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41 金错刀(十二)
◎“都是你师兄的收藏吗?”慕容灼问。◎
居高临下看去, 洞穴中一片漆黑,像横亘在地面上的一只深黑色瞳孔。
慕容灼从洞里上来,景昀蹲下身, 注视着地面上这突兀出现的洞穴。
仙人神识敏锐, 景昀‘看’得清楚明白,这洞穴笔直向下数尺,而后土石封死, 不知有多深多长、去向何方。
慕容灼对着地上倒落的博古架道:“阿昀你看,这个博古架如果站起来,位置正好在墙边,像不像有人从洞穴中往上钻,钻出洞穴时撞倒了博古架?”
景昀点点头,对慕容灼的判断表示认可:“你是怎么发现这个洞的?”
慕容灼摊开手, 手心里是一枚陈旧的金错刀币。
“我看见墙角里掉着钱币, 过去想把它捡起来, 落足时感觉不对,然后——”
然后她发力震碎了地板。
王后殿下骄傲于自己的发现,跟着蹲下身来,想起景昀说过的话,忽然颤抖:“你说, 会不会是有人藏在洞里,偷袭了你师兄?”
慕容灼下意识幻想那个场景:月黑风高的夜里, 江雪溪孤身留在洞府中, 或是还在煮茶捧卷, 或是已经陷入深眠。总之, 在他毫无防备的时候, 一双潜藏在地下的眼睛正朝他投去诡异森然的目光。
慕容灼打了个哆嗦。
景昀转头对着慕容灼, 叹了口气。
“如果是遭人偷袭,师兄为什么要瞒我?”
她的指节在洞穴边一叩:“师兄洞府中必定设有禁制阵法,外人潜入不可能不惊动他,他设下的禁制阵法无人照顾的话,至少能维持数百年,你仔细看开凿痕迹,最多只在百年内。”
慕容灼恍然大悟:“所以,是你飞升之后,洞府中阵法随着日久天长渐渐消磨,一直到百年内阵法完全消泯,才有人从地下朝上挖掘,从而挖到了洞府中。”
景昀点头。
她从慕容灼手中接过那枚金错刀,指间摩挲片刻。眉梢微沉,似在沉吟,忽然转换了话题:“跟踪赵氏时,你不是也看到了一枚金错刀?”
她指的是慕容灼借鸟儿五感,跟踪不知为何冒雨出现在西山上的赵老爷,进入一个曲折离奇的洞穴时,发现了一枚金错刀币。
也正是因为那枚金错刀,景昀疑心江雪溪的洞府遭人挖掘。匆匆忙忙顶风冒雨趁夜赶到洞府中,定睛一看所料非虚,江雪溪的洞府果然被人搬空了。
慕容灼点头。
景昀若有所思道:“我忽然想起来一件和金错刀有关的事。那是离开容安之前,我去找虞州分殿容安部询问情况时,从他们口中听说的。”
一百六十年前,临西当地迅速崛起了一个宗派,叫做杻阳宗。掌门赤明子,曾经修至炼虚上境。
有炼虚上境强者坐镇,弟子纷至沓来。成立不过百年有余,已经是整个虞州都很有名气的门派。一时间在虞州东南部,杻阳宗算得上风头无两。
景昀说到这里,慕容灼欲言又止。
“没错。”景昀仿佛能看穿慕容灼心中所想,“杻阳宗名噪一时,最大的优势在于出了位炼虚上境强者,但最大的劣势也在于此——杻阳宗缺乏优秀的后继者,它的地位极度依赖赤明子。”
她话锋一转,忽然提起了风马牛不相及的另一件事。
——大概三十年前,虞州东部忽然发生了许多起失踪案。
最初,失踪者是街头巷尾的乞丐、流浪汉,即使失踪也无人关心知晓;然后,是集中在码头、官道附近卖力气的壮年男子,他们常常数月才回家一趟,平日夜里蜗居在码头附近的窝棚;后来,失踪范围进一步蔓延扩大,大到惊动了虞州分殿的地步。
景昀实在不是讲故事的高手,突然从赤明子讲到失踪案。慕容灼有些不明所以,但她并不愚蠢,潜意识里浮现出一些可怕的联想,面色微微变了。
果然,只听景昀缓声道:“那些失踪的人最终在杻阳宗宗门内找到了,不过找到的已经不是活人,而是一池血水。”
当年冲入杻阳宗的虞州分殿弟子们,在杻阳宗的秘地里看到了一口大得令人心惊的血池。
血池中是殷红的血水。但这血水却并非静止的,而是不断翻涌,冒起一个又一个气泡——就好像有什么怪物,在血水底部翻腾呼吸。
虞州分殿弟子们从血池中打捞出了一个人,或者说,曾经是‘人’,但现在已经彻头彻尾变成了怪物。
那个怪物正是杻阳宗无上尊崇的掌门,坐镇杻阳宗百余年的赤明子。
景昀道:“打捞出赤明子的时候,赤明子双目紧闭,气息近乎于无,身上穿着一件样式古怪、将他从头到脚完全包裹住的轻甲,分殿弟子都以为赤明子已经陨落。然而当他们拆开赤明子头部的轻甲,准备确认他的身份时,赤明子忽然睁开了眼。”
“他的双眼一色全红,血水从轻甲的缝隙里源源不断地流淌出来,神色狂乱狰狞,弟子们吓呆了,还来不及做出反应,赤明子已经抓住离他最近的弟子,开始活生生撕咬弟子的脖颈。”
虞州分殿长老匆匆赶来,制住了明显陷入癫狂的赤明子。
原来赤明子迟迟无法突破大乘,寿元将尽。但杻阳宗后继无人,如果少了一位炼虚强者坐镇,很快就会由盛转衰,迅速衰落下去。于是杻阳宗决定,采用一种叫做兼阴并阳夺魂续命术的邪术,强行为赤明子续命。
他们抓获了生辰八字极阳极阴的青壮,将其血水注入池中,化为一口巨大的血池,辅以诸般咒箓阵法,用来吊住赤明子的命。而血肉尸身,同样成了失去神志的赤明子口中血食。
靠着这种邪术,赤明子撑住一口气,始终不曾陨落。但以这种不人不鬼、近乎怪物的形式留在世上,赤明子实际上也不能算作活着了。
“什么意思?”慕容灼问。
景昀说:“神志全无,嗜好血肉,这样的赤明子,既不能现身于人前安定人心,又不能担当起掌门职责,还要不断暗中抓捕青壮,以血肉血水供养赤明子,带来的麻烦数不胜数,而好处几乎没有,你猜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见慕容灼语调疑惑,景昀道:“因为赤明子这具身体只要还活着,他的炼虚修为、丰沛灵力就还在。”
“他们要供养着赤明子这具身躯,直到在宗门里挑选出一个天赋、地位、灵脉都合适的人,再以邪术将赤明子的修为灵力全部转移给他,让杻阳宗的风光得以延续下去。”
“杻阳宗因为杀戮无辜百姓、私自动用邪术,罪无可赦,最终宗门被除名打散,涉事长老全部处死。当然,三十年并不够一代人消亡和忘记,因此现在虞州东南数城提起杻阳宗这个名字,还是会有许多人恨得咬牙切齿。”
慕容灼问:“可是这和金错刀有什么关系?”
“问得好。”景昀道,“还记得我提过赤明子身上穿着一件轻甲吗?那件轻甲是用日曜石制成的,日曜石是灵矿的一种,它对克制束缚邪气有奇效,用它制成的轻甲既能抑制赤明子,不让他离开血池随意伤人,又能避免血池过分侵蚀赤明子。”
“凌虚年间,日曜石并不是罕见的灵矿,因此铸造金错刀币时,道殿选择了日曜石。但在千年前那场动乱中,九州地裂山倾,地底许多灵脉损毁,又有妖魔二族作乱攻入,蓄意毁坏了九州许多珍奇矿脉。”
“中州是日曜石矿脉主要产地,也是道殿所在,接连遭遇天灾人祸,大部分日曜石矿脉都毁了,所以从纯华年间起,日曜石已经成了极为稀有的矿石;到了承钧年间,日曜石几乎绝迹,只有道殿里留存些许。”
慕容灼会意地接话:“所以,三十年前,杻阳宗选择了搜集金错刀币,熔铸后用来冶炼轻甲。”
景昀颔首:“西山上挖出一条洞穴,不是寻常几个人扛着锄头就能做到的,看洞穴挖掘的时间,也很有可能和杻阳宗存在的时间吻合。金错刀废止千年,搜集并不容易,杻阳宗能冶炼出那件轻甲,多半是——”
她转身朝向身后满地狼藉的空荡厅堂,面色不悦。
慕容灼仔细一想很有道理,杻阳宗旧址就在临西附近,恰恰西山正在临西城外。若按三十年前杻阳宗在虞州东南的声势,他们确实能做到耗费大量人力在西山上挖出一条密道。
只不过……
慕容灼问:“他们为什么不走正门,非要挖地道?”
在山体内自下而上挖掘密道,难度何止百倍。
景昀说:“我怎么知道?”
她眼前的云罗朝向下方的密道,突然问:“你想不想下去看看?”
慕容灼一愣,望着下方堵死的土石,本能有些紧张,又有点怕脏。
“为什么要下去?”慕容灼好奇道。
景昀淡声道:“你忘了赵氏父子所处的山洞吗?”
“你说,这条被堵死的密道,会不会和他们所处的山洞相连?”.
琉璃伞流光溢彩,伞下撑出一方天地。
景昀和慕容灼在伞底并肩而行,随着二人脚步向前,前方堆积的土石震荡而起,前后左右四处飘飞,分开一条通道。又随着琉璃伞的光芒经过而重新落下,歪歪扭扭堵塞了二人身后行经的道路。
洞穴笔直向下不过两三丈,忽然化作一段短短的、平直朝前延伸的通道,走出几步,又陡然转为斜向下方的斜道。
出乎意料的是,斜道内并不算狭窄,相反如果没有这些堵塞的土石,足能容得下三个人并肩同行。
景昀二人沿着斜道向下数十丈后,眼前为之一空。
前方没有了土石,只剩下空旷而渐趋逼仄的通道。
景昀朝琉璃伞外走了两步,面无异色。慕容灼也就跟着探出头去,顿时一阵窒息:“咳咳咳咳咳!”
或许是天长日久的窒闷,通道内的气息浑浊阴湿,还带着难以言喻的怪异味道。慕容灼连忙封闭感官,然后收起了手中的琉璃伞。
越往下走,通道就越窄,到最后只容得下一个人通过。慕容灼身形窈窕,裙幅却宽大,时不时拂过洞壁地面,刮过洞壁上突兀的锋利石块。若非她这件裙裳并非凡品,早就不能看了。
不过这一次,慕容灼倒没有抱怨。
她兴致勃勃,仿佛在玩寻宝游戏——每走几步,就能在通道角落里捡到一些零碎的物件,比如积满灰尘的金错刀币、指肚大毫无光泽的珍珠、零散破旧但依稀能看出精巧的小物。甚至还有几本腐朽破烂,几乎变成一团腐烂废纸的书籍。
慕容灼怕脏,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副天丝手套戴上。每发现一件东西,都要捡破烂般捡起来看看,而后新奇不已地全都收到一个空的储物袋里。
和慕容灼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走在她侧前方的景昀。
慕容灼兴致勃勃寻宝的时候,景昀一言不发,从始至终不出一声。直到慕容灼蹲在角落里,认真研究一堆和垃圾没什么区别的碎瓷片时,抬头一看景昀面色冷凝如冰。
“都是你师兄的收藏吗?”慕容灼问。
事实上她问出口,就知道自己问了句废话。景昀未必能认出这一堆与垃圾无异的东西,但是它们出现在直通江雪溪洞府的密道里,当然只可能是江雪溪洞府中的收藏。
听到慕容灼发问,景昀一哂,不过显然不是针对慕容灼。她从领口挑起遮掩在衣襟下的银链,将月华瓶勾了出来。
“问他。”
慕容灼:“……”
作者有话说:
金错刀这个单元最多还有一两章,很快就结束啦!
景昀心情不好其实不是单纯因为师兄瞒着她,还有一部分原因是她看见师兄留在世间的痕迹被人为毁掉,那种感觉就好像她再度看着师兄离开却无能为力。
第42章 42 金错刀(十三)
◎慕容灼:向景昀祈祷。◎
漆黑的山洞中, 响起了窸窸窣窣的摩擦拖行声。
一个满头满脸是血的人伏在地面上,朝洞穴深处爬去。所过之处身后拖出长长的血痕,明明气息奄奄, 却还竭力向前。
他艰难地向前, 然而爬出去不过几丈,只觉脚踝一紧,一只冰冷坚硬的手掌死死攥住了他的脚腕, 硬生生将他向后拖行。
赵华勉力回过头,对上了另一张鲜血淋漓的可怖面孔。
那是他的儿子,赵璟.
慕容灼跟在景昀身后,脚步轻捷。
通道是在山体内部挖掘而成的,开挖时尽可能地选择了便于挖掘的地方下手,正因如此, 通道总体而言虽说是向下, 但并非一条直道, 反而十分曲折,每走数十步,就要转一个弯。
前方越发低矮逼仄,景昀示意慕容灼散开头发,免得如云发髻被洞穴顶端突出的石块挂出, 先一步转过拐角,紧接着声调上扬, 疑惑地嗯了一声。
慕容灼双手还举在空中, 左手捋头发右手拆珠花, 闻声紧跟着转过去, 差点撞在景昀背上。
“怎么有两条路?”慕容灼脱口而出。
目光所及处是向下延伸的通道, 然而右侧山壁上, 却还有一个狭窄的洞口。
面前的通道至少容得下一人通过,而右侧山壁上那狭窄的洞口连慕容灼和景昀走进去都勉强,若是身形高大强壮的人进去,怕是只能侧身前行了。
“这真的是条路吗?”慕容灼贴在景昀背后,探出头朝右侧山壁上的洞口张望,“奇怪,为什么要凿两条路?”
右侧山壁上的洞口虽然狭窄,但同样有着清晰的人工开凿痕迹,像是山体本身的洞穴裂缝被人为开凿扩大,硬生生造出了第二条路。
慕容灼朝里面定睛细看,只见洞穴内同样曲折幽深通向远处,她看得心里发毛,很怕景昀心血来潮提议进去看看。
她往景昀身后缩,景昀反而笑了:“你去过皇陵、禁地之类的地方没有?”
慕容灼摇头。
景昀说:“有些王公贵胄或大宗派,秘密修建禁地,其中不便为人所知的秘密太多,或是珍藏有大量符箓法器、金玉珠宝,生怕消息走漏,在修建结束后,会将工匠们全部处死,而工匠们不肯束手就死,因而往往会给自己留一条逃跑的后路。”
“那我们……”慕容灼戳戳景昀,“往哪里走?”
景昀说:“先不走了,你坐下。”
慕容灼面露疑惑。
景昀指了指慕容灼的头发:“走了这么久,休息一下,簪子给我,把头发挽起来。”
这点路对景昀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但她不太忍心让娇生惯养没吃过苦的慕容灼停也不停地走下去。她带着慕容灼退回转角前,让慕容灼挑了块石头坐下,接过慕容灼手中的簪子,把慕容灼松散的长发简单梳理,在脑后一束。
慕容灼从储物袋里取出封好的甘露,递给景昀一杯,又打开储物袋请景昀挑点心吃,景昀摆手拒绝了。
“不吃吗?”慕容灼有点失望,“那我们接下来往哪边走?”
景昀朝慕容灼伸出手:“金错刀给我。”
慕容灼依言把金错刀币摸出来递过去,景昀闭眼默祷两句,抬手一抛。
极轻的一声响,金错刀应声落地。
“反面朝上。”慕容灼说。
景昀颇为遗憾地对她说:“走小路。”
“啊?”慕容灼睁大眼睛,“算出来的?小路有什么,姓赵的在那边?”
景昀失笑:“我还算不了那么清楚。”
“怎么算啊?”慕容灼来了兴趣,“是先默念几句口诀,然后抛钱币就可以?”
景昀于算之一道并不精通,她所掌握的几种术法,要么是如《天问》一般,乃乐道与测算之术结合而成的顶级术法,非修为绝顶者不敢擅用;要么就是这种粗浅至极的小术,更多依靠施术者本身通玄能力。
一般来说,修行者本身境界天赋越高,通玄能力就越强,反之却未必。
景昀道:“你想学吗,我把口诀教给你。默念通玄口诀,然后心中祈请一位道门尊奉的仙神即可。”
慕容灼檀口微张,却顿了一下,半晌蔫蔫地摇头:“算了,我学不会的。”
王后殿下有时也喜欢偷懒,但她不想学就直接说出来,却不会声称自己学不会。景昀想起她从前也提过自己学不会卜算,心中一动,问道:“你从前学过?”
慕容灼摇摇头:“没有,当年……少师把一半血脉剥下来给了我,我才能活着成神,代价就是从此许多修炼的途径都走不通了。”
她短暂沮丧了一下,很快又开心起来:“不过不要紧,反正我这点本领已经够用啦!”
她理直气壮地冲景昀摊开双手:“阿昀,你会保护我吧。”
景昀失笑。
小路太过逼仄,饶是景昀和慕容灼身形窈窕清瘦,进洞后也不由得蹙眉,只觉得十分窒闷不便。索性各自掐诀缩小身形,才能在洞穴中行走来去自如。
慕容灼看着景昀十二三岁的面容,再看看自己娇小的女童身量,忍不住抱怨道:“开凿这个洞的人都是幼儿吗,这么狭窄的洞窟怎么出去?”
景昀道:“开凿密道用的多半是普通工匠,既容易控制,又方便灭口,杻阳宗怕他们走漏消息,肯定会派人监管,他们能在杻阳宗的监视下凿出一条小路来,很不容易了。”
慕容灼一边在心中祈祷下面的路能更好走些,一边不由自主地扯住了景昀的袖子。
这条狭窄的小道更加漆黑,伸手不见五指。虽然景昀根本不靠眼睛视物,慕容灼目力卓绝,但这漆黑阴森的环境还是让她心里发毛。洞壁潮湿,头顶水珠滴落,滴答声不绝于耳,更在无形中放大了心底的紧张。
慕容灼手举夜明珠,想借珠光冲淡幽森的黑暗。
察觉到慕容灼的不安,景昀背过一只手牵住她。
抓住景昀微凉的手,慕容灼稍微安心,忽而又想起来到虞州之后在街边听的鬼祟故事。说的是有人深夜牵手行路,不知不觉发现手中牵着的人已经变成了鬼祟。
慕容灼默默加快步伐,环抱住景昀一条手臂:“阿昀,我们说说话吧。”
“你想说什么?”景昀任凭慕容灼抱住手臂,先一步绕过拐角。转过弯后通道稍微变宽,慕容灼总算能硬挤过来强行和景昀并肩行走了。
她松了口气,一时忘记自己想说什么,又绕回了原先的话题:“阿昀,你把卜算的口诀告诉我吧。”
“你不是学不会吗?”景昀问。
慕容灼说:“我好奇呀。”
景昀当真给她背了一遍,慕容灼跟着念诵:“然后呢?”
“念完口诀,然后心中向一位道门承认的仙神祈祷,这就是全部流程了,接下来抛钱币。”
慕容灼问:“我可以向你祈祷吗?”
景昀:“……也不是不行。”
这条小道显然借助了山体内本来的裂缝洞窟开凿而成,忽宽忽窄。窄如入口处,景昀和慕容灼要想自由转身,都必须将身量缩小;宽的地方足以容三个壮汉并肩走过。这就导致了景昀一直稳定走在前方,但慕容灼必须忽前忽后位置不定,看上去十分忙碌。
景昀一边朝下走,一边默默计算位置。待到再次要转弯时,她忽然伸手拦住慕容灼。
慕容灼收势不及,咣当撞上了景昀,哎呀一声捂住额头,从景昀身后探头张望。
“嘶——”
转过拐角,眼前豁然开朗,穹顶拔高山石变向,赫然便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山洞。
山洞中,满地都是累累白骨。
慕容灼只觉得面前这骸骨堆积的景象分外熟悉,迅速抬手捂住眼,从指缝中辨认半晌:“这些好像是人骨头。”
景昀示意她低头。
慕容灼莫名其妙地低下头,一个惨白的人头骨躺在她脚边,骷髅黑洞洞的眼眶正和她亲切对视。
慕容灼:“啊啊啊!”
满地白骨累累,景昀却准确地避开了所有散乱的骨骼,径直走向山洞角落里几具堆叠交叉在一起的人骨,挥了挥袖子。
清风乍起,轻柔而平稳地将那几具人骨拂落,没有半点声响和损伤。
人骨落下,一口二尺见方,已经看不出颜色的箱子出现在景昀面前。
她再度一拂袖摆,咣当一声重响,箱子的箱盖应声翻开,在不远处慕容灼手中夜明珠的照耀下映出了绚丽的色彩。
箱子里铺了一层金玉珠宝,下方是小半箱金错刀。
慕容灼举着夜明珠,小心翼翼走过来,立刻哇了一声:“好漂亮!”
作者有话说:
明天金错刀单元完结,所以明天那章应该比较长。
周末晚十点前更新,每天双更合一日六,鞠躬。
第43章 43 金错刀(十四)
◎师兄留在这世上的痕迹,正在一点点消磨。◎
引得慕容灼发出赞叹的, 是一把短剑。
它周身并无多余装饰,甚至连剑鞘都没有,剑柄空落落的, 更没有镶嵌珠玉灵石, 可谓朴素到了极点。
但它就那样静悄悄地躺在金玉珠宝之上,剑身明净如秋水。箱盖开启的那一刻,它在漆黑的山洞里也映出了夺目的光华, 将那些金玉衬得黯然失色。
云罗后,景昀的睫羽轻轻颤动。
她识得这把剑,这是玄真元年她即位时,齐国国君齐臻献上的贺礼。
——齐国天子剑,扶光。
同年,妖狐王女奉命潜入九州, 于玄真二年掀起玄真初年最早也是最大的一起妖族动乱, 死伤逾千, 齐国国君及随驾重臣遇难。
江雪溪亲自回了齐州,送他最后的亲眷一程。
待江雪溪再度回到道殿的时候,景昀将扶光转赠给了他。
耳畔慕容灼的声音传来,带着隐隐的疑惑:“你师兄的收藏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是那些开凿洞窟的工匠们偷运出来的?”
她自言自语,满脸疑惑:“不对啊, 那他们怎么会死在这里?”
景昀却已经无暇去听慕容灼说什么了,她的神识长久停留在扶光剑上。
她对着这把剑, 慢慢闭上了眼睛。
师兄很少将扶光拿出来, 这把剑对他来说论等级远逊于历代正使传承的三尺剑, 论顺手又远不如碧水芙蓉和春风渡。它能列入江雪溪的收藏之中, 其实是因为扶光本身的意义。
它是齐国天子剑, 是江雪溪最后一个亲眷留下的最后一点回忆。
这一刻, 景昀看着箱中堆积的宝物,不知是不是从江雪溪神魂碎片上剥离的那一点神魂还没来得及融合的缘故,她的识海深处忽然升腾起钝重的疼痛。
师兄留在这世上的痕迹,正在一点一点消磨.
山洞虽不算太小,但也不算很大。景昀和慕容灼各自分工,开始查看整个山洞。
慕容灼拍拍手转过身,看着地上的白骨咋舌:“这里到底死了多少人啊。”
景昀在石壁前陷入了静默,她的神识外放,一点点探过去,还能分神回答慕容灼的问题:“十八个。”
累累白骨不好分辨,数头骨就知道了。
景昀的经验比慕容灼丰富许多,哪怕靠神识探知不如眼睛视物方便,仍然第一时间注意到了部分白骨上奇异的痕迹。只需寥寥几眼,已经足够景昀在脑海中勾勒出此地曾经发生过的可怖争杀。
——为什么呢?
景昀心里转过了很多念头,却没有说出口,她的神识掠过石壁,最终在角落里停顿住了。
“殿下。”
慕容灼闻声回首,足不沾地凌空而来,落地时险些踩到一堆骨头,情急之下抓住景昀的袖子才站稳:“有什么发现?”
堆叠白骨掩映的角落里,石壁潮湿,因而东一片西一片生出了青苔。青苔上方,石壁上有着凌乱的刻痕。
“十月初八。”慕容灼念出声来,“我们不敢走另一条路,杻阳宗会杀了我们,只能寄希望于挖开……挖开什么?这里看不清了。”
“十月初九,食物吃完了,很饿,老周他们继续挖掘,于三带着四个人罢工了,还企图搜我们的身,看看我们有没有私藏食物。”
“真的好饿啊,老周和于三带着人打起来了,我不行了,我快要饿死了,接了山洞里的几滴水喝,更饿了。早知道有这一天,我当初就不该离开家。”
“……”
“十月十一。”
这行字刻痕非常凌乱,凌乱到慕容灼每念一个字,都不得不仔细辨认半晌:“……这里应该是写,在昨日的争斗中死了三个人。”
“十月十三。”
刻痕更加凌乱了,其中还夹杂着大量毫无意义的谵妄呓语,仿佛一个梦游的醉汉拿起石头,在石壁上刻下混乱的话语。
慕容灼艰难地辨认:“继续挖掘,希望在死亡来临前能见到太阳?”
她的声音忽然停住,怪异的感觉从心底浮出水面。慕容灼僵硬地转头去看景昀,悄悄咽了口唾沫。
慕容灼自己辟谷,不代表她没有常识。
挖掘这种事对体力消耗可想而知,刻字的人说,从十月初九就断了粮。即使是青壮年,饿上几天只靠山洞中露水维持生命,也必然奄奄一息毫无力气。
那为什么十月十三,他还能参与挖掘?
慕容灼低头,只见下方依然存在凌乱刻痕,一行行延伸,直至被青苔淹没。
一个非常恐怖的念头升起,慕容灼面色微微发白。裙摆随着她蹲下的动作垂落,不远处就是白骨,她伸手去拢住裙摆,目光一瞥之间掠过不远处几根骨骼,牙关开始打颤,猛地缩到了景昀身边。
“牙印……”慕容灼指着那根疑似大腿骨的骨骼,“那是人的牙印。”
景昀没有开口,只稍稍拍抚她的肩膀安抚,神识迅速掠过余下刻痕,心中已然弄明白了这里曾经发生过的旧事。
那是放在话本里也非常老套的剧情。
逃亡、背叛、挣扎、绝望。
一群被杻阳宗秘密抓捕来的工匠,密道打通后他们不知用什么方法在杻阳宗眼皮底下拿走了部分江雪溪的收藏,而后携带着这些宝物准备从小路逃离。
然而逃离的过程中,有部分工匠起了贪念。于是盗走了宝物的大部分——事实上,对于高位修行者而言,金玉珠宝反而是最不值钱的东西,箱子里这些东西甚至称不上江雪溪的收藏,无非是随意拿来摆着装饰洞府的玩意,扶光是其中唯一的例外。
那些盗走宝物又逃离的背叛者们,或许害怕遭到报复,又或许害怕消息走漏杻阳宗下杀手,于是他们逃走的时候,还堵死了其他人的路。
前路堵死,后路折回去可能会被杻阳宗发现。这群人只能留在山洞里,试图挖出一条生路来。
饥饿、冲突、死亡。
这些在冲突中存活下来的人,最终还是没能挖出那条通向日光下的道路。他们饥饿绝望到了极点时,曾经折回主路,哪怕被杻阳宗发现一剑杀死,也好过活活饿死在这里。
他们只求速死,但连这个最后的愿望都没能实现。
——那时,杻阳宗已经搬空了拂微真人洞府中一切收藏,而后封死洞口,将主路通向山外的唯一退路也堵死了。
或许是饥饿无力的缘故,最后一行刻痕已经非常浅淡了,刻下这行字的人满怀愤恨地刻下了卷走宝物、封死退路的叛徒们的名字。
慕容灼的目光下移,落到了其中一个名字上。
“阿昀,他姓赵。”慕容灼死死盯着看了半天,凭借凤凰过人的目力在脑海中描摹出了这几个字的轮廓,“赵大虎!”
“你说他会不会是那个赵老爷?”
“有可能。”景昀说。
她似乎还想说话,但下一刻扬起了眉梢,示意慕容灼不要开口:“有人来了。”
慕容灼一愣,侧耳倾听,果然听到了脚步声。
那声音其实很轻,距这里距离并不算近。但一来洞窟太过安静,有一星半点的声音都会被放大千百倍;二来景昀和慕容灼耳力过人,仍然清清楚楚听见了远处传来的足音。
但那脚步声很怪,并不干脆,反而拖泥带水,像个耄耋之年的老人拖着脚步慢慢走。在这积满骸骨的阴森山洞里,显得非常可怖,就是胆子再大,此情此景此地听闻此种脚步声,也要忍不住寒毛直竖。
论起八风不动的养气功夫,景昀在一众仙神中都属佼佼者。她神色不变毫无惧色,站起身,顺手把慕容灼手里的夜明珠拿过来遮住,遥遥一拂袖箱盖无声落下,顿时山洞中一片漆黑。
慕容灼情不自禁地缩了缩,她和景昀身量差不多,现在却快整个人缩进景昀怀里去了:“我害怕!”
景昀揽住她的肩膀表示安抚,顺手掐了个隐匿身形的手诀,低声道:“别把人吓跑了。”
慕容灼觉得自己快被吓跑了。
那拖着的足音终于趋近,一团光蓦然闯入黑暗的山洞,映亮了满地森然白骨,也映亮了手提灯盏的、一张鲜血淋漓的脸。
慕容灼倒吸一口冷气,默默攥紧了景昀的手臂。
赵老爷那张温润白皙的面容此刻像是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一样可怖,鲜血糊在他的额头眉眼间,他满身都是泥灰混着鲜血,一只手臂不自然地向下垂落,一条腿拖着,走起路来一瘸一拐。
此情此景,此时此地,乍一看和民间流传的鬼祟故事并没有什么区别了。
作者有话说:
真的很抱歉,周末前临时被抓去加班,很晚才回来,原计划这一章收尾本单元,现在看来最后一点内容还是要放到明天那章去了。明晚十点前双更7000+,收尾本单元,继续接下来的故事。
周末不加班,我会努力攒点存稿,争取以后更新时间更早更稳定一点,谢谢大家的包容和追更,鞠躬。
第44章 44 金错刀(完)
◎“师兄。”◎
喀啦!喀啦!
这是踏过骸骨的声音。
赵华看也不看, 径直从白骨上踏过,左顾右盼,似是在寻找什么。
“他在找箱子吗?”隐去身形的慕容灼问, 怀里还抱着那只箱子。
景昀示意慕容灼:“那就给他。”
慕容灼眨眨眼, 狡黠地一笑。
她抬手就将箱子抛了出去,当啷一声重响,箱子凭空当头而下, 正砸在赵华身后。
赵华闻声猝然回头,眼睁睁看着身后凭空出现了一只箱子,面容有刹那间的惊骇狰狞,下意识朝外退却两步,然而很快又稳住神,从袖中摸出一张沾满泥灰的符贴在身上。
慕容灼瞠目结舌:“他倒真是大胆。”
赵华面色青白交错, 但最终还是定格了一个决然的表情。他拖着腿走到箱子前, 另一只手伸出来, 手心赫然垫着一张符。
他战战兢兢地翻开了箱盖。
金玉珠宝和半箱金错刀币映入眼帘,赵华的表情简直像走马灯一样轮转。
事实上,对于赵华的家业而言,此刻箱子里最值钱的不是那些金玉之物,而是这小半箱金错刀币。
三十年前日曜石已经极其罕见, 连风光一时的杻阳宗也要用非常手段大力搜集,更何况三十年后, 这半箱金错刀币堪称有价无市。
赵华几乎将半张脸都埋进了箱中, 发狂地捧起一捧金错刀, 任凭它从指缝间跌落回箱中, 又再度捧起。
“我的了。”赵华喃喃自语, “我的了, 都是我的了!”
他脸上那种狂喜的狰狞实在让人非常不适,慕容灼蹙起眉头,正欲转头对景昀开口,忽然不远处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呼,惊得慕容灼一颤。
不止慕容灼,连景昀都短暂地显出了愕然。只见方才还捧着金错刀狂喜的赵华滚倒在地,金错刀洒了一地。他滚倒在累累白骨之上,嘶声嚎叫,用力抓挠着胸口衣衫,仿佛承受着极大痛苦。
不过三两下,赵华胸口的衣衫便被他自己扯开,肌肤上明显凸出一块三寸多长的隆起,不断游走,竟然像是一条在肌肤下游走的虫子。
赵华用力抓挠,但那隆起的位置在他胸口不断变幻,只片刻功夫,已经将胸口抓的鲜血淋漓,皮肉翻起。
倘若再这样下去,景昀毫不怀疑他能活生生把自己的心挖出来。她隐约觉得这一幕有些熟悉,却想不起来到底是在哪里见过了。
景昀抬手,准备先定住赵华的动作——这位赵老爷明显不简单,无论如何不能看着他死了。
然而她的手刚刚抬起,就似有所觉,止住动作,顺便还按住蠢蠢欲动的慕容灼:“有人来了。”
洞口传来了更为怪异的声音,一个满身鲜血的人,伏在地上缓慢地爬了进来。
慕容灼:???
她目瞪口呆,注视着这荒谬的一幕,直到那人完全爬进洞口,她才勉强从那张近乎破相的脸上捕捉到了一点熟悉感。
“这是赵公子?”
赵璟缓慢地爬向他的父亲,口中发出嘶哑的笑声,带着深刻的、大仇得报的怨恨和喜悦:“赵大虎,你也有今天。”
慕容灼下意识回头去看石壁上的刻痕,紧接着猛地回头看向地上翻滚的赵老爷,再转头定睛去看赵璟,没有发现半点邪气。
“大义灭亲?”在赵家父子的笑声与哀嚎声中,慕容灼迟疑地转向景昀。
景昀秀眉微蹙,沉吟不语。
赵璟的表现明显有问题,她想起赵夫人当街追打爱子时曾经口口声声说儿子不是自己的儿子了。
她拧起眉头,神识投向赵璟周身。
赵璟大笑之声仍然未歇,而白骨中哀嚎打滚的赵华终于断断续续挤出几个字来:“你……你把我的……儿子……”
“你儿子。”赵璟狂笑道,“三年前他跪在我脚下苦苦哀求留他一条狗命的模样,可惜你看不到啦!”
景昀的眉头蓦然松开。
随着赵璟此言落地,她终于察觉到了关键所在。
“他不是赵公子。”景昀道,“从身体到神魂,都不是。”
慕容灼讶异道:“是易容术法?怎么会没有半点痕迹?”
“不是易容术法,是念。”
景昀平静道:“人死时若怀着极大的怨愤不甘,又兼天时地利,可以化鬼,往往行事偏激,失却理智,故而道门遇见十只鬼,至少需要除掉九只。”
“念不一样。”景昀云罗下的双眼凝望着面前笑声未绝的赵璟,“念是在极其特殊的情况下才会孕育出的一种东西,它是许多人生前的执念凝聚而成的。”
“许多人?”
“对。”景昀说,“如果我所料不错的话,现在面前的‘赵公子’就是这里枉死的工匠执念孕育出的一只念。”
“念这种东西多出现在战场上,和鬼不一样,它没有邪气,本性混沌偏向平和,对普通人的威胁不大,所以道门认为念本质上是一种机缘,是天地秩序对于亡者执念的补偿。”
慕容灼看看地上挣扎的赵华,又看看笑声不绝的赵璟:“平和?”
景昀反问:“你觉得这些工匠和赵大虎仇怨深吗?”
慕容灼说:“那当然。”
景昀道:“但是赵大虎的妻女没有受到伤害。”
慕容灼一愣。
景昀说:“如果是你,遭遇同伴背叛,怀着极大的愤恨不甘死去,你能忍得住面对仇人的妻女不加以报复吗?赵小姐试炼婚时依旧让兄长护送,面对母亲责打时坚持保护兄长,甚至根本没有发现兄长换了人;赵夫人虽然察觉到了问题,但‘赵璟’既然能杀了真正的赵公子,把赵大虎逼到这步田地,你觉得‘赵璟’不能抢先杀了她吗?”
不远处,赵华的动作忽然停住了。
他抓挠胸口的双手垂落在地,像一只僵硬的木偶,唇角定格在一个奇异的弧度,甚至连眼珠都没有转动一下。
“你会死在这里。”‘赵璟’的笑声止住了,但话中的怨毒却无法掩饰,“你的妻女全都不知道你的下落,没有食物、没有水,你就躺在这里,活活饿死,再也见不到半点天光。”
他的声音低下去,仿佛在咬牙切齿:“你知道活生生饿死是什么滋味吗?到最后,你的五脏六腑里像是着了火,被火烧得黏在一起……躺在这里动弹不得,慢慢感受濒死的痛苦,连解脱都求不得。”
赵华的脸上没有办法做出更多表情了,他躺在满地白骨中,甚至连唇角的弧度都无法改变,唯有眼珠还在疯狂转动。
‘赵璟’喉咙深处发出古怪的低笑声:“你不是很想要吗?我成全你——你就躺在这些心心念念、杀人害命得来的宝贝里,下地狱去吧!”
他继续四肢着地朝赵华身边爬去,慕容灼看得眉头打结:“他站起来行不行,这是在干什么,吓人吗?”
“他站不起来了。”景昀道,“念是秉天地秩序眷顾而生的,同样受秩序限制,一旦它手上沾染同族的鲜血,就会再度归于天地。”
慕容灼睁大眼睛注视着爬过累累白骨的‘赵璟’,终于发现他虽然浑身上下都是鲜血泥土,但露在外面的双手却是一色死气沉沉的白。
那不是冰白、不是玉白、不是瓷白,而是毫无生气的死白。白到让人看一眼,就会打从心底深处生出忌讳不喜,只想立刻别开头不再多看。
“你知道你的儿子在哪里吗?”‘赵璟’问,“就在你炸毁的封土之中。”
赵华像一条垂死挣扎的鱼,目眦欲裂,却半个字也说不出口。
“是你派他到这里来的,是你把他送上了死路。”‘赵璟’笑嘻嘻地道,尾音却蓦然尖利起来,“你哭什么?三十年前你们把十八个同伴封在这里活活饿死的时候,怎么没哭呢?”
“你就躺在我们活生生饿死的地方,和你心心念念的宝贝一起上路吧!”
景昀倏然抬袖。
‘赵璟’还没来得及一把掀翻盛放金错刀的箱子,指尖刚刚触及的那一刻,微风骤起,下一刻箱子从他面前消失了。
箱子出现在了景昀手中,而她出现在了‘赵璟’面前。
‘赵璟’微微蜷起身,像一只蓄势待发的兽,但景昀看得出他已经到了强弩之末,先不理睬他,而是转过身。
慕容灼心领神会地伸出双臂,抱住了景昀递来的箱子。
地上的赵华再度垂死挣扎,与此同时‘赵璟’开口:“箱子你们带走吧,但这个人不行。”
他的语调故作平静,尾调的紧张却连慕容灼都能听出来。
景昀当然不准备救赵华,她甚至没有朝赵华的位置转头,只淡淡地问:“你是念?”
‘赵璟’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
他望向景昀的神情不自觉恭敬了一些:“没有想到你居然知道念的存在。”他转头看了一眼赵华,“和赵大虎来往的那些不中用的修行者一个都没看出来。”
念秉天地而生,少见到了极点,他化作赵璟的模样,身上又不带邪气,普通修行者当然不可能往这方面想,甚至未必知道念的存在。
景昀一哂。
她问:“上面那个洞府,你进去过没有?”
见她根本没有多看赵华一眼,‘赵璟’心下略安,他并不打算多生枝节,于是诚实地道:“我们只知道自己死前进去过,但化成念之后只记得死前的痛苦,其他都忘记了。”
景昀眉头微皱。
她不死心地又追问了两个问题,发现‘赵璟’是真的记不得了。
念是由许多人的执念孕育而成的,这十八名惨死的工匠最大的执念是背叛和惨死,至于从洞府中取出的宝物反而不重要了,记不得也属正常。
面前这只垂死的念,唯一记得的只有刻骨的仇恨,和死时的痛苦。
景昀有短暂的恍神。
天地秩序不许念手染鲜血,为什么又要保留它死时的仇恨和痛苦呢?
慕容灼插话:“你是什么时候诞生的?”
‘赵璟’幽幽地道:“不知道,我们在山洞里游荡了很久,直到三年前,有个年轻的公子哥带着人,把封土炸开了一角。”
他的脸上浮现出很复杂的情绪,既仇恨又快意,于是不需要他多说,慕容灼就明白,那是真正的赵公子。
“等我出去之后,才发现我们的仇已经报了一半,那些狼心狗肺的畜生自己闹起了内讧,只剩下一个赵大虎还活在这世上。”‘赵璟’牵动嘴角,想撑起身体。
慕容灼默默拂袖,凭空招来一缕风托了他一把,让‘赵璟’得以歪歪斜斜坐起来。
这只念终于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
他凝望着躺在地上的赵华,看着仇人即将在他们曾经惨死的地方咽气,仿佛心愿已经了了。于是他的生气更快的流逝,像是一具坐起来的尸体。
景昀又问了他几个问题,‘赵璟’答了两个,忽然道:“上面那个洞府的主人,是对你很重要的人吧。”
景昀眉梢微扬,并未回答。
‘赵璟’也不在意,只说:“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两个问题。”景昀淡淡道,“第一,赵大虎他们选择了背叛,把你们封死在了山道里,他们是怎么做到的;第二,杻阳宗搬走了洞府中绝大多数宝物,但后来道殿清扫杻阳宗时并没有发现,那些东西到哪里去了?”
她根本没有指望‘赵璟’能回答她的问题,这两个问题背后明显藏着更深的秘密。景昀觉得,自己可以从赵大虎口中得到第一个问题的答案,但第二个问题,或许没有人能解答了。
然而‘赵璟’却说:“我知道,这两个问题是同一个答案。”
景昀一怔,慕容灼面露愕然。
‘赵璟’说:“因为赵大虎勾结杻阳宗。”
据‘赵璟’说,三十年前杻阳宗偶然发现了这个洞府的存在,决定秘密开凿密道。在杻阳宗中,同样也有知情者生出了别的心思。
那个人和赵大虎他们达成了合作,赵大虎为他偷出去一样东西,而那个人在赵大虎他们逃出山洞之后,立刻出手封死了通向山体之外的道路。
‘赵璟’并不知道那个人是谁,它假扮赵璟回到赵家。起初赵华只是产生疑心,并不能断定自己的儿子真的被调换了。‘赵璟’利用自己的身份,打探出了很多消息。
但也正是因为他打探了这些消息,所以赵华发现端倪,猜出了他有问题。否则‘赵璟’根本不需要和赵华艰难搏斗这么久,早在进入山洞之后就可以取他性命。
和赵华合作的那个人在杻阳宗彻底分崩离析之后,神不知鬼不觉拿走了拂微真人的收藏。而后赵华能迅速发家,说不准和那个人的帮助也有些关系。
那个人到底是谁?
‘赵璟’摇头。
三人目光一同投向地上僵成木偶的赵华,慕容灼催促道:“你先放开他。”
‘赵璟’筋疲力尽地点了点头。
然而‘赵璟’一撤掉对赵华的控制,地上的赵华忽然像砧板上的鱼,开始剧烈挣扎。
慕容灼下意识去看‘赵璟’,却见‘赵璟’也一脸愕然。
景昀面色微变,凌空一抓,气流化作无形的手,硬生生扼住了赵华的下颌。
但已经来不及了。
血从赵华的嘴角源源不断地流出来,他双眼圆睁,朝外呛出一大口血。
——只在这顷刻之间,只在‘赵璟’解除了控制的这一刻,赵华咬断了自己的舌头。
景昀一指点在赵华眉心,却终究还是慢了一步。
赵华眼底的光芒迅速暗淡,像一盏被风吹灭了的烛火。
他死了。
慕容灼声调都变了:“这是怎么回事!”
她差一点转头去问‘赵璟’,然而只要一想,就知道赵璟根本没有必要在此时突然杀了赵华。
但慕容灼是决不相信赵华会突然咬舌自尽的。
‘赵璟’解开控制,下一秒赵华咬舌自尽,这中间没有片刻犹豫和停顿,快到连景昀都没能阻止,这根本不是靠着决心和意志能办到的事。
她三步并做两步跨过去,蹲在景昀身边。
景昀面色冷然,她并未收起按在赵华眉心的手指,反而朝着赵华眉心注入了一丝灵力,似是在探寻什么。
很快,景昀收回手,只见赵华唇角缓缓浮现出一个朱红的圆点。那一点很小,如果不仔细看,恐怕会把它当成一颗朱砂痣。
“这是什么?”
景昀淡红色的唇角抿起:“口舌契。”
口舌契顾名思义,以心头血为系起誓立契。只要立下契约,一旦立契者准备破誓说出口舌契中的内容,就会遭到反噬。
这种契约反噬力度极大,却始终没有被道殿列入禁用术法,一是因为知晓者很少,近乎失传;二是因为步骤繁琐,且立契者起誓时必须出自本心,如果有半点勉强,都无法结成契约。
——赵华曾经对‘那个人’诚心诚意地立下了口舌契,一旦开口就会遭到反噬。
这反噬来得太快太急,纵然景昀也来不及制止。
云罗下,景昀长睫微垂,眉目间笼起一层霜雪般的冷意。
慕容灼掉头去看‘赵璟’,忽的急声:“阿昀!”
景昀回过头,神识落在‘赵璟’身上。
他歪歪斜斜靠在白骨之中,眼睛已经合上了,神情舒缓,又带着些许遗憾。
——他心满意足地看见了赵华死在自己眼前,却又遗憾没能让赵华和当年一样死在这里。
这只念的面容渐渐模糊,水波一样泛起涟漪。
念诞生于天地间时,并没有五官面容,需要自己依照心意变幻形态,此后便以定下的形态度过终生。
它诞生于十八名工匠的尸骨之上,不知在洞穴里游荡了多久,而它三年前见到的第一个人,有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那是改名赵华的赵大虎之子,赵璟。
于是它选定了仇人之子的面容,直到自己死去。
这只念的身体渐渐同样模糊,尽数化作了水波涟漪,一寸寸消散在空中。
慕容灼垂下眼,若有所失:“我还没来得及问他们叫什么名字呢。”.
景昀和慕容灼从小路离开了这里。
小路的出口曾经被大量的土石封死,十八名惨死于此的工匠挖到死都没有挖出一条生路。直到三年前赵华派儿子前来,用符咒炸开了一个出口。
送上门来的赵公子自己填进了土石之中,而初见天日的念变幻成为赵公子,凭空虚构了一场事故,赵家仆人慌张不已,草草砌墙封住了出口,带着‘赵公子’回到了赵家。
这条小路尽头同样布满尸骨,三十年前以赵大虎为首的那群背叛者在这里同样发生过一场内讧,最终部分背叛者的尸骨和十八名工匠一样,填埋在了山洞中,没能见到天日,唯有赵大虎等寥寥几人离开了这里。
赵大虎后来杀死了除他之外的所有人,而今自己也死在了山洞中。
故事里背叛者和被背叛的人全都死去,唯有一个身影在阴云深处隐隐约约浮现。
——‘赵璟’口中的‘那个人’。
景昀和慕容灼不知道他是谁,甚至不知道他到底存在与否。
山体外,雨已经停了。
东方既白,山林里吹过清凉潮湿的风,枝头鸟儿婉转啼鸣,慕容灼忽然大惊失色:“我把它忘了!”
慕容灼忙不迭地四处搜寻,最终发现那只被她遗忘的鸟儿比她聪明,早就逃离山洞回到了枝头。
这么一打岔,慕容灼总算振奋起精神,问景昀:“我们该怎么办?”
“回客栈。”景昀说,“休息一下。”
“然后呢?”
“通知虞州分殿,让他们来收拾残局、收殓尸骨,顺便追查可能存在的杻阳宗余孽。”
慕容灼一愣:“那我们……”
景昀淡淡道:“和我们没有关系了,虞州分殿能做的比我们多。”
这话不假,她们一个是飞升千年的道尊,另一个根本不是此界的人。二人加起来都不如虞州分殿一个分部对杻阳宗的情况清楚,后续调查更不如虞州分殿得心应手。更何况景昀的根本目的从始至终只有一个,这点插曲并不足以令她分神驻足。
慕容灼一想也对,长长地叹了口气。
景昀忍不住笑了:“心里还是记挂着这件事?”
慕容灼说:“是啊,总觉得事情没做完。”
话虽如此,她也明白,景昀说的有道理。于是二人携着那口小箱子,进了临西城。花费大半天时间找到临西分部,把箱子连带着一串麻烦尽数交到了临西分部手里。
临西是个大城,从临西分部离开,绕了几条街,景昀给自己和慕容灼换了一幅面容,很顺利地找到了客栈投宿。
虽然才过了一晚上连带着大半个白天,慕容灼却累的像是十年不曾睡觉。她匆匆忙忙沐浴完,散着头发到隔壁找景昀,却发现景昀已经睡着了。
景昀静静躺在床榻上,呼吸平稳,云罗解下放在枕畔,面容秀美白如冰雪,发梢还带着微微的湿润。她睡得很沉,慕容灼坐到床榻边,都没有惊动她。
慕容灼原本十分的困倦疲惫立刻吓到只剩三分。
她下意识去摇晃景昀:“阿昀,你没事吧?”
和景昀相识近千年,慕容灼知道景昀很少深眠,即使真的睡着了,慕容灼推门而入时她就会醒过来。但现在她已经开始摇晃景昀的肩膀,景昀却依然没有睁开眼。
慕容灼吓得魂飞魄散,最后三分困倦一扫而空。
她手忙脚乱,下意识去探景昀脉搏,又迅速意识到不对,赶紧伸出指尖小心翼翼去点景昀的眉心。
眉心是识海所在,而景昀是凭自身修为飞升,识海对她来说再重要不过。慕容灼很担心景昀惊醒,还没看清她的脸就反手给她一剑。
好在慕容灼的担忧落空,景昀并没给她一剑。
触碰到景昀眉心的那一刻,景昀并没有醒来。
慕容灼试着分出一缕神识,想看看景昀出了什么问题。然而她的神识还没来得及落下,就被识海中自动生出的反击之力挡了回去。
或许是因为慕容灼和景昀十分熟悉的缘故,识海中的反击之力并没有伤到慕容灼的神识,只是把她挡开了。
“阿昀,阿昀?”
慕容灼沮丧地坐在床头,眉头紧锁。
就在这时,她忽然听到床榻上双眼紧闭的景昀极轻地说了句话,声音非常低,像是梦中的呓语。
慕容灼立刻贴过去,片刻之后,景昀的声音再度响起。
她说:“师兄。”
——师兄?
慕容灼心头一动,抬手从景昀颈间勾出了银链,银链末端,月华瓶中江雪溪的神魂碎片正在玄阴离火中静静沉睡。
玄阴离火是慕容灼的本命离火、血脉天赋。即使这一簇分离出来,她也能感知到离火的状况。
慕容灼将月华瓶握在手心,默默感应。
果然,玄阴离火中的两片神魂碎片渐趋融合,没有丝毫滞涩,其中没有景昀撕裂的神魂气息。
——景昀在融合从江雪溪神魂碎片上剥离的、属于她自己的那一点神魂。
慕容灼一下子松了口气,整个人冷汗都快冒出来了。她呆了片刻,才想起来把月华瓶重新放回去。
正当慕容灼拿着月华瓶往景昀衣襟里塞的时候,景昀睁开了眼睛。
慕容灼:“……”
作者有话说:
这一单元完啦,新的剧情明天开始,金错刀的最后一点谜团和后文其中一个单元有关联,会在后文中出现并且得到解释。
第45章 45
◎“师妹。”他含笑道,“你看,今夜月色正好。”◎
景昀轻轻地按住了慕容灼的手。
慕容灼脱口而出:“我我我我是想看看你的神魂……”
景昀说:“我知道。”
她那双秀美的眼睛毫无神采, 长睫垂落声音微哑,细听有些疲惫:“我失去意识时不要靠近我,避免被误伤。”
“吓死我了。”慕容灼抽出手, 立刻又活泼起来, “我以为你……”
景昀将月华瓶仔细地压回衣襟下,整理襟领遮住银链:“没事的,我顺手把神魂融了回去。”
她话说的轻巧, 但与神魂相关的事,就没有一件不要紧。慕容灼见景昀抬手,立刻把枕边云罗捡起,放进景昀手中。
景昀重新缚好云罗,将眼角眉梢极其细微的疲惫一同遮住。
论起对神魂的了解,天上地下凤凰一族无出其右。慕容灼没那么好糊弄, 摇头道:“你应该叫我来帮你护法的。”
景昀失笑:“不用担心, 这是从师兄的神魂上剥离下来、我自己的神魂残片, 只是费点力气,没有危险。我检查月华瓶的时候心血来潮,随手就融回去了。”
慕容灼鼓起腮,像只气鼓鼓的河豚。
景昀立刻道:“好,下次叫上你。”
她重新躺回床榻上:“我睡一会, 你呢?”
慕容灼甩掉鞋子挤上来,顺便回头对着门扉打了个响指。
顷刻间金红色泽从空气中一闪而逝, 无形的气流封死门窗。
“我和你一起!”慕容灼开开心心道.
景昀睡得并不安稳。
已经撕裂千年的神魂一角缓慢地融合, 带来的痛苦反而是最微不足道的部分了。睡梦里出现了很多混乱的场景, 或熟悉或陌生的景象和人物走马灯一般轮番而过。
有那么短暂的一刹, 景昀几乎忘记了自己身在何方。
梦境对于景昀来说, 一度是非常奢侈的。初初飞升的那几年, 她的梦境里充斥着血与火。她时常在梦里看见半身染血的纯华从飞剑上扑下来,踉踉跄跄摔倒在她脚边,哭出声来:“启禀道尊,宣州分殿陷落,三百二十一名弟子战死。”
“苍州分殿静德真人陨落,魔族铁骑攻陷汇北城——”
“妖族突袭瀛洲,请求道殿援救——”
那场劫难带来的是无尽的死难与灾祸,景昀端坐在道殿中,每接到一份飞剑急报,就意味着又有数位强者的陨落。
曾经一力支持她的人陨落了,曾经反对过她的人也战死了。道殿的弟子们消耗的速度堪称可怖,用血凝铸成铜墙铁壁,在纷至沓来的天灾与人祸面前险险守住了最后的防线。
景昀在梦里听见撕心裂肺的怒吼,那怒吼声有如钢针,深深刺入她的心底。
——“少阳死了!清宁死了!冲虚死了!妙元死了!道殿有多少真人,多少长老陨落,你知不知道!”
——“道尊威慑南北震抚九州,现在你在干什么?景玄真,那么多人前仆后继战死,你却龟缩在中州道殿不敢露头,你有没有心!”
大殿中人人变色,数位长老七手八脚把人按住拖了下去。殿中一片死寂,所有人一言不发垂眉敛目,怪异的气氛弥漫在大殿中。
殿上十二重阶后帘幕垂落,遮住了玄真道尊的身影,也遮住了她眼底的情绪。
“道殿内部有问题。”景昀听见梦境中传来自己的声音,“我必须等,等到最合适的时机离开,才能斩草除根。”
“纯华。”玄真道尊唤道。
纯华仰起脸,担忧地望着师尊。
玄真道尊低头,漆黑秀美的眼底仿佛极北冰原千万年不化的霜雪,冷凝如冰:“此去承天台,我注定无法回来,从我上承天台的那一刻起,你就是新的道尊。”
她的目光从纯华身上一掠而过,声音清淡:“师兄呢?”
纯华小声说:“昨日拂微真人现身苍州,斩杀魔族主将,召来苍州分殿仅剩的长老弟子,开始组织反击。”
纯华的声音越来越小,因为五日前传回道殿的急报中,拂微真人还在齐州。
从齐州到苍州,正好途经中州道殿,但拂微真人没有回来,连片刻的停留都不曾有。
这无疑是极其怪异的,连纯华都意识到了背后隐藏着问题。
玄真道尊什么也没有说。
她立在高阶之上,霜衣如雪,腰佩太阿,目光越过道殿重重山峦绛阙,投向遥不可及的远方。
景昀修无情道。
飞升之初频繁的梦境使得她终于确定,自己的道心不再固若金汤。好在从她飞升那一刻起,就意味着她的大道已经得证,而得证大道之后,无情道作为一种求道的手段,已经不是那样重要了。
她开始寻找自己的道。
度过飞升之初那几十年后,梦境对景昀来说反而慢慢变成了奢侈品。她很少再做梦,这意味着她的道心又再度平稳清静下来,然而这对景昀来说,并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睡眠对于仙神而言,是一件可有可无的事。景昀很少睡觉,而从景昀不能再在梦境中寻觅到半点关乎凡间的影子后,她就彻彻底底摒弃了这个习惯。
然而今日,在临西客栈的这间客房中,景昀再度陷入了深沉的梦境中去。
这个梦境无论如何说不上愉快,景昀从混乱中惊醒时,望见帐外窗边映入的清亮月光。
慕容灼睡着了,这位殿下始终没有丢弃身为人族的种种习惯。她睡得很沉,面颊粉红鼻息清浅,景昀从床内侧披衣起身也没有将她惊醒。
景昀忽然有些羡慕。
她无声无息立在窗前,月光似乎变成了朦胧的水波,毫无保留地将她淹没。景昀仰起头,圆月像一面高悬天际的冰镜,映在景昀周身和眼前的白绫上。
她恍惚间想起,年少时师兄和她常常在月夜一同出门。景昀是为了练剑,江雪溪就在高处赏月。
修行者沐浴日精月华对吸收灵气很有好处,高阶修行者自然不在乎,但当时景昀刚刚破境,几乎夜夜踩着月色出门。她在云台外的梅林里练剑,剑风扫落花瓣如雪纷飞。
江雪溪坐在梅林正中的飞檐之上,黛色衣袍水一般流泻铺开,笑吟吟仰头望月。清寒月色洒在他秀丽的眉宇间,一时居然分不清月色和江雪溪的面容哪个更加清透。
偶尔景昀会以剑气席卷片片花叶,在空中凝成一条雪色的蛟龙,乘着剑风扶摇直上,带起阵阵风声扑向江雪溪。
景昀双手负在身后,手中倒提木剑,饶有兴致地观望着那条花瓣凝成的蛟龙。
这条蛟龙威力不大,毕竟景昀的目的只是好玩而已。
蛟龙带起的风声往往先一步惊动了江雪溪,他有时会携一坛酒,这时就会笑吟吟侧首抬袖,仿佛递出手中的酒盏,邀这蛟龙对饮。
而后他手腕轻柔地翻转,酒水当头而下,带着酒香的花瓣纷纷飘散开来。
后来江雪溪晋入化神境,下山游历许久,在钟陵驻足停泊。景昀破境下山游历,特意路过钟陵去见师兄。
江雪溪的画舫停泊在钟陵外山水之间,道尊首徒拂微真人在此的消息传出去,拜访者络绎不绝。江雪溪不胜其烦,索性在画舫外设下了结界。深夜里景昀与江雪溪泛舟湖上饮酒对谈,景昀趁着月色正好起兴舞剑,江雪溪半带倦意倚在画舫中似眠非眠。
她像在道殿那样,以剑气挑起湖中碧水,凝成了一条清透的水龙。
水龙扑向江雪溪的那一刻,他没有睁开眼,动作却行云流水毫无滞涩,随手拔下玉簪一甩,只在一甩之间灵力倾注簪身,携着雷霆万钧之势袭来。
那一簪堪称去势如电,顷刻间水龙一触即散。玉簪停也不停,眨眼间奔向景昀,与此同时江雪溪蓦然睁开眼,似是意识到不对,急忙朝画舫外湖面看去。
水龙被打散的那一刻,景昀为这凌厉的反击微怔。她随手一抄,将玉簪抄在手中,正逢江雪溪惊觉,朝她看来。
江雪溪按了按眉心,抱歉道:“我不大清醒,忘记了你在这里。”
景昀当然不会认为江雪溪是刻意想要伤她,那一簪对她来说太过随便。但暗和剑势,又有灵力灌注其中,倘若今日的人不是景昀,换做其他人怕是要结结实实吃个大亏。
以江雪溪的修为和警觉,只听风声就能感觉出那道水龙其实没什么威势,伤不到人,却还是出手毫不留情。
景昀踏水而回,回到了画舫之上。
江雪溪倦色消退,他坐直身体一手支颐,目光渐渐变得清明。幽静柔和地望着画舫的月色,也望着朝画舫而来的景昀。
“师妹。”他含笑道,“你看,今夜月色正好。”
作者有话说:
今晚还有一章。
第46章 46
◎景昀说:“我会陪师兄一起进去。”◎
此时已是深夜, 客栈所在的坊中一片寂静,不闻人声。如果从空中俯瞰,只能看见寥寥几点灯火。
景昀立在窗边, 她放空了思绪, 什么都不去思索,只仰起头,白绫下的双目微合, 朝向天边月色。
一千年过去,故人都已经尽数逝去,九州变化翻天覆地。物是人非,唯有天边这一抹月色,与千年前她与师兄共看时的月亮并没有什么不同。
月色清寒,银辉淡淡。
这让景昀想起一句诗来:月光如水水如天。
很快, 她想起了这句诗的出处, 于是意兴阑珊地合上眼。
这首诗真是恰如其分, 但太过恰如其分,反倒令人不愉。
千般思绪一闪而过,景昀忽然察觉到一丝异样。
她秀眉极轻地一蹙,朝窗前走了两步,神识外放没入窗外黑暗中。
片刻之后她收回神识, 摇了摇头,淡淡一哂。
次日慕容灼醒来的时候已近午时, 她躺在床上目光涣散, 半晌才清醒些许, 撑起身体左顾右盼, 床内侧早已经空了, 触手冰凉, 显然景昀早已起身,房中并没有人。
慕容灼拥着被子坐起来,因为刚刚醒来思绪滞涩,慢吞吞思考景昀去了哪里。还没等她想出个子丑寅卯,只听门吱呀一声开了,床前屏风上倒映出一道身影。
“阿昀!”
景昀绕过屏风,依旧是一身霜色衣裙。乍一看非常素净,但却丝毫不显寡淡。
那是由于衣裙上用银白、玉白、乳白等各色丝线绣出了细密的花纹,由于颜色相近乍一看看不出来,这些绣纹掩映在行走间微微摇曳的裙幅上,天光下仿佛裙摆上落着游动的光影,异常生动。
这件衣裙并非凡物,是景昀从仙界带下来的。慕容灼头脑还没完全清醒,一看这条裙子倒立刻想了起来:“啊,我也带了几条银汉纱的裙子,你等等,我换一件。”
殿下想到就要立刻去做,她在帐中换衣裳,还没忘记问景昀:“阿昀,你方才去哪里了?”
“出去看了看。”景昀变戏法一般拎出一只油纸包,“这是临西最有名的点心,给你。”
慕容灼正在下床,闻言绊了一下,惊愕地睁大眼睛:“你跑去给我买点心了?”
她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出景昀仙气飘飘、衣不沾尘地立在点心店前队伍中的景象,说完自己先用力甩了甩头。
景昀道:“我给了钱,客栈伙计去买的。”
慕容灼恍然大悟,顿时觉得合理多了。
虽说点心不是景昀亲自买的,但她能有这份心就足够慕容灼感动了:“你怎么想起来买点心了?”
景昀说:“你还需要休息吗?”
慕容灼一愣,旋即意会到景昀的言下之意:“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景昀说:“不是什么大事,临西分部的人盯着我们。”
慕容灼立刻就想往外看,景昀不紧不慢道:“三个,楼下大堂中一个,对面成衣铺一个,坊前一个,境界至少是元婴。放心,他们只是暗中跟着我们,应该不至于昏了头动手。”
“什么时候盯上来的?”慕容灼问。
“昨夜。”
慕容灼拧起眉头。
“临西分部自作主张的可能性不大,多半是虞州分殿的意思,而虞州分殿的意思,往往与道殿密不可分。”景昀站起身来,“我不认为他们会动手,但我不喜欢被人盯着。正巧,道殿对我们暂时派不上用场。”
“我们动身吧。”景昀说。
“现在?”慕容灼问。
景昀颔首:“现在。”.
想要甩掉临西分部的人并不困难,景昀和慕容灼大摇大摆离开了客栈,走出几条街之后,临西分部派来的人已经不知被甩到哪里去了。
慕容灼一点也不为仓促离开感到遗憾,她反而觉得很有趣,一路上时不时回头张望、打量人群,试图寻找有没有人悄悄跟随,景昀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
慕容灼高高兴兴感叹:“阿昀,和你在一起真好玩。”
景昀扬起眉梢:“你指的是不断冒险、灰头土脸,还要四处奔波?”
“没有冒险啊,有你在怎么可能有危险。”慕容灼理所应当地说,“而且跑来跑去真的很有趣。”
她顿了顿,小声说:“你不觉得我们在戏耍你的徒子徒孙们吗?”
景昀失笑。
慕容灼一步三回头,还不忘问景昀:“对了阿昀,你刚才说我们暂时用不到道殿是什么意思,下个神魂碎片的位置已经确定了?”
景昀点点头:“确定了,在虞州北方,齐州。”
九州之中,齐州大小排行第二。所谓‘浩荡齐州八万里’,平原城镇山川湖海应有尽有,仅仅凭着齐州二字,想要搜寻神魂碎片的下落简直难如登天。
但景昀俨然一幅胸有成竹的模样,慕容灼凑过去问:“你师兄的神魂碎片有没有给点指引?”
她的意思是神魂之间会相互吸引,就像景昀每次靠近江雪溪神魂所在,自己缺损的那部分神魂也会开始剧痛。果然景昀点头道:“当然有。”
说到这里,景昀的心情变得不错:“不过就算没有指引,我也能猜出大概的位置。”
她说:“我师兄的故乡在齐州。”
慕容灼的思绪却不知跑到了哪里去:“对了阿昀,你师兄的神魂碎片还差多少?”
景昀按了按衣襟下的月华瓶,沉吟道:“依我看,找到齐州的神魂碎片之后,应该再找一片就可以布阵了。”
江雪溪的神魂几乎魂飞魄散,若非千年前景昀活生生撕下自己的神魂一角,怕是早就灰飞烟灭不存于世了。虽然他的神魂侥幸留住,却也伤的极重,四分五裂散落世间。
按照天上地下最了解神魂的凤君给出的建议,景昀应该先找齐最主要的神魂碎片,只要找到的神魂碎片超过七成,就足够借此摆下招魂阵法招回剩余残魂,他和天君愿意借给景昀凤凰一族至宝唤神镜,还可以帮她布下凤凰一族最好用的招魂阵法。
有了唤神镜,配合招魂阵法,七成神魂碎片的气息和引力已经足够将剩余的残魂完全招回。否则景昀还得自己天南海北去收集神魂残片,不知道要找上几百年。
唤神镜是凤凰一族三大至宝之一,凤君无论如何不可能让她轻易取走。所以二人约定,等景昀找到七成神魂碎片,凤君亲自带上唤神镜帮她布阵。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天君和凤君热情似火乐于助人,当然不是因为他们姐弟本性淳朴又善良,而是因为他们指望景昀快点回仙界继续干活——人界有三千六百世界,景昀飞升后一个人掌管南方九百世界,相当于她一人干了三位仙界重臣的活,累死累活忙了一千年,才终于攒够真身下界的功绩。
景昀一走,南方九百世界找不到重臣立刻顶上,就要由天君自己暂时掌管。而天君又抓了凤君过来帮忙,两位先天神祇在本职之余还要分担九百世界,各个面如菜色痛苦不堪。恨不得景昀今日下界,明日就带着她的师兄回来。
慕容灼拍着胸脯许诺:“少师帮你招魂,我给你挑几个小世界养魂,你从里面自己选一个!”
——小世界,指介于真实与虚幻之间的世界。它们似真非真似幻非幻,天地间存在着数以百万计的小世界,每一刻都有小世界诞生或坍塌。
只有极少数的、非常特别的小世界,才可能长长久久存在下去,获得化作真实的机会,成为三千六百凡界中的一个。但其余大多数,从诞生到坍塌都只是一场幻景。
有可能演化为真实的小世界早在诞生之初,就会被凤凰们眼疾手快地挑选出来,加以维护。而不可能演化的小世界,多半会被分门别类标记出来,仙神下界历练或渡劫时,为了尽可能减少对凡人的干扰,只要条件允许,都是挑选不可能演化成真实的小世界入内。
小世界是凤凰一族的职责所在,身为凤族王后,慕容灼有权直接过问,挑个用于历劫的小世界给景昀再简单不过。
景昀并不和她客气:“我会陪师兄一起进去。”
慕容灼心领神会:“我把最好的留给你。”
作者有话说:
明天开始齐州篇,鞠躬。
本文书名出自《采桑子·恨君不似江楼月》,看到评论区有宝在问所以说一下~
月光如水水如天——《江楼旧感》
江楼旧感 / 江楼感旧
唐·赵嘏
独上江楼思渺然,
月光如水水如天。
同来望月人何处,
风景依稀似去年。
📖 谒金门 📖
第47章 47 谒金门(一)
◎——凌虚道尊座下首徒,玄真道尊同门师兄,拂微真人江雪溪。◎
从离开临西到进入齐州, 景昀和慕容灼花费了近一个月。
月华瓶中的神魂碎片在玄阴离火中灼烧,渐渐趋于融合。当两块神魂碎片之间的裂痕开始弥合时,必须由玄阴离火的主人慕容灼亲自守在一旁, 仔细观察神魂碎片融合程度, 随时调整玄阴离火的火焰,尽可能平稳精准地弥补裂痕。
于是离开临西城后,景昀和慕容灼租了间清静无人的院落。每日二人围在月华瓶边, 景昀负责护法,慕容灼则满头大汗地盯着月华瓶中神魂碎片嵌合的裂隙,随时准备调整火焰强弱。
盯的时间久了,慕容灼闲极无聊,想到了一个很奇妙的比喻。
她对景昀说:“我总觉得我现在像一个厨子。”
景昀没领会到慕容灼的意思,眉梢微扬表示疑惑。
慕容灼指着月华瓶说:“你不要生气, 我觉得我不断调整玄阴离火的模样, 就像厨子在后厨里煎一枚鸡蛋。”
景昀为这个比喻感到诡异的好笑, 她当然没有生气,反而诧异于另外一点:“你下过厨?”
这个比喻和王后殿下的气质堪称南辕北辙,在景昀的认知里,以慕容灼自幼锦衣玉食金尊玉贵的地位,连锅铲都未必认识。
而人一般不会拿自己从未了解过的东西作比喻。
慕容灼微露羞涩:“我只会煎蛋, 还必须用离火。”
景昀:?
她难得露出了明显的茫然之色。
慕容灼解释,她肩不能挑手不能提, 过去的经历注定她修习仙法艰难, 少师担忧她如果落单遇上危险难以自保, 教她尽可能把凤凰血脉赋予的能力练到得心应手。
凤凰血脉中, 威力最大的就是本命离火。
慕容灼的凤凰血脉纯正至极, 但她只有一半, 还不是自己生来就有,而是凤君生剥给她的,因此慕容灼能发挥出的离火威力是有上限的。于是凤君教导她时,从一开始就摒弃了威势滔天的控火之法,只求慕容灼往精细处练,要她用最细微的离火尽可能施展出最大的威力。
慕容灼唏嘘:“最起初少师教我控火时,让我控制离火练习煎鸡蛋,我别的未必擅长,煎蛋倒是想要几分熟就能几分熟,等你师兄这两块神魂碎片嵌合,我给你煎一个。”
景昀:“……多谢。”
王后殿下着实过分谦虚,她不但煎蛋技术格外高超,嵌合神魂这方面也同样没出岔子。虽然她过分紧张,总是满头大汗,但花了二十日功夫,江雪溪的两块神魂碎片还是成功嵌合,至少景昀是看不出半点裂隙了。
二十日后,景昀和慕容灼总算离开了小院,准备出发前去齐州。
从虞州到齐州,在不过度消耗灵力的前提下御剑,大概需要三四日。
途经虞州首府长赢城时,景昀心血来潮,按落剑锋入城。
景昀入城是想去看看有没有合适的飞行法器,然而入城不久,她就听到了一个从未听过的地点。
她转头征求慕容灼的意见:“我们去风筏码头看看?”
风筏,是道门应用最广的一种飞行法器。而设立风筏码头,是现任道尊溯舟十年前颁下的谕令。
按照溯舟道尊的意思,道殿在九州各处大城设立风筏码头,无论是修行者还是凡人,只需要缴纳一定灵石或金银,就可以乘坐风筏前往别处。
由于此事牵涉九州地域,风筏成本又高,十年过去,风筏码头虽然渐渐推行开来,但仍然不够广泛。譬如宣州,由于地处九州最南部,至今还没有一座风筏码头。而虞州占据地利,离中州相对较近,虽然在九州中算不得富裕,如今也有了三座。
风筏码头位于长赢南郊。
踏入风筏码头,第一眼看到的是厅外那片一望无际的空地上,停放着数十艘风筏。远远望去,风筏高达数十丈,巍峨高大气势非凡,人站在风筏下小的像是一粒芝麻,油然而生仰望畏惧之感。
长赢城的风筏码头由虞州分殿和修行世家陈氏共同管理,这也是风筏码头推行过程中的一点让步。风筏码头仍然是虞州分殿管理的产业,但陈氏派出门人子弟负责经营和日常打理,从中获取四成红利。
风筏分为许多种,价格越高速度也就越快,飞行中更平稳舒适,反之亦然。当日去往齐州的风筏中,最便宜的只要五两银子,二十日到达齐州——这种最便宜的席位数量极其有限,往往也最难买。
景昀和慕容灼选了最贵的风筏上最贵的席位,两个人一共二十块上品灵石,六日就能到达。
穿着瓦蓝衣衫的陈氏门人亲自引领二人,从另一个门离开大厅,前往风筏。
走到停放风筏的这片空地上,慕容灼才发现,她在厅中看到的这座高达数十丈、共三层的巍峨风筏,是这里最气派的一种,也正是她和景昀所乘的风筏。在它身后,许多同类向远处一字排开,全都被这艘最气派的风筏牢牢挡住,被它衬得矮小许多。
空地最尽头的地方,是一艘灰头土脸很不起眼的‘大船’,那应该就是最便宜的风筏了。
景昀和慕容灼的席位在三层。
她们来得晚了,这艘风筏今夜就要起飞,因此二人住在三层最角落的一个房间。饶是角落,却也毫不敷衍,推门进去陈设精美一应俱全。
陈氏门人将她们送到门口,嘱咐她们夜间起飞时千万不要外出,关门闭户等到天亮再出门,林林总总叮嘱完毕,才礼貌地退了出去。
房中墙上迎面悬挂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着陈氏门人叮嘱过的话,同时强调如有违背后果自负。
景昀打量着房中陈设,慕容灼已经绕着房间走了一圈,四处张望后很满意地点了点头——乘坐风筏虽然比御剑晚两三日,但比御剑舒服多了。
她一头栽倒在床上,感叹道:“才二十块灵石。”
景昀失笑。
王后殿下从来没有用过灵石,也不缺灵石,压根分不清楚上品、中品、下品灵石的价值。等闲修行者口中的‘灵石’,基本上都是下品灵石,这是灵石中最普通的一种。而一枚中品灵石要用一百枚下品灵石来换,一枚上等灵石又相当于十枚中品灵石。
二十块上品灵石,相当于两千枚普通灵石。
这个价格实在算不得便宜了。
昂贵的二十块灵石花的还算物有所值,当夜风筏起飞时极为平稳,甚至没能惊醒倒在床榻上昏昏欲睡的慕容灼。
景昀坐在窗前桌旁,依照惯例检查了月华瓶中的神魂,确定它们依旧在玄阴离火中静静沉睡,一手端了杯甘露,开始研究她来时高价买下的齐州舆图和史书。
她毕竟离开此方世界千年,千年中九州发生了许多她不知道的变迁。正如景昀此前从未听说过风筏码头一样,在她飞升的这千年里,齐州的局势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千年前,齐州之上共分三国,其中齐国国力最盛,鼎盛时浩荡齐州八万里,齐国一国便占据三分之二。
凌虚道尊尚在时,齐国已经传国六百年,国力渐衰积弊丛生。正应了那句谚语,屋漏偏逢连夜雨,齐国本已经国力衰退,偏偏在此时又连着出了两代昏君。
两代昏君之后,太子齐澈即位。
这位紧跟在两代昏君之后的新君倒不能以昏君称呼,至少和他从不上朝的父祖相比,他还愿意过问朝政。但对于满朝朝臣、后宫妃嫔而言,他们可能宁愿新君是个普普通通骄奢淫逸的昏君。
——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暴君。
齐澈在位时只凭喜恶行事,暴戾好杀。折损在他手中的朝臣妃嫔比前两代昏君加起来都多,齐国平民百姓自然也不会过的好到哪里去。朝臣惧他、嫔妃怕他、百姓恨他,乃至于最后他的嫡长孙登基时,甚至连孝道脸面都顾不得了,为他上谥号‘厉’,史称齐厉帝。
生在帝王家锦衣玉食,固然是件幸事。但生为这么一个杀妻杀子视若等闲,屠戮朝臣如宰猪羊的暴君之子,那就是大大的不幸了。
无论千年前还是千年后,这位齐厉帝留存在史书之上的名声都一如既往糟糕透顶。但比起厉帝,撰写《齐史》的史官们显然愿意花费更多的篇幅描写他的嫡次子。
这位嫡次子出现在史书之上时,为尊者讳,往往不提及他的本名,而是以他的道号拂微相称。
——凌虚道尊座下首徒,玄真道尊同门师兄,拂微真人江雪溪。
第48章 48 谒金门(二)
◎“思陵修的不错,就是太仓促了。”◎
慕容灼睡醒时, 景昀依然坐在小厅窗下翻阅齐州史书,面前《齐书》《梁书》《魏纪》《齐州本纪》四本史书一字排开,桌面上铺开一张巨大的舆图。
慕容灼从内间的寝室披了外袍蹑手蹑脚走出来, 见景昀看得专注, 又蹑手蹑脚悄悄离开。
慕容灼推门出去,冷气迎面扑来。
风筏穿行于云海中,入眼尽是一色纯白。云絮轻飘, 在碧蓝天穹上留下浅淡的痕迹。四面八方难辨方向,只能听见云海深处传来鸟儿高亢清丽的啼鸣。
风筏穿行于一望无垠的云海中,往前走几步从船头下望,下方山峦化作了一条细细的线,而街巷城池小如星点几乎难辨。恍惚间令人生出深沉的恐惧,仿佛正凝望着深不见底的渊海。
慕容灼非但没有恐惧, 还好奇地伸出手, 试图将手探出风筏的阑干。
她的指尖触到了无形的边界, 像是一层覆盖在风筏船身之外的无形的墙。慕容灼轻轻用力,那堵墙丝毫不动。
果然,风筏上设有保护的结界。
慕容灼缩回手,四处张望,对于风筏下那渺远的景物和船畔的云海并没有什么兴趣, 反而转头去看甲板上其他人。
三层共有十六间房,按照陈氏门人的说法, 这十五间房都已经住满了, 她和景昀昨晚来得巧, 订下了最后一间。
慕容灼起的早, 此刻天色刚亮, 甲板上除她之外, 只有三个人。
这三个人是一主二仆,两名蓝衣婢女一左一右簇拥着中间衣衫华贵的少女。那少女生了幅宜喜宜嗔的好相貌,却满脸傲慢神情桀骜,显然并非易于之辈。
慕容灼转头看她,是因为那少女正在呵斥她的婢女:“你们是什么东西,敢对本小姐指手画脚,我偏要!我偏要!”
慕容灼目光在少女脸上稍微停顿了片刻。
不知为什么,她隐隐觉得这少女的容貌看上去有点熟悉,似乎曾经在哪里见过。但这种熟悉感实在太淡薄了,淡薄到慕容灼自己都疑心是不是记错了——大凡长相标致好看的少女,多多少少总能有些共通之处。
然而她正出神,那少女注意到了她的目光,柳眉倒竖,冷哼一声,喝道:“看什么看,本小姐挖了你的眼珠子!”
其中一名婢女小心翼翼地:“小姐……”
那少女抬手就甩了婢女一耳光:“蠢货,闭嘴!”
她显然有些修为在身,并非弱质女子,一掌下去当即抽的婢女重重跌倒。
慕容灼顿时恼了。
她从前做公主时,皇姐皇妹一大堆。各个金枝玉叶不肯容人,使起性子来说两句狠话再正常不过,慕容灼还不至于因为小女儿家的几句话翻脸。
但面前这少女神态天真傲慢,语气狠毒娇蛮,全然不像说两句狠话吓唬人的模样。少女身边两名婢女已经吓得两股战战几欲落泪,挨了一耳光的婢女委顿于地,半张脸红肿,张开口吐出一口血沫。
现在慕容灼相信自己的确是认错了,她从未见过这么不讲道理的人。
迎着那少女傲慢凶狠的目光,慕容灼毫不避让,冷冷道:“好大的威风,要挖我的眼珠,也要先看看你的本事。”.
甲板上传来喧闹之声。
景昀从书中抬起头来,只听房门轻响,慕容灼昂首挺胸走了进来,像只威风凛凛斗胜了的雄鸡。
“出什么事了?”景昀问。
风筏三层各间屋子都有隔音结界,足以隔绝隔壁和甲板上传来的大部分声音。景昀起初没注意外边的动静,现在颇有些摸不着头脑。
慕容灼骄傲地把甲板上的冲突讲给景昀听。
“没事吧。”景昀先关怀道。
慕容灼遗憾道:“没来得及让她有事。”
景昀:“……”
慕容灼和那少女战火一触即燃时,临近房间的乘客终于被惊动,纷纷出来查看情况,风筏上的陈氏门人闻讯赶来,制止了这场没来得及开始的冲突。
景昀按住眉心揉了揉。
慕容灼犹自不快:“这是哪家教养出的子弟,真是令人大开眼界。”
正在这时,房门外忽然传来叮铃铃两声轻响,有人摇动了挂在门前的银铃。
门口站着的是风筏上的陈氏门人,见房门打开,他朝慕容灼恭谨地道:“仙子,盈号房的客人想来向您赔礼。”
风筏的房间编号与普通客栈相似,三层的十六间房从头至尾,分别是“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方才那少女家中的人出面将她带了回去,是以慕容灼知道,‘盈昃辰宿’四间房,全都是少女一家包下的。
慕容灼转过头和景昀对视了一眼,见景昀点头,便道:“可以。”
不多时,陈氏门人便引来了一位青裙青衫,发绾高髻的妇人。
妇人自称文娘子,是天端文氏的管家。奉夫人之命来替小姐赔礼,很客气地奉上了一只锦匣。她言语谈吐间身段放得很低,全然没有推诿塞责的意思,倒令慕容灼不好意思起来。
“夫人说,今日之事是小姐性情骄纵、出言不逊引发的,她身为母亲,没有好生管束教导女儿,同样难辞其咎。这是一点赔礼聊表歉意,她会责罚小姐,给姑娘一个交代。”
慕容灼向来吃软不吃硬,文娘子这番话说出口,她的怒气消退了大半,摆手道:“赔礼就不必了。”
她微一犹豫,还是补充道:“夫人明理通达,着实令人敬佩,不愧天端文氏之名。只是天端文氏声名在外,文府小姐却随意毒打婢女,未免损害文氏声誉。”
文娘子十分聪慧,闻言立刻道:“多谢姑娘提醒,夫人已经命随行医士为红珠诊治面上伤痕。天端文氏家风清明,凌虐下仆之事绝不容忍,夫人会责罚小姐,令她不得再犯。”
景昀眉梢微微扬起。
慕容灼没想那么多,文娘子出门后,她掩上门,回头对景昀道:“听上去文夫人倒是个十分明理的人。”
景昀不语,微觉古怪。
文娘子话中两次提及夫人要‘责罚小姐’时,语调似乎过于刻意,神色间有些不易察觉的异样。
但她并不为这一段突如其来的插曲多费心思,只合上手边书册,转而对慕容灼道:“来看看这幅舆图。”.
文娘子回到盈号房小厅中时,文夫人正坐在椅中捧着一杯茶,闻声回过头:“东西没送出去?”
文娘子低眉顺目地道:“是,那位姑娘不肯收,只说既然奴婢上门赔礼,此事就了了。”
她目光往旁边一扫,不见红珠的身影,心下微觉恻然,听着内室里传出来的哭声,顿时把恻然抛去了九霄云外,劝道:“夫人,小姐年纪还小……”
文夫人打断了她的话,冷冷道:“你是看着那孽障长大的,她是个什么刁钻脾气你还不知道?依我看,再不狠狠打上几顿,她连天都要翻了。”
话音未落,内室里忽然响起少女尖利的声音:“你打呀,你打死我好了,打死我我也不改!”
文夫人面色铁青,恨恨一拍扶手:“孽障!”
又吩咐侍从:“给我打,再加十鞭子,我看她的嘴还硬不硬!”
内室里传来呜呜的声音和鞭子破空之声,侍从们不敢违拗文夫人,重新堵住大小姐的嘴,开始用刑。
大小姐文鸢是文娘子看着长大的,她简直心如刀绞,膝行过去仰起头,恳切地道:“夫人,咱们现在还在路上,要是把小姐打伤了,到了天端城主宅,小姐不能起身,人人都知道小姐犯错挨打了,叫她女儿家的面子往哪里放呀!”
此言一出,果然文夫人面露犹豫,挥手道:“剩下的鞭子暂时记下,等到了主宅再打。”
文娘子先暗自松了口气,又问:“那几个丫头呢?”
文夫人寒声道:“出去赔礼了。”
说到这里,她心情又坏了起来:“这孽障居然在甲板上闹起来,惊动了很多人,免不得派人过去一一赔礼——我郑道容的脸面,全被这孽障落尽了!”
文娘子不敢应声,直到文夫人再度发问:“和这孽障冲突的女子,是什么来路?”
文娘子摇头道:“奴婢不知,对方并未通报姓名。”
她微一犹豫,想起小厅内慕容灼娇艳惊人的美貌和气魄,以及小厅窗前那道始终没有回过头的背影,道:“不过看那周身的气派,不像是小门小户的女修。”
文夫人哂道:“不通姓名,真是毫无礼数。”又道,“不必理会她们了,派几个人盯一段时间,外面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鸢儿的举动,风筏上也未必没有识得齐州文氏的人,传出去坏了鸢儿声誉就不好了,先一步放出消息去,索性把这孽障闹出来的事挑破了,省得以后有人借此攻讦。”
她这样说,就是要先一步把文鸢和旁人起冲突挨打的事传出去,至于怎么传,那必定是极力削弱文鸢的错处,把责任推出去。传开来就变成了文鸢占理,而她这个亲生母亲毫不护短责罚女儿,也是公正贤德的表现。
文娘子低眉应下。
她是文夫人郑道容身边头等亲信,这等事做来驾轻就熟,甚至都不必仔细思忖,只循着旧例吩咐下去即可。
但不知为什么,这一次文娘子领命时,心底隐隐生出些捉摸不透的不安来.
小厅内,慕容灼走到景昀身后,低头看桌面上铺开的舆图。
无论道殿,还是各国皇帝、各派宗主,对舆图管控都是很严的。能买到这幅齐州全图,已经是花了大价钱。至于更精确的舆图,那就不是只靠灵石能买到的了。
舆图上有许多朱红的线条,这是景昀自己以朱笔描画的。慕容灼问:“这是什么?”
景昀道:“这是齐国千年来的疆域变迁——现在不能叫齐国了,该称魏国。”
齐国全盛时,疆域实在是太大了。当年齐国全盛时占据了齐州最广袤、最丰饶的三十六郡,另外两个小国只能龟缩在荒僻之地,在齐国的威势下谨慎求存。
数百年的鼎盛之后,齐国的国运似乎终于走到了尽头,急转直下喜迎两代昏君,骄奢淫逸荒废朝政,民间怨声载道。但靠着祖宗们攒下的底蕴,两代昏君硬是没把国败光。
两代昏君之后,齐国上至朝臣下至百姓,还没缓过气来,厉帝登基了。
厉帝把齐国最后一点家底败的干干净净,但幸好他死的早,齐国还没来得及亡在他手上。最后即位的是厉帝嫡长孙,惠帝齐臻。
惠帝是齐国最后一位堪称明君的皇帝,自惠帝猝然崩逝以后,齐国苟延残喘内乱多年,虎视眈眈的梁国趁机举兵攻伐。数载战乱后,纯华三年,齐国灭亡,梁国攻占了齐国所有的领土,梁国皇帝迁都齐京,是为梁朝。
梁朝享国五百余载,末帝昏庸无道,各地叛乱频发。最终一支起于陵水郡的叛军攻入皇宫,江山易主,改国号为魏,就是如今的魏国。
从齐至魏,千年间这片国土时增时减,鼎盛时如齐国独占三十六郡,衰落如末代梁主,沦落到只能掌控九郡的地步。到如今魏皇当政,重新划分郡县,共有二十四郡,相当于千年前齐国的三十二郡大小。
“不过这不重要。”景昀轻飘飘地否定了她研究整夜史书得出的其中一项成果,“师兄拜入道殿时年纪很小,他年幼时基本没有机会离开齐国皇宫,齐臻即位后师兄偶尔回去看看,也只在固定的三四个地点停留。”
“这是第一个地点。”景昀提起朱笔,在舆图上轻轻一点,留下一点浓郁深艳的朱红,“齐国皇宫——现在的魏国皇宫。”
千年前景昀去过几次齐国皇宫,即使以她的眼光来看,齐国皇宫也是非常拿得出手的。很显然梁、魏两朝君主对齐国皇宫同样满意,打下京城后他们不约而同地住了进去。
景昀道:“皇宫中或有强者坐镇,或有皇城大阵,我们找到皇宫容易,进出不惊动任何人却是个问题。”
她提了一句,并不多言困难,转而又提笔在舆图上一点:“第二个地点,我不知在不在。”
景昀凝视着舆图,淡淡道:“这是定山皇陵,齐国历代帝后及随葬臣妃的埋骨地,我师兄的所有亲眷,都埋在这里。”
说到定山皇陵时,景昀有刹那的出神。
——天边晚霞如火,定山皇陵的神殿内,江雪溪微微垂首,敬上了香。
拂微真人难得的穿了一身白衣。
这几年道门的男修不知怎么的,兴起了穿白衣的风气,宽袍大袖随风飘舞,若单看一个人,远远看去还能说有几分超逸。但每逢集会大批修士云集,大片白色层层叠叠,乍一看像是道尊死了前来奔丧。
凌虚道尊对此很不满,他年轻时是有名的翩翩公子风流名士,论起打扮来堪称行家里手,审美极其严苛。拜凌虚道尊面面俱到的教导,景昀穿了多年霜白衣裙,从来没有显得寡淡不吉,反而每一件各有不同,能于细微之处见风雅。
同样的还有江雪溪,景昀是女孩,凌虚道尊还需要避忌一二,对于第一个收入座下的大弟子,凌虚道尊收徒时格外新奇。据说江雪溪年幼时,凌虚道尊甚至有闲心亲自给他搭配衣裳。
江雪溪与众不同,景昀几乎没有见他穿过白衣。他在道殿内外以道尊首徒身份行走时,多穿黛色道袍,风雅又不失端正,很贴合他的身份;唯独有时回齐国皇宫小住,会看心情换其他颜色的衣裳。
殿内灯火长明,墙壁上镶嵌着不灭的夜明珠,映亮了整间殿宇。江雪溪转过头来,对着敬香的景昀笑了笑,说:“天不早了,我们走吧。”
景昀和江雪溪并肩走出殿门,踏上通往山外的神道,神道两旁立着麒麟獬豸等各不相同的翁仲,雕出的眼睛毫无光泽,静静注视着走过神道的师兄妹。
江雪溪没有说话,景昀也没有。
走出很远,江雪溪忽然停住脚步转身,朝东边定定地看了一眼。
那里是东侧配殿的方向,配殿后掩映着青翠的树木,所有的一切被树木和配殿牢牢挡住,江雪溪道:“师妹,你看,那是怀陵。”
那是怀陵,埋葬着端静皇后、章怀太子与镇国和颐长公主的怀陵。
玄真二年妖族作乱,那场动荡发生之后不久,江雪溪又回了定山皇陵。
那是景昀最后一次陪江雪溪回定山皇陵。
皇陵中新添了一座陵墓,神殿内增加了一座灵位。
这次江雪溪甚至没有颔首,他只是静静凝望着将尽的香烛,平静地道:“思陵修的不错,就是太仓促了。”
已为玄真道尊的景昀立在江雪溪身侧,眼睫微颤。
怎么能不仓促呢?惠帝齐臻毫无预兆地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像一颗急速陨落的流星,按他的年纪和境界来说,还是个正值盛年的皇帝,所有人都以为思陵几十年后才有可能派上用场,惠帝下葬时思陵甚至还未竣工,随葬思陵的定国侯齐宁差点没能葬进去。
江雪溪垂下眼,望着自己指尖沾染的一抹香烛余烬。
片刻之后,他轻轻拂去了那抹余烬,神色静默有如幽深的夜色。
他说:“我们走吧,师妹。”
第49章 49 谒金门(三)
◎“白天青楼不开门。”景昀淡淡道。◎
六日倏忽而逝。
风筏破开云海, 逐渐降低,远处隐约可以辨出山川城阙,正是魏国京都天端城。
天端城千年前称齐京, 后改称梁都, 魏太祖代梁之后,依旧以这座城为京城,并为京城改名天端。
风筏停在了城外风筏码头上。
甫一停稳, 陈氏门人便出现在风筏内外,由上而下依次请客人移步下船。
慕容灼午睡方醒,景昀好不容易才把她从床榻上叫起来。也正因为此,二人出门时晚了许多。
景昀本以为二人该是三层最后离去的,然而出门后她目光一瞥,只见盈昃辰宿四间房前, 等着引路下船的陈氏门人仍然守在那里。四间房大门紧闭, 一丝声息也无。
慕容灼同样留意到了这一点, 问引路的门人:“盈号房的客人没走么?”
这并不是需要保密的事,门人应道:“盈号房的客人说要最后下船。”
最后下船?
风筏极大,除了三层刻意限制了房间数量,二层和一层价格要便宜许多,同样住进去的人也要多上十倍不止。这一艘风筏上至少有三五百人, 若要最后一个下船,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去。
慕容灼疑惑地看向景昀, 景昀并不多言, 只淡淡道:“和我们无关, 走吧。”
风筏码头占地很广, 所以位于天端城远郊, 离天端城很有一段距离。码头外人流如织, 不但有进进出出的乘客,附近还做起了生意,有许多摊贩,更有数十辆青布马车远远停着,见了码头中有人走出来,便上去拉客。
景昀和慕容灼顶着易容术法往外走,她们走的很慢。慕容灼是出于好奇左顾右盼,景昀则在很认真地观察风筏码头的管理。
人多易生乱,但码头上有穿着蓝衣的陈氏门人穿行其间,码头外则有数名浅青袍子的年轻人,四处维持秩序,面相看着非常年少,大多数人却也肯听话——浅青色道袍是道殿及各分殿弟子的着装。
码头外停着一队非常瞩目的车队。车身暗红,没有过多的装饰,看上去十分朴素,悬挂的车帘虽然绣纹精巧,却也半新不旧。车厢从外看上去平平无奇,唯一值得称道的就是宽敞。
但这车队仍然在出现的一瞬间,就攫取了码头上所有人的目光。
——车前拉车的不是高头大马,而是一匹匹通体纯白的鹿。
那些鹿通身皮毛雪白,饶是以景昀的目力,都看不出半点杂色;大眼睛圆而漆黑,神色非常温顺。它们头顶的鹿角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色泽,泛着淡淡流光,漂亮惊人,有如琼枝玉树。
每一辆车都非常宽敞,按照正常的马车来算,至少需要四匹马齐驾,然而每辆车前却只有一只白鹿。这些漂亮而温顺的动物安静地立在车前,大眼睛轻轻眨动,神情安静温和。
“这是灵鹿?”慕容灼问。
景昀道:“它叫班龙,是名门宗派中常养的灵兽,外形似鹿、通体纯白、性情温顺,以红茅果为食,力气很大,可以低空飞翔。”
慕容灼喜欢这种温顺可爱的动物,有些眼馋,很想过去摸一把。但这并不是她或景昀的家养灵宠,只能望洋兴叹。
“那是文家的车队。”
不远处传来极低的议论声。
“天端文家真是好大的声势,品相如此之佳的班龙,居然只用来拉车,暴殄天物啊暴殄天物。”
“谁不知道天端文氏,人家风光了几百年,灵石铺地甘露做湖的顶级门楣,怎么会把几只班龙看成宝贝。”
“这是文家的哪位主子要回天端城吗,看这排场,必定是主支嫡脉!”
天端文氏。
那位替夫人前来致歉的文娘子,自称出自天端文氏。
慕容灼看向景昀:“是那个天端文氏吗?”
景昀千年未曾下界,还真不清楚现在九州的名门世家是哪些。身旁正好有人经过,她叫住对方,很有礼貌地问了些话,半晌后转回来对慕容灼道:“应该不会有第二个天端文氏了。”
“天端文氏,近二百年来齐州风头最盛的大族,魏圣宗元配文皇后的母族。正是在魏圣宗登基时,文皇后和天端文氏下了很大的力气,而文皇后无子,所以魏圣宗登基后尽数回报到了天端文氏身上,文氏凭借魏圣宗的关系,送了两个天赋高的子弟入齐州分殿修行,其中一个格外争气,一直做到道殿长老,成了文氏的依仗。”
“文氏在魏圣宗当政时,背靠皇帝与道殿长老两座靠山,迅速从小世家崛起,成了齐国最负盛名的大族。”
慕容灼讶然扬起眉:“地头蛇?”
景昀被她逗笑了:“差不多。”.
天边艳阳忽然消散,阴云笼罩。
要下雨了。
文氏的管家皱眉,身边的亲信小声道:“大夫人和大小姐怎么还没出来?这等到什么时候是好?”
管家不语,亲信继续道:“下了雨不好叫班龙飞回去,只能慢慢走,走回去天都黑了。”
管家斥责:“没规没矩,大夫人和大小姐行事,是你能指摘的?何况大夫人已经派人报信,说小姐路上身体不适,行动间不方便,自然要慢上一点。”
亲信苦着脸道:“奴才不敢,夫人小姐是主子,奴才哪敢指摘?只是老夫人派咱们来接大夫人大小姐,回去的迟了,没法子跟老夫人交代。这身体不适,最多也就是走不得路,抬出来就行了,何必迟迟不出来,叫咱们干等着。”
这话说得不错,大夫人母女回去的晚了,老夫人心中恼怒,到底也心疼孙女儿媳,不会当众给大夫人母女挂落,那责任自然就要落到他们这些来接人的下仆身上了。
管家有些心烦:“好了好了,别说了,谨言慎行。”
他话音未落,轰隆一声,天边闪过滚滚雷霆。
雨滴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转瞬间大如瓢泼。
围在码头上的人瞬间哗啦啦全散了,忙着找地方躲雨,唯独车队一行人不得不守在原地。
管家这一行人出来接人时还是日光明媚,根本没想过会天降暴雨,自然没带伞。又不能钻进车里躲雨,不消片刻,个个都成了落汤鸡。
正当管家咬咬牙,准备先吩咐车队寻地避雨时,身边亲信语气兴奋地道:“来了来了!”
远处码头内,一行人出现在雨幕中,赫然正是大夫人郑道容和大小姐文鸢的随行婢女护卫。数把遮雨的巨伞团团撑开,护在正中。
雨打的人睁不开眼,直到那一行人行至近前,管家他们才愕然发现,怪不得这行人前行速度极慢,原来大小姐文鸢竟然是躺在一张美人榻上,被抬过来的。
大夫人在婢仆簇拥下登车,衣角一滴雨也未沾湿。护卫们将美人榻也合力抬上大夫人所在的车,大小姐文鸢躺在榻中裹着锦被,额头是细细密密的汗珠,面青唇白毫无血色,看着格外惨淡。
管家在文家做了很多年,深知这位大小姐的古怪脾气,原本还以为大小姐此次称病不过是借口,见了大小姐的脸色心中一惊。连忙抹了把雨水上去行礼,又张罗着命人把行李运上后面的车。
行李中有只黑犬,装在一只极大极宽敞的笼子里,两个婢女打着伞,生怕这只夫人的爱宠淋了半滴雨。
亲信跟在他身边,同样被雨打的睁不开眼,等到了后面车上,才很小声的骂了句:“奴才命真是贱,贱的不如狗。”
他这话骂得虽说是自己,一旁的几个人也跟着垂下头。管家听了心中不好受,淡淡道:“等着看吧,回了宅子,安生不了。”
亲信不解,管家却忌讳,生怕大夫人身边带着修行者护卫,耳目灵便,听见了又是一场是非。只悄悄抬起手,比了个二。
——二小姐回来了.
文家尚在酝酿的争端,慕容灼和景昀一无所知。
二人抢在天色变幻前,趁着天光大亮进了天端城。
几个地方走下来,她们的习惯已经养成,一入城先去找住所,定下最好的客栈最好的房间——倒不是景昀和慕容灼多么喜欢享受,半点委屈不得,而是最好的客栈往往管束最严,最好的房间往往闹中取静。
很适合她们这样从外地来,一天到晚行踪不定喜爱密谋的人。
定好房间,景昀准备带慕容灼出去打探消息。
“道殿以前有一项弟子选修的常识课,其中讲过打探消息的最佳地底。”
慕容灼洗耳恭听。
“第一,是酒楼、茶馆,人来人往,消息众多,缺点是人多眼杂,很难弄到可靠且机密的消息。”
慕容灼点头。
“第二,青楼楚馆。”
慕容灼目露向往地点头。
“第三,地下黑市,专门的情报场所。前者消息广泛,但很危险,容易被盯上;后者很难找到,并且情报多半只做稳妥生意,不一定会卖给你。”
慕容灼嗯嗯嗯地用力点头。
“那我们去哪里?”她问。
景昀说:“地下黑市我带你去过了,情报场所找过去太麻烦,且容易打草惊蛇——毕竟我们要的消息虽然简单,但不太寻常,所以暂时往后放一放。”
“所以我们现在去……”
“青楼!”慕容灼抢答。
“酒楼。”景昀说。
慕容灼大为愕然:“为什么?”
“白天青楼不开门。”景昀淡淡道。
作者有话说:
明天会尽量多写点,晚十点前更新。
第50章 50 谒金门(四)
◎拂微宫◎
景昀和慕容灼都是挥金如土不缺灵石的人, 二人的客栈就在天端城最热闹富庶的城东。从客栈出来朝东二百米,人流熙攘的大街上矗立着一座华丽气派的酒楼,正上方悬挂着一方牌匾, 铁画银钩三个字“玉脍楼”。
这时候其实不是饭点, 玉脍楼中却依然坐满了人。伙计匆匆迎上来,将景昀和慕容灼引上了二楼。
二楼是雅座,每张桌子之间隔了很远, 中间再用竹屏风分隔开。这里固然不及包间隔音隐蔽,但低头可以直接俯瞰一楼大厅,视野非常开阔。
齐州菜口味偏辣偏甜,和景昀口味不太相合。她随意点了几道茶点,让慕容灼自己点菜吃,朝伙计招招手, 示意他过来。
伙计走过来的瞬间, 无形的气流铺展开来, 将竹屏风内包裹成一方隐蔽的天地。那伙计还犹自不觉,笑道:“客官有什么话要问?”
景昀随意道:“问问天端城的情况。”
那伙计一愣,旋即笑开:“您不是天端人吧——好嘞,敢问您想知道什么情况,是人是事还是景?”
景昀沉吟道:“听说你们这里有拂微宫, 香火还很旺盛?”
伙计哎了一声:“是,也不止我们天端, 整个大魏有好多拂微宫, 单朝廷就修了六座, 我们这里的拂微宫就在皇城外边, 每年大年初一, 那是宫里的皇帝和娘娘都要亲自去拜的。还总有些过路的仙长去拜, 仙长和皇上都拜的,总不会有错吧。”
一旁,慕容灼微露愕然之色。
景昀却不意外。
拂微真人这个名字,在齐州以外早已被普通人尽数忘却,但在齐州却大不相同。
说到底,不过是王朝更迭,御座上皇帝求一个正统名分的缘故,这背后最幽微细密的关窍,在那几本史书里就可清晰窥见。
齐国亡于纯华三年,梁国取而代之。当时的梁国君主举着伐齐的大旗,攻陷了齐国的领土,正因为此,梁国皇帝要将这蚕食到手的大片江山坐稳,就必须有一个无可摇撼的正统名分。
要取得正统名分其实不难,毕竟齐末几位皇帝就没有一个贤明君主,个个在昏庸无道这条路上狂奔。梁国发兵攻打,是扬清激浊,是救万民于水火。接下来梁皇只要将齐国踩进地里,再施恩于民,很轻易就能收拢民心。
问题就出在这里。
要谈齐国的昏暴君主,那足足可以上溯至灵帝平帝和厉帝祖孙三代,这三位昏君庸君暴君一手将齐国拉向亡国之路。尤其是厉帝,他的残暴之举罄竹难书,古往今来暴君榜里足可列席前十。谈起昏暴不提一句厉帝,那真是格外没有说服力。
但偏偏厉帝生了个好儿子,更有个好孙子。
他的好孙子是齐国末期唯一可以拿出来称道的明君齐惠帝,而他的好儿子就是一手将惠帝扶上皇位、道门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拂微真人。
提起厉帝,没有人能绕开惠帝,更没有人能绕开拂微真人。
虽然拂微真人已经陨落,但世人皆知,拂微真人有个师妹,道号玄真。
玄真道尊座下唯一的嫡徒,道号纯华。
梁国灭齐的时间太不巧了,纯华道尊初初即位,道门中正值风起云涌波云诡谲。
纯华道尊还坐在中州道殿的十二重高阶之上,即位不久的年轻道尊亟待着朝跳出来的叛逆者举起屠刀。虽然梁国蚕食齐国后,确实是齐州头号大国,但道尊威慑南北、九州朝拜,在这个非常特殊的时间节点上,谁知道她会不会为了立威,随手剪除几个碍眼的存在?
毕竟纯华道尊的亲师尊玄真道尊,当年可是连辈分高的师伯师叔乃至师叔祖都杀得毫不留情。再往上凌虚道尊也不是易于之辈,历代道尊相传的太阿剑锋上鲜血从未干过。
梁皇是个聪明人。一国之君固然尊贵无匹,但再尊贵的皇帝,一旦不慎沾染上中州道殿里那些俗世仙人争斗的风暴,哪怕只是无意间被扫到边角,都很难全身而退。
所以梁国对前齐的态度,就从灭齐的那位梁皇那里定下了。梁国玄真观俯拾皆是,满地开花,把玄真道尊奉为至高仙神,同时借着玄真道尊无匹的声名,淡化了其他道门先辈在梁国的影响力——同样也包括拂微真人。
梁国在时,梁国玄真观前香火不断,却没有几个人听过拂微真人的名号。
直到数百年轮回重演,梁国末期几代皇帝竟比厉帝毫不逊色犹有过之。齐国好歹还出了个力挽狂澜——但中道崩殂的惠帝,梁国却是停也不停,数代昏君头也不回奔着取死之路去了。
数百年前梁国代齐,数百年后魏国代梁。几百年过去,曾在齐国暴君统治下艰难挣扎的百姓早就换了十几代,反观梁国的残暴还近在眼前。
于是魏太祖理直气壮打出‘诛梁还齐’的大旗,宣称继承齐国正统,要将篡夺江山的梁国余孽诛除殆尽。齐国末代几位昏君暴君着实没什么可拿出来说的,索性避重就轻,搬出拂微真人来。
从此齐州境内,玄真观虽仍香火不减,但在朝廷扶持下,拂微宫建了又建,名声一日千里。几百年里拂微真人在齐州声势毫不逊于玄真道尊,齐州分殿也并不干涉——横竖都是道殿先辈,同出一脉。
景昀对此毫不意外。
说到底,师兄陨落,她立地飞升,这些声名香火便都是身后事了。而身后事,无非是后人的利益盘算,与他们本身反倒无关。
景昀随口道:“皇城外的拂微宫是哪一年修的?”
伙计面露犹豫,想了半晌:“这……大概开国时就有了吧,几百年了呢。”
拂微宫香火旺盛,位置并不是秘密。景昀没有就此多问,又道:“那定山陵呢,你知道往哪里走吗?”
伙计愣了半晌,皱着眉想了又想:“定山陵?这地方没听说过。”
景昀秀眉微蹙,问道:“天端附近不是有座定山吗?现在可能不叫这个名字了,那里有片前齐的皇陵,还在么?”
她话一出口,伙计似乎反应过来了,浮现出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但看向景昀的眼神反倒古怪起来,自以为不易察觉地瞟了一眼慕容灼,又瞧瞧景昀,嘿嘿笑道:“您说的是老皇陵啊,那边去不得。”
“怎么去不得?”景昀问。
伙计说:“那里早毁得干干净净啥都没了,听说就剩下一片荒地几块断墙,已经圈起来,有禁军看着,前几年有人悄悄进去想摸东西,被禁军逮住,脑袋在城门上挂了三天呢!”
慕容灼后知后觉,蓦然回过味来,意识到对方把自己和景昀当成盗墓贼了。
她一张俏脸迅速泛起潮红,朱唇微张。景昀却先一步接过话头,眉心拧起:“定山陵怎么会毁了?”
伙计摇头说:“小的不知道,隐约听说似乎是梁朝烧了一次?后来又有风言风语说那里藏着拂微真人的宝贝,有不少人鬼鬼祟祟去挖,朝廷狠狠杀过一批,据说前些年,城门楼上挂的都是人头。”
显然伙计对这些陈年旧事所知也不多,景昀只觉得一阵心悸,强撑着问出最后一个问题:“镜湖行宫现在还在吗?”
那伙计一脸茫然,从没听说过。
景昀挥了挥手,伙计捧了单子退下去,他退出竹屏风的瞬间,景昀的神情并无多大变化,唯有面色变得更加雪白,她浅红的唇抿起,因为用力而毫无血色。
慕容灼连忙靠过来,一手揽住景昀的肩膀拍了拍:“神魂碎片不怕火烧,就算在定山皇陵里也不会出问题。”
竹屏风外悬着的一串铜铃叮当作响,玉脍楼的伙计捧着菜缓缓而来。就在竹屏风打开的瞬间,景昀摇了摇头,轻轻叹出一口气,白如冰雪的手指隔着衣襟握住月华瓶。
“我不是怕这个。”
作者有话说:
正在磨明天的更新,明天4000+,试图搞点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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