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被折腾了一晚,从小养成的习惯使然,孟临殊第二天还是早早就醒了。
他起来的时候裘桓已经不在了,床头放了杯水,还有两粒消炎药,下面压了字条,让孟临殊有不舒服记得吃。
平心而论,裘桓这一笔字写得极为出色,一看就是从小练出的功底,水杯下面垫了保温垫,不知道什么时候倒进去的水,现在摸上去触手还是温的。
除了在床上太过粗暴之外,裘桓很多时候都有让人惊讶的细心,尤其是对着孟临殊,甚至说得上是无微不至。
孟临殊扫了一眼,起身换了衣服之后,临走前顺手把药扔到马桶里冲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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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陪裘老爷子一起吃过饭后,孟临殊便出发去疗养院看望孟佑。
孟佑和他虽然都是从小在孤儿院长大,但和他不一样的是,孟佑是有父母的。
孟佑的母亲就是孤儿院的院长孟怀柔,整个孤儿院的孩子都随着孟妈妈姓,走出去都说是孟妈妈的孩子。
孟佑出生的时候腿就有问题,不能和小朋友们一起活动,孤儿院的环境不适合残疾人生活,自从孟临殊可以赚钱,就把孟佑接到了疗养院中。后来裘桓知道了,没和孟临殊商量,直接派人把孟佑接到了另一所专供退休老干部的疗养院。
虽然孟临殊不想接受裘桓的好意,可这家疗养院的环境,明显比他自己找的那家要好得多。思量再三,孟临殊到底同意让孟佑待在这里,只是一直坚持自己替孟佑缴纳费用。
因为这个,裘桓还笑话过孟临殊,说他是老古板,那么一点钱,也值得这么斤斤计较。
裘桓是从小长在富贵锦绣堆,哪里知道钱有多重要,孟临殊和他不一样,孤儿院里一分一毫都要锱铢必较,一分钱也要掰八瓣,才能养活了这么多的孩子。
孟临殊难得以私人身份独自出门,没喊司机,自己开车。
裘老爷子怕他受委屈,特意给他买了几辆车停在车库里,因为不知道他喜欢什么,超跑豪华轿车都买了,不过孟临殊最常开的,还是一辆大g。
那是裘定懿以前买的,开了两次就丢在车库里没再碰过,裘家保姆买菜都不会用这个,裘老爷子不高兴孟临殊开这么旧的车,可孟临殊坚持,也只能作罢。
其实照孟临殊的习惯,工作的时候公司给他配了保姆车,私底下,他是打算买辆suv,内部空间大,带着孟佑出去散心的时候比较方便,只是后来裘老爷子太热情,他才没说,不然真怕他一开口,裘老爷子大手一挥又给他买豪车。
到了疗养院门口,虽然孟临殊的车牌登记过,但门卫还是又核实了一遍身份才放他进去。里面的孟佑早就得到了消息,特意让看护推着他在门口等着孟临殊。
草坪上刚浇过水,细密的水珠缀在细长的草叶上,被日光一照,凝出了七彩的虹芒。
孟临殊穿着一件驼色的风衣,长度刚及小腿,走动时衣摆翻飞,长腿细腰,格外醒目分明。他从头到尾都包裹得严丝合缝,只有袖口处露出了一寸手腕肌肤,在灿烂的光线下,白得像是将要融化。
从他出现的一刻,孟佑的视线就凝在他的身上,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直到他走到面前,才开心道:“哥,你来了。”
孟临殊应了一声,蹲下去摸了摸他的手,感觉到孟佑的指尖冰凉,问他:“怎么不穿厚点?”
“听到你来了,急着出来,就没顾上穿。”孟佑今年十七岁,因为长期无法行走,看起来远比正常人要孱弱得多,但他有一张很秀气的面孔,只是太过苍白,眉眼都有点女气,眉心皱着纹路,看起来总给人心事重重的感觉,唯有见到孟临殊的时候,才会舒展开来,“哥,我看到你得奖了,好帅。”
孟临殊也笑起来,脱了外套替他披在身上,又从护理手里接过轮椅说:“我带他在外面透透气。”
疗养院环境极好,远眺可见江流宛转如织,蜿蜒入海,此刻正是晨光大亮,日光穿透薄薄的雾霭,将一切都映照得清晰分明,道旁香樟树枝繁叶茂,叶羽深深,嗅得到草木极为清新的味道。
孟佑在别人面前话少,可在孟临殊面前向来是活泼乖巧的弟弟,一直扭着头滔滔不绝地和孟临殊讲最近的经历,讲到后面,又撒娇说:“哥哥只听我讲,都不告诉我最近都干了什么。”
孟临殊宠他,听他这么说便道:“还是老样子,拍戏赶通告,等过几天我就又要进组了。”
“曲导那部戏?”
孟临殊“嗯”了一声:“曲导要求严,等闲不能离组,拍戏期间我就不能来看你了。”
孟佑有些失落,将头靠在孟临殊的手上,眷恋地蹭了蹭:“那你拍完戏会来看我吗?”
孟临殊说:“当然。”
孟佑又开心起来,笑的时候露出一颗小虎牙,看起来充满了少年清澈明媚的气息:“我就知道哥疼我。”
他们两个虽然没有血缘关系,可孟临殊真的是把孟佑当做亲弟弟看待。
孤儿院里,孟妈妈忙,孟临殊就承担起了带弟弟妹妹的责任,孩子们难免调皮捣蛋,只有孟佑这个最小的弟弟最乖巧,甚至会省下自己的水果,在睡觉时偷偷塞给孟临殊吃。
孟临殊抽出手来,在他头上揉了揉,孟佑小猫似的眯起眼睛,很享受孟临殊的触碰,可惜这触碰也不过稍纵即逝,孟临殊天生就不喜欢和别人过多的接触,所以收回手来,继续推着孟佑往前走。
孟佑眼里闪过一丝失落,语气里却也没有表现出来,继续说笑话逗孟临殊开心,余光看到孟临殊搭在轮椅上的手,隐约可见淡淡的红痕,引得人无端生出一点香艳猜想。
孟佑顿了一下,装作若无其事地问孟临殊:“哥,你和裘桓还在谈恋爱吗?”
他对裘桓从来直呼其名,孟临殊曾经纠正过他,可因为这个,他还和孟临殊冷战过,孟临殊拿他没办法,也就由他去了,只要他不当着裘桓的面也这么喊就行。
孟临殊脸上的笑容淡下去,倒是没有否认:“对。”
“妈还不让你回去?”
提到孟怀柔,孟临殊轻轻地叹了口气:“是我辜负了她的期望。”
孟临殊从小就聪明,孟怀柔曾经对他寄以厚望,希望他凭借读书走得更远,自费送他去读更贵更好的私立学校。
孟临殊懂事,没有让她操过什么心,成绩一路顺风顺水,以全省前十的成绩考进了大学,念了孟怀柔为他选的法律专业。
后来孟临殊选择去娱乐圈当一名演员,孟怀柔也没有提出过什么意见,甚至还为孤儿院更换了一台大尺寸的电视机,方便带着大家一起看他演的电视剧。
这样好的院长,孟临殊心底里,也将她当做了自己的母亲。可他和裘桓在一起之后,孟怀柔却第一次动了怒,再不准他回到孤儿院里。
思及过往,孟临殊垂下眼睛,向来淡漠的面上,也浮现出鲜明而柔软的哀伤,这让他从俯瞰人间的神像,立刻坠入了声色红尘之中,似乎有一条线,系在了他的身上,让他永远也不能逃离开来。
孟佑的心安定下去,明白孟临殊仍旧是自己的哥哥,哪怕是奢靡无度的娱乐圈,亦或是位高权重的裘桓,也永远无法改变这一点。
他几乎带着一点残酷的体贴,背对着孟临殊翘起唇角,轻声说:“妈妈不是讨厌你,只是讨厌你和男人在一起。哥,只要你和裘桓分手,妈妈一定会原谅你。”
孟临殊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推着他向前走去。
头顶的天蓝得剔透,似是一尊倒扣着的琉璃盏,人在期间,如行水底,这样好的天气,要人也忍不住放松下来。
孟临殊察觉到自己太久没有说话,所以故作平淡地说:“这都是大人的事情,小佑,等你长大就知道了,有时候两个人在一起,并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分开的。”
“那哥哥想和他在一起吗?喜欢他吗?”
“这不重要。”
“这怎么会不重要,哥,他是不是欺负你了?”
如果自己说是,孟佑一定要为自己鸣不平。
孟临殊犹豫一下,还是回答说:“没有,他……他对我很好。你看,他会为了我的事业操心,会替你安排更好的疗养院,哪怕我和他吵架,他也会主动哄我。”
孟佑猛地握住他的手:“哥,我也会对你很好!”
孟临殊只以为他在安慰自己,轻轻地笑道:“我知道,你从小就是个乖孩子。”
孟佑有些不满:“我已经长大了,马上就满十八岁。”
他说起这个,孟临殊问:“关于手术的事,你还没考虑好吗?”
“百分之二十的概率能站起来,还有百分之八十,会比现在还不如,甚至可能无法坐着。”孟佑似是畏惧,低下头去,握着孟临殊的手也在瑟瑟发抖,孟临殊心疼他,回握住他的手,他便更加用力地抓着孟临殊的指尖,像是想从上面汲取一些力量,“哥,再给我一些时间考虑好吗。”
孟临殊不忍心逼迫他,转移了话题:“天天在这儿吃饭一定吃腻了吧,我定了餐厅,待会儿带你去市中心逛逛?”
孟佑捧场说:“好啊,哥,那你能陪我看电影吗?”
他就这么一点请求,孟临殊怎么可能不满足,怕被人认出来,特意找了顶棒球帽,又戴了口罩。他本来看起来就年轻,这样一装扮像是大学生,推着孟佑走在商场里面毫无违和感。
两人先去吃了饭,因为孟佑不常出来,孟临殊特意带他连着看了两场电影,孟佑看得聚精会神,孟临殊却有些累了,看到第二场时实在坚持不住,歪在那里就睡着了。
电影院中的灯光都熄灭了,唯有大屏幕中,漂浮着忽明忽暗的影子,像是水面上的蝴蝶,轻盈地落在孟临殊的眉眼。
孟佑侧头看他,他睡得沉了,侧首倚在那里,背后红色的天鹅绒靠椅,也像是一簇熊熊燃烧的玫瑰,在他雪白的面容旁徐徐地盛放。
冷气太足,他皱着眉动了动,想要找一个舒服的姿势。孟佑忍不住向着他伸出手来,像是被蛊惑一样,想要以指尖轻试他唇角的温度。
触碰如同蝴蝶触须,孟临殊觉得痒,向着一旁躲了躲,嘴里呢喃了什么,孟佑凑近一点,听到他含糊地说:“裘桓……别闹。”
哪怕在梦里,他居然还在喊裘桓的名字!
孟佑眼里的温柔快乐,都在一瞬间结了冰,屏幕上的光变成了冰蓝色,落下来,让他的面孔也扭曲冷酷起来,他看着孟临殊,视线太过专注,连睡梦中的孟临殊都有所察觉。
孟临殊睫毛轻轻地颤抖着,终于睁开眼睛,一旁的孟佑笑着对他说:“哥,你睡醒了?”
孟临殊顿了半晌,才从睡意中清醒过来:“电影演到哪了?”
“快结束了。”孟佑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笑着问他,“哥你刚刚是不是做梦了?”
孟临殊有些尴尬,他没有做梦,只是半睡半醒间,以为自己身边的人是裘桓。
这话面对着孟佑实在说不出口,孟临殊只说:“待会儿我送你回去。”
把孟佑送回疗养院时,已经临近晚上九点多。
城市灯火遥远,孟临殊推着孟佑,却只将他送到房间门口——
自从孟佑长大,条件允许之后,孟临殊便不会随意进出他的房间,而是给他更多的独立私人空间。这是曾经在孤儿院中长大的人最欠缺的东西,孟临殊在成长中不曾拥有,便希望自己的弟弟能够享受到。
孟临殊又揉了揉孟佑的脑袋,叮嘱他说:“在这儿有什么缺的记得告诉我,打到你卡上的钱记得花,不要替我节省。”
孟佑点了点头,却又可怜巴巴地问孟临殊:“哥,你进了组就要好久不能来看我了,今晚不能留下陪我吗?”
孟临殊犹豫,孟佑撒娇说:“你以前都会讲故事哄我睡觉的,小时候我们都发烧了,我还哭着一定要和你睡在一起,妈妈吓唬我,说和你一起要去打针,我明明怕得要死,还死抓着床不肯走。”
提到孟怀柔,孟临殊的心彻底柔软下去。
那次流感,孤儿院中很多孩子都生了病,连他也发烧倒下,是孟怀柔不眠不休地照顾他们,连自己的亲生孩子都顾不上,等他们都痊愈了,孟怀柔大病一场,自此身体就有些亏了底子。
看着孟佑和孟怀柔有六分相像的面孔,孟临殊到底点了头:“好,我留下……”
话音未落,手机却响了起来。
屏幕上,浮现出“裘桓”二字,孟临殊眉头皱起,还是按下了接听键:“什么事?”
楼下,裘桓半倚在车上,视线落在二楼走廊窗口。
疗养院装修豪华,走廊全是大幅落地窗,擦得锃亮的玻璃上,映出孟临殊和孟佑的身影。
隔得远,其实看不清楚两人的神情,只能看出两人离得很近,倒像是彼此之间,亲密至极。
“玩够了吗?”裘桓神色冰冷,语气倒是很轻松,带着一点笑,慢悠悠地说,“玩够了就下楼,我来接你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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