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31 金错刀(二)
◎神奇殿下在哪里◎
混乱最终还是平息了, 因为新娘父亲匆匆赶来,制止了这场闹剧。
新娘父亲姓赵,很体面温和的一个中年男人。在看到场中疯狂的妻子、嚎啕的女儿以及奄奄一息的儿子时, 身体摇晃了一下, 却没有失态,挥手命令家丁护卫把头破血流的儿子抬上马车,喂了一丸丹药, 安抚地拍了拍女儿的背,又走到妇人身边,温声道:“朱娘,先回去吧。”
妇人身体摇晃一下,双眼泛红地推开丈夫,失态地大哭起来:“你不相信我, 慧慧也不相信我, 你们都向着那个杀人犯!他杀了我的儿子, 又装成他!”
围观群众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这赵夫人是疯了吧。”“说不好,是不是赵家招惹了什么?”“赵家干的就是那一行啊……”
慕容灼听得心痒,转头去问身边一位大娘。
术法掩去了她大半容光,但一个长相清秀端正、说话嘴甜礼貌的少女,通常不会有人狠心拒绝。大娘是个热心肠, 毫不藏私,一五一十把自己知道的全都说给慕容灼听。
原来这赵家在城中, 也是很有些名气的一户人家了。面前这位看上去斯文体面的赵老爷, 暗地里一直有传言, 说他起家的手段并不很光彩, 沾过鲜血人命。
攒下一笔家资之后, 赵老爷不知怎么的, 搭上了道殿虞州分殿,得以给虞州分殿在外的几处产业供货,已经摇身一变成为有头有脸的人物。
慕容灼半是好奇半是试探道:“我看赵老爷是个体面人,那些起家的传言,不会是他的竞争对手放出来的吧。”
大娘用看无知少女的眼神瞥了慕容灼一眼,这让慕容灼心情有点复杂。
大娘说:“丫头你年纪还小,传言兴起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当时闹得沸沸扬扬,可不只是传言,那是有人证的!”
“人证?”慕容灼好奇地追问,“都有人证了,那后来怎么处置的?”
大娘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然后?那几个人证就没了。”
她压低声音,小声在慕容灼耳边说:“你是外地来的吧,家里长辈都没跟你讲过?”
慕容灼连连点头:“是啊,我刚来的。”
她拉住景昀:“这是我姐姐,我们姐妹两个过来投奔亲戚,今天才到呢!”
景昀:“……”
她简直头大。
大娘见她们两个什么都不知道,十分有成就感地道:“两个小姑娘家上路,不容易哟!”
一千三百一十岁的小姑娘景昀:“……”
后年满两千岁的小姑娘慕容灼:“……”
慕容灼忍住对着大娘用路上学的别州方言喊一声大妹子的冲动,微笑着提示:“所以?”
“哦哦哦。”大娘反应过来故事还没讲完,压低声音,神神秘秘,“然后啊,那些个人证都死了,听说是被人一刀抹了脖子,那个血喷的满墙都是,官衙的衙役过来查看情况的时候,差点当场吓死过去!”
她朝人群中心的赵老爷努了努嘴,小声道:“都说那几个人的死和他脱不了关系。”
慕容灼问:“那虞州分殿和官衙都没查他?”
她这话一问,景昀和大娘都不乐意了。
景昀:“第一,虞州分殿在虞南城,本地传言传的范围再广,只要没有人直接向虞州分殿举报,虞州分殿很可能根本听不到消息;第二,他只是虞州分殿众多外围产业之一的供货商,和虞州分殿没有直接联系,虞州分殿都未必知道有这个人。”
大娘说:“小姑娘这就是你少见多怪了,哪怕全城人都怀疑是他杀的人,但是没找到确切的人证物证,难道官府能草菅人命,硬把他抓起来屈打成招?这种事只能疑罪从无,不能没凭没据把人给杀了啊,要是杀了之后发现人家没罪,那怎么赔命呢?”
两道目光同时投向慕容灼,慕容灼苦笑着举起双手承认错误:“不好意思,是我说错话了。”
另一边,在景昀和慕容灼听大娘说话的时候,赵老爷已经安抚住了伤心失态的妻子,扶着她上了马车,然后掉头回来,风度翩翩地朝医馆大夫致歉,赔偿了赵夫人护卫砸坏的桌椅,朝帮忙隔开赵夫人殴打赵公子的热心群众表达谢意,承诺会奉上谢礼,才登上车带着妻女离去。
女儿的试炼婚礼上闹出了这么大的笑话,全家上下丢尽了脸,换做寻常人理智出走原地发疯都不奇怪。赵老爷却依旧能保持风度翩翩温文尔雅的态度,这本身就很不寻常了。
大娘感叹道:“你说这赵小姐也真是可怜,过两天就要成婚了,亲娘在大街上把亲哥哥打得半死,婚事说不准就要黄了。”
这大娘还不知道,自己一语成谶。
第二日早上景昀和慕容灼起来,两人到一楼大堂里慢吞吞喝粥。景昀嘱咐慕容灼:“等喝完粥,我要出去一趟,虞州风俗特产不同,你可以自己上街看看。”
慕容灼问:“你去做什么?”
景昀说:“打听一下虞州东南方向有没有奇闻异事。”
慕容灼立刻反应过来:“在东南?”
景昀嗯了一声:“东南方,我现在对虞州的皇朝变迁、地形地貌不熟悉,去做些了解,你自己先去玩儿。”
慕容灼兴致勃勃地问:“我能帮你做什么吗?”
景昀想了想:“你知道怎么买灵石吗?”
“零食……不就在点心铺子里吗?”慕容灼给出驴头不对马嘴的回答。
景昀再一次感受到了鸡同鸭讲的无言以对。她顿了顿,好在慕容灼迅速找回了正常思路:“哦哦哦,是那个灵石啊。”
慕容灼很诚恳地对她摇头:“不知道。”
景昀对此毫不意外:“是我忘记教你了,灵石一般有专门的交易点,我多年没去过了,等我今天出去找找,找到了带你过去看看。”
慕容灼连连点头,她拿帕子沾了沾唇,抱住景昀的手臂:“阿昀你真好!”
慕容灼只是缺少经验,并不是傻子,这一路上景昀有意无意教了她不少东西。两个姑娘孤身在外,不管是住店采买,还是交际谈吐,都是有很大学问的。更有比如寻找不对外开放的流通渠道,用最节省灵力的小法术发挥出最大效果,这些都是玄真道尊年轻时多年历练积累下来的经验。
诚然,凤族尊贵的王后殿下等闲用不着这些技巧,但谁能保证永远用不上呢?慕容灼很领情,觉得景昀虽然口口声声说请她下来帮忙,但实际上对她的提点就足够报酬。
景昀先提醒她:“很多年了,我也不确定能不能找的到,如果找不着或者太浪费时间,我们就不去了。”
慕容灼高高兴兴答应下来。
喝完粥,二人各自分开。
景昀沿着长街向前方走去,微风吹拂过面颊,云罗随着风而轻轻颤动。
她看不见,却能凭借神识感知到身旁发生的一切。
年幼的小童大笑着跑过;路旁的摊贩和顾客拉拉扯扯;面团浸入油锅嗤啦一声响,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一对夫妇拌着嘴走过,只是为了争执家里那盆蝴蝶兰该谁浇水。
不知不觉间,她走到了一间点心铺门口,小女孩的声音又甜又脆,央求爹娘给她买上一包糖莲子。
景昀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年幼的纯华在山下路过点心铺的时候,也是恋恋不舍地站在旁边,看着排成长队的人群想要一笼金乳酥。
那时候景昀很不理解,她自己虽然为人师尊,却并不懂小孩子的心思。道殿里奇珍异宝珍馐美味数不胜数,为什么偏要在点心铺外排长队买点心?
纯华左手牵着她,右手拉着师兄的衣摆摇晃恳求,像棵扎了根的小树站在原地不想走。路人善意地笑,说小姑娘馋成这样,当爹娘的就给她买吧。
到最后,还是江雪溪像个普通人一样,在队伍末尾排了半个时辰给纯华买了笼金乳酥。
而景昀带着纯华,在点心铺对面的酒楼吃了半个时辰,等金乳酥买回来,纯华已经吃不下了,却还是很小心地拎在手里,另一只手牵着景昀,走在景昀和江雪溪中间,左顾右盼张望着从来不曾见过的中州风光。
景昀的唇角倏而浮现出一抹极淡的笑意。
她的脚步不知不觉慢了下来,停顿片刻。却没有走进点心铺,而是脚下一转,继续沿着既定的路线走了下去。
“金乳酥还是中州做的最正宗。”景昀想,“还是等来日回中州岳山道殿时,再去山下买一笼金乳酥给纯华吧。”
那孩子小时候非常柔弱,怕黑怕冷怕孤单,刚搬进云台那几个月除了晚上睡觉,其他时候几乎一刻也不能离开景昀。
有时半夜景昀在榻上闭目静修,能听到纯华的足音哒哒哒从庭院中穿过,跑上台阶停在她的房门口,然后很小心地敲敲门,带着哭腔问:“师尊我能不能进来和你一起睡,我会很乖的。”
景昀四岁入道殿,被凌虚道尊收入门下。她从小性格就非常幽僻冷淡,以至于凌虚真人忧心忡忡躲在暗处观察她很久,生怕景昀在兽潮里吓出阴影留下后遗症。
所以对她来说,纯华这种非常容易亲近依赖他人的孩子简直可怕。景昀一度怀疑自己凭借眼缘收下纯华是个错误,她娇小幼弱,过分依赖景昀,而这绝对不是道尊首徒需要的品质。
但不管怎么说,纯华还是跌跌撞撞长大了。
飞升后的很多年,景昀常常趁夜坐在宫殿顶,远处银河闪烁着动人的光辉,横亘天庭无边无际。她开始长久地回忆从前,怀念师兄、怀念师尊、也怀念纯华。
她收下纯华时,刚刚继承道尊之位,那时她能信任的好像只剩下师兄。
纯华来到道殿时还那么小,就像景昀当年一样。
论起天赋,纯华并不是最顶尖的一个孩子,但道尊收徒不需要向任何人交代,景昀只看眼缘。她看着纯华,刹那间好像恍惚地看到了年幼的自己。
景昀有段时间常常闭关,纯华眼泪汪汪地扒着门框目送她进后山洞府。江雪溪看得好笑,就把她抱出去玩,顺便代替景昀给她授课,等景昀出关再把纯华送回去。
——江雪溪。
景昀从颈间勾出银链子,一手握住下方垂吊的月华瓶。
下界之前天君欲言又止,很怕她找不齐师兄的神魂从此心灰意冷,做出不可挽回的事。直到现在景昀想起来,都深觉天君的表现着实有趣。
不会的。景昀想。
她修道的意义在于修道本身,从她飞升那一刻起,她求道的本意已经实现,道心就已经臻至完美坚不可摧。即使找不到师兄,也不会真正意义上毁掉她的道心,所以天君的担忧完全是杞人忧天毫无道理,归根结底,还是先天神明和飞升仙人修行道路截然不同而产生的极大误会。
但如果师兄真的再也回不来了——
景昀唇角的笑意一点点敛起。
神魂伤处似是感知到她此刻的心绪,再度泛起锥心蚀骨的剧痛。景昀极快地眨了眨眼,并不因此有丝毫动容。
景昀早就习惯了,在飞升之初的百余年里,神魂的剧痛有如跗骨之蛆挥之不去,直到百年后才慢慢好转——神魂的伤处无法愈合,好转不是因为疼痛消散,而是因为她习惯了。
她可以习惯神魂的伤处,可以习惯再也无法视物的眼睛,却没有办法习惯师兄离开。
从她四岁拜入凌虚道尊座下起,江雪溪就成了她的师兄。比起日理万机的凌虚道尊,江雪溪对她的照顾教导反而更多。她飞升那年三百一十岁,而江雪溪陪伴了她三百零六年。
师兄本身就是她人生的一部分。
即使是在他故去一千年后的现在,如果还有当年的故人相见,也依旧能从景昀身上捕捉到江雪溪的影子。
景昀在一家书局门前停住步伐,抬头看了看牌匾,略感意外。驻足片刻,她走进去,在柜台上笃笃轻叩两记。
直到这两声叩击响起,书局伙计才发现柜台前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雪衣少女,她面貌寻常,眼前覆了条宽约三指的白绫。
景昀道:“我要见你们掌柜。”
伙计脸上堆起了圆滑的笑:“哎,姑娘有什么事跟小人说就行,掌柜外出,暂不方便。”
景昀平平淡淡道:“故人今在否?”
伙计起初微愣,脑中灵光一闪,忽而想起道殿数日前秘密传往各州分殿的消息,浑身一个激灵,下意识接上了暗语的后半句:“芦叶满汀洲?”
下一刻他跳起来往后跑:“贵客稍等!”
片刻之后通往书局后院的门开了,一个满头白发,白白胖胖一脸和蔼的老头走出来,那伙计垂手跟在后方。
老头来到景昀面前,声音听上去平白无故让人想起没睡醒的水獭:“敢问尊驾是从宣州来么?”
果然!
景昀确信了自己的猜测:张三真人将她送还春风渡一事报至道殿,而后道殿传讯各地,通告了她的存在,说不定还命令分殿寻找她的踪迹。
“是。”景昀毫不遮掩。
老头面色不变,但景昀捕捉到他眼底一闪而逝的慎重:“在下姓白,在虞州分殿当值,请问尊驾有何贵干?”
景昀说:“我有几个问题。”
一炷香之后,景昀带着从白姓话事人口中得到的答案,心满意足地离开了书局。
景昀对容安城的地形不熟悉,不过她曾经亲临过人族与魔族、妖族对峙的前线,甩掉跟踪者的本领堪称登峰造极。她头也不回,脚步轻轻穿过几条小巷,转瞬间身后的人已经不见踪影。
景昀掸掸袖子,十分满意。
既然从虞州分殿的人口中捞到了消息,她今日出来的目的就算是完成了大半。于是给自己再次变幻容貌,准备寻找灵石交易点。
灵石对于绝大多数修行者来说都是不可或缺的东西,出产灵石的矿脉大半由道殿组织开采,还有一部分掌握在名门宗派、修行世家手中。为了避免灵石分配严重失衡,道殿会对各州灵石矿脉出产的灵石进行重新规划分配。
道殿在各州主要城池设有灵石交易点,由道殿开设的交易点中更为安全、灵石的数量与质量都很丰富,唯一的缺点就是进出需要出示在道殿或各分殿开具的证明。
景昀当然没有证明,也并不想去试探一下千年来后辈们对证明的查验是否严格。因而她要选择另一条不那么光明正大,但大部分修行者又心照不宣的途径。
灵石地下交易点。
景昀年少时下山出任务,师伯师叔、师兄师姐们都很乐意指点她,教了她一些不太上得台面,偏偏又很实用的技能。
譬如寻找此类地下交易点。
说是灵石地下交易点其实不太准确,实际上,这里交易的并不只有灵石。
千年过去,道殿各处暗点没有太大改变,地下黑市的进步倒是翻天覆地,景昀找了半天才找到黑市的入口。
黑市的入口是一家看上去平平无奇的小饭馆,进入它的后厨,就会发现地下别有洞天。
景昀沿着长长的石阶向下,每走一步都能察觉到空气中的潮湿气息越发浓重,石阶上布满青苔,两旁的石壁上甚至渗出了水珠。
然而下到石阶底端,一切都截然不同了。
——一扇巨大的黑色大门矗立在景昀面前,任何人站在这里,都会显得异常渺小。
巨门缓缓打开了。
景昀面无表情,心想这一套故弄玄虚的手段倒是千年未变,实在无趣。
她见过的奇珍异宝、阴邪物件都太多了,自忖这扇门后无论有什么,都不能令她有丝毫动容。于是景昀从从容容迈进了巨门,任由巨门在身后轰然关闭,只泰然自若用神识环顾四周。
下一刻,景昀八风不动的面容终于显露出了突兀的错愕之色。
——“殿下?”
作者有话说:
明天假期结束,要坐车出远门,后天双更补上,鞠躬。
第32章 32 金错刀(三)
◎景昀淡声道:“尊驾前倨后恭,令人不敢恭维。”◎
景昀未飞升时, 曾经亲自下山执行任务,去过很多次黑市。深知黑市里鱼龙混杂无奇不有,哪怕看见一群妖魔鬼怪在她面前跳舞迎客都能安之若素——她又不是没见过。
这扇门后的景象显然很正常, 乍一看和寻常坊市无异。两边商铺看似平平无奇, 路旁摊贩们笑容可掬,行人来来往往不时驻足讲价,真是十分和谐的一幅画面。
这幅和谐画面中最不和谐的人有两个。
一个瘦小寻常面目普通的男子从人群中左冲右突挤过, 像条滑溜的泥鳅,速度快的惊人,转瞬间晃到街尾拐角消失不见了。
后方慕容灼紧追而来,她像一只轻盈的鸟儿,足不沾地自空中掠过,娇艳的脸上却乌云密布。她甚至没发现近在数丈外的景昀, 清声一喝追了过去。
——“殿下?”
景昀想也不想, 跟了过去。
那瘦小男子显然对黑市地形极其熟悉, 奔逃路线堪称神出鬼没,忽而出现在街头,忽而从另一条巷子里冒了出来,一个眼错不见又拐进路边某家店铺前门,再从后门绕出。他往常惹上麻烦, 靠着这手地形便利加上步法敏捷都能轻易甩掉,但这一次不管他跑到哪里, 只要一回头, 余光里总能看到远处追来的淡绿色身影。
他引以为傲的步法仿佛根本没有任何用处, 要不是黑市地形复杂对方又不熟, 恐怕跑不出一条街就要被抓住了!
瘦小男子心里叫苦, 心知这次是碰上了难啃的骨头, 这绿衣少女看上去天真烂漫,修为却不低,不知是哪个世家宗派的得意弟子。
他想到惹来麻烦之后会受到的惩处,顿时遍体生寒,心想事到如今只有咬牙一搏,这绿衣少女美貌罕见,如果把她撂倒带回去,想必在主子那里也能勉强过关。
他打定主意,脚下急转,拐进了一条更加偏僻的小路,紧接着从袖中抽出一物,回过身——
无声雷霆当头落下,映在瘦小男子惊恐大张的眼底!
轰隆!
瘦小男子撞塌了半面墙,头破血流骨头不知道折断了多少根,头一歪晕了过去。
慕容灼落下地来,胸脯剧烈起伏,怒气未消,她走过去用力踢了晕过去的瘦小男子一脚,忽然瞥见他袖中有什么东西折射出亮光——
咣当!
瘦小男子腾空飞起,再度撞塌了巷子尽头另外半面墙,这次是真的昏过去了。
景昀蹲下身,从瘦小男子的袖中拿出了那个折射出亮光的东西,顿时嫌恶地松开了手,当啷一声砸落在地。
那是一面巴掌大的菱花镜。
慕容灼用脚尖把镜子翻过来,只见镜子背后的花纹好看归好看,却有些怪异。仔细看去,花纹中藏着细细密密的符文。
“这是什么东西?”
“迷魂镜。”景昀站起来,抬手理了理系在脑后的云罗,“镜子本身是普通镜子,背面刻上符文之后,就有了迷惑人心的功效,所以叫做迷魂镜。”
她抬头看了眼慕容灼,见这位殿下还没反应过来,意味深长地提醒:“迷魂符文属于偏门,一向为道门不齿,是以它在青楼楚馆里还有另外一个别称,相思镜。”
慕容灼意会过来,脸色铁青,如果不是景昀及时拦住,她能把昏迷的瘦小男子烧成灰。
景昀对慕容灼的恼怒表示理解:“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地下黑市不是地里随处可见的大白菜,对于大多数人——不止是凡人,还有低等级的修行者,都只是捕风捉影的传闻、虚无缥缈的影子。想要得其门而入本身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慕容灼和她分开才大半天的时间,怎么会出现在地下黑市里?
景昀瞥见那面相思镜,心底有了猜测。
果然,慕容灼说:“是他带我进来的。”
和景昀分开之后,慕容灼独自游荡,她身上没带灵石,金银却是不缺的,在各家商铺里一掷千金,凡是看中的东西全都眼也不眨地买下来,很快就成了有心人眼中的肥羊。
当慕容灼出了一家商铺,沿着长街走入人流时,突然感觉一只手鬼鬼祟祟探了过来,慕容灼以为是好色的登徒子,二话不说用力一掰,只听咔嚓一声,对方的手断了。
打滚惨叫声中,慕容灼后知后觉地低下头,发觉对方的目标应该是自己腰间的储物袋。
——慕容灼讲到这里,景昀心里大概有谱了。
这盗贼应该是个被派出来试水的马前卒,偷盗是真的,但目的不止是偷盗,还有要探探慕容灼几斤几两的意思。
很快,慕容灼面前就出现了另一个人,正是此刻躺在地上的瘦小男子。
瘦小男子长了张十分老实可靠的脸,向慕容灼介绍自己,说自己是个掮客,看小姐您财大气粗挥金如土,我们这里有一件宝物或许能合您的意。
这番言辞乍一听是诈骗,仔细一想还是诈骗,不过瘦小男子天花乱坠说了一通,粗粗听上去还真能蒙住脑子不好使的人。慕容灼的脑子虽然没不好使到这种程度,但她好奇心起,想看看这家伙打得什么算盘,于是露出不很聪明的样子,活脱脱一个出门忘带脑子的骄纵千金,跟着瘦小男子走了。
景昀:“……”
慕容灼辩解:“我知道他不怀好意,看他谎言编的挺拙劣的,估计骗不到什么人,所以……”
景昀五味杂陈:“你真善良。”
“不是。”慕容灼赶紧摇头,“我想看看他拙劣的骗局,反正我有离火护身,他肯定不能拿我怎么样。”
“结果他把你带到黑市来了。”景昀抬手拍拍慕容灼的肩膀,叹气道,“殿下,你有没有想过,他的谎言拙劣,不是因为编不出更合理的谎言,而是他想要筛选出最好骗的那一类人呢?到时候他和同伙占据地利,把你抓进牢狱……”
“他们打不过我!”慕容灼自信道,“你看我一进黑市就没兴趣耍着他玩了,立刻翻脸,要不是这里地形复杂,我……”
她话说到一半,垂下脑袋停止狡辩:“好吧,这不是我冲动的理由。”
殿下知错就改的品质还是很让景昀欣慰的,她朝半身镶嵌在墙里的瘦小男子招了招手,气流无形地扭曲了一下,瘦小男子像一个长在地里的萝卜,被硬生生拔了出来。
“不能浪费。”迎着慕容灼疑惑的目光,景昀解释。
一个时辰之后,景昀和慕容灼踏入了黑市中最华丽的建筑之一。
大厅中人员往来络绎不绝,形形色色各类装扮,美丑贵贱不一而足,饶是如此,景昀二人踏入大厅中时,依旧立刻引来了几乎所有人的目光。
“劳驾。”慕容灼扯了扯手里的绳子,随着她扯动绳子的动作,绳子另一头发出短促嘶哑的痛叫,“请把你们这里的话事人叫出来。”
慕容灼话音未落,一队黑衣人鱼贯而出,把景昀和慕容灼围在了正中央。手中雪亮的刀剑出鞘,就要把她们拿下。
景昀凝神探知,每一个都有金丹境界,为首的那个黑衣人更达到了元婴中境。
她扬起了眉梢。
慕容灼悄悄传音:“他们实力不小啊。”
景昀镇定道:“出去之后向道殿举报,就现在,别愣着。”
慕容灼微微点头,旋即收敛起了脸上的所有笑意,毫无保留地释放出了所有威压。
她本身仙力大受限制,属于仙人的威压却还在。刹那间排山倒海般的压力涌来,虚空中凤凰虚影引颈长鸣。
扑通!这是重重跪倒的声音。
金丹境的黑衣人根本无法与这令人恐惧的无上威压相抗,顷刻间一个个手脚发软,眼前发黑,甚至没来得及做出反应,眨眼间眩晕传来,再度恢复意识的时候,已经全都跪伏在了地上。
为首的黑衣人似乎还想负隅顽抗,但他的努力只让他多坚持了一秒,下一刻他连跪倒都免了,五体投地趴在了地面上。
慕容灼威压释放的瞬间,景昀极轻极缓地眨了眨眼。
无形的屏障拔地而起,于是所有的威压都无法越过屏障,屏障内黑衣人跪伏一地,只剩景昀和慕容灼站着;屏障外大厅内所有人目瞪口呆,紧接着数声惊叫响起,部分人已经拔腿朝外跑去,但还有一部分人依旧站在大厅里。
“很抱歉。”景昀说着抱歉,声音却冰冷,“我只是想请你们的话事人出来说话,但他对我的态度显然不够友好。”
她的目光环顾四周:“现在。”
景昀的话停住了,而慕容灼会意地接口:“现在,请问话事人愿不愿意给我们一个小小的面子,出来说话呢?”
轻快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了。
慕容灼稍稍瞪大了眼睛。
来人形容俊秀,身形颀长,步伐轻快。他穿一件群青长袍,风尘仆仆面带笑意:“晚来一步,怠慢二位了。”
“你见过他?”景昀察觉到慕容灼神色有变,不动声色地传音。
慕容灼点头,传音里还带了点难以置信:“我在宣州的时候见过他!我们刚到河阳的那一日。”
她自己说着说着都觉得太过荒谬:“在酒楼上,他向我搭话。”
来人微笑道:“在下虞白,此间话事人,请二位姑娘高抬贵手,先放了我这些不成器的手下吧。”
他语气镇定,神情谦和,一举一动从容不迫,慕容灼秀眉紧锁,心中疑惑越来越浓,几乎怀疑自己记错了。
可离开河阳也不过十余日的功夫,慕容灼自忖自己记性再差,也不至于连一张和自己说过话的脸都记不住。
她正犹疑不定之时,忽然手背一凉。
景昀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淡声道:“尊驾前倨而后恭,令人不敢恭维。”
作者有话说:
第二更今天写不完了,挪到明天一起发。
虞白上一次出场在第六章 ,可以提前先猜一猜他的身份。
第33章 33 金错刀(四)
◎她没能寻到江雪溪的踪迹,师兄不在那里。◎
另一队黑衣人鱼贯而入, 小心绕开了一众跪伏于地的黑衣人,将大厅内其他人全都请了出去。
景昀的话直白且尖锐,丝毫不留余地, 连慕容灼都感到惊讶, 虞白却毫无怒色,只是道:“姑娘误会了,在下外出办差, 比二位还晚到一步,并非蓄意冷待。”
他的装扮确实有说服力,尽管从上到下一丝不苟,但那种连日赶路的风尘仆仆是无法掩饰的。
虞白也不打算掩饰,他摊开手,苦笑一下。
景昀对慕容灼点点头。
慕容灼立刻端起高傲的神色, 趾高气昂哼了一声, 眨眼间排山倒海的威压消失了。
“不中用的东西。”虞白斥道, “来者是客,谁允许你们自作主张冒犯宾客,赔礼,然后滚出去!”
黑衣人诺诺连声,低头赔罪, 姿态卑微毫无不满。那种低三下四的模样不但不像修行者,甚至比普通人还要谦卑, 仿佛被主人踢了一脚的狗。
慕容灼眉头毫不掩饰地皱了起来, 感觉有些不舒服。
景昀不理会虞白这番唱念做打, 淡淡道:“你说错了, 来者未必是客人。”
她示意虞白去看地上趴着的瘦小男子:“认识吗?”
虞白眉毛扬起, 语调略带疑惑:“这是?”
景昀袖子一甩, 袖中飞出一面菱花镜,擦着虞白衣摆飞过,和他腰侧一枚刀币撞在一起,发出清脆响声,旋即咣当倒扣在地面上,背面的迷魂符文清晰无比。
“你是聪明人。”景昀说。
聪明人在面对受害者精准无比打上门来,且明显打不过的情况时,不会选择狡辩。虞白深吸口气,叹气赔罪:“此人我虽不识得,但想来是我的下属对手下管束不严,冒犯二位。此人要杀要剐听凭处置,我亦会竭尽全力给二位一个交代。”
景昀冷冷道:“所以你们地下黑市掳掠良家男女为娼。”
这个罪名无论千年前还是现在,都是道殿严厉惩处绝无回旋余地的大罪,无论如何也不能认下,虞白立刻矢口否认。
这话连慕容灼都不信,在景昀背后发出森然冷笑。
景昀差点笑出来,勉强维持住冷若冰霜的神态:“第一。”
虞白做出洗耳恭听的神态,等着景昀说出她的要求。
“掳掠良家,道殿律令斩立决,情节格外严重者,处以剐刑,此人既然能掳掠到女修头上,显然行事肆无忌惮,一切依照律令处置。”
虞白点头:“这是自然。”
景昀道:“第二,此人对我们下手,幸而未能得手,我们需要一批上等灵石。”
虞白道:“二位放心,稍后立刻送上,当做压惊赔礼。”
景昀否定道:“我们按市价购买即可。”
“第三。”景昀缓缓地道,“——灵石先拿来。”
虞白心中微觉不对,但实力摆在这里,精心豢养的打手不过一个照面就倒在了地上,而对方甚至没有出手,只凭威压就能放倒元婴上境的修行者,实力深不可测,他并没有拒绝的余地。
表面上虞白依旧从容,看不出丝毫神色变幻,拍手叫来人:“取十箱上品灵石来。”暗地里却悄悄以灵力传音问询:“灵石不必送来太快,先去打探外面可有异样?”
十箱灵石以龟速抬出库房,缓慢向此处运送时,虞白听见传音里下属惊恐万状的声音:“尊使!虞州殿来了五个人,都亮出了令牌!属下们拦阻不住!”
虞白眉心一跳,终于意识到了问题所在——面前这二人在拖延时间。
“没关系。”虞白很快镇定下来,心里暗自盘算,“虞州分殿派人来地下黑市检查并不是头一次,只要一切按往常安排好,照样没有什么妨碍。”
“灵石呢?”冷不防慕容灼催命般的声音响起,阴阳怪气道,“看样子你们赔礼道歉的心不诚啊!”
虞白露出抱歉的笑容:“十箱灵石不是少数,开库房调遣难免慢了些。”
他不动声色朝着地上满头满脸都是鲜血的人瞟了一眼:“此人就交给在下处置,一定按律令办。”
景昀冰雪般的面容之上,倏然闪过一丝讽刺的笑意:“什么时候,地下黑市可以越俎代庖,私自代道殿处刑了?”
这是要图穷匕见了!
虞白笑容顿住,提醒道:“姑娘,此人是不是黑市的人,实际上还有待细查。”
他这句话的意思其实很明确了:如果景昀非要把道殿牵扯进来,地下黑市也可以反咬一口,矢口否认此人是地下黑市的人。
慕容灼看着他,很同情地叹了口气。
景昀道:“其实我们一直都很相信你是刚刚赶回来,并非蓄意怠慢。”
虞白心中蓦然生出不祥的预感。
慕容灼摇头叹息,瞟了一眼地上宛如死狗的瘦小男子:“你有没有想过,这么一个你连脸都记不得的小角色,怎么能指引我们到这里来?”
“如果你早回来半个时辰,就会发现,他的主子——哦,就是你们黑市里合欢坊的坊主,好像不见了。”
虞白面色骤变。
慕容灼试探着问:“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他现在在虞州分殿驻容安城部的牢里呢?”
停顿片刻,慕容灼继续不好意思又无所畏惧地道:“对不起啊,坏了你们的规矩,可能以后我们会被虞州地下黑市追杀?悬赏?不过幸好我们早有准备,来之前变幻了容貌。”
下属的声音再度响起,这次不是传音了,而是破罐子破摔直接以灵力在厅外大喊道:“尊使!虞州殿的人到了!”
慕容灼好心提醒:“杀害道殿使者的罪名够把整个地下黑市的人抓起来处以极刑了哦。”
虞白勉力维持着从容的神态,神情中还是难以抑制地流露出恼怒来。
——地下黑市树大根深,不至于因今日之事而被连根拔起,但道殿对地下黑市的态度一直非常警惕防备,主持容安部的那个老狐狸必然会借此大做文章,未来一段时间的停业是免不了了,由此带来的损失也足以令人心头滴血。
景昀淡声问:“灵石呢?”
虞白一时间差点被她气的笑出来——你们都把道殿招来了,还好意思要灵石?
景昀需要维持冷若冰霜极具威慑的形象,慕容灼立刻上演变脸,大怒道:“怎么,道殿处置你们的罪过不是理所应当吗?还是说我们这些受害者连一点小小的补偿都不能要求?”
说着,她长袖一甩,咣当数声巨响震耳欲聋,地面在几个箱子落地的瞬间剧烈震颤。
箱盖摔开,里面全是金子。
理论上来说金银可以购买灵石,这些金子能够买到上品灵石。但对于修行者来说金银的重要性恰恰远逊于灵石,更何况是难得的上品灵石?在黑市里上品灵石根本无法用金银买卖,价格亦远高于此。
识时务者为俊杰,虞白不一定是俊杰,但他确实很识时务。
他深吸口气,默念对方境界深不可测。再度开口时,笑容已经完美无缺,摆出了送瘟神的标准假笑:“在下这就命人把灵石送来,道殿的仙长已经到了,失陪,勿怪。”
慕容灼假笑颔首表示理解。
换了张脸离开鸡飞狗跳的黑市时,慕容灼还有些惋惜:“那些金子便宜他了。”
景昀宽慰她:“用金子换上品灵石,市价虽然如此,但实际上我们已经占了便宜,虞州分殿容安部对地下黑市多方警惕,一定会借题发挥,查抄黑市青楼楚馆,没收部分产业,那些金子就当给道殿了。”
“虞州分殿得到了金子,我们得到了灵石。”慕容灼略感安慰,“这是双赢啊!”
景昀点头:“没错,今日我带你去了一次虞州分殿容安部,寻找分殿各部的方法你记住了吗?”
慕容灼:“记住了,如果哪一天我们临时分开,我又需要帮助,就去寻找道殿的人,继续自称拂微真人的徒孙。”
她很快又问:“那道殿会借机查抄掉地下黑市吗?”
景昀摇头:“不会,最多查抄地下黑市的青楼楚馆,解救一批人,而后黑市停业数月,再度开张。”
慕容灼啊了一声,大感失望:“就这样?”
合欢坊坊主表示折服于慕容灼的美貌和德行,顶着一头一脸鲜血面目全非地把合欢坊里不干净的交易一五一十倒豆子般说了出来,颇有些骇人听闻的罪行,掳掠良家在其中显得毫不起眼,足够把黑市上上下下剐成一座小山。
景昀静静地道:“地下黑市的存在是有原因的,而黑市本身的兴致注定它会滋生罪恶,从我师尊做道尊那时起,从来没有停止过对地下黑市的警惕和打击,我到大乘巅峰的那几年,世间没有对手,所以我可以不受束缚限制,下令彻底剪除地下黑市,当时引起了很大的动荡,也死了很多的人,我意识到地下黑市有其存在的理由,转而徐徐图之,试图从全面剪除地下黑市转为对其加以全面限制,但事情没有做完,那场劫难就已经到来了。”
她摇了摇头:“律法是在不断精进的,凡事很难一蹴而就。现在道殿对地下黑市的约束,远比从前更合理,更精准。哪怕不能将其彻底剪除,但对黑市中罪行的打击从来没有松懈过,这已经很好了。”
慕容灼若有所思。
她拧起秀丽的眉,正要说些什么,忽而景昀极轻地嗯了一声,是个上扬的语调。
慕容灼抬头向前看去,起初并没发现什么问题——虽然地下黑市此刻已经鸡飞狗跳,但地上的容安城里依旧一派祥和人来人往。
直到她注意到不远处府邸前围绕的人群,以及源源不断从府中驶出的马车。
府邸上方高悬“赵府”的牌匾,铁画银钩行云流水。府邸正门大开,许多路人频频经过,投去目光,还有的人干脆就站在不远处街对面,探头探脑张望。
赵府门口停着一辆青帷车,车外两人正你来我往。慕容灼假装无意竖起耳朵,仔细倾听车外两人的谈话,听了片刻大概明白了前因后果。
赵家小姐的夫婿林氏提出退亲,赵家这是要归还彩礼。而退亲的林家自知退亲损伤女方颜面,或许是出于愧疚,也或许是不愿结仇,坚持要把彩礼留下。
林家管家连连擦汗,脸上的笑比哭还难看:“赵管家,您就高抬贵手,让我给赵老爷磕个头行么,我们老爷夫人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面见赵老爷磕头赔罪。”
赵管家道:“不是我们家老爷怠慢,而是小姐病倒了,老爷着急,身体也有不适,不方便见客,只嘱咐我们这些做下人的,说赵家门第浅薄,这些重礼拿着于心不安,一定要送还林家,您可别为难我了。”
两个管家在门口打太极,林管家一边擦汗一边目光游移,声音发飘努力压低,显然不想在大门口被人看热闹。赵管家则丝毫不顾林管家细腻的心理,不卑不亢油盐不进,硬是拦住林管家。
慕容灼越听越熟悉:“这个被退婚的赵家小姐,不会就是昨天那个倒霉的新娘子吧!”
“就是。”旁边探过来一个路人的脑袋,“就是那位赵小姐。”
慕容灼被热心路人吓了一跳,很快自来熟地接上了话:“是因为昨日赵夫人当街追打儿子的缘故?”
景昀默默往后退开一步,把位置让给兴致勃勃的路人。
路人说:“应该就是这个原因,说真的,昨天那场面你看见了没有,谁看着不心里发毛啊,赵夫人那眼红的,跟要把儿子生吞活剥了一样。”
慕容灼:“看见了。”
旁边几个围观的路人听见,忍不住同样加入话题。
赵夫人疯了,这件事城中从前隐约有风闻,只是赵家捂得严,没有流传开来。昨日赵夫人当街殴打儿子,纸包不住火,终于传开了。
城中各色猜测沸沸扬扬,其中一种说法是,赵夫人有疯病,这病说不好会不会传给儿女,林家肯定不愿意娶个可能发疯的儿媳妇进门;还有另一种说法流传更广,说赵老爷发家做的是丧良心的事,报应落到他夫人身上了。
“到底是什么丧良心的事啊?”慕容灼追问。
路人们众说纷纭,看样子赵老爷的发家史流传出了不同的版本,有人说是挖坟掘墓,有人说是杀人越货,还有人说是偷采矿脉。
“偷采矿脉?”慕容灼不解。
这肯定是违犯律令的,但如果说因此而遭报应,听上去有些牵强。
景昀解释:“偷采出的矿往往是用人命堆出来的。”
采矿本就危险,道殿和各大宗派开采灵石矿,往往要派遣专门的长老轮换主持,而偷采矿脉本就违犯律令,所以不能大张旗鼓,只能悄悄的、在不为人知的偏僻之地开采。至于采矿的矿工,那更是凄惨无比,人命根本就不值钱。
她做道尊时曾经见过此类案子,有修士为获取灵石,抓捕青壮凡人囚禁在矿山中为他开采矿石。那些被救下的人一个个形如骷髅,遍体鳞伤,一日能获取的食水极少,采不到足够的灵石却要遭受鞭打刑罚,采矿又极为艰辛危险。那修士私采了三年矿脉,被他抓去的人死的十不存一,矿道每一寸土地下都浸透了鲜血。
她昨日看过,赵夫人母子的身上都没有邪气。要么这母子二人都没问题,赵夫人只是单纯发了疯;要么就是他们二人中有一个出了问题,只是距离太远邪气又被敛在人皮之下。
景昀倾向于前者。
赵府门前两位管家的交锋终于分出了胜负,林管家败退,无奈地登上马车离开。
赵管家也并无喜色,拍拍袖子转身回府,看也不看围观的路人。
围观众人交头接耳议论一番,三三两两各自散去。
“阿昀?”慕容灼和路人挥手告别,过来挽住景昀的手臂,“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赵小姐的兄长昨天为什么晕倒。”景昀随口道。
慕容灼方才聊得热火朝天,闻言迅速回答:“这个我知道,听说是因为他有病!”
景昀:“……”
慕容灼说:“哎呀你不要这个表情,听我说,据说赵公子本来是英俊潇洒年少有为的容安城热门女婿人选,年纪轻轻就在外替父亲办事,三年前出了一次远门,回来之后忽然大病一场,此后深居简出长期养病,据说是出门办事时遇险,落下了病,养了三年还没养好,动不动就昏厥。”
她总结道:“所以城中门当户对的人家都不愿意嫁女,赵公子可能也不愿低娶吧,所以就不尴不尬拖下来了,如果昨天没有那一场风波,他妹妹成婚了他还没有定下亲事。”
景昀并不是真想知道赵公子到底有什么病,她嗯了声表示自己在听,随口转开话题:“我们明天一早动身吧,往东南走,去燕城和临西。”
“燕城我知道,你们师兄妹在那里假扮过新娘。”慕容灼疑惑地问,“临西是哪里?”
景昀说:“临西距离燕城不远。”
她按住衣襟的位置,轻轻道:“我师兄在那里有个洞府。”
江雪溪未回道殿的二十年里,景昀曾经出过几次门。其中有一次受邀前去瀛洲,途径虞州。
明明临西并不十分顺路,但景昀鬼使神差想起师兄在那里有个洞府,于是她转道临西,按落剑光,出现在了江雪溪的洞府前。
她没能寻到江雪溪的踪迹,师兄不在那里。
大雪压枝,天地一白。
玄真道尊在寂静的洞府门前站了片刻,终于转身离开。
第34章 34 金错刀(五)
◎身既死兮魂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阵法光芒闪烁, 最终渐趋熄灭。
弟子从阵法正中捡起一封信,双手呈递给张三真人。
“虞州分殿容安部。”张三真人抖了抖信封,抹去封口处印下的符文。
信封自动开启, 一个个墨字从信封中飞出来, 悬在半空中,游鱼一般依次排好顺序,眨眼功夫构成了一封信的内容。
“出现在虞州, 容安,询问虞州东南方传闻。”张三真人转向身旁的长老,“柳真人?”
柳真人望着半空中的墨字,缓缓道:“虞州东南城镇,燕城,史书记载凌虚年间, 玄真道尊与拂微真人于燕城执行地级任务, 斩杀树生邪祟, 那是近一千五百年以来出现的第一起树生邪祟杀人案;钟陵,玄真十五年拂微真人行经此处,对月泛舟饮酒,以随身佩剑在山壁上留下词赋,传唱一时, 后毁于千年前动乱;兴德那里五百年前传言拂微真人洞府现世,引得天下修士群集于此, 妖魔亦派出诸多探子, 为此惊动各方, 三个月后才发现, 那是拂微真人造来玩乐的假洞府……”
他语速缓慢却没有半点断续, 转瞬间吐出五六个地名, 都是或有典籍记载、或有道门传闻和拂微真人相关的地方。
张三真人听完,而后道:“她们询问东南方的传闻异事,近五百年内有哪些?”
柳真人道:“民间传闻多而杂,难以界定,不过近百年来虞州东南倒是有一桩事,那年兰扬刚破境。”
张三真人想起来了,接口道:“杻阳宗金错刀案,那也是快三十年前的事了。”
柳真人颔首:“只是和拂微真人并无关系。”
张三真人笑道:“难道你相信她们真是拂微真人的徒弟徒孙?”
柳真人缓声说道:“我半生光阴虚度,唯有在玄真年间这段历史用心最专,真人心中若无猜测,为何不请别人,偏请我来?”
张三真人哈哈大笑,意味深长:“我可不敢下此等论断,说不定会成为多少人的眼中钉呢。”
玄真道尊飞升千年,她的名字从她飞升那日便被镌刻在了云端。拂微真人作为玄真道尊的师兄,千年前的天下第二,道殿名气最大的一任正使,对于九州凡人来说或许并不熟悉,但对于道门中人来说,无疑是如雷贯耳、俯首敬仰的前辈祖师。
后辈弟子愿意对死了的祖师敬若神明,可未必愿意头上压着一位活祖宗。
就是拂微真人本尊复生,抑或玄真道尊仙人临凡,道殿内怕是有很多人心底都不情愿。更不要说根本未经道殿记入弟子名谱、真假有待商榷的拂微真人弟子了。
柳真人咳嗽起来,一直缄默侍立的柳兰扬向前端起甘露奉上。柳真人润了润喉,才摇头道:“将欲取之,必先予之。”
他这话说得隐晦,实际上内里的意思却非常意味深长——张三真人携春风渡返回道殿后,道殿中部分真人长老的意思很有趣,尽管用典雅的言辞修饰过,但事实上——他们对张三真人所说的,那二位能拿出的散失已久的道殿典籍非常感兴趣,如果查证她们不是妖族或魔族派来的奸细,那么以客卿长老之位相酬并非不可。
这种观点还算有道理,毕竟拂微真人生前从未说过自己有弟子,所以‘拂微真人之徒’的身份很难证实。但另一小部分人的主张,可就真是令人瞠目结舌了。
——“又想要典籍,又连一点好处都不肯给,还要端着架子像恩赐一样令人双手奉上?就是拦路打家劫舍的山大王,也不敢说出这样的话。”张三真人听了他们的言辞之后,就曾经当场作此评价。
“拂微真人在玄真的最后二十年始终不曾出现,其实也有其怪异之处。”张三真人说,“我看过一些先人笔记,当年便有人猜测,拂微真人长久地不现身,或许是因为修习太上忘情道的缘故,入红尘成婚生子体验凡尘去了。”
柳真人咳嗽起来,这次是被甘露呛的。
“堂堂真人,居然说出这等无稽之谈!太上忘情道是这样修习的吗?”
眼见柳真人动了气,张三真人连忙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一边的柳兰扬默默把头低下,想起岑陵和其他女弟子私下传阅过的话本中,不乏《正使大人的垂青》《和忘情道真人谈情说爱》此类书籍,暗自发誓绝不能让叔祖看到这种东西。
虽然岑陵现在想起来这些书名连觉都睡不着,觉得与其让别人知道她看过这些话本,还不如去刑堂坐牢。
柳真人余怒未消:“你是什么身份地位,还听这些无稽传言!怎么不说玄真道尊和拂微真人还曾经在燕城假扮过新娘子,至今虞州还有试炼婚的习俗,难道你要说拂微真人是女修吗?”
张三真人连忙:“不敢不敢!”
柳兰扬心想话本里倒不是没有这样的情节——打住,这真是亵渎前辈真人,大大不该!
但人往往越不愿意想什么,就越克制不住地要想什么。柳兰扬强行试图扭转思绪——好像还有写玄真道尊和拂微真人爱情的故事,代表作大名鼎鼎的《春城柳》《一解颜》……
柳兰扬终于痛苦地闭上了眼.
景昀和慕容灼花了两天时间,赶到燕城。
千年过去,燕城和景昀记忆中已经毫不相似。好在她对方向感知灵敏,依旧找到了过去楚家墓园的位置。
出乎意料的是,楚家陵墓虽然非常破败了,但是居然还在。墓园门口有块石碑,是二百四十年之前留下的。
碑文上说,他们家子孙历代都会担负起洒扫整修墓园的责任。到他这一代,家业凋零,父母妻儿皆先他离去,守着最后一点产业孤苦伶仃地过日子,想来褚家几百年的传承,终于要断在了他这里。
碑文的主人写道,自己风烛残年,唯一愧疚的是不能守护祖宗家业,地下羞见祖宗。于是在病榻上将最后一点产业变卖,为父母妻儿以及祖先再做一场风光的法事,并将剩下的财物用来整修此处墓园,算是尽力完成祖先的托付。
碑文已经磨损模糊,慕容灼脸都快贴了上去,努力辨别下方的长串人名。最下方立碑者的落款是‘褚行江’,再往上是他这一支整修墓园的祖宗名录。
慕容灼惊奇地呀了一声:“你看!”
名字的最上方是‘褚从周’,‘褚从周’下面,则是另外一个熟悉的名字。
褚信芳。
景昀对她讲过的故事,时隔千年之后,当事者的名字,居然以这种方式出现在了眼前。
慕容灼兴奋道:“好奇妙的感觉,我要回去讲给少师听!”
楚家墓园位置偏僻,故而二百多年没人整修,居然也没被破坏。不过就算整修,褚氏子孙最多也就是打扫墓园,修缮建筑,整修墓碑,不可能动坟茔本身。所以衣冠冢看上去依然非常陈旧寒酸,这倒不是操办后事的人中饱私囊,而是当年下葬时虞州就流行薄葬——也幸亏流行薄葬,要不然墓园无人看管,早被挖过一遍了。
慕容灼心里其实是很佩服楚怜的,她也不拿捏架子,在寒酸的差点找不着的衣冠冢旁边拜了拜,然后说:“我愿意掏金子,能不能找人把墓园再整修一下?顺便褚家的墓地也可以连带着翻新一下。”
慕容灼心地善良但懒惰,她很愿意掏钱帮楚怜整修衣冠冢,而且她不缺钱,更不吝啬。但如果只花钱不行,还要她忙前忙后跑上跑下,那娇生惯养的殿下立刻就要打起退堂鼓。
只要愿意花钱,很多事情都很简单。得到景昀给出的肯定答案之后,慕容灼放下心来,她看着眼前小小的衣冠冢叹了口气:“哎,真是太可惜了。”
景昀将银链从衣襟内勾出来,轻轻托起月华瓶,让师兄在玄阴离火中沉睡的神魂碎片和她一起看看旧地。她没有立刻说话,而是等将月华瓶重又遮盖住之后,才说:“我虽然没有见过楚怜,但她的意志德行,远比当年传颂的更加高尚。”
一缕故去二十年,化作老树一部分的残魂,在听到褚从周的呼唤时,仍然能从混沌中惊醒,奋起最后的余力,为燕城百姓做出最微薄也是最强大的最后一搏。
——“身既死兮魂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尽管慕容灼感慨万千,情绪丰富,但从寻找江雪溪神魂的目的来说,燕城算是白来一趟。
月华瓶里沉睡的神魂没有波动,景昀也没有再度感受到神魂的剧痛,这说明江雪溪那块碎裂的神魂不在燕城。
景昀冰雪般的面容平静一如既往,心底却涌起淡淡的讶异。
神魂碎片会受生前记忆、羁绊的吸引,所以她一直以为,师兄的神魂会落在燕城。
旁边伸出一只雪白的手,在景昀面前晃了晃。
“想什么呢?”慕容灼问。
景昀随口道:“在想我师兄扮成新娘子的模样。”
慕容灼发出了疑惑的声音:“啊?”
“很漂亮。”景昀一本正经地对她点点头。
作者有话说:
临时调整了内容,明天开始搞事,师兄应该很快就会出场啦!还有我这个更新时间好像是晚了一点,明天尽量十一点以前更新吧。
身既死兮魂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九歌》
第35章 35 金错刀(六)
◎我师兄的房子!!!◎
临西位于虞州东南部, 名字中却带个西字。‘西’字指的不是方位,而是城外紧邻的西山。
西山并不连绵,却很峭拔。
山脚下生着大片繁茂树林, 夕阳余晖从头顶繁密的青碧枝叶间投下, 地面上跳跃着深金色的光点。慕容灼抬头仰望着空中浮动的光影,刹那间生出一种新奇的感受,自己仿佛行走在水中。
她快活地伸手虚虚抓握水一般透澈的光, 正想把这个感受分享给景昀,话到了舌尖猛然卡住。
——景昀做什么都自若娴熟游刃有余,以至于慕容灼如果不看她眼前的云罗,往往会忘记,她其实是个看不见的瞎子,依赖神识探知外界。
一位仙人的神识异常强大, 以至于可以使得她行走山林间如履平地毫无异样, 但即使再怎么强大, 也绝对无法敏锐到连无形无色无感的光都能探知的地步。
慕容灼稍稍分神,就在景昀身后绊了一下。
景昀停住脚步,无奈道:“没事吧。”
慕容灼不好意思地捂住脸,拎起裙摆快走两步:“没事没事。”
景昀转而问:“夕阳如何?”
慕容灼一怔,这实在不像景昀会关心的问题。
她点点头, 赞叹道:“很美!”
景昀唇角微显笑意:“这是西山最有名的景色之一,西山晚照, 在山顶看应该会更美。”
慕容灼啊了声:“我们要去山顶吗?”
景昀说:“或许。”
江雪溪常年在外游历, 他的洞府不少。西山只是其中一处, 千年不见沧海桑田, 景昀其实已经不大记得洞府的位置了, 不过神魂传来的熟悉剧痛, 让她确定师兄的神魂碎片就在西山附近。
但越往林深走,她的心里不解就越深,以至于不自觉压紧了秀美的眉梢。
师兄的神魂为什么会在西山洞府中,这里对他有什么格外不同的意义吗?
——为什么对他格外不同,我却不知道?
此时夕阳正好,天光明媚。然而走着走着,刚走到山腰,天边忽然风云变色,顷刻间头顶飘来了阴沉沉的乌云,夕阳隐没晚霞消散,山林里灰暗如入夜时分,空气里飘来泥土的气息。
“很快要下雨了。”景昀说,“找个地方停一停,不必入夜冒雨赶路。”
慕容灼起先兴致勃勃,觉得夕阳照耀下的树林中无一处不青碧可爱。眼睁睁看着天色由明转暗,心情也跟着灰暗下来。
景昀在山腰密林中一块巨石旁挑了个比较空旷平坦的地方。慕容灼从储物袋里翻出一把琉璃伞,撑开之后迅速变大,仿佛一棵巨树拔地而起,扎根在巨石旁的泥土里,将整块空地遮蔽在内,流光溢彩煞是好看。
伞落地的那一刻,大雨倾盆而下。
琉璃伞辟出一方无形的空间,手伸出伞外时,隐约能感觉到极其微小的滞涩,仿佛穿透了一堵看不见的墙壁。
这堵看不见的墙隔绝了空气里飘来的泥土气息,也隔绝了风里似有若无的凉意。
景昀翻出颗拳头大的夜明珠,珠光柔润明亮,映亮伞下天地。
其实她看不见,慕容灼身怀凤凰血脉目力敏锐,但景昀喜欢身处明亮的环境,即使自己看不见。
慕容灼也还保留着做凡人的习性,本能地排斥黑暗。她快乐地欢呼一声,在珠光照耀下忙着翻储物袋,翻出一只不用生火就能自己煮茶的红泥小火炉、一张长得像树桩细看却十分精致的小桌、两只成套的树桩椅子、点心若干、茶具一套。
小火炉煮起茶,景昀帮慕容灼拆包点心的油纸:“你怎么连桌椅都带出来了。”
“我的行李是少师准备的。”慕容灼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有这么多东西,不过确实很好用,对吧!”
她托着腮,陷入了些微的惆怅:“要是少师也在这里就好了。”
景昀停顿片刻,也轻轻叹息一声。
大雨下了一盏茶时分,终于从倾盆大雨变成了普通雨量。景昀看了看,虽然还是不方便行路,但至少不用担心山下城镇村落了。
小火炉煮好了茶,发出嘟嘟的声音。慕容灼感叹道:“如果它能把茶倒进杯子就更好了。”
小火炉呜呜起来。
景昀说:“它只是一个炉子,你却要求它做侍从的工作。”
她给慕容灼和自己各倒了一杯茶,慕容灼兴冲冲把茶盏拿回来,问景昀:“你现在还疼吗?”
当然疼,但一旦疼痛变得持久,反而会变得非常善于忍痛。景昀说还好,示意慕容灼把没完没了的呱噪小火炉收起来。
小火炉的呜呜声随着被收进储物袋戛然而止。
景昀终于感觉自己耳边清静了很多,她侧耳听雨,却在连绵的雨声中捕捉到了细碎的异声。
那是足音,是脚步踏上湿滑山路,踩进泥泞落叶的声音。
她凝神细听,确定自己没有听错,那夹杂在雨声的细碎异响,确实是足音。并且不像是山林野兽,更近乎于人的脚步声。
谁会在暴雨黑夜里爬山?
黑夜、暴雨、泥泞山路。这三者中任意兼具其二,都足够产生性命之忧了。而今西山上三者兼备,不原地停下而是继续爬山,简直是毫无疑问的取死之道。
来人足音滞涩沉重,多半是凡人,景昀遥望足音来处,雨幕连绵漆黑一片。
见景昀作倾听状,慕容灼跟着竖起耳朵,愕然:“有人爬山?”
景昀颔首,抬手指了指头顶的琉璃伞。
不必多说半句,慕容灼已经领会。她抬手在身侧伞柄上一拍,琉璃伞光芒隐没,遮蔽了伞下的一切声响及气息。
足音渐渐近了,转过泥泞湿滑的山道,踏过满地落叶的密林,终于出现在了琉璃伞前。
慕容灼无声睁大了眼睛,啊的叫了出来:“这不是,这不是那个……”
琉璃伞隔绝伞下声响,伞外来人毫无所觉。天边闪电划过,照亮了漆黑的雨夜,也照亮了穿行在密林间的那个人。
来人身披黑色长衣,与夜幕浑然一色,头戴斗笠。那长衣似能隔水,骤雨连绵,雨水在他长衣上滚落而下,没有半点湿痕,手提一盏灯前行,灯座上不是烛火,而是一种能够发光的灵石。
斗笠下是一张白皙温文的脸,看上去不算年轻,却不显年老,捉摸不出年纪。
——那是景昀和慕容灼曾经在长街上望见过的,出面平息夫人殴打长子这场闹剧的赵老爷。
饶是景昀,也从未想过赵老爷会从相隔数百里外的容安城出现在西山上。但和慕容灼的惊愕不同,景昀从不相信半点巧合。
她眉心微蹙,疑心溢于言表。
赵老爷脚步匆匆,神色幽冷面无表情,不知是慕容灼多心与否,她总觉得此刻赵老爷显得非常诡异可怖,尽管他的身上毫无邪气,是个实实在在的大活人。
山林泥泞难行,赵老爷手中那盏灯算不上很明亮,在雨夜里更显暗淡,然而他脚步竟然非常稳当,无知无觉越过琉璃伞,朝山上继续去了。
景昀说:“你来。”
慕容灼左顾右盼看了看:“比较费力气,你要保护我。”
景昀道:“我什么时候不保护你?”
慕容灼深吸口气,发动凤凰血脉天赋,双眼一闭一睁,附近树冠上发出扑啦啦的声响,一只鸟儿脆声鸣叫,紧接着扎进雨幕中,追了上去。
这是凤凰血脉天赋之一,但由于慕容灼只有一半凤凰血脉,且还不是她自己的,所以在部分天赋上打了折扣,虽然能用,但很费力。
鸟儿追逐着赵老爷扎入雨幕,慕容灼睁开双眼,那双美丽的眼睛此刻瞳仁全黑:“他在继续往山上走。”
一盏茶之后:“还在往山上走。”
半个时辰之后:“还在往山上走。”
再过一刻钟:“他有完没完了!”
慕容灼气喘吁吁,景昀看着都觉得她辛苦,正要让她断掉对那只鸟儿的控制,慕容灼忽然哎呀一声:“他这是不是走到山顶了?怎么进了个山洞?”
景昀话到舌尖,看向慕容灼。
“这个山洞怪吓人的。”慕容灼自言自语,“可别飞进去迎面撞上一只怪物……啊,这个山洞怎么这么长……还有多久啊……是人开凿的吧,不像是自然形成的……他怎么开始爬了?”
在鸟的视野里,山洞长得仿佛没有尽头,越往里走越低矮,赵老爷从低下头、弯下腰,再到开始爬行。
慕容灼驱使的是只大鸟,她挑中这只鸟是因为它比较大而健壮,不至于折损在雨夜里,赔上一条鸟命。但到了山洞里,这反而成为了它的劣势,前方越来越低矮,慕容灼可以令鸟儿靠爪子走进去,但前路不知多远,慕容灼不确定自己能坚持多久。
如果鸟儿跟到一半,慕容灼坚持不住断开了联系,以这只鸟的大小,它未必能在低矮洞穴里成功展翅,很可能飞不出来。
“让它出来吧。”景昀说,“山洞是往上的?”
慕容灼大力点头:“正是!他在往上爬,现在鸟不跟的话,我只能看见他的脚踝了,那我让它出来啦?”
景昀点头,慕容灼驱使鸟儿掉头,一边控制一边唏嘘:“少师第一次教我这个本领的时候,我还没有飞升呢,少师他有事离开皇城,就教我用鸟儿和他联系,飞升之后倒是好久没用过啦——嗯,这是什么,让我看看?”
她自言自语,操控鸟儿停在山洞边角,低头笃笃笃一边啄一边看地上那不同于碎石尘埃的东西。
“哇!”慕容灼叫了一声,“发现了一枚钱币——是钱币吧,形状好怪。”
慕容灼一分心,对鸟儿的控制暂时减弱。鸟儿趁机抬爪把钱币拨过来,黑豆般的眼睛滴溜溜地转,用喙咔咔咬住,似乎想将捡到的钱占为己有。
“这是刀币吧。”慕容灼重新控制住鸟儿,呸呸呸吐出了叼着的钱币,“上面写的是凌什么?”
“凌虚。”景昀突然道,“是不是?”
“是的是的!”慕容灼气喘吁吁,“就是凌虚年制,中州道殿八个字——你们道殿造的?等等,凌虚是……”
“是我师尊道号。”景昀一字一句道。
慕容灼震惊:“一千多年了,古董啊!”
景昀倏然起身,慕容灼吓了一跳。
夜明珠柔润的光晕幽幽映亮景昀雪白的侧颊:“我得过去看看。”
她的语气与寻常不同,仿佛夹杂了一丝咬牙切齿的味道。慕容灼慌慌张张跟着站起来:“怎么了怎么了?”
“那是金错刀币。”景昀道,“凌虚年间道殿造的,用的是一种特殊材质的矿石,原本是想以此代替灵石行使交易职责,对内在中州道门各宗派推行,基本不对外流通,只用了十年就废止。”
慕容灼反应过来了:“所以……”
“金错刀没有成功推广,基本上只在中州用了十年,由于材质特殊,废止时道殿回收了一部分,在道殿外部存量非常少,我那里倒是有半箱子,师兄那里也有。”
景昀的神情简直可怕,珠光照映下她说话的语气都带上了咬牙切齿的味道:“我怀疑那山洞通往我师兄洞府——他们把我师兄洞府挖通了!”
作者有话说:
明天死后疑似房子被挖的江雪溪就出来啦!今天晚上又多加了几百字所以晚了点。
金错刀有三种释义:钱币、刀名、书法笔体。这里设定是凌虚道尊想拿它当做取代灵石的一般等价物,最终推行失败了。
顺便说一下,本章这个没什么台词戏份的鸟,写的时候喙我想起了巨嘴鸟,不过由于巨嘴鸟的生长环境和特征,所以本章这只鸟除了喙参照巨嘴鸟,其他外貌特征以及生长环境全都自由生长,和巨嘴鸟没有关系。
第36章 36 金错刀(七)
◎江雪溪面色凝重。◎
赵华跪在地上, 向山洞深处爬去。
山洞越往深处,就越低矮。最低的地方只有两尺左右,身形正常的成年男子弯腰缩背也难以通过, 要想通行只能膝行而入。
他曾经在这个山洞里进进出出许多次, 双手双膝全都磨得血肉模糊,磨破了再艰难地愈合,到最后手掌膝盖都生出了厚厚的老茧, 感受不到丝毫疼痛。
但锦衣玉食多年之后,赵华的手已经全然是养尊处优的一双手了,老茧都已经褪去。他戴着皮手套,仍然感觉到掌心按在碎石上传来钝重的疼痛。
山洞漆黑,唯有他带来的那盏灯中的灵石散发出光芒,映亮了他目光所及的地方, 却反而显得光照不到的黑暗深处更加可怖, 仿佛隐藏着无数双鬼祟的眼睛, 正在暗中注视着这个朝前膝行的人。
他一路爬进深处,爬到双手双膝都从疼痛变得麻木,衣裳沾满了灰土,才爬到了山洞尽头。
山洞尽头反而变得开阔了,开阔到足以令人站起身来。这里是一堵黄土和石块砌成的墙。墙边一角堆放着两个打开的包裹, 里面装着干净的衣裳、食物、水和零散的药品,以及刀、锤子、铁锹等工具。另一角他的儿子赵璟被五花大绑捆起来, 双眼紧闭头颅低垂, 头上伤口包裹着, 包裹伤口的白纱被鲜血浸出暗红的湿痕。
赵华站起身来, 拍打着身上的灰土, 摘掉了手上灰黑色的手套。他没有立刻动作, 而是站在原地,用一种阴冷如毒蛇的目光注视着自己儿子低垂的脸。
他随手从角落里拿起一把铁锤,朝着赵璟走去。
“咣!”
铁锤带起阵风,擦过赵璟耳畔,重重砸在了赵璟身后的墙上,响声惊天动地。
随着铁锤的敲击,墙震动起来,赵璟身体一震,朝前摔倒,以一个非常扭曲的姿势面朝下倒在了地上,额头再度重重磕到地面碎石中。然而即使是这样,他也没有醒过来。
“咣!咣!咣!”
赵华挥动铁锤用力砸墙,每砸一下都用尽全身力气。他眼底的狰狞几乎难以掩饰,使得他那张温文白皙的脸都扭曲了起来。
他想砸的似乎不是这堵墙,而是倒在地上的赵璟。用力砸了数下之后,他重重抛下铁锤,朝后踉跄了一步。
他喘息着,从怀里摸出一个锦囊,打开锦囊,抽出一张符咒。
赵华把符咒贴在面前的墙上,火折子凑上去点着符咒一角,而后迅速退开。
“轰隆!”
爆炸的响声其实算是非常低沉的,但这山洞尽头空间本就狭小,爆炸声起尘土飞扬,顷刻间洞里几乎看不清楚人影,等漫天飞舞的尘埃落地,赵华父子已经变成两个土做的人了。
烟尘散去,山洞内却没有遭受什么破坏,尽管灰土飘飞满地,唯一随着爆炸毁掉的只有山洞尽头那堵格格不入的墙。
赵华从锦囊中取出第二张符咒,攥在掌心,朝墙后走去。
砌墙的石块滚落满地,不足小腿高的断壁残垣后,是滚落满地的残破白骨,白骨中夹杂着一些金玉珠宝。那些骨头的颜色已经暗淡,珠翠光辉却一如既往闪耀夺目。
如果赵华身负修为,哪怕只是筑基修士,踏入墙后的这一刻就会发现,满地骸骨在赵华入内的瞬间,开始无形地躁动。
一缕缕无形的灰色烟气从骸骨上升腾而起,但凡人的眼睛是看不到的。赵华踢开脚边的骷髅头,目光森然望向墙后这片埋骨之地。
墙后这片白骨累累的洞穴大概有两间屋子大小,四周都是坚硬的山石。这不是人力挖掘出来的,而是天然的洞穴。
洞穴右上方有个洞口,已经从上方被石头堵死了。
赵华走回去,取出一枚乌黑的丹药塞进了赵璟嘴里。片刻后赵璟悠悠转醒,眼神迷茫,抬手想去摸剧痛的额头伤口,却愕然发现自己被绑着。
“父亲!”他叫起来,“这是在干什么?”
赵华蹲下来,直视着儿子那张看上去惊愕又茫然的脸,唇角抽搐一下。
下一刻,他伸出手,抓住赵璟的头发,重重撞向山石上。
慕容灼无声地:“啊啊啊啊啊——”
一只鸟鬼鬼祟祟躲在低矮的转角处,伸长脖子窥看着眼前这可怕的场景。
“父亲!父亲!”
赵璟的痛呼声无比凄厉,而赵华手一松,任凭儿子气息奄奄地倒在地上,森然道:“都到了这里,还在演戏吗?”
他站起身来,举起火折子,居高临下道:“我没工夫陪你演父慈子孝的戏,说,那箱金错刀藏在哪里,阿璟被你们弄到哪里去了?”
“他是什么意思?”慕容灼瞪大眼睛,“阿璟是哪位?”
景昀没有回答慕容灼,她站在原地,脸色非常难看。
道门传颂拂微真人风神秀彻高居云端,仿佛红尘俗事半点不会入眼。然而事实上,江雪溪生时,是个非常讲究衣食起居的人。
他在道殿的住所也好,景昀去过的洞府也好,无一不是风雅精致无匹,陈设未必很多,但一定能令人眼前一亮赞不绝口。
饶是景昀已经做好了师兄洞府被人打开的准备,此刻也不由得眼前一黑。
慕容灼探头过来看了一眼,顿时瞠目结舌:“这是被土匪劫掠了么?”
洞府内满地尘灰,空空如也。洞府墙壁能看到划痕,那是被撬走的夜明珠灯台;陈旧的博古架东倒西歪积满灰尘,上面什么都没有。
景昀踏着满地灰土,转进了侧室。侧室内的织锦屏风随着千年时光流逝,锦缎早已腐朽,这种屏风上会镶嵌各色珠宝做为装饰,锦缎腐朽后宝石会掉落,却不会凭空消失。但地上什么都没有,室内比雪洞还要干净。
就连靠墙的床榻上,帐子都无影无踪。
景昀气往上冲:“鲛纱帐!”
她的恼怒倒不全是因为身外之物,还有后怕——神魂的尖锐剧痛像是一根尖利无比的针,提示着她师兄神魂就在附近,很可能就在这洞府之中。
慕容灼的声音从另一间侧室传来:“阿昀,你师兄书房的收藏好像被搬空了,只剩下一张桌子没有带走……啊!好重,怎么搬不动?”
殿下恍然大悟:“哦,是搬不走啊,这桌子是连在地面上的!”
慕容灼大开眼界,她从来都是金枝玉叶,还没见过这种贪婪的吃相。她望着书房空荡荡的书架,以及书架上几个空盒子,连连咋舌:“我的天,这是谁干的!”
道门对于后来者探索前辈洞府并不禁止,一旦发现了前辈修行者遗物,发现者可以取走——但取走归取走,弄成这幅蝗虫过境的姿态也太难看了,收藏要掠走、典籍要拿走、床榻的鲛纱帐要扯走、屏风上的宝石要剜下来带走,就连墙上镶嵌夜明珠的灯台都要撬下来,所有陈设都拆开破坏,将有价值的部分拿走。整个洞府乱七八糟,唯一完完整整剩下来的,竟然只剩书房里那张桌子!
但凡内心还对留下遗物的前辈有半点敬意,都不会掠走所有有价值的东西一走了之,留下满地狼藉。
慕容灼一着急,立刻把操控的那只鸟儿忘了。她也顾不得去听赵家父子云里雾里的对话,气冲冲跑出侧室挽住景昀的手臂,恼怒道:“阿昀,这都是什么人啊,你师兄的收藏便宜他们了!”
话未说完,景昀抬起一张煞白的脸,她眼珠漆黑面色煞白,嘴唇苍白没有半点血色,额间渗出密密的冷汗。
“别生气别生气!”慕容灼吓了一跳,“倒也不必气成这样,来来来坐下喝口甘露消消气。”
“……”景昀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疼!”
慕容灼回过神来:“是神魂啊!”
她顿时松开手,左顾右盼上下张望,忽而目光钉在了景昀衣襟的位置。
景昀一手按住衣襟下的月华瓶,燃烧的玄阴离火深处,一直静静睡着的神魂碎片躁动起来。
它感受到了和自己同源的一部分。
她一声不出,摘下银链,握住月华瓶,一步步走进书房。
“这里除了一张桌子,什么都没有。”慕容灼在她身后摇头叹气。
景昀走向那张桌子,每走一步神魂牵扯的感觉就越发剧烈,神魂伤口的疼痛比起上次也丝毫不逊,标志着此处的神魂碎片绝不会小。
她走到桌旁,手落到了冰凉的玉石台面之上。
真该谢谢发现洞府的那群人没把玉石书桌锯下来带走。
当然,也有可能是他们做不到。
——景昀触及台面的一瞬间,神魂银白色的光芒从她掌心下徐徐升起,转眼间银白光晕有如潮水扩散开来,将景昀完全裹了进去。
一角黛色衣摆映入景昀眼底,景昀抬起头,发现自己正睡在一条画舫之上,师兄坐在画舫船头。
江雪溪执剑的那只手此刻握一竿雪玉钓竿,一手支颐斜倚小几。从景昀的角度看去,刚好能看见他的侧脸,日光下秀美绝伦,神情恬淡。
“师兄。”景昀唤道。
江雪溪微微偏头,眉梢轻扬语声带笑:“你这是知道自己钓不上鱼,所以索性一觉睡到傍晚是吗?”
他收竿,百忙之中瞥来一眼,春水般的眼底泛起戏谑笑意:“你输了。”
景昀在从记忆里搜寻出这个场景之前,已经本能地接上了话:“愿赌服输,今晚我来烤鱼。”
“……”
江雪溪取鱼的手僵在半空,半晌,转过头来面色凝重道:“师妹,这只是一个小小的钓鱼比赛。”
“可以留我一条生路吗?”
作者有话说:
明天师兄会很忙,记忆里在和师妹旅游,现实中房子被刨了。
景昀:纵横当世举世无双的天下第一,偏科选手,但凭借修为境界能够强行把所有项目平均分拉到满值依旧高居第一傲视群雄(指修为大幅度溢出)。
师兄:六边形选手,什么都会绝大部分都精。
第37章 37 金错刀(八)
◎景昀鲜少见到江雪溪这种似笑非笑的神情。◎
景昀的糟糕厨艺继承自凌虚道尊。
她刚进道殿时年纪还小, 不需要避嫌。凌虚道尊为表对小徒弟的慈爱,心血来潮亲自下厨劳动贵体,准备一展厨艺。
这是多么感人肺腑的师徒情谊, 如果不是做出来的菜让景昀头晕目眩躺了三天不曾下地, 想必一定能成为传颂四方的佳话。
对此江雪溪一直坚定地认为,正是凌虚道尊给四岁的景昀做的那桌子菜把景昀吃出了问题,才导致景昀的厨艺可怕程度比起凌虚道尊有过之而无不及。
江雪溪态度异常冷酷, 坚决拒绝景昀染指他垂钓半日的成果——一桶活蹦乱跳的鲜鱼。
景昀左思右想,依旧没从脑海深处翻出这段记忆,她偷空探了探这具身体的识海灵脉,察觉自己现在应该是金丹中境。
她许久没这么弱过了,竟然十分新奇。正在出神时,听见江雪溪唤她:“师妹。”
景昀闻声抬首, 不用江雪溪开口就知道他的意思, 熟练地取来两条丝绦, 帮江雪溪把广袖束起。
江雪溪一掀袍摆,朝着他的鱼走去,顺便对景昀柔和地笑了笑,语气柔和地下了逐客令:“师妹,你去那边玩, 鱼烤好了我叫你吃饭。”
景昀:“……”
景昀屈辱地走开了。
江雪溪很不放心地在后面盯着她,用一种哄劝小孩的语气谆谆劝诱:“再往前走两步, 对, 就是那里, 看到那片芦苇丛了吗, 可以进去玩, 但是小心别走太深, 也别踩进水里——对了,我不叫你过来吃饭千万别回来。”
景昀大怒:“我是贼吗?难道会偷走你的鱼?”
江雪溪心平气和道:“想什么呢,师妹,贼只会偷鱼,你还会把鱼做的像是下了毒,然后端给我吃。”
景昀:“……”
景昀没有办法反驳,她隐隐约约记得自己年少时确实有一段时间试图钻研厨艺,原因是下山游历经常要一头扎进荒郊野岭,找不到客栈投宿用食。
当然她早已辟谷,不吃不喝也无妨。但景昀之所以能赢得天下第一的称号,不止是因为她举世罕见的天赋——道门最不缺少年天才,也最不缺伤仲永的故事——更是因为景昀本身具有迎难而上从不退却的决心。
诚然,这是极其优秀的品德。但景昀的天分好像半点也没分给厨艺,经过一番苦练,江雪溪率先下山游历,借此逃避景昀的毒害。而凌虚道尊像个丈八的烛台,照的见别人照不见自己,江雪溪逃走之后,凌虚道尊终于也承受不住,提议景昀放弃厨艺。
景昀另一个优秀的品德就是肯听劝谏,她深刻反思自己在厨艺上浪费的时间太多且没有成效,果断放弃下厨这条看不见曙光的道路。中途放弃对于景昀来说是极其罕见的,因此即使放弃苦练厨艺,在看到机会的时候,也忍不住想要插手试一试。
她屈辱地一头扎进芦苇丛中,水生芦苇特有的清浅气息像一张密密实实的网将她包裹起来,令人耳目为之一清。
景昀轻若鸿毛地立在一棵芦苇梢头,芦苇随风轻荡,景昀凝视着水波里自己摇晃的倒影,那张映在水中的脸雪白秀丽面无表情,眼底却分明写着不开心三个字。
景昀遽然惊醒,哑然失笑。
如果不是意识被这具身体的年龄影响,她自己都要忘了,自己年少时居然是这样的性格。
“啾啾!”
远处传来清脆的鸟鸣声,雪白的鸽子扑打着翅膀从远处飞来。
倒映在水中的面容年轻秀美,与千年之后并没有太大不同。但眼角眉梢还是隐隐藏着未消的稚气,眼睛黑白分明,仔细分辨还能从眼底看出喜怒情绪。
景昀轻轻喟叹。
真好啊。她想。
景昀抬手去碰自己的面颊,触手冰凉柔软,她的目光细细描摹过水中的倒影,一种异常酸涩微甜,说不清是喜是悲的情绪席卷了整颗心脏。
这个年纪的自己,大概是一生中最无忧无虑的时刻了。
风拂苇叶沙沙作响,鼻尖有香气传来,景昀没有低头。而江雪溪仰头望着她,笑吟吟唤:“师妹。”
景昀遵循这具身体的行动,下一刻她发现自己面无表情而又气鼓鼓地鼓起腮,忍不住开始在心里大喊救命。
救命啊!自己年少时怎么回事!
江雪溪偏头看着她,眨了眨眼,同样鼓起腮帮子。
景昀立在芦苇梢头,江雪溪立在水波之上,二人一上一下对视片刻,景昀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
“啾啾!”“啾啾!”
一只格外雪白的鸽子飞到近前,扑簌着翅膀,它居然毫不怕人,反而在芦苇丛头盘旋鸣叫起来。
鸽子的叫声太过呱噪,江雪溪轻拂广袖,一股柔和的风把那只叽叽喳喳叫个不停的鸽子推了个跟头,踉踉跄跄飞远了,隔着老远都能听见它暴躁的鸣叫。
江雪溪把手中的两条烤鱼分给景昀。
身为凌虚道尊首徒,江雪溪上有老——指凌虚道尊、下有小——指年少还不会做饭的师妹,他宛如一个云台的叛徒,厨艺居然算得上不错。
鱼被烤成了金黄色,表皮焦脆鱼肉香甜,火候正好,连鱼骨都烤的酥了,穿在一根细韧的竹条上,江雪溪还去掉了鱼头。
“死不瞑目,看见了食欲不好。”江雪溪对景昀解释。
景昀抿唇,有些想笑。
江雪溪转头含笑看她,忽而倾身过来,二人距离迅速拉近。
他抬手,从景昀肩头拂下一片苇叶。
刹那间景昀屏住了呼吸。
“师妹。”江雪溪道。
江雪溪的声音有短暂的停顿,还没等他说出后半句话,顷刻间时光仿佛静止。摇曳的芦苇停在了半空中,泠泠水声戛然而止,江雪溪抬起的手还未撤回,他垂落的一缕发丝还停留在景昀的衣袖上。
时间停留在了这一刻。
画面有如纷飞大雪,碎裂成一片片雪花朝着天际尽头飞去,转瞬间景昀眼前一暗。
等她再睁开眼时,眼前是一望无际白茫茫的冰原,天边狂风呼啸席卷,大如鹅毛的雪片劈头盖脸砸下来。
景昀缓缓低下头,惊悚下望,入目所见是雪白的绒毛和尖锐的利爪,眼睛无声无息地瞪大了。
——她变成了一只雪白的鹰。
“……”
饶是景昀定力非比寻常,这一刻也不由得生出了浓重的愕然。
明明在上一个回忆幻境里,她直接占据了自己从前的身体,为什么现在却变成了一只鸟?
她四下张望,在凛冽的朔风中艰难稳住身体,迅速确定了自己的猜测是正确的,此处正是极北冰原。
人族领地九州以北,冰原绵延十万里,冻土千年万年不化。无数魔兽栖息其中,朔风雪雾重重笼罩,成为了人族北方修士及百姓心头化不开的梦魇霾云,鲜少有人得窥内里真容。
那是魔族的疆域,极北冰原。
道尊座下爱徒受万民尊崇道殿供养,享受着道门最顶尖的待遇,也要承担最严酷最危险的责任。景昀曾经三次北入冰原,五次南下妖域,每一次都险死还生。
为道门未来着想,景昀和江雪溪各自多次冒险进入冰原,但没有一次是结伴而行的。
这是道殿最严格冷厉不近人情的规矩,道尊座下的弟子必然是道门最优秀的天才,身上寄托着道门的未来。他们必须要直面生死淬炼,却不能同时陷入极端危险的境地。这样哪怕一个遭遇不测陨落,道殿还来得及倾力培养另一个,避免倾尽道门心血供养出来的绝顶天才一夕之间尽数丧命,道门遭遇后继无人的困境。
景昀微一思忖。
倘若这是师兄入冰原的记忆,那么这段记忆幻境里一定不会有景昀的存在。如果是这样,就可以解释自己现在为什么变成一只鸟了。
当记忆幻境里有‘景昀’的存在时,她取代了幻境里的自己。而当记忆幻境里没有景昀时,她就会以这种非人的形态存在,以确保幻境按照江雪溪的记忆顺利上演,不受干扰。
景昀心头微微一动——这和宣州界碑山那里的幻境不同。上一次的幻境里,明明她不曾去过宣府城,但她以真身出现了;而这一次,幻境里的一切遵循着江雪溪的记忆发展,景昀变成了一只十分符合冰原特色的猛禽。
宣州的幻境,象征江雪溪想要改变的宣府城事变。那么这一次,西山的记忆幻境,又象征什么呢?
难道师兄希望幻境中的一切遵循记忆发展,不要发生变动吗?
景昀四下逡巡,默然思考,忽的脑海中光芒闪过,意识到自己遗忘了一件重要的事。
——慕容灼呢?!
神魂碎片将她带入幻境的那一刹那,景昀回头,亲眼看见慕容灼和她一样被卷入了幻境之中,为什么她一直没有出现?
受这具身体影响,景昀情不自禁地拍了拍翅膀。
她勉强忍住来回踱步的冲动,心想慕容灼难道和她一样,变成了幻境中的一只鸟儿?
忽然,景昀轻嘶一声。
她想起画舫水畔芦苇丛中白鸽的啼叫声。
景昀面色古怪。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那只烦人的鸽子似乎被师兄赶走了?
冰原一年四季风雪不息,风雪中不知藏着多少魔兽,景昀还真害怕慕容灼化身鸽子之类的动物,被魔兽抓到变成晚餐。她深吸口气,歪歪扭扭挪动爪子走了两步,冒险拍打着翅膀飞起,在半空中环顾四周。
天地间一色雪白,即使鹰隼眼力极佳,终究受身体限制,既看不出风雪深处有何异样,又找不到师兄和慕容灼的踪影。
景昀心中默数二十息,她最多只能冒险在空中停留二十息的时间。否则被魔兽注意到,她就要先一步变作晚餐。
她四处张望,忽然目光一顿,隐约看见远处雪地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来动去。
那是只兔子。
兔子从雪洞里钻出来,抖抖绒毛上的雪粒,警惕地转动脑袋,当看见不远处虎视眈眈的景昀时,顿时全身的毛炸开,掉头就往雪洞里藏,但它好像不太能驾驭自己的四肢,咚的一声摔倒在雪地里,四脚打滑拼命挣扎。
确定了,这只看上去四肢不灵便的兔子应该就是慕容灼。
眼看雪地里兔子翻身而起扎进了雪洞,景昀连忙唤道:“殿下!”
兔子一个猛转头,洞口露出了乌溜溜的眼睛。
景昀试着下落,无奈她从前没长出过翅膀,驾驭翅膀的本领并不比慕容灼用四条腿走路纯熟。于是雪白的鹰从半空中直挺挺摔了下来,咣当闷响砸在雪洞前,震起大捧积雪。
“是我。”景昀咳嗽道,“别跑。”
兔子慕容灼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变成鹰的景昀,见她若无其事地站起来,仿佛丝毫没有感觉:“阿昀?”
慕容灼瞠目结舌:“你怎么也变成动物了?”
想起自己变成动物的悲惨遭遇,慕容灼悲从中来。她艰难地挪动四肢,爬出雪洞坐在景昀身边。
“我睁开眼,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鸽子。”慕容灼捶胸顿足,“幸好我会飞,沿河上上下下飞了好半天,好不容易找到你!”
景昀心虚地咳了声:“你怎么不出声呢?”
“我敢出声吗?”慕容灼委屈极了,“你师兄在不远处,我惊动了他,让他看见你和一只鸽子说话,这合理吗?”
她愤怒地指责景昀:“我以为你能认出来我的!”
等慕容灼平静下来,她终于意识到不对:“等等,你怎么也变成动物了?”
景昀抬起翅膀,帮兔子慕容灼挡住风雪:“这段回忆里大概没有我,所以我没办法直接占用自己的身体。”
她的目光突然顿住,话音戛然而止。
慕容灼:“怎……”
景昀一翅膀捂住她的嘴,示意慕容灼不要出声,旋即缩起身张开翅膀,将慕容灼护在羽翼下,二人一起静悄悄躲进了雪堆。
风雪深处,两道身影并肩走了出来。
慕容灼喉咙深处逸出惊讶的声音。
那两道身影仿佛足不沾地,身形轻捷至极,飘摇风雪半点不沾身,转瞬间已经从风雪深处走来。
左侧的霜白身影面容渐渐清晰,面部线条流畅清晰,五官秀丽似笑非笑,眼如春水唇若丹朱,赫然便是江雪溪。
慕容灼曾经在幻境中亲眼见过江雪溪,一眼便认出了那张异常秀美端丽的面容。她抬手想拽景昀,手刚举起就回过神来,对着自己毛茸茸的爪子陷入了沉默。
江雪溪常穿黛衣,而今他一身白若霜雪,乍一看倒像是景昀的装扮。只是白衣上压着极其素淡却精致的绣纹,这绣纹所用绣线几乎与衣衫同色,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但这些不易察觉的绣纹堆叠在衣裳之上,却令他每走一步衣袍间仿佛都有波光流转。
景昀鲜少看见师兄露出这种似笑非笑的表情。
作为道尊首徒,江雪溪在外行走时代表道尊颜面。他一直以优雅温和的态度示人,这种态度多一分就成了多情,少一分则显得疏离,但江雪溪一直将分寸拿捏的很好。
拂微真人誉满天下,凡是和他打过交道的道门中人无不交口称赞。他只有在云台内面对师尊和师妹,以及回齐国皇宫时会流露出属于江雪溪本身的情绪。
根据景昀对师兄的了解,如果他对外不再维持优雅温和、恰到好处的微笑时,往往说明他面对的那个人要不妙了。
江雪溪身侧,是一团行走的雾气。
确切地说,他身旁有个从头到脚被雾气笼罩着的人。
景昀瞳孔无声缩紧,刹那间明白了这是江雪溪的哪一段记忆。
作者有话说:
周末两天双更,每晚十点前更,努力调整更新时间~
第38章 38 金错刀(九)
◎江雪溪语气诚恳,神情真挚。◎
“你看那团白雾。”景昀说。
慕容灼凝神细看, 只见白雾朦胧如雪,几与风雪一色。雾中人步伐轻捷袅娜,江雪溪速度极快, 雾中人竟能亦步亦趋跟随他的步伐。
景昀的声音隐没在风声里, 低不可闻,慕容灼必须紧紧贴着她才能听清:“那是魔族皇室历代秘法中的一项绝学,以魔气化雾遮蔽周身, 越是强大的魔头,化出的雾气越无形,这门功法修到绝顶,雾气竟能无形无踪,天光下来去自如而旁人不得见。”
“那这算是大魔头吗?”慕容灼抬爪指向朦胧的白雾。
景昀道:“你是不是抓错了重点。”
慕容灼愣了一下,而后恍然:“魔族皇室?”
景昀颔首, 她示意走路东倒西歪的慕容灼趴到鹰背上, 沿着雪堆后的小路展翅而起, 跟随江雪溪二人的步伐前行。
“我知道她是谁了。”景昀轻轻地道。
远处,一顶大帐的轮廓缓缓现出。那顶大帐立在朔风中,格外夺目。
江雪溪止住步伐,朝那团雾气颔首道:“请吧,公主。”
雾气渐渐散开, 白雾后的女子露出真容。
无论是幻境中的江雪溪,还是白雾后的魔族公主, 都没有留意到雪径两侧连绵累积的雪堆里, 蹲着一只白鹰, 和一只兔子。
现在尊贵的凤族王后殿下, 与横行当世威压南北的玄真道尊, 在幻境里顶着两只普普通通, 灵力妖力魔力全都没有的动物身体,毫无破绽的融入了雪堆之中。
“她是魔族君主幼女,十九公主。”
十九公主侧过头,雾鬓风鬟嫣然一笑,那确实是非常美丽的一张脸,足以令绝大多数人在看到的瞬间就心荡神驰。
不过慕容灼本身就是容光绝世的美人,平日里对着的又是少师、天君、景昀这样的容貌。十九公主的美貌在她眼中也只是不过尔尔,她疑惑的反而是另外一点:“你说十九公主的容貌是魔族皇室同辈中的佼佼者?”
比起慕容灼,景昀无疑更不在意外表,她开口先向慕容灼介绍对方容貌,听上去实在古怪。
景昀意味深长道:“魔族有个特点,越是天赋强悍、实力强大的魔,往往外表也越出众、越接近人。最弱小低下的魔族奴仆,他们甚至连人形都未必能勉强维持。”
慕容灼立刻反应过来:“所以十九公主容貌在同辈中最为出众,说明她在天赋或实力方面同样是最出众的那个!”
“那你师兄为什么会和十九公主在一起?”
“执行任务。”景昀再次用翅膀按住了慕容灼喋喋不休的兔头,“别说话,继续听。”
十九公主微笑道:“让真人见笑了,此处便是我的行宫,布置简陋,真人请。”
江雪溪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望向大帐的方向。其后还掩映着无数顶大帐,风里回荡起淡淡的魔息。
此处是十九公主名下的行宫,附近布置了无数魔族护卫亲信。他们二人毫无掩藏地停在行宫入口,已经被行宫内的公主亲信察觉,迎了出来。
江雪溪挥手招来一缕朔风,卷起大捧雪片,当纷纷扬扬的雪片落下时,属于拂微真人江雪溪的那张秀丽面容已经变得毫不起眼。
公主微笑称赞:“真人修为高妙。”
二人一前一后,在公主亲信的簇拥下进入行宫。
景昀索性抓起慕容灼,瞅准机会飞了进去。
她们现在无法动用自身本领,只依托于动物的躯壳。这固然限制了二人的行动,但这躯壳也因为弱小,反而不会被巡逻的护卫轻易察觉。而自身毫无灵力魔力流转,也不至于被行宫外围布下的阵法机关阻挡。
就像道门大阵日常运转时不会去阻挡一只飞过的蜜蜂,巡逻的道门弟子也不会去清剿毫无妖魔气息的弱小动物,他们甚至根本不会把这样渺小的生物列入感知防备的名单。
景昀抓着慕容灼,顺利飞入了行宫中。
最大的那顶大帐中,十九公主屏退左右,与江雪溪相对而坐。
这位看似娇弱柔美不堪一折的公主开口时,声音还带着笑:“我们既然定下交易,那我就不在真人面前故弄玄虚了,我想请真人先出手诛杀十姐,事成之后我必定将报酬亲手奉上。”
“老魔君后妃三百,生育有六十多个子女。”景昀为慕容灼悄悄讲解,“其中,共有二十三个子女参与了储君争夺。”
慕容灼:“……”
景昀说:“大魔寿元绵长,这些皇子公主们都不是省油的灯,而魔族天性嗜杀好斗,没有过半参与争夺储位已经算少的了——道殿在魔族的耳目曾经探出消息,最有希望争得储位的皇子公主共有六位,这位十九公主是最特殊的一个。”
慕容灼问:“特殊在哪里?”
景昀说:“她既没有强势的母族,修习皇室秘法也不算登峰造极,能够列入六位离储位最近的皇嗣之中,靠的是这个。”
她用翅膀拍了拍慕容灼的兔头。
“当年道殿对老魔君的子嗣做过评定,为老魔君精心挑选出一位后继之君。”景昀缓缓道。
慕容灼:“嗯?”
她语气中的疑惑简直喷薄而出,景昀笑了笑,这种笑容出现在她自己的脸上当然是令人目眩神迷,但是出现在一只鹰的脸上,就显得有些可怕了:“魔族生活在极北冰原之地,不代表所有魔族都喜欢苦寒。历代魔君中,只要有些宏图,都谋划着挥师南下。”
魔族食人。
道殿数千年来无数长老弟子前仆后继,以自身血肉为墙,死死守住了北方,历代道尊大多战死,不得善终。即使如此,北方三州也常遭遇魔族侵扰、魔兽冲击,死在魔族口中的人数不胜数,北方三州百姓闻魔而色变,正如南方百姓见妖而战栗一样。
倘若魔君大举挥师南下,道殿要付出多么大的代价,人族又要折损多少条人命?届时九州化为妖魔领地,人族沦为妖魔血食,那该是多么可怖的下场。
所以每一代道尊都必须以性命捍卫南北疆界不失,道殿明里暗里必须用尽各种手段,正面迎战、暗地挑拨、分化、牵制乃至动手杀戮,不惜一切代价让妖魔二族在内斗中耗尽元气,无力大军南下。
“我和师兄各自抽过签,我抽到了南下,师兄抽到了北上。”景昀淡淡道,“这是师兄的任务,他是来挑拨魔族内斗的。”
她的目光看向大帐内公主窈窕的身影,神色无悲无喜,只静静看着十九公主犹自不觉,走向生命的末路。
帐内,江雪溪似笑非笑地扬起眉梢,他这张面孔非常平凡,但眼如点漆波光流转,令这张扔在人堆里毫不出奇的面容无端端多出一种摄人心魄的意味来。
他说:“我以为公主会要六皇子的命。”
十九公主垂眸莞尔,毫不遮掩道:“六哥势大却蠢笨,做个寻常皇子够了,夺储却只能依仗母族势力,如果他做了魔君,必然要受到母族辖制,父君才不会冒险选他。”
“倒是十姐。”她叹息道,“十姐在传承秘法方面的天分,真是令人羡慕啊!我心中十分仰慕她,可储位只有一个,纵然仰慕,也不得不硬起心肠。”
她抬头望向江雪溪,诚恳地说:“我知道真人助我,是想借此搅动我族内斗,所以才挑中了势力最小的我,但不管怎么说,真人都是帮了我,若真人需要。”
十九公主顿了顿,谦和地道:“真人是怎么帮助我的,我也愿意同样回报真人。”
江雪溪面色丝毫不变,连眼神都没有透露出任何情绪变化,他压下心头杀意,语气平淡发问:“我竟不知,公主在中州也有势力。”
十九公主摇头道:“不敢当真人夸赞,我还没有大胆到敢在中州对道尊弟子下手,但我听说过道殿的规矩,嫡徒是要九州游历,不断磨练的,那么总有一日会到北方冰原外来吧。”
慕容灼反应过来,大吃一惊:“她是说愿意帮你师兄刺杀你?”
景昀耸耸肩:“是啊。”
江雪溪一哂,并不多言,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对十九公主道:“公主既然要杀六皇子,就将他的消息搜集好送来给我。”
十九公主颔首道:“真人放心,今晚必定派人亲自送到真人手上。”
她亲自将江雪溪送出行宫之外,而后转身步入自己的帐中。
慕容灼大摇其头:“好端端的魔怎么就傻了,对着你师兄拍胸脯保证可以帮忙杀你,这不是自己求死吗?”
景昀却没有笑。
十九公主的想法其实不能算错,当时景昀已经化神,成为道殿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化神境强者,道门为之侧目惊叹。凌虚道尊就是在这之后,开始渐渐透露出自己传位幼徒的心意。
道尊之位历来强者得之,景昀已经用化神证明了她的天赋境界尚在江雪溪之上,同辈中再无人能望其项背,她继承道尊之位是理所应当。
但人心并没有那么多的理所应当。景昀名为凌虚道尊的关门弟子,实际上是江雪溪教导长大的,而今却要越过师兄继承道尊之位,道门中许多人暗自揣测,认为拂微真人即使接受,心中也必然生出不满,师兄妹的殷殷情谊即将断绝,迟早有翻脸的一日。
连道门中人都作此猜测,最擅长手足残杀的魔族皇族会如此认为,显然并不奇怪。
江雪溪并没有离开行宫太远,他走出一段距离,又折了回去。
明明他在几刻钟之前第一次踏进十九公主的行宫,但江雪溪仿佛来过千百次一样熟练。他神出鬼没地避开了所有巡逻的护卫,不知用什么手段瞒过了行宫中的阵法,再度来到了十九公主的大帐外。
帐内,十九公主正埋头写字,手里还提着一支骨笔,丝毫不知危险即将到来。
江雪溪和十九公主进帐前,已经扫了一眼公主帐外陈设。他走进自己选中的死角,和地上的一只鹰、一只兔子面面相觑。
慕容灼一抬头发现面前有人,吓得差点像人一样尖叫出来。等看清江雪溪的脸,才松了口气,但下一秒她迅速意识到,江雪溪不认识她,更不可能认出白鹰外表的景昀。
——他为什么去而复返?
——他会不会杀我们灭口?
虽然在记忆幻境中死亡,幻境外不会真死,但慕容灼还是很害怕。而且,她们此行下界是为了寻找江雪溪的神魂碎片,如果被江雪溪杀了,那简直太冤枉了。
慕容灼原地僵硬成了一团,毛都炸开了。
景昀倒是很镇定,她昂首挺胸挡在慕容灼面前,眼神睥睨四方目中无人,视眼前的江雪溪为无物。
江雪溪:“……”
他心生警惕,但时间有限,此处不宜久留,见面前这两只动物好像不是很机灵,又没有感觉到魔气的存在,于是随手抛出一个灵兽袋,当头而下把景昀和慕容灼装了进去。
慕容灼在灵兽袋里摔得七荤八素,悲观地问:“我们会被杀掉吗?”
“不会。”景昀示意,“别出声。”
暂时解决了两只奇怪的动物,江雪溪从容隐匿于帐外,等待一队队巡逻的护卫离开,而后从袖中取出一张巴掌大小的弓。
那弓通体褐色,看不出材质。落入江雪溪手中迅速变大,很快变成了正常弓箭大小。
江雪溪挽弓,箭似流星离弦,没入帐中。
十九公主失声痛叫,箭矢没入体内,巨大的冲力直接将她从椅中掀翻,重重摔落地面。
她挣扎着想要拔箭,然而却连一根手指都无法挪动,全身上下仿佛僵成了一块木头。
箭上淬了毒!
十九公主心头惊骇至极,却还勉强保持着理智,巡逻的护卫刚刚过去,听到她的叫声一定会及时前来。
她勉力睁大双眼,试图调动体内魔息,想要对抗箭毒带来的麻木困倦。下一秒帐幔掀起的声音传来,十九公主天旋地转的视野中,映出了一双春水般波光流转的眼睛。
“你……”十九公主的心刹那间落入了冰冷的水中,她勉力挤出一个字,却再也说不出更多的话了。
江雪溪抬手拔出了那支箭。
他垂下眼,遗憾道:“公主已经猜出了我是为挑起魔族内斗而来,怎么没有想到我要杀的是你呢?”
他语气诚恳,神情真挚:“公主实在妄自菲薄了,六皇子也好,十公主也好,论起对九州的威胁,都不能与您相比。”
江雪溪换掉了射中十九公主的箭,迎着十九公主难以置信的目光,起身道:“我和公主您见面之前,曾经和十公主、十三皇子分别见过,他们或是愚蠢的相信了我的话,又或是看出了我的目的,拒绝与我合作,但无论是否同意和我合作,他们都没有立刻上报魔君,将我擒获,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对吧。”
说着,他走到帐帘旁,朝外张望了一眼。
护卫的足音传来,显然是十九公主中箭时叫声传出,惊动了这些巡逻的护卫。
十九公主的目光已经涣散了,她睁着眼睛,却说不出话,也动弹不得。
“十三皇子赠与我赤晶散,十公主没有同意和我合作,但我从她那里看到了公主行宫的图纸。”江雪溪朝着十九公主微微颔首,对这位垂死的公主聊表尊重,在十九公主身旁放下了一枚小小的铜扣。
护卫呼唤公主的声音从帐外传来,一声更比一声急促。眼看如果十九公主再不回应,他们便要入帐查看。
江雪溪从容自帐后离去,在护卫们冲入帐中前离开了公主大帐。
他没有立刻逃出行宫,而是避在偏僻处,随手抓了个落单经过的魔族护卫扭断脖子,从容地顶着对方的脸,再度混入了前去护驾的护卫当中。
伤口传来烧灼的剧痛,十九公主张口想要发出痛呼,却出不了声。她目光涣散,鲜血从伤口水一般淌出来,浸透了衣摆,连地上厚重的毯子都浸湿了。
行宫中备有医使,还没赶过来。亲信护卫和侍从将她围在正中央,脸色煞白,一道道魔息不要钱地输入她的体内,伤口却没有丝毫愈合的趋势,鲜血反而流淌更急促。
“是赤晶散!”十九公主恍惚地听着耳边传来颤抖的声音,“是六皇子派人做的,一定是他!”
“这是什么!这是什么!这是杀手落下的铜扣?快去检查行宫内各人行迹,有无外人闯入!”
赤晶散是六皇子母族不传秘药,毒性无可比拟,一旦见血药石无医,再无回天之力。
十九公主的眼睛迅速暗淡下去,生机渐渐消逝。她的眼睛逐渐变成一色纯黑,发顶两只小小的魔角迅速生出,肌肤惨白透明,漂亮的五官发生了极其微妙的改变,看上去依旧称得上美丽,却多出了一种非人的诡异感。
这是魔族即将陨落的征兆。
“不是六皇子。”十九公主喃喃,“是人族,是道门。”
她无法发出声音,因此没有任何魔族能听到她的话。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十九公主终于生出了深重的绝望,却不是为了自己。
赤晶散指向六皇子,十三皇子和道殿的人做了交易,十公主泄露了行宫图纸,还有那枚不知指向谁的铜扣。
今日她命丧行宫,分明是道殿早就精心策划过,要将数位夺储的皇子公主一同拉下水的陷阱。既然如此,十三皇子和十公主绝无法独善其身。
十九公主无声剧烈喘息,眼底几乎要沁出血来。
如果她死了,十三皇子和十公主、六皇子会全部陷入这场谁是凶手的泥潭中,更要命的是他们确实不干净,甚至还有更多人会被一同拖下水。目前表面平静的夺储局面会演变成兵戈相向,而皇室会变成杀戮场。
届时内斗再起,皇族实力消磨,天族如何还能保留实力挥师南下?
医使终于赶到了。
他顶着所有人虎视眈眈的目光,战战兢兢摇头,表示赤晶散无法解毒,公主如今中毒已深,只要赤晶散侵蚀魔丹,就再也撑不住了。
好在医使还是有点本领的,他无法解毒,但可以设法让十九公主说出话来。
亲信护卫一拥而上,十九公主张开口,她的眼前已经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了,只凭着最后一口气道:“杀我的不是六皇子,是人族道殿……”
江雪溪堂而皇之地立在大帐旁,趁着这短暂的混乱窃听帐内动静。
他已有化神上境修为,要想知道帐内发生了什么对他来说并不困难,听到十九公主最后的遗言时,江雪溪微微蹙眉,旋即松开,并不担忧。
十九公主身死,她的亲信们失去主君,只能另寻出路,或是设法攫取十九公主遗留的权力。原本齐心协力的阵营立刻会化作一盘散沙,在这种情况下,杀死十九公主的凶手来自道殿,不如来自其他皇子公主。
借为主复仇的名义掠夺遗留权力,是再好不过的理由了。毕竟魔族现在暂时无力南下,向道殿复仇太过遥远,还是向近在天都的皇子公主们复仇更容易。
江雪溪无声无息退了出去。
他走得刚好,从十九公主遇刺到此刻不过一盏茶时间,行宫中的护卫已经逐渐摆脱无头苍蝇的状态,开始恢复秩序,守住行宫出入口,开始对内排查了。如果江雪溪再晚一点离开,可能就得费点功夫多杀几只魔了。
主君遇刺应变依然迅速,普通魔族较人族智力低下,可想而知十九公主治理下属很有一套。
江雪溪从行宫呼啸的风雪中走出来,朝着远处的风雪中走去。
袖中有什么东西向下一沉,差点掉出来,江雪溪随手捞住,是他的灵兽袋。
里面装着今日在行宫里遇上的鹰和兔子。
这两只动物看起来既不聪明又显得奇怪,偏偏身上没有任何异样气息,仿佛只是普通的动物,魔族情况特殊,所以这两只动物应该也不是魔族夺舍而成的。
江雪溪想了想,决定先带回去,给师尊和师妹研究一下,没有问题可以留给师妹玩。
作者有话说:
明天双更合一,争取结束这个幻境。
天族:魔族对自己的称呼。
天都:魔族京城。
第39章 39 金错刀(十)
◎这个幻境结束啦!◎
鹰和兔子正在灵兽袋里窃窃私语。
“你在哪里啊。”慕容灼满地翻滚, “为什么你一直不出现?”
景昀叹了口气,用翅膀把满地乱滚的兔子拦住:“我现在大概在云台养伤呢。”
“你在道殿?”慕容灼惊讶道,“那这一段记忆里没有你吗?”
景昀道:“我不知道。”
慕容灼前爪搭在景昀身上站起来:“你怎么会不知道?”
景昀叹气道:“殿下, 你是不是忘记了, 这是我师兄的记忆,不是我的。”
慕容灼想了想:“对啊。”
她站立不稳,一头栽到景昀身上, 把白鹰撞倒,兔子和白鹰骨碌碌在灵兽袋里滚出很远。
江雪溪收起灵兽袋,环顾四周神情微动,并不顾忌剑光会引来魔族追击,纵剑而起。
春风渡刺破风雪,带着江雪溪向南而去。
青碧剑芒向天边飞去, 与此同时风雪深处魔气暴涨, 顷刻间皑皑白雪尽数化作漆黑, 所过之处魔兽哀嚎禽鸟坠落,冰层震颤不休。
但席卷的魔气还是慢了一步,抢在魔气吞没那抹青碧之前,剑光消失在了天际尽头.
砰的一声,慕容灼从床榻上滚了下来。
她挣扎着睁开眼, 顾不得摔痛的脑门,第一时间低头去看自己的手, 旋即大松了一口气。
还好, 这次是个人了。
但她很快意识到了不对。
那双手非常娇小, 骨节细嫩, 是个小孩子的手。
慕容灼转头瞥见墙边有面镜子, 正要过去看看自己什么模样, 突然门外脚步声响,她全身一激灵,一个穿着道袍的年轻女子已经走了进来,大惊失色:“王师妹,你怎么还没换道袍!”
‘王师妹’:“……”
好在时间太紧,年轻师姐没来得及和慕容灼多说,二话不说左右看了看,拿起挂着的道袍示意慕容灼穿上,然后匆匆忙忙给她梳了头,拉着慕容灼往外走,一边走一边数落:“今天这么大的日子,你还敢磨蹭,待会到了主峰殿前,千万要安分一点,知道吗?”
慕容灼什么也不知道,还是做乖巧状点头。
她发现这具身体灵脉都没有全部打开,还很荏弱,心中多少有了点猜测。
景昀对前两个幻境里,她们变成动物提出的看法是:幻境来自于江雪溪的记忆,如果要保证幻境按照记忆顺利进行,就必须确保她们这些幻境外的不速之客无法对幻境造成太大的干扰。
比如让幻境中不该存在的人变成毫无灵力的动物。
慕容灼见过道殿的道袍,她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衣裳,大概确定自己此刻是在道殿中了。
道殿中除了后厨,想来不会豢养很多没有灵力的动物。她被塞到这个小女孩的躯壳里,应该也是出于限制行动的目的。
一具年幼柔弱,基本没有灵力的身体,想做什么大事当然也是做不成的。而她能做的那些小事,对幻境发展又无法造成巨大干扰。
师姐招来一柄灵剑,带着慕容灼御剑而起。
慕容灼低头下望,绛阙朱阁、碧绿山林随着飞剑一掠而过,天空中闪烁着各色法宝灵剑的光芒,无数道殿弟子急匆匆赶向同一个方向。
“这是出什么大事了?”慕容灼想,但却不敢开口询问,因为她一无所知,一问师姐就会发现问题。
飞剑落下,慕容灼举目四望,看见眼前巍峨高大的殿宇,以及殿外巨大到仿佛无垠无界的广场。广场上站满了穿着道袍的弟子,却鸦雀无声,一片死寂沉默。
师姐把慕容灼塞进了广场上最末的一队,这可离大殿太远了,慕容灼用力看了半天,还是没能看清殿宇牌匾。
忽然,从远处大殿中传出了一声清丽的剑鸣,剑鸣声响彻整片广场。下一刻,广场之上,所有弟子的佩剑全都发出了清鸣之声。
它们的剑鸣或清亮、或低沉、或高亢、或低弱,但当它们合在一起时,最终便化成了龙吟般的剑啸,其声直上云霄。
整座广场上的弟子齐齐低首,和着剑啸悲声:“恭送道尊化归天地!”
大殿之中,景昀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
高处天光照不到的地方供奉着师尊的神位,她从大殿中仰头望去,仿佛师尊仍然笑吟吟立在云阶之上,朝她招手:“小玄真,过来。”
然而现在高处只剩下一块冰冷的神位,神位上‘凌虚’二字简直刺的景昀双眼要滴下泪来。
她想起自己当年站在大殿之上,对着师尊的神位泪流满面。
景昀的眼眶泛红,所有情绪都被她死死按捺住。她一手按上了太阿剑柄,朝江雪溪看去。
身后半步,江雪溪正立在那里,对她极轻地点了点头。
“去吧,师妹。”他口唇微动,无声地道。
景昀抬步,朝十二重殿阶上走去。
身后传来静虚真人的声音,这位师叔平日里看上去那样和蔼可亲,此刻说话的声音虽然一如往常,但其中却隐隐带着冰冷。
“玄真师侄。”静虚真人缓声道,“太阿乃道尊佩剑,师兄化归天地,太阿理应交还。”
药阁清宁真人蓦然起身,怒道:“静虚师兄,你这是什么意思?”
静虚真人含笑道:“道尊之位,强者居之,而今南北不安,还是要一位大乘境真人才能震慑。”
江雪溪淡声道:“师尊在时,曾亲口当众说过,玄真堪为继任道尊,怎么彼时不见师叔据理力争呢?”
清宁真人气的俏脸通红,怒喝道:“静虚,依仗身份以大欺小算什么本事?你要在师兄灵前威逼他的弟子吗?”
药阁阁主清宁真人是凌虚真人的师妹,从来都是凌虚真人的坚定支持者。她一开口,许多追随凌虚真人这一脉的长老纷纷开口,斥责静虚真人。
静虚真人却不畏怯,后退一步,缓缓道:“诸位师兄师妹们,静虚并无私心,我虽侥幸破境大乘,却在大乘初境滞涩多年不得寸进,实在当不起道尊之位,依我之见,凌虚师兄化归天地,如今道殿之中论起修为,该当推崇衡玄师兄。”
——道殿正使衡玄真人,大乘中境,离上境只有一步之遥,修为直追凌虚真人。
衡玄真人道:“静虚师弟谬赞了,我愧不敢当。”
他虽然语气谦让,神情推辞,但在场众人谁看不出他的意思?
江雪溪并不理睬衡玄真人,反而转过身,朝景昀深深一礼。
师兄在她的眼前低下头,语气异常恭谨道:“请玄真真人尊奉凌虚道尊之命,秉太阿,登重阶,参拜神位,以承道尊。”
“慢着。”又一位长老开口了。
倒向衡玄真人的长老并不算少:“我也以为,此事该再议,道尊之位干系重大,还是应该选贤举能。”
这句话可就太过分了,人走茶凉,凌虚道尊在时,道殿中人人慑服,而今在他的神位前说出这种话,不但是明晃晃的违背凌虚道尊遗旨,还暗指凌虚道尊任人唯亲。
清宁真人柳眉倒竖,冷笑一声:“好你个德阳子,凌虚师兄在时待你不薄,师兄化归天地,你立刻就成了衡玄的一条好狗,两面三刀左右摇摆,我真是羞于与你同处殿中。”
双方顿时七嘴八舌开始争吵,这群超脱于世俗之上的道殿真人、人间仙神,在道尊之位面前瞬间抛下了所有矜持,虽然还勉力端着脸面,但吵起架来和市井泼妇的区别并不大。
当静虚真人重申‘能者居之’的理念时,江雪溪冷冷道:“静虚师叔,道尊之位每一次更换都影响重大,正如人间帝皇不宜频繁轮替,因此在选择道尊时,不止要看现在,更要看未来——正如师叔你虽居于大乘初境,但多年来未有寸进,可见前途暗淡。”
他注视着静虚真人,目光却冷淡而缥缈,在静虚真人涨红了脸前,先一步道:“衡玄师伯,您说对吗?”
“玄真现为炼虚上境,虽然境界远不能与您相较,但据我所知,您炼虚上境之时,足足比师妹如今年长了三十岁。”江雪溪沉静地、寸步不让地道,“师伯,论起修为境界,您远不如师尊,论起天赋未来,您远不如师妹。”
他额间渗出细密的冷汗来,迎着衡玄真人扑面而来的巨大威压,仍然寸步不让地颔首道:“论起心胸宽大,您就更和道尊无缘了。”
“小子无礼。”衡玄真人森然道,周身威压蓦然四散,直直朝着江雪溪当头压下。
炼虚与大乘之间虽然只差一步,但有如天堑。江雪溪只觉周身冷汗涔涔而下,一股巨大的力量迫使他低下头,朝地面跪去。
他反手拔剑,借春风渡撑住,却微微侧首,借余光望向了十二阶上。
景昀已经站在了那里。
她朝江雪溪颔首,立在阶顶,立在凌虚真人神位旁,一寸寸拔出了太阿剑。
天地间灵气疯狂涌动,顷刻间风云变色日月无光,殿外广场上所有弟子惊骇地抬起头,感受着忽然朝此处汹涌而来的灵气。
衡玄真人猛地抬头,望向阶顶。
景昀面色苍白如雪,眼眸却漆黑。她的手中,太阿剑身剧烈颤动,天地间灵气汹涌而来。
“轰隆!”
雷声划破天际,照亮聚拢而来的层叠阴云,云层后电光一闪而逝。
雷霆携着无上伟力,轰然劈下。
殿中,不知是谁最先喊了声:“天劫!”
静虚真人面色微变,他到底是大乘境,经历过大乘天劫,一眼看出了端倪。
清宁真人厉声:“快退!”
天劫冲着景昀而来,此处就是劫眼所在,任何留在劫眼正中的人,都会一同受到天劫攻击。因此不待清宁真人话音落地,殿内所有人齐齐朝外退去。
唯有江雪溪不退反进。
劫雷已经在空中凝聚,落向大殿,景昀抱起凌虚真人的神位,抛向江雪溪。
“快走。”她说。
江雪溪微微颔首,正如景昀记忆中那样,飞身接住神位。
他在惊天动地的雷声中朝外退去,口唇开合,声音消泯在了雷声中,但景昀能看清他的口型。
他说:“有我在。”
雷劫当头而下。
大殿内终于只剩下景昀一个人。
她手提太阿,望向穹顶,在雷劫落至穹顶前,已经反手一剑斩向空中。
太阿剑有如白虹,不偏不倚迎击而上,在仿佛要将整个世界焚为齑粉的劫雷声中,剑与雷劫相撞,顷刻间发出了惊天动地的震响,穹顶化作飞灰,灼目的白光席卷了整座主峰。
九九八十一道天雷接连不断落下,天边昏黑一片,唯有令人心胆欲裂的天雷撕裂天穹,源源不断朝着主峰峰顶落下。
清宁真人抢在雷劫覆盖整座主峰之前,披头散发地把所有弟子弄出了主峰,狼狈不堪头发散乱,她凝视着如今已经被全部笼罩在雷鸣电光中的主峰,喉头微微颤抖,忽然冷笑起来。
“衡玄呢?”她厉声问,“衡玄,你待如何?”
衡玄真人背对着她,闻声转过头来,神情静默如水,唯有手指在袖底攥紧,将他内心的情绪泄露了分毫。
有人问:“拂微呢?”
清宁真人身侧,掌刑长老正端正而恭谨地抱着一座神位,闻言神色复杂,隐带担忧:“拂微又回去了。”
主峰之外,江雪溪静静守在那里,劫雷与他擦身而过。
江雪溪目光中隐带忧虑,仰头望着天边。他随手拔出剑,一泼鲜血飞溅,面前他曾叫过师叔的长老捂着胸口倒了下去。
殷红的血从剑身滚落而下,一滴滴落在草丛里。
江雪溪仰起头。
轰隆!
这不是又一道落下的天雷,而是剑与天雷对撞时惊天动地的巨响。
一道道巨大的光柱横亘天地之间,那是雷霆留下的残影。就在那令任何人目眩神迷不敢直视的光柱中,一道身影从主峰之上向着天穹掠去。
景昀的面色惨白,眼中却仿佛跳动着灼人的火焰。在又一道天雷加身之前,太阿剑光携着不亚于雷霆的威势,斩向天穹。
轰!轰!轰!
每一记巨响都惊天动地,每一记巨响都是剑光与雷霆的正面相抗。
当年的玄真真人做不到,但玄真道尊可以。
最后一道劫雷轰然落下,于是主峰外所有观战者的眼前只剩下一片白光。
雷霆黯然消散,天边乌云还没来得及散开,所有人眼前仿佛还晃动着一片明亮的白。
天地间所有灵气疯狂涌动,朝着高空中那道身影汇集而去。
清宁真人耳边嗡嗡作响,好半天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衡玄师兄,你看今日天劫,与你当日相比如何?”
衡玄真人面色变幻。
灵气渐渐散开了,众人终于清楚地望见了天空中景昀的身影。
她现在属实算得上狼狈,然而这一刻,哪怕她披发跣足衣衫破碎,都没有办法掩盖一位新晋大乘境强者的无上风姿。
清宁真人瞟了眼面色铁青的衡玄,上前一步,高声道:“还不拜见道尊?”
景昀提起剑,遥遥指向了衡玄真人。
慕容灼坐在椅子里,差点累得晕过去。
她这具身体修为接近于无,被药阁的师兄师姐们一路着急忙慌拖下主峰,累的半死。之所以没有闭上眼昏睡过去,是因为她还等待着听到结局。
她现在总算弄明白了,她这具身体是药阁刚入门的弟子,而药阁阁主清宁真人,正是凌虚道尊一脉的坚定支持者。
这个幻境如今的时间线,正好是景昀灵前破境。
尽管早听说过最后的结局,当前去打探消息的师姐急急忙忙冲进来时,她还是跟着师兄师姐们一起跳起来,紧张地问:“怎么样了?”
师姐剧烈喘息,一口气差点没缓过来:“玄、玄、玄真真人破境大乘,即位道尊……”
厅中爆发出欢呼声。
“……拂微真人接掌正使。”师姐磕磕绊绊说完了后半句话。
厅内顿时静默,有人诧异地问:“那衡玄师伯呢?”
药阁阁主是凌虚一脉的支持者,意味着整个药阁天然倾向于凌虚道尊一脉。师姐闻言面色古怪,半带难以置信,半含嫌弃地道:“玄真道尊邀战衡玄真人,衡玄真人败了,如今自请入洞明峰参悟大道。”
洞明峰在道殿的地位非常微妙,衡玄真人入洞明峰参悟大道,其实就是好听一点的软禁说法。
“……”
厅中陷入了一片死寂之中。
衡玄真人败了?
虽然玄真真人确实是名扬道殿的绝世天才,最年轻的大乘境,可衡玄真人在大乘中境已经停留了几十年,距离大乘上境只有一步之遥。而大乘境每一个小境界都有如天堑,衡玄真人怎么会败?
这已经不是天赋与否的问题了。
众人中唯有慕容灼觉得理所当然,她正欲带头掀起新一轮的欢呼,为景昀聊表庆贺,只听厅中议论声三三两两。
“衡玄真人的境界原来不尽不实啊。”“是啊是啊,这也太……”“怎么连衡玄师伯这样的前辈大能,都要在境界上弄虚作假,被揭穿了这多丢脸啊。”
慕容灼:“……”
她檀口微张,忽然眼前一黑,这感觉非常熟悉,是幻境即将切换的征兆。
她自暴自弃地闭上眼,再睁开眼时,发现自己在雪地里,身边的一切显得那么高大。
“阿昀?”
在慕容灼不远处,景昀站在雪地里。
她霜白衣衫,携太阿剑,腰间挂着象征道尊地位的一块朱色令牌。
景昀还很有些不习惯,上一秒她还和师兄重回云台,现在就已经站在了冰天雪地之中。她看都不必多看,就明白这是哪里。
这是西山之上,江雪溪的洞府外。
但是这一段往事,怎么会出现在师兄的记忆里?
“你在,对不对?”景昀轻声问,“师兄?”
洞府内一片寂静,没有回音。
景昀抬手,欲叩门扉。
——当年师兄原来就在西山洞府中吗?
那二十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以至于师兄对她避而不见,音讯全无,唯有每年小白会送来一件礼物,而后又迅速逃走,生怕景昀找到江雪溪似的。
景昀即将落在门扉上叩门的手顿住了。
她广袖一拂,门扉轰然洞开,竟然没有受到任何阵法的阻拦。
鲛纱帐、青玉案、夜明珠。
每一件陈设都精美至极,香炉中淡雅的清香袅袅,余韵仍在空中飘散,江雪溪离开这里只在片刻之前,他察觉到景昀的到来,立刻抽身离开。
景昀立在洞府正中,面色泛白。
就连一力扛下九九八十一道大乘天劫时,她的面色都没有这么难看过。
“师兄。”她轻声唤道。
“师兄!”她的声调蓦然转厉。
西山松鼠慕容灼跳着进来,在门口听到景昀含怒的声音,差点掉头逃跑。
景昀缓缓转头,看向松鼠慕容灼,神情重又归于静默,然而眼底灼烧的情绪却令慕容灼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良久,景昀慢慢平静下来。
她走到书案旁,低头望着书桌上那一叠洒金笺。
笔尖墨色淋漓未干,说明江雪溪离开前在写什么东西。
她抬起手,食指从剑锋一掠而过,鲜血汨汨而出,大乘境自身强大的自愈能力发挥作用,伤口迅速愈合。
景昀一遍遍划破指尖,殷红血液中淡金色闪烁,她就着自己的血,在空中一挥而就写下了数十行符文。
慕容灼揪着景昀的裙角站起来:“这是什么?”
“回溯术。”景昀淡淡道,“只要此处曾经留下过情绪波动,可以用回溯术追溯这里发生的事。”
慕容灼正要松鼠鼓掌,只听景昀继续道:“作用视对方修为高下而定,只有对方修为低于自己才行,江雪溪与我同为大乘巅峰,所以最多追溯三息。”
慕容灼还没来得及失望,只见空中光影浮现,黛色身影坐在书桌前,只露出半张侧脸,风神秀彻秀丽惊人,提笔挥毫,却没有一气呵成,而是时有停顿。
很不巧,江雪溪落在纸上的内容被他一手支颐时垂落的袖摆遮挡,从这个角度什么都看不清楚。
慕容灼急的快跳起来了,景昀眉头紧锁,凝视着这似乎随时都要戛然而止的画面。
出乎意料,画面并没有停在三息结束时,竟然持续了一盏茶近半的功夫。画面暗淡下去的最后一刻,江雪溪似有所觉蓦然起身,那是他察觉到了景昀的到来,即将离开。
就在那一刹,他提起了墨迹未干的洒金笺,景昀匆匆一瞥,神情凝重起来。
“那是什么?那是什么?”慕容灼连忙去推景昀的小腿,“我没看见。”
景昀深吸一口气,袖中指尖冰冷。
她低声道:“那是一封诀别的遗书。”
作者有话说:
提前更新啦!
第40章 40 金错刀(十一)
◎江雪溪可以为她而死,却偏偏什么都不肯告诉她。◎
风从敞开的门扉间穿过, 吹响了挂在书房窗前的一串银铃。
叮铃,叮铃。
慕容灼被‘遗书’二字惊得愣住,景昀已经开口了, 声音淡而平静, 像翠谷山林间冬日的一抹薄雪:“时间太短了,我师兄应该还没有走出太远。”
“我们留下,躲起来守株待兔?”慕容灼提议。
景昀摇了摇头:“师兄不会回来了。”
她了解江雪溪正如江雪溪了解她。既然江雪溪不想和她见面, 那么一旦景昀出现,江雪溪会立刻离开,再也不会回到这处洞府。
慕容灼啊了一声:“那怎么办,现在去追吗?”
要追赶谈何容易,这片幻境不知有多大,她们又不知道江雪溪离去的方向, 堪称无从下手。
景昀这次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静静道:“论起对神魂的了解, 天上地下没有能与你们凤凰一族相比的,殿下,如果我现在一剑荡平这座山峰,幻境因此震荡,我师兄的神魂碎片会不会受损?”
慕容灼刚靠着椅子腿坐下, 顿时被景昀的话惊得跳了起来。
大乘境强者一剑纵横万里,劈山倒海视若等闲。慕容灼毫不怀疑景昀能把这高耸入云的山峰夷为平地, 顺便连同整个幻境一起毁了, 连忙急声道:“千万不要!这个幻境依托在你师兄的神魂碎片上, 不能冒险!”
慕容灼义愤填膺地斥责道:“我也觉得你师兄很不对, 装神弄鬼不肯露面, 还背着你写遗书, 但是——”她来了个急转弯,硬着头皮道,“他一定是有苦衷的。”
回应她的是景昀的沉默。
良久,景昀还剑入鞘,极轻地笑了笑:“有道理。”
她面容素白有如冰雪,只静静立在那里,已经是极其动人的一幅剪影。这么美丽的少女微微一笑,便如霜雪消融、春风拂面,说不尽的秀美动人。
然而这个笑容在慕容灼看来比蛇妖还可怕,她默默地缩了缩身体。
景昀蹲下身,朝慕容灼摊开手。
方才她话中那种平静的疯狂已经完全消失了,笑容和恼怒一同归于静默,现在出现在慕容灼眼前的,依旧还是从容镇定八风不动的景司主、景道尊。
慕容灼跳到景昀掌心,爬上她肩头端正坐好,扯着景昀的衣领保持平稳:“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等幻境结束吧。”景昀说。
她在江雪溪的椅子上坐下来,望着那一叠洒金信笺:“师兄要去冒险,那就随他去,我没有办法改变千年之前发生过的旧事,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幻境结束,带走他的神魂。”
慕容灼问:“你知道你师兄要去冒险?”
“不知道。”景昀说,“在这方面,我知道的不比你多,他什么都没有告诉我。但遗书是写给人看的,他走时还带走了写好的遗书,说明这封遗书是以后要用,而非现在,除了去冒险,我还能怎么猜测?”
慕容灼跳到景昀面前的书桌上。
她神情平淡,无喜无悲,俨然是一个毫无破绽的、完美的玄真道尊。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正是世人眼中仙神的模样,摒弃了所有多余的情绪,超脱于世俗之上。
但慕容灼知道不是这样的。
她和景昀认识了近千年,自忖对景昀的情绪还是能琢磨出几分的。
正因如此,慕容灼觉得景昀似乎有点伤心。
松鼠慕容灼张开前爪,想给景昀一个毛茸茸的温暖怀抱。
景昀低头,莫名其妙地看着慕容灼抱紧她的手腕:“怎么了?”
慕容灼小声问:“你是不是伤心了?”
叮铃,叮铃。
窗外又飘起了细碎的雪花,寒风越发大了。银铃左摇右晃,相互碰撞,发出脆亮的铃响。
香炉中未散的淡淡香气,终于随着这一阵穿堂而过的风尽数消泯,鼻尖只留下清寒冰凉的气息。
“我四岁拜入师尊座下,而师尊一直很忙。”景昀凝视着窗前晃动的银铃,轻轻道,“我是师兄教养长大的。”
从她四岁起,到接任道尊,整整一百七十六年。
从懵懂女童到道殿尊主,这一百七十六年塑造了景昀作为人的全部底色。而后百年也好,千年也罢,时间对于心智早已完全成熟的玄真道尊来说,只不过是底色上或多或少的几笔修补罢了。
而这一百七十六年里,江雪溪参与了几乎全部的岁月。
如果将时间再次延后,延后到玄真道尊飞升成仙的那一日,那么在这整整三百零六年里,江雪溪始终是距离景昀最近,也对她最具有影响力的人。
他本身就是景昀过往岁月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所以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不告诉我。”
江雪溪可以为她而死,却偏偏什么都不肯告诉她。
慕容灼坐在桌边,抱住景昀的手腕,不知怎么安慰她,只好低下头,用毛茸茸的脸颊蹭了蹭景昀。
景昀垂下眼,所有翻涌的情绪遮掩在了浓密漆黑的长睫之后。
“到此为止吧。”她说,“我想见你一面,师兄。”
窗外寒风渐缓。
一切景物的色泽开始变淡,像一幅浓墨重彩的画卷忽然被一寸寸剥离了颜色,最终变得透明。
天地分崩离析。
褪去所有色泽后,目光所及的一切好似融化的霜雪,迅速归于虚无。从窗前朝外看去,远处的山林、雪景由远及近,淡化消失终归于无。仿佛天地间有一只无形的巨手,正在缓慢地擦去所有。
景昀闭上眼,任凭幻境坍塌,将她吞没.
慕容灼昏昏沉沉睁开眼,只觉得疲惫不堪。
她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一边拍裙子上沾的些许尘土,一边抬头打量四周。
入目是仿佛遭遇过劫匪的洞府,所有陈设灰尘积满支离破碎。慕容灼未消的昏沉立刻清醒——她从幻境里出来了!
慕容灼连忙寻找景昀的身影,却见书房正中那张孤零零的书桌旁,景昀靠坐在那里,双眼依然紧闭。
怎么回事?
慕容灼陷入了迷茫,景昀这幅模样似乎是还没有离开幻境,可幻境已经坍塌了,景昀根本无法再留在幻境里了啊!
她伸出手又收回来,蹲在景昀面前思忖该怎么办,正在出神之际,忽而对上了一双漆黑美丽、静静注视着她的眼睛。
“啊!”
短促的惊呼声响起,下一刻慕容灼惊喜地叫出了声:“阿昀,你醒了?”
景昀一手按着眉心,秀眉紧蹙,微微点头。
她在慕容灼面前并不掩饰自己的情绪,因而慕容灼一眼就看出了问题:“阿昀,你比我离开幻境晚,是又看到了什么东西?”
景昀抬起另一只掩在袖底的手,缓缓摊开,掌心中银白色光团飘浮闪烁,赫然是一块神魂碎片。
这块神魂碎片比起在宣州找到第一块神魂碎片要大些,光芒虽然柔和,却更为明亮。景昀从颈间摘下月华瓶,小心翼翼启封,将这块神魂碎片放进瓶口。
慕容灼立刻探头凑过来看,月华瓶中金红色火焰包裹着一团银白光芒,这团新的银白色光团落入瓶中,金红的玄阴离火火焰顿时高涨,将它同样包裹在了火焰中。
两团银白色光团在火焰中轻轻震颤,开始极其缓慢地向彼此靠拢,这是神魂碎片能够融合的征兆。
景昀小心地注视着月华瓶中,直到两团银白色的神魂碎片靠拢到一起,才不动声色地长出了一口气。
她抚了抚月华瓶,将银链重新挂上脖颈,月华瓶藏在衣襟下,才回答了慕容灼的问题:“我看到了我师兄。”
和第一个离开幻境的慕容灼相比,景昀在即将完全坍塌的幻境中多停留了十息时间。
她眼睁睁看着身前身后的一切归于虚无,天地间所有景色最终化作一片空白。景昀置身于虚空之中,而江雪溪的身影出现在空茫的天际。
景昀唤他:“师兄。”
江雪溪遥遥望向她,黛色衣袍无风而动,面色苍白异于寻常。但他立在那里,依旧如一轮清澹秀美的春山夜月,风姿不改。
他对景昀微笑,那笑容像是春水上一掠而过的涟漪,转瞬即逝。
“他对你说了什么?”
景昀摇头。
衣襟下悬挂月华瓶的银链贴在她颈间,触感微凉。
景昀想,师兄写下遗书是有道理的。
她想起幻境中回溯术持续时间出乎意料的长久,想起师兄苍白的面容和转瞬即逝的笑意。
千年前她出现在西山洞府前的时候,师兄应该已经受了伤。
但景昀想不通的是,江雪溪为什么要瞒着自己。
短暂的沉默中,景昀陷入了自己的思绪里,而慕容灼选择了不打扰景昀沉思,自己开始在满地狼藉的洞府里游荡。
一声震响夹杂着惊叫从书房外传来,惊醒了兀自整理思绪的景昀,所有复杂的心绪顿时散的无影无踪。
那是慕容灼惊叫的声音,其中半带惊慌错愕,景昀倏然起身,顷刻间掠向慕容灼发出声音的地方。
等看到慕容灼之后,景昀愣住了。
厅堂里博古架倒在地上,而在博古架旁墙边的角落里,地面上凭空出现了一个漆黑的洞。
而慕容灼大半个身子掉进了洞中,她的双手交叠横在胸前,架在了地面上,正一脸茫然地抬起头和景昀对视。
景昀:“……你在干什么?”
这个姿势既然能维持住,爬上来很难吗?
“不是。”慕容灼收起了架在地面上的手臂。
她收起了手,却没掉下去,顺便还在洞里跳了两下,哎呀一声身体一偏,险些扭到脚。
“我刚刚发现这里有个洞,但是这个洞下面,好像被石头堵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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