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女婢鱼贯而入,在长案上放下碟盏。宵夜上罢,她们无声退去,唯留安福侯在一隅侍奉。


    无霜和宣楚之相对而坐,在听雪水榭用宵夜。


    宣楚之向来食不言,只垂目喝着一碗牛乳流苏羹。


    无霜吃着一块蜂蜜梅子糕,圆圆的小鹿眼却是眨也不眨看着对面那张脸,她笑得眉眼弯弯,靥涡里溢满清甜。


    她的夫君就是好看,是这云海十六州最好看的人。


    “夫君一走半个月,一定是寻到了好东西。”无霜咽下口中黏糯的甜,刻意咬重了“半个月”,“旁人说书中自有颜如玉,夫君的丹青墨宝里才是有绝世美人。”


    这后半句,她语调轻飘,故作幽怨,眉尖微蹙,日常翘起的唇角也被她往下压了压。


    天下人皆知,洬阳王爱画,尤爱前朝画圣顾探葳的画,可惜顾探葳已故去,为此,他无数次拜访顾宅,终于认顾探葳之子顾之韵为师。


    可惜顾家……


    宣楚之喝完盏中最后一口牛乳,“得来前朝画圣顾探葳《潇湘踏春图》残卷。”


    说到这幅画,他抬眸看过来。


    无霜正好塞嘴里最后一口桃仁酥,没有看到投来的目光里掩不住的试探,她鼓着粉嫩脸颊摇了摇头,发髻上珠钗步摇叮呤清响。


    “夫君寻得辛苦,那就一定是好画。”咽下满口香酥,又拿起葡萄吃。


    宣楚之这么听着,并无不悦。他静静注视着面前女子,她纯真烂漫,心思纯净,又极信任他。


    但凡从他口中说出的话,她从不疑有它。这么想着,心底就有一丝柔软伺机顺着裂开的心罅攀爬而出。


    他望着无霜,忽而手臂越过二人之间的梨木长案,温暖指腹在她唇角一抹,那粒油酥渣便黏在素白指尖上。


    下一瞬,手指僵硬须臾,就要收回。


    不料,窃笑着的女子粉嫩唇瓣一张一合,一瞬的柔软湿润卷过,挟走了那粒油酥渣。


    接着,她咯咯笑起来,开心极了。


    安福递上打湿净水的素帕,宣楚之细细擦拭他的手指,他敛下睫羽,平静似冬日的湖面,“近日父皇有疾,我须常入宫,你喜欢什么,就让人找安福,岛上若是没有,就安排采买。”


    “我喜欢夫君。”无霜的声音清脆,毫无羞意。


    宣楚之掀眸过去,放下素帕温和的笑着叹气,早已习惯这样的对话方式,“你喜欢吃什么,就让安……”


    “我知道呀,我说的也是呢。”


    安福捂着耳朵,悄悄往角落里挪了挪。


    ……主子心善,不拿他当外人


    窗扇半掩,秋夜的凉意幽幽袭来,和瑞兽香炉里的安神香相互抵磨着,摧着人一半清醒,一半沉迷。


    甚至宣楚之的意志都被攀缠着,撕出裂缝,滋生出一丝脆弱的心软。他蜷了蜷指尖,觉得自己应该要有回应。


    女子仍旧笑意盈盈。


    “头疾可有复发?过几日,沧医正会来施针。”夜风拂面,凉如水。将他拉回现实。


    无霜点头,满心欢喜,又害怕。沧医正的针,真的好疼啊。


    她已许久不犯头疾,夫君说按时施针,方除病根。


    咽下最后一口果子,无霜终于接过安福准备好的帕子净手。她擦干净手,来到宣楚之身边坐下,顺势靠在宣楚之肩头。


    “夫君,我困了。”光洁的额头在儒白衣料上蹭着,指尖勾在宣楚之的腰封上,满眼春色看着宣楚之。


    宣楚之眸色闪动,却是不动声色拂开她,起身错开两步,负手站着,“我尚有公务要忙,今夜宿在书房。”


    无霜疑惑,仰头看着长身玉立的人,“夫君向来不涉政务。”


    洬阳王一介闲王,除六年前以皇子身份随军出征安抚军心外,再无任何政务在身。


    “父皇身体有恙,为臣为子,都应替他分担。”


    无霜了然。门外廊庑下,吟清风的女婢已经侯在那里,等着接她回去。


    她眼角压下,起身扑在宣楚之身前,一双手臂越收越紧,被抱着的身体一僵,转瞬既逝。


    “怎么了?”


    “夫君——”撒娇得音调拖得婉转绵长,又难掩低落。


    “好好说话。”宣楚之淡声道,他的双臂依旧背于身后,站如松竹。


    “半月不见,我很想你。”


    无霜踮起脚尖,飞快在宣楚之淡色的唇上啄了一下,又在他发作前松开,蹦蹦跳跳跑开。


    “你的小娘子在榻上等你哦。”清泉一样的嗓音回荡在寂静无声的长廊,她甚至可以想象到,他的夫君此刻微微泛红的耳尖。


    夫妻二人,若是一方性情内敛,那自然要有人主动的,她才不介意呢。调戏自己的夫君,哪能叫调戏,那是情趣。


    屋内,直到回廊里的声音在夜色里散尽,宣楚之才踱步而出。


    他的唇上,似乎还残留着女子柔软的触感、带着百花香的温度。他敛尽一切情绪,往三楼议事厅去。


    那里,兆羽已等候多时。


    ……


    玄色翘头长案后,宣楚之借着明灯看桌上的四方宣纸。纸上是他方才摹画出的《潇湘踏春图》残卷。


    半盏茶后,他终于问道:“你怎么看?”他扫一眼站在长案一侧的兆羽。


    兆羽闻言立马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侧着上身往画上又凑了凑。


    他仔细观摩,羽扇轻摇,时而“啧啧”两声表示赞叹,时而点头。


    平静温和的男人抬起眼帘扫过浮夸的人,“如何?”


    “王爷这手高古游丝描,墨线细而均匀,婉转流畅,犹如春蚕吐丝,纵是画圣再世,也不遑多让。”兆羽由衷感慨。


    一屋寂静……


    他掀着眼皮,用余光瞟去,就看到那张平和到疏离的脸上写着


    ……你是想死吗


    就是这样平静温和的眼神,却尽是手握生杀予夺的上位者才有的威压和冷漠。


    兆羽打个冷颤,不敢再作调侃。好日子过久了,以至于他几乎要忘记,洬阳王宣楚之,在北离十三部落还有一个名字


    叫“玉罗刹”。


    他清一声嗓,不敢再不认真对待。


    “此画尚不完整,画中玄机……”


    “夫君。”无霜的声音随着开门声一起传来,“我来给您送点心。”


    兆羽顿时收声,退到靠墙的书架旁朝走来的摇曳身姿躬身行礼。


    “我亲手做了杏仁酥,特来给夫君尝尝。”


    宣楚之端正坐着,盯着手拖玉盘的女子款款走来,他平静注视着来人。


    无霜绕过长案,来到宣楚之身边,红木托盘被放下,上面放着一叠香味扑鼻的杏仁酥。猝不及防,嗅了满鼻杏仁独有的苦香。


    “夫君,你尝一尝。”无霜拿起一块杏仁酥顺势把半身重量压在宣楚之身上。


    杏仁酥被纤细手指拈着,似神女拈花般,送到宣楚之唇边,娇嫩柔软的唇也跟着凑上。


    兆羽挑了挑眉稍,躬身欲告退。


    变故是在一瞬间发生的。


    宣楚之坐着不动,任来人慢慢靠来,扑鼻而来是一如既往的百花香。待那瓣娇嫩的唇将将要落下时,他手风似刃突然击出。


    方躬身欲告退的兆羽,只余光里有人影飞掠而过,而后重重落地。


    他倒吸一口气,猛地望过去,地上的人一动不动,生死不辨。然而,这是洬阳王亲自动手,他既动手,她必须是死。


    兆羽也并没有时间感慨惋惜。他阖上眼皮深深吸了一口气。


    “殿下。”转身的瞬时,换上合适的表情,他的目光未再停留,拱手深深朝宣楚之一拜,“王妃深夜突发恶疾,不治而亡,殿下节哀!”


    ……无声的沉默。


    兆羽自诩此举未有不妥,话出的那一瞬,他甚至为自己的机智喊了声“漂亮”,可座上的人,一言不发。


    他甚至感觉到那个方向轻轻瞥来的眸光,在他脖子上落了落。


    后颈一凉,他再顾不得其他,忐忑着抬眼,“殿下?”


    宣楚之的目光轻飘飘的,“姚家世代家主皆是少年出世的英才,你若不行,就换人。”


    云海十六州,唯都郴州姚家善谋人心,贯通纵横之道。


    宣楚之的声音说的清清淡淡,可兆羽却是从这句话里听出满满的嘲讽。


    他也不在意,呵呵一笑,摇着羽扇,“可姚家就剩我。”


    “那就该好好活着。”宣楚之轻声缓语,却字字如刃,视线扫过地上的人,“带下去审。”他顿了顿,一声叹息,“新来的府侍,都处理了吧。”


    兆羽猛地往地上的人看过去,想到什么。


    他走过去侧身屈下一条腿,两指并拢在昏死的女子耳后细细摸索一阵,接着“撕拉”一声,一张完整的人‘皮‘面具被揭下。


    “殿下英明。”他不再看地上那张血肉模糊的脸,起身转身之际,把手中那张面具丢回地上。


    两个内侍进来,清理现场动作麻利熟练,不超半盏茶,屋子里半点血腥味也找不到了。


    一切恢复如初。


    只是兆羽忍不住,又嘴欠嫌命长,“殿下是如何识破那人不是王妃的?”


    宣楚之闻着空气里逐渐淡去的杏仁酥味,心中一声无奈的笑,她可从来只会吃不会做。


    但他沉默着,不打算和兆羽解释。


    只是兆羽不识趣,更不怕死,又问出一道送命题——


    “殿下就不怕杀错吗?”


    杀错。宣楚之缄默许久,千般思绪融成落水无声,兆羽不知道的是,找错才更可怕。


    倘若开始就找错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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