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21 试炼婚(二)
◎江雪溪微微沉吟:“丢失新娘?”◎
凌虚年间, 齐国皇城
“铛——”
东方既白,皇宫盛武门内回荡起浑厚悠长的钟声。
两扇宫门徐徐开启,候在盛武门外的群臣依次拾阶而入, 在盛武门内广场上分列两旁, 垂首屏息,等待皇帝驾临御门听政。
皇帝少年登基,为政勤勉, 早朝一向十分准时,然而今日百官等了又等,皇帝却迟迟未到。
议论之声渐起时,皇帝身边首领大太监终于姗姗来迟,仿佛皇帝百忙之中终于想起了御门内还有一群臣僚等着早朝。只听大太监朗声道:“皇上口谕,今日不朝!”
而后大太监向前一步, 特意点出了定国侯的名字:“皇上口谕, 请定国侯移步凝心殿, 为国师送行。”
下方群臣再也按捺不住,彼此对视,议论声再次响起,同时朝定国侯投去艳羡的目光,显然是恨不得自己能有这个福分, 代替定国侯去面见国师。又不得不在心里叹息,恨自己投胎不争气, 若能有定国侯那样的出身, 何愁没有定国侯如今的地位呢?
——虽然定国侯才能确实有目共睹, 并非皇帝偏私, 这一点百官都是服气的。但谁能保证自己后代子孙代代争气呢?就连王孙贵胄亦有此忧虑, 唯独定国侯, 只要她后代子孙不昏了头做下谋权篡位的大罪,国师又能顺利承继道尊尊位,那么齐国国祚绵延一日,定国侯子孙后代便能保一日的富贵。
定国侯却无心在意同僚们的羡妒,她随着大太监直入西宫,在路上忍不住问:“公公,国师为何突然决定离去?”
这确实突然,太突然了——否则的话,皇帝怎么会一大早叫她过来为国师送行?
定国侯身份尊贵,深得皇帝信任,大太监也不瞒她,只道:“国师想法,奴才不敢妄自猜测,只知道凝心殿有位仙子昨夜趁夜前来,似乎是国师的师妹。”
“师妹?”定国侯心里一惊。
朝臣无人不知,当今皇帝得以顺利承继皇位,无形的、却又是最大的依仗,便是当代道尊座下首徒,亦是未曾正式册封、但朝内朝外均以国师尊称的道门年轻一代领袖,与其师妹并称道殿双璧的拂微少君。
——虽然凡人们弄不懂道门中繁杂的称谓,时常仙子仙长道君真人乱叫一通。但事实上道门内部对于称谓等级规定的非常明确:只有突破化神境的修行者,才能被尊称一声真人;金丹境及以上,男修称少君,女修称仙子。至于未曾踏入金丹境的初级修行者,那当然是没有什么尊称的。
凝心殿到了。
定国侯深吸一口气,举步而入,深深拜倒:“齐宁拜见皇上,拜见国师。”
很快,殿上传来国师清淡的声音:“何必多礼,坐下吧。”
定国侯已经大概摸清了国师的性情,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千万不要自作主张,并不推辞应声落座。
国师的声音再度响起:“这是齐宁,我姐姐的女儿。”
这话当然不是对定国侯说的,也不是对上首的皇帝说的。于是定国侯大胆地抬起眼,向上方看去。
国师倚在自己的席位中,一手支颐。宽袍广袖、朱衣风流,乌发玉簪一束,如水般散落下来,不像是人间传颂的仙人白衣飘飘纤尘不染的超然出尘,反而更似个金玉丛中养出来的贵公子。
在他身旁,同一张席位上,还坐着个白衣少女。定国侯一望而知,顿时明白,这位大概就是大太监口中所说的“师妹”,凌虚道尊关门爱徒玄真仙子。
和国师不同,这位白衣的玄真仙子整个人仿佛就是在为‘仙子’二字做注解。定国侯不敢盯着细看,但只匆匆一眼,少女白衣素淡缥缈,端坐在席位中,整个人便如一把初露剑锋的名剑,令人移不开眼,又暗自心惊。
在皇帝和定国侯眼中,玄真仙子一语未发,只静静颔首。事实上年轻的景昀正暗自传音:“我是不是该给见面礼……给什么比较好啊?”
江雪溪哑然失笑:“我来时给过了,你不用给。”
“不太好吧。”
江雪溪转而淡声道:“我的师妹,玄真。”
于是皇帝和定国侯又纷纷起身问好,景昀在储物袋里挑了两件东西送出去。
早上开宴总显得奇怪,但景昀与江雪溪马上要动身离去,于是皇帝还是命人备下了宴席。
一百二十八道菜流水一样端上来,景昀欲言又止,再度传音道:“是否有些……浮夸了。”
道殿尚俭,哪怕凌虚真人亲自设宴,也没有这么大的场面。
“不会浪费。”江雪溪传音回答,而后对皇帝道,“齐臻,你有心了,然身为一国君主,当知上有所行下必效之,还是应该尚俭。”
皇帝的年纪也不很大,还是个未足三十的青年人,然而和江雪溪一比较,反而显得皇帝才更像长辈,他比定国侯生的早,和江雪溪更熟悉,当即笑道:“您放心,明日是皇祖父冥诞,正该祭祀,这些珍馐佳肴断然不会浪费。”
景昀:“啊?”
好一个孝子贤孙,拿琳琅满目的隔夜剩菜去祭祀先人吗?
江雪溪颔首道:“我都忘了,厉帝冥诞就在明日。”
他提起生父时云淡风轻,仿佛在说一个无足挂齿、过眼即望的人。转头又对定国侯道:“齐宁,你今日怎么不多话了?”
定国侯不好意思地笑笑,终于没有见到生人的紧张了,她问:“国师,您怎么突然要走?”
江雪溪说:“我与师妹去虞州一趟,处理些事情。”
景昀欲言又止,低声道:“他们为什么都称呼你国师,听上去好像不熟。”
江雪溪同样小声回应:“是我让他们这么叫的。”
景昀疑惑:“为什么?”
江雪溪说:“你不觉得‘皇叔’‘舅舅’这样的称呼,显得我有些年迈吗?”
“……”
尽管江雪溪和皇帝、定国侯之间看上去不是很熟,但这毕竟是江雪溪唯二愿意承认的亲眷。皇帝与定国侯十分不舍地将他们送出城门,目送那两道御剑的身影离去。
修行者耳力过人,景昀御剑飞至空中,还能听见皇帝一边遗憾国师匆匆离去,一边伤感地嘱咐侍从:“那些菜要收好,明天热一热,祭祀皇祖父。”
江雪溪也听见了,他对景昀说:“你看,我就说齐臻齐宁都是很节俭的人。”
景昀:“……”
她与师兄关系亲密,当然知道齐厉帝那些乱七八糟的‘丰功伟绩’。于是不再多提此事,只说:“我看他们很舍不得你走,其实我本就打算一个人去,只是路过来看看你,你不必特意陪我过去。”
江雪溪还没有换掉那身朱衣,负手立在春风渡上,意态闲雅地道:“我知道,所以我和你一起出来不是为了陪你,是为了让你陪我。”
还不待景昀开口,他已经清清淡淡将话题一笔带过,转而问:“虞州是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居然要你去?”
景昀说:“不是什么大事,我听师尊说现在虞州那边忙不过来,正巧我刚破了一个小境界,该外出游历几日,索性接下了这个任务。”
九州之中,虞州是个有点特殊的存在,那里灵气相对而言最为凋敝,不利于修行者修行破境,因此那里宗派不多。偏偏虞州又最易滋生鬼祟,事端频发,道殿驻守在虞州的分殿就算把每个能执行任务的弟子都拆成八半,也力有不逮,不能事事兼顾。
正因如此,虞州虽南不临妖族,北不挨魔族,本该是个好地方,却偏偏成了垫底的那个。道殿每三年一次统计各州分殿情况,虞州分殿申请调回中州的弟子都是最多的。
自己申请调离分殿往往会给师长留下心志不坚的印象,但即使如此,虞州分殿许多弟子仍然巴不得尽快调走,可见虞州分殿当真最为艰苦。与之相对的是,凡是在虞州分殿做出些成绩的弟子,调回道殿也格外受到器重。
近来虞州西边一个大城忽然闹起了瘟疫。虞州分殿忙着联合当地官府对付瘟疫阻止外流,实在抽不出手来应对其他事务,将零零散散数件任务全报到了道殿。
景昀最近刚刚突破一个小境界出关,难得起兴下山去游历,看见虞州分殿的任务,顺手挑了一件。
“这件任务初始评级是‘地’。”
道殿任务分为天地玄黄四个等级,天级最困难,基本上都由长老亲自指派人处理,不允许弟子自行挑选,以免造成无谓的伤亡。‘地’‘玄’‘黄’三个级别的任务都挂在天机阁中,弟子可以自行报备接取。
御剑前往虞州的路上,景昀把任务的大概内容给江雪溪复述了一遍。
这次任务地点在虞州东部的燕城。
据任务卷宗显示,近段时间,燕城发生了许多起新娘失踪案件。
第一起失踪案件,是发生在两个月前,失踪的新娘是燕城本地人,新郎家则在燕城下辖的燕尺县,距离燕城城中只有二十来里。
新娘新郎家中都薄有几分资财,热热闹闹筹备起婚事。新娘是家中小女儿,最受宠爱,家中父母兄姐狠命筹备一笔嫁妆,要风风光光给女儿陪嫁过去,向新郎家彰显对自家女儿的看重,好替新娘挣面子。
新娘一大早上了婚车,洒泪挥别父母亲人,婚车行出燕城,正午时到了燕尺县。婚车一停,新郎满心欢喜过来叩问婚车,请新娘移步,谁料新郎在车外叩问半晌,车内新娘一声不吭。
一旁围观的宾客们交头接耳,新郎脸色忽青忽白,一把掀开车帘,却见婚车内空空如也,新娘没了踪影。
这第一起案件刚发生时,没人料想到要惊动道门仙长。因为大部分知晓此事的人都根本没往妖鬼作祟的方面想,只以为新娘逃婚。
新娘父母亲眷一口咬定他们亲自送女儿上了婚车,护卫们一口咬定中途根本没停过车,陪嫁侍女们说新娘起初在车里还哭了,谁都说不清新娘是什么时候消失的。
对于新娘家人的说辞,新郎家中根本不信。毕竟虞州虽然鬼祟较多,但寻常百姓平平淡淡过日子,也很难碰见这类意外。新郎家认定新娘是和人逃婚了,觉得新娘家人满口胡言推搪责任,两家大吵一架不欢而散,结亲不成反结仇。
新娘父母去官府报了案,声称女儿可能是被歹人掳掠。尽管新娘父母心中焦急,然而燕城说大不大说小也真的不小,官府忙碌,于是这件案子就拖延下来,迟迟没人过问。有的人还在心中猜测,认定这是新娘父母装模作样,想通过报案来遮自家女儿跟人私奔的丑事。
第二起案子则发生在第一起案件的十天之后,这次出事的新娘甚至都没出燕城城门,只是从城南嫁到城北。新娘一大早梳妆打扮含泪拜别父母,上了婚车放下车帘,等到婚车停稳新郎叩问时,车中照旧无人应答,车帘一掀人人变色,车内空空荡荡,新娘没了。
这一位失踪的新娘和新郎乃是姑表兄妹,从小青梅竹马长大,早早订了婚约。第一起新娘失踪案里,不少人猜测新娘私奔逃婚,但到了第二起新娘失踪案,所有知道的人都说这对新人从小感情就好,新娘根本不可能逃婚。
不但这位新娘家中焦急,新郎家里也急得要命。双方匆匆忙忙找了一圈,一起去官府报案。浩浩荡荡一群人来到官府,惊动了燕城太守,下面的文吏一翻卷宗,立刻想起来十天前还有一桩案子,同样是新娘在出嫁的路上丢了。
两桩案子案情相近,都是新娘不翼而飞,随行人员毫无察觉,陪嫁的珍贵物品一样没丢,官府当即决定并案来查。
正在官府忙着查案时,第三位新娘又失踪了。
连续三位新娘失踪,消息就像长了翅膀一样,流言四起到处传播。有人猜测凶手专在新娘出嫁的路上偷盗新娘,分文不取只要人,说明城中很可能潜伏了一个采花大盗;还有人觉得新娘失踪的实在诡异,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很可能偷盗新娘的不是人,而是妖鬼作祟;没几天又生出了很恶毒的流言,说新娘失踪是寻仇报复,这三位新娘本人或是她们的父母家眷很可能在外做下恶事得罪了人,才导致惹火烧身新娘丢失。
这些纷乱谣言对于新娘父母来说实在诛心,好端端养大的女儿一朝丢失,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本来就日夜难安悲痛不已,如今外面还传了各色谣言,有的造谣女儿偷人,有的造谣自己家里作恶多端遭了报应。每一句传到新娘父母耳中的谣言都像是扎在他们身上的刀,尤其是第二位新娘的父母,又气又痛当即病倒。
连续三位新娘失踪,闹得沸沸扬扬满城风雨,燕城百姓算是被吓住了,但满城百姓总不能一辈子不办婚事。沉寂数日之后,燕城中又有了两户人家成婚,因为怕出事,特意办的很低调,连陪嫁都没大张旗鼓地送过去,只备了辆样式低调的婚车,准备先把婚事安全办完,以后再慢慢弥补。
事实证明,侥幸心理不可取。
事已至此,什么采花贼什么私奔的流言都不见了,能神不知鬼不觉弄走四个新娘,除了非人之物作祟找不到其他缘故。第四位新娘丢失的案子报到官府时,太守二话不说,直接命人前去虞州分殿求援。
但不巧的是,这个时候虞州西边发生瘟疫,虞州分殿把能出动的所有人手派到西边去协助官府解决瘟疫,分殿里积压了许多任务,几位平日坐镇分殿的长老都亲自出马。燕城的新娘失踪案无论从数量还是情况上都属于紧急程度较为靠后的那一种,一时半会实在挤不出人手过去处理了。
燕城太守急的头发都白了,他的小女儿见父亲发愁,决定为父亲和城中百姓出一份力,于是向父亲提议,那个劫走新娘的不管是人是鬼,只要把它钓出来就能想办法处理,她愿意扮成新娘举办一场假婚礼引蛇出洞,请父亲派遣精锐在旁边保护,把劫走新娘的凶手抓获。
这作祟的八成是鬼祟等非人之物,岂是寻常人能对付的?太守当然不愿意让女儿去冒险,一口拒绝。
但小女儿却很坚定,对父亲说:“城中百姓怨声载道担惊受怕,我身为燕城太守的女儿,不耕不织锦衣玉食,不夺百姓从何得之?平日里受到百姓的供养,现在能为百姓出一份力,是我的荣幸啊,怎么能因为危险就逃避呢?”
燕城太守依然不同意,对女儿说:“如果这些案件是人为的,我自信麾下精锐足以保护你的安全,但现在这是非人之物作祟,我派出再多精锐,又怎能在妖鬼的手下保全你呢?”
父女二人僵持一阵,谁都无法说服对方。太守整日严防死守,生怕女儿胆大包天,真的去假扮新娘,更重要的是城中人心惶惶,于是太守动用了自己能联系到的所有人脉,打听到虞州分殿想将一部分案件送去道殿请求协助,连忙一竿子把小女儿支出家门,让小女儿亲自带着护卫赶去虞州分殿,请求分殿尽快派人来查案。
一番活动之下,燕城新娘失踪案作为第一批送往道殿的任务,出现在了天机阁中。
“丢失新娘?”江雪溪微微沉吟,“妖魔一般不会刻意挑选新娘这样具有特殊身份的人,多半是鬼祟。”
景昀点头:“天机阁给出的初步分析也这么认为。”
师兄妹二人御剑疾飞,终于在三日之后抵达了燕城。
二人都熟读道殿中各类典籍卷宗,类似的案件见过一些。路上商讨出几种可能,入城直奔太守府,报上道殿弟子的名号。
守卫入内通传,不久又出来,身后跟着太守的小女儿,那少女冲着景昀和江雪溪行了个礼,落落大方地自我介绍,又请景昀和江雪溪进去。
太守姓褚,他的小女儿闺名信芳,取‘苟余情其信芳’之意。褚信芳一边引着二人往里走,一边很是抱歉地道:“二位仙长先到家父书房里喝茶,家父稍后就来。”
景昀问:“褚太守在忙?”
褚信芳会错了意,以为景昀觉得太守怠慢,连忙道:“父亲断然没有怠慢二位仙长之意,只是今日有人……”
她话还没说完,变故陡生,脚步声、嚎哭声纷乱地传来,褚信芳甚至来不及多说半个字,只见一个钗乱鬓横的妇人匆匆转过墙角奔来,扑通一声跌跪在了景昀与江雪溪不远处。
后面太守府的侍从紧跟着追出来,手足无措站住了脚。褚信芳呀了一声,看了看那妇人,对景昀道:“这位……”
褚小姐这句话又没说完,她刚张开口,那妇人一口气还没喘匀,已经大哭起来,朝着景昀二人用力叩首,一边哭一边哀求,脑门结结实实磕在地面上,只一下就涌出了鲜血。
景昀连忙用灵力托住她,不让妇人继续叩首。褚信芳回过神来,赶紧上前扶着那位妇人,然后对景昀和江雪溪解释道:“这位吴娘子,是第一位失踪新娘的亲姐姐。”
作者有话说:
因为下周一要上夹子,所以明天中午十二点前更新,后天那章晚十一点更新。
不耕不织,锦衣玉食;不夺百姓,从何得之。——《资治通鉴·梁纪》
第22章 22 试炼婚(三)
◎新增两千字不要漏掉◎
“我的妹妹呀!”
吴娘子话才说了个开头, 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要落下来。
褚太守连忙给女儿递了个眼色,褚信芳轻咳一声,提醒道:“吴娘子, 两位仙长来燕城正是为了调查新娘失踪案, 你把情况早点告知二位仙长,仙长们才能更快着手调查。”
吴娘子闻言擦了把眼泪,勉强忍住哭腔, 再度原原本本讲述了第一位新娘失踪的情况。
事实上,由燕城官府送去虞州分殿、又由虞州分殿送往道殿的案卷里已经写的很明确了。吴娘子虽然焦急忧虑,所知的情况也早在官府问询时一五一十交代清楚,现在说的还是案卷中记载的情况,并无多少新的发现。
但对于这么一个悲痛欲绝的姐姐,无论是褚太守父女, 还是景昀与江雪溪, 都没有打断她的话, 而是任由吴娘子又讲述了一遍。
含泪说完之后,吴娘子拭去脸上的泪珠,道:“小妇人失礼了,小妹生的晚,家父家母年纪大了身体不好, 是小妇人手把手把妹妹带大的,花骨朵一样年轻的女儿家, 忽然生死不知地丢了, 真是……真是……”
说到这里, 吴娘子又忍不住哽咽起来。
要指望景昀开口安慰人, 那是很困难的。江雪溪遂道:“吴娘子放心, 我们会全力调查吴小姐的下落。”
吴娘子忍住泪意, 她原本是个高挑爽利的女子,哽声道:“不瞒二位仙长,小妹她丢了这么多天,其实……其实家里人心中都已经……”
众人一时默然,吴小姐丢了两个月,不管掳走她的是什么东西,两个月来毫无下落,九成九凶多吉少了。在场的人心里其实都有猜测,但这话谁也不好轻易开口说。
吴娘子咬牙道:“但就算、就算小妹她已经出事了,我们父母兄姐还是希望活着要见人,死了也能见尸,否则小妇人真是死了也闭不上眼,更不能叫小妹的名声为人所诬,恳请二位仙长……”
吴小姐是幼女,吴娘子是长女。吴娘子亲自教养妹妹长大的,说是姐妹,和母女的感情也差不多了。她虽然竭力想忍住泪水,眼眶还是通红一片。
褚信芳动容地握住吴娘子双手,拍抚她的脊背,借此安慰这悲痛的姐姐。
景昀终于张口,同时江雪溪也正开口发问,二人的声音重叠在一处:“‘名声为人所诬是指的什么?’”“吴小姐的名声为何受损?”
景昀忍不住瞥向江雪溪,正好撞上江雪溪含笑看来的目光,二人视线一触即分,只听吴娘子恨声道:“是魏家!”
原来第一位新郎姓魏。吴小姐失踪之初,所有人都没往鬼祟方面想,只惊诧于新娘失踪了,不乏有人猜测吴小姐逃婚。
魏家大丢颜面,心里很是不忿。吴家这边去官府报案,焦急寻找失踪的女儿;魏家却在背后传播谣言,说吴小姐不检点,和野男人勾搭上私奔了。
吴家气得半死,如珠如宝的小女儿莫名其妙失踪了,家里人焦急担忧还来不及,新郎却在外诋毁女儿名声。于是一边打上门去找魏家算账,一边在外辟谣。
但造谣永远比辟谣容易,人们总是更偏向于相信耸动惊人的消息。吴家在外辟谣的举动并没达到想要的效果,反而不少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说吴家心虚,竭尽全力想把女儿跟人私奔的事压下去。
江雪溪若有所思,景昀却单刀直入地询问:“一般来说,结亲是为了缔结两姓之好,很少有奔着结仇去的,如果我是魏家,不管心里怎么想,从利益的角度出发,第一时间大肆宣扬未进门的新娘跟人私奔,都是下下策——吴家和魏家之前,是不是有过仇怨?”
吴娘子闻言一怔,旋即垂首:“小妹她其实对婚事不太满意,还曾经闹着要退婚,只是最后没退成,魏家也许是听到了小妹想退婚的风声,所以……”
不但褚太守父女,景昀也心生不解,只是她面上毫无变化,问:“吴家不是很疼爱吴小玉么,为什么要给吴小玉结一门她不情愿的婚事?”
吴娘子苦笑道:“这确实是我们不好。”
吴家经营粮庄,虽然规模不大,却也积攒了几分家资。家里三个孩子,吴娘子和吴大郎一个爽利果断,一个沉稳能干,都是能顶门立户的人才。于是吴家父母索性早早撒手,将两家粮庄交给长子长女分别经营。
吴小玉是家里的小女儿,母亲年近四十才生育下来,生下来身体就不好,不管怎么精心关怀,还是好几次差点夭折。父母兄姐十分担忧,一直在外打听名医,终于在吴小玉八岁那年,打听到燕尺县有个姓魏的大夫,曾经在京城很有名气,后来得罪了权贵回乡。
吴家连忙赶过去为小女儿求医,但魏大夫说自己曾经立过誓,此后再不行医。吴家人多番恳求,甚至说愿意掏出一半家底酬谢,终于打动了魏大夫。
他也不要吴家的一半家底,只说自己年纪大了,年轻时醉心医术对儿孙亏欠许多,家里几个儿孙都不是能够守成的人才。吴家如果有心酬谢,将来把这个小女儿许给他的小孙子。
那时候吴小玉命都快没了,父母犹豫了一下,立刻答应了。果然魏大夫妙手回春,最后治好了吴小玉的病。
魏大夫说的没错,他几个儿孙果然都资质平平,吴小玉长成少女之后,得知自己身上还背着这么一段婚约,很不情愿,一度闹过退婚。吴娘子和母亲犹豫过要不要答应妹妹,但吴父坚决不许。
“老大夫四年前过世了。”吴娘子叹气,“父亲说,人家对妹妹有救命之恩,怎么报答都不为过,现在退婚,倒像是仗着恩人过世,就要翻脸不认人了。”
她有些拘谨地朝景昀二人看去:“两位仙长,虽然魏家诋毁小妹名誉确实可恶,但魏大夫过世之后,他们家里没什么出息的人才,应该不会是他们家做的。”
“你怎么看?”江雪溪传音问。
景昀跟师兄说话就直接了很多,回答道:“魏家可以去看看,但应该不是他们做的案子,他们记恨吴家也就算了,后三位失踪的新娘和他们可没什么关系。”
江雪溪表示同意,又道:“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悲痛欲绝的吴娘子离去,景昀转向褚太守,单刀直入道:“新娘失踪的案卷和燕城志一并拿来。”
褚太守不意这两位仙长如此直接,还不等他客气就要开始干活。连忙吩咐侍从取来案卷,又道:“府衙内事务繁忙,下官怕是不能全程陪同二位仙长,如果二位仙长不介意,接下来便由小女信芳陪同。”
厚重的燕城志与案卷被搬运过来,景昀目光一扫,分工道:“我接下任务时已经看了几遍案卷,记得很熟了,师兄你先看案卷,我看燕城志。”
江雪溪说好。
二人一目十行地将书卷看完,而后交流意见。
江雪溪先沉吟道:“这四对新人本身,无论从生辰八字、家境出身,还是新娘的容貌特征,兴趣爱好都没有很相似的地方。”
景昀则道:“燕城志里记载的鬼祟作乱有几起,不过年月都很遥远了,最近一起鬼祟作乱还在二十年前,作乱手法简单粗暴,都是要么直接杀人、要么制造很明显的恐慌。并且胡乱杀人,不挑剔特定对象,像这种只掳走新娘,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案件,还没有旧例。”
江雪溪思忖片刻,道:“只看这些落在纸面上东西是不行的,我们去现场看一看。”
见二人起身,一边的褚信芳很及时地开口:“请问二位仙长要去哪里,小女这就命人备车。”
“不必备车。”景昀说,“你把四位新娘家住何方,出嫁那日婚车行经的路线标出来,我们必须亲自走一遍。”
褚信芳忙不迭地动手,这姑娘也很用心,标的非常细致,路线图交到景昀手里,她看了几眼,面无表情啊了一声。
褚信芳立刻紧张发问:“仙子是看出什么不妥了吗?”
“没有不妥。”景昀坦然道,“只是惊奇。”
她把路线图递给江雪溪,江雪溪看了一眼,接过来仔细端详片刻,感叹道:“这四条路线一点都不重叠,还真是稀奇啊。”
的确,这四位新娘家住方向、出嫁路线堪称毫无关联。
江雪溪摇头失笑:“走吧师妹,我们去亲眼看看。”.
离开太守府之前,江雪溪总算把那件周身透着风流气韵的朱红外袍换成了黛色,从贵公子摇身一变,变成了端静文雅的道尊首徒拂微少君。
师兄妹二人沿着长街慢行,长街上人流如织,全然看不出褚太守所说的人心惶惶。
江雪溪修太上忘情,自从破境金丹之后就常常下山游历,顺便接些任务,比景昀经验丰富。
他摇摇头,淡声道:“现在的平静只是表象,百姓心中恐惧,短时间内不敢再缔结婚姻,但全城百姓不可能一辈子不成婚,如果不尽快抓获作乱鬼祟,只要再发生一起新娘失踪案,城内人心就彻底乱了。”
街旁一处绸缎庄里,几个妙龄少女相携而出,一抬首看见街道对面的江雪溪,粉面微红,连看了好几眼。
其中一个少女大胆一些,抬脚要往师兄妹二人这边走来,像是想过来搭话。却被身后的老嬷嬷抓住,低声道:“夫人的话小姐忘了?现在城里不安定,不许跟外人接触。”
少女哎呀一声:“不是只有新娘失踪吗?”
老嬷嬷硬拉住她:“我的小姐,你可别多事了!”硬生生把那少女拉上了马车,其余几个少女显然以她为首,相继跟了上去,还不忘回过头多看江雪溪一眼。
景昀笑出了声:“师兄果然厉害。”
江雪溪凉凉看她一眼:“嗯?”
景昀正正经经地道:“师兄你说平静只是表象,听那老妇人话中之意,现在普通人已经不敢让家中女儿接触外人了,可见人心不稳,这起案子拖延不得,需得尽快解决。”
二人一边谈笑,一边前行,转眼间来到了距离太守府最近的一位新娘家中。
这户人家姓王,失踪的女儿是第三位新娘。
王家是四位失踪新娘里家境最好的,家中做珠宝生意,远非吴家小打小闹的粮庄可比。他们家的女儿失踪之后,为了尽快请道殿仙长前来查案,王家和褚太守一起使了很多力气。
景昀来之前看过案卷,对四位新娘家中都有了解。相对其他三位新娘而言,王家是为查案出力最大的,却也是对失踪的新娘最无动于衷的。
王家父母听闻道门仙长光临,连忙出门相迎,将景昀与江雪溪恭恭敬敬迎进了府中。说起失踪的女儿,王老爷连声叹气,王夫人从袖中取出帕子轻轻按压眼角,表现出恰到好处的悲伤。
第三位失踪的新娘在王家女儿里正巧排行第三,闺名叫做珊娘。生母是王家妾室,过世很早,王老爷儿女众多,很少想起这个没娘的女儿,王夫人膝下有亲生儿女,对庶出的女儿也只是面子情,没有多少情分。
正因如此,他们说起王珊娘的失踪时,不像吴娘子一样悲痛欲绝,反而冷静地陈述着。
王珊娘这门婚事其实不坏,未来夫婿是王老爷好友的儿子,不是长子无法继承家业,但很受父母疼爱,品行性格都不错。又有两家家主的关系摆在这里,嫁过去日子不会难过。
这一点又与吴小玉不同了。
景昀思忖片刻,便提出要求,要去看一看王珊娘的住所,及为她备办的嫁妆婚车。
王珊娘失踪之后,城里已经掀起了鬼祟传言。王家虽然不至于怕到战战兢兢,心里却也有些发毛,于是把婚车、嫁妆全都一股脑塞进了王珊娘的院子里,院门用大锁锁好。
令人失望的是,王珊娘的院子就像她这个人留给父母姐妹的印象,端庄、文静、简朴,挑不出任何毛病,也找不出任何问题。
江雪溪不想进少女闺房随意走动,留在外面检查院中停着的红漆婚车。
他上上下下把婚车翻检一遍,认真探寻有无气息残留。
景昀正在内室里查看,隔着窗子望见江雪溪的动作,推开窗探出头:“师兄,有什么发现?”
江雪溪弯腰从婚车里下来,一手妥帖地抚平衣摆上皱褶:“车里很干净,没有鬼祟邪气,或许是隔了一个月,邪气已经散尽了,你呢?”
景昀摇头:“没有,现在只看出王珊娘似乎很喜欢看谈风弄月的话本,在床下藏了小半箱子。”
她蹲下身翻看:“《金钗美人记》《芍药传》《玉楼春》,都是正经书局印制发行的,尾页打着标记,应该没什么问题。”
景昀以前翻看天机阁卷宗时,曾经看过一起案子。是有个书生屡试不第,考到四十多岁还是个童生,眼看与他同时入学读书的人一个个成了秀才举人,或飞黄腾达或衣食无忧,只有自己蹉跎半生一贫如洗,嫉妒之下动了恶念。
那时道殿还未对邪修进行大规模清剿,这书生不知从哪里接触到了邪法,用枉死之人的血混在墨里抄写了整本书,以邪术炮制后借给了许多人,导致借阅过那本书的人或一病不起,或干脆丢了性命。
不过王珊娘这些话本出自正规书局,动手脚的可能性不大。景昀把箱子倒空,拿出来大概看了一遍,没发现什么问题。
告辞了王家,师兄妹二人依照路线图,前往其他几位新娘家中。
“我们先去第四位新娘家。”景昀提议,“第四位新娘出事最晚,如果她身边事物沾染邪气的话,说不定还能找到一点残余。”
二人穿越过一条条长街小巷,赶在天色彻底暗淡之前,踏进了第四位新娘的家门。
小巷偏僻寂静,巷子最里侧的那户人家院门前挂着未撤下的红布,已经在风雨吹打下褪色。一路走来其他人家院门内偶尔还会响起言谈嬉笑、争吵打闹的声音,无论悲喜,总是有着鲜活的人气。
但这户挂着红布的人家,院墙内毫无声响,死寂如坟墓。
景昀抬手想要叩门,秀眉微蹙:“门没锁?”
她在门扉上轻轻一叩,木门应声而开。只见门内屋舍一片漆黑不曾点灯,院内满地都是飘零未扫的落叶。
江雪溪忽然说:“我们来迟了。”
他弹指间一簇火焰跳跃而起,火光照亮了院内目光所及之处。
——右侧厢房门口,一个矮小的身影倚坐在门槛上,双目紧闭没了气息。
作者有话说:第二十三章 比较短,所以并入二十二章,已经购买的宝贝们可以直接阅读~
明天那章晚十一点更新,感谢大家支持,鞠躬。
第23章 23 试炼婚(四)
◎江雪溪了解景昀,正如景昀了解江雪溪。◎
景昀说:“再亮些。”
江雪溪:“……”
他垂眼对着掌心火焰轻吹一口气, 下一刻那簇火焰蓦然升腾而起,火光大作,将院内照得恍若白昼, 也照亮了尸体瘦削的面孔和满头白发。
这是第四位新娘的母亲。
景昀目光一扫, 第一反应是:她在躲避什么?
老妇人坐在门槛上,左侧身体倚靠着门框,头也极力朝左边偏, 半张脸埋进了门框内。是个可以称之为扭曲的姿态,好像右侧有什么让她抗拒躲避的东西。
江雪溪似乎觉得不太方便,随手熄灭掌中火焰,转而取出一颗夜明珠放在一旁,借柔和明亮的珠光照明。
他一手拎起衣摆,蹲下身, 两指在尸体颈间一探, 只觉触手僵冷如冰, 仿佛摸到的不是一具尸体,而是块雪山极寒之巅的冰雪。
哪怕对于一具尸体来说,这种令元婴境修行者都为之侧目的冰寒都是非常不对劲的。
江雪溪收回手,下一秒景昀的声音响起:“你看她的脸。”
尸体的半张脸隐没在门框背后,要想一眼看清她的表情还真不容易。江雪溪抬首看去, 不易察觉地微微蹙眉。
人的死相通常都不会太好看,但老妇人的尸体双眼紧闭, 面容却扭曲狰狞, 仿佛生前曾经受到极度的惊吓。
“她不是被吓死的。”江雪溪缓缓道, “全身僵冷如冰, 人死而尸身不改, 这是被一瞬间抽走全身活人生气的缘故。”
抽走全身生气, 人则必死无疑。这种做法江雪溪只在邪修行恶、鬼祟杀人的旧例中见过,道殿明文列入禁术。
是谁会对一个孤寡的老妇人下此毒手?
除了劫走四位新娘的鬼祟,很难再有其他答案。
猜测在江雪溪脑中一闪而过,他还未开口,景昀已经拧眉道:“糟糕,师兄你能看出她死了几天吗?”
江雪溪给出否定的答案:“全身生气抽离,人会瞬间死去,死后僵冷如冰,尸身长久不腐,不好判断。”
景昀蹙眉,语速略快:“如果杀她的和劫走新娘的是同一只鬼,杀了她之后,隔多久会去杀其他人?”
话音未落,景昀忽然注意到老妇人垂落在门框内的那只手紧攥成拳,手心似乎握着什么。她掰开那只冰冷僵硬的手,从老妇人手心拿出了一枚攥得死紧的平安香囊,香囊上绣着一朵盛开的芙蓉花。
景昀记得,第四位新娘的名字,就叫郑芙蓉。
她一怔,将香囊放回老妇人张开的手心,而后道:“我留在这里搜寻线索,师兄你回太守府吧。”
——为今之计,最快的办法就是回太守府,请褚太守及时派人前来接管此处,召集其他三家说明情况,最大限度减少可能再次发生的死亡。
江雪溪颔首:“注意安全,我很快回来。”
说罢,他毫不拖泥带水,唤起剑光一闪而逝,消失在夜色天际中。
景昀托起江雪溪的夜明珠,退后两步将它放在较高的窗台上,再度蹲下身来,仔细观察面前这具尸体。
夜风拂过,满地落叶翻卷,枝叶簌簌作响。近乎死寂的夜色里,面前是冰冷、僵硬、扭曲的尸体,和荒凉的院落。
景昀神情平静如常,这可怖的气氛没能给她带来半分恐慌。良久,她站起身,从倚靠在门框上的尸体旁经过,走进了房中。
第四位新娘生父早逝,孤儿寡母的长大。但实际上,能在燕城治安不错的地方拥有一处宽敞的院子,即使称不上富裕,也绝不算穷苦人家。
正房共三间,进门厅内一应家具器物俱全,左右两间屋子是母女二人的卧房。母亲房中帐幔衣裳花色较为素淡,新娘房中装饰则更为鲜亮。
两间卧房妆台上都积了一层很薄的灰,顶多只有三五天未曾清扫,而新娘失踪了近一个月。看样子新娘失踪后,母亲还一直在打扫女儿的卧房。
景昀转了一圈,又折身出门查看东西厢房。东侧厢房大门紧锁,景昀不想破坏锁,于是掉头从尸体身上找出一串钥匙,打开了门。
里面堆放着六个大木箱,里面装着嫁妆。
右侧厢房是杂物间兼库房,景昀同样一无所获。
她退了出来,秀眉轻蹙,略有点失望,却不气馁——没有线索,反而是最好的线索。
抽干一个人全身的生气,不可能不留下丝毫鬼祟邪气。老妇人死的时间一定不久,这几日功夫根本不够这些气息散尽,但现在她什么都没有发现,这本身就是最可疑的地方.
府衙内亮如白昼,花厅中坐了一群瑟瑟发抖的人。
第四位新娘郑芙蓉孤儿寡母,新娘失踪母亲身亡,家里没什么别的亲戚了。褚太守遂派人连夜赶过去,把其余三位新娘、以及四位新郎的家眷全都从床上叫到了府衙。
饶是深更半夜被从床上挖起来,这些人却没有一个不满,坐在花厅里一边抖一边差点哭出声来。
“我未过门的儿媳妇没了,亲家母怎么也遭了毒手!”“大人,我们一家老小的安危可怎么办呀。”“我的女儿,我的女儿啊!”“这是什么搅家精,说不定早跟野男人勾搭上了,死了还给我们家带灾。”
最后一句话是新娘吴小玉的夫家魏家人说的,吴家痛失爱女,本来正在一边坐着又慌又痛地抹眼泪,一听这话顿时暴怒,吴夫人捂住胸口摇摇欲坠,吴大郎跳起来给了魏家老头一脚。
魏家儿子拍案而起,吴大郎吴娘子不甘示弱,冲过去扭打在一起,叮叮当当砰里当啷桌子都掀翻了,转眼间两家人滚倒在地。
师兄妹二人和褚太守父女一同进来的时候,看到了一幅极其混乱的场景:吴大郎和魏家儿子拳脚相向鼻青脸肿,吴娘子和吴大郎的妻子则和魏家女眷扭打在一起,满脸是血头发都撕扯下来几绺。其他几家原本哭的哭、怕的怕,现在围在一起不知如何是好,拉架都拉不开,只能把吴魏两家的老人隔开。
“都给我住手!”褚太守厉喝一声。
在太守和仙长的威压下,闹剧终于勉强中止。
褚太守问:“你们这些新娘亲眷,都在这里,没有缺少、失踪的吧?”
众人纷纷点头,褚太守正要继续问,忽然王珊娘的嫡母王夫人和丈夫低声耳语几句,然后犹犹豫豫地开了口。
她说:“大人,珊娘失踪之后,她身边的奴婢都送到庄子上去了,前两天庄子报上来,珊娘的贴身大丫鬟青蓝殉主,半夜投了河,一大早才被庄头发现捞上来,人已经冻硬了……”
景昀和江雪溪对视一眼。
冻硬了!
“尸体呢?”
王夫人说:“还停在庄子里。”
旁听的褚信芳不乐意了:“奴婢身亡一样要报至官府,由官府确认后消除户籍,你们怎么没报?”
王夫人面露尴尬,小心翼翼地道:“是小妇人疏忽,当时忙得忘了……”
她神情有些躲闪,却不显恐慌,是虽然不安却不心虚的表现。褚信芳仍然追问着,景昀则侧首,对江雪溪道:“我方才问过郑家邻里,刘氏和郑芙蓉母女两人雇佣了巷头一个妇人,每十日去郑家洗衣干活,刘氏母女只做点擦桌子做饭之类的活计,那妇人七日之前去过一次,当时刘氏还活着。”
“妆台上的灰积攒了最多三五天,可见刘氏的死亡时间在三日到七日内。”
江雪溪认真听完,点点头,然后打断了褚信芳的追问,问王夫人:“青蓝是什么时候投河的?”
王夫人仔细回想片刻,斩钉截铁道:“正好半个月前!那一日是府中发月例的日子,不会有错。”
青蓝的尸体在天亮之前运回了官衙,江雪溪这次甚至都不需要探一下,就十分确定道:“全身生气被抽干——王家庄子上这些人眼都是瞎的吗,半个月来尸身不腐毫无变化,和民间恐怖故事里的僵尸差不多了,居然没发现一点不对?”
庄头诚惶诚恐、胆战心惊,操着一口燕城方言颤巍巍回答:“这这这这尸体停在最偏的柴房,大大大家伙都害怕,没人敢往那边去……”
“杀王珊娘的婢女,郑芙蓉的母亲。”景昀沉吟道。
江雪溪替她接上了后半句话:“这两个人分别是两位新娘最亲近的人。”
王珊娘幼年丧母,陪她长大的婢女是最亲近的存在;郑芙蓉与母亲相依为命,母女二人亲近自不必提。
厅中顿时又是一片混乱,纷纷嚎哭起来:“仙长,仙长救我!”
景昀听得头大,转向江雪溪:“这是不杀新娘,改杀家眷了?前两位新娘都是一大家子人,谁是‘最亲近’的那个也不好界定,我们很难同时保护多人。”
江雪溪了解景昀,正如景昀了解江雪溪那样。他黛眉微扬,唇边笑意微露:“说吧师妹,你想做什么?”
景昀抿起血色淡薄的唇:“我不喜欢被动防守,更喜欢引蛇出洞。”
“我想引它,主动来找我。”
作者有话说:
下章办婚礼!
第24章 24 试炼婚(五)
◎抬头的瞬间,江雪溪抽走了她发间最后一根用来固定发髻的簪子。◎
次日夜, 太守府别院
钗环首饰堆了满桌,胭脂水粉绫罗绸缎琳琅满目。屋外红绸喜字全都悬挂贴好,房檐下灯笼都换成了大红色。
婢女们忙里忙外焚香洒水, 远处随风飘来呼喝声:“小心点, 别磕碰嫁妆箱子。”“婚车呢婚车呢,再检查一遍。”
房中屏风后,景昀端坐在床榻上。
她披着纹样精美的绛红婚服, 面上脂粉未施白如冰雪,与浓艳的绛红婚服叠加在一起,极致反差也极具冲击力。
两个绣娘一左一右半跪在景昀身旁丈量尺寸,褚信芳立在一旁,忍不住出言道:“腰身那里是不是该收窄一点?”
这身婚服是临时从绣庄里买回来的成衣,难免不太合身, 对于景昀来说略微宽了一点。绣娘也意识到了褚信芳所说的问题:“小姐说的对, 是该……”
“不要收窄。”景昀忽然出言道。
绣娘犹豫着道:“可是不收窄的话, 显得有点宽。”
“很明显吗?”
绣娘说:“不算很明显,仔仔细细看是能看出来的。”
“那就不要改了。”景昀淡淡道。
她的声音很平淡,神情也很平淡,从始至终没有表现出半点疾言厉色,但绣娘不知为什么, 心中却生出畏惧来,连忙垂首应是。
门外传来动静, 褚信芳闻声走过去, 很快又折回来:“景仙子, 我爹来了。”
“进来吧。”景昀说。
褚太守束手束脚走了进来, 虽然此处是他家里的别院, 但褚太守一看见景昀那张冰雪般的面容, 心里就一阵紧张,生怕自己有什么疏漏。
“仙子。”褚太守恭敬道,“下面已经备办好了,明日一早就能举办婚事。”
景昀点头,礼貌地示意褚太守:“太守请坐。”
褚太守遂小心坐下,朝着站在一旁的女儿丢了个眼色,用目光询问:“你怎么不坐?”
褚信芳朝景昀的方向转动眼珠,再看看父亲,意思是:“我不敢。”
景昀毫不关心父女二人的眼神交流,她抬起眼,哪怕身上穿着再华贵精美的绛红婚服,也不像喜气洋洋即将出阁的新娘子,容颜有如冰雪,气质更胜霜寒,宛如一把剑锋初露的名剑般凛冽锋利。
道殿弟子们曾经私下里感叹,说玄真仙子美则美矣,令人望而生畏,想来是修行无情道的缘故吧。结果凌虚道尊闲来无事变幻成小弟子到外门乱逛,不知从哪里摸了把扫帚在旁边扫地,听完之后回去对景昀说:“世人对无情道有许多误解,玄真你也难辞其咎啊!”
当时的景昀:???
褚太守年近五十,在景昀面前像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恭恭敬敬汇报完之后,又小心翼翼地措辞问道:“仙子,城中已经许多日没有新人成婚,明日突然举办婚礼,那鬼祟会不会心生提防?”
景昀回答:“不好说,也不重要。”
她道:“鬼祟如果出来,正合我们的心意;如果不出来,说明它心怀畏惧。既然它会心生畏惧,意味着它实力有限,不足为患。”
听景昀说的斩钉截铁,褚太守连日来提心吊胆的那颗老心脏终于稍微缓和了一点,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
可能是意识到自己表现太明显,褚太守尴尬地轻咳一声:“让仙子见笑了。”
事实上景昀根本不关心褚太守做了什么又说了什么,她莫名其妙地看了褚太守一眼:“我师兄呢?”
褚太守说:“江仙长去查看明日婚车路线了。”
按照师兄妹二人与褚太守等人拟定的方案,婚车明日自城东别院出发,到太守府停止。其中穿过三条大路、两条长街,尽可能延长送亲的时间,把幕后鬼祟钓出来。
其实按照景昀的意思,她自己乘婚车从别院出发,江雪溪直接在太守府扮演新郎即可,做戏做全套,尽量真实一点。江雪溪却不同意,认为如果鬼祟真被钓了出来,景昀单独对敌可能有危险。
二人争论了一炷香的时间,最后景昀获得了胜利。原因无他,景昀自己坐在婚车里,可以最大限度收敛气息;但两个元婴境修行者同时出现在小小的婚车车队里,即使极力收敛,倘若那鬼祟对气息敏感,要看出破绽就容易的多了。
况且,几位新娘的家眷及四位新郎,一个个都怕得要死,恨不得把景昀和江雪溪师兄妹两个剁成十七八块挂在身上辟邪,离得稍远一点都要瑟瑟发抖。
褚太守实在没办法,算是被他们磨没了脾气,只得令人挪空了太守府所有的客院,先让他们住进去。江雪溪留在太守府,他们还能稍微安心一点,不至于神情恍惚地跑到褚太守面前哭诉不停。
“笃、笃、笃。”
房门轻响,所有人同时抬首。
江雪溪出现在房门外,他立在门边,抬起手,食指指节轻叩三下房门。黛色广袖垂落至手肘,露出骨肉匀停的小臂,神情温和带笑。
褚太守毕竟做了这么多年的太守,虽然胆子一般,论起察言观色揣摩心思却是一把好手。他目光往江雪溪面上偷瞟,只见江雪溪含笑望着半遮半掩的屏风后,半个眼神都没分给他,顿时知机起身:“江仙长来了。
又对褚信芳使了个眼色:“我们父女就先回府了。”
褚太守自认为自己知情识趣,实际上除了他自己根本没人注意。褚信芳还未反应过来,下意识跟着父亲走;景昀和江雪溪则压根顾不得关注他。
褚太守父女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两个绣娘早已经退了出去。刹那间这大红的喜房里,只剩下端坐在床榻上的景昀和立在门口的江雪溪。
“师兄?”景昀抬手拆解发髻上的珠翠,疑惑地唤了声,“怎么不进来?你又去看婚车沿途路线了?”
江雪溪轻轻嗯了声,举步朝门内走来。他的目光长久停驻在景昀绛红的婚服上,衣摆宽大,铺散开来,露出婚服下霜白的衣角。
景昀正忙着拆解头发,无奈这发髻异常繁复,她又看不见自己的头顶,拆的磕磕绊绊:“太重了,碍手碍脚,明日不能梳这么高的发髻——师兄,你帮我把这边的步摇拆了。”
景昀侧身,江雪溪在床榻边坐下来,示意景昀:“低头。”
冰雪般幽然的香气扑面而来,景昀微微垂首,眼前是垂落的黛色广袖。有短短的一刹那,她什么都没有思考,只盯着广袖因江雪溪动作而摇曳的弧度,怔怔出神。
和景昀一样,江雪溪也没有拆解发髻的经验。他单手虚虚扶住景昀的面颊,让她别动,认真观察了片刻,才开始拆解。
他小心地解开固定头发的丝缎珠花,把簪子步摇一一取下来,动作轻柔,生怕扯痛了景昀。
在景昀短暂出神的时候,江雪溪已经把她的发髻拆散了大半,珠花缎带簪子步摇全都整整齐齐放在榻边小几上,笑道:“好了。”
景昀下意识抬头。
抬头的瞬间,江雪溪抽走了她发间最后一根用来固定发髻的簪子。
乌黑的长发散落开来,水一般柔顺地拂过景昀面颊,落在她的肩头脊背。
不知为什么,江雪溪春水般动人的眼睛目光微动,有一刹那的闪避。
但那也只是一刹那的功夫。
江雪溪开口时,语声毫无变化:“我今晚在太守府住,师妹,你一切当心。”
景昀说:“你放心。”
江雪溪黛眉一扬,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在他开口之前,景昀已经抢先道:“师兄,依照计划进行,你不必随行婚车。”
“好吧。”江雪溪略带遗憾地叹了口气。他隔着衣袖握住景昀的手,在景昀掌心画了几笔,“鬼祟出现之后,立刻通知我。”
他又絮絮嘱咐了景昀几句,而后问:“春风渡和碧水芙蓉,留给你哪一把?”
道殿弟子大多会在筑基之后选择自己的剑,唯有景昀是个例外。身为道尊关门弟子,她却修至金丹境都没有自己的剑,习练剑法依旧还是用新入门的小弟子常用的木剑,偶尔出门下山,还要临时取一把剑用。
许多弟子对此百思不得其解——明明凌虚道尊表现得很疼爱玄真仙子,道殿中名剑不知凡几,为什么偏偏不肯挑一把给她呢?于是私下里不免议论猜测,最终也没猜出什么结果。
而与之相对的是,道殿高层长老却对此默不作声,保持着一种讳莫如深的诡异态度,不对此发表任何意见。
唯一一次道殿高层对旁人提及此事,还是天机阁阁主过年时喝多了酒,听见宠爱的几个徒弟说起,呵呵笑起来,随口道:“道尊岂会在这种小事上亏待关门小徒弟?现在不给她一把好剑,是为了将来给她一把最好的剑,那把剑好是真好,难伺候也是真难伺候……”
说完这句话,天机阁阁主的酒立刻就醒了。目光环视周遭弟子,直到所有弟子忐忑不安地低下头去,才哈哈一笑,仿若无事地转换了话题。
后来凌虚道尊果然给了景昀一把最好的剑,那把剑坏脾气又难伺候,却也是真的九州无二,最后随景昀上承天台一战,折在了承天台上。
“碧水芙蓉吧。”景昀说。
江雪溪将剑放下。
夜已渐深,本着做戏要敬业的精神,江雪溪站起身:“我去太守府了。”
景昀跟着站起身来,要送江雪溪出门,无奈她这身婚服是真的华贵漂亮,也是真的碍手碍脚。她下脚踏时差点踩到衣摆,幸好江雪溪及时扶住。
“元婴妖魔不能让你跌倒,但是一件婚服可以。”江雪溪半带揶揄地松开手,“以柔克刚,就是这个道理了。”
景昀眼也不眨,随手解开婚服外袍,脱下来抛到了身后床榻上。
江雪溪哑然失笑,心想这果然是师妹的性格。他稍稍侧首,转开目光。直到景昀唤他,才再度回过头来。
“我走了。”江雪溪柔和地道。
作者有话说:
嘶,还差一点才能写到最重要的情节,明天那一章应该会比较长。
第25章 25 试炼婚(六)
◎——景昀不见了!◎
极轻的足音从檐下到院中, 最终渐渐远去了。
景昀站在房门处,目送黛色身影融入夜色深处。
年轻的拂微真人走出很远之后,仿佛知道景昀仍然站在原地, 忽然停下脚步转过头来, 朝她挥了挥手。而后再度转身离去,很快消失在了景昀视线里。
夜色寂静,檐下的大红宫灯随风摇曳, 在门前石阶上投下忽长忽短的影子。
不知为什么,景昀忽然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咚!咚!咚!
一丝极轻微的异样从心头一掠而过,转瞬即逝。
那时她还太过年轻,甚至不明白意味着什么。一直到数百年后,玄真道尊景昀携剑上承天台时,侧首望见承天台下聚散的云霭, 忽然意识到或许从那一刻开始, 命运的如椽巨笔就已经写好了未来。
但年轻的玄真仙子不可能预见遥远的未来。
她在原地立了片刻, 终于转身回到房中.
次日一早,新娘起身梳妆。
景昀坐在镜前,任凭婢女嬷嬷们围过来——发髻、妆容、衣裳、佩饰……里三层外三层将景昀围在中间。饶是这场婚礼只是个幌子,已经尽量精简了许多地方,依旧足足忙了近一个时辰, 到一切收拾妥当,景昀站起身来, 只觉得自己头顶仿佛顶着十多斤重的东西。
如果换个闺阁小姐来, 恐怕穿戴上几十斤重的婚服头面, 走到婚车上都要累个半死。景昀倒不至于觉得累, 她只是嫌顶着这些东西太麻烦, 动起手来不方便。
然而全身上下, 哪里都可以偷工减料,唯独头面首饰不可以。朱红幂篱会挡住眼睛以下,所以妆容可以精简;婚服不是敞着怀穿的,所以除了最外面的绛红袍,里面都可以换成别的衣裳。唯一从始至终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只有如云的发髻和上面重重叠叠的珠翠。
如果连头面首饰也省掉,看上去未免太寒碜、太虚假了。
景昀顶着十几斤重的发髻,如同顶着一块玄铁,颤巍巍上了婚车。
她绛红的婚服下是霜白的道袍,婚服宽大的衣褶掩盖了一把剑的轮廓。
朱红的幂篱遮住了她的面容,只露出一双异常沉静的眼睛。
景昀在婚车内坐定,车壁轻响一声,褚太守派来的护卫队长隔着窗子,含蓄地问道:“小姐,该动身了。”
“走吧。”景昀说。
车外传来悠长的呼喝声:“吉时已到——”“送新娘——”
婚车驶过一条条大街小巷,车轮碾在地上碌碌作响。所过之处路人无不瞠目结舌奔走相告,纷纷涌出来围观到底是哪一家得了失心疯,敢在风口浪尖上嫁女儿。
婚车外一左一右随行的两名婢女是褚太守亲自选的,左边的叫红玉,右边的叫绿翡,都很沉稳能干,能压得住场子。不过对于鬼祟的恐惧毕竟根植在普通人心底,红玉绿翡表面上镇定地随行在婚车两旁,但景昀坐在车中听得出来,她们的呼吸声急促紊乱,显然心底并不如面上平静。
景昀说:“不用紧张,两个月四位新娘丢失,送亲车队中其他人却没有受到伤害,它不会伤及你们。”
红玉一愣,绿翡反应更快点,意识到景昀在对她们说话,应道:“多谢仙……多谢小姐安慰,奴婢明白。”
话虽如此,但她的心跳依旧急促,景昀索性问她:“绿翡是你的本名吗?”
绿翡说不是,有些羞怯地报出自己原来的名字,那是个不大好听的、好养活的乳名,红玉忍不住笑出了声。
景昀却没笑,又问了红玉一遍,于是红玉顿时也笑不出来了,又不敢不答仙子的话,扭扭捏捏说出了口,这次轮到绿翡带了点小小报复意味地笑了起来。
如此问答几次,红玉和绿翡渐渐把心底对鬼祟的恐惧暂时淡忘了,不知不觉竟然跟车里这位异常平易近人的仙子聊起天来。
不得不说,虽然在三人的对话里,景昀基本上不开口,说话也只是简短的语句,但她沉静的声音里仿佛有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红玉二人也不觉得自己被敷衍了。
正因如此,如果近距离仔细观察这支婚车车队,会发现一个古怪之处。后方随行的护卫、婢女们极力压抑,脸上却还是克制不住地露出一种出殡般的神色;理论上离新娘最近也最可能撞见鬼祟的婚车两旁,两个婢女却眉飞色舞笑容满面。
婚车转过街角,在喧闹人声中驶入一条新的街道。
红玉正讲述着她小时候跟爹妈一起收庄稼的故事,眉飞色舞津津乐道,话说完之后却没得到回应。
红玉和绿翡同时从短暂的忘形中清醒过来,仿佛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
一路走下来,景昀话不多,却绝对不会让她们冷场,哪怕只是短促地嗯一声,都能给两个婢女很大的鼓励。
深宅大院中,再得脸的婢女也只是婢女,没有主子会乐意多问她们一句本名是谁、家住何方,更没有主子愿意听完她们讲琐碎的小事,然后给出回应。而婚车内的景昀,是连她们眼里高高在上的主子都要谨慎面对的道殿仙长,俗世中近乎仙人的存在。
“仙……小姐?”红玉慌乱之下脱口而出。
道路两旁人声鼎沸,婚车内却一片死寂。
绿翡的牙关开始打颤:“小姐,小姐?”
红玉行走的步伐都乱了,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她咽了口口水,壮着胆子伸出手,想撩起车壁上的帘子看一眼。
就在她手指触及车帘的瞬间,不远处街道两旁忽然爆发出一阵山呼海啸般的惊呼声。
那叫声不似惊恐,更似惊讶。
一道绛红的光芒自天际而来,急如星火,仿佛掠过天际的白昼流星。
只是刹那之间,甚至来不及眨一次眼。轰隆一声,婚车车门被削掉了半边。
木屑尘埃纷纷扬扬,剑光擦过车夫的头顶,围观人群中再度爆发出极其惊骇的叫声,还未等人群开始逃散,那道绛红的光芒已经立在了婚车之上。
是江雪溪。
江雪溪身披绛红婚服,头戴白玉芙蓉冠,容如冰雪、神色肃杀。他一手提着春风渡,立在婚车之上,目光越过婚车内的屏风桌几,一眼看到了车厢最深处新娘端坐的地方。
——景昀不见了.
景昀睁开了眼。
她的眼底一片清明,丝毫没有昏沉迷茫。
红玉尚在车外喋喋不休的时候,景昀的直觉忽然告诉她,车里多出了一个东西。
这种直觉衍生出的感觉非常玄妙,好像只是肌肤表面拂过的微风有片刻滞涩,看似再寻常不过。然而真正敏锐的修行者,心头却会立刻生出悚然,察觉到危险迫近。
车外传来两名婢女的声音,景昀端坐在车内,一动不动脊背挺直,隐藏在层层叠叠袖摆下的五指紧握碧水芙蓉,指节因用力过度而泛起白色。
按照事先定好的计划,她现在应该传讯江雪溪,而后出其不意立刻动手,即使不能重伤斩杀鬼祟,也要拖住它等待江雪溪赶来。
但景昀握住剑柄的手慢慢松开了,她的指尖在掌心沿着昨夜江雪溪画下的符文勾画,而后像个普通的闺阁少女一样,摇摇欲坠,慢慢倒在了车厢中。
景昀抬眼环顾四周,发觉自己身处一个山洞中。
山洞很黑,隐隐约约透进来一线光,勉强照亮了小半边洞窟。山洞深处传来细微的滴答水声,石壁漆黑冰冷。
山洞透光的方向是一个洞口,洞口的另一侧同样漆黑,景昀目力很好,定睛看去,只见洞口外黑暗中连接着数个方向。显然,这个山洞只是一个洞中洞。
她没有往洞口走,反而朝自己身处的山洞深处走去,走到洞窟尽头,景昀蹲下身来,手腕一翻,一簇很小的火焰从掌心摇曳而起,正好照亮目光所及之处,又不至于太过显眼。
火光映亮了四张惨白的人皮。
确切的说,是四张有着如云发鬓的人皮,鬓发上还插着簪子珠翠,或贵或贱价值不一,全都梳着新娘发式——和景昀头顶那个沉重的发髻一模一样。
景昀在心底轻声一叹,心里知道这大概就是失踪的四位新娘了。
这是非常可怖的一幕,俗话说红颜白骨粉黛骷髅,再颠倒众生的绝色一旦变成尸体,也绝不会好看到哪里去。更何况面前这四张人皮鬓发如云容颜美丽,却只剩下一张惨白毫无血色的皮。
换个真正的普通人过来,直接被活生生吓死都有可能。但景昀见过不少死人,只蹙起秀眉,试图感知人皮上残留的线索。
片刻之后景昀睁开眼,秀美的眉宇拧紧,百思不得其解——这四张人皮死相诡异,一望而知绝非人为——她们和死去的郑芙蓉之母一样,因抽取全身生气而死,甚至抽取的还更猛烈一点,以至于血肉都随之灰飞烟灭,只剩下皮。
但她在这四张人皮上,感受不到任何气息。正如她在婚车内突然感觉车厢内多了一个鬼祟那样,那纯出自于景昀得天独厚的天赋和敏感,而非感知到了对方的气息。
这也是她没有在婚车内翻脸动手的原因。
因为这东西连自己的气息都没有,景昀更没有看到它的实体,也就是说它想要逃走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情。然而一旦被它逃走,后果没有办法估量,景昀甚至不敢保证它逃走之后,会不会大开杀戒或从此销声匿迹。她只能想办法临时改变计划,干脆被鬼祟掳走,以求找到落脚地一网打尽。
但尸体上都感受不到任何气息!这就实在太古怪了。
妖有妖气、魔有魔息,鬼祟天生自带邪气,就连人族都有人气。一个没有任何气息的存在,一定是非妖、非魔、非鬼、非人的。
景昀眉头紧锁移开目光,饶是她从容镇定,一直盯着四张可怖的人皮看,也不由得生出回避的念头。
地上四张森然惨白的人皮,包裹在绛红喜服里,只露出脖颈和脑袋,诡谲而又邪恶,令人望之生寒。
景昀低下头移开目光,准备整理思绪。然而目光往下一移,她忽然疑惑地扬起了眉梢。
作者有话说:
为了保证阅读体验,还是一大章阅读效果更好。所以明天晚上暂时不更,等我后天晚上双更合一,中秋国庆期间不定期掉落双更,鞠躬
第26章 26 试炼婚(七)
◎江雪溪的声音里有种非常奇异的轻柔缥缈,每一个字都深藏着令人昏眩的意味。◎
景昀蹲下身, 仔细端详其中一张右眼眼尾有颗小小红痣的人皮,眼底隐有疑惑。
四张人皮全都缩在绛红婚服内,扁平一片躺在地上, 唯有景昀凝视着的那张与众不同。
——她的婚服外袍不见了!
即使是极为可怖的死法, 景昀也不由得多看了这张人皮一眼——因为唯有她发髻上的珠翠最为华丽夺目,在火光下折射出动人的辉光。也正是多看的这一眼,景昀突然发现, 她的婚服外袍不见了。
这倒不能怪景昀大意,如果不是万不得已,没有任何人愿意长久注视四具死相如此诡谲的尸体——这甚至都不能称之为尸体了。景昀能面不改色看过,已经算是心性坚定,哪里还会仔细去分辨她的衣裳。
况且,这具与众不同的尸体装扮格外华丽, 她的婚服内衫依然以极好的绛色云缎做成, 金丝银线细细绣出花样, 乍一看极为华贵,和其余三件婚服外衫相比,虽有宽窄形制上的差别,但华丽精细毫不逊色。
为什么她的外袍失踪了?
景昀低声自言自语:“王珊娘?”
——四位新娘中王珊娘出身最好。王家做珠宝生意,豪富至极, 虽不重视王珊娘这个没了亲娘的庶女,却不会蓄意苛刻克扣, 再加上王珊娘嫁的又是门当户对人家, 嫁妆丰厚婚事盛大, 她的婚服也理应是四人中最华贵的。
啪嗒一声。
一滴冰冷的水从洞窟顶部滴落, 砸在王珊娘眼角那颗小小的红痣上又滚落开来, 仿佛这枉死的新娘落下的一滴泪。
景昀长长的婚服拖在地面上, 高髻太过沉重。她蹙眉起身,一边盯着王珊娘的绛红内衫思考,一边抬手拆掉了满头珠翠,正要脱下婚服外袍,忽然背后凭空生出了一股寒气。
那是直觉对危险最本能也最迅捷的提示,刹那间景昀头也不回,身形如电朝右侧急闪——也幸好洞窟宽敞,还能给她留出腾挪余地。
急掠而出的瞬间,景昀来不及反手拔剑,左手一扬,手中数朵珠花朝身后急射。下一刻绛红衣摆翻飞飘舞,碧水芙蓉应声出鞘。
景昀蓦然转身,横剑于前。
她终于露出了凝重的神情。
就在她的不远处,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地出现了一个绛红的身影。
在她急掠、拔剑、转身的短短一刹,那绛红的身影竟然已经闪避开她打出的所有珠花,往前迫近数步。倘若景昀方才没有及时避开,那么她现在只要一转头,就能同这诡异的绛红身影贴上脸。
绛红的身影立在黑暗里,满头浓密的长发遮住脸,衣摆在地面上拖出半丈,上面缀着各色珍珠,那分明是件新娘喜服外袍!
她举起双手,拨开遮住脸的长发,动作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她露出一张惨白的脸,朝景昀古怪一笑,喉咙里挤出低而细的声音:“你看我像不像人?”
漆黑幽冷的洞窟、四位惨死的新娘、无声无息逼近的诡异身影、以及明显非人的问题,此情此景足以吓得任何人亡魂直冒。就连景昀,心跳也蓦然加快了一拍。
但她倒不是因为恐惧,而是怪异。
是的,太古怪了。
不远处这张惨白的脸,看起来有种异常不协调的怪异。
短短片刻的寂静里,那绛红色的身影再度细声细气地问:“你看我像不像人?”
她的五官每一个部分单拎出来都没有问题,眼睛甚至算得上漂亮,然而组合在一起,就好像本来不相关的几个部件硬生生拼凑起来,说不出的怪异割裂。
景昀警惕地注视着这绛红的身影,没有答话,五指攥紧剑柄,默默计算出剑方位。
迟迟得不到回答,绛红的身影焦躁起来,往前逼近,细细的声音因蓦然扬高变得尖锐,狂乱地拨动长发,几乎要整个人贴上来:“说呀!说呀!我像不像人!”
顷刻间景昀瞳孔骤缩!
——随着她拨动长发的动作,一绺贴在右半边脸侧的头发飘起来,露出了右眼眼角一颗小小的红痣!
景昀冷冷道:“东拼西凑他人容貌的怪物!”
碧水芙蓉剑光骤起,如同深夜里割破天边乌云的雷电,携着雷霆万钧之势斩向前方.
太守府
花厅里传来嚎啕痛哭,江雪溪毫无动容,径直穿过庭院。
褚信芳眼尖,趁着父亲被新娘家眷重重包围无暇脱身,连忙快步跑出来追上江雪溪:“江……江仙长!”
江雪溪步伐未停,淡淡道:“准备好了?”
他绛红的婚服还未换下,语气带着柔和的冷淡。
褚信芳不自觉地顿了顿。
她感觉从清晨那位景仙子在婚车内消失之后,江仙长的态度就变得有些令人畏惧。
这或许是错觉吧,褚信芳想。毕竟他依旧柔和有礼,或许只是因为师妹失踪而略显焦急的缘故。
褚信芳说:“是,已经准备好了,都是早上用过的东西,把车和箱子、还有随从都换几个就可以直接用。”
说完,她犹豫了片刻,终于期期艾艾地开口:“要不,要不还是让我去吧,我是个女孩子,扮的更像。”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太守府的花园,侍从们远远望见最得看重的小姐和太守亲自请来的仙长在说话,不敢上去行礼打断,一个个远远避开。
四周无人,江雪溪忽然停住。
褚信芳冷不防差点冲到江雪溪前面去,赶紧站住脚,提心吊胆地抬起头,对上了江雪溪含情优美却十分冷淡的目光。
不,那已经不是冷淡了,而是一种冰冷的、无机质的冷漠。江雪溪居高临下凝视着她,声调柔和,但其中隐藏着令人遍体生寒的冰冷。
“你在隐瞒什么?”
褚信芳猝不及防,睁大眼睛慌乱地摇头,下一刻无形的压力当头而至,她双膝一软险些跪倒。
“你不止一次在我和师妹面前提过自己想假扮新娘,哪怕明知道连道殿弟子都失踪了,扮新娘很可能十死无生,你到底隐瞒了什么?”
江雪溪眸光定定注视着她,那眼神不像是在看一个活生生的人,反而像是在看一件死物:“不要说谎,我看得出来。”
褚信芳浑身都发起抖来,无边的恐惧从心底漫上,她开始恐惧、开始后悔,眼泪已经涌上了眼眶,终于颤声道:“我,我父亲……”
既然已经开了口,一开始她说话还磕磕绊绊,到后来越说越流畅,一边说眼泪一边成串往下落:“我父亲看过案卷之后,删掉了一部分内容,送到道殿的案卷和你们在燕城看到的案卷,都是删过的……我父亲可能知道一些隐情。”
褚信芳说,前两起案件在城中引发物议,案卷直接递到褚太守案头那日,她刚从邻城外祖家回来,还不清楚城中发生了这等大事。但她那日察觉到父亲心情非常不好,连见到最心爱的小女儿回来,都没露出笑脸。
褚信芳询问母亲,褚夫人倒是听说城中的谣言,就告诉了她,嘱咐女儿注意安全。褚信芳自生来还没经历过鬼祟作乱,心中好奇,就想去找案卷看看。
褚太守疼爱小女儿不是说说而已,虞州在九州中民风最为保守落后,燕城在虞州又算得上保守,家家户户都以女儿贞静娴德为重,但褚太守对褚信芳十分看重,褚信芳五六岁的时候,褚太守就手把手教她读书识字,给她请最好的夫子,等到她长到八九岁,褚太守坐官衙审理案件、下乡里劝课农桑都带着她,完全是其他高门大户家主亲身教导嫡长子的做派。
因此褚信芳出入父亲书房全无忌惮,她当晚就往褚太守书房去,想看看案卷。结果走到书房外,却听到褚太守的吩咐。
“父亲让梁先生把案卷重做一遍,删掉其中几段……我不知道要删掉的内容是什么,父亲不会告诉我的,梁先生又对父亲忠心不二,父亲不发话绝不会泄露半个字。”
褚信芳的眼泪潸然落下,却不是因为恐惧,而是难过。那一晚书房外,她听到父亲说话的语气大异寻常,仿佛换了一个人。
在褚信芳心里,父亲威严又慈爱、智慧又公正,无论什么难题都能从容不迫地应对。她从来没有听过父亲用这样焦躁、不安、阴沉的语气说话。
褚信芳擦了把眼泪,努力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狼狈:“第二日早上,我又去找父亲,可是父亲不在母亲那里,我命人去问了几位姨娘和父亲的幕僚,他既没有在后院留宿,也没有去找幕僚商谈政务,而是悄悄的出门了,直到中午才回来。”
“我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现,说自己想看看案卷,又问父亲上午去了哪里,怎么没找到他。父亲说他一早去看城外田亩,可我觉得他在骗我。”褚信芳哽咽道,“后来第三起、第四起案件又发生了,虽然父亲表现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可我是他亲手教导长大的,瞒得过别人瞒不了我,我看得出来,父亲他心里藏着事。”
江雪溪一针见血道:“你觉得你父亲知道这四起凶案的内情,或者根本就是……”
“不会的!”褚信芳失态地打断了江雪溪未尽之语,尾音尖锐变调,“父亲可能只是猜出了什么,但事关重大他不好轻易说出去,所以才隐瞒下来。”
江雪溪不至于跟一个小姑娘计较,他淡淡看着褚信芳,没有说话,但那意思已经非常明确了——你自己相信吗?
褚信芳又哭了起来,前言不搭后语:“父亲他不是那样的人,我……他最疼我了,肯定不会看着我被鬼抓走的!”
这小姑娘心事在心里压得太久了,哭起来就收不住,抽抽搭搭越哭声音越大,到最后几乎嚎啕起来。
江雪溪并不劝她,等褚信芳哭了片刻,才道:“你去找一块阴沉木来,能做到吗?”
褚信芳哽咽着点头。
江雪溪嘱咐她:“不要让其他人知道,离天黑还有两个时辰,一个时辰之内拿来给我,越快越好,另外准备朱砂、露水、再找一个生辰是阴月阴日阴时的人,取两滴指尖血一起拿来。”
褚信芳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但这些东西一听就令人深感神秘,顾不得哭了,连忙诺诺点头。
“快去。”江雪溪说,“天黑之前婚车就要出门,如果晚了时间不够。”
褚信芳一边用力点头,一边从袖子里摸帕子擦脸,摸来摸去也没找到。
她满脸都是泪痕,谁看了都知道不对。江雪溪从袖中摸出一条崭新的丝帕递过去,褚信芳胡乱抹了几把脸,捧着那帕子:“我……我给您洗干净送回来。”
江雪溪说:“不必了,松手。”
褚信芳不解其意,还是下意识张开手,那块帕子从掌心飘落,从半空中呼的一声烧了起来。在褚信芳低低的惊呼声中烧成了灰,一阵风吹拂而过,顿时什么都不剩了。
“还不快去。”
褚信芳跳起来拔腿跑了。
江雪溪转身离去。
他再度穿过厅堂回廊,径直走向褚太守的书房里。
褚太守还没有回来,书房里坐着个其貌不扬的中年人埋头写字,正是褚太守的头号幕僚,褚信芳口中的‘梁先生’。
江雪溪无声无息地推开门,梁先生应声抬首,惊讶道:“江仙……”
江雪溪抬手打了个响指,梁先生的话戛然而止,跌坐回椅中,清明的目光逐渐恍惚。
江雪溪随手拉开旁边一把椅子坐下来,开口问:“告诉我,四位新娘失踪案中,褚从周命你在案卷里动了什么手脚。”
他的声音里有种非常奇异的轻柔缥缈,每一个字都深藏着令人昏眩的意味.
当啷一声剧烈震响,数块山石夹杂着尘土碎石簌簌而落。
碧水芙蓉剑光闪烁,两道绛红身影一前一后在漆黑曲折的山洞中急掠而过。前方那道身影逃命般飞窜过一个个山洞拐角,发出尖锐的啸声。
景昀咬牙挥剑,一剑斩向前方,然而剑气即将斩落到那鬼祟身上时,前方蓦然出现山壁——又一个拐角到了。
那道绛红身影在拐角处一闪而逝,转眼间不见了。
景昀急追过拐角,落下地来,面前出现了三条分岔口。
她大概猜到了这是哪里。
燕城临山,城外有一片叠嶂山峦,青竹翠柏,人迹罕至。
她现在大概是在山腹之中。
这片山脉连绵几十里,占地广阔,也只有这样广阔的地方,才能让这令人作呕的鬼祟利用地利逃了半晌。
这东西看上去骇人诡异,气势汹汹对着景昀放狠话:“既然你说我是怪物,那把你的生气吃掉,我就像人了。”说着气势汹汹扑向景昀。
景昀的回答是提起碧水芙蓉一剑斩去,剑光森然剑气纵横,和这鬼东西打了起来。
景昀已经是元婴中境,放在规模小一点的宗派里做掌门都够格,更是年轻一代同龄人中一骑绝尘的佼佼者。这东西身形飘忽行踪不定,和景昀力战数百回合,掉头跑得比兔子都快。
情势逆转,景昀提剑急追,鬼祟仓皇逃窜,最终它借助地利逃离。
景昀微微喘息。
她再强,终究不是铁打的人,先和这鬼东西打了几百回合,又追了半晌,难免疲惫。
景昀目光警惕地环视四周,不敢放松戒备,生怕这东西从哪个角落里冒出来给自己一击,她缓缓调息片刻,疲惫稍淡,一边慢吞吞打量眼前三条岔路,一边拧起了秀丽的眉。
交战之后,景昀发现这东西实力虽强,却比不上她。但这东西有个非常诡异的特点,它毫无气息飘忽不定,因而偷袭是一把好手。也正是因为毫无气息的缘故,景昀根本无法追踪它。
这不像是鬼,人死前若有极大的情绪波动、怨恨执念,死后魂魄不散化为鬼。只要是鬼,一定会有鬼气,无论多么强大的冤魂厉鬼都不可能毫无气息,除非它拥有什么特别的机缘宝物。
——但话又说回来,如果一只鬼拥有什么特殊的机缘宝物,灵智肯定是完整的,怎么会是这东西那愚昧懵懂的状态呢?
景昀和它打了半晌,发现这东西似乎灵智尚未全开,它如果真聪明的话,最多和景昀交手几十招就该逃了,而不是和她打上数百回合,确实成功消耗了景昀大部分体力灵力,它自己伤敌一千自损三千。
难道是一只祟?
人死后魂魄不散化鬼,而除了人之外的其他东西死了,或是物品生出灵智,那叫做祟。和鬼相比,祟并不多见,景昀对它的了解也不多。
如果说这是祟的话,倒有几分可能。景昀想起那东西脸上七拼八凑的五官,眉头皱得更紧了。
死物生出灵智,化形成人,所以没有自己的脸,只凭本能要七拼八凑一张人脸。
她一边思忖,目光一边在眼前三岔口上来回逡巡,从袖中摸出只剩下最后一枚的珠花,准备现场算一算走哪条路——她卜算学得不精,只懂点皮毛,但算一算总比不算更有把握。
珠花抛至半空中,打着旋向地面落下。景昀盯着珠花,忽然脊背一凉寒毛倒竖,周身灵力汹涌暴涨,一剑斩向虚空中。
景昀左肩婚服发出无声的裂响,鲜血汹涌而出。与此同时空气中发出一声极其锐利可怖、不似人声的尖叫,绛红身影从空中浮现又跌落,景昀根本没给它反应的时间,剑光连闪破空而去,汹涌的剑气将那东西震出几十丈,倒飞进一条岔道中,重重撞上了石壁。
哪怕是可以比拟金丹境的大妖,挨了这一记也已经可以准备后事了。但这东西顽强到了可怕的地步,身体一震凄厉尖叫,像个提线木偶一样,以非常古怪的姿势凌空飞起,扭曲翻折的手脚咔咔两声自动复位,四位新娘的五官在它惨白平板的脸上挪动,露出一个足以让人心魂俱丧的可怖神情。
“找死。”
景昀隔着衣裳一按左肩伤口,紧接着衣摆飞舞翻卷,像一只凌空的朱雀,提剑扑向岔道中.
“吉时到——送新娘——”
天边光彩暗淡,太阳即将落山。
一天之内太守府连续筹办两场婚事,再瞎的人也看出来这是有意为之。幸好太守府的护卫强行劝离了街道两边的百姓,否则很可能会出现婚车一边前行,两边的百姓一边大喊仙长救命的古怪情景。
褚太守愁眉苦脸地送‘新娘’上婚车,显然自从早上景昀失踪之后,褚太守对道殿仙长的信心顿时大减:“您一定要平安无事。”
如果在他的地盘接连失踪两位道殿仙长,那么褚太守的官职恐怕就要封顶于此了。他满眼都是愁苦,毫不作伪,仿佛在担心自己即将沦丧的仕途。
江雪溪隔着车帘淡淡嗯了一声。
不远处太守府石阶上,褚信芳站在那里。她穿着淡黄色的衣裙,双手拢在袖底。
没有人注意到,她藏在宽大袍袖里的左手紧紧握着一个巴掌大小的阴沉木人。
“阴沉木有寄魂通幽之效,上面寄托了我一半神识,等婚车离开,你找机会带着这个木人到那里去,记住,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婚车缓缓前行,江雪溪双眸微闭,梁先生的话在他耳边响起。
“是城西道观,大人命我删掉了城西道观——那四个新娘,查出的婚前行动轨迹中,都曾经去过城西道观,或早或晚,最晚的三个月之前去过。”
“去那里不稀奇,燕城许多人都会去那里,求平安求富贵求姻缘,家眷都没有刻意提起过,还是我们太守府自己查出来的,这就是个小的不能再小的细节,删掉也不会被发现。”
“大人是思虑过甚了,那姑娘已经过世二十年,怎么可能和她扯上关系?”
一片寂静中,江雪溪忽然生出了一点异样感。
他静静闭着眼,仿佛什么都没有感觉到,朱红的幂篱垂落,遮住眼睛以下的面容,直垂到胸口。
下一刻,一阵眩晕袭来。
江雪溪不作抵抗,顺从地昏了过去.
笃、笃、笃。
景昀的足音回荡在山洞中,丝毫不做掩饰。她的朱红幂篱早不知道掉在了哪里,婚服下摆曳地而过——倒不是她不想脱掉,而是景昀发现,婚服对这东西似乎有种奇异的吸引力。
只要她还穿着婚服,这东西就会锲而不舍地从各个角落里冒出来偷袭她。
连续遭遇三波偷袭,并且三次予以极其狠厉的反击之后,景昀提着剑,步伐从容地走在山洞里,甚至没有刻意掩饰自己的脚步声。
她不怕这东西来偷袭,只怕它跑掉。
“这东西难道是木灵作祟?”
最后一次偷袭时,景昀一剑差点把它斩成两段,剑锋触感非常熟悉,像是在劈斩一块木头。
她凝眉沉思,心中生出了浓浓的疑惑。
她出手狠辣毫不留情,不要说这东西比她弱小,就算比她强,连续挨上这么多下,也足够操办丧事了。但每一次它重伤逃走,下一次突然冒出来偷袭的时候,又好像活蹦乱跳不知疲惫,伤势早已经愈合。
但这东西怎么可能恢复这么快?
景昀一边走,心里一边盘算。
这东西似乎不知疲倦,但景昀到底是人,现在在对方的老巢里,真要耗到灵力枯竭,吃亏的只会是自己。以自己灵力和伤势恢复的程度,按照它偷袭的强度,自己可以再应对三次,三次之后即使不能将它斩于剑下,也可以从容脱身离去。横竖对方的老巢已经暴露在自己面前,不愁找不到它。
不过这一次,这鬼东西好像被景昀打怕了。她提着剑走了大约半个时辰,仍然没等来第四次偷袭。
“真的怕了?”景昀讶异地想,“那太好了!”
作者有话说:
明晚继续!
这个回忆单元大概后天就能结束,随机掉落双更,鞠躬,中秋节国庆节快乐!
第27章 27 试炼婚(八)
◎明天双更或三更合一,本回忆单元结尾◎
褚信芳打马狂奔。
她的这匹马全身上下一色纯白, 没有半点杂色,这是褚太守送给女儿的十二岁生辰礼物,矫健英挺速度极快。褚信芳伏在马背上, 压低身体, 带起的风把她的衣裙碎发吹得翻飞凌乱。
从太守府到城西道观,全力奔驰之下,不过一刻钟的时间。遥遥望见道观大门, 褚信芳勒住马拴好,然后朝道观跑了过去。
褚太守在她小时候特意请虞州分殿的仙长来为她测过根骨,有修行潜质的人千里挑一,褚信芳没那个机缘,但褚太守并不气馁,反而请了女武师来, 从褚信芳五岁就开始教导她功夫。
虽然学武的天分只是平平, 但从五岁学到现在足足十一年, 褚信芳的功夫足可称一声不错。她奔跑时足音极轻,很快来到了道观近处。
城西道观规模不大,里面的道士也都没什么修为。不过因为这是燕城唯一一家道观,所以香火还算不错,正门一般都开着。
褚信芳却没走门, 她左右张望四下无人,立刻翻上墙头跳进了道观院内。
天色已经黯淡, 道观前院无人, 灯火很暗, 褚信芳紧张起来。她一手攥紧那个巴掌大小的阴沉木人, 警惕地左顾右盼看准路线, 三两下绕开房舍, 挑了条最偏僻的小道往道观正殿后跑去。
“要迟到了,快点快点!”
“放心,赶得上晚课,不会迟到——嗯?那是什么?”
“是猫吧,后院总有野猫。”
两个道士交谈着走过,褚信芳闪身蹲在一个石头灯台后面,险而又险地松了口气,心脏砰砰狂跳。
钟声回荡,晚课即将开始了,这意味着全道观的道士都会集中到前殿去,后院暂时无人。褚信芳瞅准时间狂奔而去,奔进空荡广阔的后院广场上,在广场上香炉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下停住了脚。
这棵树非常高大,足有两人合抱粗细,树上挂满三指来宽的红绸带和红漆木牌,树下三尺见方用青砖砌了一圈。
褚信芳连忙蹲下来仔细查看,后院里灯台点着,不太亮但好歹能照明,褚信芳看了半天,脸都快扎进土地里了,眼睛一亮。
她恭恭敬敬双手拿出阴沉木人,恨不得举过头顶以示尊敬:“江仙长,这里有新鲜土痕!”
江雪溪的身体躺在山洞内,绛红婚服宽大华丽的裙摆在地面上铺散开来。他闭着眼,气息极弱,毫无知觉。
“炸开。”
褚信芳急急忙忙从怀里摸出一张江雪溪给她的符纸,往翻过的泥土中重重一拍,低声念道:“起!”
“闪开。”
褚信芳太紧张了,以至于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下一刻无形气浪翻涌暴涨,转瞬间呼啸而起,气浪炸开泥土,顺带把泥土炸了褚小姐一身。
“……”
这动静无论如何掩盖不住,褚信芳站起来就想跑,跑之前踮起脚往炸出的深坑里看了一眼,坑里空空如也,只剩下一个残破的空荡木盒。
“怎怎怎么办啊!”褚信芳听着远处传来的脚步声,没头苍蝇一般乱窜。
江雪溪说:“举高。”
褚信芳一步闪到树后,高举阴沉木人,让仙长俯瞰四周。
江雪溪说:“进后殿,躲起来。”
褚信芳毫不迟疑,掉头就跑。跑之前小心翼翼护住阴沉木人,生怕磕着碰着出了问题。
——“这阴沉木人有我一半神魂所寄,它的眼睛看到哪里,我就可以看到哪里;它的耳朵听到哪里,我就可以听到哪里。但与此相对,一旦木人受损,我的神魂也会震荡,所以万万不可使得木人受到半点损伤!”
事实上,假如她曾经踏上过修行之路,哪怕只学过刚入门的道法,就能听出来江雪溪这番话纯属胡扯。
神魂是不能分割的,受一丁点损伤都无比痛苦,更遑论切下来一半。活人要把神魂分割一半下来,那是铁板钉钉的取死之道。只有很多盲目追求快速得到力量的邪修敢于修炼有损神魂的术法,不过他们一般死的格外快。
江雪溪留下的不是一半神魂,而是一缕神识。
这缕神识甚至都不在阴沉木人身上,如果褚信芳现在揽镜自照,仔细辨认自己发顶的珠冠,就会发现不知从何时起,她珠冠上的一枚珍珠和原来不大相同,似乎大了一点。
借神识观察外界,确实是个很好的主意,既不伤及神魂根本,又能相隔数十里保持耳目灵通,但与此同时,它也有着最大的弊端。
山洞中,江雪溪紧闭的睫羽忽然一颤,眉心拧紧。
昏沉、眩晕。
在天旋地转之中,江雪溪睁开了双眼,旋即瞳孔骤然缩紧。
他看见了一张惨白平板的脸。
说这张脸平板,绝不是虚词。因为这张说它是脸都十分牵强的白板上,没有眼睛,没有鼻子,没有耳朵,没有一丝一毫起伏,唯独只在最下方嘴的位置,有一条殷红似血的线。
那张脸的主人歪歪斜斜披着一件不知是不是婚服的红布,红布上到处都是缺口,划得破破烂烂。它那张没有丝毫起伏的脸低下来,就凑在江雪溪面前一尺的距离,殷红的线裂开,其中发出诡异的笑声和细细的人声。
“好漂亮,好漂亮。”
它歪着头,殷红细线开开合合,声音细而诡谲:“先吸干净你,再吸干净她,就是我的啦!”
江雪溪轻咬舌尖,借痛意压制住眩晕。
这种远距离操控神识的术法叫做移神,用处很大,损耗同样也大,且不说元婴上境以下的修行者根本用不了,即使境界达到,每次也只能联通分出去的神识一炷香时间就要断开,断开之后识海震荡。
总的来说,这种术法等同于鸡肋。境界能达到的修行者,一般也能找到替代的法器,没必要用移神术。
但江雪溪手头法器虽然众多,现在还真难立刻找到一件完美适用的,只能暂且用移神。
尽管眩晕昏沉,江雪溪的头脑依旧竭力保持清醒。
鬼祟把他抓走,预示着一种非常好的可能——前几位新娘失踪,每一次大概间隔十日左右,后来王珊娘的丫鬟青蓝、郑芙蓉的母亲刘氏相继被害,中间也隔了几天,虽然没有办法精确到具体日期,但估摸着也就是十天左右。
鬼祟每一次抓人要隔十天,很有可能意味着它每十天需要抽一个人的生气,那么鬼祟没必要早上才抽干一个人,晚上又冒险出来抓第二个。
那么它为什么又冒出来抓江雪溪了?
——很有可能是因为,它早上抓走的新娘落了空!
江雪溪所有念头在眨眼之间一晃而过,快如雷霆。与此同时,那只鬼祟说完了意味不明的话,诡异地咯咯笑起来。
它脸上殷红的‘嘴唇’蓦然上下分开,咧开了一个骇人的弧度,提起双手,十指惨白指甲锋利如刀,直直插\\向江雪溪眉心!
作者有话说:
明天双更或三更合一,本回忆单元结尾。
明天师兄妹联手打怪~这怪没有五官不是bug,之前被景昀暴打数顿,五官给打没了。
第28章 28 试炼婚(九)
◎景昀目瞪口呆:“师姐?”◎
江雪溪喝道:“去!”
婚服下爆射出凛冽碧光, 直刺向无面鬼祟。
春风渡护主,言出剑动。与此同时,江雪溪贴地急退, 转瞬间退出数丈站起身来。
春风渡那一击落了个空, 剑锋临身之前,那无面鬼祟原地消失无影无踪,险而又险地避开了。青碧长剑失去了方向, 悬在空中剑身嗡鸣,仿佛很是沮丧。
江雪溪凌空一抓,春风渡掉头飞回,快如闪电。
他单手提剑,眼眸一转,却已经丧失了无面鬼的踪迹。
倏然, 江雪溪背后的死角里, 一双手无声无息从空气中探了出来, 十指惨白,蔻丹殷红似血、甲片锋利如刀,搭向江雪溪肩头。
这是鬼祟吸取活人生气常用的手段,抽取活人生气通过眉心七窍最为迅速,因此民间鬼故事传闻中, 鬼祟常化作貌美女子或俊俏少年接近,传情达意自荐枕席, 就是因为这样能最方便、最不动声色地抽取生气——所谓搭肩附耳、交颈吻唇、纤纤玉指点眉心, 神不知鬼不觉就能抽取生气, 等反应过来, 生气流失过多, 手脚冰凉麻木、全身力气皆失, 也就无力挣脱反抗了。
江雪溪仿佛脑后长了眼睛,头也不回朝前掠去,与此同时一剑荡去,在撕心裂肺的尖锐鬼叫声中,不偏不倚削掉了无面鬼十枚殷红指甲。
他并未停手,春风渡青碧剑光纵横交织如网,映亮了整间洞窟。然而那一声凄厉鬼叫之后,无面鬼再度没了踪影,唯独地上落下十枚殷红甲片。
江雪溪黛眉蹙起,望向山洞角落里被映亮的洞口,洞口外漆黑无光,不知通向何方。
这里显然是无面鬼祟的老巢了,他心念一动,捏诀唤道:“师妹!”
景昀行走在交错纵横的山腹通道中,她提剑前行落地无声,婚服撕破了数个口子,雪白的脖颈还溅上了鲜血,神情冷肃杀意外显,乍一看像个杀人魔。哪怕她面容秀美可堪倾城,遍身难掩的杀气使得她最多也只能从杀人魔升为长相格外具有迷惑性的杀人魔。
正在她做最后的搜寻时,忽然听到了江雪溪的声音。
“师兄?”
景昀下意识摊开手掌,望向掌心江雪溪画下的那个符文。
这个简单的通讯符文对通讯者之间的距离有要求,一旦二人距离过远,立刻就不能用了。自景昀醒来之后,她没有用符文和江雪溪联系,就是因为距离过远无法使用,而今在这洞窟之中,怎么会突然听到师兄的声音?
江雪溪的声音从符文那端传来:“你怎么样,身上有伤吗?”
“没有。”景昀问,“师兄,你现在在哪里?”
江雪溪说:“我在一个空旷漆黑的山洞里,那只无面鬼跑掉了,你要当心,我现在出去找你,沿途留下……”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景昀一惊:“师兄?”
没有回音,她掌心的符文闪烁出暗淡的光彩,旋即隐没。
景昀这才想起来,通讯符文只能用十二个时辰。
从昨夜到如今,正好十二个时辰。
景昀:“……”
另一边的江雪溪:“……”
正在这时,他依附在珍珠上的那缕神识又传来了动静。
褚信芳蜷缩在后殿里神像后,小心翼翼窥视着殿外院中闪烁的灯火,院中人来来往往,嘈杂声不绝于耳。
一片黑暗里,褚信芳紧张得手脚冰凉,她小声问:“江仙长,我躲在这里就可以了吗?”
江雪溪嗯了一声。
褚信芳其实不用害怕,道观里有褚太守留下的人,即使抓获褚信芳,也不会对褚太守最疼爱的小女儿怎么样,顶多就是把她送回太守府。
但江雪溪此刻没有时间跟她多说什么,移神非常消耗人的精力,江雪溪还要提防无面鬼杀回来偷袭,更着急去寻找景昀。说完正要切断,褚信芳又急匆匆问:“江仙长,那个空盒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
她说的是树下泥土中深埋的残破木盒。
江雪溪淡淡道:“是骨灰。”.
景昀在曲折的山道里穿行,顺便在每个转角处刻下标记。
由于那鬼祟怕了似的,许久不出现,景昀索性在沿途经过的每个转角处刻下一朵玉清莲花标记——道门流传最广的符文之一玉清莲花,诛杀妖鬼无邪可逃,理论上只要修为足够,能够以此镇杀天底下任何邪祟。
这鬼祟太过邪门,景昀不确定玉清莲花符文对它有没有用处,但就算没用,刻来给师兄留记号沿途指路也行。
她绕来绕去,最后绕回了自己起初发现新娘人皮的山洞里。
饶是已经看过了四张人皮,再次踏进山洞的瞬间,景昀还是禁不住在心底倒吸了一口冷气。
三张人皮分别高悬于石壁之上,像三张诡谲的新娘画,从不同方向死气沉沉注视着踏进山洞的景昀,唯独少了王珊娘。
短暂的惊讶之后,景昀心底的恼怒几乎无法掩饰。
鬼祟吞噬血肉生气,致使无辜新娘惨死已经是残虐无道。还将她们仅剩的皮囊高高挂起,这根本就是对死者的□□。不管这鬼祟到底在打什么鬼主意,都是残害活人罪不可恕,足以千刀万剐以酬死者。
“出来!”景昀厉声喝道。
她神识外放,一寸寸扫过整间洞窟中,单手捏诀默诵心法,下一刻洞窟外风声骤起,景昀再不迟疑转身飞扑出洞口,只见山道拐角处洞壁上玉清莲花刻痕清光一闪,一个机械僵硬的身影慢慢转过头来。
那是王珊娘。
她惨白扁平的人皮中像是生出了血肉,重新撑起了空荡荡的皮。转过来的面颊丰润饱满,隐约可以窥见生前的美丽。但那凌乱的头发,歪斜的婚服,以及脸上那怪异的、仿佛外力硬生生塑造出来的笑容,还是将她的身份坦白无疑。
——这身皮囊下的,是抽走了四位新娘生气的鬼祟。
怪不得这鬼祟没有气息,却会被玉清莲花符挡下!
王珊娘已经死了,撑起这身皮囊的怪物魂魄与身体不相符,毫无疑义地被玉清莲花符判定为了邪祟。
景昀毫不犹豫,趁这怪物弃掉人皮逃走之前,再度默念口诀,玉清莲花光芒大作风声再起,死死阻挡住了‘王珊娘’的去路。
就这么短暂的一阻之间,景昀持剑飞身而至!
她快的像风,碧水芙蓉转瞬间已经逼近‘王珊娘’咽喉。哪怕这怪物现在弃掉皮囊冲破玉清莲花阻挡,也躲不开她这一剑。
‘王珊娘’嘶声厉叫,这一声异常凄厉尖锐,和之前的叫声不同,高亢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山道里瞬间响起了巨大的回音。
景昀剑锋切入‘王珊娘’喉间的那一刹,这具皮囊突然软软向下滑落,支撑起人皮的鬼祟逃遁而出,从剑锋下急掠而去。
景昀不想损毁这可怜新娘的遗骸,急速收剑剑锋一转,一剑切入鬼祟身体,这一次的触感更明显了,像是剑锋切入了一块木头。
鬼祟扑入悬挂着三张人皮的洞窟中。
三张人皮从洞壁上齐齐滑落,最左侧那张人皮倏然立起,变得充实饱满,向外匆匆逃离,另两张人皮则像被扯动提线的木偶,以一个非常扭曲的姿势朝景昀扑来。
这里虽然占地广阔,山洞却实在不高,景昀既不愿直接毁了这两张人皮,又无法直接越过她们头顶。于是挥袖一拂灵力涌动,将这两张人皮重重推到左边山壁上。
她待要继续去追,只听前方响起清丽剑鸣,紧接着那顶着新娘人皮的鬼祟半空中倒飞而回,重重砸上右边山壁,轰隆一声飞沙走石,直接砸进了山石之中。
烟尘飞扬中,另一抹绛红色广袖飘摇,青碧剑光迎风而来,剑光后朱唇乌发惊鸿一瞥,似霜明玉砌,如镜写珠胎。
咣当!
这是山壁里鬼祟扭曲挣扎的声音。
景昀目瞪口呆,脸上浮现出一种扭曲更甚于人皮的表情,不知是震惊还是强行忍笑的缘故。
她颤声道:“师兄?”
拂微真人的女相与他本相相差仿佛,只将轮廓调得更加柔和婉约,配上精心描画的新娘妆容,雪肤花貌眼波流转,毫不违和。
江雪溪落下地来,没好气地瞟了景昀一眼。
山壁上那鬼祟竭力把自己往外拔,与此同时景昀捏定玉清莲花诀,抬手上前就要往新娘眉心点去,还未点落面色骤变:“师兄!”
二人同时抬袖掩面急退,只听劲风扑面砂石大作,镶嵌在山壁里动弹不得的‘新娘’尖利地长啸一声,尾音转为凄楚怪笑。
轰隆巨响惊天动地,脚下地面剧烈震颤,景昀竭力稳住身体后退,撞进江雪溪怀里。
江雪溪化作女相时,身高也跟着变成了女修身形,只比景昀高出半寸,他单手揽住景昀腰身急退,无形的结界拔地而起,险而又险地挡在二人身前头顶。
在一串惊天动地的爆炸声中,飞沙走石扑面而来,骤雨般拍打在结界上,地面震颤愈发剧烈,江雪溪揽住景昀往后踉跄一步,几乎疑心山要塌了,一手按在结界上,灵力源源不断灌注进去,撑住这方结界不毁。
下一刻他怀里的景昀用力一推,江雪溪对她从来不设防,被景昀推得退开两步,一只雪白手爪从二人之间穿过,钉在了结界上。
是那两张新娘人皮!
景昀挥袖将人皮扫出数尺,顺手从江雪溪乌发间带下两朵珠花掷出,将她们的裙摆钉在了地上。
这两张人皮犹自不甘地挣扎扭动,江雪溪眸光在她们身上打了个转,眉头微蹙:“这是其中两位新娘?”
景昀嗯了声,看见江雪溪颊边垂落一绺发丝——那是由于她摘下两朵珠花的缘故,抬手给他别到耳后:“师姐,我们出去看看。”
江雪溪:“……”
结界收起,漫天飘落的烟尘铺天盖地而来,景昀闭住气,抬袖挥了挥,目光触及对面碎裂的山壁。
一只镶嵌银珠的绣鞋灰头土脸躺在满地碎石里,隐约还能看见几绺发丝。
景昀叹了口气:“该死。”
显然,鬼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千钧一发之际从它附身的人皮内自爆,引发了惊天动地的动静,趁着二人闪避时逃了。
碎石中仔细看,还能看见指甲、残破的人皮,以及一角绣着芙蓉花的婚服。
景昀猛掐法诀,往外冲出两步张望。
一边远远传来爆裂的声音,另一边王珊娘的人皮软倒在原来的位置,那鬼祟大概也知道穿上人皮会被玉清莲花符拦住,索性抛弃皮囊遁逃。
江雪溪跟出来,还是女相,他隔着婚服袍袖握住景昀手腕:“这女鬼受了重伤,一时半会走不远……”
景昀同时:“不能让它跑出山外……”
“女鬼?”景昀秀眉拧紧,“不是木灵吗?”
“木灵?”
师兄妹面面相觑,一时都大惑不解。
江雪溪牵住景昀的手,二人飞掠向前,追逐隐约传来未尽声响的方向,偶尔还要避开从头顶落下的碎石,他一心二用,传音道:“我问了褚信芳和梁疏,褚从周从一开始就隐瞒了部分事实。”
“你还记得燕城志里记载过的,二十年前最后一起鬼祟作乱吗?”
景昀颔首:“楚怜案?”
江雪溪说是:“我从褚从周身边的头号幕僚梁疏口中,问出了一些往事。”
二十年前,燕城望族楚家人丁凋零,仅有一女,名唤楚怜。
楚家本在京城为官,楚怜祖父官至礼部侍郎,告老还乡后在燕城定居。楚侍郎为官时持身清正,喜提携后辈,虽然子孙中无人继续为官,却提携过不少朝臣,很得敬重。回到燕城,自然也是燕城名门,连太守都要恭恭敬敬以礼相待。
楚侍郎儿孙缘浅,膝下一子一女均盛年早亡,仅留下一个孙女楚怜,二十五年前楚侍郎自己也撒手人寰,过世时楚怜十五岁。
楚侍郎故去,他提携过的朝臣却不乏身居高位者,记得楚侍郎的恩情,对他的孙女多加照拂,所以楚家家资不浅,却无人敢对楚怜这个孤女动手。
楚怜父母给她取这个名字,多半是‘楚楚可怜’之意,但楚怜虽然长了张娇柔婉转的面孔,性格却磊落爽朗,有任侠之风。
她祖父生前很爱扶危济困、提携晚辈,楚怜也继承了楚侍郎的品格。喜爱同市井游侠结交,出手扶助弱小,携弓纵马、养鹰弄犬、对月高歌、当垆饮酒,这种品格在长辈眼里,或许暗自皱眉,但在燕城当时的少年少女眼中,其实很受羡慕嘉许。
梁疏也是本地人,江雪溪以术法问他话时,哪怕神志浑噩,依旧能从他话里听出那种隐约的爱慕怀念。
楚怜会打理家业,却不吝惜金钱,她与楚侍郎祖孙帮助过许多贫寒士子。楚侍郎晚年时,还曾经动了爱才之心,给几个品格才华都过得去的贫寒书生写信,向他的故交举荐。
这些贫寒书生中,有一个便叫做褚从周。
爱慕楚怜的少年乃至于少女不少,但褚从周对楚怜倒未必是男女之情,更多的大概是仰慕夹杂着感激。有楚侍郎举荐,褚从周又机灵,在京城得了个大人物赏识,收为门生。
等他挣来个七品小官的官位,开始打听家乡的事,想给楚怜写信,回去给楚侍郎扫墓拜谒时,却愕然听闻噩耗:楚怜死了。
楚怜死在一个月朗星稀的夜里,一根绳子把她吊死在了房梁上。
经楚侍郎提携过的几位大人物调人去查,查出了这是一起鬼祟作乱犯下的案子。
楚怜曾经为一个名唤红妆的花魁赎身,红妆自幼被卖入青楼,饱受虐打冷待,看尽世事冷暖,饶是如此,依旧有一种非同一般的勇气。
她会在新入楼的小丫鬟挨老鸨毒打时上去阻拦,在被其余姑娘排挤时付诸一笑,然后看到她们被客人刁难,依旧主动上去赔笑解围。碰见楼里的姑娘生了病要被丢出去等死,她也愿意拿出自己的私房钱请大夫。
直到有一天,红妆发现自己怀孕了。
楼里的姑娘不可能生育,老鸨要给她灌堕胎的汤药,但红妆自幼进青楼,不知道吃过多少苦,孩子打下去红妆的命恐怕也没了,她帮过的小丫鬟躲在青楼后墙外偷偷哭,被路过的楚怜听到了。
楚怜去找老鸨,把红妆赎了出来,留下她在楚家。红妆十月怀胎生了个小女儿,母女二人身体都不好,也是楚怜替她们延医问药。红妆心里感激,又无处可去,主动帮楚怜打理绸缎铺子。她长袖善舞又伶牙俐齿,还能出谋划策想主意,倒真把绸缎铺子打理出了起色。
有一日,一个男人找上了门。
这男人是红妆曾经的恩客,他声称红妆曾经与他春风一度,那孩子是他的,要把孩子抢走。
红妆当然不愿,争执间楚怜听到了消息赶来,逐走了那男人,又帮着红妆安抚啼哭不止的小女孩,保证道:“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只要我还有一口气,绝不会让他把孩子抢走。”
楚怜虽然是个孤女,但祖父余荫尚在,她既然说出这样的话,至少在燕城地界上,那男人走正当途径是抢不走孩子的。
楚怜也果然信守承诺,她结交了许多和她脾气相投的游侠,请那些游侠和她一起去找那男人,开诚布公地谈,表示这孩子是红妆的,红妆既然不愿,谁都不能把孩子抢走。
然而谁都不知道的是,那男人是个邪修。
当时道尊凌虚真人下令打击邪修,那邪修不敢冒头,一直隐姓埋名。他数日前与人斗法伤及根本,往后子嗣无望,自然对红妆所生的女儿极为重视。而邪修性情偏狭,楚怜的举动惹恼了他,因此趁夜潜入楚家,以邪法杀害楚怜,卷走了红妆所生的小女儿。
楚怜死前,已经在筹办婚事了。她的夫婿便是时常往来的游侠之首,同她性情相投,二人正预备着成婚后一同出去行走四方。
她死的那天晚上,正在试新订做的嫁衣。死后尸体沾染邪气,不得不被烧成灰下葬。
楚侍郎生前照拂的朝臣请来了虞州分殿弟子,不出半月便查出真相、抓获邪修。案子告破的当天晚上,红妆一头撞死在了楚怜的棺木上。楚怜的未婚夫也殉情身亡,他结交的那群游侠儿们受了红妆的托付,带走了红妆的小女儿,自此远走。
时过境迁,二十年风流云散,楚家旧事已经没什么人记得了。而楚怜身为楚侍郎的孙女,朝中大人物亲自过问的案子,案情细节严格保密,即使楚怜结交的好友们都不清楚全部内情,更没什么外人知晓楚怜死前穿着嫁衣。
但褚从周知道。
他受过楚家大恩,又是燕城太守,详细探问打听过楚怜之死的案情。当然知道楚怜的死因、死时场景。
所以当新娘失踪的案卷摆上案头时,往事从心头翻涌而起,他立刻想起了二十年前枉死的楚怜。
“装有楚怜骨灰的盒子被埋在道观内树下,现在已经空了。”江雪溪说。
景昀懵了,下意识问:“楚怜是木头人吗?”
江雪溪:“什么?”
“我伤到她好几次,剑锋入体的触感不是鬼。”景昀疑惑道,“更像是木头。”
江雪溪也愣住,他当然知道景昀的判断一般不会有错,可普通鬼魂为剑所伤,触感怎么会是木头?
景昀接着道:“不止如此,你和她交过手没有?我跟她打了好几场,自己吃了点亏,她只会十倍百倍的不好过,可是再次交手时,她根本没有受到伤势影响,擒鬼术法对她也不起作用,她不可能是鬼。”
江雪溪喃喃道:“不是楚怜?那为什么她的骨灰匣损毁,骨灰不见了?”
二人一边传音,一边急速往前飞。
“这鬼祟一定受了重伤。”景昀笃定道,“自爆皮囊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它现在绝不会好过,我怕它逃出去要沿途抓人抽取生气伤及无辜。”
说到这里,她又提起了一个疑点:“它把我抓来之后,问过我一句话——它问我,看它像不像人。”
这句话简直一锤定音,如果它是楚怜,何必要七拼八凑旁人五官,然后反复纠缠自己像不像人?与此同时江雪溪一捋飘到颊边的长发:“对了,我看见它的时候,它没有脸。”
师兄妹二人彼此都错失了一部分信息,进洞以来又没有停下来交流的时间,而今一对讯息,顿时大感莫名。
“那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虽然那东西应该不是楚怜,但太可疑了,怪不得褚从周会想到楚怜鬼魂作乱这方面。”
景昀凝声道:“不行,现在它自爆皮囊逃逸,明显伤的重了——如果是我,现在一定立刻出去抓人,不管是不是新娘,先抽干几个人恢复元气再说,这里太难找,我们不能在这里和它兜圈子。”
江雪溪轻声喝道:“春风渡!”
春风渡带起呼啸风声,载着二人朝最后发出爆炸声的方向疾驰而去。
那鬼祟显然重伤下慌不择路,甚至来不及拐弯,一路炸碎石壁冲了出去。春风渡追到最后,远处已经隐隐吹来夹杂着花草清香的夜风。
春风渡载着师兄妹二人,冲向面前的洞口。
夜空中繁星闪烁,一轮明月高悬天边。景昀环顾四周,尽是葱茏山林。
爆炸声彻底消失了,或许那鬼祟终于缓过气来,逃的远了。
“往燕城城内追。”江雪溪当机立断吩咐。
春风渡立刻改换方向,仿佛划过天际的一颗闪烁流星。
高空之上寒风凛冽,景昀的袖摆裙摆都被狂风席卷而起,她低头凝望着下方越来越近的城池灯火,促狭唤道:“师姐……”
江雪溪正要说话,忽然想起一事,按住眉心,通过神识问褚信芳:“现在你在哪里?”
褚信芳老老实实说:“我被抓住了。”
道观的道士又不是傻子,当然要彻彻底底搜查观中,褚信芳躲在后殿里,轻而易举就被道士们发现了。
江雪溪的想法果然没错,褚太守在这里派了人,抓到褚信芳之后,立刻把她恭恭敬敬送了出去,现在她正坐在道观前殿,两个道士看着她,准备备车把褚小姐送回太守府,顺便向太守询问情况。
景昀也反应过来江雪溪在考虑什么,立刻对江雪溪道:“不管作乱的是不是楚怜,都让所有人离远点,楚怜死的时候确实沾染了邪气,埋在观里也有这方面的考虑,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褚信芳的声音犹疑地传来:“可是……楚怜的骨灰盒已经被取出来了啊。”
地上炸了个大坑,露出坑里七零八落空空如也的骨灰盒,再原样把土填埋下去似乎不大合适,几个道士小心翼翼把骨灰盒收拾出来。
“盒子里骨灰都不见了,只有一对银簪子并排摆在里面,可能是随葬的贴身物品。”褚信芳说。
“一对银簪子?”江雪溪问。
“是啊,在盒子底部,被遮住了,所以之前没看见,左边的小一点,刻了‘怜’;右边的宽一点,刻了什么,这是——哦,是个‘离’字,离离原上草的离。”
“这像是一对定情信物。”江雪溪身前,景昀听着他转述,不禁脱口而出,“楚怜有未婚夫——但是定情信物一人一半,不是该他们各自随葬一支吗?”
江雪溪虚拢在景昀身前的手指轻轻一颤:“他们二人的骨灰,是埋在一起的?”
他正在高空中,不便切换到神识那边去亲眼看,立刻疾声喝问:“褚小姐,我记得那棵树上挂有很多红绸——求的是什么?”
褚信芳说:“城西道观的同心树啊,很多未婚男女来这里祈求姻缘,在树上挂写有愿望的红绸和同心锁,祈祷一生一世一双人之类的……”
江雪溪打断了她的话,语气严肃:“立刻带上你身边的人,关门闭户远离后院,不得落单!你们现在在道观里,手边有什么道典都拿起来!”
褚信芳疑惑道:“什么?”
下一刻,惊呼声传来,景昀和江雪溪在春风渡上连声发问,只听到褚信芳的惊叫和对面的混乱。
片刻之后,褚信芳纷乱的脚步传来,她气喘吁吁,砰的一声摔上了门:“江、江仙长!那棵树,它、它、它……它在动!”
作者有话说:
差一点今晚码不完了,明天继续多写点收尾。不过现在谜底已经揭开了,不是楚怜的鬼魂,是道观里的树,细节下一章会交代清楚。
似霜明玉砌,如镜写朱胎——《望月有所思》骆宾王
第29章 29 试炼婚(完)
◎“你听到了吗?楚怜小姐。”◎
两人合抱的老树拔地而起, 枝叶剧烈抖动拉长,向四周蔓延而去。树枝上挂着的无数红绸木牌同心锁伴随树叶哗哗作响,地面泥土仿佛烧开了的水翻涌颤抖, 粗大的根系破土而出。
“快跑!”江雪溪的声音和道观内众人惊惶的声线合成一道。
褚信芳甚至来不及多做思考, 也没有意识到这个命令和江雪溪此前的吩咐自相矛盾,惊恐之下本能遵循着斩钉截铁的命令,大喊一声快跑, 一咬牙冲出房门往道观前院正门狂奔而去。
江雪溪眉心紧蹙,被冷汗浸湿的一缕发丝贴在侧颊上,低声对景昀转述。夜风席卷二人的鬓发衣裙,彼此的脸色都不大好看。
这树妖居然能移动自己的原身!
“它不算妖了。”景昀几乎立刻反应过来,“这棵树到底是什么时候被当作同心树的?如果是在楚怜死后那还好说,如果……”
年轻男女求姻缘, 对着这棵树虔诚祈祷, 点香许愿, 天长日久下来,这和淫祀之间又有多少差别?
淫祀,即不合礼制的、不当祭的、过滥的祭祀。道殿曾经大力打击淫祀,正是因为淫祀多供奉偏门,很多时候捧上神坛的是些山精野怪, 一经香火祭祀迅速壮大,倒转过来为害一方。
诚然, 这还称不上淫祀, 否则早就被大力打击掉了。但这棵树一定有什么不同之处, 天长日久香火供奉下, 它生出了灵智, 却开始倒过来杀戮曾经对着它求过姻缘的新娘。
怪不得!怪不得!
怪不得对付鬼祟那一套对它来说不起作用, 怪不得景昀给它造成的伤害最终落了空。
它根本不是邪魔鬼祟,而是正经受过香火祭祀,接收过信徒愿力的。
“楚怜!”景昀脱口而出。
寻常道观里不乏年轻男女挂红绸求姻缘的古树,至今为止景昀却只听说过这一桩,这棵树一定有不同寻常之处,而目前所知,它最大的不同寻常之处就是树下埋葬了楚怜!
江雪溪忍着天旋地转,通过那一缕神识竭力召唤褚信芳,然而耳畔隐隐传来的全是纷扰嘈杂,以及褚信芳嘶声尖叫,得不到一丝回音。
他当机立断:“师妹。”
不需要江雪溪多说半个字,景昀会意颔首,伸手一抄。下一刻江雪溪双眼一合,软倒在了景昀怀中.
褚太守派到道观的两个下属架着褚信芳急急奔逃,一头扎进前后院交接的连廊中,值此关头身后突然响起哭喊尖叫声,她猝然回头,只见一个守在后院的小道童吓得呆了,来不及逃跑,一根粗壮的树枝触手般自天而降,卷起那小道童往树心送去,乍一看就像一只怪物抓住猎物正要送入口中。
小道童挣扎哭喊嗓子都哑了,几个道士想掉头回去救却又找不到趁手的武器,贸贸然冲上去无异于羊入虎口。
那小道童顶多七八岁年纪,是城西道观收养的孤儿,褚信芳躲在后殿被发现的时候,这小孩子呀的一声掩住口,很羞怯乖巧的模样。眼看这孩子被越缠越紧脸色涨红,褚信芳热血上冲,那一瞬间她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从袖中握住阴沉木人,甩开左右,转头迎着那棵根系涌动的树冲了上去。
此时树的根系已经从地底拔出大半,这棵不知活了多少年的老树正应树大根深四个字,粗壮汹涌的根系向外铺展涌动,几乎铺满了整个后院。
褚信芳冲到一半,脚下青砖应声开裂,一条树根破土而出,绞住她的脚腕将她吊了起来,头上脚下悬在空中,褚信芳天旋地转,手一松,袖中阴沉木人差点掉落。
她后知后觉开始恐惧,眼泪差点滚滚而下,正在此刻,江雪溪的声音在她耳畔再度响起:“用力挣扎!”
褚信芳顿时剧烈挣扎起来,像条出水后即将窒息的鱼。
与此同时江雪溪借神识环顾四周:“坚持一盏茶功夫。”
一盏茶的时间,足够师妹御剑而至了。
褚信芳眼泪差点掉下来,江雪溪接着道:“咬破舌尖,朝缠住你的树枝喷血!”
这棵树受过祭祀,虽然算不得正经仙神,但它本体和摆在神台上祭祀的神位有一定共通之处,相对比较忌讳血污。褚信芳的血肯定起不到多么大的作用,但至少有希望延缓一二。
褚信芳潸然泪下:“我够不到啊啊啊啊!”
她现在头上脚下吊在空中,还要不断用力挣扎以减缓树枝速度,根本没有办法一口血喷到缠绕着自己脚腕的树枝上。
江雪溪叹了口气,转眼望见整座道观里吵吵嚷嚷惊慌失措,已经闹翻了天,现在即使让褚信芳大声喊,其他人也未必听得到,
“阴沉木人!”江雪溪不得不厉喝,才能确保褚信芳能听见,“抛上去!”
就在这个时候,连廊外忽然跑进来一个焦急的身影。
是褚太守!
太守府侍从护卫又急又怕地紧跟在后面,愣是没一个能拉住褚太守这个体魄寻常的文官。他三步并做两步冲到后院入口,一眼看见了被吊在半空中的褚信芳。
“信芳!”
褚信芳正像条活鱼似的在空中挣扎,眼看就要羊入虎口,忽而听到父亲这一声凄厉嘶吼,几乎疑心自己听错了,拼命投去一眼,眼泪哗啦落了下来。
她一只手还竭力扬起,想将阴沉木人抛上去,但头上脚下使得她脸颊涨的通红,呼吸异常困难,手腕都没了力气。她的眼泪哗啦啦往下滚,小声喊了声父亲。
江雪溪眼看她在这个紧急关头卸了力气,简直不知该作何评价,一时竟然失语,他经验再丰富,也顶不住褚信芳这时候听不见他在说什么。正要厉声呵斥惊醒她,一寸寸将褚信芳往上提的树枝却在这个时候顿住了。
——褚太守跪倒在地,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叫:“楚怜小姐!”
刹那间褚从周眼前时空仿佛倒转,透过悬吊在空中的女儿,他似乎看见了当年身穿大红嫁衣吊死在房中的楚怜。但那一刻,他最先想起的却不是楚怜最后的结局,而是他第一眼看见楚怜小姐的场景。
“这是我的孙女,楚怜。”
楚家书房内,满头白发不怒自威的老人坐在椅中,声调缓慢地对面前贫寒学子介绍。
年轻的褚从周低下头,布衣洗的发白,不敢去看楚侍郎身边扎高马尾、月白骑装的少女。
“你是个有才气的年轻人,不该埋没,年下楚怜要替我进京送节礼,你跟着一起去吧。”
褚从周还没来得及说话,楚怜先笑吟吟地应下,她打量着面前神色紧张的年轻人,蓦然露出惊异的神色:“我见过你,是不是?”
褚从周说是:“楚怜小姐当日恩德,在下一直铭记在心,只是未寻得机会汇报。”
由于家境贫寒,褚从周不得不私下帮书局抄写话本贴补家用,因为穷困,他很少与同窗来往应酬,一心只想着读书,落在别人眼里,就成了不合时宜的‘穷清高’。
半月之前,他从书局取了话本揣在怀里,准备带回去抄写,却被那些看他不顺眼的同窗截住,抢来话本一番嘲笑。语言犹如尖利的刀,一句句都捅在年轻人那点微薄的自尊心上。
那些同窗要撕毁话本的时候,褚从周终于忍不住扑过去阻止——要赔偿书局一本话本,相当于家中十天的饮食费用。然而对方人多势众,他很快就被按倒在地,目眦欲裂。
正在这时,一个清脆明亮的声音带着怒气,从身后传来:“你们在干什么!”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楚侍郎的书房里,楚怜毫不在意地摆摆手,笑了起来,“能被我祖父看中,你才华一定很好,是不是?”
从那之后,褚从周一直留心关注楚怜的消息。
她似乎永远都是那样,灿烂、明亮、毫不吝惜地将每一寸光亮播撒开来,最见不得倚强凌弱,却又聪明机变。她能抬出祖父的身份逼迫燕城的作恶者俯首认罪,也能用灵活带笑的口吻化解在京城遇到的麻烦。
二十年时光倏然逝去,褚从周眼看着自己心爱的小女儿被那棵树一寸寸吊起,正吊在楚怜埋骨之地,那一刹那,他不知哪里来的力量,忽然爆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叫。
那不是属于燕城太守的声音,反而像是二十年前的贫寒书生褚从周,走投无路之际爆发出的呐喊。他下意识盼望二十年前那个任侠磊落、月白骑装的楚怜小姐能够从天而降,在燕城地界上无畏无惧地主持属于她的正义。
——众目睽睽之下,那棵树伸展的枝条顿住了!
下一刻,它的枝叶、根系突然开始翻腾扭曲,像个分不清东西南北的小孩一样胡乱伸缩,吊在树枝上的褚信芳固然没有被吞噬进树心,但被这么颠三倒四的一甩,连胃都差点给甩出来。
扑通一声。
绞住褚信芳脚腕的枝条忽然松开了,褚信芳重重砸落,额角磕在掀起的地砖上,鲜血哗的涌出,把一只眼睛前的视野都染红了。
她根本顾不上疼痛,哪怕摔得七荤八素,胃里翻江倒海,随着江雪溪在耳边厉喝,她还是立刻挣扎着爬起来往外跑,中途被根系绊倒两次,踉踉跄跄冲到石阶边缘,被狂奔下来的褚太守一把抱住。
小道童同样落地,这孩子比褚信芳更早被吊起来,吊的也更高,这一下连腿都快摔断了。离得最近的一个道士咬牙冲过去,抱住他就跑,跑到一半那根系又开始汹涌绞缠,眼看要把二人再度吊起来,凛冽剑光划破天际。
春风渡终于到了!
半空中景昀发现不妙,碧水芙蓉掷出,斩断了即将吊起道士的根系,折身急速上冲飞回景昀手中。下一刻景昀按落春风渡,降落在了正殿屋脊之上。
夜色中,她绛红裙摆飞扬飘舞,面色清寒有如霜雪,浑然一幅仙人气派。即使她穿着的绛红衣裙是破破烂烂的婚服,怀里还抱着个人,也丝毫无损仙家风范。
江雪溪收回神识,回到自己的身体里。然而移神消耗太大,他从景昀怀里站直身体,按着眉心摇晃了一下。
屋檐下褚信芳的阴沉木人刚刚脱手抛出,看见江仙长摇摇欲坠,顿时想起了他的叮嘱——“木人受损,我的神魂也会震荡,万万不可使木人受到半点损伤!”
她心里咯噔一声,脸色都白了。
一条根系被斩断,老树似乎辨认出了景昀就是重伤它多次的人,枝条狂舞蔓延,向着没来得及逃离的人绞去。
“快逃!”景昀清喝一声,一手握住碧水芙蓉,毫不留情斩向蔓延的枝条。
这棵老树只是受了香火祭祀,毕竟不是真神,充其量算个颇有机遇的树灵。它相继遭遇景昀江雪溪数顿毒打,饶是能借香火之力恢复,也到了强弩之末,借助死人皮囊逃脱不得,不得不以真灵强行闯出山洞回到本体中。正迫不及待要抓几个人吃了恢复体力,偏偏这一对少年男女半点活路不留,居然已经追了过来。
老树心中恨意可想而知,它这一刻就算立刻死了,也恨不得拉景昀下去陪葬。枝条凌空伸展,毒蛇般绞杀而来。
景昀不闪不避,提剑迎上,百忙之中朝江雪溪看了一眼。
江雪溪会意,咬破食指,凌空以血勾画灵火符文。掌心生出一簇跳跃的火焰,便要催动灵火。
这树即使修炼再久,本体依旧是树,改不了怕火的习惯。景昀剑气纵横身形如风,封死它枝条伸展去路,而道观中的人已经趁机跑远了,老树根系够不到。
江雪溪轻声念诵口诀,掌心火焰凌空一抛,触及血写的符文顿时暴涨,近丈的灵火升腾而起,朝那老树扑去。
这一天下来,景昀着实吃了苦头,但这老树更是强弩之末,灵火不是凡火,无论它再怎么挣扎,一旦沾上,倘若不立刻扑灭,也就只能被烧成一堆灰了。
江雪溪脚下剧烈震颤,他低首,只见那老树发狂,条条根系破土而出,穿透了道观正殿的墙壁,拳头粗细的树根从下而上刺来,江雪溪纵身离开正殿屋脊,反手便将灵火抛了下去。
嗤啦!
灵火甫一沾上树根,火焰顿时再度升腾暴涨,映亮了半边天宇。老树吃痛之下彻底发狂,顷刻间青砖地面簌簌碰撞,其下泥土中仿佛有巨蟒翻滚。与此同时枝叶尽数怒张,朝着四面八方疯狂延伸,横扫拍击,只一下就打塌了正殿半面墙。
这老树显然已经回天无力,但它垂死之前发狂造成的破坏也不小。江雪溪持剑和景昀并肩迎上,眼看着无数枝条上下左右汹涌而至,活生生便是一个遮天蔽日的笼子,连映亮天际的火光都被压得暗淡下去。
远处大地开始震颤。
老树在这里不知生长了多少年,树大根深,它发起狂来,不但道观屋宇难保,就连临近几条街怕都要房倒屋塌——但这并不是最要紧的,景昀最担心的是,它会引发整个燕城地动。
灵火越燃越烈,已经沿着根系快要蔓延上树身。老树的挣扎越发剧烈,江雪溪险险避开,差一点就被穿在枝条上。他顾不得后怕,侧耳倾听,面色微变。
房屋倒塌和地面开裂以道观为中心,正朝四周迅速蔓延,转瞬间已经波及数条临近街巷,如果任它再这么挣扎下去,不知道还要波及多少人。
景昀唤道:“师兄!”
江雪溪抬眼,二人在空中对视。
“朱雀剑阵。”景昀轻声道。
江雪溪深吸一口气,却没有反对。
此时此刻,唯有朱雀剑阵有可能束缚住这发狂的老树,但剑阵乃是道殿高深阵法之一,布阵者通常需要三人以上,景昀与江雪溪人数都凑不齐,只能强行燃烧灵力维持阵法,如果这老树冲破剑阵反扑,二人连逃离的力气都未必剩的下。
正在这时,景昀自上而下俯瞰院中,看见了一个跌跌撞撞的人影,从掉落的碎石和震动的大地间奔跑又摔倒,再艰难地站起来继续跑向这里。
是褚太守。
他怀里抱着个残破的木盒,景昀不认得,江雪溪仓促一瞥,忽然意识到,那似乎是楚怜的骨灰盒。
褚太守似乎全然不顾自身安危,他摔得头破血流,仍然顽强地站起身,冲向大火中挣扎的老树。
“楚怜小姐!”他嘶声道,“楚怜小姐!”
他的尾音因过高而嘶哑,另一只手高高举起,举起那对陈旧的银簪。
“楚怜小姐,陆离少侠!”
他想起楚怜笑吟吟地牵着个英俊的年轻人,说:“这是我的未婚夫,陆离,是个游侠。”
他们那么相配,同样的光明、正义、磊落,一生嫉恶如仇。
褚从周脚下一绊,重重跌跪在地。他想起喊出楚怜小姐之后,那树妖诡异的停顿。
——你听到了吗?楚怜小姐。
永远光明磊落,一生嫉恶如仇的楚怜小姐。
他迎着老树扑面袭来,几乎能将他钉穿的枝条,不闪不避,抱紧怀里的木盒。
——“是我对不起你,楚怜小姐,居然会猜测杀死新娘的人是你,还自作聪明压下案卷中细节真相。”
——“但是我恳求你救救他们,你听到道观外千百百姓的哭喊声了么?他们即将失去唯一的屋舍,乃至于亲人和生命。”
——“你听得见,对吧!”
老树狰狞的枝条再次顿在了空中。
下一秒,它伸展在半空中的枝条全都纵横交错,扭曲成一团,劲风扑面树身摇晃,仿佛这棵树和自己打了起来。
灵火趁机席卷而上,攀援上了树身。
景昀和江雪溪同时猛掐手诀,二人面色泛白灵脉枯竭都顾不上,催动灵火招来夜风,风助火势熊熊燃烧,老树再度剧烈震颤,每当向外伸展枝条,都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揪住它自己转了个弯。
轰隆一声,后院地面所有青砖碎裂,化为齑粉。在惊天动地的巨响中,老树摇摇欲坠,铺满整间院落的根系飞速收回蜷曲在一起,似乎在进行最后一点杯水车薪的自救。
然而已经没有用了。
如果从上往下俯瞰燕城,这一夜燕城的天际都是闪烁的火光。在最后的垂死挣扎里,那棵老树树身爆发出一声诡谲的裂响,仿佛一个奄奄一息的人最后的呐喊。
它从根系到树梢都包裹在跳跃的火焰里,终于慢慢倒了下去。
和它同时倒下去的,还有面色森白如雪,颊边冷汗淋漓的景昀。
作者有话说:
下章简单交代一下后续和楚怜,回归现实时间线继续景昀和慕容灼的寻找师兄之旅。
第30章 30 金错刀(一)
◎打起来了◎
慕容灼睁大双眼, 下意识追问:“然后呢?”
街道上的人群已经一哄而散,景昀伸手关上窗子,倒了杯茶:“我昏过去了。”
整整十二个时辰和游走在暗处的鬼祟对峙, 每一分每一秒都要警惕黑暗的角落里刺来冷箭, 燃烧灵力纵剑回城与树灵缠斗,足够将景昀灵脉中的灵力尽数耗空。
她昏睡了两个时辰,又充满警觉地醒来, 发觉自己正躺在宽大的雕花木床里。一扇屏风横亘在床前,屏风外映出江雪溪的影子,他正支颐倚在椅中,对面的人正恭恭敬敬向他禀报。
“师兄。”景昀唤道。
江雪溪一言不发,抬手朝他对面的人挥了挥。那人恭谨地站起身,朝外退了出去。
江雪溪绕过屏风, 他已经撤去了女相, 面容并没有太大的变幻, 只是轮廓更为深刻,身形变得更加颀长。
“师妹。”他在景昀床畔坐下来,指尖搭上她的手腕探知脉象,“怎么不多睡一会?”
景昀摇摇头,说睡不着了。
景昀坐起身来, 扯过床头的霜白外袍披上,灵活地给丝绦打了个蝴蝶结。江雪溪知道拦不住她, 试了试脉搏没有大碍, 并不阻拦, 道:“想知道情况, 问他就行。”
他的目光朝外一转, 示意景昀。
“那你……”
江雪溪反手拍拍景昀的手背, 柔和地道:“你撑一会,等我睡醒来接班。”
话没说完,他已经放心地合上眼躺下,在锦被中沉沉睡去。
慕容灼点评:“你师兄还挺喜欢睡觉。”
景昀:“……那是移神的后遗症!”
慕容灼哦了一声,连忙摆摆手:“不是不是,我不是想问这个,我想知道的是,那棵树和楚怜有什么关系?”
景昀沉默片刻,似在从千余年前的记忆中翻找答案,而后开口道:“楚怜成了那棵树的一部分。”
“据后续调查反映,那棵树有近二百岁了。它的年头或许比那座道观还要悠久,本身并无特殊来历典故,所谓同心树,起初只是年轻人为了寄托美好的愿望,从而赋予它象征姻缘的意义。这棵树或许与众不同,又或者遇上了一些机遇,这些已不可考,但最初,它应该长久地处在蒙昧之中。”
“直到楚怜被埋在树下。”
景昀的语调缓慢下来,思忖着该如何表述:“楚怜不能修行,但她的心性应该非常过人,即使惨死又被烧成灰葬到树下,她的骨灰里也还残留着为人时的残念。”
慕容灼若有所觉:“所以树下的骨灰盒空了,是那棵树吞掉了她的骨灰?”
景昀审慎地修正慕容灼的话:“那棵树已经产生了模糊的意识——姑且称作树灵吧,而楚怜骨灰所寄的也只是一部分残念,不是魂魄,所以这二者相互之间产生了吸引,自然而然的,残念成为了树灵的一部分,由于残念寄托在骨灰上,所以当二者融合时,骨灰也就跟着被融合了,成为了树的一部分——当然,不能简单归纳为楚怜变成了树,充其量只能算是变成了树的一小部分。”
“树灵在蒙昧中日日受香火供奉,不断壮大,这种非人之物,天生需要从旁引导,如果没有引导规范,它只会遵循本能,用最简单粗暴的手段壮大自身,所以当它意识到‘化出人身’可以变得更强大,它选择吞噬活人血肉生气,加快自己壮大的进程。”
慕容灼听明白了,追问:“那它选择新娘和新娘的身边人下手,是因为年轻男女求情爱姻缘祭祀,还是受楚怜的残念影响?”
“师兄认为两者皆有。”景昀抬手摸了摸衣襟下的月华瓶,“我则认为是受祭祀影响。”
慕容灼用力点头:“我也觉得,楚怜生前那么正直!”
景昀失笑:“倒不是因为这个,楚怜的残念怎么影响树灵,并不由楚怜自己决定——楚怜是在真正有修为的修行者指点下,被火烧之后下葬的,骨灰上残念必然十分微薄,二十年后褚从周却还能唤醒这点早该消散的残念,说明楚怜的残念很可能二十年来都在沉睡,没有严重消耗,所以才能存留二十年。”
慕容灼听得入了神:“那她……”
景昀猜出慕容灼想问什么,说:“老树烧毁之后,什么都不剩啦。”
慕容灼啊了一声,神情又是遗憾又是不忍:“就这样么?”
就这样么?
亲友散尽,尸骨无存,骨灰也剩不下,最后一点残念在二十年后终于烟消云散。但到那时,还有谁记得她?
景昀见她反复嗟叹,于是道:“我们路过燕城,可以带你去看看楚怜衣冠冢的位置,不过那是千年之前的事了,现在肯定不在了。”
慕容灼惊讶道:“衣冠冢?楚怜有衣冠冢?”
景昀比她还莫名其妙:“楚怜是遇害,不是犯罪,就算她的骨灰要埋在道观树下,亲朋故交给她在楚家陵园里立个衣冠冢很奇怪吗?”
景昀想了想,又竭力从浩如烟海的记忆里扒出一点影子:“我多年之后路过虞州办事,还遇见过褚从周,那时候他一把年纪了,儿孙扶着他往楚怜衣冠冢去,听说他去职之后搬到了楚家陵园附近,时常到楚怜衣冠冢前拜祭洒扫。”
“去职?”
“他修改案卷,模糊案情,如果案卷没有改过,我和师兄早就能想到道观里有问题,既然犯了错,当然要受罚。”
慕容灼长长地哦了一声,心底升起怅然若失的感觉,一时却又说不清缘故。她发愣片刻,刚想继续问些什么,忽然听见下面传来一阵喧闹声。
凤族尊贵的王后殿下思维稍一滞涩,注意力顿时转移,她竖起耳朵细听,远敏锐于凡人千百倍的听力发挥作用,听见了远处街道上传来的打砸吵闹声。
当慕容灼集中注意力捕捉声音时,那一处的嘈杂毫无保留地被她听了个清清楚楚,吵闹程度对慕容灼来说大概相当于一百只鸡鸭鹅满地乱跑、嘎嘎大叫。
景昀白绫下的眼睛安然闭着,乍一看仙人不染尘俗,丝毫不为红尘中的喧闹所动,然而她手中茶盏一动不动举着,迟迟没有送到唇边。
另一边,慕容灼已经双眼发亮地推开窗扇,再度探出脑袋,以绝不错过半点热闹的决心专注望向骚动传来的方向。
“吵得好大声,这是砸了几个桌椅板凳?”
“天哪天哪,打起来了!”
景昀一把捞住大半个身体探出窗外的慕容灼,把她拉了回来:“注意点。”
慕容灼捋了把松松挽起的长发,低头看了一眼整齐的衣襟,迷茫道:“我怎么了?”
景昀指出:“一个正常人是不会把三分之二的身体探出窗外的。”
“哦哦。”慕容灼反应过来,“我能飞,习惯了。”
她重新矜持地拢一把头发,往远处看去:“嘶——怎么打病人,也不怕打死了。”
景昀用神识感知,难免慢一点,慕容灼等不及景昀说话,贴心地在一旁给她做注解:“你看到了没看到了没,这么多人气势汹汹,天哪这是什么仇怨,我们要不要过去见义勇为一下,看上去要出人命了。”
“先别急。”景昀对慕容灼说,“你没听到么,新娘在哭喊什么?”
慕容灼一愣,她看得太过用力,恨不得隔空把两只眼珠投递过去观看,反而听漏了言语。
那声音隔了大半条街道,传到客栈二楼的余音已经微乎其微,从这里打开窗户,能听到的都是路人们议论纷纷,五花八门什么离谱猜测都有,景昀从千百道纷杂的声音中准确捕捉到了新娘的哭喊。
——“娘!娘您住手!求求您,求求您别打哥哥!”
慕容灼愕然:“这是……亲娘在女儿的试炼婚礼上殴打儿子?”
她立刻又探出半个脑袋:“还是说不是亲娘?”
街道上人已经围的里三层外三层,慕容灼在嘈杂声中艰难提炼有用信息,听得昏头转向,抓心挠肝地好奇:“不行,我得出去看看,阿昀你快陪我!”
景昀平淡地颔首,但慕容灼总感觉景昀其实也很迫切地想去看看。
景昀给自己和慕容灼挂了个简单的术法,二人一同结伴下楼,街道上的人更多了,连两边照顾摊子的小贩也竖着耳朵听,可见看热闹乃人的天性。
忽然,人群中爆出数声尖叫,紧接着纷纷嚷起来:“打死人了!打死人了!”
人群中数个男女终于看不下去,一拥而上将人隔开,七嘴八舌劝和:“行了行了,再打就出人命了!”“大夫快过来看看。”
新娘昏倒的兄长躺在地上,只穿着中衣,看样子是在医馆里诊治到一半忽然遭遇殴打,双眼紧闭但气息未绝,额头鲜血汨汨而下。
新娘子扑上去嚎啕大哭,不远处站着个衣衫华丽的妇人,发鬓凌乱气喘吁吁,胸膛不断起伏,眼底满是狠色。
侍女护卫七手八脚拦住满眼恨怒的妇人:“夫人,夫人住手!”
那妇人拔脚仍要往新娘兄妹那边冲,状若疯癫眼珠泛红。新娘子闻声调转身体,扑通一声双膝跪地,失声痛哭:“娘,娘,这是哥哥呀,您醒醒!”
新娘子膝行过去,抱住挣扎的妇人双腿,嚎啕起来:“女儿求求您了!”
被女儿死死抱住,那妇人挣扎的力度渐渐小了下来,似是怕伤及女儿。然而她仍然双眼泛红,用力摇头,喃喃道:“不,不。”
新娘子含泪仰头看向母亲,泪眼中既有慌张恐惧,又有迷茫,不知母亲在说什么。
妇人的声音低沉下去,尾音却蓦然转为尖利:“不是,不是……他不是我的儿子!不是你的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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