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渡发出清厉剑鸣,疾飞之势猝然一滞。
刹那间景昀追至近前,纤白五指凌空一抓,喝道:“止!”
春风渡剑鸣凄厉、剑身嗡鸣,似乎还想做最后的挣扎,然而当景昀指尖触及春风渡剑柄时,它忽然剧烈震颤起来。
那不像是这把剑在做最后的困兽之斗试图挣脱,景昀握紧剑柄,蓦然生出了一种古怪的情绪:这把剑似乎是在左右为难。
名剑有灵,春风渡辗转历经大能强者之手,自然生出灵性。景昀横剑身前,食指和中指并拢,在剑身一抹,白绫下的睫羽微微颤抖。
那是非常熟悉的气息。
景昀下意识攥紧剑柄,感受着剑身嗡鸣震颤,片刻后她分出一缕神识附在剑上,防止它再跑得无影无踪,然后放开了手。
春风渡懵了。
它没头没尾地在空中打了个转,没有立刻飞走,反而还朝着景昀的方向挪了挪。但此刻景昀刻意隐匿起气息,春风渡感觉不到她的存在,片刻之后犹犹豫豫再度飞向原来的方向,但速度明显慢了很多。
景昀知道这是为什么。
这是因为春风渡在她身上感受到了相同的神魂气息,现在她收敛起自己的气息,春风渡就再度循着既定的目标回去,寻找控制它的存在了。
怪不得。
景昀终于明白了。
从那四只妖物杀害妖狐族使者,夺走春风渡却又打开了剑匣的那一刹那,这把沉眠的剑就苏醒过来。春风剑下妖魔不渡,斩杀妖魔成了它的本能,杀掉那四只妖物的从始至终没有隐匿在暗处的别人,而是春风渡自己。
但它的剑身上,为什么会沾染上自己神魂的气息?
被景昀抓住一次之后,春风渡的速度明显慢了很多,景昀得以游刃有余地跟在剑后,还有余力从容地留下记号,为不知道被丢在哪里的慕容灼指引方向。
城镇村落渐渐消失,连绵野草拔地而起。一条大江在下方缓缓流淌,水面荡漾着清波。
这里是沅水,是景昀四岁之前生活的地方。千百年倏然而过,四岁之前的记忆已经近乎于无,年幼时刚拜入凌虚道尊座下时,景昀曾经整夜整夜睡不安枕、梦魇痛哭,许多次嚎啕大哭着从睡梦中醒来,脊背上满是冰冷的冷汗,仿佛又回到了狭小的日行舟上,随时都会跌入妖兽群中。
年幼的景昀会嚎啕痛哭,夜不能寐,但玄真道尊不会。
她从沅水之上一掠而过,内心毫无波澜。识海中记忆隐约,是半身鲜血的年幼女童落入另一个黛衣广袖的怀抱中。
越过沅水,再往西南就是界碑山脉了。
界碑山脉自西向东绵延千百余里,山脉中奇峰密林,妖兽毒瘴无数。景昀眉头微拧,忽的前方疾飞的春风渡去势一顿,朝下急落而去。
景昀眼看春风渡向下方飞去,她却没有立刻追上去,反而深吸一口气,抬手按住了眉心。
原本钝重的痛觉变得愈发明显,神魂缺损的地方泛起细密的牵扯感,甚至连白绫下的双眼也开始微微疼痛起来。
那是神魂感受到自己的一部分,从而发出的召唤。
留在春风渡上那一缕神识还在不远处,已经停了下来。这标志着春风渡就在不远处。
它和景昀的神魂在一起。
她活生生撕下来自己的神魂,就是为了保住师兄神魂不灭。
那么江雪溪的神魂,一定也在这里。
景昀从云端朝下落去。
落地刹那,她面色极轻微的一变。
下一刻,冰雪般的幽冷气息当头笼罩而下。
.
咣当一声巨响,慕容灼一头扎进树丛中。片刻之后灰头土脸爬出来,娇艳的面颊上多了两道灰尘印记。
“咳咳咳!”慕容灼心酸地抬起织锦衣袖抹脸,鬓边摇摇欲坠的珠钗挂住袖子上繁复的绣纹,只听“刺啦!”一声裂响,河阳城最好的绸缎庄里买来的高档宣缎应声撕裂,从手腕处一直破到了手肘。
慕容灼:“……”
衣袖的裂口中,火焰一般的金红翎羽一闪而逝,又变成了雪腻娇嫩的少女手臂。
慕容灼钗乱鬓横,灰头土脸,她对着一边的小溪照了照,差点当场晕过去。索性抬手哗啦啦把满头珠翠全部卸下,宽大袍袖裙摆嚓一声撕下来,拿帕子抹了把脸,尽管看上去比原来更狼狈,好在心里舒服了。
树丛外是崎岖山路,慕容灼如履平地,轻薄的绣鞋踩在尖利山石上,依旧面不改色。她往前走了两步,站在眼前的山谷入口处,面色凝重。
咕嘟!
殿下紧张地吞咽一下,在心里默默做了个换算:
景昀在山谷里;
春风渡在山谷里;
疑似景昀的残片神魂在山谷里;
景昀师兄的神魂碎片和景昀的残片神魂在一起,所以景昀师兄疑似也在山谷里。
没有危险。
可以进去。
慕容灼下定决心,心里默念少师保佑,义无反顾一头扎进了山谷中。
极其清幽的冰雪气息一掠而过,转瞬间飘散无形。
慕容灼仰头望着眼前凭空生出的高大城墙,愣愣张开了嘴。
她咬咬牙,硬着头皮往里走。
城门上高悬宣府城三个大字,城外排队入城的人流如织。慕容灼再一低头,发现自己袖中多了块木牌,木牌上刻有她的姓名籍贯,容貌来历,正混在人群中排队入城。
排到城门处,慕容灼下意识递上入城名牒,守卫看了一眼,核对身份,然后挥挥手:“进去,下一个!”
慕容灼收起名牒往里走,走出两步忽然意识到不对。
她低头看了看名牒,上面赫然写着她的籍贯身份——梁都宗室慕容,皇九女,慕容灼。
慕容灼猝然惊觉——梁都宗室,什么梁都宗室,见鬼的梁都宗室!她根本不是此方世界出身的人,这里哪来的梁都?
她僵立在原地,一时间冷汗涔涔。
好逼真的幻境,她虽然修为削减大不如前,但神魂依旧是仙神等级,看到城墙拔地而起的那一刹那意识到了这是幻境,然而当她来到城墙之下时,一时间居然完全忘记了这一点。
与此同时,雕花木床上,景昀睁开了眼。
她披上淡青色的外裳,走出去。
屋外日光并不很好,景昀拾级而下,途经鹅卵石小径旁葱茏的草木,远处院落前青衣的道殿弟子们三三两两,面色焦急。
景昀步伐极轻,落地无声。直到她走到近前,弟子们才惊觉,纷纷问好:“玄真真人。”“景师姐。”
“怎么样了?”景昀问。
院内,野兽的嘶吼声源源不断传出来,一声比一声高亢凶狠,一声比一声嘶哑激烈。
三个人并排躺在门板拼成的床上,双手双腿都被死死绑住,因拼命挣动勒出了深入皮肉的殷红痕迹,仍然竭力仰起头颈,呲牙咧嘴连声嘶叫。
他们的面部只能勉强看出人的轮廓,瞳孔缩成极细的一条线,唇边露出尖利狰狞的獠牙,额头、面颊、耳后密密麻麻生出黑白褐色的兽毛,整张脸扭曲狰狞。
“妖蛊入体,救无可救。”在声声凄厉嘶吼中,景昀平静地做出了判断。
身后的弟子们顿时露出了哀伤又愤怒的神情,有弟子颤声道:“玄真真人,真的……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景昀微微侧首,似乎看了他一眼,而后冷静地回答:“是的。”
“唯一的办法是……”
噗呲!
鲜血喷溅数丈,出口发问的弟子应声倒下,景昀反手将剑从那名弟子胸口拔出来,顺手一甩甩掉了剑身沾上的鲜血,补充了后半句话:“唯一的办法是,杀掉妖蛊的主人。”
鲜血横流的尸体扑通倒地,景昀持剑在手,缓缓转头。
身后每一个弟子的脸色都同时变了,哀伤、恐惧、惊怒……所有情绪刹那间烟消云散,只剩下一张张面无表情,唇角上扬的诡异面孔。
“来吧。”景昀轻声道。
下一刻,清亮的剑光照耀了整间小院。
景昀漫不经心地收剑,院中七零八落躺着满地尸体,鲜血淌成了小河。
剑尖滚落一串淋漓的鲜血,景昀咳了声,只觉得这一幕分外熟悉。
这一幕当然熟悉。
因为,宣府城事变,是道门历史上真正发生过的事情。
——时任妖王意欲北上,将宣府城当做北上跳板,精心布置派遣大妖以极其凶厉的妖毒控制城中道殿弟子,里应外合开城门引妖族入内。
道尊首徒拂微真人在外云游,途径宣府城察觉到不对赶去,宣府城已经沦为了人间地狱。
宣府城惨案震惊九州,虽然最后妖族以宣府城为跳板北上的计划中道崩殂,但当时人族势弱,一直到玄真真人继承道尊之位五十年后,依靠两代道尊积蓄的底蕴与当世无敌的修为,才迫使妖族偿还了这笔血债。
那么接下来——
景昀抬头望向天际,一振衣袖,血色浅淡有如霜雪的面颊上,露出了一种非常复杂的柔和神色。
她朝外疾步而去。
鲜血从雪亮剑刃上一串串滴落下来,景昀提剑前行,身后拖出一道断断续续的血迹。
咣当一声大门轰然洞开,气流尘灰四处震荡。
景昀一手提剑,抬首望去,迎上了一双春水般风流蕴藉、顾盼生情的眼睛。
那是拂微真人江雪溪的眼睛。
他面色如霜,在看到景昀的瞬间却现出了一种既惊讶,又柔和的温情来:“师妹?”
“你怎么在宣府?”
刹那间景昀几乎滚下泪来。
她立在大门前石阶下,微微仰起头看着立在门口石阶上的师兄。雪白的下颌绷紧,弧线秀美锋锐,宛如一把出鞘的利剑。
“跟我来,师兄!”
景昀的声音有如金石相击,散发着幽然冷意。
“我们去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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