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他怎么知道
赈灾的燃眉之急已经被解决, 褚商在其中起到了决定性作用,洞西郡极其附近百姓,无人不知褚商。
褚商以此种方式第一次在秦国亮相,便被众人称赞为义商, 之后秦国各郡县均以褚商到他们那里开商铺为荣。
对此, 全然都是意外之喜。
褚时英在出发前往洞西郡前, 也是经过了好一番心理斗争的,商人逐利,她用褚商存粮去洞西赈灾, 相当于平白咬下身上血肉, 疼得心抽抽。
然她想到褚鲜创立褚商, 要成为义商的初心,终还是咬牙决定,他们率先进入洞西赈灾。
那时赈灾之事刻不容缓, 她甚至没有时间去和秦国讨价还价。
我替你赈灾, 你给我什么好处?
甚至做好了褚商的付出会如流水一般, 泼出去就没了的准备。
加之她幼时经历过亡国逃难, 知道灾民艰辛, 这才提出自己要去往洞西。
她自洞西而回,只在家中休整了半日, 便被秦歧玉领着进宫面见老秦王,细细将洞西所见所闻告知。
老秦王对她自是夸奖安抚,并直接承诺, 褚商日后商税, 只需缴纳两成, 要知道秦国商税繁重,几乎占据获利一半。
现在看, 她去洞西赈灾这个决定真是再正确不过。
“玉,”老秦王坐在西殿榻上,询问他,“治灾之事你可有头绪?”
秦歧玉长睫掀起,黑瞳看向在老秦王手边案几后跪坐的褚时英,滔天波澜隐匿在看似平静的眸光中,方才转向老秦王。
拱手道:“孙儿认为治洞西,重在三点,一是秦国管辖洞西郡的力度,二是大开洞西郡艰险道路,三是治理渭水水患。”
“此三点缺一不可。”
褚时英暗自点头,洞西郡守之所以敢隐瞒灾情,还不是自己仗着天高秦王远,无人能管束,无法无天,俨然成为洞西的王。
加之路难走,形成天然屏障,导致洞西方圆的人,出也不好出,进也不好进。
而治理水患那更是重中之重,不将水患治理好,那洞西年年都需要人力赈灾,秦国国法又与赈灾冲突,实在不好弄。
她看向自己对面的秦歧玉,他白玉无瑕的面庞上鼻梁高耸,眼睫又浓又密,像蝴蝶翅膀一样轻缓忽闪着,继而道:“孙儿举荐一人,至洞西治水。”
老秦王眉间深深的沟壑听闻他这些话都平整了些,他道:“说说,你要举荐何人治水?”
秦歧玉眸光扫过褚时英,说道:“水家名士姜水,其著有《水经详解》,治水之术炉火纯青,被誉为水家。”
水家姜水?
褚时英略带诧异地看向秦歧玉,这人她知道,前世还是她发现的此人,将其举荐给了郑季姜。
郑国和秦国比邻,滔滔不绝的渭水流通两国,因而郑国境内亦有水患。
郑季姜还是郑国公子时,渭水河畔遭灾,姜水主动前往献策于当地郡守,欲要治理水患,却被当地郡守打出。
后她听闻此事,觉得此人有大才,请之,又说服了郑季姜让此人试试治理,左右再差也就是个治理不好。
冻雨
姜水当真是有治水天赋,且精通算学,经他治理,水患被解,郑季姜被郑王夸赞,一跃成为诸公子之首。
秦歧玉不提,她竟险些忘了此人。
不过,世人都觉得水家、农家等为小道,根本不会太过留意,他是如何知道的水家有这么一号人物?
她之疑惑目光,让秦歧玉呼吸都放缓了。
这边老秦王一声:“善!”而后吩咐道,“若此人真有才能,便将这治理水患之事交予他负责。”
“此人现在何处?”
秦歧玉喉结滚动,回道:“此人居无定所,上次听闻他在郑国,如今孙儿亦不知他现在在何处。”
老秦王眉头再次皱了起来,“先找到《水经详解》我要一观,尽全力找此人。”
“喏。”
“等等,”老秦王想了片刻,同身边长史道,“向外公布,秦国拟召水家大成者入秦,官位高悬,有能者居之。”
长史:“喏。”
定下治水之策,秦歧玉便带着褚时英往宫外走,内侍在两人前面很远处领路,他低头问她:“可累?”
褚时英半点没掺假地点头,点头速度之快,冲淡了不少秦歧玉心中忐忑。
只听她问:“你还知道姜水呢?他治理水患的名气都这么大了?”
秦歧玉握住她微凉的手,将人握在手里,方有实感,心下稍安,简略解释两句:“在曾大父院中,偶听人谈起过。”
实则是他前世,听闻过褚时英举荐姜水,治理了郑国的渭水,他当时便想,此人若是此人在秦国就好了。
褚时英不疑有他,仗着内侍很有眼色的离两人很远,悄悄将大半个身子的重量靠在秦歧玉身上,真得太累了。
秦歧玉轻轻为她按着额角,将步伐放缓。
两人走到宫门口,褚时英推开秦歧玉整理一番自己的衣裳,方才同他一起出去,刚一出门,就见太子府家老迎了上来。
家老行礼道:“公子,夫人,安定君有请。”
安定君自病倒后,因忧心忡忡,便一直流连于病榻。
最近洞西灾情被遏制住,秦歧玉又大刀阔斧惩治了一批官员,恰逢褚时英回归,他终于打起精神,请他二人到府一叙。
等他二人到太子府时,安定君将将被良桦夫人扶起,他一脸病容,十分随和的让二人就座。
褚时英看了一眼在安定君身后背对而坐,用身体撑起安定君的良桦夫人,有那么一点懂她为何坐稳太子夫人之位了。
年轻貌美,老夫少妻,本就惹人疼爱,安定君一身的病,她又懂一些医理,可以在其身边随时照顾,她不受宠谁受宠。
安定君问了和老秦王几乎一模一样的问题,然后同秦歧玉道:“姜水此人,我亦会派人寻找。”
秦歧玉中规中矩道谢:“多谢亲父。”
安定君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显然褚时英在场他有些说不出口,褚时英便找借口出去了。
“亲父,他可还好?”年过五十的安定君,胖胖的脸上满是忐忑,从未被老秦王夸奖过的他,也十分怕老秦王对他失望和训斥。
原本低垂着头,尽显温顺恭敬的秦歧玉将头抬了起来,神色复杂,又兼有果然如此之色。
他对他的亲生父亲,没有期待,且心里隐隐有些瞧不起,然看他小心翼翼询问老秦王,终是在心底一叹。
回道:“洞西灾情已经被控制住,下一步便是治灾,治灾非一时之功,恐要以年起算,因而曾大父并未太过忧虑。”
安定君仔细听着,眼神还带着期待,盼着秦歧玉多说些,秦歧玉也没让他失望,继而道:“该处理的洞西官员,已悉数被处理了,虽洞西郡之前是亲父的封地。”
他停顿了一下,果然见安定君胖得一条缝的眼睛都又睁大了些许,方道:“但更是秦国郡县,郡守之过,也不能强算在亲父身上,曾大父似不甚在意此事,比起这些,想来曾大父更愿意看到将水患治理好。”
这一番话,成功让心悬在半空的安定君落了下来,他痛哭流涕,费力地拿着手帕擦着眼,丝毫没有自己身为太子不可在儿子面前哭泣的自尊。
反而还问了一句,“那玉你觉得,我之后应如何做?”
明明已经讲了方法,但看安定君没有领略到的秦歧玉无奈,“大力支持治理水患,为洞西郡修建道路,加强对洞西郡的管辖。”
“是极是极,”安定君一连应下,“你且放心,姜水这人,为父一定尽力寻找,修建洞西官道之事,我亦会催促。”
秦歧玉颔首,两人一个问一个答,看起来默契得很,唯独在安定君身后的良桦夫人一脸不可置信。
你们两人就不觉得有哪里奇怪吗?
哪有当父亲的对儿子言听计从,当儿子的对父亲献言献策的,就不觉得你们两人身份颠倒了吗?
秦歧玉向安定君提出告辞时,在太子府花园寻到了褚时英,她正同闻讯赶来的秦姬说话。
秦姬在太子府担心他们两人,好好的美人都瘦了,她握着褚时英的手叮嘱,“日后这种去灾区的事情可不能做了。”
转而又道:“玉那里你也应劝着些,他行事太过激烈,一下令便杀了好些人,我听韩姬她们都说他冷血,杀人如麻。”
褚时英压下即将要上挑的眉梢,耐着性子给秦姬讲这背后的深意,“洞西俨然已经成为群山内的又一个秦国,若良人行事不狠绝,万一郡守造反,那便是连亲父都要被拖累的。
且他们阻拦洞西灾民上报水患,死去者不计其数,良人此举于法于情,均是正道。”
见秦姬恍惚,她暗自提点,“母亲,您在这太子府,韩姬等人的话,不可信,若说信……”
她叹了口气,“虽良桦夫人处处为难母亲,但她却是少有的母亲可信之人,良桦夫人无子,良人又被立为她名下嫡子,她总归要盼着良人好得。”
秦姬便不好意思起来,“我,我是不是说了不该说的话?给你们添麻烦了?”
美人一蹙眉,那花园中的花都要失色了。
褚时英能说什么呢,秦姬本身就是侍女出身,没见过大世面,又一直圈在太子府,认知有限,人云亦云很正常,她轻声安抚,又褪下一只金镯子挂在秦姬手腕上。
“母亲,回头我用给您送些补品的名义,偷偷给您带些钱财,您时不时赏赐一下院子里、厨房里的人。”
秦姬羞愧,又要推辞,见秦歧玉朝这里走来,痴痴望了半晌,赶忙松开褚时英的手跑了。
秦歧玉眼尖发现褚时英手腕上晃晃荡荡,刚刚还被他把玩的金镯子不见了,他语气有些不善,“她同你说什么了?”
褚时英仰头看他,“扑哧”笑出声,瞧瞧他这张阴云密布的脸,在郑国跟在曾大父身边时,可没见过他这番模样。
细细想来,他对秦国的家人堪称冷漠。
她抬起一只手在他面前晃悠,“牵着。”
他从善如流牵起,两双微凉的手碰在一起,不一会儿就捂暖了。
到了马车上,秦歧玉道:“她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都是些不知所谓的话。”
褚时英认同点头,“确实是有些天真了,所以我帮你把这事给解决了,母亲只要能在太子府安安稳稳的,便足够了。”
秦歧玉沉默半晌后回:“辛苦夫人了,还让你为此事操心。”
有求于她,必叫夫人,褚时英眼眸一弯,“本夫人的好心也就到此为止了。”
看在秦姬是他生母的面子上,她可以提点,但是,“你后院里那些送来的美人啊,我可不耐烦处理,我也不是一个能被你后院圈住的人,我觉得这事还是得和你说清楚。”
想起那些所谓豪商、大臣、公子们送来的美人,秦歧玉道:“夫人放心,必不让夫人为此事忧心,夫人是不受拘束的白鹿,请尽情在草原上奔跑。”
这话说的褚时英开怀,略微扬起下巴道:“接下来,我会将重心放在巩固洞西商线和打通你封地商线上。”
秦歧玉道:“好,夫人去忙,今晚上夫人想吃什么?我为夫人做。”
这叫什么,刚一回家的热情伺候?
那褚时英还能跟他客气,当即点了一堆自己爱吃的菜让他做。
当日,老秦王下令寻找水家的消息就被传播了出去。
然而进展十分不好,来秦的水家要不就是没有真才实学来浑水摸鱼的,要不就是实力不够,自觉治理不好渭水水患的。
老秦王合上姜水所著的《水经详解》,已判定他乃大才,让人倾力去寻找他。
有秦国这个庞然大物来寻找姜水,褚时英自然没提用她那小小褚商帮忙的事。
然姜水此人就跟消失了一般,让人不禁苦恼,他莫不是在另外三个国家。
老秦王和想表现一把的安定君愁眉不展。
马上就要到雨季了,可他们连个能治理水患的人都找不见。
数以万计的百姓还等着回归家园,秦歧玉揉揉额角,眸中阴沉如被肆虐黑雾笼罩,他扔下毛笔,推掉缠身的政务返回了家。
而后一头扎进厨房,又是做烤乳鸽、炸麻雀,又是拿出兰陵酒泡切薄的牛肉,做酒渍牛肉。
等褚时英回家,堪称殷勤地迎了上去,“日头正盛,夫人怎么也不打把伞。”
褚时英落座,看着面前丰盛的菜肴,尤其是不让她多吃的酒渍牛肉,似笑非笑看着秦歧玉,来者不善啊。
夹起一筷子酒渍牛肉,她满意眯起丹凤眼,“良人,可是有什么话想说?”
秦歧玉慢慢吐出一口浊气,他一如在郑国时那样,乖顺地缓缓抬起头,一双眸子里水波荡漾,勾人心弦。
他故意压低声音,笑道:“无事便不能与夫人品酒用膳了?”
褚时英舔舔唇有些遭不住了,她去洞西之后,巫医说她需要充足的休息,因而她素到现在。
秦歧玉举爵,“夫人,这断日子辛苦了。”
两爵相碰,秦歧玉眸子紧紧盯着她一口口,将爵中的吕酒咽下。
吕酒醇厚,但后劲极大,他伸手举爵递到褚时英身边,褚时英睨着他,低头就着他的手,将酒一饮而尽。
四目相对,一个丹凤眼眼光流转内里全是被撩拨起来的兴致,一个眸中尽是深意。
褚时英站起,居高临下望着秀色可餐的秦歧玉,倏而将其扑倒。
抽出他头顶的玉簪,墨玉发冠坠落,黑丝如瀑布般扑撒一地,灼热的气息席卷唇舌,秦歧玉阖上眸子,而后握紧她得腰。
鲜红的曲裾和黑色的秦服混乱地扔在地面上,她的目光极富侵略性,一寸一寸扫过他清瘦的躯体。
他头一次被看得不自在,便想调换姿势。
酒意上头,她伸手按住他的胸膛,涂着红色丹蔻的指甲刮过他细腻的肌肤,“别动。”
“我这段日子很辛苦呢,”指甲画着圈圈,她看着他难耐地望过来,像是玉莲染了墨,让人忍不住想要让他再脏污一点,她俯下身,在他耳畔道,“所以,你得听话——”
腰间的手猛然收紧,她笑了一声,他身子便又是一紧。
倏而她手渐渐没了力气,再也撑不住,硬榻又有些硌人,她坐了一会儿便觉不适,秦歧玉趁机翻身,她惊叫出声。
手指在几乎没有什么东西的榻上摸索,什么都没摸到,她只能用指尖去扣那硬榻缝隙。
常常一口气还没喘完,便又再次憋气了。
他撑着身子,在她耳畔道:“夫人,你我夫妻一体,利益相关……”
褚时英掐他,这个时候说这些做什么!
他置之不理,忍耐着身体的需求,停了下来,褚时英丹凤眼睁开,迷蒙地看着他,但见他问:“夫人可知,姜水在何处?”
“姜水?”
“对,姜水。”
褚时英咬他泄愤,非要偏偏在这个时候问!
“夫人快说。”
他故意墨迹,褚时英酒劲未过,身体又十分难耐,嚷道:“他不在郑国的话,那就是哪有水患哪就有他,当下,去洞西郡找他啊!”
话音一落,早就要坚持不住的秦歧玉带着她一同扎进深海中。
而后许久没有贴近的两人,尽情狂欢。
案几上所有的饭菜都被秦歧玉一手抱着褚时英,一手放到地面安全位置。
泛着粉嫩的身躯被放到案几上,后背触碰到冰冷漆木便是止不住的一凉,秦歧玉闷哼一声,“夫人,放松。”
褚时英攀着他的肩膀,“良人,是你该放松。”
不知过了多久,幽幽转醒的褚时英,坐了起来,拿过被子遮住被他弄出红痕的身体。
屋内只有她一人,空气中满是未散去的酒味和糜烂的气息。
丹凤眼慢慢转动,目之所及,一片狼藉,看到案几那可疑的痕迹时,她禁不住脸一红,酒意的催动下,是有些孟浪了。
她伸手捋过长发,倏而目光一凝,放着案几的硬榻上,她的曲裾被揉成了一个团,那是秦歧玉为了让她方便受孕,将之放在她身下垫屁股用的。
她嘶了一声,不光是在硬榻上,在案几上他也垫了,就连墙壁他都扶着她的身子。
不过,他人去哪了,往常房事过后,他都会主动清理一番,这次怎么什么都没管。
她掀开被子,打算找身干净的衣服穿,然后看着那曲裾猛然停住。
在硬榻上的时候,他仗着她意乱情迷问过什么东西。
“姜水在哪。”
所以,他为什么会问她,姜水在哪。
他怎么知道,她知道姜水在何处?
第六十二章 互相掉马甲
褚时英说的没错, 哪里有水患哪里就有姜水。
姜水最后是在洞西郡大牢中被找出来的,暂代洞西郡守的官员一言难尽的派人将姜水护送到咸阳。
得知他们一直在找的人竟在牢中,饶是秦歧玉也感到有那么一丝微妙。
在家中给褚卜写信,询问秦歧玉事情的褚时英冷笑, 这才哪到哪, 等他们见到姜水, 就知道那位是多么神异的人了。
能写出《水经详解》的姜水,不似想象中的一身粗布麻衣,半白头发, 满脸勾勒的老者。
相反他非常年轻健谈, 约三十五岁上下, 穿着得体的衣裳,一张口就是天地玄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不是水家, 而是易家。
秦歧玉面对能人一向恭敬, 拱手请初到咸阳的姜水下车, “先生一路舟车劳顿, 本该让先生好好休息, 奈何洞西水患兹事体大,还请麻烦先生进宫面见王上。”
“另外, 不知先生身份,竟将先生错投牢中,当真羞愧。”
姜水对秦歧玉这个充满传奇性色彩的公子亦十分好奇, 他连连打量而后拱手, “哎, 没事没事,也是我做得过头了, 才被郡守抓到牢里去。”
秦歧玉便问了一嘴,“先生做了什么?”
“我说要请个水神上身治理渭水水患,本来百姓们挺开心,我都以此为由要去丈量渭水河堤了,哪知道百姓里面混着官兵,说我装神弄鬼,直接把我抓起来了。”
秦歧玉:“……”
这一句话信息量太大,幸而他知道姜水就是能治水的水家,不然便是他都信不过姜水。
领着姜水到了咸阳王宫西殿,老秦王歪躺于大榻之上,对面案几竹简依旧累累,榻旁两侧设小案几,奉命前来的大臣们端坐其后,其中还有最近投靠秦国的一些水家。
而安定君与秦歧玉的座位分别位于最靠近老秦王的左右手两边,紧挨着安定君的是蔡兰,挨着秦歧玉的,便是姜水的位置。
从座位上看,足见对姜水的看重。
姜水到了老秦王面前,面对王之威严倒是将性子全部收敛起来了,他也知道这关乎于他能否正大光明治理渭水。
一问一答间,隐隐能听到众大臣不屑的谈论声,“这便公子歧玉推荐的,苦寻已久的李冰?”
“不过一庶民。”
“公子歧玉为何举荐他?”
安定君笑呵呵打圆场,“不知先生可是腿有疾,怎还带了一铁杖?”
姜水从进来后,手中铁杖便没离身,此时右手一甩,但见这闪亮的铁杖唰唰节节暴涨,不一会儿的功夫便抵达正门,甚至又延伸出去几尺,竟足有六丈有余。
而后他道:“这不是铁杖,此乃我自己做的探水尺,江河深广,有探水尺方能准确测量深浅。”
仔细看去,这铁尺上有细小划痕,可根据划痕,判断江河体量深度,说完,姜水手一动,探水尺又缩回成铁杖大小。
有水家忍不住惊呼:“好物!”
便是看不起姜水的大臣们,也不禁转变了看法,“术业有专攻,善。”
有利器还不行,还得懂怎么治水,屋内水家挨个和其切磋,均被他打败,无论是理论,还是实际操作,都比不上他。
老秦王白色眉毛下的眼满意连连,问道:“若叫你治理洞西水患,你可治得?”
姜水神色一正,“自是治得,这天下水流,一千三百四十三条,无不可治也,其中论长度渭水可排第一,连通郑秦两国,水患也最烈,每每弥漫,淹没农田,侵吞财物和生灵。”
蔡兰道:“正是如此,不知先生可解?”
姜水回:“渭水最长,然有地区每年加固河堤自然无事,然洞西水患,则为人祸,庶民盼望治水,洞西郡守视而不见,只知敛财,致水患年年加剧,水患好除,人祸难解!”
秦歧玉当即便道:“彩。”
刚想反驳的大臣,将即将要说出去的话憋了回去,秦歧玉却在此时起身,得了老秦王的准,命内侍抬出山水图,同姜水道:“请先生赐教。”
姜水激动的看着山水图,此图是秦歧玉根据陪同褚时英亲自前往洞西宇的记载加自己前世记忆,绘制而成的洞西山水图。
渭水贯通洞西,连着其余郡县,大臣们纷纷起身走到木板前,惊叹连连。
姜水看着这山水图,直接道:“王上请看,要想治理洞西水患,首先要解决山患。”
他用铁杖指着在山水图上隔出洞西和洞北的高山,“眠山将洞西郡和洞北郡隔起,渭水流过洞西郡,因有眠山阻挡,水窝于洞西郡境内,多年沙土淤积,至良田淹没。
而另一边的洞北,却因眠山阻挡,一滴渭水流不进,常年干旱土地龟裂,因而我认为将凿山饮水。”
老秦王喝道:“善!先生觉得需多长时间?”
姜水:“给我十年,还秦国一个富饶洞西!”
老秦王倏而看向安定君,“秦阿,你说,该给先生安排何职?”
安定君道:“儿臣认为可任先生为洞西水工,只管治水,以防不懂者随意指挥。”
老秦王白眉一耸,刚刚喜悦的目光一闪,又平静了下来,淡淡问向秦歧玉,“玉,你觉得应如何?”
秦歧玉说道:“孙儿认为,洞西百姓正处水深火热中,治理水患忌讳声音过多,可任先生为洞西郡守。”
“善!”老秦王笑道,“传本王书令:命姜水为洞西郡郡守,赐秦王剑,统辖洞西郡军民治理水患。”
姜水扑地跪倒,还不待推辞,蔡兰当先道:“我王英明!”
众臣齐喝:“我王英明!”
姜水就任一事定下,老秦王挥退众人,只留下秦歧玉与安定君,安定君蔫头耷脑,等待老秦王的训斥。
却没想到老秦王这次不仅没有训斥他,反而谆谆教导,“身为储君,用人谋断当是你应学习的第一要务。
待你为王,能力不够还可有贤臣辅佐,但若不懂用人决断,则无一人可帮矣!”
安定君肃然道:“儿臣谨遵教导。”
老秦王点头,饱含风霜的锐利眼眸看向秦歧玉,里面全是满意,“日后,玉便不用跟在你亲父身边了,跟我便是。”
秦歧玉抬起眼眸,拱手应下,“谢曾大父。”
老秦王重新理政,并将太子嫡子秦歧玉放在身边亲自教导的事,很快便被咸阳城大臣们及豪绅们知晓。
他们对秦歧玉的评价,再次提高一个等级。
与此同时,姜水赴洞西郡任命,任命第二日就在渭水河畔开坛做法,说自己被水神指点,水神让他凿山移水解水祸。
无数庶民伏地呼喊水神,洞西官员们无一人能理解,询问姜水,姜水也只让他们该做什么做什么。
总归一句话,别问,问就是水神的旨意。
此时的咸阳城,也收到姜水的传信,凿山一事进行的非常顺利。
他经秦歧玉指点,用了以工代赈的方式,成功安抚下了部分灾民,可还有大量灾民周围郡县也无力承担,询问该怎么办。
秦歧玉思索片刻,有了些许想法,又重新投入到处理政务中。
月影清晰,褚时英从外而归,手里还拿着褚卜给的回信,问曲:“你家公子还没回来?”
曲低着头,哪里敢看她,回道:“公子传信,今日政务繁重,宿在宫中,便不回来了。”
自被老秦王带在身边教导,秦歧玉就躲着她,用自己繁忙为由不回家,褚时英冷笑连连:“他有能耐就一辈子别回来。”
曲可不敢应这话,褚时英又问:“曲,你家公子,是几岁到我曾大父身边的?”
曲早就察觉到秦歧玉与褚时英关系敏感了,但他仍不知褚时英询问此点的深意,只能诚实道:“夫人忘了?公子九岁便到褚老身边了。”
“九岁啊。”
褚时英便笑了,前世,秦歧玉可是十四岁方才到的祖父身边。
她便又问:“在郑国时,想来曲带着你家公子,日子过得艰难。”
曲陷入回忆,满脸都是温柔,“公子省心,不用奴操心太多。”
省心?
一个九岁孩子背井离乡竟然用省心这个词,褚时英挑起唇角,“告诉他,我耐心有限,明日是最后期限,他要是还不回,以后就再也别回了。”
曲当下应喏,看着褚时英头也不回的背影,赶忙传信给秦歧玉。
而褚时英回了屋后摒退侍女,深深吸了口气,拆开了祖父回给她的帛书,帛书上说,祖父的书已经著完,很是开怀。
又道秦歧玉是九岁到的家中,从小便是个稳重性子,而后林林总总对他夸了又夸。
褚时英为祖父著成书开心,但看到后面,丹凤眼中一片冰冷。
她想到了自己重生后,询问祖父身体时,秦歧玉回答她,每月都会给祖父找巫医看身体;
她想到了豪商李嗣远和郑姬,前世是李嗣远将郑姬嫁给秦歧玉助他回国的;
她想到了秦歧玉对宇的复杂态度,对宇要送他回秦国时反应的激烈。
嗤笑一声,仔细想想,秦歧玉这个人何尝不是在走一条,避过了前世种种巨坑的平坦之路。
所以,他是故意娶她的。
就像她故意嫁他一样。
明明他们两人就是简单的合作关系,可这一刻被欺骗的愤怒,被像傻子一样玩弄的恼恨,像是遮天蔽日的乌云,将她压得喘不过气。
一滴泪自眼角滑落,褚时英用指尖挑起那滴泪,又生起自己的气来,何至于此,不过被骗。
“时英……”
收到曲传信的秦歧玉,从咸阳王宫匆匆而归,不敢面对,也终要面对。
褚时英收拢手指,缓缓转身。
连日劳累,加之心中有事,秦歧玉瞧着气色不甚太好,往常这种时候,他磨一磨褚时英,她就会心软下来帮他处理政务。
想到这,褚时英闭了闭眸,将两人那在一起后的种种温馨晃出脑。
她眼眸犀利,“你有要和我说的吗?你竟问我,是否知道姜水在哪。”
望着她水光盈盈的眸子,秦歧玉心中一滞,他看向了褚时英手中的帛书,想先缓和一下气氛,“是曾大父的来信?”
褚时英将帛书扔在他脸上,秦歧玉闭眸接过,一目十行得看过,待看到九岁的字眼时,他便知道,褚时英都知道了。
他将帛书仔细叠好,长睫慌乱地乱飞,而后避无可避地对向她,“我说我天资聪慧,时英你信吗?”
褚时英想嗤笑一下,但她嘴角一点都挑不起来,她冷着一张脸道:“秦歧玉,秦国十三公子,九岁至郑国为质,十四岁至曾大父身边为奴,与豪商李嗣远合作,娶郑姬诞嫡子,而后逃回秦国。”
秦歧玉喉结滚动,“时英……”
“而后,”褚时英扬声,打断秦歧玉的话,一字字道,“凭借过人手腕,继承大统,名秦、辉、王,享年——二十六岁。”
“我说得可对?”
秦歧玉望着她,半晌后说:“对。”
褚时英舔了下唇,扬着下巴高傲道:“该你了,你且说说我。”
秦歧玉便道:“褚家时英嫁郑国公子季姜,嫁妆十里红妆,后为太子夫人,一生顺遂。”
“顺遂?”褚时英眼里的难过都快化为实质了,“在你眼里我过得很好?”
看着她眼眶里游荡的泪水,秦歧玉道:“我前世确实这样认为。”
他说了,他就这样简简单单将前世两个字说出来了!
褚时英咬住牙,扭过头去,就听他道:“但今生听你强烈反对自己嫁给郑季姜,我便觉得,你前世可能过得也不幸福,抱歉。”
他说:“我前世死得太早了。”
这句话里有着淡淡的怅然,和深深的抱歉。
褚时英敏锐察觉自己又心软了,她逼迫自己强硬起来,接着道:“郑季姜称王,我则为后,盛世好景不长,郑季姜荒废政务,郑国千疮百孔,秦国攻打而至。”
秦歧玉望着她,眼里满是怜惜,“你死在那时?”
褚时英点头,语气淡然,“对啊,城破了,我也死了。”
两人互相沉默了半晌,褚时英问:“你什么时候发现我重生的?”
秦歧玉道:“在你说自己要和郑季姜退婚时,我便隐隐所有感觉,而后你行事与前世大为不同,露出了多处破绽,最重要的是,曾大父……”
他未尽之言,她懂了。
祖父前世去世那日,她与他的在意,一切皆有迹可循。
褚时英望着榻上的绸缎花纹,说:“所以,你知道,你早知道了,可你还不告诉我。”
洞虚真人
“秦歧玉,你在看我笑话吗?”
她抬起头,目光似淬了毒,“你是高高在上的重生者,你已经在这个世界重生了多年,将自己隐藏了很好,然后你发现,这个世界,竟然还有一个人跟你一样!”
“她像个不知道收敛的傻子,左右碰壁,你则躲在暗处尽情窥探。”
她几乎是吼出来的,“看我笑话,是不是让你很开心啊?”
秦歧玉立刻道:“怎会?”
他上前一步,褚时英便退后一步,直到她再也退不了,恶狠狠瞪向他,他才道:“我心中更是惶恐。
不知你能否接受我,不知自己是否还要继续折腰和李嗣远合作,不知自己前路何在,能否回国?
当我发现你亦对我有意,你不知,我有多开心。”
这一刻,他彻底撕碎自己平日乖顺的伪装,他道:“我心忐忑,比你有过之而无不及,但我不敢说出口。”
“时英,你懂得,这个世道,容不下异类,我要如何跟你主动说,我是个重生者?”
他眸子里满是野心,他说:“为王之路,我已走过一遍,这一世有你相助,我路更顺,时英,我邀你与我共享这天下。”
说着,他执起褚时英的手,不管胸膛中因紧张险些跳出来的心,他不敢用感情赌,只能用利益去捆绑,“你已为我投下血本,至少不能赔,还得赚啊。”
所以,你不能抛下我,我们还得联手呢。
他眸中疯狂遍布,褚时英抽出手越过他往门口走,错过他眸中痛惜。
秦歧玉无力地阖上眸子,承诺道:“我不会将我们两个的秘密说出去的,你放心。”
如果你要走,我也确实不能阻拦。
快到门口时,褚时英突地停了下来,“不对啊,这宅子,是我买的,要走也是你走。”
秦歧玉点头,“好。”
然后他听褚时英道:“我前世便是王后,这一世,你总不能让我的地位更差,我要秦国王后的位置,我要属于王后的权利。”
听,那是花开的声音,成片的花儿相继开放,秦歧玉转身,郑重承诺,“会的,我会将秦国王后的宝座,亲手为夫人奉上。
洞西郡赈灾曾大父十分满意我,现在已将我带在身边教导,立我为太孙,指日可待。”
“好!”褚时英道:“我亦会保守我们两个重生的秘密的,你也放心。”
秘密——被暧昧之丝死死缠绕的,只有他们两人知道的秘密。
秦歧玉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又得寸进尺道:“那我,可不可以回来看看?”
尚在气性上的褚时英冷嗖嗖笑了一声,他便懂了,麻溜地走了,重新回咸阳宫处理政务了。
这一晚,咸阳宫西殿的青铜灯一宿没灭。
这一晚,褚时英辗转反侧,忽而怒从榻起,她还想等秦歧玉去世之后,垂帘听政呢,结果呢!
这家伙是重生的,那她还等什么,他都知道自己会早死,难道还会放任自己早死不成。
褚时英悲愤锤榻,退而求其次,秦国王后的位置必须是她的!
第六十三章 我是夫人奴
咸阳王宫西殿, 秦歧玉位于距离老秦王不远的案几后,漆木案几上一半政务,一半账本。
政务是老秦王分给他的各地要务,目的是让他掌握各郡县情况。
账本是他主动管健要的褚商在洞西郡的帐, 褚商这一年发展势头猛烈, 下了血本在咸阳各郡县开设商铺, 踏出商路。
褚时英因而忙得头也不抬,还在咸阳招账房先生,但没招到合心意的。
如今秦歧玉惹了褚时英生气, 可不得表现一番, 便将在洞西郡的账本要了过来, 替褚时英算账汇总。
而要洞西郡的账本,若老秦王问起来,他也能对付说, 想要通过商铺走量, 关心一下洞西郡百姓生存如何。
然而老秦王并未理他在干什么。
事实上, 因老秦王给他的政务, 他能迅速处理完毕, 无需像安定君一般,自己处理完的政务, 不敢做决定,还要重复请示一遍他,浪费他精力。
更别提在大事政见上, 秦歧玉的处理意见虽跟他有细微不同, 但大体一致。
有了对比, 便让老秦王对秦歧玉愈发满意。
内侍轻手轻脚进屋,给殿中央火盆中加柴, 西殿中这两人,一个人老而体虚,一个身子骨不好而体弱,比正常人要更惧冷些。
明明现下也不过刚进秋,就让人把火盆给添上了。
放完柴火,内侍恭敬退到一边,但见秦歧玉与老秦王一同翻动竹简,恍惚间,以为他看见了第二位老秦王。
看完最后一个账本,秦歧玉合上竹简,在布帛上记下几笔,便向老秦王提出告辞。
每日晌午、晚上,秦歧玉都会消失个一个时辰,而后回来继续处理政务,今日也不例外。
待人一走,老秦王也不看了,将竹简一扔,问道:“你可打听出来了,他这是作甚去了?”
内侍上前,一边为老秦王倒热水,一边克制自己不要笑出声来,说道:“奴听闻,公子惹时英夫人生气了,现下正每日为夫人做饭,哄夫人回心转意呢。”
“哦?”老秦王来了兴趣,想去看小辈热闹,“走看看去,对了,叫上秦阿,一道去。”
此时秦歧玉已经到了家,曲连忙迎上,“今日健来拜访夫人,夫人瞧着心情不错,玉,你可得尽快将夫人哄好啊。”
秦歧玉道:“啰嗦。”
健被褚时英派往封地,秘密寻找玉矿,如今已成功寻到玉矿位置,正在招收人手开采。
招收的人手,是洞西郡的灾民。
这些无家可归的庶民,秦歧玉给了他们另一条路,他们可去他的封地上讨生活,他的封地不收他们的税,但是,也没有什么地给他们种。
在洞西他们也无地可种,一部分实在无家可归的人,便咬咬牙去了秦歧玉的封地上,至少他们不用上税。
是以,褚时英有充足的人手可以开采玉矿,她很认真的同健讲,要给开采玉矿的人充足的食物和薪水,健自然是应下的。
秦歧玉进屋的时候,褚时英还在沉思,她找到玉矿的事怎么上报秦国,“夫人,你晌午想吃什么?”
褚时英看着挽起袖子的秦歧玉,撑着下巴思量了半晌,她有什么好想的,这里不是有个同她一样的重生人。
便哼了一声道:“我们在你的封地寻到了一处玉矿,你说怎么处理?”
像开采矿石,都是要给秦国交采地税的,采地税价格高昂,想想都令人心痛。
正贴心为她倒震泽绿茶的秦歧玉低顺着垂头,他似是早有预料的开口,“我已上报过曾大父,因我的封地收留了不少灾民,故而在我封地上的一切产出无需上税。”
他早就将她玉矿的采地税免去了。
封地是秦歧玉的,他不愿意要那部分钱,老秦王有什么好不同意的。
褚时英丹凤眼眯起,她总觉得秦歧玉还有事瞒她,“也是,你肯定早就知道你封地有玉矿。”
“不光玉矿,”秦歧玉乖顺诚实回答,“那里还藏着一座金矿。”
“噗……”褚时英因惊愕,将茶水喷了出来。
秦歧玉起身,从袖中掏出手帕,为她仔细擦着唇,她偏头,他就一副极受伤的样子望她。
这人,又回到在郑国伏小做低的样子了。
褚时英剜了他一眼,他趁机轻声说:“此金矿我打算秘密开采,只告诉了时英一人。”
那她还真是好受他信任哦,指挥道:“我今日想吃鸡。”
秦歧玉从善如流,“好,那今日我们吃烤鸡?”
“行。”
秦歧玉做得烤鸡,会别出心裁用蜂蜜等物调制酱料刷在鸡身上,鸡腹内里再塞上满满的东西,极为好吃。
等老秦王和安定君来访的时候,鸡巧烤好。
褚时英瞧着席间等着秦歧玉分烤鸡,明显来看热闹的两人,心中冷笑。
秦歧玉动作利落地分鸡,将两个鸡腿切好片,送至老秦王和安定君面前,又将最好吃的鸡翅全都放在褚时英面前,还十分贴心地将鸡翅的细骨拆除。
老秦王一尝鸡肉,便觉比在宫里的好吃不少,尤其现在牙口不好胃口不佳,还能让他感觉好吃,很是不易,瞬间的功夫,一碟子鸡肉就吃进了肚中。
安定君跟他差不多,他本就好吃,什么珍馐没尝过,可今日一吃鸡,简直恨不得连吃三碗黄米饭。
褚时英吃完鸡翅,正用震泽绿茶漱口,也不管秦歧玉是不是忙乎他们自己都没吃口饭,直接指使道:“你再去厨房拿些吃的。”
就老秦王和安定君这么吃,这只鸡可不够他们俩塞牙缝的。
她也不怕老秦王和安定君生气,褚卜和褚商就是她的底气,她是万不会因为他二人来了,就委屈自己原谅秦歧玉的。
秦歧玉当然听话,在安定君睁着小眯眼的震惊目光中,问道:“时英想吃什么?”
老秦王这时也放下了筷子,他与安定君日日时时,不夸张的说被全国人捧着,还是第一次被一个小辈忽视了,竟不问问他们想吃什么?!
然他们两人今日来这吃饭,是客人,还是不请自来的客人,客随主便,秦歧玉自然可以不问他们。
但是心里不舒坦。
在王位上五十余载的老秦王脸一沉,那是连安定君都要发抖的,他问:“你在褚卜跟前也是如此?吃饭都只询问自己夫人意见?”
安定君这段时间上有老秦王撑着,下有秦歧玉顶着,日子过得委实不错,便帮着秦歧玉说话,“想来是亲父威严太过,玉不敢询问。”
褚时英丹凤眼勾着,火上浇油,“良人,我还想吃烤肉。”
老秦王将筷子“啪”地摔在了地上,秦歧玉不紧不慢将一副新筷子放在老秦王跟前。
他半点不怵,很是坦然说:“曾大父肠胃弱,亲父也不能多食太多的肉,今日食的鸡已是超了份量,接下来当吃些秋葵才行。”
“本王不吃秋葵!”
秦歧玉压根没理会老秦王的话,他微笑道:“不行。”
头一次被拒绝的老秦王,白眉下的眸子一瞪,小孩都能被吓哭,“你说什么?反了你了!敢跟我这么说话!”
“曾大父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我总得看顾着些,”秦歧玉随即起身,“我去厨房弄些烤肉来,曾大父和亲父若想吃,只能一口烤肉一口秋葵。”
眼睁睁看着秦歧玉出了房门,老秦王将案几拍得砰砰作响,然后他气呼呼同褚时英说:“他这脾气随了谁?怪不得你跟他生气!”
看着卸下王之威严,如同一位同小辈撒娇的老人,饶是褚时英现在再生气,也在心中赞了一句秦歧玉。
秦歧玉现如今已经充分证明了自己的能力,现在该表现另一方面了。
所以他觉得既然出了宫回了家,那便是家人,家人没有那么多说道,他将老秦王与安定君视普通人对待。
这估计也是老秦王和安定君头一次被这么对待。
为了自己的后位着想,褚时英道:“在郑国家中,玉就是这般管束我曾大父的,曾大父爱吃羊肉,他最多让吃四块。”
老秦王那股子气,一听褚卜也是这个待遇,倏地就散了,散去后又有一股可以回味的甘甜。
他可比四块肉吃得多多了。
高居王位太久了,偶尔接接地气,享受一下普通百姓的温馨日常,也别有一番滋味。
这顿饭,虽后面被强逼着吃了不少秋葵,但老秦王和安定君都十分满足。
褚时英睨着秦歧玉,“行了,跟着你曾大父回宫吧,别在我面前晃悠了,烦不烦。”
秦歧玉俯下身,从袖中掏出一个红彤彤的果子塞到褚时英手里,“这是从曲栽下的果树上摘下来的,给你。”
之前褚时英和秦歧玉同曲说,想在宅子里种一颗同祖父小院里一样的果树,曲应了下来,寻了一颗年轮差不多的果树栽下。
许是因为换了地方长,今年果树并没有结几颗果子,秦歧玉特意挑了一个最大的给她。
褚时英闻着果子的清甜,有些想祖父了。
褚卜小院里的果树今年结了许多果子,三三摘了下来,学着秦歧玉的样子,将部分果子切片晒干,等冬天就能泡水喝。
也尝试着用蜂蜜熬煮降暑,可怎么也不是秦歧玉煮出来的味儿。
每每看着褚卜喝着果羹失望的眼神,三三都要自己一个人躲着出去哭。
她整日眼睛都是红的,活像一只红眼兔。
可谁也没有嘲笑她,因为在这个院子里的每个人,眼睛都是红肿的。
褚卜自著好书后,便卧床了,好端端的一个人,突然就不行了。
巫医来看时,说他年岁大了,寿数已尽,还说,若是他能在睡梦中死去,已是幸事,怕只怕拖着更受罪。
道理都懂,但谁会不希望褚卜多活些日子。
自郑王亲自去褚宅看望褚卜,接过褚卜所著之书的手稿后,褚卜便提出要回小院。
他的卧房被要求打开窗子,只要他清醒便能看到院中的果树。
褚哲站在褚卜房门外,同样看着果树出神,屋内的褚卜,精神一天比一天差。
刚开始还能自己坐起来用饭,这段日子,经常叫不醒他,需要用米汤和羊奶喂食,好在他还能自主吞咽,不需硬灌。
但排泄已是不能自控,他能感觉到父亲被人擦身体是屈辱的,因而像只乌龟一般逃避着父亲的痛苦,只因为他想让父亲再多活些日子。
可当他看着在床上瘦得只有一点点,堪称骨瘦如柴的父亲,他太不忍心了,终于理解了巫医那番话,能在睡梦中睡去,是最大的幸事。
然褚卜也在尽力拖着,他突然没了呼吸那刻,所有人心都提起来了,哭声就在嘴边,他又一口气喘了回来。
最后那口气,他一直没咽。
褚哲眼底尽是泪,他痛心疾首道:“再去信给时英,亲父在等她呢。”
三三受不住,跑出去嚎啕大哭,嘴里念叨着,“伯英,你快回啊。”
秦国褚时英家中,她被一柄宽剑砸醒,懵圈地看向四周,便见到了立在她身侧的褚卜,“曾大父?”
褚卜一身宽袖蓝衣,身姿挺立,头发乌黑,脸上几乎看不出褶皱,双眼清明,当是清华俊俏之典范。
他道:“怎可白日睡懒觉,浪费大好时间。”
褚时英不好意思起身,抱怨道:“这段日子实在太忙了,每日都要点灯熬油到半夜,褚商在咸阳的发展规划,哪个郡县的铺子开的不甚成功。
秦歧玉封地的玉矿如何开采,好多好多的事情,都要我来负责,熬得我皮肤都不好了。”
她摸摸自己的脸,然后伸出自己的手指,比出一节指腹的大小,“我就是多睡了一小会儿,真的,曾大父信我。”
褚卜含笑听着她絮叨着在秦国的事情,而后颔首。
他双手背在身后,宽剑不见了踪影,褚时英上前挽着褚卜的手臂,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曾大父,我带您参观一下我在秦国的家。”
“好。”
褚时英兴致勃勃带着褚卜看还没有放书的藏书楼、看开着荷花的池子、看院里那零星结了几颗果子的果树。
“这颗树的果子特别甜,秦歧玉那日给我摘了一颗,我全都吃完了。”
褚卜温和地注视着她,问道:“时英,曾大父还未问过你,嫁给玉你后悔吗?”
褚时英仔细思考了半晌,肯定道:“从未后悔过。”
她扬着头,一副骄纵小女儿姿态,“虽然他刚惹我生完气,但也不得不承认,嫁给他后,我自在了许多,我的野心有了可以承载的地方。”
“曾大父,我想当上秦国的王后,手握实权,可以和他分庭抗礼的那种王后!”
褚卜便笑了,笑得潇洒肆意,褚鲜想来就是随了他这点,他道:“好,我家时英定能!”
褚时英重重点头,“嗯!”
褚卜又道:“玉虽父母双全,但幼时便离家万里,饱受苦难,他心里可能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般稳重强大,万事,便多站在他的立场想想,不要太过计较。”
褚时英哼了一声,褚卜便又道:“当然,也不能被他欺负了去。”
“他可欺负不了我。”
褚卜便再次拿出宽剑,轻轻地轻轻地拍了一下褚时英的头,不痛,“时英,你要与玉好好过日子,曾大父才能放心。”
褚时英看着褚卜,不知为何,觉得自己的心空了一块,胸口也喘不过气,酸涩遍布全身。
褚卜用小时候逗她那样说:“嗯?小嘴一扁,便要哭了?”
他眼中好似有说不尽的千万万语,最后在她忍不住落泪时说,“时英,你好好的,曾大父走了。”
“嗯。”泪水模糊了褚卜的身影,褚时英提上裙摆追在褚卜身后,“曾大父,你等等我。”
褚卜的身影越来越远,她怎么追都追不上,哭着道:“曾大父,你别走!”
“曾大父,你别走!”
褚时英猛地睁开眼,向四周巡视了一圈,恍然发现,根本没有褚卜身影,她抬起还在颤抖的手,将脸捂住了,喃喃自语,“不可能,不可能……”
与此同时,秦国王宫在处理政务的秦歧玉,不知怎的,竟单手撑着突然打起瞌睡来。
褚卜自一片白雾中走出,秦歧玉瞧见他,唤了一声:“曾大父!”
他脸上欣喜溢于言表,同样跟褚卜说起自己在秦国的种种,虽那些事,已经在信上同褚卜说过一遍了,可他就是很想再说一遍,想得到褚卜的认可。
褚卜欣慰点头道:“玉是我最出色的学生。”
秦歧玉便道:“是曾大父教导的好。”
褚卜伸手拍拍秦歧玉的肩膀,说道:“知你有雄韬伟略,然善待自己,多注意身体。”
“我知道的曾大父,我不敢拿身体不当回事,”秦歧玉道,“待我被立为太孙,便不必这么拼了。”
褚卜点头,“你心里有成算便好,玉。”
秦歧玉疑惑看去,只见褚卜道:“时英,便拜托你多多照顾了。”
“这是自然,”他脸上有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柔情,“但凡我活一日,我都会护她一日,不,便是我先一步离去,我也会安顿好她的。”
说完这话,他似是懂了,定定看着褚卜,褚卜对他颔首,身影在白雾中渐渐淡去。
手一滑,秦歧玉醒了过来,眸中哪有困意,正要给他披披风的内侍吓了一跳。
他掩藏起眸中痛意,同老秦王告了假,匆匆往家赶。
褚时英正在家中收拾东西,吩咐侍女道:“除了吃喝、金子、衣裳,其余的通通不要,快些收拾出来。”
“喏,夫人。”
整个宅子因褚时英一句收拾东西而动,待秦歧玉回来,他直奔卧房,褚时英转身,直接通知道:“不管你曾大父准不准,我都要回趟郑国。”
秦歧玉欲要张口说话,褚时英给了他一个制止的手势,“别劝我,我知道我回郑国之后,就不好回来了,但我会想办法的,逃也会逃回来,放心,不会拖你后退。”
“时英,我与你同去。”
“什么?”褚时英看着他扬声道,“你疯了?你现在是炙手可热的太子嫡子,储君之位就在眼前,你若回郑国,郑王会把你关起来的。”
“那又如何,”秦歧玉坚定道,“曾大父他亦是我的曾大父。”
褚时英丹凤眼犀利起来,着急问:“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了?”
秦歧玉道:“我梦到曾大父了。”
望着他难掩痛惜的眸子,褚时英再也坚持不住无力蹲下,“我也梦到曾大父同我告别了。”
呜咽声自她嗓中发出,她捂住脸,泪水顺着手腕往下流。
秦歧玉在她身旁蹲下,揽住她肩膀,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地砖。
忽而,玉着急忙慌跑过来,手里拿着帛书大喊道:“玉,夫人,褚家来信了!”
褚哲派东褚商的人假装商队,一路疾行过来送信。
褚时英猛然站起,擦着眼泪,打了几次都没能将帛书打开,急切地看向秦歧玉……
秦歧玉将其接过,手亦有些发抖,打开后,帛书上只有一句话,“亲父卧榻速归。”
一口气险些没上来,褚时英眼冒金星,险些昏厥过去,扒着秦歧玉方才站定身子,秦歧玉比她强不了多少。
他哑着嗓子说:“时英,我已错过一次曾大父了。”
他们两人说着别人听不懂的哑谜,褚时英揪着他的衣领,半晌带着哭腔恶狠狠道:“你自己去跟你曾大父说,他若是拦你,我不会等你的。”
第六十四章 曾大父等我
老秦王自然不同意秦歧玉要和褚时英共同返回郑国的事, 他叱责秦歧玉胡闹。
西殿巨大的榻上,他将案几拍得怦然作响,“你当郑王是傻子,你去了之后, 他还能再放你回来?说不定, 他已备下天罗地网等着你!”
“褚时英我都怕她回不来, 更何况你!?”
秦歧玉黑色秦服上的金色丝线隐晦流转,他只有一句话:“我意已决。”
老秦王气得不轻,执起竹简劈头盖脸扔过去, 他躲也不知道躲, 人似傻了一般, 这便又让老秦王心疼了,剩下的竹简不知该扔不该扔。
被内侍扶进来的安定君一进来便瞧见秦歧玉额上带伤,墨玉冠歪斜, 黑发垂落, 皎皎公子, 狼狈不堪。
只见过他意气风发, 何时见过他这般凄惨模样, 安定君道:“亲父,不可!”
被安定君阻拦, 老秦王顺势放下手中竹简,兀自坐在榻上生气,白眉都皱成了八字形。
他问秦歧玉:“为了去褚卜郑, 你连秦国公子身份都要弃之不顾了?”
言下之意, 你要是去了郑国, 为防止郑王用你威胁秦国,我很可能削去你秦国公子的身份。
安定君大惊, “亲父,不可。”
这个儿子,简直就是上天送给秦国的意外之喜,在他忧心自己无力支撑秦国时,突然让秦国有了继承人。
他为人足智多谋,处理政务得心应手,对秦国大事分辨上足以和老秦王媲美。
是非常好得,在他之后的下任国君人选,若是失去他,秦国岂不是又要陷入之前那种后继无人的泥泞局面。
老秦王不语,秦歧玉缓缓抬头,眼底赤红一片,带着疯狂和狂妄说:“公子身份我当然要。”
他头一次,如此直白的诉说自己的野心,“我费劲心力从郑回秦,就是为了,能当秦王!”
秦歧玉的狼子野心,从来不小,他道:“我要秦国在我之手,统一四国,我秦国百姓,无论是否为庶民,皆可安居乐业,再无战争。”
不说安定君瞳孔震动,便是老秦王也被他惊人之语激地朝他看来,他连储君都不是,竟口气狂妄到想当王!
不光想当王,他还想统一四国。
但这话,让老秦王热血起来了,曾几何时,他也想让秦一统八国。
他道:“你若回郑,再回不来,你当如何?”
秦歧玉语气带着轻蔑:“我不认为,郑国能困得住我。”
好大的口气,可安定君却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父亲,他想选择相信一次,上天送他的好儿子。
“亲父,”安定君道,“不如信玉一次,他能回来一次,便能回来第二次。”
老秦王看着一胖一瘦、一站一跪的两人,久久沉默不语,听闻褚卜将死,他物伤其类亦十分痛苦。
在这世上,他认识的,能与他匹敌之人又少一个。
人生在世,空寥寥如此寂寞,可褚卜去后,却有人远在他国千里之外,拼死也要送他一程。
也不知他死后,他能否为他掉一滴眼泪。
他道:“给你三月时间,若你赶不回来,秦国再无公子歧玉。”
秦歧玉叩首:“多谢曾大父成全。”
而后他第一次真心实意的对为他说话的安定君叩首:“多谢亲父。”
安定君想扶他起来也做不到,他身体太过笨重,腰都弯不下去,只是说:“快去吧。”
“等等。”老秦王在秦歧玉起身时,唤住了他。
与此同时,咸阳城外的马车里,褚时英掀开车帘问向护她回郑国的宇,“还没有秦歧玉的身影吗?”
经洞西郡一行,宇变得成熟起来,沉默寡言到像极了健,也只有在这时,才让人察觉,他和健不愧是兄弟。
鲸木整理
他一只眼用黑布遮起,用另一警惕的眸子回道:“暂时没看到他。”
褚时英朝外看了看天,下了决定道:“天黑前他若还追不上,我与你先骑马走,马车让曲驾回去。”
宇应道:“成。”
驾车的曲有心反驳,他得了玉的命令得护着时英夫人,但不敢说,只能在心里默念,玉,你快点追上,他不想驾着空马车,在夫人屁股后面火急火燎地追。
天色一点点暗了下去,褚时英心里说不出的失落,秦歧玉说要回郑国看祖父的时候,不得不承认,那一刻,她是感动的。
至少,祖父培养秦歧玉的心血没有白费。
但现实就是现实,秦歧玉是秦国公子,她都可以想象到老秦王将之关起来的画面,因而开口道:“停车,我要换马。”
她一身低调的黑色胡服,腰间、护腕皆用上好皮子护着,手上带着牛皮手套,翻身上马,一声驾刚要说出口。
只觉大地震动,马蹄声由远及近奔来,曲大喜:“夫人,是玉来了!他赶上来了!”
宇瞭望片刻道:“是宇。”
秦歧玉带着被老秦王叫住,交给他的护他周全的十名亲卫,一刻不敢停地骑着骏马追来,褚时英看了半晌,眼底湿润一闪即逝。
待他快要接近她时,她回过头,望着郑国的方向,“驾!”
黑马疾驰而出,不消片刻,秦歧玉带人追上,两马在最前方并驾齐驱,谁也没有说话,默契地只顾奔袭。
在最后方的曲,看着他们消失在自己眼中,方才驾着马车往回赶,玉不在的时候,他得保护夫人,玉在时,他就得回咸阳护住他们的家。
“驾!”
一路奔袭,饿了就啃干粮、渴了就喝水、困了就小憩。
秦歧玉和褚时英带着一群人,一口气奔到秦国要塞,在那里休整片刻,又将劳累了几日的马放到要塞休息,换上新马再次奔袭。
这般没日没夜,他们终于进了郑国境内,进好进,出不好出,郑王就等着他们回呢,是以一路畅通无阻。
三三在院门口翘首以盼,便听东褚商有人来报,“人回了!现在正往这赶呢!”
褚哲被惊动,扑到褚卜床榻前,“亲父,你可听见了?你孙女时英和孙女婿秦歧玉,马上就到了,亲父,你再坚持片刻。”
褚卜气若游丝,眼球微微转动,但依旧没能睁开眼。
院外三三已经抹着眼泪,撒开脚丫子去接褚时英和秦歧玉了。
两人发髻散乱,双颊凹陷,一个赛一个狼狈,可这个时候,谁会在乎他们是什么形象。
三三大喊:“玉、伯英!”
褚时英与秦歧玉纷纷勒马,三三率先去接褚时英。
在马上骑了太长时间,褚时英嘴唇都是干裂的,她是被三三直接抱下来的,幸而三三将她抱下来了,若是她自己,瞧见眼前这一幕,非要腿一软跪地上不可。
三三转头还想抱秦歧玉,秦歧玉已经脚步虚浮的被老秦王亲卫扶了下来。
一行人沉默的看着院门上的白绫,难不成没有赶上?
直到三三拽了一把褚时英,“伯英走啊,主公还在等你呢。”
褚时英丹凤眼猛然焕发光彩,“曾、曾大父?”
三三急道:“主公等你们呢,快走!”
褚时英被三三拽的一个趔趄,害怕到根本没有一点力气,身后秦歧玉扶住她另一只胳膊,“走。”
她咬牙,撑起自己,双腿跑得越来越快,跑过小院里那颗果树,直奔褚卜的屋子,而后扑通跪到褚卜的榻前。
只一眼,泪便落了下来。
床榻上这个瘦到脱相,蜷缩着身子,一副骨头好似只有她一半大小的人是谁?
这还是她那个清华无双的祖父吗?
天啊!
褚卜似有所感,费力地睁开了他那双并不清明,甚至称得上浑浊的人,去看跪在他榻前的褚时英和秦歧玉。
褚时英和秦歧玉同时伸手握住褚卜没有力气抬起的虚弱的手。
他声音很微弱,“回、来、了……”
褚时英怕他听不见,喊道:“曾大父,我和玉回来了!”
“回、来、了,好,”褚卜转着头,好似在看秦歧玉,秦歧玉倾身去听,“曾大父你说什么?玉回来了。”
褚卜说:“想、喝、羹。”
秦歧玉哽道:“我这就去,这就去给曾大父熬羹,曾大父你且等等。”
他眼眶里泪水晃荡,出了门一下懵住,突然不知东南西北,三三擦着眼,拽着他袖子哭道:“玉,厨房在这呢。”
磕磕绊绊地跟着三三到了厨房,秦歧玉手都在抖。
厨房里灶台一直烧着,他几乎凭本能的抓了一把黄米去淘,三三赶忙道:“玉,主公想喝果羹,我做不来你那个味!”
“果羹?”
秦歧玉停下自己前后乱走的步子,重重一掌打在自己额头上,将自己打清醒了三分,这才用手掌盖住眼,吩咐道:“三三帮我,将果子一个个压碎。”
“哎!”
手掌下的濡湿被他蹭掉,他用最快的速度做着果羹。
“曾大父,你别着急,玉已经去给你做果羹了。”
褚卜在笑,他歪着头,看向窗外那颗果树,褚时英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痛心疾首,祖父在惦念褚鲜。
她在屋内人群中找寻褚哲的身影,褚哲同样一脸痛苦,她用眼神询问,“伯父,你跟曾大父说父亲的事情了吗?”
褚哲摇头,褚时英便将褚卜的手贴到自己脸侧,闭了闭眸,哽咽道:“曾大父,你知道褚商最近发展得很好,所以……”
褚卜眼珠转向了她,她带着哭腔道:“我寻到父亲了!”
那双浑浊的眼,迸发出光彩,褚哲别过脸不忍再看,就听褚时英道:“父亲他在吕国呢!”
“吕国……”
褚时英重重地对了一声,而后飞快说:“父亲他在吕国一切安好,但是他没脸回来见您,他怕您用宽剑揍他,他——他已经娶妻生子了。”
褚卜嘴角很明显地翘了起来,“娶、妻、生、子?”
“没错!”褚时英睁着眼睛说瞎话,“父亲有后了,是个男孩,我有阿弟了曾大父,日后要是玉欺负我,我欺负回去不说,我还要阿弟帮我出气!”
“好!好!好!”
褚卜很是开怀,褚时英唇角抽搐着,眼里掉着豆大的泪珠子,然后像是要说服自己一样,“曾大父,我一定,一定把父亲带回来给你看!”
“无妨,”这是褚卜今日说的最连贯的话,“他安好,便好。”
褚时英紧紧握着褚卜的手,求救似地看向褚哲,褚哲仰头逼回眼泪,趴在褚卜耳畔道:“亲父,我会将褚鲜那臭小子抓回来的。”
褚卜微微点头,“你,我,放,心。”
褚哲道:“对,亲父,你放心,日后褚家有我,我必定护着褚家每一个人。”
“好!我儿,”褚卜颤抖地伸手,褚哲牢牢抓住他另一只手,听他道,“辛,苦。”
“不辛苦。”褚哲颤着声,吼道,“羹呢,怎么还不来?”
“来了来了!”三三大喊。
秦歧玉端着白玉碗赶来,褚哲和褚时英赶忙给他让开地方。
舀起炖煮的稀烂的果羹,秦歧玉喂到褚卜唇边,几乎是将之倒进去的,褚卜咽下,最后环顾一圈,看了他们一眼,阖上了眸子。
褚时英小心翼翼,“曾大父?”
秦歧玉亦是深呼吸了一口气,“曾大父?”
唯独褚哲早有心理准备,伏在褚卜身上嚎啕大哭,“亲父,亲父你再睁开眼睛看我一眼,亲父!”
屋里屋外响起阵阵哭嚎声,褚时英恍惚,心仿佛都不跳了,泪水簌簌而下,“曾大父!曾大父!”
秦歧玉更是身体摇摇欲坠,险些闭过气去。
褚卜就是在等他们两人,如今等到了,也得到褚鲜的消息了,含笑而卒。
“曾大父!”
“亲父!”
“主公!”
秋天的凉风带着霞光自窗而入,落于褚卜身上,将之笼罩在内飘忽起来。
第六十五章 曾大父葬礼
“玉!”
三三大叫一声, 但见秦歧玉整个人直挺挺向后倒去,褚哲连泪都来不及拭去,赶忙接住他,“来人, 把公子扶到屋里。”
这边刚涌进仆人来接秦歧玉, 那边褚时英身子晃晃也跟着倒了下去。
“伯英!”三三把人抱在怀里。
褚哲看着为了赶回来看褚卜最后一眼, 风尘仆仆都没个人样的两人,疲惫道:“快送回房,给他们灌些米汤。”
三三应了, 抱着褚时英在前面开路, 将两人送回了之前的房间。
等褚时英幽幽转醒时, 已过去了一天,秦歧玉身子骨差些,因而现在还未醒。
泪珠子顺着鬓角往下流, 她呜咽出声。
红肿着眼的三三听见动静推门而入, 看见褚时英在榻上哭泣, 说道:“伯英, 丧服我给你放榻边了, 你起来吃了饭穿上出来。”
褚时英摇头,“我, 我不饿,你拿走。”
又长高了一头,快跟褚时英一般高的三三上前, 直接将人给薅了起来, “必须吃, 主公停灵三日,你还得出去祭拜呢!”
独自一人照顾褚卜的三三也长大了, 褚时英接过都递到自己嘴边,被放了糖,又加了碎肉的羹,根本尝不出任何味道的下咽。
这边秦歧玉也已转醒,三三见状继续出去忙碌了,他听着褚时英时不时的啜泣,想说话,嗓子却是哑的。
两人沉默地进食、沉默地洗漱、沉默地拿起白色麻衣丧服穿上,又在腰间系上了麻带,而后沉默地推开门走了出去。
一开门,各种哭声入耳,全都是来祭拜褚卜的人在哭。
两人穿过人群,看到灵堂中央的棺椁时,止不住泪流,而后被褚哲带着站在了棺椁一侧,有人来祭拜,他们便要给回礼。
褚卜身后事,一应全是褚哲负责,在两人昏睡之际,是他安排布置灵堂、宣布褚卜卒的消息、又要招待前来祭拜的人,俨然已经是一个大家长了。
两人浑浑噩噩,听话地站到了褚卜棺椁的左侧,而后双双跪了下去。
褚哲看着一同跪下的秦歧玉,又隐晦地看了一眼,在人群中同士大夫、学子等人交谈的郑季姜,叹了口气。
须臾,郑王亲自前来吊唁,郑季姜从人群中抽离,赶忙扶着褚丽周站回了棺椁旁。
褚时英只掀开眼皮看了他们一眼,便没再理。
褚卜离世,几乎没怎么见过面的姑姑、褚卜兄姐的孩子,还有很多褚姓亲人,能来的都来了,整个院子都笼罩在重重的哭声之下。
按郑礼,褚卜属士大夫,应停灵三日,这期间祭拜不能停,秦歧玉哑声道:“这第一日,便让我来守灵吧。”
褚哲感概万千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身为秦国公子,他能做到这般已是不易,他道:“便别同我争抢了,这第一日,由我这个长子守灵,也让我同亲父说会儿话。”
“是啊,姐夫和阿姐刚从秦国回来,今晚还是好好睡一觉的好,还是别苛待自己的身体。”
说话的是褚丽周,她肚子高耸,已经显怀了,郑季姜陪在她身侧,自觉不能被秦歧玉比下去,便客套道:“今日,我陪亲父守灵便可,姐夫回去休息。”
他挑衅地看向秦歧玉,只能对上秦歧玉那空洞的黝黑眸子。
有人一腔真心,有人只是附和,褚哲种种气恼压在心中,便冷冷道:“那好,今日便由季姜和丽周陪我守灵。”
褚丽周怀有身孕自然不可能守灵一整夜,但郑季姜是务必要陪褚哲在这待着了,一时间面色极为好看。
褚时英拽了拽秦歧玉的袖子,压低声音道:“今日我们先回。”
两人腿都跪麻了,互相搀扶着往屋里走,后面褚丽周看着两人,原本娇俏的脸蛋上怨毒一闪而过。
回到房间,褚时英脱下丧服哑声道:“我们第三日去守灵。”
然后她呆愣愣躺在榻上,秦歧玉合衣躺在她身侧,半晌,秦歧玉伸手将她揽到怀中,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抚,似也在安抚自己一般。
三日很快过去,清晨薄雾尽散,白绫垂落,白幡立起,由褚家人带着褚卜的灵柩缓缓出了小院。
官道两侧,收割完的旷野农田里站满了肃然挺立的人,有郸阳城的士大夫、有默默垂泪的农家人、有学子士子们,他们护送着褚卜灵柩一路向西。
越往西走,黑压压前来送别褚卜的人就越多,且衣衫愈发褴褛,他们都是受过褚卜恩惠的庶民们。
悲怆的筝音响起,汇合着不绝如缕的哭声,回荡在上空。
在棺椁葬下的那一刻,褚时英倏然跪地,崩溃大哭起来,她欺骗祖父了,她在祖父弥留之际欺骗他了啊!
也不知祖父能不能原谅她?
她自责的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然周围哭泣的人太多了,除了秦歧玉没人注意到她。
他蹲下身将她抱在怀里,有灼热的泪滴顺着她脖颈衣领往下流,她揪着秦歧玉的衣领,小声悔恨说:“我骗曾大父了!怎么办我骗他了。”
当日一直忙着在厨房给褚卜熬果羹的秦歧玉并未听见褚时英说的话,她道:“我骗曾大父说父亲在吕国过得很多,娶妻生子,但其实父亲已经死了啊。”
秦歧玉黝黑的眸子在听闻褚鲜时,流露出厌恶,他记得,前世褚卜是因褚鲜消息悲恸而亡的,便哑声道:“你做得对,别让曾大父留有遗憾的走。”
褚时英顿时哭得更加撕心裂肺,秦歧玉将她揽在怀中,“至少我们将曾大父送走了。”
只有他们两人才懂,褚卜寿终正寝,对他们两人而言,有多么的重要。
人年纪大了,死亡是很正常的事,若不是褚时英骗了褚卜,她想来更能接受这一点。
褚卜下葬之后,前来吊唁的人散去,小院恢复了平静,由褚哲主持,来分配褚卜遗产。
褚卜的地产、铺产都留给了褚哲,所有的钱财全留给了女儿。
而所有的藏书都给了褚时英,他这一生最为愧对被他过继了的时英,时英不缺钱,是以,他给她留了书。
他居住的小院,则留给了秦歧玉,日后就是他在郑国的家,他再来郑国,便不再是无根漂浮之人,他将满身才学和一个家留给了秦歧玉。
褚时英眼泪簌簌而下,一转头,便见秦歧玉红着眼,落寞地垂泪,她拿出手帕压在自己眼睛上。
秦歧玉道:“我们去曾大父坟前走一走?”
褚时英眼泪止都止不住,“好。”
“嗯,”秦歧玉起身,“那你等我片刻,我去给曾大父做他爱吃的菜。”
按在眼上的手帕都被泪浸湿了,褚时英说:“你去吧,那我去给曾大父泡壶茶喝。”
两人双双行动,厨房里传出炙羊肉的香味,茶室里有缥缈茶香。
褚时英将剩得半罐子茶叶都带上了,两人大包小包地去褚卜坟前说话,其实好像也没什么好说的,想说的都在梦里说过了。
两人从日头初升,一直坐到日落归山。
看见斜阳余晖撒在褚卜坟上,像是给它盖了层薄被,终于决定要走了。
秦歧玉起身,将褚时英扶起,非常自然地弯腰将她衣裳上的灰尘扑掉。
这一刻,在祖父离世这段日子里,互相陪伴,只有他们两人才能懂的复杂心情,终于让褚时英打心底里原谅秦歧玉的欺骗了。
有那么一个人互相知道彼此重生,相当于分去了肩头一半重量,也挺好。
秦歧玉察觉到她注视着自己,仰头问道:“怎么了?”
褚时英沉下身,将下巴拄在秦歧玉头顶,她在将自己脆弱交托给秦歧玉,虽只有一个瞬间,她便又直起了身子,没事人一般说:“走吧,回家,曾大父那些书,我想拢一拢。”
“好,”他伸出手牵起她略凉的手,“你想怎么处理那些书?”
“分门别类地装好,做好记录,我不打算将其留在这,我们带回秦国,正好家中有个藏书楼。”
“善,那我来帮你,正好可以将其晒一晒。”
说干就干,两人带着三三,将褚卜所有的藏书全拿了出来,清扫灰烬,晾晒一番,然后仔细将竹简装进绸套中。
整理过程中,褚时英意外发现了一套用帛书书写的,祖父去世前所著之书。
那是汇集祖父一生精华撰写的《法》,但是她听闻郑王将手稿拿走了,怎么会还有一套出现在这里。
三三看着这几卷帛书,像是突然悟了一般道:“这帛书我见主公拿出来过,他都是在深夜撰写的,从未白天写过。”
所以这帛书,是祖父混在自己藏书中,偷偷留给他们的。
她用指腹揩去眼泪,将此书递给秦歧玉,“我想曾大父应该会希望你第一个看。”
秦歧玉接过书,人竟是先愣神木讷了一番,才仔细小心阅读,他本就是被祖父倾囊相授的学生,又要治理秦国,最需这部《法》了。
之后的一段日子,他们就重复着整理竹简、收拾屋子的行为,小院彻底恢复了寂静。
也不能这么说,毕竟院里有负责保护秦歧玉的亲卫,院外有郑王负责监视秦歧玉的侍卫,郑王显然不打算让秦歧玉走了,连装都懒得装了。
对此,秦歧玉的表现是,每日除了做饭,就是整理东西,而后睡觉,他在用睡觉这种方式,让自己的身体尽快恢复。
连续从秦国奔袭回郑,紧接着大悲,身体透支严重,需得将养。
远在秦国的老秦王终还是没舍得放弃秦歧玉,三十万秦军压境,要求交出太子嫡子公子歧玉。
郑秦两国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剑拔弩张起来,然这次是郑国不占理,你有什么理由,在秦国已经交出一位公子为质时,还扣下秦国太子嫡子不放。
晚间,褚时英用淘米水洗了发后,问道:“你可想出法子回秦了?”
她人在郑国,然褚商这一年多的时间,已经扎根秦国发展了,她有些忧心生意,更怕自己不在时,顺叔和健被权贵欺压,因而想回去了。
秦歧玉合上《法》,“我确实有些想法,不知夫人可否请丽周和其夫婿过来一叙。”
褚时英讶异看向他,想不出来,他想怎么和郑季姜合作,但依旧让三三去请人了。
怀有身孕的褚丽周整个人都圆润起来了,脸蛋粉嫩嫩的,滑得像是脱了壳的鸡蛋,披着披风同褚时英打招呼,“阿姐,别来无恙?”
褚时英冷漠点头,褚丽周仿佛没察觉到褚时英的不耐烦,继续道:“我给阿姐带了些食物,都是些滋补品,阿姐和姐夫可得注意着点身体,别忧伤太过。”
这么识大体的话,哪像是褚丽周嘴里说出来的,褚时英讶异看了褚丽周一眼,对上她的俏生生的笑脸,便吩咐三三将东西拿进厨房。
褚丽周拖着笨重的身子上前,褚时英瞥了一眼秦歧玉,知他要和郑季姜单独说话,便只能任由褚丽周挽上自己的胳膊。
她一个孕妇,褚时英也不好甩开,便只能带着她回屋内坐。
褚丽周杏眼一眨也不眨地盯着褚时英看,突兀的问:“阿姐,若是此番你和姐夫回到秦国,可还会再回来?”
褚时英也不知道褚丽周怎么回事,好似有了孩子人就变得稳重了,又或者被伯父罚了,懂事了?
但总比她之前那副样子强,就道:“应是不会回来了。”
这里也没有她牵挂的人了,回来干什么呢。
褚丽周唇角僵了僵,略有些假笑,“这样啊,也是,阿姐的家现在在秦国了。”
面上不在意,可袖中的带着指甲的手,却将手心都扣破了。
不回来了啊,不回来了,她阿姐不回来了。
而另一侧,褚卜的茶室内,秦歧玉熟练地为他和郑季姜倒茶水,满室茶香中,他问:“公子季姜可想当王?”
郑季姜碗中的茶水泼了一手。
第六十六章 前世便是你
“我不知公子歧玉是何意?”
郑季姜维持着自己温文尔雅的形象, 回避了这个问题,他朝四周扫视了一圈,方才拿出袖中手帕,擦拭着手上茶水。
秦歧玉敲窗, 那护着他的亲卫四散, 他卷起宽袖, 起身为郑季姜重新倒茶,说道:“这下没人,公子可以与玉坦诚。”
他不想浪费时间和郑季姜打哑谜, 外面的书简还得收, 因而道:“我想回国, 你想称王,不如我们合作?”
郑季姜依旧没说话,只是喝着茶, 半晌他问:
“你不怕我为王后, 将你扣下。”
秦歧玉便笑道:“秦军三十万大军在秦郑两国边境, 想来这段日子朝堂上有关我的争论不小, 郑王都尚且焦头烂额, 新朝事情繁琐,想来公子没有功夫理会我。”
眼见郑季姜动摇, 他道:“若公子为王,我承诺在我为王后五年内,不会出兵向郑。”
已经学会收敛自己脾性, 看上去温文尔雅的郑季姜对秦歧玉这野心满满的话, 摇了摇头, 眼中光芒闪烁。
秦歧玉问:“如今公子可有把握被郑王立为太子?”
郑季姜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他为何会没被立为太子, 秦歧玉心里没数?
褚时英被他娶了,他整个褚商做后盾,还被老秦王喜爱,为了他不惜出兵和郑国开战。
而他只娶了褚丽周,前段日子还闹出不少笑话,惹亲父生气。
如今褚卜已死,亲父对褚家的联姻便不再那么看重了,他虽得到了李嗣远的支持,但远远不够。
他主动执起茶壶恭敬地为秦歧玉倒茶,“公子如此问我,想来是有了好主意,我可否问问,我应如何才能获得亲父喜爱,让亲父立我为太子。”
“为何要获得他的喜爱,只要王位空虚,你自可为王。”
这一次,郑季姜没将茶水洒了,他将茶壶放好,直勾勾盯着秦歧玉,说:“可亲父不止我一个儿子。”
秦歧玉看着对郑王是死是活毫不关心的郑季姜,心里对他的评价稍微高了那么一点,“只要其他几位公子无大才……”
郑季姜便笑:“公子这话不实。”
只有有背景,有权利,有钱,才不才的哪有那么重要。
秦歧玉道:“我需要你亲笔写,让我离郑,并该有你私印的书令。”
四目对视,终是郑季姜败下阵来,他沉思片刻道:“好,但若我没为王,此书令,自然也无效。”
秦歧玉颔首,拿出自己早就备好的帛书。
郑季姜看着属于他们郑国,非王室自己不同用得帛书,终还是没说什么,提笔将书令写好,并盖上私印。
“你该说了。”
秦歧玉将帛书收起,塞进袖中,说道:“郑王每年都会组织秋猎,这是个非常好的机会。”
郑季姜皱眉打断,“这个方法太冒险了,亲父身边有数百士兵守卫。”
伸手示意郑季姜别急,秦歧玉接着道:“我们不必在郑王身上下手,我知一种香料,人无异常,马闻了却会惊到,你与李嗣远交好,可叫他收买饲马人,在出发前,给马厩中的马嗅香料。”
他说的甚至不是收买郑王身边人,给郑王衣服上熏香料,而是给所有人的马闻香料。
郑季姜几次握拳后,说道:“然后呢?就算亲父真的因惊马而丧命,我的其他兄弟呢?”
“公子可知我上次离秦是通过什么方法?”
郑季姜:“你的意思是?”
秦歧玉道:“我可帮你伪造一份传位书令,至于后续,我路都铺到这了,剩下的也该公子自己走了。”
若这样都当不了王,趁早放弃为王的好。
郑季姜甩袖拱手,“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
待郑季姜将所有细节与秦歧玉交涉完毕,便带着褚丽周离去了,两人貌合神离,在秦歧玉和褚时英面前,连装都不想装。
上车之前,褚丽周回头看了一眼扒着秦歧玉肩膀的褚时英,被郑季姜拽上了车。
褚时英神秘兮兮问道:“你都和郑季姜说什么了?”
秦歧玉看她少有的恢复了往日活力,便故意道:“届时你便知道了。”
“别届时,”褚时英跟着他往院里走,“你现在就告诉我,我也好早做准备,万一你方法不成功,我还可以帮你出谋划策。”
秦歧玉停下,褚时英撞在他后背上,惊叫了一下,便见他回头,低声说:“夫人,你很了解郑季姜吧,你觉得此人如何?”
褚时英挑了挑眉,总觉得他话里有话,嘟囔道:“问我做什么。”
说完,她瞧见他眼底的笑意,便知上当了,“赶紧说!”
“好,好。”秦歧玉拉着她回房,将计划细细说了。
褚时英越听神色越不对,前世郑王不就是在猎场身亡的,她压低声音问道:“那前世郑王之死,可跟你有关?”
秦歧玉非常平静地嗯了一声,又说:“所以这次把握会更大些。”
这下褚时英看秦歧玉的目光不对了,合着这人前世死前,还挑唆了郑国内政,害死了郑王,为后来秦国攻打郑国做了铺垫。
她冷笑两声,秦歧玉疑惑。
褚时英气道:“我前世被秦军一箭射中心口,你都不知道有多疼,你个!”
她停顿了一下,都不知道该说什么,秦歧玉也反应过来了,当即哄道:“是我之错,若没有我的安排,秦军不可能把郑国攻下。”
凤眸白了他一眼,叱道:“那你还不赶紧将院子里的书简都收好。”
既然都已经安排好了,行囊也得装好啊。
秋猎很快到来,秦歧玉在厨房中做鱼,滚烫的油悉数被他浇在鱼上,发出刺啦一声,与此同时,猎场中的马受惊了。
“王上!”
“公子!”
“来人,叫太医!”
一匹马受惊还好处理,数百头马受惊要怎么办,秋猎围场乱成一团,不少人受了重伤,其中最严重的则是郑王,他直接被摔倒的马压住了。
待众人射伤疯马将郑王救出时,他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了,再加上一个被郑季姜收买的太医,当晚便咽了气。
朝臣们要求彻查为何惊马,郑季姜属臣便提议国不可一日无君,众人就推举谁为王展开了探讨。
这时,郑王身边内侍捧着秦歧玉作假的传位书令而出,书令上写明郑王要传位给郑季姜。
二公子、四公子反应剧烈,拒不承认书令的真实性,其背后的母族纷纷施压,在这种情况下,郑季姜力要为王,郑国内乱。
而这个时候,秦歧玉和褚时英,已经带着三三、宇,和浩浩荡荡数百辆装着书简牛车,踏上了回秦的路。
夕阳如血,他们朝着秦国的方向,慢慢前进。
山野辽阔,三三大喊:“啊!啊!啊!”
褚时英回头看她,双腿一夹马肚子,“驾!”
秦歧玉紧跟其后,两匹黑马一前一后尽情奔跑,突地,褚时英身下之马受惊了,马仰起前身,眼见着要把褚时英摔下去,秦歧玉用力拽住她,将她拽到了自己这匹马上。
褚时英惊魂未定,回头只见那马口吐血沫,直接倒地身亡了。
这时宇带着三三,还有秦歧玉的护卫们全都追了上来,三三大叫:“伯英!”
秦歧玉将褚时英抱下马,上下左右来回看,双手捧着她的脸,“时英,看我,你有没有伤到哪?”
褚时英惨白着一张脸,半晌才回过神来,“我没事,这是怎么了?”
然后她看着秦歧玉指着那马低声问道:“你看惊马的样子,像不像……是不是郑季姜?”
秦歧玉刚给了郑季姜惊马的香料,转头在他们往秦国走的路上,褚时英便惊了马,怎么看都是郑季姜嫌疑最大。
他招手叫三三过来,“时英这匹马,最近可有人接近过?”
三三想都没有想,非常肯定道:“只有丽周夫人摸过它!我记得清清楚楚,因为她怪怪的,所以我盯了她许久,但她只是摸了马,连马料都没喂。”
那便对上了,马只嗅闻了褚丽周身上浅淡的香料味,因而拖延到如今才会发作
可是,怎么会,褚时英不敢置信,“褚丽周?”
她想要她的命?
负责保护秦歧玉的亲卫们悉数跪地,“公子,是我等保护不力。”
秦歧玉挥手让他们起来,和褚时英对视一眼,均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
郑国王宫,褚丽周被封为王后,她肚子的孩子一但是个男孩,将立即被封为太子。
她抚摸着肚子哼起歌儿来,愉快非常。
而秦歧玉和褚时英一行人,在检查完所有马,确定只有褚时英一人的马有问题后,方才继续前行。
有郑季姜的书令,他们畅通无阻地返回了秦国。
当他们带着百来辆装满书简的牛车入咸阳后,整个咸阳城都沸腾了。
为何士子在这个时代这般珍贵,有一半的原因便是书籍不流通,可他们却带着好多好多,多到大家眼睛都看不过来的书简回咸阳城了。
这些珍贵的,甚至还有孤本的书简,被悉数放进了藏书楼中。
咸阳城士子蠢蠢欲动,拜帖如雪花一般涌入府,他们就想看看书!
第六十七章 给你半日假
老秦王和安定君快了咸阳城士子一步, 他们不等秦歧玉带着褚时英进宫回禀,直接从王宫去了他们家。
从此点也能看出两人对秦歧玉的重视,隐有从上位者向亲人转变的意味。
乔装打扮的老秦王和安定君,十分娴熟地进了宅院, 秦歧玉和褚时英匆匆出来迎接, 老秦王看两人瘦了一圈的样子, 摆手让他们不用行礼。
他细细询问了褚卜的丧事,褚时英一一答了,他万分感慨, 叹褚卜离世, 又宽慰了褚时英几句, 人老了,谁都避免不了死亡,便是他亦如是。
安定君便道:“亲父万不可这样说, 您定能寿与天齐。”
老秦王笑他, “你倒是也魔障了一般, 老而不死是为贼, 何况你我二人谁会先死还不一定。”
安定君被内侍扶着, 连连拱手,看着秦歧玉欣慰道:“亲父说得没错, 是我目光短浅了,日后,这天下是属于玉的。”
秦歧玉连反驳都没反驳, 非常自然地牵住褚时英的手, 褚时英眸底水光流转, 那是听到有人谈论祖父,自然而然被勾起的泪水。
祖父去世, 他们两人同样悲痛,但也同样坦然,他们已经尽力了。
祖父在世时,秦歧玉侍奉左右,褚时英也一直陪伴,更甚至隐藏了褚鲜去世的消息,让祖父自然的迎来了命数。
老秦王背着手,虽气势依旧,但终究是背脊有些佝偻了,不像以前高大,他道:“你们从郑国带回来的书简呢?”
秦歧玉道:“都被时英放在藏书楼了。”
四人一起去往藏书楼,老秦王对宅院景色点头,待看见藏书楼前竟还有一池子被冻住的水,罕见夸赞了一番,说夏日景色定美不胜收。
藏书楼里被曲组织人打扫的干干净净,林立的书架上,布满了层层叠叠的书简,从一楼到二楼,放眼望去,全是书简。
他感叹了一句,“他还真是心疼你们。”
钱财都是身外之物,这才是褚卜最宝贵的财产,而他将之全留给褚时英和秦歧玉了。
秦歧玉握着褚时英的手用力,说道:“曾大父离世前著有一书,名为《法》。”
仰头望着四面八方书简的老秦王道:“这我知道,那书稿不是被郑王给拿走了。”
“曾大父,另给我们写了一套。”
老秦王猛然转头,大笑:“善!善!善!”
集褚卜法学大成的书,这才是最珍贵的东西!
他愉悦的叫秦歧玉上二楼一观,安定君身体太胖,不方便爬楼梯,褚时英便留在他身边陪着,叫人端来茶果。
一楼设有案几坐榻,是为了方便秦歧玉和褚时英过来看书用的,褚时英领着安定君到那坐下,安定君长舒一口气。
身为一个走一步喘三喘的胖子,当然是能坐着不站着,他和善的同褚时英说着家常,问她在郑国每日都做什么,又同她说无事可去太子府寻秦姬和良桦夫人聊天。
褚时英一一应了,而楼上的老秦王单独将秦歧玉叫上来,也别有深意,他站在窗前,望着楼下景色,肃然问道:“你是如何回来的?”
郑王去世的消息,碍于路途遥远,老秦王暂且还不知道,而知道此消息的秦歧玉又没来得及进宫回禀。
因而当老秦王听到,郑王在秋猎坠马,公子季姜登王位,其余公子不服郑国内乱时,亦是震惊不已。
他白眉下的利目朝秦歧玉看去,“你干的?”
秦歧玉拱手,非常谦虚的说:“孙儿只是给公子季姜提供了一个可以惊马的方法,又稍微推波助澜了一番。”
“哈哈哈哈!”老秦王放声大笑,“你个鸟!回趟郑国而已,竟是连郑国的王都被你换了。”
他双手撑在窗棱上拍打着,可见内心喜悦,“郑王年富力强是位雄主,可他儿子,不过是些孬蛋。”
“郑季姜若为郑王,那郑国将不足为惧。”他眸中闪过雄心壮志,又转瞬失落了下来,他已老,不过无妨,他老秦子弟比郑国强!
他转身,仔细衡量着秦歧玉,而后放声大笑,他老秦家人,就是比别国的公子的强!
智谋无双,连郑王都敢算计,娶褚家时英,不光得到金钱支持,亦有书简传承。
藏书万几,就能吸引众多士子前来,这都是秦歧玉日后为王的底气,一人之力终究浅薄,有众多名士出谋划策,国家方能长治久安。
在秦歧玉身上,他仿佛看到了他带领着强秦统一天下的画面!
楼上老秦王的大笑声传到楼下,安定君乐呵呵招呼褚时英吃点心,褚时英见安定君完全没有自己儿子比自己得老秦王欢喜的嫉妒,不由赞了一声安定君心胸。
褚时英微微仰头看向二楼,秦歧玉对着老秦王躬身拱手,让老秦王宽限些时日。
老秦王眸子一瞪,白眉都在飞舞,喝道:“你与时英成婚这么久了,到现在都没生下一儿半女,还宽限什么。”
“怎么,你们还想为褚卜守孝多久,便是王上薨也不过要求守孝三月,你们这都超过三月了,她还不愿意不成?”
秦歧玉沉默,他与时英确实都无这种心思,何况,孩子是否能来全靠缘分,岂是人力能够左右。
“人力怎么不能左右?”老秦王白须都气得抖了起来,“我看你就是没经验,你们几日行一次房?”
被老者,尤其是自己曾大父问如此私密之事,饶是秦歧玉也难以启齿。
老秦王教导:“便不说每日一次,至少每三日也得一次,你什么都不做,孩子能从天下掉下来?”
秦歧玉耳根通红,拱手让老秦王别说了,老秦王看重子嗣如何能不耳提面命,继续道:“你身子骨弱,又太忙,没心情曾大父理解。”
“曾大父……”秦歧玉实在不想听下去了,欲要阻止老秦王,老秦王岂是能被他制止的人,他道,“日后你只需到王宫当差半日,剩下半日便回府给我生孩子!”
这下子,秦歧玉将头低到了拱起的手后,老秦王呵斥道:“说子嗣大事,你羞个什么劲,又不是女的,玉,抬起头来!”
秦歧玉便将头抬了起来,老秦王道:“只要你诞下嫡子,我便封你为太孙,你去送了褚卜一趟,应知道,如我岁数之人,说没就没。”
“再看你亲父那鸟,胖成个球!只怕在不了王位几年,你当知道你太孙之位有多重要,想来你清楚,你亲父比之宠爱你,更偏疼公子媳,你还不努力?”
老秦王利诱:“只要你诞下嫡子,便能堂堂正正,不费吹灰之力当上秦王,这不比你费尽心思,与公子媳争抢容易得多。”
秦歧玉当然知道,老秦王后面所说之话,简直就是前世重现,他可不就是从公子媳手里抢到的王位。
然,他眼眸黝黑阴霾,他秦歧玉还不需要靠一个孩子来登王位,面上只是拱手:“孙儿谨记。”
老秦王这才满意了,带着安定君又在这吃了顿家常饭,这才离去,离去前特意叮嘱秦歧玉,日后只需去咸阳王宫半日,过了晌午就赶紧归家。
以秦歧玉的资质,已无需再考核政务,亦不用老秦王耳提面命的教导,他有自己的思想,甚至有时让老秦王拍案叫绝,若不是不合适,老秦王真恨不得直接将王位传给秦歧玉。
好好的孙儿,奈何就没个后!
待送走老秦王和安定君,褚时英挑着眉问秦歧玉,“说说吧,你和你曾大父在藏书楼二楼说什么了,他怎么好端端的让你休半日归家?”
诡异得很。
秦歧玉回避着她的目光,他已经将在书房的案几搬到了两人的主屋,这样方便互相批办政务,批办完就休息。
他翻着自己去郑国这段时日落下的秦国要事记录,垂着眼眸道:“曾大父给夫人留下的书实在惹人眼热,王上他,想让我好好利用这些书,收拢士子。”
假话话说出口,便通了起来,他抬眼看她,长睫轻扇,说道:“夫人,我有个不情之请。”
褚时英听他说书,便知道他打什么主意了,当下似笑非笑睨着他,“哦?说来听听看。”
秦歧玉道:“曾大父所著之《法》,以及种种藏书,我想给众士子借阅,他们来府,我下午休假便可与之交谈,收拢人才。”
“除此之外,我还想请夫人通过褚商传讯出去,就说,我这里有《法》亦有书,欢迎各地士子来秦。”
褚时英哼笑,“用我的书,我的人啊。”
秦歧玉起身,坐在褚时英身侧,为她轻揉着小腿,“夫人,便怜惜一下玉,玉无人可用,唯有夫人可以依靠。”
这话说的可真是闻者伤心,听者落泪,也确实,秦歧玉在秦无可靠帮手,端看他其余兄弟,哪个不是身后门客数百。
唯他一个都没有,褚时英凤眼一眯,差点被他拐进去了,他是没有士子相帮,可他有宇等游侠支持啊。
连日归秦,她身上无一不酸痛,便勾着他下巴,一边享受他按腿,一边道:“我家良人,打从回秦后,先后花了我数十万斤金,万担粮食,到现在为止,还只是个太子嫡子。
良人,你这连本都没让我回啊,还想用我的书吸引士子,那请问良人,你拿什么养被你吸引来,投入你门下,当你门客的士子呢?”
她那句“我家良人”让秦歧玉嘴角弯起,他低头,细密吻她手指,他说:“用夫人的钱。”
褚时英拉长调子婉转哦着,“用我的钱啊。”
秦歧玉说:“我封地上的金矿,全凭夫人处置,算是给夫人的补偿,可好?”
一听金矿,褚时英当即挑了眉,“你说真的?你要把那金矿给我?”
他连停顿都没有,仰头直视褚时英,“嗯,给夫人,只是夫人别嫌那金矿小,何况封地是王上给夫人的奖励,夫人如何处置都行。”
白得一金矿,褚时英怎能不开心,她丹凤眼都要飞扬起来了,低下头再次确认,“你确定给我?”
唯有利益得以永固,秦歧玉肯定道:“对,给夫人。”
褚时英收回手,秦歧玉遗憾望着她的素手,听她道:“既如此,那些书简你便拿去用罢,曾大父在郑时,就让学子们借阅去看,没道理他走了之后,我们便不借了。”
“曾大父虽走了,但我不希望人们遗忘他的名字,他的遗志,我们也理当继承才对。”
秦歧玉听着褚时英所言,眸中异彩纷呈,赞叹道:“夫人所言甚是,不愧是夫人。”
褚时英扬着已经瘦出尖的下巴,得意道:“毕竟都活了两辈子了,要没这点见识,我不如重新死回去。”
“夫人!”秦歧玉哭笑不得,但看着好不容易展露笑颜的褚时英,跟着脱鞋上榻,将褚时英拢在了怀中。
主动说起自己利用书简的规划,规划之详细,差点将褚时英说睡着了,她在心里暗笑,他这是听自己说回不了本,用这种方式在证明自己?
既然都已经决定要收拢人才了,那怎么能少得了前世出现的异才。
她眼中带着困倦的泪花,问道:“你可知道吕国有个人地种得特别好,被誉为农家?”
秦歧玉立即反应过来,“夫人说的是农家黄福?”
“正是,看来你也知道他,他特别擅长种庄稼,我看我们可以请他来秦。”
“夫人所言甚是。”
褚时英猛地打了秦歧玉胸膛一下,激动道:“还有,还有,陈国有个猛将,叫什么来着?他是军事天才,要不是有他守陈国,陈国早被灭了!”
秦歧玉瞬间洞悉,“是陈国陈傲大将,但他一心为陈,只怕无法说服,前世,他死战到底,被蒙鸽所杀。”
“是有点可惜。”褚时英可没说什么同情,或者让今生的秦歧玉放过之话,她对这种精忠报国之人十分敬佩,这是他的选择,她尊重。
而后她突然想到:“玉,可知吕国有一神秘大商?”
“自然知道,夫人可是知道他们主公是谁?”
当今四大商,除褚商外,另三商,两商在吕,一商在陈,在吕的大商,有一商最为神秘,无人知晓其后背主子到底是何人,大家皆猜测,是吕国王室之人。
褚时英便带着点气道:“我同那吕商打过些交道,有幸见过其少年主公,名吕雪,听闻也是从他亲父那继承来的吕商,当年,不知为何一直针对褚商,颇为恼人。”
姓国姓吕,秦歧玉了然点头,“想必跟王室沾亲带故,怎么说起他了。”
“封地玉矿开采出来了上好的玉石,你也知卖原石终归不赚钱,我想寻些能工巧匠做配饰,这吕雪手里,能人辈出,若有机会我想与之合作一二。”
秦歧玉评价:“倒是可行。”
而后他道:“郑国有个名叫魏莱的人,此人因奇丑无比而不被重用,我亦想趁现在郑国内乱,将之请到秦国。”
褚时英笑道:“善,郑季姜若是知道此人被你撬走,只怕要气死。”
两人絮絮叨叨说到半夜,将他们知道的,前世有才之人盘了一遍。
之前他与她均要藏着自己重生的事情,谁也不敢做多余的事,如今事情已经说开,自然可以毫无顾忌的利用重生获取好处。
次日,必不可免的,秦歧玉起来晚了,要不是曲见快要到了进宫点,发现自家公子还没起,过来叫人,秦歧玉入宫定不及时。
他罕见在处理政务时打起瞌睡,过来向老秦王禀告事情的安定君,本想叫醒他,却被老秦王制止了。
老秦王很是满意道:“且让他睡,定是昨晚累着了。”
安定君:“啊?”
第六十八章 她一直无子
褚卜之藏书, 其孙女褚时英,有感于其在世时的无私精神,决定继承其遗志,将藏书向广大士子开放的消息, 一经发布, 引爆咸阳城。
来府上一求观书的人, 险些踏平了门槛。
秦歧玉下午回家时,便瞧见藏书楼里人头攒动,每个人小心翼翼捧着竹简阅读, 有那精明的, 还管曲借了案几, 抄写起来。
他一露面,藏书楼里的人纷纷同他打招呼,还有不少人是其他公子的门客, 也受不住可以看褚卜藏书的诱惑, 递了拜帖, 他们自己都没想到秦歧玉能放他们进来。
秦歧玉和褚时英的好名声, 就这么被养出来了。
因藏书楼里人太多, 褚时英叫曲带领着内侍在楼内监督,一片竹简都不许他们弄坏, 更不许他们带走。
都是要脸面的士子,他们能看书都感激不尽了,哪敢弄坏。
褚时英又让秦歧玉将老秦王送给他的十名亲卫叫来保卫府邸, 并交代曲, 等开春, 就将藏书楼外修建一层矮墙,不准大家过去。
而她也别出心裁的在自家宅子附近街道, 开了一家专门卖笔墨的店铺,来藏书楼抄书的士子,就近会在那里购买笔墨。
待藏书楼前的池塘冰解,周围的矮墙修葺起来,经褚商沿途宣传,各国士子均知道褚卜的藏书在褚时英和秦歧玉手中,而这两人,准许众人阅读一事。
士子们想观书一览,尤其是褚卜离世前的著作,却碍于之前的思维定性,认为秦国是蛮夷而犹豫不决。
在他们还观望的时候,吕国的吕秀、陈国的高子圭已经结伴出行,来到了咸阳城。
他们的拜帖一送上府,就被褚时英给接下,命曲将人给带了进来。
她一身黑色直裾,不施粉黛,头上插着银簪,额头有银片垂落,看着落落大方,丝毫看不出郑国之前传闻中的娇蛮。
两人齐齐拱手,“见过夫人,还请夫人节哀。”
褚时英摇头,示意已经过去了,两人便又赞她高义,肯将藏书给大家看之。
“你们也太客气了,”褚时英亲自引两人去藏书楼,同他们道,“良人现下在王宫,稍后便会回来了,你们等他一下。”
在藏书楼看书的士子,一抬头便见褚时英亲自领着两个面生士子进来,大家几乎都是各公子府上的门客,互相都知道谁是谁。
见之打起眉眼官司,竟无一人知晓两人身份。
而后在曲端着点心、温水来的时候,问了出来,曲骄傲道:“这是公子好友,来自吕、陈两国的名士,吕秀和高子圭。”
众人惊诧,“竟是吕国和陈国的人。”
“我听闻过他们二人,均非常有名。”
“天啊,他们竟然来秦了。”
面面相觑的众人,纷纷对自家公子被立为储君不抱希望了。
秦歧玉归来时,吕秀和高子圭正捧着竹简如痴如醉地读着,他重重一咳嗽,两人抬头,喜道:“玉弟!”
“你们怎么不告诉我要来秦,一声不响就过来了。”
对于秦歧玉的带着亲密的埋怨,两人十分受用,吕秀扇着羽扇道:“我二人也是临时起意,想着与其跟你说,不如给个惊喜。”
“这确确实实是惊喜了。”秦歧玉同两人去了后院,亲自下厨,与两人共醉,而后在他们提出想看看褚卜的《法》时,将自己誊抄后的布帛递了出去。
秦歧玉道:“还望见谅,曾大父的手稿,我与夫人都十分珍视,平常也不怎么拿出翻阅,不好借给你们看,只能委屈你们看看我抄得了。”
高子圭拍着秦歧玉肩膀说:“咱们谁跟谁,能一看,我们就很高兴了!”
当晚,秦歧玉便将他二人安排在了厢房睡。
次日,天刚刚放亮,吕秀和高子圭就出门去了,他们沿街而走,打量着这座陌生的咸阳城,顺便听一嘴城中百姓对秦歧玉与褚时英的夸赞。
在打听清楚,秦歧玉回秦国后和褚时英做的种种事情时,两人对视一眼,下了决定。
在某一日,高子圭问秦歧玉,“玉弟,你怎么不让我们去你那个宅子住?”
老秦王赏赐给秦歧玉的宅院,在秦歧玉将各公子送来的美人又悉数还回去后,便当做了养门客之所在。
现如今那里已有数十名门客,有秦歧玉和褚时英在前世都听说过的人物,亦有他认为有某方面才能的人。
高子圭这么问,代表着他们想成为秦歧玉的门客,秦歧玉愣了片刻,吕秀羽扇遮脸,“怎么,不邀请我们一下?还是不欢迎我们?”
“怎么会,”秦歧玉上前,给了高子圭和吕秀一人一个拥抱,他道,“我本还想该怎么开口同你们说此事,你们知道的,我现在也只是太子嫡子。”
高子圭害了一声,“你虽只是太子嫡子,但观你那众多的兄弟,哪个比得了你,若是不选你扶持,我都得觉得你们秦国王上眼睛瞎了。”
吕秀一拍羽扇道:“正是,我与子圭兄,易想选良木而居之,纵观四国,就你还不错。”
高子圭白他,“那是还不错么,那是相当不错啊。”
然后高子圭贴心的劝慰,“我知你不愿意委屈我们两人,但在你微末之间的扶持之情,可要比你已经坐在那个位置上,我们再来投奔要可靠得多。”
秦歧玉拱手,肃容道:“我必不让两位兄长失望。”
高子圭与吕秀齐喝:“大善!”
天气霾
三人对视,哈哈大笑起来,惊飞院内鸟雀。
吕国名士吕秀与陈国名士高子圭不仅没有从秦国走,反而还留在了秦国当起了秦歧玉门客的消息,被褚时英故意透漏了出去。
各国士子有不少人说他们两人是明珠暗投,但更多的是蠢蠢欲动。
秦国这些年规矩一偶,人才流失严重,对于想出人头地、大展拳脚之人,秦国是非常好得平台,尤其是老秦王年迈,年轻的秦歧玉等着当秦王的情况下。
那些参加过秦歧玉大婚的士子,最先动了身,秦国现在什么样,他们得亲眼看一看。
有吕秀和高子圭在前,褚时英挖掘人才的工作也变得顺畅了起来,她与秦歧玉整理了一份前世有才之人的名单,按着名单一个个去寻人。
本就贫困潦倒,才华不被重视的人,根本没想秦国如何,只听说能尽情施展抱负,就到了秦国,住进了秦歧玉的宅院,成为了门客。
有那不被本国国君重视的,如郑国魏莱,秦歧玉亲自去信三封,褚时英金银珠宝送之,都没有打动他。
但听闻吕秀和高子圭投靠,终于开始正视起此事,琢磨起秦歧玉此人,又分析了他大量事迹,终向郑季姜请辞,准备来秦投靠。
郑季姜忙着应付他的几个兄弟,焦头烂额,一个不被重视的小官请辞,当即就应了。
还有吕国农家黄福,秦歧玉承诺给他万顷良田种植,还会推广他的技术,他人便动摇了,说将跟着吕国商队来秦。
吕商要来秦?
这对秦国来说简直是大好事,三国封锁秦国商业已久,褚商入秦解了秦国火烧眉毛之困,但要想盘活秦国经济,单靠褚商可不行。
褚时英是非常欢迎吕商的,褚商已经占尽了地利人时,是时候在秦国和别国商队交换物资,而不是千里迢迢跑到他们国家去。
是以,趁机将吕商留在秦国重中之重。
吕商抵达咸阳这日,褚时英与秦歧玉,均着黑色秦服,亲自迎接。
约莫三十辆马车,映入二人眼中,褚时英凤眸一眯,心里有了数,低声同秦歧玉道:“到的应是吕雪那一支商队。”
只有吕雪才舍得用马匹来运送货物,秦歧玉颔首,示意自己知道了。
通体白色的巨大马车当先,被四匹浑身无一根杂毛的白马拉来,马车上白纱翻飞,用贝壳珍珠串成的珠串在马车四角晃动,发出悦耳的属于海的声音。
在这辆马车之后,是用牛皮毡子包裹,装着满满货物的长排马车。
车夫在瞧见他们这一行人时停了下来,自有曲上前告知秦歧玉与褚时英身份。
一只白得几乎透明的手将车帘掀起,上好的白玉扳指戴在大拇指上,被人一眼看见,紧接着他们便忘记了这只扳指,只剩下对露出面容之人的惊艳。
如山巅之雪般清澈的精致面容,五官无一不恰当,琥珀色的琉璃眼珠淡漠扫来,让人呼吸为之一停。
他着一身白色吕袍,腰间一条银色绸带,绶带垂落随风而舞,一头墨发半披,银扣发环别起他发。
宽袖荡起,他透彻的声音传来,“雪见过公子歧玉与时英夫人。”
秦歧玉默默握住了褚时英的手,“不必多礼,吕商能来秦,乃我秦之幸事。”
吕雪没有嗤笑,但所有人就是觉得他在嘲讽,他很是清冷道:“我此番入秦不代表吕商,吕商没有在秦经商的打算。”
风声呼啸,这话刺耳极了,秦歧玉已经很少遇到不给他面子的人了。
褚时英捏了一下秦歧玉的手,说道:“良人,快去欢迎一下农家黄福,雪便先由我来招待。”
秦歧玉身份是秦国公子,能亲自前来接吕雪,已经是很给吕雪面子了,本就是希望吕商能留在咸阳,有所图后,再陪同吕雪游玩,便有失身份了。
他看了一眼吕雪,方对褚时英点头朝车队后走去。
吕雪道:“公子歧玉倒是对那些庶民极好。”
不光农家黄福,秦歧玉最近收拢的不少人才都是庶民,大家瞧不起庶民,这才给了秦歧玉机会。
褚时英摆出客气的假笑,毕竟她还想与吕雪合作,不好将人得罪了,便道:“不知雪不为经商来秦,那是为何来秦,那些马车上的货物又是什么?”
吕雪没看秦歧玉,琉璃眼珠打量着褚时英说道:“一半马车装得盐,另一半装得都是我平日所用之物,我不习惯用脏东西。”
脏、脏东西?
褚时英被噎到了,吕雪说话,当真是有一种不顾他人死活的清冷傲人。
天气霾
前世也只是有所耳闻,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吕雪又道:“既然今日在此遇见夫人,我这盐,便跟夫人换一下好了。”
褚时英道:“这是极好的,省得我们商队跑到吕国去换盐,不知雪想要什么?”
他无所谓道:“什么都好,只要我感兴趣。”
棘手,这人真是好棘手,褚时英做出一个请的姿态,邀吕雪向城内走去,“那不如便去我们在咸阳城最大的商铺看一看,兴许雪能挑到自己喜欢的东西。”
吕雪一动,他身后马车队纷纷跟上,褚时英又说:“听闻吕商要来,我家良人早早便在咸阳城备下了宅院,雪可以将商队安置在那。”
正扫视着咸阳城的吕雪闻言直接拒绝,“不必,我家在咸阳城本就置办过宅院,早些年撤出咸阳时,也没有发卖,一直让人看着。”
褚时英默默吸了口气,“如此甚好。”
她领着吕雪去逛了商铺,吕雪兴致缺缺,只是多看了两眼一楼那万鹿奔腾的壁画,褚时英抬手示意健不必过来,说道:“我褚商的鹿标,还是我父亲定下的。”
吕雪眸子一动,慢慢转头看向褚时英,“夫人的,父亲?”
褚时英骄傲道:“是,我父亲褚鲜,褚商便是他一手建立起来的,他行义商,我辈受他教导义不容辞传承。”
琉璃眼珠定定看了半晌褚时英,方才转了回去,褚时英有心想和吕雪合作,便主动拉近彼此关系,说道:“雪唤我伯英便是,一直夫人夫人的叫,也太生疏了。”
“伯——英!”伯字被吕雪咬得极重,他薄唇紧抿,浑身更显两分冷峻,拒人于千里之外,“还是唤夫人吧。”
褚时英当真是被他搞得不知道该怎么做了,几次三番被冷脸,便是她也不想把热脸贴上去了。
便问道:“不知雪不为做生意前来,那来咸阳有何贵干。”
吕雪便道:“欲要一读褚老之作。”
褚时英:“……”
你想来看褚老生前著作,那你知不知道褚老是我曾大父,你还这个态度对我?简直不可理喻。
许是看出褚时英所想,吕雪道:“用那些盐换,可行?”
十好几辆马车的盐,行,怎么不行,褚时英觉得自己还能再坚持一下,“那雪便跟我回家吧,我将曾大父的书拿给你。”
吕雪颔首,却不愿再跟着褚时英走路看咸阳城了,直接上了他的马车,见状,褚时英也将马车招来了。
马车一前一后沉默行驶,到了家,褚时英便带着吕雪先去了藏书楼,让他在那稍作等待,若想看褚卜的其他藏书,尽可一观。
吕雪到了藏书楼,不与任何一人交谈,自顾自行走在书简之间,没有伸手拿任何一卷看。
之后几日,吕雪便经常出入藏书楼,在藏书楼内读褚卜著的《法》,他便不能如吕秀和高子圭一般,将《法》带走阅读了。
他一身气派,矜贵淡漠,无人将他往商人那去想,而后经由公子媳门客告知,众人终于发现他竟是一商人。
公子媳的门客挑唆道:“他一商人,凭甚和我们在一起读褚老的书?”
“吕国的走狗!”
“赶他走!”
有士子劝道:“这些书都是褚老留给夫人的,夫人便是商贾,我们又怎能因此将吕雪赶走。”
“夫人是义商,与吕商自然不同。”
那门客又道:“何况夫人是女子,她如今都没给公子诞下一儿半女,我看这褚老万千藏书,都不应该由她继承,她都快让我秦国绝后了!”
第六十九章 上关门轰狗
“我曾大父的书, 不由我来继承安排,由谁来继承,你吗?”
闻讯赶来的褚时英出现在藏书楼前,她一袭黑金交织的直裾, 里直裾为金黄色的绸缎, 露在外的领口、袖口处是一条仿织金妆花条带。
外罩黑色为底直裾袍, 裙摆处大片的牡丹花攀附其上,云鸟环绕飞行。
金黄色硬挺腰带勒出纤腰,玉质禁步悬挂其上, 垂在膝盖下, 压住她走动时翻飞的裙角, 尊贵非常。
她携曲、三三等一众内侍款款而来,丹凤眼随头顶玉簪而飞,一眼扫来, 气势压人。
她喝道:“回话, 我曾大父的书简, 应交给你们分配吗?当真是脸大如盆!”
一群也不看书, 全部都聚集在藏书楼前的士子们, 一时间被她所慑,喏喏不敢严, 而后纷纷拱手,唤道:“见过夫人。”
褚时英冷笑,犀利的眸子看过去, 众士子纷纷抬袖掩面。
但见他们以吕雪为中心分成两派站立。
南泊东吴万里船
一派以公子媳等公子的门客为首, 力争要赶走吕雪, 一派是普通明事理的士子,正在据理力争。
而作为引发混战的吕雪, 则面向池塘而坐,旁若无人地阅读着手里的帛书,银色绸缎发带混着黑发垂落前胸。
池中荷花竞相为他开放,只求他垂怜一眼。
然他琉璃眼珠冷漠地只顾盯着手中帛书,外界一切纷扰与他无关,便是褚时英来了都没抬头。
褚时英只瞥了他一眼就收回了目光,他不过是个引子,公子媳的门客是冲着她和秦歧玉来的。
果然,公子媳的门客又开始出言挑唆了,他道:“夫人,我们无意冒犯您,只是褚老的书简,区区一个吕商,如何配看?”
其余公子的门客立刻附和而上:“对,我们不与商人为舞,没得降低了我们的身份。”
“赶走吕雪!”
“对,把他赶走。”
那门客拱手道:“夫人,您也看见了,大家对吕雪抵触,可见您让吕雪看书此举是错的,夫人既为女子,就应在家中为公子歧玉分忧,先生下嫡子为好,这些书简理应交给懂它们的人呵护。”
褚时英嗤笑,“他不配看,谁配看,尔等这群不为国事忧心,只操心个人利益得失,盯着我肚皮的小人看吗?”
门客们倏地变了脸色,“夫人,你怎可骂人!”
“骂的就是你们这群鸟,”褚时英扬声道:“三三!”
三三应声:“哎,伯英,我在呢。”
褚时英看着这些门客,扬声道:“把他们给我——丢出去!”
“喏!”
三三带着内侍将门客们团团围住,门客们大惊,“夫人,你怎能如此做?”
有门客躲着内侍抓人的手,止不住道:“有辱斯文、简直有辱斯文!”
公子媳的门客喊道:“夫人还是应该在家中负责怀孕生子为好,处理褚老书简之事太大,夫人怎么能做得了主,嗷!”
三三铁掌呼到那门客脸上,直将他打得鼻血横流,而后大吼一声,竟是抓着那人的腰带将他给举了起来。
如同被翻了壳无法动弹的乌龟一样的门客,爆发出连连尖叫。
门客们只一抬眼,就被吓得目眦尽裂,内侍们过来抓他们,哪里还敢推搡躲避,纷纷被内侍们轰出了门!
公子媳的门客最惨,他直接被三三给扔在了大道上,三三啐了他一口,干脆利落骂道:“烂心肠的鸟,别人家的东西,你倒是跟个上蹿下跳的老鼠一般惦记,我呸!”
“你,你,你,啊!”
门客刚爬起来,又被从门内丢出来的门客们挤压,踩手踩脚,发出连连惨叫。
褚时英站在台阶上,同曲道:“记住他们的脸,日后不准他们再来藏书楼看书!”
曲大声回复:“喏!”
门客们反应激烈,“凭什么?”
“凭什么?”褚时英凤眸睨去,说道,“凭那些书简都是我的!”
她皮笑肉不笑道:“凭那些书简是我曾大父留给我的东西,这个世界上,唯有我一人有权利决定它们的归属!”
“无论我是将它们借阅给商人看,还是我将它们一把火烧了,亦或是我将之封存进藏书楼内不给你们看,都只有我褚时英一人可以做主!”
公子媳的门客脸色大变,还不服输道:“公子歧玉不会同意的!”
“我管他同不同意!”褚时英冷冷道,“他公子歧玉都无权对我的东西指手画脚,何况是你!”
而后她又道:“今日你们在我这闹事,我褚时英记住你们了,日后你们及你们亲属,任何一人不准到我褚家商铺里购买一针一线一粒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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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公平!那些书简是褚老的,他老人家准我们借阅……”
门客话还没说完,便被褚时英打断,“是我准你们借阅,搞清楚这件事!”
长袖一甩,褚时英环顾这些人,说道:“把他们再轰远点,别脏了家门口。”
三三撸起袖子上前,门客们齐刷刷连连后退,空出一大片空地来,吕雪正好掀起袍角踏出大门走到褚时英跟前。
所有人的目光汇聚在他身上,他手腕一翻,亮出帛书道:“这《法》我已看完,可否请你找人抄写一份给我。”
“《法》?”公子媳的门客眼睛瞪得极大,吼道,“你竟将褚老生前最后一部著作《法》给一商人看!”
褚时英冷笑,“我不光会给他看,我还会亲自抄写一套,赠送予他,怎样?”
公子媳的门客快要气死了,“你你你!”
“你什么?”褚时英眉毛挑起,“我是褚卜孙女、褚商主公、公子歧玉夫人,你,管,谁,喊,‘你’,呢?”
堵完门客的嘴,褚时英回头,同吕雪道:“《法》只怕我要抄写一阵子才能给你,这段时间你可以去看看藏书楼内的书简。”
褚时英不是故意气门客才说给吕雪抄写的,她本就将抄写本借给了吕雪,他完全可以自己抄写,但他一看就像个养尊处优,不会自己动手,是以给他一份抄写本不算什么。
只是秦歧玉这个抄写本,从郑国来的魏莱,正等着看,所以她得拿出曾大父那份亲手写的手稿了,那份手稿,她不愿外人经手。
吕雪听到她说亲自抄写,浅淡的琉璃眼珠动了一下,方才说:“等你抄完派人送便是,藏书楼内的书简我都看过。”
一声嘲笑响起,公子媳的门客说:“你一商人,说褚老万千藏书你全看过?不愧是商人,满嘴的假话。”
吕雪理都没理他,将那门客气个倒仰,被褚时英气也就罢了,他又算什么。
刚要呛声,便听一个犹豫的声音响起:“公子雪?”
众人闻言看去,只见匆匆坐着牛车赶来的吕秀不敢置信的看着吕雪,又唤了一句,“可是公子雪?”
吕雪转身,冷淡地嗯了一声。
高子圭问出了众人的心声,“这人谁啊?”
吕秀低声道:“是我们吕国长公主之子。”
话虽小,但足以让大家听到,褚时英勾了勾唇角,果然,她和秦歧玉猜得没错,吕雪是吕国王室子弟。
若他是长公主之子,便一切都说得通了,而身份贵胄的吕雪,会看过褚卜众多藏书,也不足为奇。
门客们脸色变幻莫测,他们今日发难,用得就是吕雪是商人此点,可若这人吕国王室之子,他们之前说的话,可就全都站不住脚了。
一声轻笑响起,褚时英用手碰了下玉簪,说道:“今日这场闹剧便到此为止吧,诸位,回藏书楼看书吧。”
跟着门客出来的士子们羞愧地连连拱手,“喏,夫人。”
眼见一群人要进门了,门客们上前,被三三喝退。
公子媳的门客喊道:“褚时英,你现在神气什么,你迟迟无子,王上对你早就不满,你迟早会被公子歧玉一脚踢开。”
三三冲上去,“我先把你一脚踢开,你个鸟懂什么,我家伯英和玉那可是少时情谊!”
“少时情谊,无子也一样会分崩离析!”
褚时英回首,居高临下看了他一眼,说道:“好了三三,别管他们了,一群跳梁小丑罢了。”
“砰!”
漆黑大门被关上,将那些门客全都隔绝在外,至此,他们再无进入藏书楼看书的资格。
院内,褚时英安抚了一番士子,承诺藏书楼还是会对他们开放,并肯定了他们出言维护的正确做法。
他们不光维护了吕雪,其实也维护了褚时英。
吕雪整个人都淡淡的,见褚时英道谢也没有反应,吕秀摇着羽扇尴尬的要死,也不好当着大家的面提醒吕雪,他也该道个谢。
褚时英算是了解了吕雪的脾气秉性,这就不是个懂人情世故的,因而为防止大家都不舒服,当下将吕雪给送了出去。
而吕雪走后不久,就派奴仆给众士子送来了袋袋精美的荷包,每个荷包里面都装满了雪白的细盐,褚时英这才松了口气。
下午秦歧玉回来,不等曲跟他讲发生的事,吕秀和高子圭先将事情一一讲了。
高子圭道:“夫人当真勇猛。”
他二人就是怕公子媳门客专挑秦歧玉不在家的时候,为难褚时英,特意赶来相帮,哪成想见证了褚时英直接将人赶走的画面。
秦歧玉在宫中并非没有听到风声,只是他觉得此事对褚时英而言,解决起来太过简单,因而并未着急回来,便附和道:“我夫人确实优秀。”
吕秀的羽扇不扇了,高子圭的笑容没有了,两人被恶心地齐齐翻白眼。
高子圭揽着吕秀肩膀,“走走走,这地方待不住了。”
吕秀嫌弃的用扇子将高子圭戳开,“别动手动脚,离我远点。”
笑闹间,褚时英拿着梨子出来,眼睛一亮,“你回来了,快来快来,吕雪是吕国长公主之子,你可知晓了?”
秦歧玉不知,吕秀便细细给他们讲起来。
吕秀他也姓吕,他其实是吕国宗室子弟,只是因为属于旁支,不受看重,但他总比外人知道的密辛多些。
他道:“长公主在我国权利滔天,她乃我们王上最小的妹妹,几乎是被王上当女儿养大的,可谓智谋无双,且颇有手段,说一不二,她受尽宠爱,私事上便有些放纵,后院男宠颇多。”
“公子雪便是她与一位从未露过面的男宠之子,长公主对其教导甚是严苛,便是我都听说过她曾因公子雪背错过一句诗词,而罚他跪在雪地里一天。”
褚时英蹙起眉,好似有些懂了公子雪的性格是怎么形成的了。
吕秀继续说:“近两年,也不知道长公主抽了什么风,将吕商交给了公子雪,让公子雪负责。”
“玉、夫人,若是可以,尽量与公子雪交好。”
“虽长公主对公子雪太过严厉,但她对其他子嗣都不如对他上心,而长公主,”他压低声音道,“那可是能决定下任国君的人。”
秦歧玉与褚时英对视一眼,均想起了前世吕国政变,若没有那场政变,秦国想要啃下吕国,可没那么容易。
将吕秀和高子圭送走,褚时英坐在梳妆案几前,抽着头发上的玉簪,秦歧玉站在她身后,握着她的手,和她一起将玉簪抽下。
玉簪一抽,满头秀发倾斜而下,秦歧玉执起梳子为她梳头。
褚时英透过铜镜看着秦歧玉俊颜,眯起眼睛问道:“良人,你有没有什么事同我说?”
秦歧玉险些扯到她头发,掀开眼帘望向铜镜中的她,低笑一声道:“夫人不是都猜到了。”
哼了一声,褚时英道:“你曾大父催我们两个生嫡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定还有其他原因,让你选择不跟我说他催促之事,是什么?”
她伸出一根手指晃着,“曾大父离世,你与我一同伤心,我们对房事并不热衷,你也体恤我,不想我因此事烦心,这点肯定是有的。”
“再者?”她拧过身子面对他,仰着脖子问,“你曾大父对你,不是威逼,就是利诱了,我都猜到这了,你便不要瞒我了。”
秦歧玉低头俯视她,半晌后说:“曾大父利诱了,他言只要你诞下嫡子,便封我为太孙。”
褚时英眼眸倏地睁大,“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说!?他都要立你为储君了,怪不得他每日给你半天假呢,那半天假,不会就是让我们……嗯?”
“对,”秦歧玉起身,耳朵尖悄然红了,逃避着她的目光,“他想让我们尽快生下嫡子。”
那还等什么,褚时英腰带一抽,“过来,生!”
秦歧玉默然片刻,而后道:“时英,我们自回到秦国后,便一直在尝试,但至今没有动静,可能我们子嗣缘分还不到。”
褚时英丹凤眼闪烁,划过一抹沉思,手上动作却是勾住了他的腰带,“那也得先试试才行。”
黑色秦服交叠在一起,褚时英单手扶住了铜镜才没让它因案几晃动而掉下去,另一只手艰难地撑在案几上,眸中却是沉静如水。
便是孟浪连连,两人一直努力,可褚时英还是没能怀上孩子,而且越着急越怀不上。
储君之位触之可及,可偏偏因无子而拿不到,褚时英舔舔唇,有了其他的主意。
而她无子,不光她急,老秦王更急,眼瞅着小半年过去了,褚时英肚子不争气啊,老秦王还能活多久,他还能在死前看见秦歧玉嫡子出生吗?
所以,便当一回恶人也无妨。
他给褚时英送去了美人四名,名曰梅、兰、竹、菊,且下令让她收下四名美人,不准送出去。
树荫阴凉,褚时英站在果树下,打量着四位美人。
四位美人美得各有千秋,但都有同一个特点,屁股特别大,据说这种人好生养。
她招手,三三便屁颠屁颠地给她搬来个软塌,她坐在软塌边上,问道:“都说说,自己会什么吧。”
梅上前一步,声音如黄鹂般清脆,“奴婢会唱曲。”
兰身量高挑,上前道:“奴婢擅舞。”
竹道:“奴婢会吟诗作画。”
褚时英点头,“都很不错,你呢,菊。”
菊红了脸,小声说了一句,褚时英距离太远,听不清,便道:“大声些。”
菊闭上眼,视死如归道:“奴婢,床上功夫好!”
褚时英低头,而后嘴角忍不住上扬笑出声来,三三看了她一眼,嘟囔道:“伯英,你怎么还笑得出来。”
“你不懂,”褚时英笑得泪花都要出来了,她拿指腹揩去,问道,“你们若是有幸怀孕,生的孩子可愿抱给我养?”
四人齐声道:“但凭夫人吩咐。”
听闻老秦王给自家塞了美人匆匆回家的秦歧玉,正巧撞见这一幕,眸子瞬间阴沉下来。
第七十章 是不是后悔
清风拂树梢, 褚时英似有所感回头,对上秦歧玉黝黑的眸子,莫名心虚起来,立即起身, “你回来了?”
四位美人羞答答看了一眼矜贵无双的秦歧玉行礼, “见过公子。”
秦歧玉并未理她们, 这让她们的期待落了空,他一双眸子直直看向褚时英,倏而冰冷道:“都退下去!”
褚时英挑眉, 挥手道:“先下去吧。”
又吩咐曲说:“将她们安排在厢房。”
她上前, 纤细的手指帮秦歧玉整理着本来就平整的衣领, “这是怎么了?曾大父送美人惹你不快了?我知你不想让她们住在这,但是那个宅子不是被你给门客住了,送她们过去不好。”
话音刚落, 手腕被秦歧玉擒住, 他拉着她径直回了屋, 房门被砰地关上, 他将她直接抵到门上。
用那双带着愤怒的眸子看她, 问道:“你要将她们留下?还想让她们怀上我的孩子?”
褚时英挣扎着,这个样子的秦歧玉让她有一种自己错了的感觉, 但她有什么错呢,美人是老秦王给的,便道:“你曾大父赏下的美人, 你不受用, 你曾大父那边要怎么办?”
“别管曾大父, ”秦歧玉抵着她,压低声音, 一副风雨欲来的架势,“只问你,你想不想让她们住进来?”
“别闹了!”
褚时英蹙眉,“你我一直无子,你曾大父就等着嫡子出世,立你为太孙,这么好的被立为储君的机会,我们当然得抓住。
既然我暂时怀不上,那用曾大父赐下的美人又如何?待她们生下孩子,我抱过来亲自教养,跟嫡子一样!”
“褚时英!”秦歧玉抓着她的肩膀,“你真得是……”
有没有心?
他咬着牙,眸里跳动着怒火,“那你们有问过我的意见吗?拿我当什么?配种的动物吗?”
褚时英听他这样说,脸上也沉了下来,“秦歧玉!这全然都是为了你能顺利当上储君,别这样说自己。”
“那我要怎样说?”他上前,整个人挤上褚时英,将她牢牢定死在门上,“你是不是还计算着,让我单日去谁那,双日去谁那,到处撒种?”
他倾身,脸凑近褚时英,呼吸吹打在她脸上,“嗯?”
褚时英推他推不动,“你怎么了,发什么疯,美人是你曾大父赐下的,我也只是听话,采取了对我们而言最有利的方式。”
“这不都是为了你能当储君?你生什么气?”
“储君、储君!储君就这么重要,你就这么不相信我,我秦歧玉想当储君还要靠一个未出世的孩子吗?”
“秦歧玉!”
“褚时英!”
秦歧玉将膝盖穿过褚时英腿间,重重抵在门上,发出很大一声响,吓得褚时英打了他肩膀一下。
但听他问:“褚时英,你这么在乎我当储君,是不是因为郑季姜已经是郑王了,你若嫁他,现在就是王后,你后悔嫁给我了?”
褚时英不敢置信同他对视,“对,我就是后悔了”的这种气话,被她咽了下去。
“啪”,她一巴掌扇在了秦歧玉脸上,“你冷静冷静,说得什么浑话。”
“我褚时英还不至于吃回头草,郑季姜全凭你扶持才当上郑王,我眼瞎了不选你去选他?”
秦歧玉侧垂着头,几根墨发垂落脸侧,看起来可怜又落寞。
他平复着自己的情绪,而后抬起头,将被他打的那一侧朝向褚时英,用堪称委屈的声音问:“那你就那么想,将我推到别的女人身边?”
他一这样表现出委屈巴巴,勾人怜爱的样子,褚时英便心软了,丹凤眼看着他红肿的脸颊,瞪了他一眼。
没好气道:“我脑子坏了,让一群女人进院,和她们周旋不断,这还不是没办法吗?”
“怎么没办法,”他语气软了下来,一双眸子勾着褚时英,“那你其实不想我去找她们的?”
“对对对!”褚时英舔了舔唇,最后无奈道,“我恐怕生不了孩子,不能耽误你当储君的大事。”
“什么?”秦歧玉故意用湿漉漉的眸子瞧她。
她别过脸去,“我前世嫁给郑季姜后,便一直无子,你我成婚也许久了,我怀疑,我不能生育。”
秦歧玉低声呢喃了一句,“原来你没给他生过孩子?”
褚时英没有听清,“什么?”
他眷恋地用鼻尖去蹭她的,“没什么。”
眼见着他不再生气,褚时英扬着下巴,骄矜道:“我虽然不能生育,但你别妄想将我踢开,我可在你身上投下血本了!”
“你若是敢过河拆桥,呵”,褚时英似笑非笑看他,“我褚商立刻撤出秦国,我还会花重金请游侠来刺杀你!”
秦歧玉被她逗笑了,褚时英戳他,“笑什么?不许笑!”
自己说着,也跟着翘起唇角,又推他道:“那我们一直无子也不是个办法,你不被立为太孙,我看公子媳他们心又跟着活泛了。”
“无妨,”秦歧玉那盛怒的心,轻易被她抚平,他说,“夫人,你还不信我吗?就算真的无子,也不耽误我被立为储君,只要,我是最合适的那个人选。”
他眸子里的势在必得和野心勃勃,也让褚时英的心掉回到岸上。
是啊,他前世可是自己一人拼杀成秦王的,是她一叶障目了。
有没有孩子,都不耽误他成王。
他双手向下,握住她的腰肢,说道:“就算真的无子,也无妨,我们大可领养一个孩子教养,我对子嗣没有那般看重。”
“真的?”
“自是真的。”
前世,他同被他扔在郑国多年为质的嫡子关系并不好,而他自己对安定君亦没有父子间的亲情,满满都是计谋。
他对子嗣真的不看重。
褚时英丹凤眼都酥了下来,双手挂在他脖颈上,将手埋进他墨发中轻揉,他低眸,腿一抬,她便跟着身子晃荡而扬起下巴。
唇齿相交,又急又切,房门嘎吱作响。
一切都乱了起来。
黑色曲裾在她臂弯处空荡荡悠着,冰凉的手指随意游走。
不必顾虑要子,便连行为都尽情放肆了起来。
褚时英一口咬在秦歧玉肩膀上,颤着音道:“太累了,去榻上。”
他从善如流抱着她行走到榻上,墨发被她弄得乱了又乱,她将平日垫在腰下的软枕踢到榻上,一个翻身,便可居高临下媚眼如丝地望着他。
两人沉溺在这巨大的愉快中,忽而秦歧玉倾身而上捂住褚时英的嘴,瞬间颠倒,将她摔进柔软的被褥中。
房门外,曲的声音都带着无奈:“玉、夫人,公子雪来拜访,问询夫人可有将《法》抄完。”
褚时英不敢发出动静,死死咬住秦歧玉的手掌。
秦歧玉平静了一下,尽力维持着声线说道:“告诉他,尚未抄完,会先将抄好的一部分给他。”
“喏。”
待再也听不到曲的声音,褚时英才将秦歧玉的手拉下来,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
秦歧玉将憋着了的褚时英扶起,在她耳畔道:“夫人,我们去给他抄书。”
说完,将软的不成样子的褚时英一把抱起,将她放在案几旁,自己将案几上的所有竹简,放在妥善地方上,这才拿出空白帛书铺在案几上。
褚时英在他俯身的时候拒绝,“别,别闹,别将曾大父,的书弄……”
“唔,”秦歧玉堵住她的嘴后说道,“夫人,你忘了,我过目不忘的,哪里需要曾大父的帛书。”
说着,他将她翻转到案几前,将毛笔塞进她手里,“夫人,我说一句,你写一句可好?”
“不、好,嗯……”
褚时英手中的毛笔一抖,险些将墨水弄到帛书上,“别,浪费。”
秦歧玉伸手,褚时英无力地张开嘴,只见他拿来空白竹简扔到案几上,“那夫人在这上面写。”
这哪里能写得了,秦歧玉说的那些句子,她晕乎乎一个都没记住,只记得在她耳边,他呼吸沉重。
“良人……”
秦歧玉倏地握住她的手,“我带夫人一起写。”
褚时英一手扶住案几边,一手被他握住书写,整个身子不能自控地颤抖。
写着写着,那原本应写在竹简上的字,便写到了褚时英身上。
肌肤为布,落下细密的小字,他的吻随字而走。
笔锋游走,后背被字占领,很快便是前身,这里的字,他写得极慢,极温柔。
她凤眸微漾,水汽弥漫,软得与平日里风采大相径庭,甚是惹人怜爱。
秦歧玉呼吸一顿,丢了毛笔,俯下身去。
空气中浸满了墨香,片刻后墨香中夹杂了别得气味,糜烂至极。
不知过了多久,他将她沉入早就变凉的水中,浴桶里水花四溅,褚时英躲着他的手道:“我,自己,能洗。”
“夫人累了,我自然得伺候一二。”
身上的脏污被一寸一寸洗干净,褚时英双手死死抓住浴桶边缘,恶狠狠道:“你松不松手?”
秦歧玉低哄,“松。”
他果然松开了手,可就在她松口气时,他重新出现在了她的世界,便又是新的一轮光怪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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