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一章

    真相(一)

    秦游被蒙上眼睛, 押送他的人中途换了一批又一批,不知过了多久,他闻见那熟悉的香烛味儿, 又听到身后传来了一阵沉重的关门声, 在空旷又潮湿的四周回荡了好一会儿才散去。

    他知晓自己真是被带到了神社里。

    静檀提议一出,金商两家的家主起先都强烈反对, 两只老谋深算的狐狸分明不惜豁出颜面也要往对方身上撕下一块肉来, 又怎么甘心到嘴的鸭子就这样飞走?可惜通天楼主只想尽早结束这场闹剧,也不知是出于对静檀的信任,还是早就对这番狗咬狗的局面失去了耐心,大手一挥, 就吩咐人上来将秦游五花大绑押出了商家的府邸。

    神社建在重峦叠嶂的深山中, 大大小小的庙宇隐没在山林里,秦游上次被引路的童子领着进来,山路百转千回,走一趟早就分不清东南西北。更何况这次他是被蒙着眼睛带进来, 又被从头到脚绑了个严严实实,恐怕是插翅难飞了。

    他听见耳边的脚步声齐齐远去, 古朴厚重的大门被推开后又再度关上,紧接着就是一阵让人心中一沉的落锁声。他在原地静默了片刻, 见后续一直没人进来, 便开始想办法挣脱浑身的束缚。

    古怪的是, 自从进来这里,他的积分商城就不能用了。秦游成了被游戏内外系统一起抛弃的倒霉蛋。

    秦游想要找个借力的地方把脸上蒙眼的布条给蹭下来,他的双手被向后反绑住, 只好用脚四处试探,没发现阻碍后, 又试探着往前走,没曾想才往前了几步,脚边就踢到一个硬邦邦的不明物,一连串“哐当”的响声在寂静的空气中显得尤为刺耳。

    秦游背后汗毛一立,他确定周围没有出现什么连锁反应后,才谨慎地弯腰去碰,手里是冰冷滑腻的触感,摸索两下就变得有些滞涩,这似乎是一条沾了血的锁链。

    静檀和觅罗在那座极高的塔里交谈的画面如同闪电一样闪烁在秦游的脑海里,可静檀说当时那处寺庙和里头禁锢着的巨鸟都是幻象,难道他现在的所在之处,才是神鸟真正被拘禁着的地方?

    秦游顿时感觉豁然开朗。

    神鸟就是贯穿一切谜团的线索,静檀送佛送到西,直接将真相送到了他面前。

    不过现在高兴还是为时过早,也许神鸟也是一个陷阱,所谓真相后面等待他的是万劫不复。不论如何,秦游只有一条路可以走,那就是顺藤摸瓜,直接朝着锁链链接的另一头摸过去。

    他以一个背对着锁链的奇怪姿势,朝着那个未知的方向走了两步,他感受到一股十分微妙的气味夹杂着香火味儿钻进了他的鼻腔。

    那是一种隐约的腥气,但并不臭,只是很古怪,秦游搜遍了生平的所有的记忆也无法找到一种相似的气味跟它匹配,随着他越是靠近,那味道越发明显,闻久了就有些让人恍惚,不知何时他听见脑内有人在呢喃,听了半天,也没听出来在说什么。

    神鸟……神鸟。

    这个奇怪的地方,所有怪物都信奉着神鸟。他们相信神鸟会庇护他们繁衍后代,无病无灾。秦游从一开始以为神鸟只是一种抽象的概念,就跟所有有宗教信仰的人类一样,从唯物主义的角度来说,神鬼都是不存在的。然而在这个异世界,一切都无法以常理来考量.

    脑内的呢喃声越来越清晰,那晦涩难懂的发音却极其规律,行文状似偈颂,秦游不由自主的脚步越来越快,被黑布蒙住的双眼面前突然朦朦胧胧显现出一阵红光。

    眼前的黑暗如同雾一样散去,恍然之间,秦游瞧见眼前是熊熊烈焰,火光蔓延至天边,一只奇形怪状的巨鸟从浓烟中腾飞,一足,白喙,像是山海经里描述的毕方。

    那鸟在空中盘旋一圈,羽翼上的的红色斑纹转瞬间化作炽焰,从空中倾斜 下来,仿佛天上下起了火雨。火焰所到之处,一切都被燃为灰烬。

    秦游以为这是一副人间炼狱的景象,实则不然。毕方飞向更高处,它一头扎入云雾之中,紧接着,一只外形更加怪异的四翼鸟擦着它的翅膀飞过,两鸟前后追逐了一阵,越来越多的鸟飞进了秦游的视野。

    那些鸟形态各异,争奇斗艳。有着爬行动物的四肢却长了一对双翅,有的则是长了一张面目狰狞的人脸,有的则是长了八个脑袋,每个脑袋下面都是奇长无比的脖子。它们展翅鸣叫,使得人间风雨大作,海水奔腾,地动山摇。

    它们飞向高空,那里没有天宫的穹顶,更没有浩瀚宇宙,只有一片空茫。

    怪鸟们接二连三地收起翅膀,落到云端,它们纷纷朝着同一个方向滴下头颅,仿佛虔诚的信徒。

    人世间有百鸟朝凤的传说,但神话里描述的景象有多壮丽美好,眼前的场景就多么怪异。不只是因为这些怪鸟外观恐怖,他们朝拜的方向,是一个耸立在云间的巨物,它隐没在云雾之中,隐约只能看见背上无数的巨型翅膀。秦游努力想看清它的真面目,便开始头痛剧烈,心中升腾起莫名的恐惧来。

    变故陡生。

    怪鸟们突然齐齐发出了刺耳的鸣叫。那动静震耳欲聋,同时又令人毛骨悚然,只见它们朝拜的那个方向,庞然巨物如同打碎的玻璃一样分崩离析。顶天立地的山脉在顷刻间坍塌,天穹仿佛仿佛漏了个大洞,泄洪似的,雷与火倾泻而下,砸向人间。

    巨鸟们被吓得炸开锅似的四下奔逃,凄惨的嘶鸣声此起彼伏。

    片刻过后,只剩下满目苍夷,不再有怪鸟的踪影。

    天地之间,巨物毁灭的地方,留下了一枚小小的蛋。

    光阴流转,也或许是千百年之后,也许只是须臾片刻间,蛋壳上出现了一个裂缝。一只光秃秃的小鸟破壳而出。

    天灾过后,人间水生火热,民不聊生。走投无路的人类将希望寄托在新生的神鸟身上,为牠设立宗庙祠堂,举办空前盛大的祭典。在神鸟的庇佑之下,人间迎来了百年盛世,四海清平。

    然而,沧海桑田,万物更迭,神鸟伫立天地之间,心里诞生了神不该有的念,那便是孤独。

    牠造访往生之地,看见人死后魂魄离体,走过彼岸黄泉路,生前的记忆宛若云烟般消散,喜怒悲欢转瞬即逝。偶然有怨念深重者不愿奔赴西方极乐,亲属召来僧人作法,诵经声回荡在阴阳交界之处几天几夜,魂魄忘却了执念,安心去投胎转世了,这便是凡人说的超度。

    神鸟是被抛弃的神,虽不是完整的神,但也无人能超度得了牠。人生命的尽头是往生,牠呢?

    有个十分长寿的人类祭司在梦中听见了牠的呓语。人类说,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神明啊,为了感谢您千百年来的庇护,我们愿意在彼岸地界为您修建通天楼。那是离您的故乡与同族最近的地方,倘若有一天您要离开人间,那里便是您道路的尽头。

    神应允了。

    从此,彼岸旁边筑起了高耸入云的楼。

    景象到这里就截然而止了。

    秦游仿佛陷入魔障,直到眼前恢复黑暗许久,他才逐渐找回自己的意识。

    所以刚才的景象就是神鸟和通天楼的由来?是谁给他看的?神鸟吗?

    他心里刚出现这样的念头,手里便触摸到一堵墙。

    仔细摸索一翻,那似乎是一堵毛发组成的墙,却不似大多数哺乳动物的毛发一样柔软,触感让秦游回想起了时穆养在通天楼上的红毛鸡。

    真是神鸟?

    他诧异地扬眉,又用力摸了几下,对方一点反应也没有,他干脆把脸蹭上去,想借此将蒙眼地布条蹭掉。

    没曾想刚把脸凑上去,就听见正上方响起一个声音:

    “不可。”

    那声音很奇怪,听不出男女老少,但吐字却很清晰。

    冷不丁冒出这样一句,实在把原本就神经紧绷的秦游吓了一跳。他预想会遭到攻击,却没想到对方在清醒的情况下碰到一个毛手毛脚的人类还能如此友好地开口沟通。但他很快就恢复了冷静:

    “为什么?”

    “肉体凡胎若直视吾身,必将遭到反噬。”

    “你是神鸟?”秦游默默把自己的脸挪开,

    “是,”声音停顿了一下,

    “也不是。”

    “说谜语是吧?“目不能视的感觉非常差,尤其是面对未知的生物时。秦游只能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那么紧绷,

    “通天楼和神社到处都是以鸟类为主的壁画和浮雕,但上面都是各种各样形态的鸟。虽然这里的人信奉神鸟,但这位神明却没有一个具体的形象。有句偈语叫做无相为体,无念为宗,我以为是这些信徒已经达到了那样的境界。现下看来恐怕只是因为无人见过神鸟的本尊罢了。”

    对方沉默不语。

    秦游继续说:

    “即使是在环境之中,你也未曾以真面目示人,连标志性的特征也无人知晓。你究竟长什么样子,又有什么目的?”

    “汝不属于这个世界。”

    对方突兀地回道。

    秦游的意识慢了半拍,当他仔细将这句话理解一遍时,对方接下来的话便如同惊雷一般响彻在空气中:

    “汝本可以离开,却留在此处,又是为何?”

    第一百三十二章

    真相(二)

    秦游沉默不语。

    他不知道现在自己脸上是什么表情, 只知道对方话音刚落,自己早已浑身冷汗。

    这种感觉很难形容,就像是三维的人以为将二维世界玩弄于鼓掌之中, 没想到二维世界里的人转过脑袋, 冷不丁来了一句“我知道你是谁。”

    “神明不都是全知全能的么,你猜是为什么?”

    他扯了扯嘴角, 皮笑肉不笑道。

    “答案唯有二字。”

    对方似乎对秦游语气里的吊儿郎当没有丝毫在意:

    “因缘。”

    若不是现下情况特殊, 秦游必定要把这声音的主人当成天桥上算命的神棍打发走。他还不知道自己走到这一步背后少不了各种人的安排?

    “如果你真的是神鸟,你知道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那你也应该知道我留在这里的目的。我想知道的只有一件事,我要怎么回去?”

    秦游在各个世界穿梭, 主线任务只有一件, 那就是刷目标人物的好感度。这身份不知真伪的神鸟虽然神神叨叨的,但刚才那句话却如同醍醐灌顶,猛的让秦游有种从睡梦之中惊醒的错觉。

    系统的规则是他可以随时离开这些,他也一直把这当作他的底牌。然而他却一直因为自身或者外界的原因, 一直停留在这个世界。仿佛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影响了他,让他从来不会从某些角度思考一些问题, 比如,比起辅助他, 系统的存在更像是在阻碍他完成任务。

    既然对方不会明说, 他就开门见山, 直逼重点。

    “我离开的关键是不是神鸟心脏?”

    半晌,声音徐徐响起。

    “然也。”

    “根据我的推测,时穆在千年前赢得了生存游戏的比赛, 拿到了神鸟心脏,半颗炼成火种威慑鬼族, 半颗下落不明,他和觅罗都不知道另外半颗心脏的下落。随后静檀把我送到了千年前,又让我得知了这一信息,这就意味着那半颗心脏在这里。”

    这一次,那声音沉默得更久了:

    “……吾愿提点汝一二。仔细回想,汝两次进入彼岸之时,遇见人事物中,是否有蹊跷?”

    进入彼岸?

    秦游愣了愣。

    那是他来到这个世界的开端,千年前后各经历了一次。如果要说前后两次有什么不同……第一次,他遇见的是胖子和被觅罗附身的沈清,第二次,则是胖子,沈清本人和还没有成为通天楼主的时穆——等等!

    千年后的时间线里,时穆不在,是因为那时他已经赢得了生存游戏成为了通天楼主;而千年前的时间线里,觅罗没有附身在沈清身上,也是因为她此时正在通天楼主的宝座上叱咤风云。这都是符合逻辑的。

    但胖子和沈清是怎么回事?

    秦游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最明显问题的竟然一直被他忽略了,

    为什么这两个人没有随着时间流逝而变化?普通人类怎么可能一直保持原样?

    “那些列车上的乘客究竟是什么?长生不老的怪物吗?”

    秦游也觉得荒谬,沈清姑且不谈,千年前后胖子的言行举止都相差无几,并且显然对即将发生的一切都一无所知。

    “还是说他们都不是同一个人?”

    “他们都是祭品。”

    那声音突然发生了变化,变得清晰许多。秦游立刻就辨认出来,那是静檀的声音,他恼道:

    “怎么是你?你假扮神鸟忽悠我?”

    “神鸟在因果轮回中蹉跎太久了,如今尚存一魄,被困于觅罗祖先的封印里,已经时日无多。小子,我用古法祈求神降,代替祂回答你的问题,你只听便是,莫要浪费时间。”

    静檀道。

    “当你乘着列车走过阴阳交界处,时间的流速已经改变。时穆千年前作为祭品被送入彼岸,又取代觅罗成为了通天楼楼主,他的千年,但对于那些来自现世的祭品而言只是短暂的片刻罢了。”

    “你的意思是,列车是同一辆,人也是同一批?这怎么可能?千年后的胖子被抓进通天楼里成了白面蝶的养料,可是千年前他已经他已经被妖僵杀死了。”

    “祭品被送入彼岸后,他们的不同举动都会导致无数个因果,它们互相平行,永远不会交叠。你所见到的不同死状的祭品,只不过见证了其中两种因果罢了。”

    这不就是时间悖论吗?

    秦游觉得简直匪夷所思。

    “你说永远不会交叠,我从时穆成为通天楼主的未来回到了他刚进入彼岸的过去,这又怎么解释?”

    “时穆与觅罗一样,他们都属于彼岸。他们的过去和外来,都早已注定,无法改变。”

    通常认为,人的时间都是一条直线,因此很多人相信命运。然而也有人认为时间就像是树状图,每一个不同的决定都会导致不同的未来。这也是时间悖论产生的前提。一个人穿越到未来,得知自己某天出门会出车祸,于是回到那天之后没有出门避免了车祸。悖论则是,既然避免了车祸,他又是怎么在穿越后得知自己出了车祸呢?

    “祭品被送入彼岸,时穆成为通天楼主,我们全都被困在一盘棋局里,操盘手的真实身份,即使我作为神巫,是最接近神明的存在,也无法窥见一二。神鸟将世界本源的冰山一角托梦与我,我才能打破因果,把你送到时穆刚刚进入彼岸的那个端点,你才能站在这里谛听真理。”

    静檀顿了顿,继续道:

    “你可知道通天楼建成之后发生了什么?那个人类祭司欺骗了神鸟,通天楼并不是神鸟安息的陵墓,而是将神鸟强行困于世间的牢狱。也许是出于对失去神明的恐惧,他们将神鸟囚禁在黄泉往生处,却不知道干涉神隐招致反噬,阴阳平衡被破坏,万千冤魂无法经由黄泉进入轮回,化为恶煞,也就是鬼族。

    神鸟悲悯现世,用心头血淬炼出火种镇压鬼族,以免人类遭受灭顶之灾。这本就不是长久之计,更何况三千年前,世代供奉神鸟、传承神社大巫一职的海妖一族因觊觎火种,重创神鸟后又加以封印,神鸟之力日渐衰弱,火种失窃,通天楼易主,鬼族卷土重来,即将涌入现世。于是这一切的幕后势力将从现实里挑选出祭品送入彼岸,又令他们自相残杀,陷入永无止境的因果轮回中,而最后留下来的,就是复苏神鸟之力的人选。”

    “那个人就是时穆。”秦游眉峰紧锁。

    他以为时穆从一个青涩的毛头小子成为呼风唤雨至高无上的通天楼主算是一个励志剧本,无论过去经历过怎样的苦痛,至少结局扬眉吐气。谁曾想到头来他只是别人手里的棋子,始终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

    静檀所说的那个幕后之人,很可能就是这个世界的法则。与神鸟刚才的寥寥几句对话之后,秦游产生了一个大胆的猜想,那就是自己的系统和每个世界的法则之间,说不定也有千丝万缕联系。生存游戏,积分商城,这些东西不是很眼熟吗?为什么他现在才意识到?

    “可时穆已经赢了,他成了通天楼主,把火种重新挂回去了。就算觅罗后来又出来捣乱,他不也解决了吗。为什么那个生存游戏还没结束?”

    “因为时穆不是一个完整祭品。他身上有神鸟的血脉,但并不纯粹,他们需要的是一个完全能够取代神鸟的人,换句话说,他们想要造神。其中的关键就在于真正的神鸟之心。”

    “什么意思?”秦游一头雾水,“时穆不是已经拿到神鸟的心脏了吗?”

    “非也。”静檀道。

    “你忽略了一个细节,我方才跟你说过,祭品在永无止境的轮回之中,无数次自相残杀,在时穆之后,必然也有其他人成为赢家,但神鸟之心,无论是在过去还是未来,都只有一个。”

    “所以游戏奖品根本不是神鸟之心……那游戏是个骗局。”秦游眼皮一跳,自己都没察觉到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

    那千年后镇压鬼族,终止彼岸无尽永夜的是什么?

    静檀发出了一声长叹:

    “那所谓的火种,是时穆自己的心脏。他的血脉不纯粹,一整颗心脏才能镇得住彼岸的冤魂。”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如有雷亟全身,秦游恍然大悟,

    难怪他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好感度就如同一潭死水,怎么刷都是零。

    那时的时穆没有记忆,没有心脏。

    但他依然向秦游靠近,就如同飞蛾扑火,仅是出于本能。

    第一百三十三章

    真相(三)

    “所以真正的神鸟心脏在哪”

    秦游晃神片刻, 随后问道。

    没有人回答。

    空气陷入了绝对的寂静,被蒙了双眼之后,他的其他感官变得前所未有的敏锐。

    他闻出那个古怪的气味变了, 变得有些熟悉, 那是蓝瑛花的香味,好像从很遥远古老的地方飘散而来。他的眼前分明还是一片黑暗, 却恍惚之间瞧见一片绚烂的蓝色花海, 花冠无风自动,在永夜里掀起层层叠叠的波浪。花海蔓延到天边,那里伫立着一座高耸入云,亘古不变的楼。

    秦游心念一动, 一颗火红的烈阳从天边冉冉升起, 那阳光太过灼目,照亮了通天楼上雕刻着玄鸟的飞檐斗拱,花海成了火海,刹那间满目都是刺眼的红。他眼睁睁地看见花海被燃成灰烬, 然后烈阳越来越小,逐渐暗淡下来, 好像离他越来越近,秦游一伸手, 就将那枚小小的太阳握在手里。

    随着他收拢掌心, 眼前的一切都再度陷入了黑暗。

    黑暗里响起静檀的声音:

    “孩子, 你很幸运。”

    “为了防止火种落入海妖一族的手里,神鸟在陷入长眠之前,将力量已经十分微弱的火种藏在万千因果中, 等待那个命定之人将它重启。而时穆在你身上留下的契印,你身上流淌了神鸟的血脉, 使你能够容纳神之心而不会遭到反噬。”

    “未来你见到的时穆神魂残缺,我用神木的种子替代心脏给他续命,又用蓝瑛花的种子为药引稳固他的神智。但这些都并非长久之计,在他胸腔里的种子彻底枯萎之前,你将火种带回去,让神血与他彻底融合,他就会代替神鸟成为这世间最后的神明。”

    听上去未免太荒谬了。所谓的造神计划就是把神的心脏换给时穆,简直草率得如同小孩子玩的换装游戏。

    秦游皱着眉问:

    “成为神以后呢?时穆会变成什么样?”

    “正如世俗所说,全知全能,长生不死。”

    “可这是他想要的吗?”

    神鸟被同族抛弃,被世人囚禁在通天楼里,祂不得已成为守护人世千百年的神,可谁问过祂的意愿?

    时穆独自在那高处不胜寒的楼里等了秦游千年,如今神明大手一挥,要给他永恒的寿命,让他继续延续那无尽的孤独。

    秦游想起时穆最初的样子,一个干干净净的小孩儿,对别人冷冰冰的,唯独对秦游笑得露出梨涡,跟小太阳似的。可最后却变成了疯疯癫癫的通天楼主,偏执地等一个不是真正爱他的人。

    这个人如今要把他推向更深的深渊。

    “这是他的宿命,孩子。”静檀淡淡道。

    “去他姥姥的宿命。”秦游啐了一口:“没有别的办法?比如我把这火种挂天上,然后把时穆的心脏拿走,带他离开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再也不回来了。那晦气的楼主谁爱当谁当去。”

    他直言不讳,静檀停顿了许久才继续道:

    “且不论你手里的火种力量已经非常微弱,镇不了鬼族太久。你还记得我之前说的么,时穆成为通天楼主之时,已经永远属于彼岸,就算你把他强行带走,彼岸也会将他的魂魄召回。你想要他离开这里,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毁掉通天楼。”

    “怎么毁?”

    “你当真要这样做?毁掉通天楼,是当初的神鸟都没能做到的事情。”

    “废话少说,你肯定早就料到我会这样选。”秦游终于把身后的束缚解开,但他没有摘掉眼罩,而是席地而坐,省一些力气。

    静檀悠悠道:

    “我继承神巫一职,已有三千年。我的族人背叛了神鸟,神鸟将他们放逐,却留下了我,只因为我是筑造通天楼的那位祭司的后裔。我的神是宽厚的,慈悲的,祂信任我的忠诚。”

    “神鸟是被抛弃的神明,祂的夙愿是前往神国度,寻找祂的同族。自我成为神巫,我翻阅了无数古籍,为祂寻找那些已经不存在的神祇的踪迹。后来我在家族的宗庙里找到了线索。太古时期,当时就有修行深厚的大妖在灵气充沛的宝地建设通天楼,遴选被神明眷顾的神子进行祭祀仪式,不过成功飞升的屈指可数。

    “通天楼的特殊格局能够汇聚天地灵气,但建在彼岸,就成了至阴之地,生魂一旦进入,将被困在其中永世不得超生。不过彼岸的通天楼内部的格局却与古籍之中描绘的并无差别。我猜测我的祖先并没有完全欺骗神鸟,通天楼既然能帮助古时的大妖飞升成神,说不定那里真的是离神之国度最近的地方。我在神社举行了十天十夜的祭祀仪式,火种之力最为强盛之时,彼岸的怨灵躲在地底,我只差一点就能帮助神鸟完成夙愿。”

    “但你的同族中途搅局,重创了神鸟,仪式失败了。”秦游若有所思。

    “不错,我的神明肉身被毁,力量迅速衰竭,后来发生的一切你已知晓。我假意与觅罗同谋,其实仍在寻找祭品和神子,我从来没有放弃过。本来时穆是成为神子的最佳人选,但他替代觅罗成为楼主,已经无法成为神鸟复生的容器。”

    静檀的语气毫无波澜:

    “你若不愿时穆成神,便代替他成为神子。只是你体内神鸟血脉稀薄,若要淬炼出可供神明降临的肉身,还需吃不少苦头。即便如此,你也心甘情愿么?”

    “其实这才是你的目的吧。”秦游冷笑道。

    过了很久,静檀才继续开口:

    “神鸟告诉我,你不属于这个世界,你是为了时穆来的。我向你承诺,一切尘埃落定后,我会将你送回未来,届时,你可以履行你方才所说,帮时穆拿回他的心。然后神鸟会在你的躯壳里复苏,经由仪式,前往神之国度。通天楼会倒塌,彼岸会恢复原样。你的存在会被抹去,而时穆会回到一切还未开始的时候,继续普通的生活,没有人会记得你,包括他。”

    “孩子,你不愿他成为孤独的神,可难道忘记你,就是他想要的么?你不用着急作出选择,我会等你三日,仔细考虑吧。”

    秦游沉默了。

    他自诩薄情寡义,在无数个世界里穿梭时,只把自己当作过客。即使他的任务通俗来说就是跟人谈恋爱,若换做一个多情人,难免在过程中情难自抑,芳心暗许。

    但秦游不会,他的情感总是被理智主导。比起谈恋爱,他更擅长杀人。可系统没有去绑定一个情场高手,而是选择了他。

    现在复盘一下,他刷好感度用了什么手段?

    好像也站在原地勾勾手指,对方就倒贴过来,他有时还要嫌人家矫情。有时说两句肉麻的话,亲热几下,对方就死心塌地了。时穆就是一道最简单的送分题,因为答卷人是秦游,他就把标准答案明明白白地展示出来,还怕秦游不答,自己颠颠地就把分加满了。

    秦游直到现在也无法理解那种情感。

    再喜欢的东西,过了一段时间也总觉得腻味,人总是喜新厌旧的。时穆是那个例外么?

    静檀说他们都被困在结局注定的棋局之中,一切早有安排。说不定时穆的人生是被操控的,情感也不由自主。而秦游也一样,他分明可以撒手不管,却终究为之动容,他要救他,难道这也在法则的控制之中?

    念及此处,秦游不免嗤笑。

    他的人生宗旨只有一条,要活得随心所欲。他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若是人连自己心里的念头都怀疑,岂不是世界上最束手束脚的人?

    “不用三天,我来做那个倒霉的神子。”

    他望着眼前虚无的黑暗,好像在与无数个似曾相识的面孔相望。

    “我总觉得,他已经爱我很久了。情情爱爱,好像总让他伤心。还不如忘了来得痛快。”

    第一百三十四章

    鬼族邪术

    通天楼。

    觅罗坐在一面六角铜镜前, 一个容貌俊秀的狐耳青年站在她身后,打理披散在背后的长发。

    “请帖都发下去了么。”

    她卸掉了晚宴上的浓妆艳抹,眉宇间少了那抹不可一世的戾气, 显得那张美艳的面孔越发楚楚动人。

    “都发下去了, 按楼主大人的吩咐,金商两家势力范围之内的名门望族, 保持中立的世家, 还有那些有一定地位的大妖,通天楼的密使遍布彼岸的每个犄角旮旯,您名单上的那些市井里的小人物自然也无一例外。

    狐耳青年低眉顺眼地回道,

    “不错。”

    觅罗颔首。

    狐妖指间缠绕着那海藻一般滑腻柔亮的发丝, 幽香萦绕在他鼻尖, 他不由得回想起这头发的主人昨晚与他温存时的千柔百媚,不由得心猿意马起来。

    鬼使神差之间,他开口试探道:“楼主大人,前几日商家二少爷横死在晚宴上, 可祭神大典仍要如期举行,在下斗胆问大人, 神子之位可有顶替的人选?”

    他心里惦记着方才的柔情蜜意,却不曾想话音刚落的刹那, 身前的人透过黄铜镜, 那双眉目如同锁定猎物的毒蛇一样看向了他。“

    哦?一只惨白的手闪电般地从宽大的袖子里伸出来, 卡住了那狐妖的脖子,他刚才还笑意盈盈的脸顿时因为缺氧而涨得通红,低头一看, 那哪里还是他记忆里的柔荑,分明是一只布满鳞片、指甲极长的恐怖利爪, 再稍一用力就能拧断他的脖子。

    狐妖乃是商家旁系之子,自从前几日被金奉入通天楼内,他凭借着狐族姣好的容貌和甜言蜜语得了觅罗的青睐。他一时春风得意,竟然昏了头把对方当作了耽于美色、满脑肠肥的富绅,以为吹两句枕边风就能将对方哄得团团转,为自己争取一些好机会。

    “我倒是忘了。”觅罗勾唇一笑,只是眼里没有一丝笑意:

    “你出身商家,跟那些满身骚臭的狐狸是一丘之貉。没什么本事却最爱做白日梦,天天肖想着自己不配得到的东西。”

    她手中施力,狐妖奋力挣扎,可丝毫无法阻止

    觅罗的利爪越来越紧,他喉咙里发出”嗬嗬”,脸色变得青紫,很快就要窒息而亡,而耳边再度响起了觅罗恶魔般的声音:

    “这么多年了,静檀还没有放弃她的痴心妄想。若不是看在她三千年前举行那荒谬至极的祭神大典,我的祖辈也不会找到封印神鸟的机会,她为海妖一族立了大功,否则我早就找机会除掉她了。”

    “所谓的神子和祭神大典,只不过是一场闹剧。臭狐狸和蠢牛都当得,你把我哄高兴了,也不是不能让你当个神子玩玩。”狐妖耳边已经响起了嗡嗡声,早听不清觅罗正在说什么。只感觉脖子上的力气突然一松,空气如同甘霖一般涌入他的肺部。

    他刚刚从阎王手里逃过一劫,还没来得及开口讨饶,只听觅罗轻哼一声,一张美艳动人的脸转瞬变得比罗刹更狰狞:

    “不过我最恨贪心的人。”

    她的眼眸突然变成了诡异的灰白色,脸庞浮现出淡淡度的青黑色纹路。

    狐妖还没从刚才那恐怖的窒息中缓过来,觅罗便再度凑近,到一个情人耳鬓厮磨的距离,红唇微启,一股黑烟飘散开来。

    那黑烟仿佛有自我意识一般,在空中分成几缕,宛如几条小蛇一般分别钻进了狐妖的七窍之中。

    这是鬼族邪术!

    狐妖大骇,连忙化作兽形,连滚带爬想要逃走。然而已经为时已晚,他全身痉挛着,双目渐渐翻白,瘫在地上抽搐:

    “觅罗…你身为通天楼主,竟然与鬼族勾结…若是神鸟在天之灵…”

    那诡异的黑雾从七窍钻入,刹那间流遍四肢百骸,狐妖只感受到一阵神形俱灭的痛苦,他不知道自己的七魂六魄正被搅散,随后被黑雾渐渐吞噬殆尽。

    狐妖目眦俱裂,

    “神鸟,是你们海妖一族害死的——!你就不怕因果报应吗!”

    “因果报应?”

    觅罗一脚踏在狐妖因为痛苦而扭曲的脸上。

    “这世上已没有神,谁来管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她面露嫌恶:

    “原本还想炼化你的魂魄为我所用,毕竟蚊子肉也是肉。不过你这腌臢的臭狐狸留着也是膈应,不如魂飞魄散更痛快。”

    觅罗话音刚落,狐妖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他的身体表面早已布满了诡异的黑色纹路,随着纹路越来越深刻,他整个躯体开始被碳化了一般地塌陷,化做了一捧灰。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对这一场景却仿佛早已司空见惯,她从那一捧灰里拿出一把骨梳,又坐回那六角铜镜面前,梳开背后略有些凌乱的长发。倘若此时还有第二个人在场,就能看到那铜镜里反射的并非是觅罗的面孔,而是一个形态变幻不定的黑影。

    一阵狂风过后,狐妖的尸体已经了无痕迹,觅罗放下骨梳,目光突然凝聚到身后的黑暗中,轻喝道:

    “出来。”

    烛光晃动了一下,从黑暗里走出一抹高挑的身影。

    觅罗轻勾唇角:

    “回来了?交给你的任务都做完了?”

    那人身着一袭黑衣,不发一言,只轻轻颔首。觅罗轻轻蹙眉,朝着那个方向走过去。

    “规矩呢?”

    她满意地看着那人单膝跪地,一副乖巧恭顺的样子,伸手捏住对方的下颌,

    “养不熟的东西。不过好在用着称手。”

    觅罗手上用力,面前的人被迫抬起脸来,一双眼里闪过一丝抵触,但在觅罗发现之前,恢复成了不分喜恶的漠然。

    “还是不会说话的好,嘴里蹦不出那些让我烦心的话,这样锋利又漂亮的刀,真想让你永远为我所用,只可惜…”

    她方才还是怜爱宠物的语气,下一刻却变了一副脸孔,嫌恶道:

    “不知为何,我看见你这张脸就心生厌烦。好在你也没多久可活了,抓紧剩下这点时间为我做事,也不算白来这世间一趟。”

    觅罗从袖子里翻出一本册子,摔在那人的胸口:

    “这是最后的名单,里面的人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听明白了就滚吧。”

    黑衣人颔首,将册子收好,一转身便从那雕栏玉砌的云端楼阁中走进了大街小巷,他取出一副银面具戴在脸上。奇形怪状,服饰各异的妖怪们从他身边走过,却无一注意到他,他就像万家灯火中的一抹阴影,悄无声息的穿过熙熙攘攘的街道,最后消失在晦暗的山林里。

    两位守山门的小妖童见了来人,也不惊讶,眼观鼻鼻观心地由着那人风一样地穿过山门,踏上百转千回的山路。

    静檀正独自一妖举着烛台,在庙宇间踱步,突然一阵阴风袭来,他手里烛光摇晃了一下,连同烛台一起栽向地面,一只腕足闪电般地从衣摆里伸出,正正好好将烛台接住了。

    他垂眸道:

    “跟我来。”

    黑衣人仍戴着那张银面具,在黑暗中宛如鬼魅。他跟在静檀身后,走向深山里那些高低错落的庙宇。

    静檀将来人带入一座高塔。

    这塔很高,抬头望不见顶,却隐匿在重峦叠嶂之中,从外看并不显形。塔里只有微弱的烛光,照亮了中央一个方池。

    黑衣人走进了,只见池里没有水,而是一种金色液体,在幽暗的烛光下流溢着奇异的淡淡光泽。

    而池底躺着一个双目紧闭的人,他脸色苍白,一头短发随着波纹缓缓摇曳。

    黑衣人在池边跪下来,手伸入池中,握住池中人交叠在腹部的一只手的手腕。

    金色液体的触感如同水一般,暴露在空气中的瞬间便蒸发了。

    他摘下面具,将那只手紧紧贴在自己脸侧,感受规律的脉搏和血液流动的声音。

    “我会遵守我们的约定,保证他的安全。”

    静檀站在一旁,出声道:

    “希望你也会遵守承诺,商酉。”

    第一百三十五章

    鸿门宴

    时穆对那个令他厌恶的名字没有任何反应, 他只是垂着眼,将池中人抱进怀中,静静地用目光描摹着对方的面孔, 好像要将他的模样深深刻入记忆里。

    他爱怜而克制地触碰那称不上柔软的发丝, 以及布满大小疤痕的皮肤,旁若无人, 如同刻板行为一样地不断重复着。直到远方响起一阵悠远的钟声, 他才无比不舍地在怀中人的额头上落下一吻,将人放回池中。

    静檀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时穆来时匆匆,起身离去时, 却无比磨蹭。他一步一回头, 不舍地望着池中人的身影,直到铜门关闭,再也看不见了,才狠下心来转身离开。

    片刻过后。

    浸泡在金色液体中的人突然睁开了眼。

    秦游面色复杂地从池中坐起来, 后怕地摸了一把被时穆特别光顾的后颈,还好这里光线较暗, 不然时穆对他又亲又摸,他真的很难继续装睡而不被发现端倪。

    静檀又悄无声息地从旁边冒了出来, 尽管秦游对这人的神出鬼没早已习惯, 但还是老脸一红,

    “你就一直在这儿偷窥?”

    静檀不答。

    秦游又自顾自地继续道:

    “时穆同意帮你除掉觅罗,然后以心脏淬炼火种压制鬼族,作为交换, 你把我藏在神社里保护起来。他希望我成为那个生存游戏的最后赢家,这傻小子, 做的事情没有一件是为自己的。”

    说着说着,他莫名觉得喉咙有些酸涩:

    “刚才他那副没出息的样子,估计以为这是见我最后一面了。”

    “若是想让他多见你一面,也并非难事。”

    静檀幽幽道:

    “商酉是雏鸟计划里最成功的实验体,他的神鸟血脉被秘药激活,因此拥有强大无匹的力量。近些日子,他为觅罗杀了很多人,是觅罗手里最锋利的刀。”

    他顿了顿,继续道:

    “觅罗原本并不刚愎自用,但她对祖传的秘法过于信赖了,她坚信自己已经完全控制住了商酉的灵魂,绝不会遭到背叛,所以她自然也不会怀疑商酉的行踪。”

    “不愧是传闻中无所不知的镜先生,”秦游嘲讽道,

    “你前脚跟时穆做交易,后脚又立刻来跟我做交易,真是左右逢源,八面玲珑,难保我不是那只捕蝉的螳螂,后面还有只黄雀在虎视眈眈?”

    “你不必怀疑我。”静檀的声音一如既往听不出喜怒:

    “我所做的一切都只为神鸟。”

    秦游轻嗤一声,不再说话。

    良久,静檀的声音又再度响起:

    “今日的洗礼要开始了。”

    秦游听见那两字就头皮一麻,饶是再不怕痛的人,对于那种源于灵魂深处的痛楚都不免心有余悸。

    可是他没有别的选择,起身走出金池:

    “走。”

    ***

    祭神大典将至,整个彼岸呈现出一种空前的热闹与忙碌。

    从商贾贵胄的府邸宅院,到平民百姓的泥砖土瓦、街坊小巷,这些祖祖辈辈信奉神鸟的妖怪们为了这神圣的节日忙得不亦乐乎。宴席和庙会上挤满了前来凑热闹的妖怪们,他们似乎短暂地忘记了阶级矛盾,怀揣着对神明庇佑的感恩和对未来的期盼,享受着这一年一度的盛典。

    而通天楼在楼主的示意下,大办三天三夜的酒宴,甚至专为平民开放了十层,以珍馐美酒款待那些收到请帖的幸运儿。

    觥筹交错之间,平民妖怪们醉醺醺坐在他们毕生从未见识过得金碧辉煌之中,望着身居高位,被壁画上雕刻的无数凤鸟众星拱月的楼主,眼里满是恭谨与惶恐。

    很多人沉醉在美酒佳肴之中,一直到宴席结束,走出了通天楼,方觉得刚才的一切像是一场黄粱美梦。

    而觅罗始终独坐在高位上,低头瞥见脚下那些诚惶诚恐地朝她跪拜的平民,眼底里满是讽刺。

    一位叫老陈的中年妖怪从通天楼里烂醉如泥地被朋友抬出,他嘴里满是对通天楼主的溢美之词,直到朋友将他放进家门口,他走在地上,像是走在云端里,轻飘飘的。

    妻子从屋里出来向友人道谢,一边将老陈扶进卧房,一边问他通天楼的酒宴如何。

    “可好了,可好了。那一桌子菜,你要站起来垫着脚才能看到头,很多菜式活了一辈子连听都没听说过。”

    老陈摇头晃脑道:

    “我们敞开肚皮吃,也吃不完,菜还是一盘一盘地上,我们个个吃撑了走不动路。再看隔壁桌,酒喝不完,就淋在身上冲凉。那些浪费掉的酒啊…若是换成粮食够咱们吃足足一年。看着真是心疼。”

    妻子没收到请帖,只能家里啃馍馍,闻言怔怔的,开始想象那无比奢靡的场景,羡慕不已。

    “楼主大人还说,以后这样的酒宴年年都有,彼岸的每一户平民百姓都有享受的机会。你说咱们供奉神鸟,烧香祈福,却也不见得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照样吃不饱穿不暖。如今还得多亏楼主大人设宴款待,村子里的那些个祠堂,还不如早点拆掉的好。”

    “那怎么行?你可真是喝糊涂了。”

    妻子呐呐出声,只见老陈嘴里念叨着,头一歪便睡着了。

    她给不省人事的老陈擦了身,便熄了油灯也上了榻。

    直到半夜,她浑身阴冷地惊醒,一摸身旁却是空空如也。她以为老陈半夜出恭,可不知为何心惊肉跳,再也睡不着了,左等右等也不见人回来,于是披上外衣出去寻。

    妻子刚摸黑出屋,就看见一个身影背对着她站在院子中间,一动不动,诡异至极。她以为是家里进了贼,心中大骇,正要转身进屋,才看见那人的身形和衣着都与老陈十分相。

    “你这死鬼!”她恨道,“半夜不睡觉,在这里装神弄鬼吓唬我!”

    老陈却充耳不闻,仍然背对着她站在原处。

    妻子心里觉得奇怪,便上前去推了老陈一把,谁知她只是稍稍用力,老陈那结实的身体却如同一张薄纸,轻飘飘地倒了下去。

    她惊愕地张着嘴,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头顶的月亮从阴云之间钻出来,一道月光刹那间投在老陈的脸上。

    只见老陈一脸惨白,脸上布满了歪歪扭扭的青黑色纹路,而那些纹路像是藏在皮下的虫,还在不停蠕动着。

    老陈睁大一双眼,眼眶里没有眼珠,像是罩着一层白翳。

    妻子看清了这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顿时出了一身冷汗,她以为老陈是得了什么怪病,见人直挺挺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便鼓足勇气上前去查看。

    老陈浑身冰冷,摸上去简直像一具僵硬的尸体,妻子一边推他,一边唤他的名字,问他怎么了。可丈夫却始终没有任何反应。

    妻子乱了阵脚,家里只有这一个顶梁柱,这可如何是好?

    她连忙起身想去邻居家找人帮忙,刚走了几步,老陈的身体突然抽搐了一下,歪歪扭扭的,以一个常人无法做到的扭曲姿态从地上站了起来。

    妻子还在匆匆往外跑,低头便看见月光下的影子成了两道。新生的那道影子比她的影子更高大,正一步步向她的方向靠近,仿佛要将她自己的影子一口吞噬。

    她愣愣地回头去看,只见老陈歪着脖子,癫狂朝自己扑来——

    她一下子腿就软了,想要逃跑,一双腿却不听使唤,只见那两个利爪越来越近,张口正欲尖叫求救,却见一道寒光闪过,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瞬间被劈成了两半。

    老陈的尸体轰然倒下,露出背后一个戴着银色面具的身影。

    第一百三十六章

    傀儡

    纵使丈夫一夜之间已经面目全非, 然而眼睁睁地看着朝夕相处之人刹那间身首异处,妻子终于被眼前的一幕逼至崩溃边缘,歇斯底里地尖叫出声。

    而凶手带着那副在月下泛着冷光的面具, 如同黑夜里走出的修罗, 面具那空洞的眼眶里明明什么也没有,却让妻子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蔓延至全身——直觉告诉她, 这个人比刚才面目狰狞的丈夫更加恐怖。

    她望着近在咫尺的凶手, 也不知哪里生出的勇气,撒腿就往院子外面跑。

    跑!快跑!

    脑子里只剩下这一个念头,她迈着虚软的腿,跑得踉踉跄跄, 甚至感觉身下的一双腿已经不属于自己。也不知过了多久, 她的体力终于透支,身后那个银面具似乎并没有追上来。她气喘吁吁地扶着墙壁,跪倒在地上。

    仓皇逃命的妻子并没有察觉到,她一路经过的乡邻屋舍早已不是熟悉的模样。整个村落陷入了一片死寂, 家家户户都门窗紧闭,整个村几十户人, 竟然没有一户察觉到门外的动静。

    妻子惊魂未定,她凭借着月光下模糊的轮廓努力辨认自己的所在处, 她爬起来, 摸索着砖墙再度往前走了几步, 这才认出自己慌不择路,跑进了村南的小巷里。

    只见身后是漆黑的一片,唯有一点点光亮从不远处的巷口传来。在黑夜和恐惧之中, 那抹光成了妻子心里唯一的希望,她心中一喜, 连忙拖着疲惫的身躯三步并作两步地向前跑去。

    很快,她来到了拐角处,并一下子认出那是她熟悉的村民老赵家。

    老赵家亮着灯,屋里没有人影,但看上去像是一个温暖的庇护所。妻子以为邻居醒着,不假思索地开口:

    “老赵!老赵!”

    她一边唤着,一边来到门前,大力拍着门:

    “快开门!快开门!我是你陈嫂!大事不好啦!

    她全然没有差距到门旁的阴影里,她要找的人正阴森森地站在一旁,问道:

    “是你吗?”

    “老赵?!”

    妻子吓了一个趔趄,看见那熟悉的身形,刚要松一口气,却一定神看清了眼前的诡异一幕。

    只见老赵和她那被一刀砍成两半的丈夫一样,歪着脖子,青黑的面孔上,一双翻白的眼睛幽幽地瞪着她:

    “是你吗?”

    老赵用嘶哑的声音机械地重复道:

    “是你吗?”

    一双布满青黑色血管的手卡住了抖如糠筛的老陈妻子的脖子。

    ***

    时穆抱着一柄刀站在一处矮楼上,俯视着这个已经陷入死寂的村落。

    这里的村民直至死都意想不到,那看似天降馅饼的通天楼请帖不过是一场鸿门宴,更想不到自己会在睡梦之中死在异变的亲人手里。

    此时,村落里已经没有一丝生气。唯有那些仍保持着生前面孔的行尸走肉,在大街小巷里来回游荡着,口中喃喃:

    “是你吗?”

    只有时穆这个旁观者才能看见,这个村落的砖瓦、地面、田舍,早已被覆盖盘根错节的黑色脉络。那些脉络像血管,又像树根,正贪婪的汲取着这里所剩无几的精气,并源源不断地输送至彼岸中心那座高耸入云的楼。

    而那些行尸走肉则是觅罗用鬼族秘术制成的傀儡,它们很快就会遍布彼岸,用来排查那些在角落里苟活的剩余玩家。

    时穆对那些人并不在意。他唯一在意的人,被他藏在了这座炼狱之中唯一的净土。

    念及那个人,他冷峻的面孔变得柔和些许,但这一点微乎其微的变化却被那张银色面具尽数遮掩。

    半晌,时穆听见风中异动,他身前的酒楼中闪过几个身影。这次的猎物十分聪明,他们似乎已经察觉到了这片土地发生的异变,藏匿在暗处不敢轻举妄动。

    然而对于时穆来说,他们早已是瓮中之鳖。

    不出半炷香的时间,他不费吹灰之力收割了任务目标。他擦干净刀,正欲离去,突然抬眼望见对面的屋檐山上落下了几个与他一样带着银面具的人。

    “商十一。”

    时穆认出了领头人的身份。他与这些商家搜罗来的孤儿一同参加所谓的雏鸟计划,除他之外的所有人都死在了他手上。

    然而觅罗挑选了几个资质不错的尸体制成傀儡为她所用,这些夭折的“鸟”名义上是他的手下,实则是觅罗埋下的眼线。

    “主人有令,召你回通天楼。”

    为首的商十一开口,他的喉咙在厮杀时被时穆划开了一道极深的口子,即使经过缝补,嗓音也依然嘶哑难听。

    “我的任务尚未结束。”

    时穆皱眉,不动声色道。

    “你要违抗主人的命令吗?”商十一用他那堪比指甲划玻璃的阴森嗓音继续逼问。

    “此时回去复命,会耽误主人的计划。”

    商十一不说话了,取而代之的是他身后的商七:

    “商酉,你为何擅自杀了主人的傀儡?”

    傀儡?时穆脑内闪过刚才被他一刀劈成两半那个牛妖怪。

    他动手时早已确认了附近没人,这几个傀儡的身手都在他之下,必不可能察觉。除非觅罗的力量在汲取了这样多的生魂之后,终于突破了瓶颈,她可以感受到无数傀儡身上发生的一切。

    但这怎么可能?

    祭神大典还未开始,觅罗的进度不可能这么快。

    “想杀……便杀了——”

    时穆开口,下一秒,他拔出身前的刀,挡住了突如其来的一击。

    他的速度快得肉眼无法捕捉,突然发难的商七在下一个瞬间被他一刀钉在了梁柱上。银面具掉落地面,发出清脆的响声,。

    一刀穿心,别说是人,就算是妖怪也难活。

    即使商七是傀儡,也需要修复好一阵才能恢复行动。

    这一切发生得如此快,然后同伴的遭遇并没有让其他傀儡产生任何反应。

    商十一再度开口:

    “主人运筹帷幄,将漏网之鱼逐一排查,仍察觉到了端倪。”

    “除去名单上的所有人,加上傀儡天罗地网般地搜寻,但仍然少了一个人。”

    时穆沉默不语。

    “最后,主人在彼岸外围那篇荒蛮之地找到了线索。那个人在进入彼岸之时,似乎与你有所联系。”

    “我没有之前的记忆。”

    时穆语气冷硬。

    “当然,这一点我再清楚不过。”

    被时穆钉在梁柱上的商七突然开口,一只手闪电般地拽住时穆的衣襟,逼迫他向自己靠近。

    商七的声音变了,那是时穆十分熟悉,也最为厌恶的声音。

    那张被大火熏黑的面孔上,露出了一个妖异的笑容:

    “毕竟你的记忆是被我一手消除的。你的嗓子也是我亲手毁了,又帮你修复的。”

    时穆瞳孔巨震,只听商七,不,是觅罗继续道:

    “毁了你的嗓子是怕你泄密,如今帮你复原,也是为了听一句实话。”

    觅罗的笑容在那张烧焦的脸上显得无比狰狞:

    “好孩子,告诉我。”

    “剩下的那个人在哪?”

    第一百三十七章

    威胁

    时穆漠然地与那张阴森可怖的脸对视, 没有丝毫回避,就像一具冰冷的机器,只会遵从任何指令, 但不会有丝毫自己的念头。

    好像他真的对觅罗口中的一切一无所知。

    商七在雏鸟计划的厮杀中遭到大火焚烧, 面容尽毁,此时觅罗附在他身上, 用一双浑浊的双目打量着眼前这枚她一手栽培的棋子。她机关算尽, 才坐到楼主的高位,与那些活了几百年的老不死没日没夜地勾心斗角,极少有对手能在她眼前藏住心思。

    如今,她看不透的存在除了静檀, 又多了一个, 正是手里这把锋利耐用的刀。

    几日之内,觅罗吸收了大量彼岸妖怪的魂魄,她的力量剧增。甚至可以借用每一个傀儡的感官窥探彼岸的每个角落的风吹草动。这样手眼通天的力量让她欣喜若狂,她终于离神明只有一步之遥。

    然而计划的最后一环, 那个她处心积虑要找到的祭品却始终没有消息。

    觅罗知道自己已经没有时间了,很快, 最后的存活者会只剩下她,和她手下的傀儡商酉, 可是为什么还剩一个人?

    究竟谁?能在她的眼皮底下凭空消失?

    如今, 被她视作眼中钉的金、商两大家族, 连带与他们有联系的其他势力,早已被她用傀儡架空,她的最后一块视野盲区也被完全清除。

    最后, 觅罗才把怀疑的目光转移到了商酉身上。

    起初,出于对祖传秘药的绝对信任, 她一直把商酉当作用得顺手的工具,直到她某天无意中翻阅通天楼内的古籍,发现神鸟之血可以化解秘药的功效。

    但这简直荒谬至极。神鸟已死,火种下落不明。神鸟作为世间最后的神明,更不可能有子嗣和后代。

    但事已至此,觅罗不得不朝着事态最坏的发展方向考虑。

    她复原了商酉的嗓音,又用傀儡在他身旁埋下眼线。连续追踪了对方几日,都一无所获,直到今日,她的意识在一具新生的傀儡体内苏醒,而这具傀儡被时穆斩于刀下。

    商酉虽然不是傀儡,而是一具活物,但在秘术的作用下,他应当只保留了生物最基础的本能,但不会有自我意识。

    手中棋子有脱离掌控的趋势,这让觅罗气急败坏。她的力量还不足以使她窥探傀儡的记忆,甚至由于她要同时将意识切割成无数份耗费了太多精力,她的本体较为虚弱。因此,她俯身于傀儡刺探商酉,想要让其露出破绽。

    很显然,商酉并没有轻易上钩。

    “你以为你能满天过海?”

    觅罗眼神阴骛:

    “你现在已经没用了,我可以把你制成傀儡,读取你所有的记忆,找出那个人。”

    商酉一双眼睛古井无波,似乎已经一眼看穿了觅罗的虚张声势。

    “或者我暂时留你一命,在祭神大典将你极刑示众,让你尝尝比千刀万剐更加痛苦的滋味。”

    觅罗怒极反笑,她凑近商酉的耳边,勾唇道:

    “不知到了那个时候,你千方百计保护的那个人会不会现身。”

    商酉仍然不为所动,冰冷的银色面具原本没有任何表情,在觅罗看来却莫名有一丝嘲讽的意味。

    觅罗抑制住怒火,一巴掌将那张银面具掀飞,露出一张面无表情的脸,然后她掐住商酉的脖子,满意地看见那张冷峻的脸上因为窒息眉头紧锁,渐渐显露出一丝痛苦。

    “何必呢?”

    觅罗从看到商酉的第一眼开始,就对对方产生了莫名的厌恶。按理来说那是一张非常年轻俊美的脸,当时的商酉还是一个低贱的祭品,从石山火海里爬出来,满脸都是伤痕和血污,但仍然掩盖不了那副极好的容貌。觅罗一度想要将那张脸毁掉,然而在秘药的作用下,他无论受了多重的伤,都能以普通妖怪无法企及的速度复原。

    于是觅罗便故意让他单枪匹马去做最危险的任务,把他当作一柄永远不会折断的刀。

    直到今天她才意识到,她最恨的是那一双眼睛。

    无论装得再怎么顺从,但那双眼睛告诉她,手里这把刀从来不属于她。

    “你为了那个人甘愿付出一切,然后呢”觅罗的嗓音陡然变得柔软起来,语气是虚伪的劝告,与之不符的是她手上越来越大的力道:

    “你死了,然后他会忘记你,然后与别人相爱,与别人厮守,你难道无怨无悔吗?”

    “好孩子,把他的藏身之处告诉我。我把他同你一道制成傀儡,今生也算是双宿双飞。我保证让你们长相厮守,永不分离。”

    觅罗话音未落,只见商酉已经闭上了双眼,似乎已经倦怠至极。

    她怒火攻心,却拿这个一心寻死的人无可奈何。商酉被他卡住脖子,双脚离地,她将力道往身侧一掼,商酉就如同一具木偶一般,毫无挣扎地被他从三楼的窗口甩了出去。

    窗外传来了物体摔落地面的声音。

    无数的行尸走肉从街头巷尾冒出来,成群结队地涌向这座矮楼。而对面的屋顶上的傀儡在觅罗的示意,也挥刀跳下屋檐,朝着地面攻去。

    商酉被摔出窗台的刹那,睁眼看向了远方的通天楼。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看的不是那座楼,而是后方的深山,和被深山掩盖的神社。

    他坠入了黑暗中。短暂的感官失灵后,骨骼和内脏碎裂的剧痛顿时传遍四肢百骸。

    觅罗冷冷地站在窗台后,看着行尸走肉们将商酉彻底淹没:

    “好好享受吧。”

    **

    秦游经历了一天的洗礼,早已是精疲力尽。

    他倒也不是没接受过魔鬼训练,但比起对□□的磨练,对精神的摧残更让他疲惫不堪。

    他整日都待在静檀制造的万千幻境之中,有时他在幻境里被困了几十年,但回到现实之中却发现仅仅过了两个小时,这样的折磨循环往复,他感觉自己的意志力就如同一根皮筋,在他认为已经拉伸到极限的时候,静檀还能用一个新的幻境把它拉更长。

    秦游泡了个澡,但还是无法消除精神的疲惫,他回到自己的小屋,却发现平时给他送饭的小童没来,取而代之的是静檀本妖。

    秦游看见这妖怪就感觉太阳穴突突地跳,张口就问:

    “那小兔妖呢?”

    “被觅罗做成傀儡了。”静檀语气平淡,好像口中的是一件司空见惯的家常事:

    “觅罗的傀儡已经入侵了神社。那小兔妖做成的傀儡正在给傀儡神子送饭。至于你,以后的饭都是我来送。”

    “也吃不上两天了。”秦游嗤笑一声,“祭神大典快开始了吧,时穆那小子最近怎么样,你有没有消息?”

    其实之前静檀提出可以让两人再见一面,不过秦游担心夜长梦多,就一口拒绝了。但要说完全不担心,也是不可能的。

    静檀摇了摇头:

    “觅罗吸收了大量的魂魄,力量大涨,现在外面四处是她的眼线。我担心被她怀疑,将自己的渠道全部断掉了。”

    秦游张口想说什么,临到嘴边却叹了口气。他遥遥望向远方,除了灯火通明的通天楼,什么也看不见。

    第一百三十八章

    活祭

    时穆不记得那日他在尸山火海中撕杀了多久, 他的体力早已透支,但挥刀的动作早已形成了肌肉记忆,浑身浴血的模样使他更像一个怪物。异族的血脉给了他常人无法企及的愈合速度和身体机能, 然而人类的大脑却屡次由于濒死状态而不断释放肾上腺素, 使他无数次飘飘然地失去痛觉,然后又清醒地被拽回地狱般的现实。

    有远方的灯火明明灭灭, 一瘸一拐走出那条小巷的时候, 彼岸已经被一片茫茫白雾笼罩。

    白雾之中走出一具具傀儡、也是妖僵。在彼岸定居了千百年的妖怪们也许做梦都想不到,海的另一端那些令他们讳莫如深的怪物,正是他们未来沦落的境地。

    时穆紧握手中的刀,他之前的刀早已在无止境的厮杀中折断, 这是他从系统商城里兑换的第六把, 寒芒逼人,削铁如泥,但很快又会因为过度磨损而沦为废品。这些怪物无法被彻底杀死,除非把 他们的四肢和头颅尽数斩下, 使他们彻底丧失行动力,否则无论怎样重创都能很快复原。

    而商十一那批出于觅罗之手的傀儡则更加难缠, 时穆一刀刀将他们挫骨扬灰,直到只剩下一只手掌, 却仍然阴魂不散地在地面上蠕动, 试图去抓时穆的脚踝。

    时穆半眯着眼, 防止额上的血渗进去,他听见身后传来令人牙酸的关节声、和物体在地面的拖拽声,他浑身上下或深或浅的伤都在复原, 然而违背常理的代价是刻骨钻心的疼痛,使他的神经临近崩溃边缘。正常人在这种状态下早该疯了, 但他此时却异常冷静。他在观察雾中的一切。

    出乎意料的是,那些妖僵并没有再次发起进攻。

    他们用空洞得瘆人的灰白眼眶凝视着时穆,然后侧身让开身后的路。

    那条路被雾气笼罩着,但时穆明白,那是通往通天楼的方向。

    他也明白,自己没有其他选择。

    觅罗处于恨意折磨他,但为了计划而不得不留下他这枚关键的棋子。

    **

    通天楼内。

    觅罗睁开眼,她正坐在那面六角铜镜前。

    那上面浮现着刺眼的数字:

    叁.

    还是剩下三人。

    脑内闪过商酉浑身是血的惨状,却没能带给她一丝快意。她眼神愈发寒冷,将手边的灯盏随手挥落在地,那灯盏滚了一圈,灯油顿时浸湿地毯,火苗寂然一瞬,“噌”地蔓延了一地。

    觅罗却丝毫没理睬身后的火光与浓烟愈演愈烈,她在晃动的光影中莫名露出一个笑容。

    藏?

    如果我把彼岸的活物全部杀光,一个不留,你要怎么藏?

    觅罗起身,衣摆轻飘飘地拂过烈焰,她一把推开窗,俯视脚下的万里高空。

    不知从何升起的浓雾弥漫开来,将这片土地牢牢掩盖,仿佛将整个彼岸圈成了一座巨大的囚笼,而她则是这座囚笼唯一的主人。

    ****

    祭神大典当天,久旱的彼岸降下了滂沱大雨。

    然而这场雨非但不能浇灭虔诚信徒们的热情,反而令他们认为是祥瑞之兆,更何况长期在黑夜中生存的彼岸居民们受到雨水的影响微乎其微,大街小巷仍然挤满了看热闹的民众。

    在奏乐与欢呼声中,通天楼的巡游飞鸢腾云驾雾,缓缓启程。

    为首的飞鸢中央,觅罗倚靠在一把珠光宝气的交椅上,身边围绕着侍奉的奴仆。而飞鸢后端则是身着玄色礼服的献官,执事,舞生,乐生,而紧跟其后的两座飞鸢则坐满了几大世家身份尊贵的观礼者。

    然而,倘若地面上的妖怪们能近距离接触那些表面其乐融融的贵宾,便会很快发现他们的异样。

    这些人面孔泛着青黑,脸上笑容僵硬,仔细观察,他们全都没有呼吸,一举一动都十分呆滞,毫无生气。

    尤其是坐在首位的金商两位家主,若在平日早免不了一场唇枪舌剑,如今他们却哥俩好地挨在一块儿,好不和谐。

    飞鸢经过的地方,一只只红色的纸鹤伴随着雨点倾泻而下,妖怪们哄闹着去抢夺这传说中的神明祝福,期盼着未来更加美好的日子。可未曾想抢到纸鹤的妖怪还没来得及欢呼雀跃,却突然感觉精神涣散,仿佛浑身的力气都被手里这枚小小的纸鹤吸走了似的。

    然而身旁的家人却没有察觉到什么不对劲,仍推搡着他去抢掉落到眼前的纸鹤。

    渐渐地,大街小巷里就站满捧着纸鹤仰头痴笑的妖怪们。

    飞鸢会在整个彼岸上空巡游两圈。然后停在神社的山脚下。出于对神鸟的尊敬,通天楼主和随行的人员必须步行上山进入神社祭坛。

    觅罗也许是心情不错,在明知没有观众的前提下也遵守了规矩,慢悠悠得带着身后的一众傀儡上了山。

    而队伍的最尾端,两个身形魁梧的妖怪押送着一个浑身污血的人。

    那人的一双腿似乎被故意折断后绑上了石块,完全丧失了活动能力。只能由两只妖怪拖拽着前行。凄惨的模样甚至不如前方作为祭品的牺牲玉帛。

    他低垂着头,额前的发丝不知是由于雨还是血,一绺一绺地黏在脸上,对于两只妖怪地粗暴行径毫无反应,就像是死了。

    经由的台阶上,留下一条拖拽过后的血痕。却很快被雨水冲淡。

    台阶尽头的鸟居前,静檀戴着面具,穿着祭祀礼服,等候在原地。

    他身旁站着一个比他更高的人,同样戴着面具,但身上的祭祀礼服不同于他的深色,而是一身雪白,袖口和领口绣着庄重华丽的玄鸟纹样,腰间缠绕的红色锦缎上,同样点缀着刺绣和金粉,与流苏绳结一同勾勒出劲瘦的腰身。

    而一人一妖身侧似乎有一层透明的屏障,将雨幕尽数隔开。

    两人的面具都状若鸟类的面部,面具表面同样用金色粉墨绘制了繁复的图案,覆盖了整张脸。除了鸟喙下露出对方的一双薄唇以及线条流畅的下颌。而脑后则用一条条扭绞的白绳固定,多余的部分边如同流苏一般垂于身后。

    时穆被拖拽上最后一节台阶时,便看到是那样一个身影。

    在黑夜之中给,唯独那人无比炫目,使他乱了呼吸,薄弱的心跳无法控制的搏动起来。

    然而他伪装得很好,只一眼后便迅速垂下眼帘,同时胸膛里传来隐隐阵痛,浑身的伤痕相比起来仿佛不存在了一般。

    那人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静檀身边。好似高悬空中的皎月,而浑身血污的时穆只是沟渠里的污泥。

    “时辰已到,典礼即刻举行。”

    身着玄衣的静檀正欲转身,便听觅罗道。

    “年年都是酒肉玉帛这些祭品,想必神鸟早就厌倦了。今日我便做一个开端,为神鸟献上一个全新的祭品,”

    她勾唇笑道:

    “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

    她一声令下,两头妖怪便将浑身血水的时穆从队伍最末端抬了上来。

    第一百三十九章

    祭神大典

    参加祭祀礼仪的队伍浩浩荡荡, 却是无人出声,整个神社陷入了绝对的寂静,一时间空气中只有雨水敲击石砖的响声。

    “不合礼数。”

    片刻后, 静檀断然反对:

    “祭神大典沿袭千年, 从未有活祭的先例。”

    “何必墨守成规?”觅罗嗤笑道:“神鸟陨落已久,继位通天楼主的人是我。我照旧举办祭神大典, 以表对已逝神明的尊敬与哀悼。那些愚钝的民众们被蒙在鼓里, 难道亲自主持了那场祭祀仪式的神巫——静檀,你也要自欺欺人吗?”

    她向前一步,眼神冰冷刺骨:

    “那次祭祀仪式过后,神鸟神魂俱灭, 肉身重伤被囚入深山中, 随着岁月更迭而渐渐消亡,而火种则下落不明。神鸟本就是一位无能的神,不然怎么会被祂的同族遗弃?是我们的祖先创造机会,逼神鸟让出通天楼主的权力, 替代祂守护彼岸,让这里日益繁荣。祭神大典延续至今, 彼岸的众生仍保留了神鸟信仰,海妖一族已经仁至义尽了。”

    倘若在场的妖怪们还有自我意识, 听见这惊世骇俗的真相以及这番大逆不道的言论, 恐怕会惊愕得当场昏厥。然而如今, 为首的金商两大家主连同身后一干身份显赫的妖怪皆是充耳不闻,面无表情地站在觅罗身后,听她继续道:

    “海妖一族造福彼岸, 却遭到神鸟信徒赶尽杀绝,灭族之仇, 刻骨铭心。我隐藏身份,改头换面,历尽千辛万苦坐上楼主之位,就是为了今天。”

    静檀眼里满是疯狂与快意,她逼近身前的静檀,眼神直勾勾地凝视着静檀面具下的双眼:

    “如今,彼岸已是我的囊中之物,这里唯一的信仰不再是神鸟,而是我。静檀,我念及你的养育之恩和同族血脉,你要玩这祭神大典的游戏,我便陪你玩,只是一切规矩都是我说了算。你别不知好歹。”

    “统领一片毫无生机的土地,做一群傀儡的君王,这便是你的心愿吗?”

    静檀开口,一如既往毫无波澜的语气中,似乎参杂了一丝无奈与悲凉。

    觅罗敏锐地察觉到了对方那不同寻常的情绪。

    她瞳孔一震,莫名觉得喉头一阵酸楚,但很快又被溢满胸腔的愤怒夺走了理智。面上扯出怨毒的笑容:

    “果真瞒不住你。”

    也许在某个瞬间,觅罗看到了亦步亦趋地跟在静檀身后的那个年幼的自己,她曾经那么迫切地渴望着对方的认同和赞许。但已经过去了那么久,静檀的面容没有丝毫变化,而她却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天真无邪地、无条件信任对方的小妖怪。

    也许她曾经也向往着一个太平盛世,但她已经被仇恨侵蚀太久。当她处于社会底层,在无尽的追杀中苟活,受尽屈辱的时候,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将来一日百倍奉还,将这些蝼蚁全部踩在脚下。

    静檀救下她,养育她,却没有教她如何在遍布仇敌、危机四伏的彼岸立稳脚跟。待她大仇得报,登上高位时,两妖重逢,一切早已面目全非。

    也许命运从来没有给觅罗机会。她历尽苦难,终于大权在握之时,却被莫名卷入生存游戏,随着游戏进入倒计时,她不得不与鬼族合作,走上一条不归路。

    但她从未后悔。她身为海妖一族的幸存者,早已习惯形影相吊,而成年之后,她也再未渴求从静檀那里获得一丝无意义的怜悯。

    “既然你知道,就别再执迷不悟……当心我把也你做成傀儡。”

    觅罗面容扭曲,压着声线威胁道。

    如今已经没有任何事物可以阻挡她,即使是静檀也不行。

    她要成为最后的赢家。

    静檀沉默半晌。他移开目光,看向觅罗身后半跪在地面的时穆。

    良久,他转身,一言不发地在雨中走向了祭坛。而他身侧的白衣人紧随其后。

    觅罗面色沉沉地望着那逐渐远去的背影,在场除了傀儡,仅剩下一个半死之人,因此无人能看出她心中所想。直到静檀的身影即将被雨幕掩盖,她才指挥着身后的队伍跟上去。

    神社的祭坛没有神像,取而代之的是一棵参天古木。

    这棵古树应当有很长的历史,枝干有三人合抱那样粗,枝繁叶茂的树冠遮云蔽日,在雨中如同一个静默伫立的巨人。纽绞的绳结缠绕在树梢,有的已经旧得褪色,更为这棵古木增添了岁月的痕迹。

    庄严悠远的钟声响过后,祭坛陈设完毕,参祭者就位。献官执事焚香迎神。

    觅罗坐在自己的席位上,对这些繁缛的程序冷眼旁观,到了叩礼环节更是不动如山。于是由白衣神子代祭,行三跪九叩礼。

    行礼过后,乐声响起。神子手执软剑,脚踩鼓点,献上迎神舞。他的动作干脆利落,行云流水,鼓点越发急促,丝竹声越发尖锐,折扇斩断雨丝,白色衣袂随着动作翻飞,晶莹的雨珠如同断了线的珠帘一般四处溅落,映射出无数个白鹤般的身影。

    舞毕,神子退场,其余舞生鱼贯而入。

    迎神过后,便是奠帛,然后献礼。

    礼成,继续奏乐,神子再度步入祭坛,跪饮福酒。

    就在此时,作壁上观许久的觅罗终于不耐地出声打断。

    “行了,走个过场而已。”她一改方才兴趣缺缺的模样,拍拍掌:

    “现在,该我向神鸟献礼了。”

    那两个身形魁梧的妖怪立刻将时穆粗暴地拖拽起来,三下五除二将人绑在了那参天古木的树干上。

    静檀原本安静地坐在席位上,看见这一幕,顿时僵硬了身形。

    “商酉,你真是好运气。”觅罗兴致盎然地笑了:

    “我懒得特地为你搭刑台,就地取材,反倒便宜了你,让这传说中的神木来做你的棺椁。”

    她顿了顿,又瞥了一下不远处的静檀:

    “你想说我亵渎神木么?可这身世不明的低贱玩意儿,居然突破了秘药的控制,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他身上有神鸟的血,是不是很荒唐?就连我也不敢相信。他死在这里,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见商酉仍然低垂着头,一言不发,她眼神一凛,一抬手,诡异的黑色火焰就如同幽灵一般,自古木的树根一路舔舐而上,顷刻间,那个单薄的身影被黑色的浓烟吞噬殆尽。

    “有一种酷刑,是把罪人囚禁在封闭的容器中,往里灌入数以万计的虫蚁,让其在清醒的状态下感受被啃噬毛发和血肉的痛苦。”觅罗睥睨地望着那漆黑的烈焰:

    “这种火焰不会焚毁你的躯体,但会让你的魂魄被一点点啃噬殆尽,这种滋味,比那种酷刑还要痛上千倍、万倍。我曾经对上千个仇敌用过这一招,他们中骨头最硬的只坚持了三秒,一半的人求我快点了结了他们,一半的人为了免遭这样的刑罚,出卖了自己的至亲之人。“

    “你又能坚持多久呢?商酉?”

    第一百四十章

    游戏结束

    觅罗绝非危言耸听, 自从通天楼建成,阴阳失衡,鬼族便在彼岸的阴影里孕育而生。

    最初鬼族与彼岸其他生灵并非是互相抗衡的存在, 也远远不如今日这般令人谈虎色变, 鬼族畏惧火种的力量,自诞生之后便长年累月地蛰伏在黑暗中。

    然而, 后来却有大妖怪在修炼中走火入魔, 开始觊觎鬼族的力量,他们尝试像驯养野兽一样驯养鬼族,这便是最早的鬼族禁术。起先,鬼族是一团没有自我意识的物质, 以主人的贪、嗔、痴、恨、恶、欲为食, 它们的食量越来越大,最后只能靠吞噬魂魄饱腹,而那些作为饲料的倒霉蛋就会成为不妖不鬼的行尸走肉,供鬼族的主人操控。

    这些最早驯养鬼族的妖怪, 被称为驭鬼师,但这些妖怪几乎全部被自己驯养的鬼族反噬了。

    觅罗一族的祖先中, 就诞生了许多驭鬼师。许多古法也因此被录入家族的卷宗里,但由于鬼族和驭鬼师不为世俗所接纳, 并且遭到了神鸟信徒的赶尽杀绝, 这些古法早就被焚毁, 永远埋葬在岁月的长流中。

    而觅罗用在商酉身上的这一招,最开始是驭鬼师用来审问罪人的刑术,具体来源已不可考据, 只记录与鬼族的本源相关。

    传说从前罪大恶极之徒不得轮回转世,只能在无间炼狱里遭受永无止尽的炙烤与酷刑。觅罗认为这与那啃噬灵魂的黑色火焰有异曲同工之妙, 并且遭到火焰焚烧的痛苦难以用任何现存于世的酷刑比拟,因为它相当于将天文数字的劫数压缩在刹那,再尽数施加于魂魄。

    她驯养的鬼族越多,吸收的魂魄越多,她的秘术就越发炉火纯青。她亲眼见证曾经趾高气昂的仇敌在这黑色火焰中仅坚持了一秒就屁滚尿流,跪地求饶。

    经历了层层拷打和炮烙之刑也绝不松口的罪犯,也被觅罗用这一招榨出了口中的秘密。

    然而滂沱大雨仍然不见丝毫停歇的征兆。

    片刻过后,觅罗的笑容僵硬在脸上。

    她预料中的哀嚎和求饶都没有发生。

    火势更大了,熊熊的黑色烈焰仿佛一张深渊巨口,要将周遭的空间都吞噬殆尽。千年古木的树冠在火焰中簌簌作响,仿佛也被连累着燃尽了生命力,郁郁葱葱枝叶不知何时已经枯萎发黄。

    然而火焰中的人,却没有丝毫动静。

    但觅罗知道他没有死,也没有如她所愿将那只剩下的老鼠供出来。

    刺目的数字即将碾碎她的理智。

    一时间,大雨冲刷石砖的声音,奏乐声,都仿佛成了刺耳的嘲讽。

    觅罗身后,奏乐的乐生们在一瞬间集体爆体而亡,血肉四溅,血雾如同在惨淡阴暗的雨景里绽放出鲜红夺目的花朵。

    觅罗僵硬扭头,目光射向身后的一众行尸走肉。

    她突然癫狂地吼道:

    “出来!给我出来!”

    她歇斯底里的声音回荡在偌大的祭坛中,除了雨声,无人回答。

    在场的除了静檀,都是她的傀儡。

    可游戏已经进入了倒计时,那只老鼠如果还想继续苟活,不可能在这最后关头还不现身。

    一旦被制成傀儡就会失去生命体征,觅罗用这种方法加速排查了所有的嫌疑目标。她自认为这个方法万无一失,却没想到还是被逼上了绝路。

    现在,整个彼岸除了她、静檀和商酉,已经没有活物了。

    如果还有人可能在她面前偷天换日……

    她似乎因为癫狂到了极致,反而短暂冷静下来,面无表情地凝视着雨中的一切。

    被她做成傀儡的妖怪,在她的注视下接二连三变成一团血雾。

    一张张面孔,无论是她所憎恶的,还是陌生的,全都 支离破碎、血肉模糊。

    最后,觅罗的目光扫过祭坛中心还未起身的白衣神子。

    她还没有任何动作,一个身影便挡在身前,阻隔了她的目光。

    是静檀。

    静檀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然而他的动作已经说明了一切。他看见觅罗的神色先是短暂地茫然了一瞬,紧接着变得怨毒万分。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觅罗凉凉地注视着对方被面具遮掩的面孔:

    “我会死!如果在你眼里我的命也如同草芥,那你为什么在几百年前救下我?”

    “于我而言,众生平等,我只不过在履行我的宿命,仅此而已。”

    静檀并没有被觅罗的疯狂神色所感染,面对当下的场景,他的语气仍然平静、淡漠。

    然而这一如往日的语气却更加激怒了觅罗,她目眦尽裂,抬手的动作快得肉眼无法捕捉。

    静檀的面具在顷刻间化为齑粉。

    “众生平等?”觅罗扯出一抹冷笑,指向静檀身后的一地血泥:“在你眼里,我与那些渣滓也是同样的东西?”

    她执拗地在雨中逼视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眸,与其中自己小小的倒影对视,一种无力感仿佛突然将她攥住,使她感到窒息。

    “我最后问你一句,”

    觅罗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叹:

    “你后悔吗?”

    为什么后悔?

    为几百年前救下觅罗并将其抚养长大而悔?还是为此刻站在觅罗的对立面而悔?

    觅罗没有说明,而她也等不到答案了。

    一道寒光闪过,利刃划破空气的声音被雨声掩盖。

    静檀的头颅滚落在地,那张面容淡然的脸上顿时沾满了泥点,大约过了几秒,瞳孔才渐渐涣散了。

    紧接着,身穿黑色祭司服的躯体也轰然倒地。

    而觅罗满手鲜血,跨过那具身首异处的尸体,头也不回的朝着祭坛中央走去。

    没有丝毫犹豫,沾血利爪下一刻便剜开了白衣神子的胸膛,那片无暇的白顷刻间被血染成了红色。神子如同一只断翅的白鹤,栽倒在了泥泞的地面。

    觅罗混身染血,她平静地环顾四周,满目苍夷。

    可她没来得及扯出一丝笑意,却抬头看见阴云密布天空中,那个梦魇般的数字被放大了无数倍,仿佛在昭告她的死期。

    同时,她脑内传来了无机质的机械女声:

    “游戏进入倒计时,三十秒。剩余人数,三人。”

    “倒计时结束后,如果决胜者没有出现,游戏将开始大规模清洗。”

    觅罗压抑到极致的神经终于崩溃了。

    为了赢,为了活下去,她不择手段,甚至可以舍弃一切。

    可凭什么她认为可以徒手捏死的老鼠,却最终踩在她的头上?

    静檀的最后一句话回荡在她的脑里。

    命运……命运。

    尸横遍野的祭坛上空,突然回荡起一阵癫狂的笑声。

    觅罗清醒过来时,才发现是自己在笑。她正站在神木前,双爪卡紧商酉的脖颈,一边笑,一边梦呓似地喃喃着:

    “死……死!”

    而她的手臂和脸部已经布满了鳞片,双腿化作湿漉漉的鲛尾——她已经彻底失控,就连外表也无法控制地趋于原形。

    觅罗已经不记得自己上一次这样狼狈是什么时候。然而被她卡住脖子,拿捏生死的人,脸上却没有丝毫痛苦。

    他没有如同所有因窒息而亡的人一样,双眼翻白,肤色发青发紫,肮脏的□□不受控制从身体里溢出——任何一个能让觅罗感到成功羞辱他的特征都没有发生在他身上。仿佛觅罗手里的是一具尸体。

    时穆湿漉漉的刘海下露出半阖的双眼,其中也没有觅罗所熟知的、属于没有思想没有情感的傀儡的空洞。而是漠然,蔑视一切的漠然。她无法理解眼前这个同样被被逼至穷途末路的人,居然放肆地对她露出这样的眼神。

    “你输了。”

    在接二连三的折磨下,时穆的嗓音早已沙哑得听不清。但觅罗却仍然无比清晰地辨认出他的话。

    “不。我会杀了你,然后杀了那只老鼠!”

    觅罗尖叫道,她的利爪撕裂了时穆的动脉,颈椎也被她折断了,血却并没有喷涌而出,而也许她面前的这个人类已经没有血可以流了。

    “我会赢!我才是最后的赢家!”

    觅罗仍在嘶吼着。她不知道自己想要说服谁,可是此时此刻,她连自己也说服不了。

    时穆已经没了呼吸。

    觅罗听见脑里的声音终于变成了两人。

    倒计时还剩十秒。

    可是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杀了。

    五秒。

    觅罗茫然地望向四周,她仿佛听见地动山摇的声音,正在不断靠近。

    两秒。

    时间仿佛被无尽压缩,在那一刹那,觅罗同时听见了骨骼扭转闭合的响声,被她拧断颈椎,仅剩下肌肉支撑着的头颅上,那双让他厌恶的眼睛依然漠然地睁着,与他对视。

    与此同时,她感受到背后风动,利器穿透她的背,雪白的刃从胸口破开,深色在那片衣襟处迅速地晕染开来。

    在那瞳孔中,觅罗看清一个白色的身影正伫立在自己身后


图片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