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马场巷
巷子里空空荡荡,白日里巷中住户几乎都出去讨生活,偶尔有一两个人经过,脚步几乎能在空旷宽敞的巷子里激起阵阵回声。唯有巷子中段人家院墙处,一树灼目的榴花正开得绚烂,探出墙头,多情地随风招展。
不远处巷口,许多菜摊一字排开,旁边空地上稀稀落落停着几辆破旧板车。板车旁蹲着个憨厚的青年,沉默整理着菜摊上的菜。
日上梢头。
巷外人来了又往,巷内偶有几人行经,却没有任何异相。
时间如水匆匆而过,菜摊旁蹲着的青年摸了摸涂黑的脸,心想今天大概又是平平无奇的一天,不过想想也是,天底下哪里有这么巧的事。
青年是玄真观弟子。
这次城中连续死了几只妖物,疑与妖狐族使者被杀一事关系密切,其中还牵涉道殿千方百计想要请回的道殿二十三名剑之一,拂微真人佩剑春风渡。为此玄真观下了大力气调查,虽没发现凶手行踪,倒是意外发现不少隐姓埋名藏在城中装成普通人的妖族。
不知道玄真观哪位长老出了个主意:虽然道殿严令逢妖立诛,却不急于一时,完全可以先假作不知,留着这些妖物钓鱼。
尽管受限于玄真观人数和保密需要,这个主意的实际成功率不见得很高,但反正失败了也没什么损失,玄真观索性把普通弟子召集起来,给他们每人分派一只妖物,要这些弟子不显山不露水蹲守在妖物附近。
这些弟子什么都不用干,只要蹲守在妖物附近就够了。他们不需要跟踪、不需要出手,如果他们蹲守的妖物出了事,及时用传讯石联系玄真观即可,能看到可疑的人、捕捉到一点线索最好,看不到也不要紧,一切以自身安危为重。
妖物的性命在玄真观眼里不值钱,不值得弟子为之冒上半点风险。不过对于这些普通弟子而言,他们修为不高,平时在观中无非诵读道典、练习入门功法,能出门执行任务简直是无比新奇的大事。
青年抓了抓散乱的头发,很不习惯,差点把脸上的黑粉擦掉,继续整理那堆菜。
他跟一个师兄、一个师姐三人蹲守的妖物地点相近,干脆组了个队。师兄扮演憨厚老实哑巴菜农爹——脸可以靠妆粉涂黑化老,声音却学不出来;青年扮演呆滞儿子;师姐则想办法短租了巷子里的一间屋子,装成被婆家赶出来的貌美凄惨小寡妇。
‘爹’站起身来,虚踢了青年一脚,喉咙里含含糊糊发出几个声音,意思是别蹲着了换个姿势。
青年站起来,笑的呆头呆脑,附近菜农看见了不由得啧啧叹息,说这爷俩命苦,当爹的是个哑巴,看这儿子长得健壮能顶门立户,怎么又是个傻子呢。
时间不早,菜农们纷纷收拾东西,三三两两离去,只剩下这对假父子,慢吞吞收起菜放上板车,坐在一边屋檐下。
忽然的,巷子里传来急促脚步声。只见那假扮貌美小寡妇的师姐急急忙忙跑了出来,头发都跑散了,冲过来左手抓爹,右手抓儿子。
青年还牢记着扮演的身份,于是惊慌失措地试图挣脱:“自重啊!”
师姐柳眉倒竖:“当儿子当上瘾了?快过来,任务对象出事了!”
巷中一户人家,门扉洞开,尸横于地。
死者长了张清秀无害的脸,身量不高,倒在院门口,伤口一剑穿心,汨汨淌血,已经气绝身亡。看样子像是正准备开门出来,迎面一剑穿心。
这是只非兔妖。
非兔是妖中大族,善于隐匿逃窜,性情狡诈。
伤口周围已经开始隐隐生出妖化毛发,说明这只非兔并不强大。
师姐的面色有点苍白,这是她的任务对象:“我一直在院中留心观察,根本没有听见看见有人在他门口停留,连过来的行人都寥寥。”
师姐租的院子有一树红似火的榴花,正好在非兔妖院子的斜对侧,监视起来十分方便。
“上报观里。”青年还是第一次见血,吓得手足无措,“师姐,上报观里。”
师姐苍白着脸:“我刚刚上报了。”
师姐没有注意到,师姐当然不可能注意到。
就在非兔妖倒毙于地的那一刻,吹过巷子的风中夹杂有一丝明亮的光。
那是一把剑,一把叫做春风渡的剑。
它像一阵春风,柔和地吹过巷中,一沾即走毫不停留,而后随风一同向远处飘去。
寻常修行者看不见它,更不可能注意它。
谁会注意一缕风呢?
景昀会。
春风渡是一阵清风,那么景昀霜白的身影就像是一片风中的雪花,轻盈迅速。春风渡遁走的那一刻,她险险循着自己那一缕神魂残留的吸引,来到了马场巷口。
刹那间春风渡遁入风中。
神魂再次开始疼痛,但这次不再是撕心裂肺的锥心剧痛,变得钝重起来,仿佛一把生锈的钝刀在神魂缺口上反复拉扯,割破了皮肉却流不出血。
景昀无意识地咬住唇,淡红色的下唇被她咬的几乎要滴下血来。她却完全感受不到,全身灵脉中所有灵力催动到了极致,紧追而去。
“阿昀!”慕容灼喊了一声。
凤凰的血脉天赋包括速度,但慕容灼实力摆在那里,灵力不够,追不上就是追不上。她的声音须臾飘散,本来五感灵识敏锐至极的景昀却恍若未闻,完完全全把慕容灼抛在了脑后。
慕容灼没有心情计较景昀把她丢下了。
她僵立在原地,漂亮的杏眼圆睁,像只受惊的雏鸟,喃喃道:“……人呢?”
——从始至终,出现的只有春风渡那把绝世名剑。
却没有执剑的人!
剑光划破天际,直入云霄。
下一刻霜白流光紧追而来,丝毫不肯放松。
景昀追得越近,神魂深处钝重的疼痛和牵扯就越剧烈,她的眼底倒映出春风渡一瞬而过的剑光,刹那间心底仿佛一块大石怦然落地,种种不可思议的猜想终于坐实。
她朱红唇角一动,无声地念诵剑诀。
春风渡名列道殿二十三名剑之一,即使没有拂微真人声名为其增光添彩,本身亦是绝世名剑,如非剑主亲自操控,哪怕念诵剑诀,也很难运使春风渡如臂指使。
但景昀不同。
春风渡声名昭著威震世间,一度力压其余名剑排名百兵榜第二,是在千年之前。
千年之前,它的主人是道殿有史以来天赋最高、年纪最轻的一位道殿正使,拂微真人江雪溪。
江雪溪年幼时拜入道尊门下时,便名动天下声震四方,在他的师妹玄真入门之前,道门几乎默认,只要江雪溪一路修行破境,未来道尊之位便该由他继承。
这样绝世的心性天赋,正该做道门领袖、人族至尊。甚至连妖族和魔族年轻一代,锋芒都被江雪溪压下。
直到凌虚真人收下关门弟子,赐号玄真。
千年之前,曾经是妖族和魔族最为安分,人族实力扩张最快的时代。因为那时坐镇道殿的,是道尊玄真。
那是玄真道尊的时代,是拂微真人的时代,是道殿道门的时代,也是人族的时代。
春风渡一度在百兵榜排名第二,尽管它是绝世名剑,但世间宝物何其之多,春风渡固然强,却不至于能排到第二的位置。
之所以没有人反对,是因为它的主人真的很强,强到他的随身佩剑,都令修行界惊服感叹,不敢质疑。
唯一能压过春风渡的那件兵器,同样是一把剑。
它叫千秋,百兵榜排名第一,剑主道尊玄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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