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一度陷入死寂。


    僵持许久,安福蹲坐在地上哭喊,“王妃,我真不知王爷的‘小青梅’被藏在哪里,您还是杀了我吧。”


    他瞧了瞧远处的熟悉人影过来,这才把眼一闭,脖子横着递出去,一副大义凛然。


    可无霜再无动作,娇容一点点沉下去。漆黑的眸子怔愣着,映射在眸里的皎洁月光破碎成点点委屈。


    她甚至忘记放下紧握短匕的手臂,仍高高举着,却不见丝毫狠厉,只是微微咬着下唇,毫无声势瞪着安福。


    安福此刻才察觉失言,慌忙找补,“呸,什么藏哪儿?压根儿就没有‘小青梅’,王爷心中只有王妃,我发誓!”


    “轰隆”一声,庭院里骤然暗下,乌云遮月。


    “王妃您杀了我吧……”安福哭丧着脸,在地上找了个舒服姿势,盘腿坐着。


    而被安福的话慌扰心神的无霜,似乎未听到,久久未回神。


    直至方才一声炸雷,她才堪堪拉回意识。


    无霜眸子一转,重拾碎掉的星芒,那双澄澈湿润的小鹿眼闪过一道光,似装着一汪初春的泉水。她晃了晃手中短匕,正要刺出,来人脚步声已至身后。


    “王妃且慢!”来人一袭青衫,摇着一把白羽扇,“给王妃换把长剑,这短刃刺下去,溅您一身血。”他的另一只手里,真的提着一把银剑。


    安福:?!


    “安福这些年,没少给王妃搜罗民间的话本子,王妃前日不还瞧安福的短褂破了洞,让人给置办了新的,王妃待安福好,他的命,王妃尽管拿去,他保准没怨言。”


    这只老狐狸,只字未提安福是洬阳王近侍,只道王妃待安福亦有主仆情分在,洬阳王妃不是心思歹毒之人。


    无霜觎兆羽一眼,丢掉手中短刃。


    继而,她眨了眨眸子,睫羽扫着清澈的纯真烂漫,清音似泉水潺潺,“兆羽先生不必担心,我不会伤心的。”


    兆羽:……我也没真劝啊


    从兆羽手中接过长剑,无霜转动手腕,长剑挽花,似银龙绕月,利刃划破空气中逐渐凝聚起的沉闷,她的招式漂亮流畅似行云流水。


    “漂亮!”兆羽一声赞。


    这是洬阳王自创的招式,王妃只看过一次,便描画出八九分,她记性好,学东西快。可惜,她不习武,没有内力。


    “锵——!”长剑从那只柔软无骨的手中飞出,擦着安福的耳廓径直隐入庭院深处那棵老茶树如伞盖冠的枝海叶浪里,无了踪迹。


    安福长啊一声,望着长剑消失的方向呼出一口长气。


    无霜右手被飞出的剑柄震的一阵麻意,她甩着纤手觎他,“兆羽先生谬赞!”


    兆羽干笑一声,讪讪摸下鼻尖,朝安福摆手“走走走”。


    “王妃若真想要一个答案,何不亲自问王爷?”


    无霜垂落睫羽,用余光横他,“夫君已经半个月没有回来,你又不是不知。”


    兆羽讪讪一笑,摇了摇羽扇。


    话落,她转身往厅里去。府灯煌煌,罩着她满身落寞,就连兆羽这只老狐狸看了,都不禁想出声安慰。


    “我夫君不会是死了吧?”忽然,她驻足转身,看着兆羽的眸光写满认真。


    兆羽错几步跟着,闻言一个趔趄,又见王妃不等他答话,喃喃自语着继续往正厅去。


    “他要是死了,我是不是要陪葬……”


    兆羽脸上一黑,走快几步跟上,脸上挤不出任何表情,“本朝未有王妃陪葬先例。”


    “陛下病了,受器重的皇子们皆在宫中侍疾。”他特意强调“受器重”三字。


    无霜无言,在厅堂坐下。


    见无霜不为所动,未领会他的暗示,兆羽驻足一侧,招女侍上茶,他摇动着白羽扇,拖长了夸张音调,“王爷若成新皇,王妃可就是万人之上的皇后。”


    “不可能,夫君是不可能当皇上的。”


    兆羽尬住,嘴角抽了抽,就不能盼你家夫君点好吗……


    “且我也不要做万人之上的皇后,我只做夫君的妻子,就足够了。”无霜接过女侍奉上的新茶,茶盏在半空停了停,被递到兆羽面前,“你总是宽慰我。”


    老狐狸脸皮厚,接过茶盏道谢,就在左侧下首位置坐下。


    似是注意到兆羽牙痛的表情,无霜解释,“夫君的母妃是宛夫人。”


    本朝后宫承袭前朝妃制,皇后之下,设四夫人协理后宫,夫人位后,递次妃嫔。


    洬阳王宣楚之的母妃,是宫里那位宛夫人,这就够了。


    天下人皆知,宛夫人的身份,注定了她的儿子永远不会被陛下写进承龙卷轴。


    事此,宣楚之才会一早便被封王啊。


    “兆羽先生。”无霜捧着一盏暖茶,往茶盏里加白糖,“你应当是很忙的,你去吧。”


    兆羽瞧着一勺勺的白糖嘴角一阵抽搐,未再继续这个话题。他是洬阳王的门客,曾经,他是看不上这个王妃的。


    皇城里的勋贵世家都懂,强有力的外戚,是皇子们谋事的重要羽翼,贤惠端庄的妻子,亦能在朝中贵妇间游刃有余,这是后宅独有的助力。


    王爷带回的这名女子,来历成谜,就连姓氏都无从得知。世家女儿娴静内敛,武将家的姑娘跳脱活泼,而这位王妃,却与二者丝毫不似。


    她就像是蒲先生笔下的蝶灵小仙,未食过烟火,只饮朝露,不染半分浊气。


    她纯净,却又聪慧,以至于算计人心的兆羽,三年都没找出突破口。


    来历成谜?这四个字再次从兆羽舌尖无声过,他倏尔一笑,摇了摇头。这世间,没有堪不破的谜团。


    饮尽暖茶,他起身拱手拜别。


    厅堂外夜浓处,有人影憧憧,提风灯引路从□□清幽处穿过。


    “王妃的困惑,还是直接去问王爷吧。”他头往厅外方向歪了歪,眼睛一眨,“王爷回来了,瞧着是往听雪水榭方向去。”


    “我自是要问的,先生慢走。”


    他躬了躬身,眯眼笑着转身踏出正厅,转身踱至廊庑深处,方撕下一脸伪笑,悠悠叹出一口长气,“但愿王爷能做对选择咯。”


    叹罢,他又自顾摇头,一笑自嘲。


    棋局已展,这云海十六州,众生惘惘,谁人不是棋子。


    执棋人,会爱上棋子吗……


    夜风乍起,裹挟着湖水的潮湿吹散方凝聚起的沉闷,那弯月拨云而出,倾下幽幽夜凉。


    府邸建在京郊的太岳湖上,湖心小岛应地势而起,远离京中繁华喧嚣,却也避不尽世间纷扰。


    女侍奉上琉璃风灯。无霜纤指握住象牙长柄,独自挑灯踏入苍苍夜色中。


    桃色裾裙层层叠叠逶迤身后,裙上百蝶觅花,绞了金银的彩线绣出肖真的蝶舞翩翩,格外热闹。


    幽径一路折转,横枝叶密深掩处,是引湖水修的听雪水榭。三层阁楼倚水榭而建,横匾朱漆以小篆书“听雪”。


    这里是洬阳王宣楚之的书房。此刻正灯火通明。


    无霜拾级而上,在一扇雕花木门前停下。


    门口候着的侍从昏昏欲睡,半阖眼扫过来人,转瞬清醒,一人接过无霜手中琉璃风灯,正要开口,被无霜打断。


    “我就等在这里。”无霜睨着二人,又娇又横。


    宣楚之在书房时,不喜被人打扰,无论谁人来,总是被侯在门口的侍从引去隔壁暂歇。


    王妃,也不例外。


    无霜站在廊庑百无聊赖,就透过雕花木门上那层薄薄油蜡纸,用目光描摹里边的人影。


    人影模糊,柔和着灯晕,愈发长身玉立,姿态间写不尽清贵绵绵。


    她嫁的人,颜色是极好的,温良雅谦,举世无双。纵使无缘帝位,贵胄十六姓里,仍有不少家族想把嫡女嫁于他。


    她的夫君,不仅是王爷,更是天玑开国以来最好的丹青圣手,师承本朝画圣顾之韵。


    云海十六州,有贵胄十六姓。


    浣云州顾家,最善丹青,也世代垄袭着皇家画工院。传顾家老太爷所作神女图姿容倾世、且栩栩如生,偶得一画的北离皇子因痴恋画中人而终身未娶,守着一幅画卷过了半生。


    眼前这三层阁楼的书房,放的不是书卷,是画卷。


    凉夜悄无声息淌过。


    终于,紧闭的木门由内打开,宣楚之从画案后走出,抬眸对上久站廊下的澄澈眸光。


    他温和的笑着,款款走来,朝无霜伸出左手,和声道:“怎站在这里,秋夜寒盛,过来。”


    “夫君。”无霜鼻尖一酸,一阵委屈。下一瞬,手腕温暖掌心握着,她吸了吸小鼻子,眉眼弯弯跟在他身后蹦蹦跳跳往隔壁休憩间去。


    “好好走路。”


    “哦。”


    虽是隔壁,却在廊庑尽头。他夫君的书房太大。


    腕上贴着他的掌心,传来淡淡暖意。无霜蜷起指尖,被宣楚之牵着往前走。


    她掀起睫羽,注视着她夫君的背影,总觉怎么都看不够。


    廊下灯火透过琉璃罩洒下恰好的光,自宣楚之半束的鸦发落下,笼着那身儒白衣袍,氲起一圈柔和的光。


    他肩骨清瘦,脊背挺拔,腰封束着劲韧的腰。无霜无声落下睫羽,心底浓郁的欢喜肆意缠缚。


    休憩间内,安福备好清水。


    入室,宣楚之放开无霜手腕,立于窗前净手。


    无霜跟上几步,看到他的右手指尖染着点墨,修长的指节素白莹莹,趁着那点墨色格外乍眼。


    “夫君。”无霜又唤他,廊下风吹玉铎,叮叮呤呤。


    “嗯?”宣楚之接过安福递过来的帕子,细细擦拭手上水珠。


    他神色温温柔柔,低低的应声,嗓音清越似击玉。


    月华从半敞的窗斜入,抚过他的侧脸,本就清雅的面容趁在月纱里,显出泛着光的剔透。


    未等来回应,他递出帕子,侧目过去。


    无霜溺在这样的俊美容颜里,直到这人询问的目光望过来,方才记起原本放在舌尖的话。


    “夫君可是寻回了曾经的心上人?”那双小鹿眼瞪得圆圆的,盯着男子过于好看的眉眼。


    宣楚之很平静的看着她,没有对她的质问表现出任何诧异。


    沉思片刻,他唇角缓缓勾起,眉眼溢满笑意,“我少时痴画,空有傲骨,不喜与人亲近,惟丹青方入我眼,男女之情更是荒谬。”


    他的笑似落水无声,化成一抹飘渺似纱的春风拂过,温柔至极。


    他说从未有过这个人,无霜便信他。


    安福候在角落眉毛拧成两条虫子,怎就自己一人掉坑里呢?还得是殿下。


    无霜被宣楚之的笑意笼着,心底暖暖的开出一朵小花。


    “夫君。”她脆生生喊一句,跑过去抱着他,心尖上浇了一勺花蜜。


    无霜抱着宣楚之的胳膊在怀里,侧头靠过去,垂落睫羽,眼角晕染出无尽欢喜。


    故而,也就未看到,灯芒重重里,宣楚之敛眸,温柔碎无声的眼底,是茫雪荒漠,廖落出极致的空,并不见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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