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门外的宣府城已经完全陷入了混乱中。
景昀一步踏出朱红门扉,须臾间院落中的寂静灰飞烟灭,街道上尖叫嘶吼声不绝于耳,所有人都在疯狂推搡逃散,数个怪物嘶叫着扑向人群中。
这些怪物都是中了妖蛊的人,但此刻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了,面生兽毛獠牙锋利,十指指尖逐渐妖化,初步显现出野兽利爪的雏形。一瞬间附近几个慌乱躲避的行人闪避不及,被合身扑倒在地上,下一刻怪物们锋利的獠牙切入人体,在惨叫声中毫不留情地撕咬下一块又一块皮肉。
江雪溪手腕一翻,剑锋轻振,剑气自然外散。
“师妹。”他轻声唤,目光一掠而过,并没有多说什么,已经足够景昀领会他的意图。
景昀多看了一眼他手中的剑。
剑身呈现出一种极淡的青碧色,狭长秀丽,剑刃锋锐,倒映天光,闪烁着青碧寒芒。仿佛冬去春来春风拂过,枝头吐露的嫩芽新绿。
这是春风渡。
这是真真正正,世无其二的春风渡。
她的目光只停留了短短一刹,快到来不及眨一次眼就移开。下一刻师兄妹二人同时动作,黛色与淡青的身影交相辉映,快如两阵吹拂而过的清风。
刹那间化神境强者的威压四散,场中数只怪物来不及反应,只有青碧与雪亮两道剑光一闪,数颗狰狞的首级飞上半空,腔子里鲜血狂喷而出。
然而街道上惊慌失措的人群只顾得上逃散,哪里还有心情回头张望。眼看着四面街道均被堵塞,所有人不要命地朝远处挤去。
“娘!”小女孩细弱的哭声迅速淹没在一片嘈杂声里,小小的身体跌跌撞撞裹挟在人群中,在拥挤的人流中身不由己地踉跄前行。
母亲跌倒在地,连滚带爬避到人略少些的屋檐下,一条腿弯折出怪异的弧度,仍然手脚并用朝前爬出几步,试图追赶女儿:“我的囡囡,我的囡囡!”
然而这里实在是太嘈杂了,惊呼声、尖叫声、哭喊声交织在一起,人群汹涌纷乱,拥挤到了一个可怕的程度。现在就算人群中突然冒出来一只怪物,恐怕怪物也要被挤得连下嘴都困难。
推搡中小女孩终于无法保持平衡,小小的身体被推挤歪斜,即将摔倒。但在这汹涌的人潮当中,只要跌倒连站起来的机会都没有,就会被纷乱涌来的无数只脚踏成肉泥。
母亲的声音椎心泣血:“囡囡!”
“铮——”
景昀屈指一敲剑身,爆发出清锐剑鸣,转瞬间这清锐的剑鸣骤然转厉,压过了场中所有嘈杂的声音。
场中混乱的局面为之一停,所有推搡拥挤的动作极其迅速地一顿——这只是极其细微的片刻功夫,甚至还不够睫毛闪动一刹的时间。
下一刻景昀身影原地消失,出现在人群上空乘风而立。她抬手虚虚一抓,一个小小的身影从地上飞起,是个身上沾染灰尘足迹,脸上遍布泪痕的小女孩。
景昀看也不看,小女孩落进她怀里只刹那功夫,确认没有严重伤势,挥袖将她再度抛了出去,轻轻落在远处屋檐下嚎啕的妇人面前。
“囡囡!”母亲一把抱住几乎失去的女儿,上上下下摸了个遍,“伤着没有,伤着没有?”
不待场中这短暂的寂静再度化为慌乱,景昀秀眉微蹙,终于下定决心,再开口时声音清宁冷寂,其中却夹杂了一丝奇异的余韵。
“道殿仙长在此,尔等不必惊惶,各自就近躲避,关门闭户独自躲藏,不得擅自出外走动!”
‘仙长’是凡人对修行者的尊称,用于自称十分奇怪,但对于僻居宣府,少见修士的普通百姓来说,这样说话恰恰最直白、最简单、最能令他们立刻理解。景昀话音一落,原本汹涌拥挤的人潮竟然缓缓散开了,每个人目光中都隐约带着恍惚的光彩,就近钻进了店铺、街巷中。
这条街道陷入了短暂的寂静,但景昀耳力何等敏锐,自然听见了风中传来的、远处街巷中的惨呼嘶吼声。
她目光微垂,春风渡青碧的剑锋出现在她垂下的眼底。
冰雪般清冽的气息传来,江雪溪雪白纤长的手指松松搭上她的手腕,微带笑意。
他问:“师妹,你怎么在这里?”
景昀抬头,微笑道:“师兄,是我。”
江雪溪搭在她手腕上的那只手,动作轻而有礼,仿佛只是数月未见后喜悦激动而做出的动作。但景昀对江雪溪的了解,并不逊于江雪溪对她的了解,当然知道假如江雪溪探出她的灵脉稍有异样,与‘景昀’本人稍有不符,立刻就会动手。
景昀明白这是为什么。
这个时候,她不该在这里,而应该在万里之外的中州道殿闭关。她出现的太过诡异,时间又太过凑巧,用出的功法亦不尽相同,江雪溪不生出疑心才是怪事。
江雪溪松开了手,隐带惊异。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他柔和地问。
景昀没有回答,只是说:“来不及解释了,师兄,跟我来。”
宣府城中心,是一座非常华丽的王府。
先帝钟爱的小儿子诚王受封于此,今日迎娶侧妃。
王府大门紧闭,六道正侧门全部封死。府中景象触目惊心,大红的帘幕撕得粉碎,齿痕爪印到处都是,喷溅的血迹碎肉四处可见,俨然人间地狱。
怪物们嘶吼着在花园和各处房舍中冲撞,唯有王府西侧一处华丽院落寂静无声。
景昀按下云头,一手牵着江雪溪黛色广袖,咣当一声房门洞开,半扇屏风半开半合,大红帐幔深处的床榻上,一个遍身新娘喜服的佳人抬起头来,发冠上六簇衔珠摇摆相击,昭示着她亲王侧妃的身份。
她看着两位闯入的不速之客,微露讶色,旋即抬袖掩口,露出了妩媚的笑意。
六道雪白华光自她身后呼啸而出,去势急如星火,袭向景昀与江雪溪。
那是六条狐尾。
这只大妖便是老妖王寄予厚望,派入城中投放妖蛊、里应外合的重臣,妖狐族王女。
妖族贵胄姓名极其要紧,轻易不对外透露,越是身份尊贵越是如此。这位不知姓名的妖狐族王女借住诚王侧妃的身份,将整座王府变成了妖蛊控制下的炼狱。而以她为首,潜入城中的妖物在城中投放下的妖蛊不在少数,控制的人数不胜数。
春风渡碧色光芒暴起,斩向雪白狐尾之中。
景昀剑光破空而去,下一刻她秀眉微蹙——这把醒来时随手捞来的长剑材质平平无奇,景昀斩杀数只怪物,居然剑身已经现出裂痕。
“师兄!”景昀扬声,“碧水芙蓉!”
他们二人早不知道配合过多少次了,江雪溪闻弦歌而知雅意,哪怕心中疑虑未消,依然头也不回,扬手掷出了另一把剑。
和春风渡一样,碧水芙蓉亦是声名大噪的名剑,然剑一入手,景昀眉梢微扬——这把剑是幻境化物。
她并不上前,反而往后退了一步,抬手挥出数剑,剑光破空而去,却全落在空处,转瞬间消弭于无形。
强者对决说快也快说慢也慢,顷刻间新娘子爆发出一声杜鹃啼血般的尖锐嘶吼,妩媚面孔扭曲化为白狐,六条巨大的白色狐尾血光闪烁,已经只剩下三条。
白狐情知不敌,下一道剑光迫至眼前,它张口嘶鸣一声,身影原地消失,即将遁走。但下一刻白狐的身影再度出现,从院门处倒飞而回,雪白皮毛间绽开数道鲜血淋漓的裂口,重重砸落在地上,失声痛叫。
妖狐族的共性就是生性狡诈身段柔软,王女也不例外。雪亮剑锋近在眼前时,它立刻变得无比老实,仿佛下一刻要转投道殿,一五一十和盘托出自己的身份来历目的,顺便在这个过程中努力淡化自己的作为、夸大自己的重要性,以求在逢妖必诛的道殿手下保住一条性命。
妖狐族与生俱来的对危险的敏锐使得王女迅速确定了景昀是二人中修为更高,一锤定音的那个人。它抬起毛茸茸的脑袋,可怜地仰视着景昀,尽量展示出自己温顺无害的那一面。
景昀蹲下身:“其他妖物藏在哪里?”
王女连忙摇头:“妾不知道,他们虽然以妾为首,但为了稳妥起见,入城以后我们就断绝了联系。”
这只狐狸为了争取活命,自然不会也不敢在这等大事上说谎,江雪溪跟着蹲下身来,意味不明地垂眸:“宣府城中大乱,你不准备离开吗?”
狐狸顿时一僵。
半晌,它颤巍巍地道:“不敢欺骗二位仙长,妾与他们约定,酉时三刻在王府相见。”
江雪溪垂眸望着这只狐狸,神色意味不明,唯有眉梢眼角泄露出了极其细微的杀意,似乎已经给它宣判了死刑。
大道忘情,在对外物无动于衷这方面,很少有人及得上江雪溪。
景昀知道他为什么如此反常。
因为在真实的过往里,师兄赶到宣府时,第一时间赶去了道殿弟子驻地,正遇上了那群已经被种下妖蛊,逐渐妖化的弟子们,好不容易才脱身——江雪溪当时已入化神境,要想杀掉那些弟子并不太难,但那些毕竟是道殿弟子,无论从私情还是公义方面,总要试图救上一下。
他脱身之后,发现城中已经大乱,斩杀妖化的百姓治标不治本,遂御风直入王府,意欲借助皇权力量协助维护秩序,疏散百姓。
不得不说,江雪溪见事极准,当机立断,做出的决断每一个都没有错。他没有选择单打独斗,先后试图借助道殿和皇权维持城中秩序,组织有效抵抗,从根源上切断妖蛊祸乱。然而不幸的是,正因为他的每一个决断都太正确,妖族也是这样想的。
所以江雪溪先遇上了妖化的道殿弟子,然后见到了一个血染的王府,正面遇上了坐镇王府、以逸待劳的妖狐王女。
但拂微真人绝非浪得虚名,王女败在江雪溪剑下,化为原形燃烧半身妖力逃窜离去。江雪溪明明可以追,却没有追。
——妖族对于攻陷宣府的准备实在太充分了,在城中制造内乱的同时,它们毁坏了城外沅水河堤,意欲不费一兵一卒,借决堤洪水攻破城门。
江雪溪再度做出了无比正确而敏锐的决定,他孤身赶往城外,一人一剑独战群妖,硬生生燃烧灵力设下结界修复河堤。
数年之后,景昀与江雪溪的师父道尊凌虚道陨,年轻的玄真真人灵前破境大乘,即位道尊。妖族再度兴风作浪,意图卷土重来,策划这一切的正是当日的妖族重臣、妖狐王女,江雪溪血脉相连的,愿意承认的最后一个亲人也在这次动荡中罹难。
江雪溪从不抛洒无谓的情绪,正像师尊当年为他选定的那条道途,他走上去,然后再不回头。
但即使是再坚固的道心,也并非断情绝欲毫无人性。所以在神魂碎片的幻境里,唤起的依然是这段记忆。
“杀了它。”景昀轻声道。
下一刻,薄而锋锐的剑刃穿透了白狐的心脏。
“河堤快要决口了。”景昀看也不看那只死不瞑目的白狐,只轻声对江雪溪道,“走吧,我们一起去。”
这句话出现在这里其实是非常古怪的,以江雪溪的敏锐不该听不出来。但年轻的拂微真人抬起眼,柔和地一笑。
那笑容说不出的风流蕴藉,极其动人。江雪溪竟然丝毫不追问景昀原因,微微颔首,隔着衣袖牵住了景昀的手腕。
“走吧,师妹。”
城中一角绸缎庄里,慕容灼神色庄严地打开一个大箱子,把自己藏了进去,瑟瑟发抖。
一条半身妖化成蛇的怪物嘶嘶吐信,从箱子前面游了过去。
嘶嘶声不绝于耳,慕容灼抱紧自己,眼泪差点掉下来:“我害怕蛇!”
城中已经大乱,妖气弥散。这对于慕容灼来说反而是个莫大的劣势,正因为妖气太重,而凤凰血脉对妖气极度敏感,这浓郁的妖气她早就受不了了。
“不要碰见蛇不要碰见蛇不要碰见蛇……”嘶嘶声走远了,慕容灼一边祈祷,一边推开箱盖。
一条蛇妖从门口游进来,吐着猩红蛇信和慕容灼面面相觑。
片刻之后蛇妖和慕容灼同时:“啊啊啊啊啊!”
事实上蛇妖同样怕的要死,凤凰血脉的威压是难以想象的,它左冲右突想要夺门而逃,但这时候慕容灼极度惊恐之下已经彻底失去理智,根本分辨不出蛇妖到底要干什么。
她爆发出一声尖叫,身周金红流光一闪而过,无数气流席卷而起,直接把夺路而逃的蛇妖拍飞出去,在沉重的巨响声中砸到了街道另一头。
慕容灼泪如泉涌:“啊啊啊啊啊!有蛇!阿昀!救我!”
遗憾的是,景昀没有余力去听她的求救声了。
尽管景昀重新给慕容灼画了个感应危险的印记,但太灵敏了也是坏处,慕容灼单方面暴打蛇妖并不能被判定为遇险,景昀那边感应不到丝毫提示。
她雪白的面颊溅上一点鲜血,碧水芙蓉剑光暴涨,杀入了妖兽群中。
这些妖兽妖多势不众,在景昀面前宛如待宰羔羊,不到一盏茶时分已经各自惊恐逃窜——这就是妖兽本性的弱点了,看似凶狠不可一世,但当绝对的威压震慑时,又会变得极其软弱。
真正能给景昀和江雪溪带来危险的不是这些妖兽,而是即将决堤的沅水。
山川河流,天地造化。修行者修为再强,只要没有强到大乘绝顶,终究还是要受困于造化桎梏。正如化神期的景昀可以削平半座山峰,却无法抵抗天地伟力强行倒灌决堤洪水,当年的江雪溪也是一样。
结界闪烁起银光,覆盖上河堤决口。汹涌的江水奔腾而出,沿着河堤缺口左冲右突。
景昀的灵力从她十指指尖倾泻而出,化作一张灵力巨网,她低头看了看指尖,默算自己的灵力能够坚持多久。在她身旁,江雪溪挥手打出数道灵力灌注的符咒,竭力控制奔腾而来的水流。
假如沅水真的在此处决堤,那么转瞬间洪水就会汹涌而下,将近在咫尺的宣府城尽数吞没。
所以当年,拂微真人江雪溪在意识到沅水决口之后,才会立刻抽身前往这里——妖物肆虐数量毕竟有限,江雪溪来之前通知了道殿,城中百姓躲藏起来还有望保命;但沅水只要决口,顷刻间宣府城就会化作一片汪洋,没有凡人能够幸免。
当年道殿援兵赶到,将拂微真人送回道殿时,江雪溪伤的很重,灵力耗尽,足足养了半年的伤。
那时景昀出关来探望师兄,她踏入了化神巅峰境界,已经高出了师兄一个小境界,道门无人不惊羡赞叹,即将离开道殿外出云游。
她坐在师兄床榻边,听师兄轻描淡写地讲述宣府城中变故,下首陪坐的长老弟子纷纷应和赞叹,感叹拂微真人大义。
他们眼底的赞叹太诚恳,仿佛这是天大的功绩。
“这不是应该做的吗?”景昀问师兄。
道尊的弟子,受九州供奉、万民景从,难道不该护佑九州黎民,为之尽心竭力吗?
“是的。”江雪溪柔和道,“这是我们的分内之责。”
“不过我有一点私心。”他又微笑道,“比起舍生忘死,我更希望师妹你能安然无恙——哪怕因此违背了师尊的教诲和应尽的职责……”
他最后几个字声音渐低,半晌,摇头失笑,只抬起手,轻轻碰了碰景昀的面颊。
“师兄。”
呼啸的风声里,景昀转过头,看着面前因灵力过度燃烧而脸色苍白的江雪溪。
她的面色也是同样的惨白,然而景昀丝毫不在意,波澜不惊的眼底笑意一闪而逝,但那笑意中又隐含着说不出的哀伤:“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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