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梁璎从不觉着自己是一位好母亲。

    魏琰是将他们几人弄到如此地步的罪魁祸首, 这一点,梁璎从没有动摇过,他的过错, 梁璎也从来不会去包揽。

    但对文杞, 梁璎知道, 是她亏欠了这个孩子。

    她离开京城的时候, 文杞只有六岁。

    孩子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前一天还能在母亲的怀里撒娇, 第二天就被拒之门外了。

    对他, 梁璎任性又自私。

    有时候, 梁璎甚至希望这个孩子多随一随他父亲的凉薄、虚伪, 或者多一些富家子弟的嚣张跋扈,她也许就能把坏人当到底。

    可魏文杞比任何人都懂事。

    梁璎至今仍旧记得, 他拉着自己的衣角,明明眼里都是不舍,却一句挽留的话都没说的模样。

    梁璎那时,确实是有一瞬间,心疼难受得想要落泪。

    可她在那一瞬间的动摇后, 还是逃跑了。

    连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的人, 如何有自信能做一个好母亲。

    就算是死得远远的, 也比死在他面前好。

    后来她终于慢慢走出了阴霾。

    周淮林每年会因为各种理由来京城, 临行之前,都会问她:“有没有要给谁捎的什么东西?”

    梁璎从来都是摇头。

    可她却会在周淮林走后一个人发呆很久。

    可能人都是如此的纠结与复杂,做不了为了孩子忍气吞声的伟大母亲,亦做不了完全不去想他的狠心人。

    周淮林唯一会劝她的事情, 大概就是关于文杞的事情了。

    “梁璎,我怕你会后悔。”他总是这么说。

    终于有一次, 在周淮林再次要踏上去京城的马车时,梁璎拉住了他的衣袖。

    那是天气很好的阳春三月,被她拉住的男人回头,脸上并没有意外的表情,只是问她:“要一起吗?”

    梁璎点头。

    “那走吧。”

    周淮林只回了这么一句,梁璎上了马车才发现属于自己的东西早就准备好了。

    他好像早就猜到了自己终究会踏上这条路。

    梁璎眼睛微微湿润。她重新回到京城,也见到了文杞。

    也是在那时候,梁璎才意识到,她把这么小的一个孩子丢在了群狼环伺的皇宫里,没有母亲庇护,没有母族势力,他就是这么一个人,孤零零地长大的。

    可这个孩子,没有半分对自己的责怪。

    作为被亏欠的那方,他反而局促不安、束手束脚,仿佛唯恐着哪里惹得自己不高兴了。梁璎不能说话,就只能是他说,孩子的目光时不时就瞥向她,似乎在通过观察她的表情,看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

    那日梁璎在他走了以后,一个人默默流泪了很久。

    她放不下文杞,也不能为他做什么事情。

    但至少,这样的见面,是她可以做到的。

    梁璎依旧憎恨着京城,憎恨这京城里的皇宫、京城里的人、京城里的记忆。

    可在这里,也有她牵挂的孩子。

    她可以在他荣华富贵时远远观看并不打扰,却无法做到看他深陷困境而置之不理。

    ***

    梁璎一路上的担心,在看到床上双眼紧闭的孩子时到达了顶峰,什么也顾不得地快步就往床边走过去。

    在看到她的动作时,记得她腿不好的魏琰手下意识就伸出了手,可指尖却只是堪堪拂过她的衣角。

    早已大权在握的男人,虽然还是挂着温和的面容,但更多的是说一不二的威严。

    唯有在面对梁璎时,他会变得尤其胆怯、懦弱,无法摆出任何姿态来。

    魏琰收回手,也跟了过去。

    床边的太医正在把脉,梁璎只能站在一边。

    少年那紧皱的眉头、毫无血色的嘴唇,无一不在牵扯着梁璎的心。

    为什么会中毒?为什么到了现在,魏琰还是连他都保护不住?可自己又是什么合格的母亲,甚至还因为文杞与皇后的不和暗暗窃喜。

    梁璎每想一分,心就因为自责疼痛一分,直到太医终于放下了魏文杞的手,她立刻又上前了两步。

    “怎么样了?”这话是魏琰问的。

    太医没敢多看梁璎,马上回答:“太子殿下的体温比先前下降了一些,也能喂进去了水,只要天明时体温到了正常,基本上就不会有性命之忧了。”

    梁璎直到现在才知道,孩子正处在鬼门关口。

    “娘亲……”

    文杞虚弱又含糊不清的声音从床上传来,梁璎跪到了床边去。

    她眼睛已经被眼泪模糊了得要看不清床上的人。

    为什么命运总是如此不公呢?她这么懂事的孩子,为什么要遭遇这种事?

    如果真的有错,也是他们这些大人的错,为什么受苦的却要是孩子呢?

    她想回一声文杞她在,因为无法做到,就只能握住了孩子的手,无声地告诉他母亲在这里。

    魏文杞没有醒,叫娘亲只是他的梦呓。可他明明昏迷着,梁璎只是握住他的手,孩子似乎就已经感受到了母亲的气息,慢慢平静下来,甚至连皱紧的眉头,都松开了一些。

    魏琰就站在梁璎的后边。

    女人颤抖的身影显示着她正在落泪,魏琰的手就在身侧,明明一伸手就能搭上她的肩膀,就能安慰她别哭了,文杞一定会没事的。

    这些曾经对于他来说,如此稀疏平常的事情,如今却难以企及。

    他想起自己抱着尚在襁褓中文杞时,梁璎在一边拿着玩具逗他,小家伙被逗得咯咯直笑,女人亦是眉眼弯弯。

    曾经一家三口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当时的自己是什么心情?当时的自己有没有想过,幸福其实就是如此简单的事情。

    好想回去,回到那个时候。

    看他都做了什么?

    是他让他们一家人的再次相聚,是在这样的绝望中。

    被麻痹了五年的悔意,再没了任何遮拦,曾经只是若隐若现的钝痛,更是变得格外尖锐。

    魏琰跪到了梁璎的旁边,他伸手,不敢直接握住那双妻儿的手,就只能停留在不远处。

    “梁璎,”他抿了抿唇,因为不知道能说什么,就只能无意识般地重复着,“文杞不会有事的,我向你保证。”

    话音刚落,却见梁璎的目光看过来。

    那眼里的憎恨与指责,让魏琰再也说不出半句话来。

    保证?大夫都不能保证的事情,他拿什么保证?他若是真的想要保证,就不该让文杞此刻躺在这里。

    心中太多的怨恨,可梁璎现在没有精力同他纠缠。她此刻只想要文杞的平安,哪怕是用自己的一切来交换。

    这一晚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

    梁璎几乎每隔一会儿就要去给文杞擦汗,试探他的体温,手上已经感受不到温度了,她就用自己的额头,贴着孩子的。

    发现自己握着他的手能让他安心,梁璎的手就没松开过。

    一夜无眠,她却丝毫没有困意。

    天刚刚亮之时,大夫又为文杞检查,所有人都在紧张地等着他的结果,太医也是慎重地查了好几遍,才终于微不可查地松了口气:“启禀皇上,殿下这会儿已经不烧了,脉象也平稳了许多,暂不会有危险了。”

    “那太子怎么还不醒?”

    “这个就需要一点时间了。”

    听到还需要时间,梁璎的心一点也放不下来。

    太医退到了外间,他还不能走,这段时间太医院的太医们几乎都是在这里候着,唯恐太子出了什么差池。

    魏琰则看向那边的女子,半晌后才开口:“我先去一趟早朝。”

    梁璎没有理会,只是继续为文杞擦拭着额头。这姿态,让宫人们都忍不住多往这边看了两眼。

    就算是猜到了这女子是谁。可能这般对待皇上,也着实大胆了一些。

    没有得到回应的魏琰,看看她,又看看床上的人,似乎是想说什么的,但喉结微微滚动却终究是没有发出声音。

    他走了,梁璎依旧是没有反应,就像是那个人不存在一般。

    宫外的时候,她尚且遵循几分君臣之道,但是如今文杞都躺在这里了,她做那戏还有什么意思?

    文杞现在能喂进去了一些东西,梁璎便给他喂点粥。

    端起碗时,她先舀了一勺,吹了吹,放入自己的嘴中。

    这是下意识的动作,从以前开始,给文杞喂的东西,她都要先尝一尝,因为不这样做就无法安心。

    文杞到了稍稍懂些事的年纪时,就总会来跟她抢,梁璎一开始还以为他只是嘴馋,后来才知道他是理解了自己那是在“试毒”。

    心疼娘亲的孩子也并不忍心。

    梁璎又有些想落泪,她努力睁大眼睛驱散了眼中的酸涩,才将剩下的粥一点点地喂给文杞。

    ***

    稍晚一些的时候,宫人来向她提议:“偏殿收拾出来了,太子殿下的病情这会儿也稳定下来了,夫人要不还是先休息休息吧。”

    这是魏琰留给他们的任务。

    对于梁璎来说,看不到文杞醒来,就不算是稳定。

    不过她确实有事情想要做,想了想,梁璎伸出手向她们索要笔纸,她一开始是打的手语,想到他们应该看不懂,正想要换别的方式来表达,就听宫女马上回话了:“夫人想要笔纸是吧?”

    梁璎愣了愣。

    宫人向她笑了笑:“殿下每日都要在宫里学习这个,我们也跟着了解一二。”

    梁璎于是点了点头。

    “夫人这边请。”

    梁璎又看了看床上的文杞,才起身跟着她往另一边去。

    下人带梁璎去的地方是太子的书房。

    魏文杞启蒙得早,原先梁璎在的时候,他就是有专门的书房的。与这个书房的布局便差不多。

    只是那时候的他是识字为主,并不像现在这样,桌上堆得满满当当。

    梁璎的目光在那一摞摞的书中略过,仿佛能看见那个明明小时候不喜欢看书的少年,是怎么地在这里枯坐着阅读,日日复日日,年年复年年。

    应该也再也不会向人抱怨撒娇了。

    梁璎暂时停止了那揪着她的心发疼的思绪,抽出了一张白纸,拿笔时,她在笔架上看到了一根熟悉的,那是自己以往用的。她顺手就要拿过,一旁的宫人却忙不迭地阻止她。

    “夫人,这根笔太子宝贵着,不许任何人碰的。他自己都舍不得用,要不……您换一根吧?”

    梁璎的手顿了顿,拿了旁边的一根。

    另一宫女碰了碰说话人的手,以口型问她:“你拦她干什么?你不知道她是谁吗?”

    说话的那人当然知道,整个东宫谁不知道那被太子挂起的日日都要看的图像,就是太子的生母啊?

    “可是万一笔用坏了太子殿下怪罪怎么办?”

    梁璎没有去在意那两人无声的交流,她是要给周淮林写信。

    昨日她走得急,周淮林知她心焦,没有说任何话地看着她离开了。

    但梁璎知晓他心中定然是担忧的。

    文杞的状况是宫中机密无法与他说,梁璎只在信中写了自己无事,让他不必忧心。

    宫人接过她的信时,倒是好心地提醒了一句:“如今东宫戒严,送出去的信件,都是需要皇上过目的。”

    虽然听到魏琰让梁璎下意识就厌恶地皱眉,但她还是点了点头,表示没有意见。

    ***

    凤仪宫中。

    薛凝已经维持着坐在那里不动的姿势一整夜了,下人们几次劝说都未果。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听到一阵瘆人的笑声,大家看过去,就只见皇后娘娘仿佛疯了一般,在那里癫狂地笑。

    笑声回荡在空荡的宫殿里,让人莫名地不寒而栗。

    薛凝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是不是人都是这样啊?不到最后一刻,就总是忍不住存着不切实际的幻想?

    她已经知道了,魏琰将梁璎接进了宫里,在自己那般歇斯底里地质问后。

    他们一家三口,终于团聚了吧?

    自己这般大费周章,到底是为了什么呢?就是为了向自己证明,那个男人的心,果然早就不在这里了。

    五年前,或者是更早的时候,就已经交给那个女人了。

    “映雪。”

    映雪应了一声。

    “你说那时候,她是不是死了比较好?”

    听她这么说,映雪吓得不轻,赶紧左右看看,挥手让其他人都退下了。

    可薛凝还在说着:“你也知道吧?我当时明明可以救她的。可我没有这么做,那时候,我是真的想让她死在萧璃月的手里。”

    映雪没有接话,当时宫里混乱,皇上与薛家给皇后都留了人,想要救梁璎,确实并不难。

    但当时的皇后,并没有那么做。

    此刻映雪看着皇后捂住了自己的脸,无法再看清她的表情,只有痛苦的声音传来。

    “都是报应,报应我因为嫉妒变成了自己都讨厌的人。”

    第22章 醒来

    魏琰上朝并没有提前通知, 以至于“皇上驾到”的声音响起时,原本还在议论纷纷的众人,瞬间安静下来。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大臣们的行礼声, 响彻在金銮殿内。

    魏琰坐下, 看着那跪着的乌泱泱的人们说了声“平身”。

    平静的声音里与平日里别无二致, 以至于没有人能看出来, 他此刻内心的波澜。

    离开东宫前, 他对着那座宫殿看了许久。

    他的心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线牵绊到了这里, 牵拉着他的, 悸动、酸涩、疼痛, 还有说不出的躁动, 各种情绪一阵阵地翻涌着,搅得他此刻坐立难安。

    他的妻子和儿子, 就在这个宫殿的某一个角落,这个念头不断地在魏琰的脑海中闪过,震得他胸口发麻。

    明明梁璎连他的妃都不是了,可魏琰还是擅自地这么想着,以此来感受那一点点偷来的甜蜜。

    那是一种类似于“日子有了盼头”“家有了确切含义”的幸福与满足。

    大臣们已经开始议事了, 魏琰终于回了神。他强行压抑住那起伏的思绪, 处理这几日堆积起来的政务。

    魏琰打开一本本奏折, 下边大臣的汇报亦是此起彼伏。忽得听到有人开口:“启禀皇上, 臣有本要奏。”

    说话的是薛丞相。

    “爱卿请讲。”

    他的声音总是带着温和,即使此刻男人脸上没有一丝笑意,头也不抬地依旧看着手中的奏折,也让人莫名地觉着他充满了耐心。

    “臣所奏为皇嗣一事。”

    魏琰的动作顿了顿。

    “皇上登基多年, 但后宫除了太子外再无所出。皇室凋零,国基不稳。臣恳请皇上举行选秀, 充盈后宫。”

    他大概是知道了太子生病的消息,才起了心思。又不好直接替自家女儿催,用了这样的说辞。

    魏琰抬头看了他一眼,没有直接回应,而是开口问:“诸位爱卿意当如何呢?”

    薛丞相眼里都是自信,这些大臣们平日里哪个见了他不是极尽巴结,他自然觉着大家都会附和的。

    哪知朝堂上安静了一会儿后才陆续有人发声。

    “国之根基乃天下百姓,如今皇上励精图治,百姓安居乐业,何来根基不稳?皇嗣虽只有太子一人,但太子聪慧好学,日后必将担得起大任。”

    最先出来的是杜太傅。

    薛丞相面色一僵,他其实想问那太子出了意外怎么办?但这话又问不出口,只能吃了个哑巴亏。

    杜太傅代表的是杜家的意思,随后其他人纷纷站出附和,甚至有早就看薛家不惯的,说话也没那么客气:“皇后娘娘身居正宫,又深得皇上宠爱,至今未孕,才是丞相大人该引咎自责的吧?”

    魏琰的视线往下边扫了一圈。

    太子虽然才十一岁,但深得朝臣的喜爱与支持。魏琰的目光在杜太傅的身上多停留了一会儿,这是自己为文杞铺的路,也是孩子的母亲,留下的善的业报。

    “朕前几日身体不适,疏于朝政,”魏琰终于在大家争论——准确说是讨伐薛丞相激烈之时开口了,“今日就以要事为紧,旁的日后再议。”

    众人这才纷纷停下应是。

    下朝后,魏琰就直接往东宫那边去了。

    他的步伐不自觉地就迈得很快,除了对文杞的担心,他知道,还是因为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梁璎。

    刚到东宫,宫人将梁璎今日要寄出去的信拿给魏琰来看。

    魏琰将信拿在手中好一会儿,他知道自己看了以后心情不会太好,但就是忍不住地想要打开。

    男人自嘲,自己这样,就像是一个躲在暗处的见不得光的人,又想要偷窥属于那那二人之间的事情,即使偷窥的结果,是让他忍不住怀揣着恶毒的嫉妒。

    魏琰还是打开了,信上的内容倒是没什么特别的,只是让周淮林不要担心。

    但魏琰的目光,却死死地盯着落款的位置上。

    “妻:梁璎。”

    妻。

    这个字打破了魏琰一早上的虚假幻想,如此明明白白地提醒着他,那个女人现在是别人妻子。

    他们才是夫妻。

    魏琰在那一刻终于承认了,薛凝是对的,为什么过去的五年,他明明有无数次机会,却一次也不敢同周淮林见面。

    身体的本能,在帮他规避危险,陷入这般嫉妒到想要发狂的危险。

    魏琰一把将信纸合上了:“送走吧。”

    “是。”

    “以后,这种信就不用拿给我看了。”

    “是。”

    走了两步,魏琰却又停下来,转头把他叫住:“等等。”

    宫人赶紧转身。

    “以后,还是记得拿给我过目。”

    虽然不知道皇上为何这样反复无常,宫人还是马上再次应下。

    ***

    梁璎在床前时,想了许多事情。

    小时候的文杞其实是喜欢撒娇的,总是依偎着自己打商量。

    “娘亲,我今日不想读书好不好?”

    “娘亲,我想多睡一会儿好不好?”

    梁璎说好,他却还是会乖乖起床,乖乖读书,仿佛只是想借着理由向自己撒娇罢了。

    可那样的孩子,现在会藏起心中的希冀,面对自己时总是小心翼翼。

    她想着文杞桌上的那根笔,该是自己遗留在宫里的。

    孩子像个宝贝似的,摆在日日能看的地方,却又不舍得用。

    梁璎长长地呼出胸口的那口郁气,心中的疼痛感才能稍稍减轻一些。

    哪怕是可以原谅魏琰对自己的那些欺骗,可是孩子呢?孩子如今不得不承受的这些,又该怎么算?

    “梁璎。”

    听到魏琰的声音的时候,梁璎的胃里就仿佛在翻江倒海地翻涌。

    对他平复下来的恨意,又被受伤的文杞重新勾起,她好像又回到了最恨魏琰的时候。

    床边的女人哪怕是没有回头,魏琰也能轻而易举地感受到她的愤怒与憎恨。

    就像是当年一样。

    他知道,如果文杞真的出什么事情,他们之间就彻底完了。

    虽然现在也是僵持到冰点。

    “下人说你一直没有进食和休息,你这样会把自己的身体拖垮。”

    无论他说什么,那边的人都没有理会。她的冷漠宛若一把把剑,刺在魏琰的身上。

    很疼,可他还是近乎贪婪地看着梁璎的背影。粉饰太平的自我麻痹破碎后,他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想要靠近的渴望。

    文杞,他只能祈求着,他们的孩子,一定不能有事。

    ***

    薛凝见到了自己的母亲。

    薛夫人来是传达薛丞相的意思的,大概就是因为早朝中被人提起的“皇后无子”,让他觉得丢人,特意让薛夫人来提点皇后。

    “皇上都能有太子,怎么你们就迟迟生不出孩子呢?”

    薛凝没有言语,她近来精神都不怎么好。对魏琰若说还是爱得多深吗?那可能也不至于。

    昔日的爱意,早在这些年的磋磨中消耗得所剩无几了。

    但那不甘心的心情怎么也无法平息。

    梁璎就住在东宫里,这个念头一直折磨着她。

    她好像又回到了那个时候,看着魏琰对她百般维护,看着他们三人其乐融融,看着梁璎身上带着的幸福的笑,看着他们一次次生死与共。

    可她却什么也做不了。

    明明那是她的爱人,明明那个男人口口声声说的喜欢的都是她。

    她在这样的煎熬中日复一日。

    如何能不嫉妒呢?

    “太子如今病了,哪个男人能忍受自己有着断后的风险?更何况是皇帝,这可正是你的好机会。”

    薛夫人的声音还在响着,薛凝突然打断她:“既然父亲知道太子病了,这个时候提什么选秀,是跟皇上笃定了太子不会好吗?父亲就不怕皇上心有芥蒂吗?”

    薛夫人被她说得愣了愣,但又像是并没有在意:“皇上器重薛家,怎么会这么容易心生芥蒂?倒是朝中人,都是一群见风使舵的,现在都攀着太子这根高枝。你赶紧生下皇子,剩下的事情,就交给你爹。”

    “阿敏还没回家吗?”薛凝不与争辩,转而问起。

    说到这个,薛夫人有些头疼:“没。她闲着没事,非要去跟踪太子做什么?偏偏太子又出了这种事情。不过皇上对她向来纵容,估计也就是吓唬吓唬她。”

    薛凝未再多言了。她在母亲走了以后,也离开了凤仪宫。

    她知道薛敏被关在地牢里了,现在那个男人估计根本分不出心思来。她上下打点了一番,很轻松地进入地牢里。

    看到妹妹的那一刻,薛凝愣在了原地。

    她就像是被泼了一盆冰水,从头冷到脚。那边地上蓬头垢面的女子,要不是正拼命地朝着自己爬过来,嘴里叫着“姐姐,救我”,薛凝几乎要认不出来那是自己的妹妹。

    她的身上不知道是哪里受的伤,全身血迹斑斑。脸已经脏得看不清模样,靠近时,更是一股恶臭袭来。

    可那确实是薛敏的声音。

    “姐!姐!”薛敏看到她,就像是看到了救星,“姐,你快救救我!快带我离开这个鬼地方!”

    声音到了后面的时候,已经尖锐得隐隐有崩溃之意。

    薛凝想着那个男人一边擦手,一边说“只是问她几句话”的温和模样,只觉得遍体生寒。

    她上前两步,第一句问的就是:“太子的事情,跟你有关系吗?”

    薛敏像是已经神志不清了,一开始还继续重复着带她离开这种话,见薛敏毫无反应,才终于回答她的话。

    “姐,我是为了你!我是为了你啊!只有太子出事了,你才能有机会!”

    薛凝抓着牢柱的手一点点收紧。

    “皇上器重薛家。”

    “皇上对她向来纵容。”

    “朝中都是一群见风使舵的。”

    母亲的话不断地回响在薛凝的耳边,某一刻,薛凝好像终于想明白了什么。

    完了!一切都完了!她的心中,慢慢浮现出这个认知。

    处理从龙之功的薛家,会让魏琰名声受损。

    但处理的若是一个恶贯满盈、毒害皇嗣的人呢?只会像萧家那样,人人拍手叫好。

    薛凝腿软得有些站立不住。所以魏琰从一开始就是这样想的吗?只是为了这一天吗?她再也顾不上还在叫着她的薛敏,转身跌跌撞撞离开。

    ***

    梁璎收到了周淮林的信。

    内容很短,只有几个字。

    “好好吃饭,按时睡觉。”他好像猜到了梁璎现在的情况。

    看到他的字时,在魏文杞床前守了几日的梁璎才觉着疲惫袭来。她终于愿意去偏殿休息了。

    魏琰也知道。

    他看到了周淮林的信。

    明明就是生硬得仿佛毫无感情的话语,却让梁璎乖乖听了话。

    可他连嫉妒的资格都没有,让梁璎这么劳累的罪魁祸首是自己,让她愿意注意的却是另一个人。

    魏琰甚至只能感谢,他也怕梁璎真的累垮了。

    薛凝去了地牢的事情,他已经知道了,也在当天就将女人软禁在了宫里。

    如今已经是时候该铲除这最后的钉子了。

    ***

    东宫又翻了天,因为太子失踪了。

    梁璎这觉睡得并不踏实,也就一柱香的功夫,莫名惊醒的她便下床往文杞的寝宫去了,在得到太子失踪的消息时,她差点没有站稳。

    魏琰也已经到了。

    向来很少对下人发火的他第一次动了怒:“你们都是废物吗?怎么看的人?”

    梁璎没理会他的怒斥,她此刻的心里充满了自责。

    文杞还昏迷着,失踪了只会是被人带走了。带走他的人想做什么?

    她怎么能离开呢?明明有过那么多年守护经验的她怎么还能犯这种错误?

    就该一步不离的。

    一步也不能离的。

    “梁璎,”魏琰叫住了她,“别想了,那不是你的错。”

    他看出了梁璎的自责,焦急愤怒与对她的心疼交织在一起,魏琰转身对着众人下令:“给我找!”

    不光是东宫,整个皇宫都乱了套,可直到夜幕降临,烛火点燃,火把升起,也没能在宫里找到太子。

    跪在地上伺候的下人们抹着眼泪,他们心知找不到太子自己也要没命了,可又实在是委屈。

    “我们一直守在屋外,确实没有看到屋里有人出来过。”

    这话让梁璎突然间一愣,她想起文杞那一模一样的书房布局,想起他放在桌上的笔。突然起身就往屋里走去。

    魏琰虽然不解其意,却也跟着进去了。

    东宫近年翻修过,很多地方,都是按照太子的要求,仿照先前宸妃的长宁宫建造的。

    梁璎没有费什么功夫就找到了大殿内暗格,与当年长宁宫内一模一样的位置和设计。

    暗格的门打开时,缩在里面的小小身影,让场上不少下人都难以置信地捂住了嘴,以免惊呼出声。

    梁璎更是一瞬间便红了眼眶,她慌乱地蹲下身子去看文杞,手刚碰上去,文杞的眼睛动了动。

    少年睁开眼睛时,正对上母亲的目光。

    他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就像是迷迷糊糊醒来不见身边有人时,以为母亲守着自己的感觉也是梦境。

    他在梦境里又回到了那天。

    回到了看着母亲受伤而无能为力的那天。

    “母妃,”尚且不清醒的少年抬手抚上母亲的脸,“疼不疼?”

    定然是疼的,他们伤了母亲的身体,让母亲说不得话,父皇伤了母亲的心,让母亲不得不远走他乡。

    看到文杞醒来的喜悦还未升起,梁璎却在听到他问话时一瞬间泪如雨下。

    她抱住了文杞,浑身都在颤抖。想要说话,可不能开口的嗓子却只能发出哽咽的声音。

    并不好听却满是悲伤的呜咽声,在殿中回响。

    “我怕你会后悔。”周淮林总是这么对她说,可梁璎直至此刻才真正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她从没有像现在这般后悔这些年对文杞的不闻不问。

    从来没有这样清晰地认识到:

    在她借着周淮林的爱中走出伤痛之时。

    她的孩子却始终没能走出亲眼目睹母亲受伤的那一天。

    第23章 悔恨

    法源寺是京城附近香火最为旺盛的寺庙。平日里来上香的人便不少, 临近年关,人便更多了,都来求来年的平安顺遂。

    周淮林来了京城几次了, 却是第一次上这庙里来。

    他随着熙熙攘攘的人群, 往功德箱里投了几张银票, 拿过一边的烟点燃。

    皇宫里的事情, 他纵使有些门路, 也不能轻易打听。

    梁璎既然给他写信说了没事, 应该就不会有事吧?周淮林只能寄希望于此, 即使他也想到了梁璎为了不让自己担心, 可能只是报喜不报忧。

    男人对着佛像拜了几拜。

    希望太子平安, 这是他此刻最虔诚的心愿了。

    一定要平安啊,那个孩子。

    若是让梁璎再经受这样的打击, 未免真的太过残忍不公了。他实在是不愿,再有伤心难过的表情出现在那个人的脸上。

    上香后出来大殿时,正好传来远山上的钟声。悠扬的钟声混着檀香的味道,让浮躁的心得到了些许的安宁。

    “周刺史。”

    忽闻一道叫自己的女声,周淮林侧头, 顺着声音看过去, 站在那里的人他认识, 杜太傅的女儿。

    对方又向着他走了几步。

    “周刺史, 好巧。”

    周淮林面无表情地点头回应:“杜姑娘。”本就严肃的脸在那副冷淡的语气下更显得生人勿近了。

    “周刺史也是来上香?”

    周淮林没有去在意对方打量自己的视线,只是又回应了一声:“嗯。”

    “那打算什么时候回峻州?”

    什么时候回峻州自然是等梁璎,但周淮林只是冷淡说了句没定。

    三言两语间,场面就冷了下来。

    哪怕是听说过他的个性, 这会儿杜林芝也有了几分尴尬。她想了想,还是稍微靠近一些, 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了句:“他没事。”

    说完就快速地退开了。

    这个“他”指的自然是太子。

    男人的眼里终于有了波澜,像是如释重负。

    杜太傅不仅之前是魏琰的老师,现在也在教导太子,所以宫里的事情,杜林芝也可以稍稍得知一二。

    太子的安危,是压在他们每个人心口的巨石。杜林芝在看到周淮林时,就想着要不要告诉他,让他不必再担心。

    可这会儿看着这个人,她又忍不住问出了其他的疑惑:“她在那里,你不担心吗?”

    虽然魏琰表现得很正常,对梁璎的种种行为,也仅仅像是补偿而已。但杜林芝并不觉着,那就是补偿。

    如今那曾经最为恩爱的两人,在一同守护着他们的孩子,这个男人当真是一点也不担心、完全心无芥蒂吗?

    但她不知道的是,比起她忧心的那些,周淮林想的只是:那对母子,这次是真正地和解了吧?

    梁璎该走出曾经的挣扎、困顿,彻底地放下对太子的心结了。

    但她应该……很心疼吧?

    周淮林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若是没有其他事情,我就先走了。”

    杜林芝微微一愣,但还是点点头,看着男人步下台阶,挺直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之中。

    这性子……若不是早就知道了他们夫妻二人感情很好,还真是让人担心能不能和梁璎和睦相处。

    不过如果是梁璎的话……她想起自己一开始对她的冷淡态度和她锲而不舍地靠近,心口又是一阵刺痛。

    如果是梁璎的话,任何冰山都能融化的吧?

    ***

    东宫连日来紧张的气氛,在今日缓解了许多。

    昏迷了多日的太子殿下总算是醒了,只是谁都想不明白,明明都病了几日该一点力气也没有的太子,是怎么在意识都不清醒的情况下,藏到暗格里去的。

    看到那位第一次露面的太子生母抱着太子痛哭之时,不知怎的,不少人都红了眼眶偷偷别开了眼睛。

    或许是感动于那无处隐藏的母爱,或许是见证了太子日日夜夜的思念得到了回报,那哭声与相拥着的两人都尤为让人心酸。

    他们也第一次见到了站在他们身后的皇上,红了眼眶。

    魏琰原以为,当年的文杞还小,或许早就已经忘了。却在看到暗格里的少年那一瞬间,情绪在一瞬间濒临着失控。

    他想起五年前自己在暗格找到这孩子时,他明明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却还是抓着自己的衣角念着母妃。

    怀里奄奄一息的孩子,让魏琰心疼得仿佛在抽搐,他告诉文杞,他的母妃已经安全了,从此以后,谁都无法再伤害他们了,这孩子才终于整个人放松下来,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他也记得文杞醒来时说“你怎么才来”时,明明是责怪也挡不住的信任,记得他在看到梁璎的伤情时偷偷抹眼泪。

    可即使如此,那时候的孩子,也还是个正常的孩子。就仿佛是无论经历了什么苦难,只要他们一家人能够在一起,所有的伤痕都能被治愈抹平。

    迟来的悔恨在一点点地凌迟着魏琰的心。

    是他辜负了这两个人的信任,是他毁了这个家。或许在逃避的这五年里,他潜意识里是知道的,知道自己会悔恨被自己亲手推远的妻儿。

    悔恨失去的幸福。

    如今他就站在几步之远,却又像是隔着万里,即使心疼得好像已经不会跳了,他却连上前的勇气都没有。

    魏琰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自己,还是他们信赖的丈夫、父亲的那个自己,上前将那对母子拥在了怀里。

    他早就已经失去了的东西,却在这一刻才真正地感受到了远离,体会到了被自己埋藏起来的怀念。

    在这宫中追求小家的皇帝,未免太奇怪了是不是?

    可那是自己拥有过的啊,因为拥有过,才能知道,那是多么幸福的事情。

    他的余生,再也不会拥有了,他能够承受吗?

    好痛苦,真的好疼,真的好想让时间倒流回那一刻,让他能用尽一切,挽救这错误。

    ***

    梁璎很快就止住了哭泣。

    虽然心疼,但她也知道文杞才刚醒。她无法想象孩子是怎么走过来的,因为他看起来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梁璎将他抱在怀里站了起来。

    距离上一次抱他,已经隔了五年了,他长成了自己几乎抱不动的模样了。

    魏琰在身后一边看着她的腿,一边伸出手,仿佛时刻准备着扶上一把。

    可梁璎没给他机会,稳稳当当地抱着孩子,将他放回了寝宫的床上。

    文杞的手一直在抓着她的衣角。

    短短几步路的功夫,梁璎也想了许多,也许曾经的她对孩子是有迁怒,但是文杞又有什么错呢?

    他在努力当一个好孩子,他的父亲是他不能控制的。

    他也是自己的孩子。

    魏文杞直到躺到了床上,才终于意识到这并不是在梦里。

    “娘亲?”他叫了声,趁着此刻的虚弱才敢放纵着叫出这个称呼。

    不再是母妃了,因为她不是父亲的妃子了。

    但永远是自己的娘亲。

    梁璎对他笑着点头,表示自己听到了。太医就在旁边候着,她起身想要让位置让他们为文杞看诊。手猝不及防地被拉了拉。

    梁璎回头看向拉自己的人,少年仿佛是反应过来自己做错了事情,马上又松开了手。

    她给少年以手语说着:“乖,让太医看一看。娘亲就在这里陪着你。”

    文杞乖乖点头。

    梁璎往旁边退了两步,却正与站在那里的魏琰并排,不等她做什么,男人主动地往边上让了让。

    正隔着虽然让她不悦却也没有到无法忍受的距离。

    梁璎没有去理会他,而是看着床上的文杞。

    太医把脉过后说毒素已经清除得差不多了,但后续还需要调养,梁璎又给他喂了些吃的,筋疲力尽的孩子这才沉沉睡去。

    第24章 倒台

    太子殿下中毒一事, 终于传到了朝堂之上,与之对应的,还有薛家作为始作俑者被抄家候审。

    案子是大理寺、御史台与刑部一同审理, 毫无悬念的案子, 审理得自然是非常快。没有用太久刑部就在朝堂上禀告了审理的结果。

    “罪臣薛绍海, 胆大妄为, 纵容其女谋害太子, 此为罪一……”

    薛丞相的罪名, 一条一条地被陈列着回响在殿上, 众大臣都低着头默默地听着。

    云端与地狱之间, 也就短短几天而已, 这几年风光无限的薛家,转眼就沦为阶下之囚, 其党羽更是树倒猕猴散。

    可大概是薛家的飞扬跋扈是有目共睹的,奏折里陈列的罪证更是让人心服口服,光是毒害储君,便已经是死不足惜了。

    所以朝臣们也并没有太多的反应,反而有对薛家不满的恨不得拍手称快了。

    那高声宣读的声音终于停了下来后, 安静了许久后, 金銮殿上方的那位才终于出声。

    “当年萧党霍乱朝纲, 是薛绍海忍辱负重, 为平叛做出了不可磨灭的功劳。朕因感念其功绩,这才委以重任。初上任之时,朕观他亦能勤勤恳恳。只是这高位坐久了,就不知不觉间忘记初心。”

    那声音顿了顿, 方才继续说下去。

    “与位置对应的不仅仅是权利,还有责任。越是身居高位, 就越该时刻警醒、约束自己。”

    朝臣们立刻跪倒一片:“臣等必将引以为戒,日日自勉。”

    散朝后,魏琰难得地,并没有立刻去往东宫。

    他想了许久。

    他在初掌握大权时确实是念及与薛凝、薛家的情意,可是文杞与薛家不和,两边只能选一,他并没有经过太多的犹豫就做出了选择。

    即使那时候的自己下意识间回避了梁璎的因素,只当是为了文杞与大魏的未来。

    打压薛家的方法有很多,文杞还小,他有的是时间,于是选择了这种并不有损他贤名的方式。

    如今也确实顺理成章地做掉了薛家,这原本就是魏琰想看到的结果的,唯一出了差错的地方,是文杞的受伤。

    其实到了这一刻他才发现,非议算什么?名声算什么?若是早料到了如此,他早就……

    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东宫时,魏琰终于收起了思绪。他看着这座宫殿,心里闪过庆幸,还好,至少现在,文杞还是好好的。

    宫人看到他正欲行礼,被他一个手势止住了。

    殿里很安静,他进去的时候,梁璎正在躺在躺椅上休息。受了上次事情的影响,她如今大部分时候都守在文杞的床前,偶尔休息,也就只是在躺椅上睡一会儿。

    梁璎怕冷,毛毯扯到了脖子以上,将整个人都包裹得严严实实,毯子毛茸茸的边缘遮住了下巴,只留下巴掌大的小脸在外边,白皙的皮肤在不远处炭火的照应下泛着微微的红色。

    一片恬静。

    屋里偶尔响起噼里啪啦的炭火燃烧声音,恍惚间,魏琰像是回到了从前,她也是这样,炉旁煮着茶等着自己的归来。

    他的脚步不受控制地走向女人。

    每一步,都走得迫切却缓慢。

    直到梁璎终于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放她走的时候,自己是怎么想的来着?

    他想着本就是自己的亏欠,这点要求好像也无可厚非;他想着自己所爱另有其人,放她在这里确实太过残忍了。

    所以他伪造了梁璎的假死,将她送出了宫。

    后悔吗?后悔的。但如果回到她请求出宫的那一刻呢?魏琰好像依旧没有别的选择。

    对她,彼时的自己是出于愧疚也好、感激也好、同情也好,还是那未察觉的爱意,他都做不到泯灭良知、不管不顾她的意愿。

    他只知道梁璎多爱自己,却没有想到自己……亦是如此。

    此刻睡着了的女人没了对自己的冷漠和尖锐,或者是疏离客套,这样安静得像是不会拒绝的她,让魏琰心中的渴望在不断攀升,不自觉地就伸出了手。

    然而就在那手快要触碰到他心心念念的人时,身后突然传来动静。

    魏琰一回头,就看到了站在那里的少年。

    文杞虽是大病初愈,一眼就能看出身体的虚弱,但那双眼睛这会儿在看过来时,却透着凌厉的光。

    警告的意味不言而喻。

    停留了片刻,魏琰终究是收回了手。

    父子二人很默契地来到了外面,魏琰还没说话,就听着文杞恶狠狠地先开口了:“你别靠近她。”

    声音里尚存的稚嫩让他的凶狠多少打了折扣,像是守护着母亲的小狮子。

    魏琰一时间不知该作何感想。

    “你不想我与你母妃重新在一起吗?”

    他刚问完,就得到了文杞的回答:“不想。”

    没有一丝的犹豫。

    “那你不想以后都跟你母妃在一起吗?”

    这次文杞梗了一下,但随即又有些恼怒:“那不是一回事,你不要相提并论。”

    魏琰笑了笑,带着些许自嘲,却终究是没有再继续下去这个话题,只是转而问道:“今日身体怎么样了?”

    话题突然的转折,让魏文杞愣了愣,一开始还没有回应,大约是还气着,可到底是在父亲的等待中败下阵来:“好多了。”

    其实不用他回答,魏琰都能看出来确实是好多了。

    不光是身体好多了,精神也好了许多,许是有梁璎的陪伴,多了许多孩子的气息。

    也是有这样的对比着,魏琰越发觉着先前的这个孩子,太可怜了。

    心口愈发地憋闷着,他终于开口:“那你先进去。”

    文杞的眼里有对他这样刚来就要走的疑惑,可直至魏琰完全离开,他也没有开口挽留。

    ***

    凤仪宫中。

    自从被软禁在宫中后,薛凝就一直在等待着自己的结局。她并非是不谙世事的小女生了,自然能想到接下来等着自己与薛家的,会是什么样的结局。

    她只是没想到,比起废后的圣旨,会是魏琰更先来。

    穿戴整齐坐在那里的薛凝,在看到的魏琰走进来,面色平和地坐到一边时,突然猜到了,在断绝这帝后的夫妻关系之前,他此刻,是作为魏琰本人坐在这里的。

    “你既然已经去过地牢了,应该也知道了你妹妹做的那些事情,”魏琰也不与她比耐性,开门见山地就说了,“她做了这种事情,你应该知道是什么样的后果。”

    薛凝当然知道,但她还是忍不住嘲讽地笑出声。

    为什么?为什么这个人总是能这么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就好像他是被逼如此的。

    薛凝站起了身,看着不管自己如何失态都无动于衷的男人:“魏琰,你敢说,如果没有薛敏做的这些蠢事,你就不会对薛家下手吗?”

    “会,”魏琰没有回避她的目光,却也回得很干脆,“但不会是现在这样的场面。”

    虚伪!薛凝的心就像是有猫的爪子在一下又一下地抓着,让她迫不及待地想要揭开这个男人的真面目。

    “你以为只有梁璎在为你挡箭吗?她做的那些事情算什么?你能坐上这个皇位,靠的是谁?你现在为了她来过河拆桥,不过是因为她走了,跟日日在你面前的我不同,她走了,找了别人,所以你就在意了,你就嫉妒了是不是?”

    看着似乎要陷入疯狂中的女人,魏琰几乎要想不起,她最初是什么样子了。

    她变成这样,归根到底,自己是罪魁祸首,魏琰有这样的认知。

    并非毫无触动的,但是多奇怪啊,他的心中,却没有面对梁璎时那样的愧疚,想要用任何东西来补偿的急切。

    更多的还是利益的算计。

    原来对梁璎的愧疚、补偿,所有的在意、不敢靠近的小心翼翼,都是缘于他爱她。

    第25章 浪费

    魏琰已经不打算继续下去这次的交谈了, 他起身,只在最后说了一句:“念在我们过往的情分上,我不会取你性命的。”

    可是对于在高位待了一辈子的人来说, 以后一无所有地在冷宫中过活, 跟死了有什么区别?

    魏琰走两步就突然被抓住了手, 那看着瘦弱的手, 这会儿大概是用尽了所有力气, 指甲都要陷进他的肉里。

    他回头时, 对上的是女人饱含怨恨的目光, 朱钗与眼中的泪光似乎在一同轻颤着, 她的身上写满了绝望。

    “魏琰, 这么多年来,我为你治理后宫, 为你掩盖你不愿行房事之事,为你承担无子的罪名,你就要这般对待我吗?你对她愧疚,那你对我呢?就没有一丝愧疚吗?”

    她声音凄厉的指责里,却又带着不易察觉的期待, 就好像是在期待着能唤起魏琰的心软。

    却也只是在男人眼中掀起稍纵即逝的波澜罢了。

    魏琰走到今天, 已经十分清楚, 不管他怎么贤名在外, 良知与心软,其实都已经在尔虞我诈中湮灭了。

    那无处安放的愧疚、进退两难的为难,想要补偿、不忍伤害的心情,都是只有面对梁璎时才会有的。

    不管是现在, 还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过去。

    至于薛凝说的那些,不是她, 也会是另一个人。

    但是有一点,他是真的觉着歉意:“薛凝,我对你最后悔的事情,”女人的眼睛在听到这话时稍稍亮起了几分,却又在下一刻他的声音响起时熄灭。

    “是五年前没有认清自己的心时,骗了自己,也骗了你。”抓着自己的手又用了几分力道,已经能感觉到疼了,但魏琰并没有阻止,而是继续说着,“若是当时我们都能诚实一点,或许我们今日就能以更体面的方式来结束。”

    薛凝的手仿佛是失去了力气一般,一点点地松开了魏琰。

    魏琰说的是“我们”,可是她竟然没有一丝反驳的余地。

    就像是他说的那样,早在一切都还没有结束的时候,她就已经意识到了,男人的心在慢慢偏离,到最后已经完完全全地偏向另一个人了。

    所以她才会不安地一次次争吵,所以她才在那个时候不想救梁璎,希望她死掉;所以才会故意让梁璎知晓真相。

    她不甘心将唾手可得的权势、地位、与魏琰共度一生的位置,都交给另一个人,不信邪地以为时间能让一切回到正轨。

    所以当时她没有让。

    女人连连后退了几步,脸上仿佛失神一般,呆呆地问道:“若是当时,我把你让给了她。若是退的人是我,你会不会……”会不会也对自己充满悔意与愧疚,会不会也关心着自己的一举一动,在每个重要的节日里,亲自挑选礼物?

    可薛凝没有问了,她自嘲地笑出了声音,这些话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他会吗?他不会,他只会安安心心地与梁璎相亲相爱,他只会觉着终于少了自己这么个累赘。

    因为他爱梁璎。

    苦苦纠缠困扰了薛凝五年的真相,终于在这一刻,避无可避。

    她跌坐到了地上,华丽的衣衫与这宫殿融为一体,就像是埋葬其中一般。

    魏琰已经走出去了,随后进来的太监开始宣读圣旨,薛凝却一句也听不进去。

    那时候,就该承认了的,承认自己的失败,承认自己输给了梁璎,自愿退出这场斗争,至少那样的话,魏琰念着几分情,薛家也不会以今日这么惨烈的方式退场。

    可是现在,一切都无法回头了。

    ***

    梁璎在东宫陪了文杞好几日。

    文杞的身体在慢慢恢复着健康,到这日能外出的时候,他说要带自己去一个地方。

    梁璎自然是跟着去了。

    他们去的是一间花房,走进去的时候,梁璎微微有些意外,不知是用了什么方法,外面寒冬腊月,这里却是温暖如春。

    各种花朵开在每个角落,甚至有蝴蝶在翩翩起舞。本就美得不可思议的场景,因为是出现在冬天,就更加地如梦似幻了。

    “母亲最喜欢看花了吧?”文杞的声音从旁边传来,“这里美吗?”

    梁璎想了想,脸上浮出几分笑意,点了点头。

    自然是美的。

    但她心中却并无太多的波动,不知怎的,反而是在这一刻突然特别怀念周淮林。

    她所见过最美的景色,都是与他有关。

    ***

    在周家的第一个春天,梁璎还是足不出户的状态。

    她喜欢靠在一扇固定的窗前对着外看,其实也不知是在看什么,可能更多的时候只是发呆罢了。

    但那窗外的景色每日都会有或多或少的不同。梁璎知道那都是周淮林做的,她见过那个人曾经连夜将院子里的一棵海棠树,特意移到了自己平日待着的窗前。

    梁璎有时候不明白他为什么能做到这种地步。如此费时费力,也不过是自己的视线里,多一抹色彩罢了。

    然而这日她在窗前,却正看到一只断了线的风筝直直地越过墙头,坠落到墙里边来。

    没一会儿,墙那边就响起一道娇俏的女声。

    “哎呀,掉进去了,这可怎么办?”那女声说完怎么办后,并不思索就直接叫了,“堂哥,堂哥你在里面吗?”

    梁璎往身后瞥了一眼,原本正在桌前看书的男人已经起身了,跟她解释:“抱歉,是我叔父的女儿,平日里闹腾了些。”

    梁璎摇头表示自己并不介意,听他说了一声“我出去看看”人就出去了。

    她从窗户处看着男子捡起地上的风筝出了门,应该是在与他堂妹在交谈。墙外女子的声音清透得很,隔着院墙,梁璎也能听到几分。

    “好了好了我知道错了还不行吗?”

    “春天来了,外面的花开得可好看了,你要不要也带那位姑娘也去看看啊?”

    梁璎觉着这个“姑娘”应该是在说自己的。

    直到声音消失后,周淮林走了进来。

    他没有跟自己说小姑娘的提议,大概是也知道梁璎不会同意出去的。但他没有坐回去,反而思索了一会儿才跟梁璎说:“我有些事情,要出去一会儿。”

    也不是什么人都跟自己一样喜欢待在屋里的,如那位姑娘若说,正是大好春光,梁璎觉着周淮林应该出去走走的。他留在这里,显然是在照顾着自己的情绪。

    于是梁璎点头,表示自己并不需要陪。

    周淮林走了。

    院子里一时间变得寂静无声。

    他在的时候,其实也不怎么说话的,但不知怎么的,他一离开,这屋子就显得静得可怕。

    梁璎看了一眼周淮林桌上正翻开的书,风从窗户处往那边拂去,吹得那页要翻不翻,沙沙作响。

    良久,她才重新看向了外边。

    那日一直到夜幕降临,周淮林才从外边回来。

    他的模样比起平日里的一丝不苟,稍显狼狈,梁璎甚至能看到他衣角处的灰尘。

    “要不要出去走走?”

    梁璎微愣。

    “春天来了,去看看郊外的花,如何?”

    梁璎看看外面完全漆黑一片的天。

    可周淮林却是不明显地笑了笑:“我知晓你白日怕人多,但是晚上没什么的。”

    晚上是没什么人,但要如何赏花呢?可即使如此,梁璎也没有问。

    可能是因为这些日子的相处,她对周淮林莫名地有些信服。

    马车一路驶到了目的地,扶自己出去时,梁璎甚至能感觉到周淮林的一丝期待。

    就好像等着迎接惊喜的是他一般。

    轿帘掀起的那一刻,梁璎就已经察觉到了不对。

    太亮了!对于黑夜来说,眼前太亮了。

    她停下动作抬头看过去。

    眼前的景象,恍惚间让人觉着这里是什么灯会。

    花田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花灯,亮到梁璎能看清每一朵花的模样。

    甚至连一边的花树上,亦是挂满了灯火,将整个花树,映照得更像是灯树。

    烛火中的花,美得如梦似幻。

    梁璎再也没见过比那晚更美的花海,她呆愣了许久,比起欣赏,比起惊喜,那一刻涌在心间的,更像是……感动。

    想要落泪的感动。

    她回头时,男人就站在不远处等着,灯火中的他,亦是好看得不像话。

    她说不得话,彼时也尚且不会手语,一时间不知要如何表达。

    可男人就像是知道她要说什么一般:“不会打扰旁人的,等会儿我就会将所有恢复。也不算浪费,撤下的花灯烛台都会分给城外的农户。”

    “你好好赏花就可以了。”

    梁璎的目光还是没有转开,男人抿抿唇,眼里似有笑意:“好,我知道了,不用谢。”

    梁璎这才重新看向那花海。

    她是后来才知道的,不管是钱财,还是时间与精力,周淮林此生将所有的浪费,都给了自己。

    第26章 欲留

    “母亲。”

    文杞的声音将梁璎的思绪拉了回来, 她看过去时,少年笑着问她:“母亲是在想周刺史吗?”

    梁璎微微一愣,她犹豫了片刻后, 大方地承认了:“这么明显吗?”

    以往两人之间不会过多地谈起周淮林, 毕竟他与文杞的关系, 似乎是有几分尴尬的。周淮林也会在母子见面时刻意避开。

    但此刻的梁璎不这么想了, 因为知道了孩子也盼着自己能够快乐, 所以不想再去避讳自己的幸福。

    文杞确实不介意提起周淮林, 母亲在想那个人时眼里带着的光亮, 让他觉着安心, 他们毕竟是相隔千里, 自己不能时时刻刻守护在她的身边。

    母亲的笑是她过得很好的证明。

    他们正交谈着的时候,花树后走出的身影, 让两人的神情同时一僵。

    因为有花丛的掩映,两人一开始并没有发现站在那里的魏琰。

    直到这会儿,文杞才想起来来这里是父皇提醒的他,原来竟是存着这样的心思,觉着自己被利用了的他一时间表情有些难看。

    其实若是不加以伪装, 魏琰此刻的表情应该更加难看。

    他以为梁璎记得的。

    那是曾经, 尚且单纯年轻的女子, 兴致勃勃地拿书给自己看:“皇上, 你看,这书里说,可以建造出四季如春的房间,还能在冬天孵化出蝴蝶呢。”

    她有一种对什么新奇事物都愿意相信的天真, 看向自己的眼里也满是期待与向往。

    “书上也不全是真的。”那时候的魏琰,虽然被她这样的眼神看得心软, 但还是出于理性地说了一句。

    他是这么说,也是这么想的。于是这样的“天方夜谭”,自然就被抛去了脑后。

    后来在梁璎离开的夜里,魏琰总是会想起那双暗淡下来的眼眸,那眼里的失落感,让他的心在疼痛中备受煎熬。

    他忍不住去想,自己做出来就好了,这个世界上有什么是他做不到的?怎么就不能满足她呢?那时候要是能答应她,她会有多高兴?

    抱着这样的想法,他在全国搜寻能人异士,打造了这样的花房。

    他以为,在看到这里的一瞬间,也许会勾起梁璎的回忆,哪怕是一丝也好,触动她的心。

    “母亲是在想周刺史吗?”

    这样的问话,打破了魏琰的幻想。

    他透过花束的缝隙,看见了梁璎的回应。

    他是懂手语的,在知道梁璎会手语以后,他的书房就放着一本有关的书。只是也不知是为了避开旁人还是欺骗自己,他总是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才一个人拿出来看,亦从未在旁人面前展示自己会这个。

    包括梁璎。

    所以他读懂了梁璎的回应。

    其实哪怕是读不懂,在看到女人含笑带光的眼时,就已经能明白答案了,她如今是不会因为自己露出这样的神情了。

    他无法克制自己不去嫉妒,甚至这一次的嫉妒要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来得猛烈,魏琰的心像是被一条毒蛇纠缠住了,疼得他不得不咬紧牙关让自己的表情不至于太过失态。

    当所有的感情避无可避,那想要靠近的本能,也变得无法抵抗与掩藏。

    ***

    梁璎的好心情在见到魏琰时减去了不少,却还是微微福身,无声地行了个礼。

    “不必多礼。”男人一边靠近,一边以温和的声音说着。

    梁璎刚站直,就听魏琰在问文杞:“身子已经好多了?”

    “嗯。”

    “那没事便多出来走走。”

    他听起来倒是很关心文杞。然而梁璎抬头时,却见他的目光正落到了自己身上。

    见对上了目光,魏琰顺势就又与她说起来:“之前你说有冬日也能有能开花的花房,我说不能。结果倒是让你说对了。”那个男人不仅仅是在现在取代着自己的存在,他还在覆盖自己与梁璎的过去,心底那疯狂涌动的不甘心甚至是愤恨,让魏琰故意提起,“你知道这是怎么做成的吗?”

    梁璎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说实话,要不是魏琰提起,那些事情,她都已经不怎么会主动记起了。

    “你看这个……”

    魏琰上前一步指向一边,似乎是想跟她解释,随着他的靠近,浓郁的龙涎香混着满屋的花香一同传来,梁璎下意识就后退了两步。

    “父皇!”关键时候,还是文杞一把拉住了梁璎的手,止住魏琰的话,“我突然觉着有些难受,能不能让周夫人陪我回宫?”

    他倒是懂得怎么戳魏琰的痛处的,周夫人几个字出来的时候,魏琰的表情有一瞬间像是要崩不住一般地难看,但又很快恢复正常,笑着答应下来了:“好,既然不舒服就回去休息着,我让御医去给你看看。”

    文杞也没有拒绝,拉着梁璎就转身离开了。

    只留男人一个人看着两人离开的背影。

    他对梁璎的背影并不陌生了,可唯独这一刻,女人一步步远离他的背影,像是把他的心也带走了。

    魏琰很想开口叫住她,很想问她,你还喜欢这里吗?

    他特意为她建造的地方。

    他甚至开始升起奢望,他想留下她。

    ***

    回宫里了,文杞还有些愧疚:“对不起母亲,我并不知道他会在这里。”

    梁璎摸了摸他沮丧的小脑袋,在他抬头之际又笑着摇头,表示不要紧。

    只是梁璎心中也有顾虑:“你的父皇是你在宫中唯一的倚靠,你不要太得罪……”

    文杞拉住了她的手,没让她继续说下去:“我最大的倚靠是母亲你。”他心里其实清楚的,父皇也好、杜太傅也好,他们对自己的好,都有母亲的因素的在里。

    但让他痛苦的是,偏偏那是因为母亲的苦难。

    文杞看着母亲疑惑的神情也不欲多说:“母亲你不要总是替别人想,你多考虑自己就好了,等我……”

    等我有能力保护你的那一天,就不会让你再受任何委屈了。

    这话,他也没有说出来。

    少年的话虽然说得没头没尾,但梁璎至少是读出了孩子守护自己的愿望。

    她心疼又欣慰,虽然想再多补偿他,与他多待些时日。可想着魏琰让人不悦的靠近、还在等着自己的淮林,她还是在心里决定了早些离开,以免多滋生事端。

    ***

    晚点的时候,梁璎正要在休息,突然听得敲门声。

    “夫人睡下了吗?”

    梁璎愣了愣,她倒是想说睡下了,可她说不出话来,屋外的人也没有要走的意思,僵持了有一会儿,她只得过去开门。

    一打开门,门外站着的一名黄衣宫女先是弯腰道歉:“夫人打扰了,奴婢是奉命前来的。”

    说完也不等梁璎反应,她微微一抬手,一队手捧着不同物品的宫女们有序进入。

    梁璎心中不知怎么的,立刻就浮现出不安,她看着这群不速之客,疑惑没有持续太久,就听那最开始的黄衣宫女在跟她解释了:“夫人,皇上是怕您在这里住着缺什么东西,所以吩咐奴婢都备齐了。”

    梁璎闻言瞥了一眼,这群人带进来的东西里,可谓是五花八门,从胭脂水粉到不同样式的衣裳,都准备得很是齐全。

    但她的心里涌上来的只有不安与厌恶。

    她先前就觉着魏琰这个名字,时不时地在她的生活中出现,就已经够让人烦躁了。

    如今却觉着还不如回到那时候,至少是两不相见。

    梁璎的手握在了一起,其实她现在是住在东宫的偏殿,就算来得匆忙,东宫也为她将必要的东西一应准备了,她并不缺什么。

    可那宫女就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东宫未曾住过女子,难免有准备得不周到之处。皇上也只是想让夫人您住得安心,还请夫人不必多虑。”

    安心?她现在才是不安心了。

    梁璎没有动作,但拒绝的意思很明显,另一方也没有要退让的意思,两人竟然就这么僵持了下来。

    还是见势不对的下人报了太子,可即使是文杞亲自出面了,手握圣谕的女子也没有退让的意思,依旧是用着恭敬却坚定的语气:“奴婢只是尊圣命行事,若是太子殿下觉着有何不妥,可以去请皇上收回成命。”

    文杞还想说什么,梁璎对着他摇了摇头。

    罢了,放这里就放这里吧,用不用不还是在她自己。她尽早离宫就是了。

    一边的文杞脸色不太好,他隐约觉着父皇并不只是送东西这么简单。再想到今日花房之中,他虽然与自己说话,却停留在母亲身上的目光。

    文杞再小也是懂得的,与之前的克制并不一样,那是不加掩饰的渴望。

    而今日这些,就像是要留母亲在这里一般。

    他想着母亲谈起周淮林时的神色,他知道,母亲不能留在宫里。

    第27章 离不开

    魏琰反常的行为, 让心中不安的梁璎一夜睡得都不怎么安稳。

    翌日醒来的时候,梁璎觉着咽喉、鼻子里都干痒得紧,呼吸进身体的气带着冰冷的凉意。

    她起了床, 没有惊动任何人, 先自己倒了一杯水。温热的, 该是下人不久前才换的。

    喝过热水后的嗓子似乎是好了那么一点, 但是梁璎的身子弱, 时常会生病, 所以对这种染上风寒的预兆也十分熟悉。

    为了不滋生事端, 她决定先不声张, 等出了宫再找大夫看看好了。

    旁边的桌上放着她昨日给淮林写的信。原本信中已经说过了, 打算明日就与文杞分别,可这会儿她又改了主意, 想要今日就走,思绪之间,那信封就被捏在手中揉成了纸团。

    既是决定今日离开,倒是不必写信了,反倒会让淮林担心。

    收拾好了的她才走去外边。

    门一打开, 迎面而来的冷风, 让梁璎一瞬间咽喉发痒想要咳嗽, 却又在看到不远处的人时, 硬生生忍住了。

    魏琰的龙袍外披着白色的斗篷,正立在不远处的回廊之中,也不知是刚来还是准备离开,就这么跟梁璎撞上了。

    视线对上, 男人原本因为在思索着什么而没有表情的脸不自觉地就露出了笑意,他往这边走了两步, 步下台阶站进了风雪里,就在那里与梁璎说着话:“醒了?睡得还习惯吗?”

    魏琰其实是在观察着梁璎的神色,在她开始皱眉露出那么一丝烦躁不安的情绪时,就及时停住了脚步。

    一早的等待只为了这一次的见面,他想尽可能地多与她待一会儿。

    梁璎微微福身行礼后,又点头当是回答他先前的问题了。好在她不需要说话,这会儿冷风吹得她克制咳嗽都很辛苦。

    但魏琰还是注意到了她有些泛白的脸色,忍不住心疼:“这些日子你照料文杞辛苦了。今日太医给文杞请脉后,让他们也给你看看。”

    梁璎摇头,随即又想起这正是个跟他说自己要离开的好机会,于是抬起一直低着的头。

    “皇上,民妇打算今日离……”

    她看着魏琰迷惑的神情,反应过来对方是不懂手语的,正要转身去屋里拿笔纸,却听得男人开口:“若是有什么话要说,就让宫人传给我。我这会儿要去早朝了。”

    梁璎止住了动作。

    他这么说了,自己自然不能耽误。况且……自己是文杞的客人,想要出宫,应该与文杞说说便可以了。

    看她点头后,魏琰转身离开。

    他看懂了。

    梁璎在说要离开。

    他的心开始揪着疼,好像又回到了女人伏在地上一字一字写下:“臣妾恳请皇上准许出宫”时的心情。

    彼时自己没能理解的不舍,想要挽留的心,在这一刻都清晰地撕扯着他的心。

    不想放,他不想放手,不想放她离开,不想把她交给别人。可又无比清楚自己没有任何立场。

    魏琰只能没出息地逃了。

    走远了,他却又停下来回头看了一眼。

    梁璎还站在原地,恍若是隔着风雪在目送他离开。

    那身影让魏琰绝望到底的心,又升起了零星的希望。

    不想放,既然不想放,那他就牢牢抓住。只要梁璎再给他一次机会,再把手给他一次,只一次就好,他一定会给她这世间没人比得过的宠爱,一定让她余生都不会因为这个决定有片刻的后悔。

    魏琰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他仿若已经看到那柔若无骨的纤细手指,放在了自己的掌心。

    仅仅是想象,心就已经开始颤动。

    梁璎,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我们再试一次,好不好?

    ***

    梁璎其实只是想着要怎么与文杞说离开的事情,让她意外的是,当真的说出口时,文杞并不意外,更没有要拦她。

    他知道母亲此刻原本应该已经离开了京城的,是自己耽误了她的步伐。

    “母亲是该早些走的,”无论如何懂事,如何理解母亲,分离都是一件无法开心起来的事情,可他将那些不开心都死死藏了起来,“天寒地冻,路上不安全,不要为了赶路太急。”

    梁璎点头,又想起了什么,跟他承诺:“明年我会在秋里的时候来京城。”

    文杞的目光瞬间明亮了许多,许是与母亲的关系确实缓和了不少,他高兴之余也忍不住说出自己的愿望:“母亲可以给我写信吗?”怕拒绝,又赶紧补充,“就是到了以后,写信给我报个平安。平日里就不需要了。”

    他说着不需要,眼里却全是需要。

    梁璎失笑,但其实心口是在泛疼的。她收到过文杞的信,只是从未回信。

    这次,她点点头应允下来。

    马车还未驶出内宫门,就被拦住了。

    “李公公,”那侍卫显然认识太子宫里送梁璎出宫的人,说话也客气,“皇上有令,最近皇宫戒严,需持皇上手谕方可进出。”

    小李子看看马车,压低了声音:“刘侍卫,这可是太子殿下的客人。”说着还掏出了太子的令牌。

    可对方根本不看就推了回去,摆摆手:“有李公公你在这里,我还用看什么令牌?但是接到的命令就是这样的,您也别为难我们。”

    “就今日……”

    “就今日也不行。”

    梁璎在马车里都听见了,她又想咳嗽了,但也只能捂着嘴,尽量不发出声音。

    她不知道这是魏琰故意还是无意的,只觉着心中的不安愈加浓重。待身体这阵不适过去了,她才缓缓放下帕子。

    最终他们又回到了东宫。

    文杞听说后很是气愤:“母亲你不用担心,我去找他就是了。”

    结果他怎么去的,就怎么回来。魏琰以公事繁忙为借口拒绝了他的见面。

    梁璎隐约间明白了什么,魏琰这是故意留下了自己。她不明白的是,为什么?

    她又在东宫住了几日,身体的不适已经愈发明显了,她都是强忍着,只在一个人的时候抱着温热的水多喝几杯作罢。

    文杞这几日找了魏琰几次都被拦在了门外,梁璎知道,他是在等自己。

    如今并非后妃身份也不能直接去见人,她只能给魏琰转递了消息。

    消息递上去的第二日,梁璎见到了魏琰派过去的人。

    “夫人,皇上召见您。”林福一脸笑意地说着,“您有什么话,就当面跟他说吧。”

    梁璎没有立刻动作,文杞今日不在宫中,种种巧合得像是魏琰故意安排的。

    “夫人尽快吧,不要让皇上久等了。”

    那边等待的人又催了几声,容不得梁璎多思考,就被催着坐上准备好的轿子里。

    轿子被人抬起,梁璎也掀起轿帘的一角往外看。她对京城不熟悉,但对皇宫就再熟悉不过了,所以很快就发现这并不是通往御书房的路。

    在一边跟着的林福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疑惑,在一边解释:“夫人,您身份特殊。这要是被有些人见着了也不好,所以皇上只能委屈您一下了。”

    他们的目的地是长宁宫。

    是梁璎出宫前的宫殿,还没有到的时候,她就已经发觉了。

    长宁宫当日为了让梁璎假死顺利出宫,曾走水过。可现在入目她的眼中的,并非断壁残垣景象。

    “夫人还记得这里吗?您走后,皇上就将这里翻修得与以往一模一样了。”林福在一边解释。

    他的语气颇有一种对往事的怀念,可故地重游的梁璎,就只有厌恶与不耐。

    她看向林福,无声询问魏琰在哪里。

    林福倒是看懂了:“夫人先进去稍等片刻,皇上大概要忙完了才能过来。”

    在这一群虎视眈眈的眼睛面前,梁璎没有旁的选择。

    她走了进去,宫殿里很安静,脚踩在厚厚的地毯上没有任何声音,以至于身后大门关上的声音就异常刺耳。

    梁璎回过头,殿门正完完全全地紧闭上。咚得一声,重重地落在她的心上。

    第28章 禁锢

    梁璎被软禁在了长宁宫。

    宫殿里的布局, 她并不陌生,最惹眼的却是摆在那里的的那件凤袍,在殿中熠熠生辉。

    与当初她看过的那件, 好像有几分相似。但她当时也只是匆匆一瞥, 时间又这么久了, 早就记得不清了。

    梁璎只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

    她随意找了个位置坐下来, 许是因为有了这一路纷乱猜测的铺垫, 此刻的她, 倒是没有太过惊慌失措。

    她只是在思索, 魏琰这是要做什么。想不明白, 她就等, 等着魏琰来给她个明白。

    可是……她能等,淮林也能等吗?什么都不知道只能猜测的他, 会等得多着急?

    魏琰一直没有出现,中间有人送来了茶水,饭点时亦有人送来吃食。梁璎俱是岿然不动,既不多问,也并不动她们送来的东西。

    负责送东西的宫女们是一句也不敢多言的, 甚至连多一眼也不敢看她。

    还是林福来劝她的。

    “娘娘, 您还是用一些吧。这身子骨可是您自己的, 可别拖坏了。”

    这声改变了称呼的“娘娘”, 让梁璎睫毛一颤,却是干脆闭上了眼,抚摸着手上的玉珠不言语。

    林福看看她,再看看满桌丝纹不动的饭菜, 那捏着拂尘的手无所适从,大冬天得, 只觉着冒着冷汗。

    也别说宸妃娘娘了,就连他这个皇帝身边的人,都被皇上这突如其来的转变吓了一跳。

    以往看皇上那么在意宸妃娘娘时,也想着是否余情未了,可每每都因为“那他怎么能容忍周大人的存在呢”这样的想法而否定了。

    如今周大人还在京城,这若是传了出去,像什么事?

    “那……娘娘,您先歇着,老奴先退下了。”

    梁璎摆明了一副不配合的态度,他也不能拿这尊佛怎么样,只能先行退下去禀告魏琰了。

    梁璎看着他离去,那门在他出去以后就被人关上了,虽不至于有落锁之类的声音,但那攒动的人影,明显是守在外面的侍卫。

    梁璎观察过后就收回了目光,屋里没人,她稍稍放松了一些紧绷的神经,比起想咳嗽、咽喉干痒,如今又多一个头疼,让她不得不以手撑着脑袋缓一缓。

    随着身体越来越不舒服,心里也无法难受了,梁璎眼眶有些发热,她现在很想见到淮林。

    其实原也不是那么娇气的人的,可就是因为身边有那么一个人,总是比她更着急,总是比她更怕自己难受,娇气的性子,就不自觉被养了起来。

    她都忘了自己有多久没有,需要像现在这样忍着身体的不适了。

    ***

    梁璎没有等太久。桌上冷掉的饭菜被撤掉换上新的一桌时,魏琰的身影就随着门的再一次打开而出现。

    跟以往的规矩行礼不同,这次梁璎没动,她看着一步步走进的魏琰。男人脸上这次没有笑容,但殿中的烛火倒映在他的眼中跳动着,那灼热的目光让他好像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激动。

    “梁璎。”

    这声名字叫得跟以往任何时候都不同,像是裹挟着情义,很轻的语调,轻得像是叹息。

    “这个场面,我在脑海中想过无数次。我们的家,我们的孩子,等我的你。”

    魏琰已经走到梁璎的很前,短短十几步,他看起来像是走得云淡风轻。可只有自己知道,那每一步都是踩在云端上。

    是不安的虚幻,也是愉悦得飘飘然。

    他垂头,俯视着坐在那里的女人,她扑闪着的睫毛、小巧的鼻子、白皙的皮肤,无一不是镌刻在记忆深处中的。

    魏琰的手不自觉从身后拿出手,慢慢举起。

    一指之隔而已,他再往前一点点,就能触碰到自己魂牵梦绕的那张脸,可他却始终不敢再前进半分。

    “一开始,我以为对你的所有牵肠挂肚,都是因为愧疚。所以我努力想让你好,我以为只要你快乐了,好好生活了,我也就能放下了。”

    “所以周淮林要带你走的时候,我没有拦,你们成亲的时候,我没有拦。即使……”如今魏琰说的每个字,都像是在剜自己的心,以嫉妒铸成的剑,“即使我其实快要疯了。”

    在他未清楚那感情名为嫉妒之时,就被折磨得快疯了。

    可他还是装作若无其事地为她挑选着嫁妆,挑选着新婚礼物,挑选着伺候的下人。

    他像是真的不在意,却只有自己知道,他其实怀着最卑劣的心思。

    他想要渗透进她的角角落落,想要让她时时刻刻记着自己的存在,怕她……忘了自己。

    “可是梁璎,在再看到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了,”魏琰单膝跪在了她的身前,这下他成了仰视,可以清晰地看见她冷漠的神情,冰冷的目光,可即使如此,也未能浇灭他此刻心头燃烧着的火焰,“梁璎,只有你,我只想要你,除了你,谁都不可以。”

    他用了五年的时间,去逃避,去挣扎,去想要尝试用别人来替代。

    可梁璎只需要在他面前出现一个瞬间,那所有的努力都像是个笑话。

    魏琰抓住了她的一个衣角,他连女人放在腿上的手都不敢碰,可心中空缺的那一块,还是在那一瞬间被填满。

    如今什么都唾手可得的他,唯有在面对这个人时,会如此小心翼翼。他明明可以强硬地不管不顾占有她,明明可以用周家来威胁她。

    可是……

    魏琰的心已经在开始疼痛了,她是梁璎,她是陪着自己走来又被自己辜负了梁璎,她是为了自己满身伤痕的梁璎。

    他要怎么……

    梁璎突然站了起来,同时也往后退了几步,紫檀木的椅子被推着后退了些距离后仰倒在地。

    她一直退到自己的衣角从魏琰的手中抽出来,才不去看地上的人,往一边走了几步,跪倒在地。

    梁璎听了这么久,她好像能听懂了。

    “皇上若是介意臣妇另嫁他人,”从魏琰愣了一下的表情里,梁璎看出了对方能看懂,于是继续认真地比划着,“臣妇愿与周淮林和离,从此青灯古佛常伴一生。只恳请皇上不要为难周家。”

    这就是她忍着恶心,听了这么久魏琰这惺惺作态的话,所得出的结论。

    男人或许是大抵就是如此的,哪怕是自己放手了、不要了,在他的想法里,还是他的东西。

    也许就是自己有了其他人,让他产生了“自己的东西”被他人染指的不甘。

    他愿意放自己出宫,却不愿意自己另嫁他人。

    梁璎对他这样的想法嗤之以鼻,可她不得不为周家考虑,她决不能让魏琰迁怒周家。

    可魏琰却因为她的话久久回不过神,他突然意识到,梁璎在听到这些话时,甚至没有“他是爱我”这样的想法。

    她并不相信,不相信自己心悦于她。

    “梁璎。”

    梁璎听到他在叫自己,她没有动,依旧将头伏在地上。

    “梁璎!”男人跪到了自己面前,声音里像是在压抑着下一刻就会崩溃的情绪,“梁璎,你看看我。”

    良久,梁璎才终于抬起头。

    视线刚刚上抬,就对上了一双泛红的眼眸。

    这是第一次,魏琰在她面前,毫不掩饰地泄露出所有的感情。

    可是对方就像是封闭了什么,接受不到任何暗示。自己不敢靠近的小心翼翼,想要珍惜的心,放下的所有姿态与自尊,她都看不到。

    梁璎确实不信,曾经的魏琰,也是如此惯会骗人的。她不就是……已经被骗过了一次吗?相信这个男人对自己有爱。

    “我们真的不能重新开始吗?我会给你这世间最好的爱。他能做到的,我都能,我会做得比他更好,”魏琰说起那些自己被折磨得一次次彻夜难眠时,脑海中闪现过的无数次念头,“梁璎,选我好不好?”

    梁璎别开了目光。

    再也不会有人,比周淮林更好了,再也不会有人的爱,比他的爱更好了。

    第29章 心焦(修)

    这话梁璎知道自己不能说, 她面对的是九五至尊,她不能在魏琰面前提起周淮林,不能刺激他, 让他针对周家, 所以梁璎只是重新低下头, 什么也没有再说。

    可魏琰却读懂了这样的沉默。

    读懂了她的拒绝、她对那个男人的维护。

    魏琰的脊背垮了下来, 他是真的妒极恨极, 可就像是过往那般, 他无数次地恨不得那个男人消失, 却又不得不无数次地选择忍耐。

    他的嘴唇动了动, 那一瞬间无数话在舌尖滚过。

    他想说你想想我们的孩子, 你就不想陪着孩子长大吗?可是这母子二人的关系也不过刚刚修复。

    他想说,你想想我们在一起的那么多年, 你也真的完全割舍了吗?可是在梁璎看来,那只是自己的做戏。

    他甚至想用周家作为威胁,可那种卑鄙无耻的话,怎么也无法说出口。

    魏琰的眼眶酸胀到想要落泪。

    “梁璎,之前的事情。都是我的错, 对不起。”

    “你给我一次机会补偿, 这次不是皇贵妃, 也不会有什么皇贵妃。”

    梁璎愣了愣, 抬头看过去,那目光就像是给了魏琰鼓励,他用着几乎是迫不及待的语气说着:“皇后的位置,以后只会是你的, 梁璎,不要拒绝我, 你先不要拒绝我,你再想一想好不好?”

    皇后?梁璎一直在东宫,并不知道薛凝的事情。

    可她到底也是在后宫浸淫那么多年的,朝堂之事也是懂得一些的,这会儿并不难猜到发生了什么事情。

    当初淮林说起薛家的时候,梁璎以为是他不懂,不懂魏琰对那个人的真情。可是直到现在,她才知道不懂的从来都是自己。不懂帝王的无情、多变。

    他为什么会觉着自己还在意那个后位呢?

    梁璎甚至开始庆幸了,庆幸自己那么早地知道了真相、离开了这里。若是当初魏琰真的为了哄自己将后位给了自己,她的这一生大概生死就真的要耗在了这宫里。

    能够那么早地离开、那么早地醒过来,能够遇到淮林,真的是……她此生的幸运。

    大概是梁璎的排斥与厌恶太过明显,魏琰终究是没有做其他的事情,先离开了。

    梁璎在他离开后,终于看向桌上还热着的饭菜。

    其实此刻还在病中的她是一点胃口也没有的,可她还是拿起了桌上的筷子,夹起米饭,放进嘴里慢慢地咀嚼着。

    “记得好好吃饭,按时休息。”

    淮林让她记着的事情,她也确实记住了。

    在事情还没有到绝路之前,她不能让自己的身体先垮掉了。

    ***

    周淮林已经在院中站了好一会儿了,直到回廊里响起脚步声,他沉寂的眼里一瞬间有了明显的波澜,回头的动作都带上了几分急切。

    来人是府里的下人,他也看出了主子的急切,可也只能面色为难又凝重地对周淮林摇摇头。

    今日,还是没有夫人的来信。

    梁璎已经好几日没有来信了。近来随着薛丞相倒台,皇后被废除,前朝后宫都是动荡不安。

    皇上此刻要稳坐朝堂,按理说处理这些事应该就已经够让他焦头烂额了……

    “给杜府递的拜帖有回信了吗?”

    “是的,”说到这个下人就放松了不少,赶紧回答,“杜太傅回的消息,说您可以随时登门。”

    周淮林也不再耽搁了,一边快速向外走去,一边沉着吩咐下人:“备马。”

    他掩下了所有的心急如焚,如今梁璎在宫中的情况尚不可知,他不能这个时候乱了阵脚。

    他们一起来,就要一起离开。

    ***

    几人坐在杜太傅的前厅。

    杜太傅知道的也没有比周淮林多太多。

    “丞相的位置空了下来,皇上一直未有表态,朝中猜测纷纭。宫里也是被封锁了严实,没有任何消息传出来。”

    “我要去宫里!”一边的杜林芝先忍耐不住站了起来。

    杜太傅扫了她一眼:“你去做什么?”

    “我要去问他这是什么意思,是不是真的把梁璎软禁起来了。当初没好好珍惜的是他,现在又要强迫人家,这哪里是君子之道?”

    杜太傅还未出言平息她的怒火,就见一下人急匆匆地过来报信。

    “老爷,宫里来了消息,宣您进宫。”

    杜太傅脸上没有太多的意外,挥挥手让他下去了。他看向一边的周淮林。

    这不是他第一次见周淮林,男人以往沉着的脸上,这会儿隐约可以窥见心焦。

    “老夫进宫后,自会进谏皇上。”

    身为帝师,他的话自然要比旁人更有份量。

    周淮林起身对他拱手道谢:“那就有劳太傅了,淮林定牢记太傅恩情。”

    “说什么恩情……”杜太傅苦笑一声,“若说恩情,是我杜家还不完她。”

    他起身,慢慢地往外走着,不自觉地就想起那小姑娘。

    “太傅,你让我读的书我都读完了。”

    “太傅,你看我写的心得。”

    “太傅,我的书法是不是长进了。”

    他没有见过那么上进的人,没有见过那么诚挚的心。当初她的心全在这里的时候,是所有人合力推了出去。

    如今她有了新的人生、新的家,就不该被留在这里。

    皇上应该也懂得,他应该比自己更懂梁璎,应该知道,把她留下来,就只能是看着她走向灭亡。

    ***

    杜太傅到的时候,魏文杞刚要离开御书房。

    他是今日见父皇又无功而返了,知道母亲就在长宁宫里被关起来了,他一腔怒火又无可奈何,这会儿脸色自然是不好的。

    两人相遇,文杞缓了缓神色主动招呼杜太傅:“太傅。”

    杜太傅行礼:“太子殿下。”

    他看看文杞,再看看后面闭着的大门,还想说什么,不远处的林福就在催促了:“杜太傅,皇上在里面等着你呢,您还是快些进去吧。”

    一听到“皇上”,魏文杞的面色又黑了下去。

    他朝着杜太傅点点头:“太傅先进去吧。”说罢一个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

    魏琰就在等他。

    杜太傅一进来,就有宫人给他看座端茶,又在旁边放了一盆炭火。

    “太傅近来身体好些了吗?”魏琰从书桌后抬头看过来,他虽然是笑着,眉宇间却难掩疲惫。

    “谢皇上挂念,老臣已无大碍。”

    魏琰问候了他几句,又问了问他对于现在朝局的看法,杜太傅俱是一一回答了。

    末了,魏琰轻叹一声:“太傅果然看得透彻。如今丞相这个位置,不少人虎视眈眈,想要选出一个让众人都信服的,朕思来想去……”魏琰起了身,“还是得太傅您才行。”

    杜太傅没有立刻答应:“臣年岁已高,怕是也活不过几年了。非丞相之位的最佳人选。”

    “你是我的老师,也是太子的老师。才情与见识俱是无人能比拟,品德更是为百官尊敬。您不是最佳人选,还有谁是?”

    “可是……”

    杜太傅拒绝的话没说完,就被魏琰止住了:“太傅,五年前丞相之位你便已是拒不受之。可是今日,这个位置,只有老师您来。您难道不想亲眼看着那个孩子,长成什么模样吗?”

    他用了老师这样的尊敬又亲近的称呼。

    杜太傅抬头,看向这个自己引以为傲的学生。他确实做到了自己曾期许的勤政爱民,将大魏从一片腐朽之中带到了光明之处。

    此刻,这些皇帝的眼里满是诚恳,为了江山,也是为了那个孩子。

    “既是如此,臣也有话要说。”他顿了顿,“方才臣来的时候,遇见了太子殿下。”

    第30章 悔了

    魏琰的笑容淡了淡, 他知道了杜太傅要说什么。

    这京城里的事情,多是逃不过他的耳目的,自然也就知道了周淮林去过杜府。

    “嗯。”方才所有的情绪都被收回了, 这会儿的魏琰负手而立, 眼里再没了笑意, 他因为提起了与梁璎有关的事情, 就像是被触犯了领域的猛兽, 浑身都竖起了防备。

    可杜太傅面色不改。

    “皇上今日拒绝了太子的见面, 以后也打算如此吗?”

    魏琰没有开口, 他就继续说了下去:“老臣知晓, 皇上您如果想让梁璎回来, 就一定会给她皇后的位置。可是……您要怎么给?她只是一介无依无靠的孤女,是个不能说话的哑巴, 是个发病的时候连路也走不平稳的跛子。”

    那一字一句,是在刺杜太傅的心,提醒着他那名女子受到的苦难,但他知道,对于皇上来说, 亦是如此。

    魏琰的脸色已经在一点点沉下来了。

    可杜太傅的话还没有说完:“对于她来说, 唯一有利的条件, 大概就是她是太子的生母。但是……容老臣提醒, 或许皇上忘了,那个身份的梁璎,早就已经死了。还是说……皇上打算昭告天下,说宸妃娘娘并没有死, 而是去往民间,另嫁他人, 如今又重新来坐这皇后的位置?”

    御书房内,陷入了长久的寂静,直到魏琰往自己的位置上走去。

    “你说的那些,都不是问题。”对于杜太傅,他没什么可隐瞒的,所以正面回答了那些问题,“朕想要做的事情,没有什么人、什么理由,是可以阻拦的。”

    他坐回了座椅上,杜太傅从他的眼里看出了势在必得。显然,自己方才说的种种,皇上考虑过了,但都没有能动摇他的决心。

    杜太傅起身往中间走了两步,将朝服的前摆微微一撩,直直地跪下。

    身为帝师,魏琰早就免过了他的跪拜之礼,可这会儿却并没有阻拦。

    “皇上,若是您执意如此,丞相之位,还请您另择贤明。”

    魏琰淡漠地看着下边跪着的人,连太傅亦是如此,他以为至少太傅该是支持的。哪知杜太傅接下来的话,让他刹那间脸色大变。

    “因为臣只能以死进谏,避免皇上筑成大错。”

    魏琰的手紧紧抓着椅把:“太傅这是在威胁朕吗?”

    “臣不敢。如皇上您所说,您现在想做的事情,无论什么理由、什么人,都无法阻拦。唯一能约束皇上您的,只有良心二字。臣亦是如此,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是身为臣子的职责。”

    魏琰紧紧咬着牙,杜太傅仿佛是在说,他若是执意如此,那就是君臣离心,父子反目,还有自己一手打下来的明君之名。

    可其实所有这些,他都可以不在乎,若是……

    “若是梁璎愿意,臣亦愿意举家之力保之。但她不愿,臣不能看着杜家的救命恩人,沉寂在这宫中。”

    是了,这才是魏琰真正害怕的事情,知她不愿,怕她玉石俱焚。

    “皇上,她不愿啊!”

    ***

    夜里的时候,已经多年不沾酒的魏琰破了例,他已经不知道这是自己喝下的第几杯了,好像只有这样,那锥心的痛苦才能减去一二。

    明知求不得,还是想要强求。

    他若真是能狠下心也就罢了,可梁璎这个名字,就足以他畏手畏脚。

    没人敢在皇帝心情不好的时候去打扰,所以魏琰喝醉了,也只是自己靠在那里闭上了眼睛。

    他像是做了个梦。

    梦中他们相互扶持着,一起熬过那些苦难,终于迎来了后面的相守。

    “来,我给你看个东西。”

    男人拉着女人的手,他们奔跑在红色木柱搭建的回廊之中,午后的阳光透过回廊外的树枝,照在那一对美满的男女上。

    男人的脸上是要给心上人惊喜的迫不及待,而女人则满面笑容地看着男人的侧颜,亦步亦趋的跟随中,没有任何迟疑。

    “什么啊?你给我个提示嘛。”

    “到了你就知道了。”

    梦里的梁璎没有受那么严重的伤,虽然历经磨难,却还是会说会笑会跑。他也没有薛凝,皇后的位置,他从来都留给了她。

    他们停在了凤仪宫外,停在了他曾经许诺过的地方。

    大殿的门缓缓打开,他从她的身后弯下腰,贴在她的脸边,语气郑重地开口:“以后,这就是你的宫殿了。”顿了顿,又补充,“我们的家,我们三个人的家。”

    女人呆愣的表情,在听到后面一句后,慢慢地转为了耀眼的笑容,那双眼睛更是在熠熠生辉着。

    “魏琰,”她说,“我好喜欢啊!”

    他看到她欢快地跑进去,跑进那属于她的宫殿中,欣赏着每一件自己为她精心准备的东西。

    而他自己,就只是背着手,慢慢走在她的身后。

    满足,听到她说喜欢的时候,那填满胸口的悸动,就是满足。

    最后,她是停在那件凤袍面前,转头看向自己:“这也是我的吗?”

    她已经是他的妃了,可此刻的他们,就像是才要成亲的未婚男女。

    当然啊,当然是她的,除了她,还能是谁的?

    这话几乎是要脱口而出的时候,魏琰醒了。

    梦里的一切都是假的,只有她看到凤袍时那惊艳的眼神是真的。

    当初她看向凤袍时,那悲凉眼睛就仿佛在说,真漂亮啊。后来也无数次地出现在他的梦里,梦里的自己,只会迫不及待地想要给她。

    给她所有她想要的一切。

    她后来弃之如敝屣的一切。

    ***

    梁璎睡得不太安稳。

    她这几日都没有请大夫,今日好像病得更重了,头晕晕沉沉的,全身疼痛得厉害,鼻子也总像是堵着什么,让她呼吸不畅。

    如果继续这样,她就只能寻太医了。

    可是梁璎还在犹豫,如果叫了太医,她就真的暂时离不开皇宫了。因为这样的顾虑,她连咳嗽都怕被人看见,只能拿被子盖住。

    正这般难受得头脑都不清醒的时候,她似乎听见了敲门的声音,这声音让她一瞬间清醒过来。

    梁璎从床上坐了起来,掀开了被子。

    她身上的衣物都是完整的,因为睡在这里没有安全感,她每天都是恨不得裹上几层衣物再睡。

    这会儿听到了动静,更是马上离开了床这种让人觉着不安全的地方。

    她往门边走去,方才的敲门声已经停了。

    梁璎这几日为了不暴露自己的病情,一直没有留人伺候。这会儿空荡的屋里只她一人,和燃烧着的烛火,寂静得有些可怕。

    她在门边凝神听了一会儿,除了风声什么也没听到。

    难道是自己病糊涂了听岔了?梁璎松了口气,她决定明日还是得找个大夫来看看,否则等总不能拖着这样的病躯再见到淮林。

    她转过身,刚走了两步,猛然一声大门被推开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只一瞬间,冷冽的寒风就已经在往里刮了,屋内两边的烛火,已经有几盏被吹灭了,剩下的火焰也在风中跳动着。使得屋里一时间暗下去了不少。

    梁璎的身体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恐惧,狠狠抖了抖。她不敢回头,就只是僵硬着一动不敢动。

    不行!敏锐地察觉到了危险在靠近的梁璎脑海里闪过了这样的想法,她得快跑。

    女人向前两步的逃离动作,仿佛刺激到了身后的人。

    不是这样的,她的脚步,明明只会迈向自己的,为什么现在要逃离?

    他两步就追了过去,在酒的驱使下,魏琰抛开了所有的小心翼翼,只顺从着内心的渴望,将魂牵梦绕的女人抱进了怀里。

    “梁璎,我后悔了,真的后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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