皇帝都开始怀疑他赐婚时看似出于政事考量,其实背后是承蒙天启,而钦天监给出的天作之合等,也不是顺着礼部随口指的字,而是确有其事。
这世上,还真有心有灵犀的天定姻缘??
这么想着,皇帝踏入了林元瑾所在献和宫西殿。
殿里安静得一根针落下都听得到。
张嬷嬷正端着碗,心疼地看着侧靠在榻上的林元瑾,开口打破了这份寂静:“您啊大可放心,太子殿下如今已是无碍了,您可先注重着自己身体。”
“我不能去看看他吗?”林元瑾小口地吞咽着张嬷嬷一勺勺喂来的药粥,感受着胃里的温热,希冀地望着她。
张嬷嬷对上林元瑾如缀着光点的双眸,见她虚弱至此却还心心念念想着太子,更是酸涩痛心。
林元瑾二度坠崖,之前落的病根本就没好,如今又雪上加霜,昏迷之下少食少水,到宫中时几乎脱了像。
与皇帝不同,张嬷嬷已然知晓林元瑾这无妄之灾皆来自于腹中有太子子嗣的林琟音,再看一无所知的林元瑾就愈发可怜。
免去了传唤的皇帝站在屏风后,听到林元瑾的问话却无声地点了点头。
感情一事自然不能让他的亲子一头热。
皇帝这般想着,走出屏风,看着林元瑾一怔就急匆匆地起身要下跪行礼,赶紧摆了摆手:“免礼免礼。”
这两人默契过了头,让他这个武夫背后直起鸡皮疙瘩。
“不是朕不让你们相见。”皇帝无奈地说,“只是怕你们见了人后两眼泪汪汪,忧思过度反倒影响了病情。”
“父皇说得是。”林元瑾反射性应声,小巧的脸上扬起浅浅的笑容,只是眼里的失落几乎毫无掩饰,“太子殿下无碍就好。”
她醒来唯一担心的不过就是崔夷玉的安危。
从张嬷嬷口中得知,皇帝火急火燎地将他们带回了皇宫中安置了下来,根本没回太子府。
也就是说,现在在宫里待着的还是崔夷玉本人。
林元瑾迫切地想再见见他,即便她都没想好见面了要说些什么。
清醒之后去回忆悬崖下的一切,就好像一场大梦,即便还能清晰地记得血液汩汩流落的触感,却还是感觉很遥远,仿佛本能在抗拒痛苦的记忆。
可崔夷玉一次又一次抱着她,哪怕是呼吸中都透着想要她活下去的欲望比什么都更真切。
想见他,想拉着他的手,想和他说话。
想再一次被他拥抱。
人在将死之时冒出的想法总是不同寻常的,林元瑾现在都说不清当时拉着崔夷玉口头诉说遗嘱时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
可能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比起自己,当时更想要崔夷玉能有个念想活下去。
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想起来都有些自恋,但林元瑾总有种微妙的自己如果死了,他也没了生念的奇异直觉。
林元瑾不想这样。
如今两人都活下来了,他们要考虑的事自然也不一样,也不知崔夷玉对她在死前说的那些“大不敬”之语是何想法,回到正轨之后,他是不是又会默默站回原本暗卫替身的位置。
好在哪怕今日见不着面,日后也还有机会。
距离皇帝如此之近,即便皇后心怀叵测也没那么容易。
林元瑾稍微放了些心。
“朕知你识大体,指了你为太子妃,如今也证明了朕的眼光没错。”皇帝手背在身后,良久叹息了声,慈爱地望着林元瑾。
“往后的年岁还长着,你们既已同生共死,往后无论如何,朕都望你们都同舟共济,切莫辜负了少年真心。”
“谢父皇指点。”林元瑾点头称是。
“好了,朕也不多留了。”皇帝颔首,“等过几日你们身子都好些了,朕也不会拦着你们。”
等皇帝离开,张嬷嬷将旁边的婢女指重新去盛一碗热粥,打发走其他人,重新坐到林元瑾身边。
“您的嫡姐怀孕了。”张嬷嬷面不改色地丢下一个不得了的讯息。
林元瑾一愣,讶异地看着张嬷嬷:“怀,孕?”
“大抵就是那夜怀上的。”张嬷嬷掀起眼,“您是何作想?老奴可让她因闺中有孕,为千夫所指,但她定会说出腹中为太子子嗣,必然会牵连您与太子殿下的名声。”
张嬷嬷并没有多在乎牵连太子的问题,男子多情并非罪不可赦之事,顶多是现下一时名声有污,但在有救驾之功的现在都不是问题。
偏偏林琟音是林元瑾的嫡姐。
一笔写不出两个林字。
张嬷嬷见林元瑾陷入了沉思,连忙补充了句:“她胆大包天,欲陷您于死地,对于此等恶人,您切忌再抱怜悯之心。”
“我也没那么傻吧?”林元瑾情不自禁地笑起来,竟不知自己在张嬷嬷眼里是心善至此,却没想到喉中气息不稳,引起了一连串咳嗽,带着浑身上下都疼了起来。
张嬷嬷连忙拍着她的后背,半晌才让她缓过气来。
“您说得在理。”林元瑾伸手搭在张嬷嬷的手背上,眼中盛满信赖与孺慕,“此仇不可不报。”
张嬷嬷不知道的是,林元瑾确实没想到林琟音能怀孕。
且太子那段时间饮用烈药,这怀的也不知是个什么东西。
“倒不必顾忌我的名声。”林元瑾思忖了下,“至于她有孕一事,稍有些风声便可,不必闹大。”
只要听到谣言,就一定有人心觉空穴来风,从而加以信任。
等林琟音一进门,就会变成铁证。
林琟音不是最在乎名声吗?
“之后的就等她进府之后再说吧。”
林元瑾眨了眨眼,笑不尽眼底,轻巧地说着,隐有不寒而栗之感。
“我和她之间的账,要一笔一笔,慢慢算。”
第45章 翻窗
月黑风高,寒风习习。
献和宫西殿,有一扇窗悄无声息地打开来。
一个纤细的身影喘着气,裹着厚实的衣服探出头来,再三张望,确认无人发现,才小心翼翼地顺着桌子爬过窗沿,稳稳地落在了地上。
林元瑾转身将窗户关上,这才拎着衣服踮着脚往东边走去。
许是大病一场和寒秋一并前来,原本合身的厚衣服此时竟像小山一样压在她的肩膀上。
林元瑾小步走着,步伐明显不稳,冰刺的风刮在她苍白的脸上,都没能阻挡她的步伐。
办法总是人想的!
林元瑾白日就从张嬷嬷口中打听到了崔夷玉休憩的位置,距离她住处也就几步路,只是表面不显,乖巧地养病,到了月上柳梢,趁众人不备,就爬了出来。
除开张嬷嬷,献和宫中没有林元瑾熟识的奴婢,他们不知她的脾性,大多战战兢兢,生怕出错,她让他们退远些就乖乖走了。
守夜的小宫女的活计,张嬷嬷年事已高,自然不会守着。
这就有了林元瑾的可乘之机。
眼见拐角处有个提着灯的巡夜太监,林元瑾屏息着躲到旁边的墙后,等脚步声渐渐离去,才探出眼,偷偷地往目标方向走。
林元瑾顺着白日里记的方位,很快就找到了太子所处的屋子,只是窗上的绸缎遮挡住了从外往里窥视的视线。
她走到东边的窗前,试探着拉了拉窗户,意外顺利地拉开了,双手扶着窗沿,稍稍直起膝盖,往黑不溜秋的屋子里看去。
这一看,就撞上了站在窗前少年平静的双眸。
他一袭单薄的白里衣,目光所见之处都缠着雪白的布条,依稀可见微凹的锁骨,浑身上下透出一股浓浓的草药味,就像被药腌入了味。
淡淡的月光落入屋内,仿佛为眼前的人蒙上一层笼烟。
林元瑾僵在了原地。
四目相对。
奇异的沉默蔓延开来。
崔夷玉扫了林元瑾背后一眼,看了看隔在两人之间的窗沿,又困惑地看了眼正门,却仍然没说什么,只是伸出了手,示意她靠近一些。
林元瑾明显看懂了他咽下去的疑问,艰难地像是上马般曲起腿,一手撑着窗沿,另一只手拉住崔夷玉的手,最后被他扶着腰带进了屋子里。
“我是偷偷来的。”林元瑾擦了擦鼻尖上的汗珠,小脸微红,看着崔夷玉反手关上了窗,亮着眼眸说。
看得出来。
堂堂太子妃半夜翻窗是为哪般。
崔夷玉关好窗,转身看着林元瑾的。
她气色明显不好,像是虚脱了般,脸上没什么肉不说,眼下的青黑在苍白脸庞下格外明显,但这都不影响她半夜来寻人时的精神奕奕。
皇帝说得没错,两人都是死里逃生,眼下最需要的就是静养。
崔夷玉认同。
但他已经完全失去了拒绝林元瑾的能力。
他不敢去回忆林元瑾闭着眼奄奄一息的模样,光是想到有再发生那种事的可能就如肝心若裂,钻心刺骨。
随她吧。
只要她还活着,不管什么愿望,崔夷玉都愿意舍命为她实现。
崔夷玉扶着林元瑾的肩背,隔着厚厚的衣服都能感觉到她隐约在发抖,或许都不是冷的,而是纯粹的因为这几步路的动作累的。
她若是今日刚醒,精气神根本不足以支撑她一路走到这边再翻窗进来。
崔夷玉实则也没想到林元瑾会做出这种事。
“我是不是打搅你休息了?”林元瑾被他拉着到床边的软榻下坐着,拘谨地并起膝盖,小声地说,“我就是想看看你。”
“没有。”崔夷玉很快地回答,点上了几盏蜡烛,放在桌上,堪堪照亮了两人所坐之地。
崔夷玉放下手中的物什,走到门口唤起守夜的太监,让他去唤碗姜汤的理由支开了他,这才关上门坐回床边。
这下真的只剩两个人了。
林元瑾看着崔夷玉,莫名有种近乡情怯的感觉,手指不自觉地搅在一起,远没有悬崖下命令他时的强硬和果决。
就在她绞尽脑汁思索着现在能说些什么的时候,面前的崔夷玉突兀地开口,冰冰凉的声音如山间清涧。
“我帮你杀了林琟音?”
林元瑾一愣,愕然地抬头看向崔夷玉。
他大伤一场,又失血过多,脸色实则也不好,但骨相实在漂亮,精致的眉眼透着淡漠,似乎连利落的杀意都透着清冽。
崔夷玉今日在房中冥思许久,是真的起了这个念头。
皇后与太子之事要慢慢筹谋。
但林琟音不同,她不过是个林家女。
当初敢害已经被赐婚的林元瑾,如今她一个还没名分的妾室死了又能如何?
相比起进了府中在其他暗卫的监视下,不如直接将林琟音扼杀在林府,干脆利落。
“可以是可以,但……”林元瑾摇了摇头,黝黑的眼中却隐隐透着偏激,“不够。”
张嬷嬷也好,崔夷玉也好,替她着想的心都远远胜于报复林琟音的心。
“她害了我身边那么多人,还想两次害死我,若不是她,我不会被刺客挟持,再度流落悬崖。”
还因此连累了崔夷玉。
林元瑾比谁都要恨她。
这仇恨连绵不绝,积郁于心却如何都想不出要如何才能泄出。
“这么轻松地死了,与放过她无异。”林元瑾垂着眸,否定了这个提议,“你知道么,她怀孕了。”
崔夷玉蓦然蹙起眉,敏锐的嗅觉让他意识到林琟音这胎不正常,果断地说:“她若怀胎进门,必然会藉机害你。”
宫中那么多孩子,能有几个正常生下来?
更何况太子有恙,喝下去的汤汤水水七八分毒,这孩子……
必然生不下来。
“你可知太子境况?”林元瑾转问。
崔夷玉摇头:“我过去若想得知太子消息,也只能亲自去见。”
太子替身一事瞒天过海,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你见过他的药,可知他长期饮用会如何?”林元瑾换了种问法。
崔夷玉一顿,稍显踌躇:“许是,体衰阳虚。”
“我知道了。”林元瑾猜到了大致会是这种症状,反而扬起了轻飘飘的笑容。
她虽没见过太子发怒,却见过崔夷玉脸上的伤口,直接揣测会拿他泄愤的人也不是什么好脾性之人,更何况如今还肾虚不振。
高高在上的太子哪里受得住这种屈辱。
“你不必理会,就让她进府吧。”
看看林琟音在名声毁半之后进府,受不受得住这所谓的天家富贵吧。
拿林琟音开了这个话口之后,林元瑾也自在了些,认真地看着崔夷玉,问:“我之前的话还算数。”
她没有再重复一次,只是抬手搭在了崔夷玉的手上,咚咚的心跳声仿佛能通过触碰传达到对方身上。
林元瑾想问的是,崔夷玉愿不愿意取而代之。
哪怕是为了她。
“替皇帝挡箭,有救驾之功,如今深得圣宠的人是你。”林元瑾靠近崔夷玉,眸光相贴,呼吸相触,问,“你能杀了他吗?”
漆发宛如绸缎迤逦在她的脖颈间,近在咫尺的纯净面孔却透着淡淡的诡谲感,分明因病痛导致身体脆弱不堪,她却好像和之前截然不同了。
林元瑾已然意识到有些事是拖不得的。
她想过要等林琟音进太子府再慢慢料理,却没想到恶人不惜在大庭广众之下用如此蠢笨的方式害人,但是就是异常有效。
计谋没有高低,胜在有用。
崔夷玉定定地望着林元瑾,身躯微僵,眸光闪烁。
他短暂地陷入了空白般的迷惘。
让他亲手弑主?
崔夷玉身为太子替身十余年,从小鞭笞他的人将忠诚化作了毒药刻入他的骨血,他甚至亲手处理过背叛之人。
他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太子去死。
崔夷玉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动摇这份心,如今当这般荒唐的事发生了,才知这如同将他的脊骨敲碎再重铸,是何等艰难。
可方才在林元瑾轻轻地问出这话时,他本能地想要答应林元瑾。
哪怕只是想,对崔夷玉而言都无比可怖。
以往以来对太子妃的回护是超出了限度,但朝时清醒初因没有见到林元瑾而产生过想要同归于尽的疯狂,如今想起来都触目惊心。
他能背叛吗?他是不是已经背叛了?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破例了。
或许当他在太子面前第一次撒谎,瞒下他初次救回林元瑾时的事时,就已经没有了回头的路。
“你不必现在回答我。”林元瑾注意到崔夷玉的彷徨,如有切肤之痛无形的在他身上上演,不禁歪了歪头,笑着环住了他的腰,轻轻地靠在了他的胸前。
林元瑾知道崔夷玉身上有很多伤,她没有用任何力,只是贴着他,感受着他身上的气息,哪怕大部分都是浓浓的药味,都能给她一股奇妙的安心感。
“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只要他能平平安安地活下来,林元瑾愿意做任何事。
“殿下,姜汤来了。”门口传来一个声响。
“放在门口,你下去吧。”崔夷玉望着自己虚搭在林元瑾背后的手,哑哑地开口。
“是。”
门口的人影再一次消失。
“夜半出行难免受凉,喝几口。”崔夷玉端起桌上的姜汤,搅了搅试了试温度,想递给她,却发现她只是抬了抬下巴,却也没犹豫,直接拿着勺子喂给她。
林元瑾不过喝了几口就摇了摇头,起身站起来:“我要回去了。”
她唇瓣上还有汤水的光泽,脸上带着心满意足的笑,好像半夜这不辞辛劳地跑着一趟对她而言很是幸福。
门口既已没了人,林元瑾也不必再爬窗。
“我送你。”崔夷玉刚起身,就被林元瑾按了回去。
“这几步路啊,有什么好送的。”林元瑾并不是不知情趣,只是看着崔夷玉身上这一圈又一圈的布条实在不忍,用埋怨般的口气,“你赶紧睡吧,明日我不会来的。”
天天半夜翻窗对她来说也是个巨大的挑战。
说完,林元瑾抓了抓衣领,就出门咯登咯登走了。
夜已深,刚逢巡视的人下值,这边也没了守夜的人,她畅通无阻地走到了西偏殿,完美地避开守在正门的婢女。
然后,就在紧闭的窗前撞上了沉默地张嬷嬷。
“……”诶。
张嬷嬷无言地望着夜半归来的太子妃,眼见她脸上的表情变得局促又紧张,像是犯了错却死不悔改的孩子,长长地叹了口气。
年轻人啊。
“姜汤已经准备好了,既回来了就喝了吧。”张嬷嬷领着林元瑾重新从正门进房。
林元瑾承受着守门的婢女瞪大的眼睛,小声地说了句:“刚刚喝了的。”
然后得到了一句冷酷无情的“再喝一碗”的判决。
第46章 皇嗣
“……”
皇帝抬首,看着张嬷嬷毕恭毕敬说完昨夜之事,陷入了久违的沉默。
能把名正言顺的夫妻搞得像偷情也是一种天赋的。
就,这么急是吗?
“太子妃也是担心情切。”张嬷嬷难得干巴巴地说了句结尾,叹了口气。
这事虽荒诞,在上了年纪的人看来,倒是难得的有活力。
皇帝笑了下,虽觉得无奈,眼里却透着宽慰:“他们年纪是还小。”
他总以高要求规范太子,皇家人向来成家早,如今知道两人竟不顾伤势夜半相会,才想起来这两人也不过都才十几岁大小。
这回秋狩出此事故,他毫发无伤,这两人当真是受了苦。
皇帝顾及太子名声,让巡视不察以漏过刺客的武官戴罪立功,寻到了太子,虽迟却也没加以责罚。
可导致太子妃被掳,致使他与太子陷入不义之地的林家女,他可不打算轻轻放下。
早些时候不管,不过是有更关心的事,分不出心思去理会这等小人,眼下一切都好转,也是时候拿出来清算一番。
皇帝不假思索地开口:“礼部侍郎之女因秋狩遇刺之时受惊,于家中缠病在身,林家人忧其身心将其送往京外宅邸休养,奈何天不作美,数日后因病去世。”
很好,很完美。
皇帝虽当初在皇后、太子与太子妃面前承诺,让林琟音与崔辛夷一同进府,可他心底其实根本就不打算让此人真的进太子府。
人若在进府前死了,自然就不算他违诺。
一个会爬妹夫床的能是什么良善之辈?
妹妹当太子妃,姐姐却要去做妾,当真是不知礼数,乱了纲常。
皇帝之前没闲心去料理,如今刚好有了一个让她去死的正当理由,干净地处理掉便好,免得日后再污了眼。
皇帝越想越觉得自己体贴小辈。
“陛下,此事许是没那么简单。”张嬷嬷面带犹豫地打断了皇帝的合理畅想。
“怎么?”皇帝挑眉。
哪里还有可以完善的地方?
“老奴听闻坊间传言,说林琟音有孕在身,便遣人打听了下。”张嬷嬷欲言又止,“从她贴身奴婢口中打听得,确有此事啊。”
皇帝面部肌肉不自然地抽搐了下,只觉心中一梗,深吸了一口气,脑子突突地疼了起来,抬手按住头,顿了顿,问,“太子妃可知晓此事?”
张嬷嬷点头:“自是知晓。”
“她怎么说?”
“陛下金口御令,自然无转圜之地,更何况皇嗣不可流落在外……”张嬷嬷说着说着停下了。
皇帝脑袋更疼了。
他当初选的老实孩子…算了,以后再慢慢教吧。
“太子还年轻,他难道缺这一个孩子?!”皇帝不满地说,“更何况有母如此,立身不正之人,孩子又会是何样?”
还不如就他所想,趁早处理干净,免得之后生出其他乱子。
“太子妃向来心善,如今害她之人又是林家看中的嫡女,只怕她有心也无力啊。”张嬷嬷连连叹息,“老奴服侍太子妃左右,自然不好擅作主张。”
皇帝眉头一皱,果决地说:“她不懂你便要教她,她不好做的事你便帮她做,日子久了都会明白的。”
“陛下所言极是。”张嬷嬷笑着应下。
她来就是为这一句话。
“此事你去安排吧,不必避着太子妃。”皇帝点头,刚准备让张嬷嬷退下,就看着外面匆匆有人来报。
“陛下,皇后娘娘求见。”传话的小太监行礼。
皇帝看了眼张嬷嬷,又看向门口,想了想:“让她进来。”
左不过又是太子和崔辛夷的事。
皇后步伐匆匆,面色稍急,快步进来行了个礼:“参见陛下。”
皇帝颔首:“起吧,有何急事寻朕?”
“倒也算不上急事。”皇后笑着说,“如今符仪平安醒来也是一桩喜事,臣妾想,既然如此,倒不如择个吉日将那二人纳入府中,也算双喜临门。”
皇帝静静地看着皇后。
他的沉默不语,让皇后的笑脸有些挂不住。
“太子刚醒,身子虚弱得很,你不问他一句,倒是只想着他后院之事,着实令朕意外。”皇帝“呵”了声,分明像是玩笑,却隐约透着讽刺。
这娘也是当得他生平未见。
“臣妾也不过关心则乱,想着让喜气去冲冲病气。”皇后叹了口气,如好心被当驴肝肺。
“他如今这个身体,纳进门了又能怎么样呢?”皇帝实在不懂皇后怎么就这么急。
他都退一步同意让崔辛夷进门了,怎么还这般咄咄逼人。
但皇帝这话,却在无形中刺穿了皇后的软肋。
她关心的是太子府里那个太子,可不是在宫中被皇帝禁锢着休养的那个替身。
是啊,皇后也觉得急。
可她没有办法啊?!
回京之后,皇后马不停蹄地派人前往太子府中,问询太子的身体安康,这将近半个月过去了,之前的身体亏损补上了吗。
她没有得到府中太医的回答,得到的是太子一封说自己还需静养的信。
皇后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人,她思及前因后果,觉得实在可疑,当即将当初在宫中给太子诊过脉的院正捞过来,威逼利诱地让院长说出了他的判断。
皇后的心凉了一半。
她再回忆起太子之前敷衍她、隐晦不清,滥用巫医的药,又让崔夷玉代替他进宫的时候,只觉得腿下发软。
太子糊涂啊!这等大事怎可瞒她?!
若不是早有替身,当初宴席上裴家的计谋就成功了。
届时别说太子被废,她这个皇后都要沦为笑柄。
若非如此,皇后根本不会想如此火急火燎地想让崔辛夷进府,期盼太子还能让崔家生下个一儿半女,太子也能后继有人。
指不定再晚就来不及了呢!?
毕竟人都已经喝下去了,皇后也不知道那个巫医的药究竟是几分毒几分有用。
“纳进门了放旁边摆着便是,不过是图个喜气。”皇后笑容勉强,但透着股非要达成的坚持气势。
皇帝皱了皱眉,感觉到皇后这股不见兔子不撒鹰的架势,有些无奈:“你若实在想要,你那侄女儿可以,但林家那个不行。”
“嗯?”皇后一怔,完全没想到此事这么简单就达成。
她根本不在乎林家那个为了爬太子的床不择手段的小家子女,却还是随意地问了句,“为何?”
“她怀孕了。”张嬷嬷贴心地回答,“这等谋害太子妃的恶毒之人,岂可生下皇家子嗣?”
什么?!
皇后眼前一阵强烈的眩晕感,险些没站稳,被旁边的婢女连忙扶住了身子。
“娘娘!”“小心!”
“此事你不必管,朕来处置。”皇帝自认已经仁至义尽,摆了摆手,准备结束谈话。
“等等!”皇后撑着婢女的手站稳,脸上露出一个万分复杂又艰难的笑容。
也不知这算不算峰回路转,幸亏她多问了一句。
皇后自然听出了皇帝言下的杀意,知道他这是为了体面想尽快斩草除根了。
可林琟音若是怀孕了,她肚子里的孩子就是太子如今唯一的孩子,甚至…若是不幸,可能就是最后一个。
皇后自己都不敢担保有没有下一个。
她只能坚强地说:“陛下,此事……此事,臣妾觉得还有待商榷。”
皇帝挑起眉,满脸困惑。
显然完全没想到唯崔氏贵的皇后会突然替别人求情。
“陛下所言极是,林家女所做一事确实不体面,也当受到应有的惩罚。”皇后深吸了一口气,笑着说,“只是她腹中的到底是太子长子,天家血脉。”
皇帝奇异地看着她,却没有阻止她继续说。
“不如先将此女纳进门,等她生下来之后,将孩子抱给太子妃养便是。”皇后慢慢说来,安排得当,“她与太子妃乃同支姊妹,太子妃教养颇好,这般也合理。”
她自觉大致顺着皇帝的意,只不过起的是去母留子的心思。
至于生了之后人怎么处理,也和她没关系了,皇帝想如何便如何。
不过早死和晚死的区别罢了,皇后还心善地多留了此人几日,容她生下皇室子嗣,也算恩赐。
只是听得此话,哪怕张嬷嬷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眼下都肉眼可见地变了脸色,精明的眼里透出异色,眼下的深纹都垮了下来。
“你疯了?”皇帝笑出了声,站起身来,难得耐心地盯着她,“她当众谋害太子妃,让太子妃落入了刺客之手,你要太子妃去养她和太子的孩子?”
“又有何妨?孩子总归是无罪的。”皇后挑起眉,理所当然地说,“她若不愿,带进宫让臣妾教养也无碍。”
可如果林琟音进不了太子府,这孩子就立身不正了。
皇帝看出了皇后是一定要保这个孩子,甚至比之前想要崔辛夷进府还强烈。
奇了怪了。
皇帝凝视着皇后,心中升起前所未有地的疑惑,却实在没想通她这股执拗来源于何。
太子昏迷期间,没有他人阻拦,太医将人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除开在悬崖下受的外伤与体内未清的余毒,并无其他问题。
之前在宫中诊出的阳虚之症也消散得无影无踪,可能就是因为燃情之药导致的虚症。
想到这里,皇帝心中对林琟音的不满又增了几分。
“你若喜爱孩子,让你那侄女儿给太子生。”皇帝凉薄地说。
“臣妾不过是思及这是太子的第一个孩子,才心生怜意。”皇后半步不让,“如今太子与太子妃大病初愈,本也不该造此杀孽。”
“造杀孽?”皇帝不以为然,“朕是为他们报仇雪恨,这不是替天行道吗?”
皇后心中一梗,这个武夫。
她意识到自己再争执下去,别说皇帝要起疑心,胜负心都起来了,立刻换了个方向:“陛下不若将太子与太子妃召来,看看他们作何想?”
太子妃先不谈,崔夷玉不敢不听她的话。
皇帝沉思片刻,皱着眉没说话。
他知道皇后敢出此言,必然是有倚仗那两人不会违背她,可此事皇帝却偏偏不想如她的意。
“既如此,那此事你来办吧。”皇帝笑了笑,“纳个妾而已,也不必朕来废周章。”
“臣妾遵命。”皇后见此事办成,松了口气,笑着行完礼便告辞离去了。
人一走,书房中的气氛就沉凝下来。
张嬷嬷转身,当即跪下叩首:“老奴随行太子妃左右不过数月,心知她品行如何,如今遭此大罪,断不能受此糟践。”
“朕知道。”皇帝端起茶杯,转了转,示意,“如今,就看是你快,还是她快了。”
毕竟他想要的是太子妃生的皇太孙,可不是在嫡子出来之前一个罪人生出来的庶长孙。
“你快回去罢,她只怕已经去献和宫了。”
第47章 解释
献和宫。
与刚经历过一场惊心动魄的争执不同,屏退了下人,只剩两人的东殿里格外宁静。
林元瑾枕在崔夷玉的膝上,打了个哈欠,在温和的午后犯着困,却依然依依不舍地翻着手里的话本子。
“困了便睡。”崔夷玉平静地说。
“等我看完这一页。”林元瑾看着被她从宫女手里淘来的话本子,集灵异性转贵乱狗血为一体,放到现代根本过不了审的剧情,只觉得精彩。
她前世忙着摆脱家庭认真读书,虽然从同学口中听过些段子,却没有真正接触过这类文学。
没想到如今竟然有了机会。
崔夷玉没打搅她,只是用指尖静静顺着她披散的发丝。
突然,他抬起头,手上的动作猛地一停,呢喃。
“有人来了。”
没等林元瑾开口,崔夷玉手指抵在她唇边示意她安静,接着扶起她脖颈搁到旁边的枕头上,眼疾手快地将被子盖到她身上,闭了闭眼,示意她装睡。
虽然干脆利落,但动作匆匆,活像见不得半点光。
林元瑾虽听不到外面的动静,但立刻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乖巧地闭上了眼。
果不其然,人已经到了献和宫殿外。
“不必通传。”
皇后抬手制止了献和宫东殿前的小太监,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本宫不过前来探望太子,也不想大张旗鼓地打搅他休息。”
“是。”守门的太监低头退到一边。
皇后示意身后跟着的一行人也停下,独自往殿内走。
午后的献和宫里安静异常,更何况是太子所处的东殿,刚跨过门槛,就能闻到空气中弥漫的浓重药草味,
但是没有旁的人侍奉,一个人都没有。
皇后蹙了蹙眉,掩去眼里的厌烦,疑虑地走到屏风后,却听到了一个少女仿佛没睡醒的呢声。
有别人?!
皇后眼神一变,却没有妄动,只是慢慢地走出屏风,恰好看到崔夷玉坐在床边,膝上放着册像是刚翻开的书,床上躺着另一个人。
那少女好似没睡醒,身上盖着一方小被,雪白的手还紧紧拉着崔夷玉的衣角,浑身透着股难言的依赖感。
“皇后娘娘。”崔夷玉抬首,呼吸平稳,神色为难,好似顾忌着身旁之人,没能站起来行礼。
两人分明什么都未做,却透着股难言的氛围。
皇后缓步走上前,果不其然看到了躺在床上的太子妃。
她脸色极差,显然是掉崖受了重创,如今苍白的脸上还透着病态的红,虚弱无比。
但太子妃怎么样,和皇后没有关系。
相反,若不是碍着皇帝,皇后恨不得她一个人死在悬崖下,而不是自恃太子妃的身份,却躺在如今“太子”的床上。
想到这里,皇后对崔夷玉的不满愈深。
“她睡着了?”她压着声问。
崔夷玉点头,就见皇后冷笑了声,将林元瑾的手随意地扯了下去,看了眼崔夷玉,示意他跟过来。
崔夷玉起身,无言地望了躺在床上安睡的林元瑾一眼,垂下眼跟着皇后走到了另一侧的屏风后。
屏风后映照出两人一高一低的身影。
无人注意到躺在床上的林元瑾悄无声息地睁开了眼,静静地聆听着不远处的声音。
“你救驾有功,皇帝如今对太子赞赏有加。”皇后看着崔夷玉低头单膝跪在面前,眯起眼,“可你为何以身犯险去救太子妃?”
“一国太子不惜跳崖去救区区一个太子妃,你真是不怕天下人耻笑。”
“此事是属下考虑不周。”崔夷玉眼也不抬,只死寂无波地开口,“但事实也并非全如娘娘道听途说。”
“哦?”
“舍命跳崖救太子妃之说不过是侍卫揣测,属下是在和刺客的缠斗中坠的崖。”
皇后一愣,竟觉得他说得有些道理,心中的厌弃与杀意骤然一松:“那你为何不解释?”
崔夷玉沉默着抬起眼。
皇后立刻想起,方才皇帝还在书房无比积极地要处理掉林琟音,她意识到哪怕此事听起来荒诞无比,崔夷玉也不过是顺着皇帝的心思并没有擅自加以解释。
如果让皇帝发现他理解错了,那才是真的错了。
“太子妃当众被刺客掳走,无论结果如何,属下若不亲自去救,只怕陛下当时觉得无碍,日后却难免多想。”崔夷玉平静地分析起当时的判断。
皇后也知道皇帝是个怎样的人。
自身凉薄自私,却不希望自己身边的人也如自己一般,年岁大了之后望太子成器,又不愿过犹不及觊觎他的皇位。
崔夷玉当时表现出来的情根深种和不恋权势,无疑就是皇帝理智觉得不合适,但却真正想看到的模样。
“太子妃运势好,掉到了崖边的松树上,属下身中异毒,暂时无法处理刺客,顺手将她救下。”崔夷玉摇了摇头,“刺客逃之夭夭了几个,只愿太子妃的存活能平息陛下的怒意。”
他言语中处处顾及皇帝眼中的太子,将太子妃当作一个平息帝王怒火的筏子,撇净了干系。
可越是如此,皇后越觉得此事奇怪。
虽然结果确确实实是好的,帝心的偏袒,流言的消弭……可事情当真如此清白?他就没有半点私心?
就皇帝如今的态度,将太子妃活着带回来,真的比让她死在悬崖下好吗?
当初皇帝就能因为太子妃进宫请罪而家法惩戒太子,如今呢?
在皇帝眼中两情相悦的太子与太子妃,日后太子妃过得不好,是不是也连带着觉得太子作风不正?
皇后越想越不对,质问:“那她如今怎么在你床上?”
“她是太子妃。”崔夷玉平静地回答。
太子妃想亲近太子,这不光是天经地义的事,还是皇帝乐见其成的事。
他一个替身怎么敢做主拦人。
皇后一噎,冷着脸:“你到底身份不同,切莫与她过于亲近。”
她再不喜林元瑾,林元瑾也是她儿子的太子妃。
“是。”崔夷玉平淡地垂下眼,漆眸寂静中沉着阴翳。
皇后得到了崔夷玉的回答,也没放下心,只是提起她今日来本要说的事:“本宫方才与陛下提起太子纳妾一事,你挑个时辰与陛下请辞,莫要一直捱在宫中,万事不便。”
“属下遵命。”崔夷玉垂头应下。
说罢,皇后就转过身离开。
只是越往外走,心中越是疑窦丛生,几乎要把崔夷玉方才说过的每一个字掰开来看看其中真心。
暗卫与常人不同,情绪本就淡薄,更是守口如瓶,禁得住拷打,这些为了对付别人的手段现下却难倒了皇后自己。
皇后眉头越皱越紧,最后在踏过门槛的一瞬间,回忆起了崔夷玉最初说的一句话——“此事是属下考虑不周。”
皇后步伐猛地一顿,甚至都没注意到旁边宫女疑惑的问句。
他说的不是“此乃属下应尽之责”,而是“此事是属下考虑不周。”
听起来好像差别不大,实则完全不同。
皇后凤眸上扬,死死攒住了手,心中的杀意前所未有地暴涨。
此人断不能留。
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
太子妃尚可以放着,反正她肯定不知眼前这个救命恩人并非太子,不然也不会对一个假货这般痴情。
可太子身上那道肩伤尚还没有养到位,这替身如今又日日在皇帝眼前,她想杀也不好杀。
这太子妃也是,总不能人刚被皇帝救回来,刚回太子府就殁了。
皇后的头疼了起来,回到宫中之后就颓靡地靠在了榻上,苦苦思考如何是好。
皇后在宫中无比为难。
献和宫中却并不相同。
崔夷玉眼看着皇后离去,站起身走出屏风,恰好看到林元瑾用手肘撑起上身,漆发随意地披散在雪白的肩头,曲起的小腿轻轻摇晃,脸上扬起明媚的笑容,揶揄地朝他望过来。
“我装得如何?”
“太子出事了。”崔夷玉没有评价她的演技,只是平静地坐到了床前垂眸看着她。
林元瑾偏过头:“为何?”
“皇后面色匆忙,神色紧绷,又是方从皇帝书房赶来,可见焦急。”崔夷玉拣了几个最明显的点说,“太子纳妾一事早就说定了,她为何今日这般着急?”
皇帝已经应下了,又有多方见证,有什么是两三个月都等不及的?
说到这里,崔夷玉想起来细节顿了顿,否认了一部分:“也可能不是太子出事。”
“她之前知道太子的病症吗?”林元瑾手心撑着脸颊,疑惑地问,“太子瞒着她?”
她之前险些因为林琟音被皇后栽赃的时候,还以为皇后就是故意要把太子这病甩到林家身上。
崔夷玉摇了摇头,默认了林元瑾的猜想。
太子瞒着皇后。
“霍?”林元瑾笑出了声,这场戏竟比她想得还精彩,“那她今天就是刚察觉端倪。”
“张嬷嬷今日去寻皇帝了,我估摸皇后也知晓林琟音怀孕一事了。”
林元瑾指尖交叉搁在下巴上,眯起了眼,好整以暇地感慨:“真想看看她发现孩子生不下来时的模样。”
崔夷玉看见林元瑾大敞的领口顺着肩膀滑下,默不作声地抬手拉了拉,又将被子往上扯了扯,等不漏风了才开口:“林家人若借此害你呢。”
“死人是不会害人的。”林元瑾看见崔夷玉的动作,感受到他的指尖不小心摩拭到她的肩膀时不自在地僵了僵,笑着说道。
想拿一个未成熟的胚胎来害太子妃,别说是她,皇帝都不会让林琟音活下来。
“你准备什么时候和皇帝提出宫的事?”林元瑾伸出手环住崔夷玉劲瘦的腰肢,手指随意地去拨弄已经有些松动的布条,隐约能看到他沾着深色药膏的狭长腰线。
崔夷玉闭了闭眸,再睁眼时说:“皇帝再来献和宫之时。”
林元瑾立刻懂了崔夷玉的意思。
皇帝既知皇后来了献和宫,肯定就知道她的打算,所以那他再来的时候,就是同意他们离开的时候。
“你身上的药是不是该换了?”林元瑾咯登咯登坐起身来,兴致勃勃地开口,还未等崔夷玉拒绝,有人匆匆进来传话。
林元瑾转头一看,却发现是熟人,好奇道:“桑荷?”
她不是一直在太子府待着吗。
桑荷给两人行过礼,再看向林元瑾,回话:“是张嬷嬷有急事出宫,忧心殿下身边没个熟人,特地唤我进宫侍奉。”
“呀。”
人已经出宫了。
这是在书房听到了什么,都没回来和她回话的功夫。
林元瑾眨了眨眼,笑出了声,手拍在身前,如同在期待些什么,弯起眼眸,无比单纯地夸赞了句。
“不愧是张嬷嬷。”
这就不知道究竟是谁更快了。
第48章 质问
“今日便要走?”
皇帝叹息一声,看着跪在眼前的两人,抬手示意人将这两个病患扶起来。
“长者赐,不可辞。”崔夷玉恭敬地说。
皇帝听得他这般形容皇后急忙往他后院里塞人的行为,不禁失笑。
他早就知道,他一来两人就要请辞,为了延长他们在献和宫养病的时间,不得不这几日都装作很忙。
只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皇帝这个几乎从未体验过天伦之乐的人,着实有些想念他们。
“好罢。”皇帝摇了摇头,看着崔夷玉,“只是你们如今身子都不好,回府之后也莫疏忽了。”
“父皇说得是。”两人垂首。
“太子妃先去吧,朕与太子还有些体己话要说。”皇帝温和地看向林元瑾。
林元瑾当即行礼,侧眸看向崔夷玉,恰好看见他也望着自己,只装作没看见垂眸退下了。
皇帝看着他们这短暂的眼神官司,笑了笑。
只是林元瑾甫一离去,殿内的气氛就蓦然一滞,如同有千斤鼎从头顶沉沉压下。
皇帝敛去慈父般的笑颜,淡淡地望向下首站着的崔夷玉。
少年因病身形格外瘦削单薄,却依然挺直了脊梁,如风雪压不跨的松木,直直地站在原地。
“你倒是对你母后言听计从。”皇帝端着茶杯,微微摇晃,似漫不经心地说,神色却不怒而威,散发着着久居上位之人独有的压迫感。
崔夷玉垂着的眼眸一凝,意识到这是皇后在皇帝心里留下的芥蒂。
他服从皇后,盖因他是崔氏暗卫,可在皇帝眼中,太子服从皇后却不服从于他,便是软弱无能,心向外戚,受人摆布。
此乃大忌。
“儿臣不敢当。”崔夷玉脊背发麻,却又不得不迅速组织起措辞,“自古讲求忠孝两全,且儿臣此行出宫也并非盲从于母后,儿臣伤势好转,本也不该在父皇身侧长留。”
“‘忠孝两全?’”皇帝念着这词,意有所指地开口,“若是忠孝难两全呢?”
若是林元瑾在,她就会意会到何为最简单的题面最难的解答。
可此时接受这如同刑罚般质问的是崔夷玉。
他初次接受太子都没有接受过的质问,且在此之前从未预设过这样的场景,没有人会告诉他该如何回答。
崔夷玉多年以来假扮的是太子周玠的言行,然后去适当地迎合帝王心思。
哪怕他上着和太子一模一样的课,背着同样的书,也从未有一天想过太子应该如何思考。
如今,皇帝在逼着崔夷玉思考——他凭什么当太子。
崔夷玉若回答不好,这座下的太子之位只怕就要易位了,届时真就如之前想的一样同归于尽了。
但现在不行,无论他如何,林元瑾都必须当稳她的太子妃。
皇帝一人占尽了忠孝二字,可皇后只占一半。
“若实在难两全,忠在孝前,无论何人,定是先忠于君国,无国何以为家。”崔夷玉一字一字,说得清晰可闻。
殿内安静得只听得到皇帝沉稳的呼吸声。
“皇后素来好强,你为人子不能与她争,若为君却不可万事纵容。”
“朕知晓你有情有义,也不贪恋荣华富贵,你虽年少,可你终究是一国太子。”皇帝抬了抬眼皮,状似感慨,“你与崔氏女有多年情谊,朕也不忍拆散,便同意你纳崔氏女为妾。”
崔夷玉尚未懂得如何去做一名太子,但暗卫的敏锐让他察觉到了皇帝言下之意,太子的情义必须是有明确指向的。
皇帝与外戚,江山与女人。
太子必须分清孰轻孰重。
皇帝很巧妙地避开了他救太子妃一事,却又偏偏提起了太子和崔氏女的情义,无疑表现了他心中明显的偏向。
“表亲情谊,何足挂齿。”崔夷玉按捺下脊背的颤栗,状似平淡地说,好似在说起一个并不重要之人,“崔氏女自小便柔弱体虚,也不堪大用。”
哪怕是情不得已之时,有些话说出来,也意味着纯粹的背叛。
后半句纯属编纂,可不管事实如何,只要皇帝想要,哪怕再虚假也要变成现实。
皇帝将崔氏女放在太子后院,也不过是要安崔家的心,以免朝局跌宕。
崔夷玉第一次摒弃了如何去完美地伪装周玠,而是用他与周玠同样所学之识来思考问题。
过往的无数知识刺激着他的神思,让他拼凑出哪怕暂时还不够完美,却依然正确的答案。
他如满腹知识的初次实践者,生涩却依然从容。
这是上位者俯视棋子所想。
江山乃棋盘,皇帝即为执棋者。
皇帝哼笑一声,如在聊家常:“你外祖父今下年岁已高,只怕比朕还着急子嗣一事。”
崔大将军着急的只会是太子与崔辛夷的孩子。
“父皇说笑了。”崔夷玉闭了闭眼,再抬起眸,从皇帝含笑的眼中窥见了寒凉之意,“儿臣与太子妃都重病未愈,子嗣一事急不得。”
“外祖父戎马一生,如今年事已高,也到了解甲归田的时候。”崔夷玉状似平静地说,“倒是现下倭患严峻,不若遣崔氏儿郎随军同去,以平海难。”
这天下,终究还是姓周的。
“这倒无不可。”皇帝眯起眼颔首,又转而提起,“太子妃母家一事你可知?”
崔夷玉一顿,大脑陷入了短暂的迷茫。
林家?林家除了林琟音怀孕一事,还发生了什么?这是在问他对林家的态度吗?还是对太子妃的?
崔夷玉斟酌再三:“林氏嫡女居心叵测,承蒙亲族包庇多次谋害太子妃,儿臣现与太子妃有患难之情,太子妃又早与林家有龃龉,想必不会误入歧途。”
多次谋害?
皇帝一怔,本不过顺势问一句,却没想到还牵连出了个他不知道的前尘。
也罢,不重要,当初选中林元瑾,一是因为她性情乖顺听话,二也是林家人丁稀少,心思也简单,好摆布。
皇帝:“那孩子呢?”
“错误当被纠正,以免留下祸患。”崔夷玉斩钉截铁地说。
这倒与昨日他想得一样。
皇帝心中原本因皇后擅作主张的凉意散了些。
“太子妃一心系你也是好事。”皇帝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相比起刚开口时的来势汹汹,平和了许多,威严却分毫未减,“你坠崖几日,朝中人心惶惶,来往不断。”
说着,皇帝从袖中掏出了一本册子,漫不经心地掷在了案前。
崔夷玉瞳孔一颤,目光缓缓看了过去。
他为暗卫,自然知晓这种册子里记录都是些什么,而如今皇帝的一瞥便能决定人一生的命运。
问题在于他,或者是说太子应不应该看。
皇帝的试炼只在短短言语,却比崔夷玉曾经在暗邸中经历的磨骨切肤之痛还要艰难百倍。
他并非饱受谆谆不倦教诲的权贵子弟,他的一切受教皆为模仿另一个人存在,哪怕学识相同,思维也天差地别。
暗卫不需要思考,他哪怕为替身也并没有受过这等的训练。
此时皇帝抛出的一个个问题,宛若将崔夷玉从被长久禁锢的囚笼之中扯出,强硬地要他脱胎换骨成另一般模样。
帝王眼中想要的太子的模样。
“‘良禽择木而栖’,是为朝中常态。”崔夷玉伸出手,拿起那本册子,皎白的手指压在封皮上却没有打开,掀起衣袍双膝跪地,额心触地,“孤身坠崖实属自大轻狂之举,前不顾父皇忧心,后不顾朝臣惊惶……儿臣已知罪。”
这一回,皇帝没有再拦他。
半晌,等到崔夷玉心鼓如擂,从尾椎骨到脖颈都通体发麻的时候,前方终于传来皇帝一声沉沉的感慨。
“这大病一场,是让你头脑都清明了。”
“起来吧。”
崔夷玉看到停在眼前的两足,抬起头就看到皇帝朝他伸出的手,搭上之后被一把拉住站了起来。
他心魂未定,却从皇帝的语句中感觉到了他的一言一行比太子周玠要来得更让皇帝满意。
崔夷玉表面不显,心中却涌起惊涛骇浪。
“去吧,太子妃还在等你。”皇帝摆了摆手示意。
崔夷玉恭敬地再行了个礼,脊骨挺拔,典则俊雅,看似沉静,实则失魂落魄地朝殿外走去。
金碧辉映的殿宇下,他分明每一步都走无比平稳,却好似踩在万丈悬崖之边,一不留神便会失足坠落,跌入不测之渊。
明明没有过多久,这段看似无比短暂的会话却如镇石般压得人喘不过气。
单薄身躯中的骨骼如在颤栗,又如在激动,逼得他无所适从。
崔夷玉头脑钝钝地发胀,如有种子如汲取到赖以生存的珍贵水源,开始生根发芽,迅速蔓延,控制不住地思索着,皇帝,太子,外戚……
殿里明明寂静无声,他的耳畔却充斥着震耳欲聋的声音。
“殿下?”
突然,一个清亮的声音似秋日飘落的花瓣,徐徐飘到了他的眼前。
崔夷玉猛地停下,涣散的眼瞳瞬间聚焦,望向了石阶下抱着手炉的少女。
林元瑾好奇地望着他,扬起了明媚的笑容:“怎么了?”
同样从悬崖下归来,生死以线,险些丧命,她好像也哪里变了,又好像哪里都没变。
崔夷玉定下步伐,只静静地看着林元瑾。
两人对视了半晌,谁也没挪开视线,最终他摇了摇头:“没什么。”
耳畔的杂音骤然消失,温和的秋风拂过他和林元瑾的耳畔,如同上天的垂怜将他们送到这里,并且指明了他们的前路。
今日的一切象征着什么?又会改变些什么?
一切都不得而知,但眼下都没有关系。
“我们回去吧。”
第49章 杀意
两人辞别皇帝,乘上了回太子府的马车。
分明没过多久,但再一次乘上熟悉的马车,却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等回府之后,两人就又要回归正轨了。
可如今确实不同往日,自打坠过一次崖后,历经生死,林元瑾的心态也截然不同。
林元瑾放下捏着车窗的帘,转眸看向正襟危坐在对面的崔夷玉,动了动嘴唇:“有旁人吗?”
崔夷玉摇了摇头。
“方才皇帝与你说了些什么?”林元瑾好奇地问。
崔夷玉从宫中出来的时候,虽然行动不改,神色却仿佛失魂落魄的,好像遭受了巨大的冲击,以至于连言语功能都短暂地失去了。
林元瑾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却也想不出皇帝抛出了怎样的难题。
崔夷玉僵了僵,抬起的眼瞳中透出难言的晦涩。
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若是为难的话不回答也没关系。”林元瑾摇了摇头,体贴地说。
她并没有刨根问底的习惯。
“不是。”崔夷玉当即否定,他并没有想隐瞒,只是不知如何转述,垂着眼斟酌着开口,“陛下与我说了外戚之患。”
他一说,林元瑾就猜到了皇帝的意思。
但是林元瑾却并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只弯着眼眸笑着说:“崔氏势大,太子倚仗于母族,世家大则君权弱,他与你说这些实数平常。”
崔夷玉却一怔,定定地望着林元瑾。
林元瑾注意到他在身上停留的不同寻常的视线,不禁困惑地歪了歪头:“怎么了?”
“不……没什么。”崔夷玉心中混乱,却不知该如何说。
哪怕他理智知晓,会说出这样话的林元瑾也不似林家能教养出来的人,也无法与她感同身受。
她似乎天生缺乏对君主的敬畏之心。
所以林元瑾能说得出让他弑主再取而代之这般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话。
他们是不一样的。
林元瑾望着崔夷玉坐在对面,仿佛有负重缠身难以解脱的姿态,不禁想起了在秋狩之前的自己。
她那个时候大抵也是这般情态吧?
“你苦恼之事不能与我说吗?”林元瑾体贴地问,声音轻快又明亮,“我同你有患难之交,唯一的愿望也是你能活下去。”
她是不会背叛崔夷玉的。
崔夷玉沉默不语,最后轻轻地道了声:“对不起。”
他伤势未愈,原本合身的衣服穿在此时的他身上竟有些宽敞,精致的眉眼如今显出几分晦暗,隐约泄出几分压抑着的锋利感。
林元瑾反而笑了起来,起身坐到了他的身侧,抬起手捧住了他的脸庞:“你没有对不起我的地方,所以也不必和我道歉。”
她能活到今日回太子府,靠的也不是她自己。
能够侥幸双双幸存,刚醒来之时,林元瑾在过度欣喜之下情绪难免失控。
过了几日稍稍平和下来,林元瑾也逐渐想通了很多事。
在明显看出崔夷玉因她病危留遗言之举,潜意识抗拒着拒绝她的时候,她如投机取巧的、冒然的对一个在封建主义环境下,受到权贵管束十余年的人提出弑主之说,确实过于偏激。
她觉得问题很简单,但对于打小受侵害的崔夷玉而言,无异于粉碎他的三观和信仰。
古代讲究忠孝两全,甚至常有为忠不喜弑子的“美谈”流传下去。
就像林元瑾至今无法接受封建君权一样,她也不能逼着一个与她足足有千年之差的古代人来接受她的思想熏陶。
这不现实。
她本就不应该逼迫旁人,更不应该去逼迫在此世上她唯一珍惜的之人。
“没事的,什么都没关系的。”林元瑾扬起明媚的笑容,仿佛再没有什么能压垮她,连眼尾都透着轻松,“如果觉得为难,你就把我之前说的话都忘了吧。”
“只要你能好好活着就可以了。”
这就是她唯一的愿望。
其他所有人都无所谓,只要崔夷玉能活着就好。
林元瑾退让了,所以崔夷玉也不必再纠结。
这是回到太子府的马车,等马车停下,一切都会回归正轨。
崔夷玉还是暗卫,林元瑾继续做她的太子妃。
本也该如此。
但双方其实心底都知道,无论如何都已经回不到过去了。
车轮轱辘轱辘地转,宛如倒计时,窗外的视野慢慢滑动。
马上就要到了。
崔夷玉望着身侧人乖巧的坐姿,心中却隐隐有些不安。
“回府之后我会去见太子。”崔夷玉看着林元瑾,五感杂陈,思考良久,最终也只是生涩地嘱咐了句,“你要小心。”
崔夷玉不觉得太子敢皇帝刚放人回来对太子妃动手,但出乎意料的事太多了,如今也不敢打包票,只能希望林元瑾万事小心。
“你在担心我?”林元瑾一顿,微微倾身,如试探般调侃道,“明明在悬崖下的时候,你不是觉得没有你,我也能好好活下去吗?”
崔夷玉眸光一滞,放在身侧的手指不受控地曲起:“我不是……”这个意思。
崔夷玉比他想像中还要信赖林元瑾。
可他依然本能地抗拒回忆悬崖下的事,不是因为他狼狈几乎致死,而是不愿回忆起她生机全无的惨白身影。
若是能有选择,他也不放心林元瑾一个人孑然一身走向未知的前路。
突然,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只光洁的手。
虽然还有许多细碎的伤痕,但在这段时日接连不断的药敷之下,已经浅淡了许多。
“那就把之前你借给我的匕首给我吧。”林元瑾笑着说,仿佛只是在安崔夷玉的心,“若遇不测,我就拿来防身。”
崔夷玉没有怀疑,二话不说就从腰间的里侧抽出来,将匕尖对准自己递给了她。
在他的认知里,若遇险境,一把武器无疑比千言万语都要来得有效。
“谢谢。”林元瑾接过匕首,轻轻地说,面上带着纯然而干净的感激笑容,指尖慢慢抚过匕身。
匕首的柄上还残留有崔夷玉身上的温度。
在悬崖下被狼扑倒之时,林元瑾虽然受了很重的伤,但在刀尖划开野狼身体,她蓦然回想起了当初崔夷玉握着她的手教她报仇时的触感。
她也曾亲手杀过她的仇人。
温热的鲜血迸溅而出,皮肉被剖开的触感其实很像。
可林元瑾的心脏仍然在平稳地跳动,手指如考场里写字一样娴熟,当被谋害至直面死亡的次数逐渐增多,被扼住咽喉的痛楚一次高过一次,她也不再如当初那般会僵在当场什么都做不到。
对。
林元瑾不会再不自量力地去逼迫她喜欢的人了。
但她自己却并没有那么重要。
林元瑾敛着眼眸,将匕首放到宽敞的袖口中,用皮革带绑在小臂下,华美的长袖一落,谁也看不出来。
她依然是外人眼中深爱着太子、纯善到毫无威胁的太子妃。
窗外的人群缓缓走过,叫卖声渐渐变远。
街道变得寂静的同时,太子府也慢慢靠近。
终于,马车停了下来。
车帘被缓缓拉起,崔夷玉先一步起身走出,抬手去引车内的林元瑾,看着温煦的阳光倾洒在她的身上,宛如一层朦胧的云纱。
林元瑾搭着他的手臂走出来,目光却没有看着一旁熟悉而威严的大门,反倒看向远处璀璨的日光。
千年之期对人而言无比漫长,但对于太阳而言却无比微不足道。
崔夷玉望着林元瑾,心中的不安却愈发浓烈,好似要激起他反射性的抵抗,快速地问了句:“怎么了?”
他唤回了林元瑾的注意力。
“不,没什么。”林元瑾转过头,随意又无辜地说,轻盈地从马车上跃下。
一入府门,李管事便领着人含泪迎了上来:“太子殿下,太子妃殿下!老奴可算是把你们盼回来了!”
“府中一切照常?”林元瑾迈上石子路,边往屋中走,边游刃有余地问起来。
林元瑾没有注意到,之前总是先一步离去直至消失的崔夷玉,如今正在另一侧的角落静静地望着她。
直到她彻底从视野中消失,崔夷玉才踏上去假山林的路,两人真正的分道扬镳。
奈何是今日注定与往日不同。
太子也并没有在净清苑中。
“你不必动。”
崔夷玉刚换完衣服,还未走出在白昼依然昏暗如夜的假山,就听到了太子的声音,步子蓦然一停。
他透过石头的缝隙望见了太子的身影。
太子站在日光之下,那张几乎和他一模一样的脸如今带着笑,眼底透着浅浅的讥讽,居高临下地望着崔夷玉所在的方向,如同望着卑贱却不自量力的蝼蚁。
一光一暗,犹如无形的沟壑隔开了两人的位置。
“你也不必解释,你现在说的每一个字,孤都不会信。”太子缓缓踱步,目光挪向正房,也就是太子妃所处的方向,“你对太子妃动了心?”
他虽是问句,却并没有想得到回答,只继续说,如同在自言自语。
“一个林家女有什么特别的?算了。”
太子显然没有心情去揣测一个低贱暗卫的心思,只是凉凉地说:“若不是孤身上的伤还未好,你现下岂能有命。”
“英雄救美的戏码屡试不爽,太子妃想必对孤也是情根深种。”太子笑着开口,浑身矜贵,却充斥强烈的恶意,“孤虽不准备让她久活,但如今碍于父皇,也会哄着她。”
而他最不喜欢的就是受人威胁。
崔夷玉安静地站在假山遮蔽之下,如同一块漂亮的石雕,融入在林立的假山群中。
听到太子辱骂他卑贱,骂他不识好歹之时,他都未有半分动摇。
可在听到太子准备杀死林元瑾的瞬间,崔夷玉哪怕面上不显,手也猛地攒紧,鼓起的青筋在苍白的手背上格外明显。
他的眼瞳漆黑,透着浓浓的杀意。
“前些日子因病误事,如今孤身体强健,也是时候弥补与太子妃的洞房花烛了。”
太子再不喜林元瑾,且已经想好要如何处置她,但无论如何,现下林元瑾也是他的太子妃,岂容区区一个暗卫僭越觊觎?
太子冷笑了声,带着无尽的玩味迈起步子,只幽幽地留下一句:“你便在房外守着吧,看着你拚死救回来的太子妃,是如何在孤身下含羞乞怜的。”
“等孤伤势养好了,就彻底不需要你了。”
崔夷玉还绑缚着布条的手死死压在嶙峋的石面上,伤口不知不觉再次裂开,血顺着石隙滑下,原本该寡淡无味的口中却骤然尝出了万般酸苦。
崔夷玉听着逐渐消失的步子,抬起手捂住了上半脸,仿佛无声地落泪。
但在手指缝隙间,却看到了他空洞中死死压抑着疯狂的双瞳,仿佛绷紧的弦,只需轻轻一拨便会乍然断裂。
第50章 试探
水波微漾。
热气弥漫在浴房之中。
林元瑾曲起腿,看见已经消了肿但仍旧青红一片的脚踝,肩背上还有许多她看不清的划痕和淤痕。
其实早就不怎么疼了,但看着仍旧触目惊心。
婢女们侍奉的时候偶尔看见,就会露出不忍或担忧的神色,生怕她身上留下半点疤痕,以至白玉有瑕。
林元瑾却分毫不在意。
其实前世之时,她身上就有许多父母动辄打骂产生的伤口,只是宽大的校服会将这些掩藏得干干净净。
现在也一样,衣服一穿就看不见什么了。
唯一能看见这些伤口的除了婢女,不过是夫妻的床榻之间。
而林元瑾并没有准备让太子看见。
林元瑾静静地盯着水面,熟稔地扬起了一个无害的笑容,扶着木桶的边沿站了起来。
大片的水如帘幕,顺着她如瀑的发丝落下。
她带着温热的花香,小心翼翼地踩上早已备好的小凳,趁着热意未散,用软布擦干身上的水,迅速取下一旁的衣服简单一拢。
洗漱之后在卧房穿的衣服大多柔软又宽松,没那么多门道。
就在林元瑾扶着桌案准备从偏门回卧房的时候,她突然听到了一个不寻常的脚步声。
人生活久了,大多都能从脚步的急缓和轻重判断出是谁。
但这个声音却格外陌生。
林元瑾停下了步伐,静静地听着卧房中的动静。
卧房中。
太子大步走进来,环顾四周,随口问:“太子妃呢?”
他来得匆忙,没等婢女通传直接走了来去。
屋中一切精致宛如新婚之日,只是少了些红火的装饰,但琳琅满目的装饰却依然显示出了太子妃的尊贵。
算是一来一回,今年的秋狩总共还不到过往的一半,可他回忆起上次见太子妃,已是在宫中的那日。
一想到背上过了十几日才的伤,太子又多迁怒了几分。
当初想着娶回来一个不招眼又老实的,却没想到给他带来的麻烦远超过他所预期,如今皇帝是满意了,太子却愈发烦心。
桑荷本在窗边修剪着绿菊,见太子骤然进来一慌,当即跪下说:“太子妃在……”
她话音未落,另一侧的屏风后就传来了有条不紊的脚步声。
林元瑾身上搭着衣衫,湿润的发丝顺着肩膀滑下,宛如精美的绸缎,脸上还沾着温热的水汽,从屏风后走出来恰好抬起眼,对上了站在屋子中央的太子的眼瞳。
林元瑾外地歪了歪头,似乎没想到太子会这个时辰来寻她,扬起了明媚的笑容:“太子殿下。”
林元瑾实在没想通怎么这个时候来了,他又在急什么。
着实打乱了她的计划。
她本想再多等等,却不愿太子为难无辜的婢女。
太子暴怒之下会不惜伤害到有职责在身的替身的脸,更何况一个他如今不喜欢的太子妃的婢女呢。
若是不出林元瑾所料,太子都不想要她活着。
真是巧。
想到这里,林元瑾不禁觉得有些诡异的默契,笑意愈浓。
太子眼神一滞,虽见过诸多美色,却依然被眼前天然去雕饰的少女惑了一瞬的心神。
许是未曾经过人事,又或许是真如他所说对救命恩人情根深种,她看着人的目光仿佛无比信赖与认真,给了太子一种被充分依靠的感觉。
“你怎么现在洗漱?”太子定下心神,在桌前坐下,仿佛随意地问。
“坐了一路马车,去去路途尘土。”林元瑾走到桌前,替他倒了一杯热茶,“殿下才是,怎么这个时辰来了?”
她说着,看向了窗外大亮的天光。
果不其然,林元瑾站着的角度刚好可以看到窗沿下,原本应该只有一个木栅影子的地面模糊一片。
桑荷见林元瑾坐下,手中拿着绸布与暖炉,小心翼翼捧住她的发丝,轻轻抚去其中的水滴,才放在微热的金炉上一边梳一边烘烤。
“孤不过是想与你说些话。”太子看着林元瑾纯然疑惑的双眸,安抚着开口,“孤念着你,如今母后急于纳妾一事,孤也是迫不得已。”
“往后不管有多少女子进门,你都是尊贵的太子妃,莫要多想。”
林元瑾眨了眨眼,意识到进府之后崔夷玉去见了太子,两人却明显没有通过气。
哎呀。
这真是……
“殿下的难处,臣妾都明白。”林元瑾弯起眉眼,声音中透着些少女特有的甜美,“殿下如今后院本就没什么人,日后也会有三宫六院,不必担心臣妾多想。”
“你明白就好。”太子虽早已给林元瑾判了死刑,但见她如此懂事,心中也有几分欣慰,转头瞥了桑荷一眼,“退下吧,孤有事与太子妃说。”
桑荷顿了顿,犹豫地看了看手中半湿的发丝,眼中满是对林元瑾病体的担忧,却在对上林元瑾安抚的目光后,躬了躬身,快步离开了。
卧房之中很快就只剩下了太子和林元瑾两人。
林元瑾好奇地望着太子,显然没有主动挑起话题的自觉。
太子已数月没有接触过人,更何况以前也鲜少有人敢这么直勾勾地盯着他。
好似深爱于他。
可想到这里,太子心中愈发讥讽。
连他和替身都分辨不出的太子妃,岂配和他谈及心悦。
太子不觉得林元瑾能分辨出他和替身的区别,但又知晓他们在悬崖下共患难的经历,心有芥蒂,便试探着开口:“你跟着孤,近日受苦了。”
说着,他的目光望向林元瑾手腕上的疤痕,托起她的手,掩去眼底的嫌恶,状似心疼地叹了口气。
林元瑾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压抑住被恶心东西黏上之后想收手的冲动,认真地望着太子,面不改色地说:“能跟着殿下,是臣妾的福分。况且臣妾所受之苦,何能及殿下万分之一。”
为了掩盖替身一事,太子数月必然闭门不出,整日在屋中饮药,又要伪造伤口,身上透着股微妙且腐朽的气息。
“能得贤妻如太子妃,实是孤三生有幸。”太子欣慰地说,俊秀的脸上显出了愧疚,“从前慢待于你,是孤的不是。”
他对悬崖下发生了什么知之甚少,只得转换话题。
“宴席那日,太子妃在众人之前为孤辩护,孤心甚慰,本是想回府答谢于你,却遭小人蒙蔽。”太子抬眸,歉意地望着林元瑾,“此事小人虽有错,但终归是孤不辨忠奸之误。”
“若孤再多想一分,多走几步,无论如何先来探望你,便没有其他事了。”
林元瑾眨了眨眼,露出一个毫不在意的笑容:“殿下生饮鹿血,贵躯有恙,如何能揽责于一身?”
“你长姊虽有孕在身,但即便她诞下子嗣,也不过是个庶子,无论如何都越不过你去。”太子凝望着林元瑾,温和地说,“孤知晓你的情谊,往后也不会再负了你。”
毕竟人死如灯灭。
“臣妾受宠若惊。”林元瑾笑着垂下了眼,掩去了眼底的恹恹。
“孤前些日子抱恙,一直没能补上我们的洞房花烛。”太子起身,走到林元瑾身侧,俯身在她耳畔暧昧地开口,“不若今日,天时地利人和。”
“殿下?”林元瑾眼眸睁大,宽袖下的手下意识攒紧,仿佛羞赧的往后挪了些,却被太子骤然拦住了后路,“现在还是白日?”
林元瑾望着窗外,却发现虽然还在白日,天色却昏沉下来。
沉沉的乌云遮蔽了天空,将她下马车时还沐浴过的阳光吞噬殆尽,阴云之间有雷声鸣动。
嗖嗖的凉风顺着大开的窗户刮了进来。
林元瑾发丝半湿,情不自禁抖了抖。
“白日怎么了?”太子眯起眼勾着嘴角,一把拉起林元瑾,将她推到床上,手按在了她的腿边,看着她紧张地望着大开的窗户。
“窗户……”林元瑾手撑在腰后,曲起腿往后挪。
“没人敢看的,怕什么。”太子说着,吐息都透着躁意,强势地曲起膝盖抵上床,低垂着眸怜爱地看着林元瑾,“你受苦了,让孤今日好好补偿你。”
“可殿下如今重伤未愈,正值体虚。”林元瑾面露犹豫,“父皇还叮嘱过。”
“孤的身体如今已无恙。”
太子打断了林元瑾的话,字里行间渗出寒意。
他喝了那么多药,如今身体康健,可听不得这些字眼。
“太子妃今日拒绝孤,究竟是挂念孤的身体。”太子眸光一凝,深深地盯着她,眼底似有些阴鸷,“还是不愿与孤同床共枕?”
林元瑾缓缓地抬起眼,看着身上的太子。
她名义上的夫君,她未来的仪仗。
近在咫尺的呼吸让林元瑾不得不压抑着胃中的翻滚,强烈的窒息感涌上喉口,她如同被入侵领地般神经紧绷。
太近了。
太子的目光死死钉在她身上,只要她动弹一下引起怀疑就要当即夺走她的生命。
窗外响起轰鸣的雷声,仿佛暴雨前的预警。
林元瑾脊背发凉,却又不得不动用浑身的力气来表现得自然无误。
她早就预料到了太子会对她和崔夷玉有杀意,只是没想到会何时发作,想先下手为强,毕竟哪怕她身体无恙,以她的体魄也是无法和太子正面对抗的。
床角放着崔夷玉给她防身的匕首。
分明处于生死之刻,身体紧张到发疼,林元瑾的心境却出奇地放松了起来。
她果然还是接受不了、忍耐不下。
眼前的人也好,这个时代也好,所有的一切都能毁灭就好了。
林元瑾闭了闭眼,再次睁眼时眼眸弯如新月,无比真挚地开口:“没有,能侍奉殿下,是臣妾的荣幸。”
机会只有一次。
林元瑾看着太子,又像是静静凝视着太子白净的脖颈,看着其上每一寸脉络和肌理,心脏止不住地重声跳动,一下又一下咚咚如兴奋的擂鼓。
她看过无数个皇帝被刺杀或失败或成功的案例,知道一击必杀有多么重要。
林元瑾勾起嘴角,眼瞳清亮,抬起手臂仿佛要去拥抱太子。
她既已不在意生死,至少也要拉着太子和林家一起。
同归于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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