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一章

    风暴

    秦游头痛剧烈。

    自从他在祭典上跳了静檀教他的迎神舞, 浑身便涌入一种陌生且不适的感觉,他的意识似乎正在被某种异物侵蚀、异化,不再完全属于自己。

    祭神大典之前。静檀向秦游大致说明了计划的最后一环。觅罗不知用了什么办法, 将彼岸所有生灵的魂魄当作力量源泉, 以此饲养蛰伏在彼岸的所有鬼族,任她差遣。

    然而这是一步险棋, 觅罗会获得强大无匹的力量, 除去任何阻碍都如同碾死蝼蚁一般轻松。而现在的时穆即使用尽全力,最好的结局也是与对方鱼死网破,同归于尽,甚至这种结局的概率也非常渺茫。

    但与此同时, 一旦觅罗没能在最后获胜, 她就会成为众矢之的,在“大清洗”中首当其冲,被她手里的鬼尽数吞噬。

    于是一切都清晰明了,就是避其锋芒, 兵不血刃。

    只要秦游能苟到游戏结束。

    秦游确信时穆和静檀的计划大同小异。他来自未来,知道时穆不会死于觅罗无所不用其极的折磨, 但即便如此,那个场面的确让人触目惊心。

    秦游在千年后被时穆保护得太好了, 即使他来到千年前, 也经历过无数次危机, 但每次他都能化险为夷。因此他对静檀口中那摧枯拉朽的力量没有实质的概念。

    然而,秦游也心知肚明,他知道时穆已经不是那个青涩的男高中生。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 时穆以一种决绝的姿态不断被迫成长。秦游比任何人都清楚当一个人把活下去当作唯一的执念,在一旦松懈就会万劫不复的绝境之中, 他会成长得多么无坚不摧。

    即使只是在商府的那次试探中,秦游就知道时穆已经很强了,而且他还在一刻不停地变得更强。

    然而,这样的时穆,在面临惨无人道的羞辱和折磨时,始终逆来顺受。

    让秦游无法接受的是,他知道对方这样做是为让自己活下去。

    而秦游从来就不习惯亏欠任何人。

    在异化的那部分意识的操纵下,他不得不克制地亲眼目睹了一切。包括觅罗对时穆使用酷刑逼他招供出自己,也包括觅罗盛怒之下的屠戮。静檀状况如何,秦游不得而知,但他自己是在静檀的先见之明下偷梁换柱,逃过一劫。

    他忍到了最后一秒。

    仅仅一秒——

    秦游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挣脱束缚的,他强忍着剧烈的头痛,和脑内明显的割裂感,他运用了能运用的一切突袭技巧,在觅罗的注意力完全被时穆吸引的时候,给了对方致命一击。

    电光石火之间,手里的触感反馈告诉他得手了,然而他在下一个刹那,还没来得及拔出手中利刃,就被排山倒海般的力量掀飞出去。

    天旋地转,秦游摔了个七荤八素,差点没把胆汁吐出来。

    同时他也深刻地感受到了与觅罗之间鸿沟般的差距,他终究只是一个人类,即使他有积分在假游戏系统里兑换一把天价的重武器对着觅罗炮轰也是白搭。

    秦游还没来得及在转念之间自嘲一番,他听见不远处传来野兽般的怒吼,头晕目眩之中,他看见觅罗失去理智完全兽化,以一个狰狞可怖的模样向他扑来,然而她身后的时穆不知何时挣脱了束缚,不顾一切地阻拦她,他的双臂已经露出了森森白骨。

    如同缩时影像播放完,倒计时结束了。

    那一瞬间,一切重归于死寂,就连雨水的声音也彻底静默。

    然而,对于“生存游戏”仅剩下的三位玩家而言,他们不约而同,心知肚明。

    这是末日的征兆。

    远处传来了低沉的呜咽声,乍一听像是是风的声音,并且一声比一声更明显。秦游忽略了背后的剧痛,他感觉头皮发麻,生物的本能带给他及其不详的预感。

    紧接着,他看见古怪的黑雾在四周升腾,它们快速地朝着同一个方向汇聚,然后越发声势浩大。很快,祭坛上空形成了由黑雾组成的涡旋。也许仅仅在两秒之后,狂风大作,飞沙走石,四周的树木在风暴中张牙舞爪,祭祀用的鼎和玉帛等杂物,连带着沙石和树枝全都不堪一击,被吸入风暴中央,化为齑粉。

    殊不知这还是灾难的开始,顷刻间,地动山摇,天崩地裂,真正的飓风还在迫近。

    在巨大的向心力中,秦游连忙抱住不远处的一根石柱稳住重心,雨水铺天盖地从头顶泼下来,他浑身湿透,狼狈不堪。

    这股黑雾形成的涡旋下部直径就有几十米,而上空至少有数千米。但与秦游常识内的龙卷风不同,它的破坏力似乎没那么强,不然以一个正常成年男性的体重,他早就被卷入风暴中央撕成碎片了。

    但秦游的状态也好不到拿去。

    他感受到灵魂深处有一阵撕裂的痛苦,仿佛有一股巨大的吸力要将他的躯壳和魂魄强行分开,那种滋味实在难以言喻。

    然而也不知是否是静檀的试炼起了作用,在这样的痛苦中,他还能勉强维持理智。

    方面几米开外已经完全被黑雾和暴雨覆盖,能见度极低,他勉强分辨出不远处两个正在缠斗的身影。

    觅罗疯狂地挣扎着,从她的喉咙中发出了刺耳的尖叫声,她拼命想要甩开身后的时穆,秦游看见时穆那一双折断的腿以一个诡异的姿态支撑在地面上,形销骨立,早已不成人形,仿佛随时会被风暴折成两半。

    觅罗的力量原先是压倒性的,但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地衰弱下去,很快,她七窍流血,像是经历着极度的痛苦。黑雾从她的眼眶和大张的口中倒灌进去,她就像是一只被卡住了脖子的野兽,惨叫声支离破碎起来,但她还有力气抓住时穆的脑袋朝地上用力砸去。

    那种场景及其疯狂,就像是两只野兽为了生存抵死搏斗,血腥且歇斯底里。

    秦游想过去帮忙,但他在风暴中摇摇欲坠,根本无法动弹。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时穆被扑倒在地。

    在四面八方震耳欲聋的噪音中,他听见觅罗癫狂地大笑:

    “你竟然——真的是!”

    她一边大笑,一边用利爪剖开时穆的胸膛,

    “有了你的心脏,没有火种我也能活下去!”

    “我赢了!”她尖叫着,仿佛要将这件事昭告天下。

    然而,下一刻,觅罗就像是卡壳的录音带一般,缄默了。

    她看到血淋淋胸腔里,空空如也。

    觅罗已经来不及思考这一切的缘由,她感受到自己被啃噬的痛楚从自己的四肢百骸袭来,黑色的火焰肆虐全身。

    奄奄一息的时穆凝视着她被炙烤的惨状,古井无波的眼里终于浮现出一丝快意。

    “……你输了。

    他的声带被损毁了,无法发任何声音,但仅凭他的口型,觅罗知道他在说什么。

    然而觅罗已经无力报复,火焰迅速地吞没了她,最后连那双怨毒的眼睛也化为了灰烬。

    ……

    秦游听见脑内传来了游戏结束的提示音。

    片刻过后,风暴似乎暂时偃旗息鼓,他在雨中爬起来,看见远处的两个身影现在只剩下了一个。

    他的心脏仿佛被攥紧,但很快,他如释重负。

    秦游淌着水狂奔过去,他的背依然传来痛感,但他屏蔽了所有无关紧要的一切。他将浑身浴血,奄奄一息的时穆搂进怀里,查看对方的状态。

    时穆满脸都是血,秦游一摸就蹭了一手,他双眼紧闭着,发丝一绺一绺地黏在惨白的脸侧,没有丝毫反应。

    一时间,秦游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他颤抖着手,用指间去感受时穆的呼吸,但什么也没有察觉到。他一边叫着对方的名字,又探向对方的颈部,仍然没有动静。时穆的胸口有一个血肉模糊的洞,他不敢乱碰,只好慌忙去握住对方的手腕,然而下一刻,他感受自己的掌心传来了冰冷的触感。

    时穆的睫毛动了动。

    秦游深吸了一口气,连忙将时穆冰冷的掌心紧紧握住,他们交握的指缝之间,血被雨水渐渐冲刷干净,

    紧接着,他又看见时穆的双唇颤动了一下,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他的颈侧是触目惊心的瘀伤,气若游丝,根本发不出声音。秦游连忙俯身去听,然后他感受到一个冰冷的吻印在自己的脸侧。

    他还活着!

    劫后余生的喜悦冲昏了秦游的头脑,若是在平日里他又要怪这些亲近的动作多么不合时宜,可是现在又如何?

    末日,这里除了他们两人,一个活物也不剩下。他现在根本无所谓,心中的狂喜使他即使搂着时穆再亲几口也无所谓。

    于是秦游也这么做了,他根本没心思去考虑他的行为意味着什么,在唇舌交缠之间,他尝到浓烈的铁锈味。

    雨还在下,雨声掩盖了一切,给人万籁俱寂的错觉。

    秦游喘息着结束这个吻,时穆染血的唇角带着孩童一般纯粹的笑。他的眼角湿漉漉的,不只是雨水还是泪水。

    时穆的脸侧在他的下颌处轻轻蹭了蹭,是温热的。然后他放开与秦游交握的手,在自己的锁骨下方摸索了好一阵,指尖毫不犹豫地没入皮肤,在秦游惊愕的目光中,剜出一枚染着血的戒指。

    这家伙真是疯子。

    秦游这么想着,他听见时穆躺在自己怀里,发出微不可闻的气音。

    他凑得很近,勉强辨认出三个字。

    那枚沾血的戒指在雨水中恢复了纯粹的金属光泽,然后被套上了秦游的无名指指根。

    第一百四十二章

    黎明

    从一开始, 时穆就没打算活下去。在觅罗为了获胜机关算尽的同时,他也在铤而走险。

    鬼族最开始的时候只是一团没有意识的物质,关于鬼族的一切秘辛又原本就是禁忌。由于驯养鬼族风险极大, 很多驭鬼师遭到反噬的速度很快, 因此极少有人发现鬼族有非常初级的学习能力。

    尤其是鬼族存在得越久,寄生的宿主越多, 就有几率觉醒一定程度的意识。

    它们思考的方式很简单, 如同低等生物,目的也同样单纯,就是不断繁衍,不断增殖。

    时穆正是钻了这个空子, 他与鬼族达成了一个交易。

    由于阴阳守恒, 火种对于鬼族而言是极大的威胁。而时穆作为神鸟后裔,虽然他的心脏远远不足以替代火种,但仍然是鬼族占据彼岸的阻碍。

    因此,他以自己的性命作为筹码, 换来了最后一层保障,确保秦游能平安无恙地走出彼岸。

    也多亏如此, “大清洗”的时候,觅罗遭到反噬, 痛不欲生, 魂飞魄散, 而由于契约的存在,鬼族暂时没有对时穆和秦游出手。

    然而,短暂的温存就像是他偷来的, 很快就要还回去。当鬼族占据整个彼岸的时候,他也要同那些曾经鲜活的生命一起陪葬。

    只是秦游的怀抱温暖得让他眷恋。

    他感受着对方的体温和亲吻, 仅存的一点不甘似乎也烟消云散了。

    时穆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流泪。

    在觅罗的折磨与威逼利诱中,唯一一句让他动摇的,就是秦游离开之后,会忘了他,与别人在一起。

    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盘踞在自己内心的怪物受到引诱,要将他的克制和理智吞噬。

    但是他忍住了。他想看见秦游回到阳光里去。

    秦游发现时穆哭了。

    在遭受了那么多痛苦与折磨也依然面不改色的人,此时正在他怀里无声地落泪。

    时穆红着眼眶,好像一瞬间又变回了那个青涩的高中生。他紧绷着下颌,双唇紧抿着,也不作声,只是落泪,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秦游从那双通红的眼里,解读出很多情绪。

    他俯身,戴着戒指的手与时穆的手紧紧相扣,用从来没有过的轻柔语气问道:

    “想不想离开这儿?”

    时穆闭上了双眼,他没有作出回应。

    “想不想……”

    秦游的声音低沉又温柔:

    “跟我在一起?”

    时穆与秦游交握的手掌突然紧了紧。他仍然紧闭着眼,睫毛湿漉漉地黏在下眼睑上,他担心自己一旦睁眼就难以克制地流露出渴望。

    片刻过后,时穆听见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叹。

    伴随而来的,是一缕如同幻觉的光,透过眼皮落在他的视网膜上。

    他感受到一阵晃动,他被秦游从地面上抱起来,那双手臂结实有力,他不由得睁开眼,却对上一双陌生又熟悉的眼睛。

    那是秦游的眼睛,之所以陌生,是因为其中泛着奇异的金色。与此同时,雨停了。方才时穆感受到的那缕光,仿佛在乌云密布的夜空中撬开了一道裂缝。

    “走。”秦游语气轻快。他背后的疼痛不知何时已经完全感受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滚烫的血液在他的血管中奔腾:

    “去拿回你的东西。”

    时穆错愕地看向他,下意识地搂紧了秦游的脖子,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自己被横抱起来。

    其实现在他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不痛的。他所有受伤的骨骼和器官还在违背自然规律强行复原,然而就连这股力量的源头也快要枯竭了,他撑到了最后,现在只是在苟延残喘。

    可秦游背着光,耀眼的光芒洒在他的发顶和肩上,勾勒出一层浅金色的轮廓。那竖金色的光在他身后,宛如昏暗天地间的一条阶梯。

    一袭白衣在曝光下显得更纯粹了,他衣袂翻飞着,在这个晦暗血腥的世界里显得不真实,仿佛下一刻就要转身踏着那光汇聚成的阶梯前往西方极乐之境。

    在彼岸待了太久,时穆已经习惯了黑暗,他不由得眯起眼,却又舍不得错过任何一帧这个模样的心爱之人。

    秦游抱着时穆,与他差不多高的一个大男人抱在怀里就跟一具骷髅似的,比他想象中轻很多,他大步流星地走到神木前,将时穆放下来,让他靠在那苍劲的枝干上。

    “觅罗想要成为彼岸至高无上的统治者,消失的火种必定是她的眼中钉,肉中刺。她未必想不到火种藏在这个灯下黑的地方。”

    秦游抬头望着神木经过百般摧残已经光秃秃的树冠,不由轻叹一声:

    “不过只有特定的人选能拿到,也许这就是静檀所说的宿命吧。”

    他耳边响起静檀的平铺直叙:

    “如果一切顺利,按照阴阳守恒的规律,觅罗的淘汰会暂时削弱鬼族的力量,那会是你取出真正火种的时机。”

    秦游单膝跪下,他感受到时穆不安地拽住了自己的袖口,他一手握住对方的肩,另一手将掌心贴在树干上。

    随着晦涩而神秘的音节从他的唇间流出,神木奇迹般地起死回生,从枯萎的枝干中再度抽出新芽,时间仿佛在那繁茂的枝头倒流,很快,郁郁葱葱的枝叶随风摇曳,泥土和草木的清香取代了血和雨的腥味,闭上眼,仿佛置身于林海之中。

    绿丛的掩盖下,数十枚果实坠在枝头,看上去并无特别之处。唯有其中一枚晶莹透亮,散发着温暖的光,宛如一个小小的灯笼。秦游一伸手,那枚果实就像有自我意识一般,坠入他的掌心。

    在握住火种的一瞬间,秦游感受到脑内如同遭受了一场雪崩,无数陌生且零碎的片段雪花一般在他的脑海中肆虐,他的大脑被这些纷繁复杂的信息充斥得快要炸裂——

    那种滋味比他在试炼中经历的更加痛苦。

    他的神经顷刻间受到千钧重负,甚至直接影响到他的躯体,他一个踉跄,时穆反应极快,下意识伸手扶他,好在秦游立刻咬牙站稳,才避免了两人一同栽倒在地的悲剧。

    与此同时,一直在角落里伺机而动的黑雾再次卷土重来。它们如同嗅到蜜糖的蚁群,贪婪地窥伺着秦游手里那泛着莹莹光芒的种子。

    形势再一次剑拔弩张。

    下一刻,又是一阵地动山摇的动静,来势凶猛的黑雾笼罩着祭坛上空,电闪雷鸣,两人仿佛被囚禁在黑色的铜墙铁壁之中,宛如沧海一粟。

    雨点再度变得急促,时穆伤口失血的速度更快了,他在雨里不断哆嗦着,脸色惨白如纸。

    然而他本人却并未觉察这一点,在黑色的狂风中,他的耳边幻听一般地响起无数呢喃,紧接着,那种诡异的动静越来越响,甚至转化成痛苦的哀嚎,把秦游叫他名字声音都掩盖了。

    随后,时穆意识到那呢喃声来自无数看不见的冤魂。

    他应该与那些亡灵陪葬,万劫不复的黑暗才是他的最终归宿。冤魂的嚎叫声如同四面八方的潮水,从脚底一直淹没到头顶,他失去重心,在一阵又一阵浪潮中摇摇欲坠。

    那些声音里,有的尖锐,有的苍老,甚至能分辨出老幼妇孺。时穆头痛剧烈,恍惚中,他看见自己仿佛又孤身一人回到了那趟列车,他刚下车便猝不及防地跌入漆黑的河水。就在下一刻,河底伸出无数枯手,拉扯着他的脚踝和小腿,将他拽入河底。

    他的口鼻里呛入腥臭的黑水,狼狈地挣扎着,拼命浮出水面。此时,他看见秦游走在不远处的前面,只留给他高瘦的背影。

    胖子和沈清一左一右跟在秦游旁边,三人有说有笑地越走越远。时穆想要大声呼唤秦游的名字,求对方,可是一张口,黑水就一股股涌入他的喉咙,他感到痛苦和窒息,只能眼睁睁看见秦游的背影越来越小,消失在黑暗里。

    绝望这头巨兽终于将时穆吞噬殆尽,连骨头也不剩。

    视角切回现实里的秦游,他还在提防着黑雾的动静,却没曾想回头时被时穆的状况吓了一跳。

    只见数条黑色的脉络菌丝一般攀上了时穆满是血污的脸侧,而时穆脸色惨白,一双眼睛半阖着,原本漆黑的眼眸如同被吸了墨一般变得很浅,瞳孔也涣散了。

    这一幕简直让秦游头皮发麻,他知道这是被鬼族侵蚀的症状。他头一次乱了阵脚,手忙脚乱地捧着时穆的脸,凑得极近,大声叫对方的名字,企图用这种方法让其恢复神智。

    秦游的注意力全被状况异常的时穆占据,根本没来得及察觉后方正在逼近的危险。

    他听见时穆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还没来得及心中一喜,就感受到一阵天旋地转。

    时穆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将他向一旁扑倒。下一秒,一道闪电径直从黑云中劈向两人方才所在的位置,秦游只觉得身后白光一闪,那片地面便成了焦黑的窟窿。

    时穆呈保护的姿态伏在他身上,垂着头似乎昏厥了过去。秦游刚从地面坐起来,便看见自己一身白衣上全部沾染了醒目的红色。

    他突然觉得一股怒火从心底里窜出,焚烧着他的理智。

    “时穆!”

    他一边咬牙切齿地叫着身上的人的名字,一边抱着对方的肩膀:

    “醒醒!别睡!”

    见时穆仍然低垂着脑袋没有半点反应,他又急又怒:

    “别睡!睁眼,看着我!”

    “你丫能不能别总想着救别人,考虑考虑自己不行吗!”

    自己已然是一副风中残烛的模样,却还要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救人。

    秦游觉得自己从来没见过这么蠢的人,理智告诉他,愤怒的缘由根本不是时穆,而是他包括这一次在内的,之前所有无能为力的时刻。

    简直忍无可忍。

    秦游心想。他从来没被别人救过这么多次,什么时候他竟然这么憋屈了?

    就在他怒火中烧的时候,突然听见怀里的呢喃:

    “秦游……”

    “在呢!”秦游故意大声道:“拖你的福,没死!“

    时穆忍着咳嗽,笑了:

    “你不是……别人。”

    这气若游丝的一句话,让秦游不由得身体僵硬。

    紧接着,他握紧了手里的火种。

    他管他什么鬼族?

    他想。

    来一个杀一个!

    “你别睡,睁着眼看好了。”

    秦游压着嗓音,咬牙切齿道。

    时穆早已失去知觉,在朦胧中,他看见秦游起身,随手在神木上折了一根趁手的枝条,朝着身后张牙舞爪的黑雾和雷电走去。

    他原本该在那连通天楼都尽数吞没的黑云之前,显得无比渺小。然而他步履坚定,脊背挺拔,他走到祭坛中央,将掉落在地上的神子面具重新戴回脸上。

    手里的火种突然焕发出更加耀眼的光,几乎将秦游的背影曝光在纯粹的白色之中,与周围的黑雾形成了及其强烈的对比。那根平平无奇的枝条突然变得很长,一端缠绕在秦游的手腕上,另一端则变得柔韧且锋利。

    秦游就那样举着神木树枝化作的剑,义无反顾地向前奔去。

    如果静檀能看到这一幕,他一定感到恍若隔世:那个独自面对灾难,将安宁留给彼岸生灵的神明,仿佛在这一刻真的回来了。

    时穆趴在地面上,浑身泥泞,狼狈不堪,然而他的目光仍执拗地黏着那个一步步向黑雾自投罗网的身影,他挣扎着,操纵着烂泥一般的身躯朝着那个方向挪动了一步。然而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也消散了,他手伸向那抹天地间唯一的白色,然后失去了意识。

    在坠入黑暗的一瞬间,他仿佛看见漆黑的空中,那个投下光束的缝隙像是被凿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

    随后,无数金色火焰从那道口子中倾泻而下,渐渐将满天的黑雾驱散。

    ……

    良久之后,雨停了。

    彼岸终于迎来千年以来的第一个黎明。

    第一百四十三章

    重返

    肾上腺素飙升, 秦游几乎失去痛觉,甚至能感受到浑身的血液在血管里奔腾,兴奋感充斥大脑, 使他毫不畏惧地逼视对面那头黑雾汇聚成的如同山脉一般连绵起伏的的巨兽。

    陌生的记忆、智慧和文明, 如同雪花一般闪过他的大脑,到最后, 他感到躯体快到无法操纵, 而火种还在源源不断地将力量泵入他的身体。

    在电闪雷鸣,风雨大作中,他与黑色巨兽缠斗了许久,最后将其劈成两半。

    而他拼尽全力的那一击, 连锁效应一般, 在漆黑夜空中央的那道裂缝的基础上,凿开了一道更深的,如同天堑一般的裂口。

    满天的金色流火驱散了彼岸的黑暗,一如秦游在那座塔里, 与神鸟的寥寥几句对话之前,看到的那副百鸟朝凤的奇幻盛景。

    然而当那头巨兽愤怒不甘地咆哮着, 最终伴随着地动山摇的巨震,如同海啸褪去一般烟消云散之后, 兴奋感也一同如潮水般退却。

    秦游从黑色巨兽的核心中掏出了时穆的心脏, 那枚心脏拳头大小, 用一个湿透了的木匣子装着。虽然在这个世界待了许久的秦游早就对这种动不动断手掏心的事情早就见怪不怪了,只是那木匣子上面的纹样,似乎与神社里的许多用品非常类似, 这引起了他的注意。

    也许时穆与鬼族暗中交易的背后,也有静檀在推波助澜, 不过眼下也并不重要了。

    战斗结束后,也许是因为火种的力量耗费了大半,也许是因为别的原因,一种莫名的虚无感裹挟了他的心脏。

    秦游没有意识到这是祭典的作用,他的七情六欲都在飞快地流逝,而当他魂魄中最后一点属于人类的特性都消散之后,他就会成为最理想的神鸟复苏的容器。

    他手中握着那个木匣子,来到时穆跟前。对方双眼紧闭,毫无声息地倒在泥泞的地面上。秦游将其翻了个身,然后将木匣子打开,里面不但有一颗血肉模糊的心脏,还有一颗小小的种子。

    仿佛福至心灵一般,秦游将那颗心脏和种子都塞进时穆胸前的洞里。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如此死马当活马医一样的简单粗暴,但很快,他看到那枚种子吸收了时穆的血液,飞快地在其胸腔里生根发芽,将心脏很快包裹住,转移到了正确的位置。

    如此吊诡的一幕,让秦游暗自松了一口气。

    没过多久,他看到时穆的胸膛开始有规律地起伏,伸手去抚摸对方满是干涸血渍的脸侧时,那里也传来了一丝温度。

    与此同时,从远方再度传来了一阵悠扬的钟声。

    身体中的另一半陌生的意识告诉秦游,是时候离开了。

    他最后帮时穆整理了一下凌乱的额发,然后刚刚站起身,却感受到衣角被紧紧拽住。

    时穆强撑着支起脑袋,他的伤口还没来得及愈合又撕裂开,然而他就像是完全感觉不到痛一般,执拗地睁着一双朦胧的黑色眼眸,仰头央求秦游:

    “……别走。”

    那副神色令人很难不为之动容,然而秦游只觉得好像有一层看不见的屏障将自己与外界隔开,一切感官和情绪都变得比以往更加迟钝。

    他只好张口,干巴巴地说:

    “还会再见的。”

    时穆惨白的脸上闪过痛楚和不可置信,他拽住秦游衣角的手又紧了紧,嗓音又干又涩:

    “别走……求你……”

    他颤抖挣扎着操控双臂,想要从地上爬起来,但是重创之后的骨骼和肌肉不听使唤,他刚支起身子,便又踉跄着倒下去,

    秦游下意识地将目光错开,即使他感官麻木,但也不免有些心软。

    毕竟对于他而言,下一次相见不过片刻间,然而对于时穆而言,却要独自一人等上千年之久。并且没有火种的存在,在下一次鬼族侵袭的时候,他要再次忍受剜心之痛。

    身体里的另一个意识再次提醒他,没有时间了。

    秦游低头看向那只紧握住自己衣角不放,仿佛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一般,他狠心闭眼,将那片布料割断,刚走出几步,回头却看见时穆不要命似的,双膝和手掌蹭着地,艰难地朝他一点点挪过来。

    分明再快走几步就可以甩开他,然而理智的那部分意识终于被秦游脑中的挣扎打败了。

    就算再回到千年后,按照静檀的计划,秦游会成为载体复活神鸟,而时穆回回到日常生活,两个人很快要分道扬镳。

    如果这一次不能好好告个别,直觉告诉秦游,他会受到仅存的良心的折磨。

    于是秦游回头,大步走过去,结结实实地把时穆抱了个满怀。

    他觉得别扭,但也不知是受到异化的影响,还是本就性格如此,抑或是将明知对方要苦等千年岁月却还要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让他良心不安。总之他只能绞尽脑汁地找一些说辞,但发现怎么说似乎都不合时宜。

    “会再见的。”

    最终,秦游叹了口气。

    也许以前的他真的会头也不回的离开,不,以前的他不会在这个世界停留这样久。但似乎一切都指向了一个既定的结局:

    “其实,我是要去找千年后的你了。”

    在秦游看不见的地方,时穆茫然地眨了眨眼,声音嘶哑:

    “千年后……?”

    “解释起来很复杂,”秦游不由皱起眉头,

    “总之,我不在的时候,你尽量对自己好点。我会回来的。”

    “那枚婚戒,”时穆突然提出一个有些跳脱的话题:

    “是千年后的我给你的?我们在千年后……结婚了?”

    他一字一句地问,连出声都很艰难,还伴随着压抑的咳嗽声,让人不由得揪紧心脏。

    “对。”秦游下意识接了一句,没想到感觉时穆箍住自己背的手臂突然收紧了:

    “千年后的我是什么样的?”

    没完没了了。

    秦游心里无奈:难道这人连自己的醋都吃?

    “没你现在好!”于是他敷衍道,实际上这也是实话,毕竟千年后那只老妖怪简直太难拿捏了。不等时穆有反应,他继续道:

    “所以你等一等,虽然可能有些久……但我会回来跟你结婚。”

    “……”

    时穆沉默了。

    过了很久,久到另一部分意识再次催促秦游,他才听见时穆的声音再度响起:

    “我们会永远在一起吗?”

    秦游没有立刻回答。

    他不知道要不要说谎,哪怕这是一句善意的谎言,但他知道可以这句话可以支撑时穆孑然一身撑过许久。

    “我知道……你有一些重要的事情不得不去做。”

    时穆说这句话的时候,呼吸很重,秦游能感受到他的胸腔正在剧烈的起伏着,

    “但我不知道会等多久,所以至少给我一个承诺,好么?”

    “会。”

    秦游轻叹一身,安抚性地拍了拍对方的脊背。

    “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远方又再度响起沉闷的钟声,仿佛在催促秦游立刻动身。

    时穆一双眼眸如同一潭深池,他抑制住其中的暗流涌动,只流露出千丝万缕的眷恋,而其他偶尔显露出的复杂情绪,秦游未能看透,他只能在那种眼神里与对方交换一个吻,然后在这眼神的注视下,踩着晨光,渐行渐远。

    他没再回头。

    ***

    重返千年后的过程,远不如来时的跌宕起伏。

    秦游只觉得自己循着钟声的来源地走了许久,久到他已经失去了时间概念,不知何时突然眼前一黑,紧接着一股力量如同一张巨网将他捕捉,很快,他便有一种从高空坠向地面,然后重重着地的感觉。

    眼前仍然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秦游坐起身,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然而一股熟悉的香味钻进了他的鼻腔。是一股淡淡的沉香混杂着蓝瑛花的气味,和他刚来到彼岸时在时穆身上闻到的如出一辙。

    这种气味刚给秦游打了一剂强心剂,没想到他刚试图站起来,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径直扑倒在地。

    身上的重量并不算太重,但罪魁祸首却力大无比,将秦游按在地上,俯在他的脖颈间狠狠嗅闻,简直如同一头粗暴的野兽。

    秦游吓了一跳,但他没来得及反击。因为在绝对的黑暗中,他发现自己的力量和反应速度都远不及对方。他后知后觉地想要反抗,一伸手却摸到柔顺的如同锦缎一般的长发,还有一些触感奇怪的,类似于羽毛一般的不明物体。

    一个猜想浮现在他的大脑里。

    “时穆?”

    随着他的这声呼唤,身上的不明生物的动作顿了顿。

    没等秦游继续试探,他的脖颈上传来了一阵痛感。他的脖子被狠狠地咬了一口!

    这熟悉的疯癫样,八九不离十了。

    秦游刚想要用力反抗,就听见对方没什么温度的呼吸喷洒在自己的耳侧:

    “骗子。”

    第一百四十四章

    骗子

    ……什么意思?

    秦游又惊又疑, 但仍梗着脖子,咬牙反问:

    “谁是骗子?谁骗你了?”

    即使秦游再清楚不过,眼前这个阴晴不定的疯子和刚才那个哀求他别走的小可怜是如假包换的同一个人, 但前后落差太大, 他头疼不已。

    其实早在回来之前,秦游已经做好心理准备。毕竟按照千年后时穆的计划, 他应该老老实实地待在其准备好的安全屋里, 直到游戏结束。

    时穆殚精竭虑,也没防住秦游在他对付觅罗的时候被静檀这根老油条勾了去。念及千年后的时穆原本精神状态就及其不稳定,会发疯也在情理之中。

    然而如果没有静檀的举动,秦游也不会回到千年前, 后来发生的一切也更是无稽之谈了。

    时穆也必然懂得这其中逻辑, 然而他此时的性情实在难以捉摸。秦游虽觉得自己哄完小的哄大的,从前潇洒不羁,如今却操着老妈子的心,一口气哽在喉咙半天, 最终还是咽下去了。

    毕竟他心虚。

    话音刚落,秦游感受到与他相抵着的胸膛急促震颤了几下, 湿润的气体接连喷洒在他的颈侧,然而时穆除了刚才那两个字, 便始终沉默着, 不断喘息, 像是一头无法交流的野兽。

    秦游这才意识到有些不对劲。

    因为时穆堪称发烫的体温隔着一层薄薄的衣物传过来,然而呼吸却几乎没什么温度,这实在诡异, 他用力试图挣脱身上的桎梏,然而时穆就像是用自己的躯体形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牢笼, 他四肢并用地将时穆所有能活动的躯干全部压制住,仍还嫌不够,他背后那对奇怪的大翅膀密不透风地将两人一起牢牢扣在了其中。

    其实如果借助火种的力量,秦游有自信至少可以趁其不备掀开对方然后立刻逃脱,然而他实在不清楚千年后的事况已经发展到了哪一步。他至少应该先了解觅罗和静檀如今是什么情况,即使时穆现在一副无法沟通的样子。

    按照静檀的推算,千年后的时穆即使击败了觅罗,大清洗没有发生,但时穆也已经是强弩之末。首先,要击败韬光养晦许久前来复仇的觅罗,他就要消耗大部分的力量,其次,他用心脏制成的火种也在迅速的衰弱。

    如果放任不管的话,彼岸很快就会在鬼族侵蚀中永远湮没,而彼岸的一切生物,包括两人,都会被活生生地困死在这里,沦为鬼族的养料。

    所以现在当务之急是找到静檀,赶紧完成对方口中的复苏神鸟的仪式。

    秦游将火种的力量约束到可控范围,才能勉强活动麻木的左臂,趁时穆瘾君子一般埋在他颈间吸气的时候出其不意地一把按住了对方的后颈,如同控制一只失去理智的大猫。

    如果时穆真的是一只猫,此刻必定炸毛且瞳孔放大,嗓子不断发出威胁的呜咽声。实际情况也差不多,秦游听见了对方喉咙里压抑的怒吼,下意识地顺着顺着他后脑勺的发根捋了又捋。

    “谁骗你了?”

    秦游忍着脖子上的刺痛,如同在对着自家发疯的宠物自言自语,他感受到身上的人似乎冷静了些许,又去试探着顺着后脖子摸到脸侧,触感并非熟悉的冰冷且细腻,那里似乎排列着一簇簇奇怪的,毛茸茸的小羽毛。

    这样的时穆秦游也曾见过,不至于大惊小怪。他突然联想到静檀所说,时穆是接替神鸟成为下一位神明的最佳备选者。若是时穆这样执念极深的人成了神,也说不清是福是祸,总之这个选项已经被秦游擅作主张地放弃了。

    秦游将手掌覆盖在时穆的脸侧,无名指上的金属虽然已经沾染上他的体温,但对比时穆发烫的温度也显得微凉,金属特有的质感径直贴在那寸皮肤上,后者则下意识地颤了颤。

    “看见没?我带回来了。咱不是结婚了吗?说谁骗子呢?”

    秦游轻声细语,他也不急着等对方作出回应。直到半晌过后,他感觉到耳侧沉重的呼吸声略微平缓下来。

    有戏。

    秦游眼前一亮,连忙乘胜追击:”行了行了,放开我,把灯打开,咱好好聊聊……”

    说着,他身上动作也没停,趁时穆力度松动,他立刻就要从对方身下挣脱,也许是时穆还在愣神中,他顺其自然地从地上爬起来,结果腿上突然传来一阵力道,又把他拽倒在地。

    原以为时穆冷静下来了,事实上对方的呼吸不再急促,至少比刚才看上去正常了许多。殊不知情况更糟了,他似乎思考了一会儿,然后竟然轻轻笑了起来,将秦游拖回身下。

    “不,你是骗子。”

    他低低地笑出声,由于眼前一片漆黑,秦游被这动静弄得毛骨悚然:

    “你想离开我。”

    他的语气听上去像是在笑,但是其中没有半点愉悦的情感,在最后几个字是甚至像是在威胁:“你休想。”

    秦游被这神叨叨的话搞得头皮发麻:难道这小子知道了静檀的计划?

    他也放弃了试探,直截了当道:

    “静檀人呢?”

    “死了。”

    提到这个名字,时穆的语气冰冷到了极点。

    违和的是,他就这么轻飘飘地宣判了一个重要角色的生死,仿佛只是轻描淡写地提一句今天下雨,并且对天气这个话题感到十分不感兴趣。

    怎么可能?

    秦游内心一阵惊涛骇浪。

    “你在惊讶什么?”时穆似乎被秦游表面一言不发,掩饰内心惊愕的反应取悦了:

    “你还在指望他带走你吗?”

    “我没在跟你开玩笑。”

    秦游一本正经的皱眉,试图跟对方讲道理:“我有事情找他。”

    “你好奇怪。”时穆闷闷笑了几声,让人听了头皮发麻。

    “千年前的我似乎太过于听话了,给了你无论提出什么我都会无条件服从的错觉。”

    简直不可理喻。秦游不由得暗自埋怨起静檀来,既然如此神通广大,为什么要把他传到这钉子户面前?如今的时穆简直软硬不吃,他快要丧失耐心,打算用火种的力量强行将对方拖住,一走了之。

    火种在秦游的指缝里散发出微弱的光芒,一下子将漆黑的室内点亮。秦游猛地对上一张扭曲的面孔,和他记忆里觅罗被兽性操控的情形有些相似。在他怔愣的一瞬间,时穆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十指插入他的指缝夺走了火种。

    那弥足珍贵的东西被他如同对待垃圾一般地随手抛开,清脆的声响很快消失在了角落里。

    “我生气了,秦游。”

    时穆语气平静地叫着秦游的名字。

    他很少这样叫,因此让秦游在被反咬一口的盛怒之余,又觉得后背发凉。

    这句话仿佛一句宣判,他还没来得及消化,就感觉腰间一松,他那身破破烂烂的祭祀礼服被三下五除二地褪去大半。这吊诡的事实让他都想不起来去阻止,腰跨上传来重量,秦游的大脑几乎已经停止思考。

    “等一下!”

    他好半天才惊声阻止,用另一只挣开桎梏的手抓时穆身后的羽毛:

    “你分不分轻重缓急?!现在是做这个的时候?“

    然而时穆没有给秦游反抗的语气,一个带有浓厚侵占欲的吻不由分说地将接下来的喝止和脏话尽数堵了回去。

    ****

    不知过去了多久,只觉得天昏地暗,秦游感觉自己被清洗了之后换了衣服,被转移到了另一个空间。若不是拜静檀的试炼所赐,他全程保持着清醒,他甚至都要对双方的体位产生怀疑。

    时穆在他身边躺下,然后八爪鱼一样地缠过来。秦游简直有了心理阴影,但又怕自己的抵触让对方产生不可控的反应,只能认栽。他只能劝慰自己,俗话说饱暖思□□,既然时穆有心思干这些,应该状况比秦游做出的最坏打算好上许多。

    “睡不着吗?”

    时穆的声音近在咫尺。

    一切都快完蛋了,谁这么心大能睡?

    秦游在黑暗里翻了个白眼,他还在心里暗自算计,根本没空也不想搭理对方,却听见时穆慢悠悠地继续道:

    “你很在意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既然如此,我带你去看看吧。”

    秦游双眉一挑,才听见对方继续道:

    “前提是你不能乱跑。不然我会把你抓回来,继续罚你。”

    “有病。”

    秦游终于忍无可忍,他在时穆的脸侧狠狠捏了一记,在那已经恢复了细腻的皮肤上留下了一道显目的指印。

    时穆说到做到。秦游在他的引领下,来到通天楼高层,那个藏在巨大空间里的血池前。

    再度来到这里,秦游有一种恍若隔世之感。他眼尖地看到翻涌的红色浪花中央,觅罗曾经在幻境里给他展示的那座金属鼎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缠绕着无数锁链的牢笼。

    “你知道么?”

    魇足过后,时穆看上去心情不错:

    “觅罗当时对你说的话大部分都是谎言。但有关血池,她有一点没有骗你。血池的确是我建造的。”

    但他还是忍不住问:

    “然后呢?”

    他对上时穆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他一袭红衣,在周围折射的血光种,看上去极为妖异。

    他没有正面回答,食指遥指向血池上空那座牢笼。秦游顺着那个方向看去,不由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那是一滩血肉模糊的肉泥。

    但从四周散落的衣物不难看出,这惨不忍睹的尸体属于觅罗附身的沈清。

    “最后一个祭品。”

    时穆看向牢笼中央,秦游以为会在他的眼里看到癫狂和大仇得报的快意,但其中什么也没有。

    第一百四十五章

    争执

    秦游当然不是两句模棱两可的话就能搪塞的, 但无论他怎么追问,时穆始终一言不发。他只能被迫“观赏”了牢笼里的血肉挣扎重组,但又被浸入血池中融化、消弭, 然后周而复始。

    不过秦游已经很难将那摊肉泥与觅罗联系起来, 无论是沈清清秀的面孔,还是千年前觅罗的脸——每一次对上觅罗, 他出于忌惮, 也根本无暇在乎对方的容貌。

    觅罗这个妖怪,秦游很难评价。最先他只是把对方单纯定位成心狠手辣的反派,然而从结局而论,也许她也仅仅是一个被宿命玩弄, 被仇恨操纵的败者。毕竟成王败寇, 如今再议论这些也并无意义。

    但她对时穆做的那些事情却不是那么简单能一笔带过的。

    秦游见时穆微抬起下颌,情绪捉摸不透,他也没有落井下石的兴趣,反正对方连半点有用的信息也不愿透露, 他索然无味地想要离开,不抱希望地想去找找被时穆随手扔掉的火种。

    之前跟时穆在那黑暗狭小的空间里厮混的时候, 秦游摸索着,大致断定那就是时穆藏在房里的密室, 里面全是他千年前用过的私人物品。

    然而秦游前脚刚走, 时穆也跟了上来。他似乎对也对血池上空的那场酷刑没多大兴趣, 更像是特地表演给秦游看的。唯一的观众走了,他自然没有继续留下的道理。

    秦游走在前面,懒得理他。可没想到他刚才暗自记在心里的路线不知为何出了错, 他绕了半天,也没找到来时的电梯口, 在他兜兜转转的时候,廊道间的烛台睁开一双双黄澄澄的小眼睛,好奇地投来目光,却又不敢出声。

    而时穆则始终保持着两步的距离,影子一样地跟在身后。秦游不做声,他也不开口。

    于是秦游心里憋着气,误打误撞地来到了一座视野开阔的露台前。

    他猝不及防地被天光包围,被刺得下意识眯起眼,窗棱上挂着一串串风铃,在微风中晃动,发出悦耳的铃声。秦游下意识地走上露台,心中顿时涌上恍若隔世之感。

    千年前的彼岸长处于黑暗之中,他有多久没见阳光了?

    他隔着红木阑干,在高空之上鸟瞰地面。云层的间隙中,街坊、田舍、楼阁,阡陌交通,鳞次栉比,也不知为何,他一眼便看见在大街小巷里其乐融融的居民们。他们仍然长得奇形怪状,但对比千年前的行尸走肉们,他们看上去如此鲜活,充满生机。

    联想着之前经历的种种,秦游不得不感慨,时穆统治下的彼岸,比觅罗手里的美好太多。

    清新的空气充盈着肺部,秦游惬意地享受了一番阳光。他听见一阵敲锣打鼓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巡游花车打扮的飞鸢腾云驾雾,缓缓地从天边经过,上面有一群穿着祭祀服的舞生,随着乐声翩翩起舞。

    飞鸢经过的地方,人群如同浪潮一般从小巷的一头涌入另一头,万千纸鹤在阳光下闪着光,金色雨一般落入人群中。

    “他们在做什么?”

    秦游上一次见类似的情景,还是跟时穆婚礼的时候。

    “他们在为祭神大典做准备。”

    时穆上前,分明露台上还有许多空位,他非要和秦游贴在一块儿,一同看向从飞鸢上倾泻而下的金雨。

    怎么又祭神大典?

    秦游心中警觉,他记得静檀口中的那个复活神鸟的仪式就是在祭神大典上完成的。可他现在走哪里都被时穆盯着,火种更是有极大可能被对方藏了起来,而静檀现在生死未卜,这祭典怎么办?

    他心里想起不好的预感。

    左右时穆是个超级恋爱脑,千年前就打算牺牲自己让秦游活下去,现在他不会打算拿着火种自己取替神鸟成为下一位庇佑彼岸的神明吧?

    他顿时一手拽住了时穆的衣襟:

    “火种呢?”

    时穆顺着他的力道,一张脸凑得极近,纤长的睫毛低垂着,只一错不错地看着秦游,依然沉默不语。

    “你再装聋作哑?”

    秦游怒极反笑,他脑子里转了一圈,最后咬牙威胁道:

    “信不信我跟你离婚?”

    “——我收起来了。”时穆这次回答得很快。

    “我知道静檀跟你说了什么,但我不允许。”

    “所以呢?”秦游不耐烦地咂舌,“咱俩一起跟彼岸陪葬?还是你要去做那破神仙?人家神鸟是正经八百的神,都在那个位子上坐抑郁了,你看看祂最后沦落到什么下场?更何况你还是半吊子,人造的神,你以为你会好过哪去?”

    “你向我承诺过,会永远和我在一起。”

    时穆油盐不进,根本不去接秦游的话,而是一板一眼地说道:

    “我等了你一千年,你要食言吗?”

    “你要是做了那劳什子神,我就回人世潇洒!我一年换一个女朋友,天高皇帝远,你管得着我?谁跟你永远在一起?”

    这其实是假话。秦游早就把现在当作最后一程,干完他就要去下一个世界了。

    然而他现在对时穆的软肋简直拿捏得死死的,他敢肯定这绝对是来了这个世界对时穆说的最戳心窝子的话。对方顿时眼睛就红了,其中盛满了汹涌的怒意,额上和脖颈上青筋暴起,眼看那密密麻麻地羽毛又要从他的脸侧冒出来,那是失控的征兆。秦游狠狠放手,转身拂袖而去。

    赌气走远了,他才意识到自己早在先前就迷失了方向,于是干脆不走了,靠在墙角平复心情。

    烛台精们见他俩不欢而散,而时穆那尊恶煞此时不在场,他们少了顾虑,便开始在秦游耳边絮絮叨叨起来:

    “夫人,您别跟楼主大人置气。”

    “之前,鬼族混入了楼里,那个大海妖把楼里闹得天翻地覆,我们都以为死定了。还好楼主大人出面迎敌,他受了重伤,差一点就丧了命,楼主大人是彼岸最强大的妖怪,我们从没见过他受那样重的伤。可他回来之后就去找你,找不到你,他将彼岸翻了个底朝天,最后把自己关在房里,拒绝疗伤,就一只妖在房里待了好久。”

    “后来他终于出来时,已经瘦成了一把骨头。我们都不敢跟他说话,他就一个人望着空气发呆,仍然不吃药。他的病时常发作,每次发作都可怕极了,所有的下人都不敢靠近一步。静檀嬷嬷来看他,他一气之下砸了一层楼,把静檀嬷嬷也轰了出去。”

    “可夫人回来了,他就立刻好起来了。”

    “他从来都不笑,很吓人,我们都害怕他。可是只要夫人在,我们都能看出来他很开心。”

    烛台精们七嘴八舌,争先恐后。秦游默不作声的听,越听越觉得抓狂。他现在是真的拿时穆无可奈何,感觉自己也面临精神分裂,一面又因为被蒙在鼓里心急火燎,一面又有些后悔刚才的口不择言。

    “停停,我都知道了。你们先带我出去,我要回房间了。”

    秦游刚发出号令,然而下一刻,那些烛台精莫名其妙地纷纷噤声,一对对小眼睛紧闭起来,开始装空气。他回头,果真看到时穆从回廊的尽头走来。

    他俩方才才吵了一架,如今说不尴尬是不可能的。然而时穆走进了,主动牵起秦游的手,他也就顺坡下驴,跟着对方回去了。

    一边走,秦游还在心里犯嘀咕。

    他也知道,时穆肯定付出了极大的代价才击败了来复仇的觅罗。可之前时穆那如狼似虎的样子,看上去不像有重伤,而且上一回秦游不是主动的一方,没察觉出什么端倪。这叫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还是他的神鸟血脉恢复力惊人?

    回了时穆的房间,他酝酿了一会儿,还是问道:

    “你身体怎么样?”

    时穆一愣,随即勾了勾唇角:

    “那些小妖怪跟你说什么了?”

    “说你身负重伤,命不久矣,让我少跟你计较。”

    秦游张嘴开始胡诌:

    “来来来,让我看看什么情况?”

    说着他作势要去扒时穆的衣服,见对方也没什么反应,甚至对他的举动颇为顺从,他才正色道:

    “祭神大典,具体什么时候开始?”

    见时穆不答,秦游揽着时穆的肩膀,先是脸上亲了一口,见这还不满意,又慢慢把嘴挪到了时穆的唇角。

    他干这种事情简直别扭至极,也不知是做了多大的决心,突然感觉到时穆的肩膀一颤一颤地,像是被逗笑了。

    在秦游吃人的眼神里,他才不疾不徐道:

    “明日。”

    “我要去。”

    时穆没回答让不让,可秦游下定了决心。

    只要静檀还活着,必定会出现在祭神大典上。他非得把仪式搅黄了不可。

    第一百四十六章

    红尾胖鸡

    秦游对之前被时穆锁在房间里的事情耿耿于怀, 这一次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重蹈覆辙。

    他虽然对”楼主夫人“这个称呼早就免疫了,但绝无可能真的跟娇妻似的跟时穆软磨硬泡,或者一哭二闹三上吊。然而放狠话又无济于事, 若把时穆逼急了, 直接把他关起来,简直吃不了兜着走。

    于是接下来的时间里, 秦游佯装无所事事, 实则对时穆寸步不离。他始终将时穆控制在自己的视线范围内,生怕对方一个不注意就溜去祭神大典了。

    与此同时,他又使出浑身解数,将时穆身上摸了个遍, 又把房间里能藏东西的地方翻了个底朝天, 也没找到他从千年前带来的火种。

    仆从端来的茶水和点心,也被秦游拒之门外。他面沉如水地隔着一张木桌看着对面时穆的背影,简直恨得牙痒痒。

    想下迷药?休想。

    时穆取下墙上的笛子要吹,秦游捂住耳朵。

    想吹安眠曲?没门。

    这副样子简直让时穆哭笑不得。他只好放下笛子, 朝秦游凑过来。

    秦游方才那些类似□□的招数让时穆简直受宠若惊,可没等好好享受, 秦游早意识到这样不达不成目的,反而自己吃了亏, 便不再主动了。

    时穆自己凑上去, 却是触了秦游的霉头。他泄愤似的一只手往人胸口一推, 时穆便柔弱无骨地倒在榻上。他跨坐上去,想照着那张脸来两拳,又觉得是在浪费力气。

    刚一转身, 又被从后面抱住了腰,被迫向后仰去。

    时穆索求无度, 秦游却不惯着。他挣开,把头埋进被褥里,恨恨想道:

    干脆撒手别管了!让他去做那个鸟神,爷直接跑路!

    其实秦游没有意识到自己也有一定的强迫症。

    他和时穆的偏执有一定的区别。越是为了一件事情付出许多,就越是难以舍弃。

    他辛辛苦苦地在这个世界待了这么久,难道就只能打出这么一个破结局?

    转念又想到一切还未发生时,时穆一身麻袋校服,就像一棵青葱的小树苗。不知为何秦游便觉得可惜。大好的年纪,就应该在外面自由自在地挥霍青春,而不是孤独地守着这方寸之地,等一个永远不会来的人。

    越是接近祭神大典开始的时间,秦游越是焦躁,心里好像有蚂蚁在爬。

    突然,肩上一沉,时穆靠着他睡着了。

    这副场景实属罕见。根据秦游的观察,也不知是由于患得患失,还是原本就是精神层面的狂躁和焦虑,时穆的睡眠极浅,就如同在陌生环境随时保持警惕的动物。何况做了这么多年的妖怪,睡眠对于他而言早已经可有可无。

    秦游推了推对方的肩膀,见他没有醒过来的迹象。他仍是一副瘦削的病容,呼吸平缓,睫毛低垂着,遮掩住小半眼下的青黑,一动也不动。

    看起来倒是无害极了。

    为了防止装睡,秦游又耐着性子等了好一会儿。见时穆像是真的陷入了沉眠,才小心翼翼地将他的头挪到枕头上。

    谁知秦游刚踏出卧房,便听见门口传来了敲门声。

    那敲门声很轻,且很平缓,秦游一个激灵,第一下还以为是错觉,听见第二下,才回头去看床上的时穆。

    时穆半个身子隐在床帐后,露出一张苍白的脸,双眼紧闭,像是没被惊扰。

    于是秦游只犹豫了两秒,便蹑手蹑脚地走出去开了门。

    门外的人显露出身形,一身长袍,俨然是千年后的静檀。

    这个静檀的身形比千年前瘦弱一圈,面容寡淡,颧骨微凸,不施粉黛,一头长发整齐地梳在脑后,露出饱满的额头和美人尖。

    他的外貌和穿着始终是雌雄莫辨的,只是由于现在的身形和仆役间的称呼,曾让秦游一度对他是女性的事实坚信不疑。

    可是怎么这么巧?时穆刚睡着,静檀就来了?

    秦游刚心生怀疑,就听静檀轻声开口,语气不容置疑:

    “快跟我走,时间来不及了。”

    他根本没给秦游思考和斟酌的余地,转身便走。而秦游又恰巧处于对眼前局面无计可施的境地,他回头看了一眼,时穆在卧房里没出来,也没发出任何动静,于是他也抬脚跟了上去。

    秦游望着静檀比自己矮小许多的背影,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对方被觅罗斩首的模样,还有他与觅罗之间那一层不为人知的关系。也不知静檀是如何从千年前活下来,由当时无所不知的神巫成了通天楼的静檀嬷嬷。

    等等。

    秦游想到这里,隐约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眼前的静檀,身上有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秦游在神社待了许久所以很熟悉,那是神社里焚香的气味。

    因此,他在看到静檀的一瞬间,便没有过多疑虑地跟了上去。

    然而千年后的静檀不再是神巫,住在通天楼,他身上香火味是哪里来的?

    难道说他刚从神社回来?

    如果说静檀在准备祭神大典,这倒也合乎清理。然而怀疑的种子一旦买下,秦游就越发觉得不对。

    很快,静檀就走进了电梯的轿厢里。

    就在她转身的一刻,秦游突然停下了脚步。

    他知道哪里不对了。

    走路的姿势不对。

    静檀是海妖,用腕足走路,即使能化作双腿,但走路的姿态也与其他用两条腿走路的妖怪有细微的差别。

    意识到这一点,秦游踏入轿厢的右脚迟疑了。

    不曾想轿厢内的静檀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退意,一只手闪电般伸过来,将秦游往里拽去。

    电光火石之间,电梯轿厢一阵晃动,秦游反手制住那只手的同时没稳住重心,电梯门“咔哒咔哒”地就在他身后合上了。

    轿厢内立刻开始失重,秦游意识到他们在上升。

    而“静檀”松开了手,已经卸掉了伪装。

    那张脸有些熟悉,秦游一时半会儿没想起来,直到看到她头顶,缺了一只,还剩一只的尖耳朵,才想起来他是最开始面试侍女的那个面试官,好像是叫狄叶。

    之前秦游被时穆关起来的时候,正是狄叶听了静檀的指令,将他放出来的。可不知为何鬣狗姐妹中的大姐隔段时日不见,就丢了一只耳朵。

    似乎是察觉了秦游心中所想,狄叶摸了摸缺了耳朵的那半边头顶,轻描淡写道:

    “楼主大人罚的。”

    秦游有些唏嘘。不过按照千年后时穆疯起来六亲不认的样子,少了只耳朵也好过丢掉性命。

    “所以你现在是在为谁办事?”

    如果是静檀那还好说,可看见狄叶这缺了只耳朵的模样……

    “当然是楼主大人。”

    果然,狄叶没有丝毫犹豫,像是在对秦游这个“楼主夫人”表达忠心:

    “楼主大人有令,祭神大典期间,夫人不得离开通天楼。”

    “我非要离开,你能奈我何?”

    秦游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果然时穆刚才是在装睡,这一招未免也忒阴险了!

    然而他在怎么样也是在千年前活下来的人,打不过时穆那个武力天花板,难道还打不过一个小小鬣狗妖。

    狄叶不为所动:

    “若您非要离开,奴的确无力阻止。只不过楼主大人早在通天楼布下结界,若夫人要强行用蛮力打开,恐怕届时祭神大典已经结束了。”

    秦游在心里爆粗口,他懒得与狄叶多费口舌,手指泄愤似的狂按开门的按钮。

    只是一切已经太迟,等秦游赶回卧房,床榻上果然已经不见时穆的踪迹。

    于是秦游在脑中咆哮:

    “系统!系统!”

    系统在他脑里沉寂了太久,他几乎都要忘记这个存在。

    “读取中断,”秦游怒火中烧,胸腔快速起伏着,少见地完全失去了冷静:

    “直接去下一个世界!”

    这个决定一半是因为置气,另一半则是因为若时穆真的成神,他留下来也再无丝毫意义。

    “中断读取结算,会导致宿主损失一半的积分。会增加下一个世界的难度。是否确定中断?”

    事到如今,秦游早就对积分无所谓了。左右他当初留下也不是为了积分。

    然而不等他开口确定,一个圆滚滚的球体横冲直撞地飞进屋里,撞倒了桌上的白瓷花瓶,瓶子碎裂的声音让秦游重归冷静。

    那球体像是被撞得晕头转向,上下扑棱了半天,最后才落到了秦游面前得书架上,气喘吁吁。

    他定睛一看,竟然是时穆养的红尾圆脸胖鸡。

    他几乎已经忘记了这家伙的存在。

    “好久不见。”胖鸡嘎嘎几声口吐人言,乍一听有些滑稽:

    “脸色这么差,是不是木头桩子又惹你生气了?”

    秦游没什么心情跟胖鸡聊天,一想到此时此刻时穆已经在祭神大典上举行仪式了,他懒得掩饰,一张脸上阴云密布。

    “我都劝过他了,媳妇儿得疼,不能强迫。这小子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胖鸡的毛脸发挥空间有限,但不妨碍他朝秦游挤眉弄眼,又是摇头又是作叹气状,在书架上踱来踱去。

    “你能带我去祭神大典上吗?”

    秦游打断道。

    之前狄叶将他拐走时,胖鸡也在场。胖鸡化为巨鸟的模样在他脑里一闪而过,令他电光火石之间想到了一个可能性。

    “噶?”

    胖鸡疑惑地叫了一声。见秦游挑了挑眉,他局促地扇了扇翅膀:

    “你也想去凑祭神大典的热闹?我可不喜欢那里,而且木头桩子之前从来不让我离开通天楼的……不过要是你让木头桩子再做一桌满汉全席,倒也不是不行。爷可太久没开荤了。还有,刚才那个撞碎的瓶子,你得帮我瞒着——”

    “成交。”

    秦游十分爽快。胖鸡果真对狄叶口中的结界熟视无睹,扑闪着巨大的双翅,在狂风中展翅起飞。片刻过后,秦游就坐在体型放大了好几十倍的胖鸡背上,穿梭云霄。

    地面上的妖怪头一次一睹胖鸡真容,皆是瞠目结舌,一下子将手里的活都忘到了九霄云外。

    这群虔诚的神鸟信徒看见这样巨大的鸟在空中翱翔,以为是神鸟现身了,在错愕之后,竟然全都匍匐在地。

    “坏了,被这么多妖怪看见了。”胖鸡不安地转着脑袋,絮絮叨叨:

    “你可要在木头桩子面前给我多说些好话……”

    很快,胖鸡就载着秦游飞到了神社。

    祭祀仪式正在庄严肃穆的进行着,形式和流程与秦游记忆中大差不差,只是在场的均是活生生的妖怪。中央的舞生乐生正兢兢业业地干着活,突然发现脚下被巨大的阴影覆盖,顿时忘记了下一个动作。数十人维持着同一个姿势,像是被施了定身术,好不滑稽。

    前来搅局的人刚准备跳下地面,没想到胖鸡先一步破了功,缩回了原本大小,原来是被坐在席间的时穆朝他射来的利刃一般的眼神恐吓住了。

    秦游连忙稳住重心,才没有在猝不及防地失去支撑后摔个狗啃泥,他落地的姿势称不上潇洒霸气,抬头便看见一身祭司服的静檀伫立在一旁,神色淡淡,仿佛对这场闹剧并不例外。

    “最重要的祭品也到场了。”

    他从容不迫地与秦游对视,朗声道:

    “仪式继续吧。”

    第一百四十七章

    神鸟复生

    话音刚落, 秦游下意识看向了静檀身侧的时穆。

    只见时穆换了一身绀色的繁复正装,墨色襟口衬得他的脸和脖子苍白里透着不健康的青色。与秦游想象中的惊愕和愠怒不同,他和静檀一样都是一张面无表情的扑克脸, 只是在与秦游目光交汇的同时, 秦游从他一双眼里看见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仅凭那一个眼神,秦游心中的巨石算是彻底落了下去。

    他被这活了千年的老妖怪耍得团团转。其实单单凭借着时穆祭神大典前与他相处时的态度, 他就应该看出来不对劲。通俗来说, 时穆这种有着严重分离焦虑的人,怎么可能在诀别到来之前,还好整以暇地跟他打情骂俏?

    原来是他留了后手。在两条秦游以为别无退路的时候,时穆不知用了什么办法, 创造出了一个连静檀也没有料到的第三个选择。

    所以静檀口中的祭品自然也不是秦游。跟秦游一起来的还有谁?

    只见胖鸡在青石板上滚了一圈, 也许是脑子被磕懵了,忘记了背上的一双翅膀不是摆设,扑棱了两下爬起来,抬头看见祭典上的妖怪们全部朝他看过来, 这在通天楼里宅了不知道多久的笨鸟什什么时候经历过这样的万众瞩目,顿时慌了阵脚, 拔腿就朝着秦游的方向开溜。

    没曾想刚走了两步,身后传来脚步声, 它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提溜着抱进了怀里。

    静檀丝毫不在意身上的祭司服沾了尘土, 双眸低垂着凝视着怀中胖鸡, 眼中有万千思绪。他伸手顺了顺胖鸡凌乱的羽毛,轻叹了一声:

    “他还这样小。”

    “不小了。”时穆在不远处凉凉道:“普通妖怪五十岁成年,它在通天楼住了八百多年, 每天都要吃五斤谷子。”

    静檀摇头苦笑:“八百年了,你只让我见过他一面。在我眼里, 他还是那只湿淋淋的、瘦骨嶙峋的雏鸟罢了。”

    秦游抱着手臂看着那一幕,感情他是做了一回快递小哥。果然妖怪不能活太久,活得越久越是无聊透顶,也不知时穆把他逗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时,心里究竟有多么痛快。

    其实他早该想到的。时穆对胖鸡虽远远称不上宠爱,甚至以优秀宠主的标准来说堪称虐待,却也是养在身边这么久的,必定不可能是普通妖怪。而在这个神鸟信仰遍布每一寸土地的地方,秦游却始终没有见过一只状似鸟类的妖怪,足以说明胖鸡的身份特殊。

    时穆造那血池,将在被运输到彼岸陷入无尽轮回的人类用作血祭,就算是为了觅罗口中的续命,恐怕受益者也不是他自己,而是这只红尾胖鸡。

    也不知是否是静檀身上的气味让胖鸡感到亲近,他挣扎了一番,便不动了,鹌鹑似的缩在静檀怀里,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抱着自己的人,丝毫没有了秦游面前油嘴滑舌的样子。

    静檀抱着胖鸡走到了祭坛中央,请神仪式继续,丝竹声再度响起。

    时穆也停止了冷嘲热讽,转而朝向了秦游。见秦游面色不愉,他缓缓眨眨眼,眉尾下垂,一副认错求饶的狗崽子模样。好在参礼的其他妖怪有极强的职业素养,且注意力都被胖鸡吸引过去,没看见他们高高在上不苟言笑的楼主大人还有这副嘴脸。

    秦游冷哼一声,还是朝着时穆的方向走去,在他旁边坐下来。

    刚坐下,就感觉时穆朝这边挪了挪,两人之间的缝隙顿时被填满。秦游正在气头上,刚要往旁边再挪个位子,丝竹管弦声戛然而止,一声急促的鸟鸣声过后,胖鸡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扑朔着翅膀从静檀怀里挣脱,横冲直撞地在祭坛上空一阵乱飞,最后一头扎进神木郁郁葱葱的树冠之中,将圆滚滚的身体隐蔽起来。

    秦游忙看向祭坛中央,只见几个献官将一座巨大棺椁抬了出来,那棺椁乍一看古朴低调,但经验老道的人一眼就能看出其用料不凡,堪称凤毛麟角的珍稀材料全部用来打造这一口巨大的棺椁,可见其主人的身份尊贵。

    而棺椁上方,则有一枚金光闪闪的飞羽。

    几个献官小心翼翼地一起用力将棺椁放稳,然后毕恭毕敬地垂首散开,跪伏在地面上。

    胖鸡正是被这具棺木吓得魂飞魄散,缩在神木的枝叶之中,只露出一双圆溜溜的眼睛。

    静檀则站在原地,头一次显得有些手足无措,直到时穆开口:

    “继续。”

    “那是?”

    秦游小声问。

    “神鸟遗骨。”时穆回答:“只不过找到时已经残破不全了。为了稳住民心,静檀封锁了消息。史上没有神陨的有关记载,只好将棺椁暗中藏在神社里。我接替楼主之位后,也就是你走后不久……”

    说到这里,时穆眸色一暗:

    “我当时并不全信你关于千年后的那番话,因此数次潜入神社寻你。那一晚神社里有座塔莫名起了火,我因为在意特地去查看,才发现藏棺椁的地宫。”

    “当时的放遗骨的棺椁已经被烧成了灰,灰烬里有一枚蛋,不知从何而来。”

    秦游听完,只觉得奇异:

    “那蛋就是胖鸡?所以你把蛋带走了,静檀没有阻止吗?”

    时穆没有回答,但从他上挑的眉毛,秦游只能看出一句潜台词:

    他能奈我何?

    一席话间,静檀已经将咒语诵读完毕,从袖口中拿出一个匣子,打开,里面正是秦游带来的火种。

    此时,在场的所有执事、献官,已经观礼的妖怪全都匍匐在地,不敢抬头逼视。

    唯有藏在神木上的胖鸡有了动作。

    他转眼就将方才的恐惧忘在脑后,如同在空中看见宝石的鸦一般兴奋地锁定了了匣中的火种。

    只见胖鸡如同一支离弦的箭,从神木上俯冲而下 ,叼走了那枚火种,眨眼间就吞进了肚里。

    秦游额上青筋一冒,情不自禁地站起身,然而下一刻,一阵白光将祭坛的所有事物尽数吞没,耳边只剩下连续的忙音。秦游被光晃得眼睛刺痛,但还是强忍着眯起眼,勉强看见胖鸡的影子开始无限地拉长,放大———

    它的身形很快就比方才将秦游驮起来时还要大,就连空旷的祭坛也快要容不下它。

    胖鸡——不,现在这个绰号已经不再适合他。

    他身为胖鸡时,那簇突兀的红色尾羽直让人觉得突兀滑稽,可如今,那血红尾羽拖曳在他的身后,仿佛一件华美的羽衣,每一根羽毛的尾端仿佛都坠着着一枚落日。其余的羽毛则是炫目的铂金色,在黑暗中流光溢彩。

    这一幕比秦游在千年前看到的更加震撼,但他不敢细看。也就是因为他来自异世界,才没有像其他妖怪、甚至包括静檀一样五体投地,顶礼膜拜。他只来得及看出神鸟的双翼两侧又分化出更多的羽翼来,眼前的光太刺眼了,他感觉再看一眼眼睛就会被灼伤,刚要下意识低头回避,便感受到面前一阵飓风,一阵排山倒海的压迫感扑面而来。神鸟巨大的头颅在他面前低垂下,即便如此也有三层楼那样高。由于凑得太近,秦游还以为下一刻自己就要跟火种一样被他吞进去,刚闭上眼,便感觉面上如同徐徐春风拂过脸侧,伴随着如同坐在篝火旁边一般略有些灼热的暖意。

    一旁的时穆察觉到神鸟靠近,早就警觉地挡在秦游面前,却也遭受了一场猝不及防的贴面礼。

    两人茫然在原地,秦游也不知为何,讷讷开口:

    “我答应你满汉全席,可你长这么大,恐怕把通天楼吃空了也不够。”

    他说完才觉得冒犯,再怎么说眼前这位也是这个世界的神明,他这样算是口出狂言,大不敬之举。不想近在咫尺处传来了一阵声轻笑。

    “满汉全席就免了罢。”

    这声音很熟悉,和千年前秦游在神社里听见的一样。

    “你已经实现了我最大的愿望。不甚感激,异乡人。”

    “你要走了?”

    秦游听见自己不由自主地问:

    “没有神鸟,没有通天楼,彼岸和那些信徒会如何?”

    其实按照他的性格,并不会问出这些话,对于神鸟对自由和同族的向往他更觉得合乎情理。只是在千年前那个世界经历了不少,他深知信仰在彼岸妖怪们心中占据的重量。又或许是因为千年前他在底层摸爬滚打了一段时日,对那些命不由己的平民们多少产生了一丝共情。

    “不会如何。”神鸟似乎不觉得这个问题出乎意料:

    “是信仰束缚了他们。没了通天楼,他们会飘洋过海,走到更广阔的天地。这个世界远比你想象中更大,孩子。”

    “你若不信,可以问问你身旁的人。他统治了彼岸千年,也许比现在的我更加清楚。”

    时穆站在一旁,也许是因为他身上的神鸟血脉,在神明的威压之下,他并没有像旁人一样畏怯、回避。他只是仰头看向神鸟,一言不发,像是在与对方进行一些无声的交流。

    没错。距离神鸟陨落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但其实生命的顽强远超乎想象,不会因为失去了任何就难以延续。尤其是这些皮糙肉厚,又寿命极长的妖怪们。

    “我也该去履行我的宿命了。”

    也不知是否因为片刻前还是一只精灵古怪的胖鸡,神鸟的声音褪去了沧桑,也褪去了威严和神性,像是耄耋老人返老还童,他的语气里夹杂着欢欣与活力:

    “为你们送上最真挚的祝愿,,”

    祂再次垂下修长的脖颈,用羽冠轻轻碰了碰秦游的掌心:

    “愿你们平安喜乐,长相厮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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