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51 谒金门(五)
◎玄真仙子潸然落泪:“还要解释什么!”◎
竹屏风外铜铃叮当, 两行人鱼贯而入,转瞬间杯盘铺满桌面,菜肴香气扑面而来。
“我怕的不是火。”景昀轻声, “我怕的是人。”
定山皇陵历经千载, 火焚、盗墓不绝,拂微真人名号在外,前去盗墓的怎么可能只有普通的盗墓贼?
更多的、前仆后继的, 应该是修行者。
试图从定山皇陵里找出拂微真人法宝的修行者。
或者,妖族和魔族也会想要进入定山皇陵,去分一杯羹。
景昀下界之前,曾经设想过最坏的情况:大乘巅峰修行者的神魂同样极其珍贵,倘若师兄的神魂碎片落到了他人手中,甚至已经为人炼化, 那么师兄的神魂就再也没有办法完整地修复了。
她为此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一连数日无法静心打坐, 辗转反侧难以成眠。但下界以来连续找回了两片重要的神魂碎片,景昀欣喜之余,下意识不愿再想她最不愿意看到的情况。
云罗下,景昀闭上眼睛,长睫垂落, 在面颊上投下鸦青色的阴影。
凤君曾经非常严肃地对她说过,要想修复神魂, 自然是找回的神魂碎片越多越好, 倘若缺失部分太多, 那么很可能无法修复。运气好一点, 用养魂灯养上千万年, 可能勉强可以拼凑起来;运气坏一点, 只能接受阴阳两隔的结局,没有半点转圜余地了。
景昀的手指无意识地轻叩桌面,发出一声轻响。
——三。
上菜的伙计们恭敬地告退,铜铃叮当作响,两扇竹屏风合拢,雅座内重新归于寂静。
——二。
慕容灼担忧地攥紧了景昀的衣袖:“阿昀。”
——一。
景昀睁开了眼睛。
只需要三秒钟,再度睁开眼睛时,景昀抿起的唇瓣松开,毫无血色的唇泛起浅淡的朱红。声音平静,仿佛碎裂的冰块相互撞击发出的轻响。
“我没事。”她平静道,“吃饭吧。”
慕容灼注视着她,目光里满含忧心。
景昀甚至还能对她扬起唇角:“酒楼伙计只是个普通人,他的所见所知未必正确,或者说,未必完整。”
既然不足以尽数采信,那么她们就该去寻找更值得采信的消息来源。
慕容灼听懂了景昀的言下之意:“那我们先吃?”
景昀颔首。
玉脍楼确非浪得虚名,大厨还是很有本事的。慕容灼提箸细品,十分满意,如果不是记挂着要去打探消息,简直忍不住想要再点上一桌了。
桌上菜肴吃完大半,忽然窗外轰隆一声巨响,炸响的雷霆横亘天际,紧接着亮白电光闪过,酒楼里有着短暂的静默,顷刻间天地间只剩下哗啦啦的声音。
——下雨了。
这场雨打乱了景昀的计划。
只听这雨声,就能意识到这场雨绝不算小,几乎可以称作倾盆。在这样一场大雨里,照旧离开酒楼去打探消息未免有些不合时宜。
她微一沉吟,对上了慕容灼询问的目光,还是摇了摇头:“等雨停。”
慕容灼的眼底顿时写满了愉快,凤凰天性喜火,最不喜欢阴沉雨天。她看了看外面一时半会停不下来的雨,问景昀:“你喝茶吗?”
二人又点了壶茶,茶点送上来,只听下方大厅中忽然传来声响,须臾间一个浑圆清亮的声音响起:“各位老爷少爷,夫人小姐——”
雅座临着栏杆那边是没有竹屏风的,慕容灼探头看看:“说书哎!”
那说书人一把胡子花白,面容苍老慈霭,显然年纪不轻了,但嗓子是吃饭的家伙,显然还保养的很好,只听他朗声道:“人生自古少行乐,是为春风一解颜——上回说到,那齐州大地战火横行民不聊生,又逢大妖烛九阴出山作乱,朝廷上禀中州道殿,请来了一位大名鼎鼎的仙人——正是凌虚道尊座下首徒,拂微少君!”
大厅中众人纷纷击节叫好,慕容灼转头很兴奋地道:“是你师兄!”
景昀没有说话,稍稍向栏杆处倾身。
说书人语气不疾不徐,款款道:“拂微少君在空山之下与那烛九阴狭路相逢,鏖战三日三夜,正是一剑斩下了那烛九阴首级,鲜血横飞十里,所过之处烈火熊熊,眼看便要波及山下城镇,百姓慌乱哭喊之际,拂微少君凌空而起一步云端,反手一剑碧莹莹光耀秋水,转瞬间无上威力风卷残云,竟然只需一剑,便将那大妖燃起的熊熊妖火完全扑灭。”
他话音未落,厅中已经爆发出叫好声,显然拂微真人在齐州声名绝非虚假,极得民众信赖。
慕容灼连连鼓掌:“真的假的?”
景昀沉吟思索,恍惚间记得好像是有过这么一回事:“师兄杀过的妖太多了,烛九阴……似乎有过吧。”
慕容灼的鼓掌声顿时更加响亮了。
景昀若有所思:“很考究啊,我是说这个话本。”
化神境以上称真人,金丹境以上男修少君女修仙子。这是道门中规定的等级称谓,正是为了区别身份避免乱叫一气。但凡间话本可不会考证这些,多半是仙人仙长仙子混着叫,听的人头大。能写出少君这个称谓,已经算得上用心了。
她感叹一句,继续侧耳倾听,只听说书人接着道:“拂微少君黛衣染血,灵力耗尽,却依旧风姿无双。他正欲抽身离去,却见天边光华乍现,仙子按落云头娉婷而降,一袭粉衣莲步轻移,迎上前来,含泪唤道:‘拂微师兄!’。”
慕容灼一口茶呛了出来,抚胸猛咳半晌,才十分惊悚地回头:“不会是你吧。”
景昀捧着茶盏,一时语噎。
若放在千年前,话本里对玄真道尊的描写绝不是如此。但时隔千年,景昀不清楚此界话本发展趋势,檀口微张,竟然拿不准这令人心头发颤的描写到底是不是自己。
——千年前话本里到底是怎么写她的?
景昀思索半晌,仿佛记得那时候话本里凡是涉及玄真道尊,一概是霜衣负剑冷若冰霜,从没有半点新意,真是十分刻板的形象。
她短暂地走了下神,再将注意力收回来时显然已经错过了重要情节,慕容灼已经端着点心坐在了栏杆前,听得十分用心。
“……拂微少君追上前去,自身后一把抱住玄真仙子,急急道:‘师妹,你听我解释!’玄真仙子却推开他,泪珠便如断了线的珍珠,潸然而下,流泪道:‘还要解释什么,你和那容嬅牵扯不清,只拿我当傻子哄!’”
下首大厅群情激奋,指手画脚。一片嘈杂声中,景昀云罗下的长睫剧烈颤抖难以置信,心想这还不如刻板一点呢。
说书人一拍醒木语气铿锵:“玄真仙子只做不闻,抽身便走,拂微少君自知解释不清,也不阻拦,只自袖中擎出一把短剑,道:‘师妹,你既不信我的心,我也只能将它剖出来奉到你面前,好叫你看清我的心意。’说着反手一剑,鲜血纵横,居然一剑剜进了自己心口。”
景昀握杯的手指颤抖,一时间居然不知该作何感想。
说书人口中的剧情已经进行到:“玄真仙子闻声回身,大惊失色,两行珠泪滚落,扑过去抱住拂微少君,凄恻道:‘你何苦如此!’
拂微少君单手抚住胸口,满手是血,只笑道:‘能叫你看清我的心意,纵然将这颗心剜出来,我也是心甘情愿的。’”
大厅中已经响起了啜泣声,不知是不是众人正倾倒于话本中这离谱的爱情。
景昀活了一千多年,还是第一次感到如此尴尬。若是只有她一个也就罢了,偏偏慕容灼坐在旁边,她简直迫不及待地想离开此地。
慕容灼转过头来,用一种惊叹又复杂的目光看着景昀:“你们这里的话本,很离谱啊。”
还好还好!景昀松了口气——慕容灼到底是和她相识千年的朋友,明白话本不可信的道理。
慕容灼说:“你竟然没有下令取缔这些损害道尊形象的话本吗?”
景昀别开脸,深深叹了口气,语气都疲惫了起来:“千年前不是这样的。”
说书人说完这离谱的一折戏,便站起身来,朝着厅中团团一揖:“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这一出戏总算说完了,窗外雨声渐渐低下去,大厅中依旧人声鼎沸。从这嘈杂声中,景昀听见那说书人收完了赏钱,正被二楼雅座一席的客官请去单说一场,正跟着伙计登上楼梯。
说书人朝雅座走来,走向景昀和慕容灼旁边的一处竹屏风后。铜铃叮当,竹屏风开启,说书人缓缓而入——就在那瞬间,景昀忽然听到了一道熟悉的声线。
那声音很清亮,却仿佛不常开口似的,因此说话时清亮中带出一点淡淡的哑。景昀听见他喊:“你来了。”
云罗下,景昀秀丽的眉梢轻轻扬起。
她朝隔壁指了指,站起身来。
慕容灼不解其意,仍然跟上,只见景昀离开自己的席位,来到相隔近丈的竹屏风前,摇了摇刚刚停止作响的铃铛。
竹屏风内传出另一道声音:“请进。”
景昀毫不客气,推开屏风走了进去,慕容灼紧跟其后,一进屏风正好对上三双眼睛。
三人围坐桌旁,一边桌子空空如也,依次是岑陵、陈礼,以及那个坐在主位上的说书人。
“尊驾何人?”岑陵问。
她没有动作,但景昀可以感觉到,她正时刻警惕着这两个外来陌生人的一举一动。
景昀抬手,解除了自己和慕容灼的易容术法。
“——云前辈?”陈礼失声道。
他的目光移到慕容灼身上:“裴前辈,你们怎么在这里?”
除了这心直口快的陈礼掩不住惊诧,桌旁的其他二人惊诧之色一闪而逝,很快恢复了从容。
主位上,说书人笑了笑,他的面容开始变化,长而花白的胡子消失,原本苍老慈祥的面容渐渐变成了清俊的年轻人,正是这天枢四人之首,柳兰扬。
“云前辈,裴前辈。”
他起身,朝景昀和慕容灼颔首为礼,示意她们上座:“二位缘何至此?请坐。”
二人入座,慕容灼总算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自己暂时扮演景昀的‘徒弟’。于是闭紧嘴巴绝不僭越,只等着景昀先开口。
景昀的目光在柳兰扬三人身上一掠而过,瞥见岑陵身畔空着的那一侧桌子,问道:“你们那个小师妹呢?”
柳兰扬笑道:“回家探亲去了。”
景昀若有所思,忽然道:“文妙姑娘是天端文氏的人?”
慕容灼一怔,柳兰扬已经含笑点头:“云前辈说的没错,文师妹出身天端文氏。”
就在提及‘天端文氏’四字的瞬间,陈礼悄悄撇了撇嘴,岑陵虽然神情没有流泻出端倪,但眼底一闪而逝的嫌恶还是出卖了她的情绪。
——他们似乎很反感天端文氏。
但在宣州所见,柳兰扬三人对文妙的照顾和爱护又不是假的,全然出自内心。
“为什么?”景昀暗自思忖,“难道文妙和天端文氏不睦?”
她并没有直接说出口,而是道:“好巧,我们来齐州时,正好碰见了天端文氏的人。”
“哦?”柳兰扬面露恰到好处的惊诧,“真巧。”
“是啊。”景昀说,“起了些冲突。”
柳兰扬微怔,旋即问:“怎么回事,二位前辈还好吗?”
景昀瞥了慕容灼一眼,王后殿下在这种时候格外聪明,立刻将和天端文氏的冲突一五一十说了出来,并不掩饰对文氏的不满。
柳兰扬听着听着,神情似有明悟,而他身边,娃娃脸的陈礼已经哼了一声,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满,这不满显然不是针对景昀和慕容灼,那么就只有一个结论了。
柳兰扬看了他一眼,眼带责备,旋即又转头道:“二位前辈不要介怀,那两位想必是天端文氏家主的妻子郑夫人,和郑夫人所出长女文大小姐文鸢。”
景昀道:“哦?难道这二位和文妙姑娘同出一房?”
柳兰扬叹了口气,摇摇头,苦笑道:“文师妹确实出身文家,但和本家关系却不亲近,文师妹六岁那年,就已经离开了文家拜入道殿。”
“不是不亲近。”陈礼插口纠正,“文师妹遇上他们家,简直倒了大霉。”
作者有话说:
送上门来的消息源:天枢小队。
第52章 52 谒金门(六)
◎人生自古少行乐,试为春风一解颜。◎
瓢泼大雨中, 文妙跟着侍女走入朝阳馆。
天端文氏煊赫二百余年,气派排场在魏国无出其右。文老夫人身为文氏老家主,她的住所更是华丽非常, 与皇宫中太后的慈宁宫相比, 甚至犹有过之。
文妙还很小的时候,曾经跟在一众孙辈的后面去给文老夫人磕头,尽管从始至终都没敢抬头, 那富丽堂皇的气派却仍然给她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但这几年,文老夫人已经挪出了她华丽的庭院,移居到东府去住。那里除了地方更开阔,论起装潢舒适都远远不及,但文老夫人却坚持要住在那里,甚至还给它改了个名字, 叫做朝阳馆。她在朝阳馆中深居简出, 不见外人, 就连她的长子、天端文氏家主要求见母亲,都十分艰难。
渐渐便有流言传出来,说老夫人寿元已尽,修为却卡在元婴上境无法寸进,即将陨落了。
这个传言文妙也隐约听过, 此次她接到文家传书催她急归,心中第一个猜测就是文老夫人要不行了。
尽管身为文老夫人的孙女, 文妙和文家并没有多少感情。她恐惧憎恨这座华美的宅邸, 如果不是任务需要, 文妙无论如何也没有勇气回来。
文妙跟着侍女走进大厅中。
厅内都是文老夫人的子孙, 许多人闻声回头, 看到文妙时神色各异。
文老夫人生有三子二女, 儿孙众多,并不全都在天端城。但这次来的人很齐,显然是全都从外面赶回来了。
左首第一个席位上,文家主转过眼来,瞥了一眼文妙,神情略显复杂:“回来了,路上可还辛苦?”
面对父亲的关怀,文妙一声不吭。
她垂着头坐到离自己最近的一张空席位上,眼睛注视着地砖上雕刻的那朵牡丹花,仿佛这朵花脱离了光亮的地砖,在她面前开起来了。
厅中为之一静,气氛有些尴尬。文家主面色沉下去,但最终还是没有发作。
人群中冒出个声音来,打破了这尴尬的气氛,是个嬉皮笑脸的年轻人:“大哥,母亲怎么还不叫咱们进去?”
文老夫人除了明媒正娶的正室夫君之外,还有六位侍从起居的偏房。生了三子二女,这个年轻人是文老夫人最小的儿子,也最不着调。文家主看见他就心生厌烦,淡淡道:“噤声。”
这是丝毫不肯给弟弟面子了,很难说没有迁怒的缘故。
年轻人有些难堪,他父亲是文老夫人宠爱过的最后一位偏房,多少有点香火情在,从小娇生惯养,半点委屈也不肯受,闻声强笑了一下,道:“大嫂和大侄女怎么还没来,怕不是被雨困在路上了吧。大哥还是派人去迎一迎,省得母亲叫咱们进去时,却不见大嫂和侄女。”
好巧不巧,他话音刚落,厅外便传来文老夫人亲信的声音。
“老夫人到——”
文妙一愣,低垂的头下意识抬起来,睁大了眼睛.
雨渐渐小了。
玉脍楼二层的竹屏风里,谈话到了尾声。
五人围坐在一张桌旁,事实上真正在交谈的却只有景昀和柳兰扬。慕容灼作乖巧弟子状坐在一旁,岑陵偶尔插上两句话。
这场谈话并没有什么意趣,话中的机锋倒是不少。不过相应的,机锋外包裹着友好的交流,柳兰扬很热心地为景昀介绍了魏国如今的局势和关系,景昀则回答了柳兰扬几个问题。
谈话行至尾声,景昀终于审慎地说出了其中一部分打算:“我想进定山陵去看看。”
柳兰扬没有表现出惊愕——既然景昀自称拂微真人的弟子看,又来到了齐州,她想去定山陵根本就是在情理之中。因此他很认真地给出了答案:“定山陵现在只剩断壁残垣,墓室地宫都已经损毁,周边由禁卫军轮番戍守,您如果想进去的话……”
他沉思片刻,给出了一个景昀意料之外的答案:“可以花钱。”
景昀问:“花钱?”
柳兰扬说:“定山陵中有宝物的流言并不是个秘密,一直都有很多人试图潜入,只要给戍守的禁卫军统领塞一笔钱,他就有办法带人进去。”
景昀太阳穴突突直跳:“道殿不管吗?”
柳兰扬苦笑道:“定山陵烧毁之初,承钧道尊曾经派长老前去查看,但梁末帝生怕毁不掉定山陵,烧成白地后又命人掘地三尺挖掘法宝,未能挖出,便二次毁坏了陵墓,如今定山陵只剩下残垣断壁了,且按理来说归魏朝所有。”
他这话有两层意思:第一,定山陵现在什么都没有了;第二,定山陵也并不归道殿管辖。
道殿虽然凌驾于诸州帝王之上,但毕竟不能直接插手俗世皇权。何况定山陵同道殿的关系并不大,若那是拂微真人的陵墓,道殿自然要不惜代价维护,但那只是齐朝历代君主的陵墓,道门历来奉行‘一入山门,红尘皆断’,强行插手便显得不妥了。
“尸骨也没了么?”景昀难得地问出了一句废话。
柳兰扬叹息道:“什么都没了。”
话音落下许久,景昀才道:“我明白了。”
柳兰扬问:“前辈这些年在瀛洲隐居,从未回来看过么?”
景昀当初找上玄真观时,曾经自称自己数百年来一直在瀛洲闭死关。
瀛洲孤悬海外,相对来说最不好查证。
景昀淡淡道:“我若早几百年回来,定山陵便不至于是这个模样了。”
她的语气非常平静,似乎只是在淡淡陈述,但柳兰扬不知怎的,反从中听出了一种无言的哀恸。他心头一颤,只听景昀接着道:“你听说过齐国大名鼎鼎的镜湖行宫吗?”
镜湖行宫,这是第三个和江雪溪关系匪浅的地方。
皇宫、定山陵、镜湖行宫。
齐国皇宫饱经战乱,早已重修多次,虽还在原址上,但格局未必是景昀熟悉的模样了。
定山陵不必多说,景昀都不敢想象师兄神魂修复后,若知道了定山陵的惨状,会是什么心情。
那镜湖行宫呢?这个相对而言最易为人遗忘的所在,却是江雪溪离开齐国前短短五年里,最为深重的梦魇发源之处。
柳兰扬一愣,不易察觉地朝岑陵投去询问的目光。
岑陵不负厚望,沉吟半晌道:“我记得齐厉帝父祖三代大兴土木,曾经建成过著名的‘齐都四景’——逐星流火、踏雪寻芳、鸿雁不渡、镜湖泛舟,《齐书》中曾经说,厉帝于镜湖畔修筑行宫,携十六位妃嫔嬉游湖上。”
她话到此处,便停了下来。
时隔千年,又有千年前那场祸及九州的大动乱在,就连道殿都有许多记述散佚,更遑论齐国旧事。岑陵只知道史册上有这么一段记载,可却不知道那见鬼的镜湖到底在哪里。这么多动乱下来,现在的皇城都被烧了三五次,那行宫再没听说过,指不定早已经毁了。
柳兰扬见岑陵停住口,会意地转头道:“前辈说的镜湖行宫,是这一座吗?”
景昀说:“是。”
柳兰扬遗憾道:“岑师妹不知,想来是史册上并无更多记载,叫前辈失望了。”
他这话令别人听了,会非常不以为然——岑陵不知,难道没有可能是她见识浅薄?怎么能直接归因于史册上没有更多记载。
但柳兰扬说来十分自然,景昀也并没有提出异议。
窗外雨渐渐停了。
景昀道:“无妨,多谢了。”
柳兰扬道:“晚辈斗胆问一句,镜湖行宫……”
景昀静静看他一眼,忽而道:“对了,你方才在楼下说的那出话本,叫什么名字?”
柳兰扬一怔,旋即脸色通红。
他到底年轻,面皮还薄。虽说沉得住气,但此刻也不由得面色泛红,起身咳了声,道:“前辈莫怪,是晚辈莽撞了,实在没有对玄真道尊与拂微真人二位祖师不敬之心。”
一边,陈礼开始左顾右盼,目光飘忽。岑陵突然低头,紧盯着地面,似乎想用目光把二楼的地板凿穿。
景昀饶有兴趣地问:“所以叫什么名字?”
柳兰扬眼看这个问题避不过去了,硬着头皮道:“《一解颜》。”
“人生自古少行乐,试为春风一解颜?”景昀沉吟道,“是个好名字,不过,现在的话本里,玄真道尊居然是这幅模样吗?”
柳兰扬通红的脸色渐渐恢复正常,俊秀的脸上逐渐浮现出四大皆空的肃穆神色:“前辈恕罪,晚辈……”
饶是柳兰扬应变极快,但这一刻他被羞耻心所裹挟,难得的出现了思维滞涩,岑陵看得着急,在一边大无畏地张开口,便要替他接话。
景昀慢吞吞地道:“我不喜欢这个话本。”
岑陵顿时闭了嘴,开始装死。
——谁会喜欢编排自己师父和师叔的话本啊!如果这位云前辈的身份的确不是作假的话。
“第一。”景昀竖起一根手指,“我师……我师尊从来没有喜欢过上清宗容嬅仙子;第二,容嬅和师叔确实很对付,但究其根本,和我师尊没有半点关系。”
柳兰扬:“是是是,晚辈明白……嗯?”
作者有话说:
明天正式进入寻找师兄神魂、揭露师兄身世的环节啦!
第53章 53 谒金门(七)
◎◎
今夜雨后, 无星无月。
慕容灼百无聊赖地站在一个焦黑的树桩上,注视着景昀的背影。
从背面看,景昀的背影纤弱柔和, 云罗两端垂落在脑后的黑发间, 随着夜风轻轻飘动。她负手而立,意态闲雅,如果不看眼前覆着的那条云罗, 就好像正立在山坡上眺望前方的定山。
景昀的识海里,一团又一团淡金色的微光亮起,它们散乱零落地分布开来,像是一幅被打上标记的地图。
她放出神识,晃了一圈,随着神识远遁, 更多微光闪烁着亮了起来。
慕容灼反复上下树桩第十八次时, 景昀终于收回了神识。
“没有。”她言简意赅地道。
定山陵山门外, 有一道无形的阵法,将整座定山陵裹在其中。一旦有生人越过阵法边缘,就会立刻触动阵法。
但阵法的作用也是因人而异的。
慕容灼此刻踩着的那个树桩,正是阵法其中一个紧要节点。慕容灼上上下下如履平地,轻若鸿毛气息内敛, 这阵法一动不动,丝毫没有作用。
阵法再往里, 没有修士、没有阵法、没有机关, 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队普普通通的禁卫军, 对景昀来说不能起到一丝一毫的防守作用。
仔细想想, 这其实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这座可怜的定山被梁末帝发疯烧成白地, 皇陵地宫尽数掘开。又被魏朝把持了几百年,冢中枯骨都荡然无存,哪怕真有些好东西,也早被搜刮干净了。
现在这座定山陵,恐怕只剩了个空壳子。如果不是魏国打出了承接齐国正统的旗号,须得面子上过得去,恐怕连山门外的阵法都不必设置——这阵法虽然对景昀来说不算高深,却也不是什么人都能随手搭建的,何况阵法覆盖整座定山陵,消耗的灵石哪怕全用下品,也算不得少数了。
“走吧。”景昀说。
柳兰扬为首的天枢小队给出的建议是,通过塞钱的方式请禁卫统领放行,这支禁卫军长期驻守在此,可以钻些漏洞弄一两个人悄悄进去。
说实话,这个建议是很中肯可靠的。但阵法效果因人而异,建议自然也因人而异,景昀不愿也不必和禁卫打交道,大摇大摆带着慕容灼走了进去。
定山陵内漆黑一片,唯有特定的几个位置闪烁着明亮灯火。
天上又飘起了细雨,地面起伏不平,很快积起了数个小小的水洼。雨滴缠绵地擦过二人衣角,没有留下半点湿痕。
江雪溪曾经带景昀来过定山陵,不止一次。那时定山陵神道宽广,翁仲矗立,神道尽头殿宇巍峨,供奉着齐国历代帝后的牌匾。
现在这里什么都没有了。
慕容灼的目力极好,即使此处伸手不见五指,她也能清晰地辨认出满地狼藉。焦黑破败的断壁残垣横在脚下,地面隐约能辨认出青砖铺设的痕迹,却已经碎裂不成样。
景昀沉默地走在前方,从始至终没有开口说出半个字来。
雨忽然又下得大了,狂风呼啸而过,回荡起阵阵余音。
远处黑暗中闪烁着明亮的灯火,那是轮番戍卫的禁卫军们所住的值房。光影晃动,禁卫军们感受到雨势渐大,一个个忙着往值房中跑,风里传来他们的声音。
“雨下紧了,快走快走。”“这鬼地方吓死个人,什么玩意,风声和鬼哭没两样。”
不知是谁一边奔跑,一边调笑:“这地方不就是个巨大的坟头么?说是‘鬼地方’还真没错。”
其他人顿时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雨声中断断续续七嘴八舌骂了好几句,一窝蜂扎进值房里去了。
景昀合上眼,静静回想各处陵墓的位置,一张定山陵舆图在识海中徐徐展开,记忆中神道、殿宇、陵墓次第浮现。
这些记忆早已变得生疏,却还是缓慢地浮出了水面。片刻后景昀睁开眼,朝着和值房光亮处相反的方向走去。
“在这里。”景昀轻轻地道。
其实她不必说的,漆黑的夜色里,慕容灼凝视着面前一人高的石碑,石碑上赫然刻着两个大字。
——思陵。
石碑后,是一个巨大的、几乎看不到尽头的深坑。
这个深坑大的离谱,大到称之为坑其实很不合适。事实上它确实不是一个普通的深坑,而是怀陵地宫的残余部分。如果目力好到极点,还能从坑中凌乱的碎石砂砾中,隐约辨别出墓室的位置。
当年梁末帝纵火焚烧掘开地宫,已经将定山陵毁得差不多了。而后变故履生,梁末帝保不住自己的脑袋,无人戍守的定山陵自然也保不住其中的陵墓。
一拨拨‘有心人’光顾此处后,好不容易魏国皇帝宣称承继齐国正统,把它的残迹保护起来——当然,魏国皇帝自己肯定也秘密派人再度挖掘搜查过——立下了碑石,才能留下这么一个深坑。
景昀的眼睛分明看不见,但她的目光依旧朝向石碑方向,‘注视着’怀陵下方一行行镌刻用以解释补充的小字,那里有两个熟悉的名字。
惠帝齐臻,定国侯齐宁。
思陵不远处是怀陵,怀陵前同样有着这么一块石碑。
——端静皇后、章怀太子、镇国和颐长公主,还有齐臻和齐宁。
拂微真人江雪溪高坐云端,为天下尊崇,但他真正承认的骨肉血亲,不过寥寥五个而已。
景昀忽然想起,师尊决意传位给她的时候,道门中有许多人不赞同。其中一部分人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居心和盘算,更不是死守长幼先后的迂腐之辈,他们的理由其实很简单:拂微真人的性格更合适。
的确,玄真道尊留给世人的印象,从来都是无喜无怒冷若冰霜,世人对她无上敬畏,甚至不敢抬首多看一眼。
师兄却不然,只要他愿意,他可以让所有人如同春风拂面般轻松愉快,从而不由自主生出喜爱敬慕来。
很少有人能察觉到,江雪溪那春风拂面的柔和背后,其实是极致的无情。
太上忘情,自然无情。他看一个人,和看一朵花、一株草、一把剑并没有任何区别,因而也就不会有任何怜惜喜爱。
在景昀的记忆里,师兄最后一次情绪剧烈波动,便是惠帝齐臻和定国侯齐宁双双身亡之时了。
从那之后,她再也没有见过师兄流露出半分失态。
景昀握住了月华瓶。
她既没有感受到熟悉的剧痛,神魂间的吸引也不见了踪影,显然江雪溪的神魂碎片不在这里。
慕容灼只观察景昀神色,就明白了,禁不住感叹:“如果你们生在南方九百世界就好了,找起来应该简单很多。”
身为仙界天官,景昀掌管南方九百世界,因此只要她愿意,她的每一句话,在南方九百世界落地时便会化作秩序,从而成为制约那方世界的无形律令。
所谓言出法随、口含天宪,不过如是。
如果这是南方九百世界,景昀想找江雪溪的神魂碎片,就可以借助秩序之力,要容易很多。
景昀无情地指出:“飞升仙人所任官职,不得与其出身世界相关——如果我出身南方九百世界,现在掌管的就是另外的世界了。”
慕容灼久不任职,早已淡忘了种种条例,闻言恍然大悟:“对啊!”
她顿了顿:“你师兄的神魂碎片是不是不在这里?”
景昀微露失望:“是。”
还没等慕容灼字斟句酌地开口安慰,景昀已经蹙眉道:“接下来可能有点麻烦。”
慕容灼善解人意道:“皇宫里有强者坐镇,潜进去是有点麻烦……”
与此同时景昀说:“镜湖行宫我没有去过,位置不大好找……”
慕容灼的话说到一半,停了下来,茫然道:“不是先去皇宫吗?”
景昀摇摇头:“先去镜湖行宫,师兄的神魂更有可能在那里。”
慕容灼一头雾水,她直到现在都没弄清镜湖行宫是个什么地方。只知道景昀列出了三个最有可能的地点,镜湖行宫是其中之一。
“镜湖行宫是什么地方?”慕容灼问,“你师兄不是在皇宫里出生的么……嗯?”
她的目光忽而一顿,把自己问到一半的问题忘记了:“等等,你师兄的姐姐,为什么姓商?”
景昀疑惑道:“什么?”
短暂的诧异后,景昀若有所思,神识从石碑上一扫而过,果然只见石碑上镇国和颐长公主七个字后,跟着‘商素’二字’。
石碑上并没有刻意省略姓氏,如惠帝齐臻,定国侯齐宁。于是慕容灼理所应当地把商当做了姓,诧异道:“你师兄厌恶厉帝,因而改随母姓,章怀太子姓齐,长公主姓商,明明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姐妹,怎么还各不相同?”
景昀哦了一声:“商素是公主的名字,她没有姓。”
慕容灼奇怪道:“没有姓?”
景昀回过头,朝前走去,慕容灼连忙跟上,只听景昀淡淡道:“因为厉帝废黜了她的公主封号,将她贬黜为庶人,直到齐臻登基,才再度追封她为镇国公主。”
她微一思忖,又严谨地补充:“公主不是孤例,不止是她,端静皇后和章怀太子,同样被削除封位,死后简薄下葬,都是齐臻登基后追封的。”
慕容灼下意识道:“只有你师兄……”
景昀说:“只有我师兄,从来就没有得到过封位,自然也没被削过。”
作者有话说:
开始揭晓师兄的出身经历啦!
第54章 54 谒金门(八)
◎江雪溪的母亲,曾经是齐国的皇后。◎
景昀第一次听江雪溪提起他的亲眷, 是在她拜入凌虚道尊座下后,一个惊醒嚎啕的深夜里。
凌虚道尊性格使然,他没什么架子, 比起师尊更像朋友, 从来没有长辈的样子,所以师徒之间的感情一直很好。但他这种性格不是没有弊端,景昀入门不久, 凌虚道尊就心很大地闭关去了,把年幼的景昀丢给江雪溪来养。
景昀年幼时,本性中冷淡的一面就已经初露端倪。她不是个合群的孩子,父母足足生有六个子女,前面有伶俐聪慧又是父母第一个孩子的长姐、父母寄予厚望希望能顶门立户的长兄,还有和父亲同月同日生辰的三姐, 以及备受宠爱的幼子。
在这种情况下, 即使景昀是家里最小的孩子, 受限于她的性格,也很难获得父母过多的关注。但事实上,景昀是六个儿女中最受宠爱的那个,父母对她的关注不但分毫未少,反而最多。
年幼的女童再如何早慧, 也不可能意识到父母的宠爱背后隐藏着什么。她无忧无虑地度过了四年千娇百宠的岁月,而后在那条即将倾覆的日行舟上猝不及防, 直面了父母最□□的私心。
那不啻于一把没入她肺腑的钢刀。
所有人都以为她年纪小, 过分的沉默只是因为在妖兽潮中惊吓过度。她父母的诛心之举固然可恨, 但这孩子才四岁, 能懂什么呢?
这种误解也有景昀天赋太好的缘故, 她被带回道殿后, 立刻成了各路长老真人哄抢的对象,最后凌虚道尊凭借地位胜出,很迅速地把她带回了云台,之后立刻闭关去了。
旁人统共没见过她几次,除了洒扫云台的弟子能隔着很远偷看她几眼,要和景昀多说几句话都没机会,自然也不会发现她的问题了。
只有江雪溪意识到了不对。
一个深夜里,江雪溪从藏书阁回来。或许是冥冥之中有所感应,他朝游廊相反的方向走去,绕过大半个云台,停在了景昀的房门前。
深夜寂静,游廊两侧的夜明珠照亮了房门前的空地,江雪溪立在柔和明亮的珠光里,静静等候了许久,直到女童嚎啕的哭声渐低,几近于无,才抬手轻轻叩响了房门,唤道:“师妹,是我。”
善于克制对于心智成熟的成年人来说,无疑是一项有用的能力。但对于幼小的、稚拙的孩子而言,往往意味着痛苦的累积。
江雪溪推开房门,打开雕花的立柜门,黑暗中他看见柜子的角落里,蜷缩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年幼的景昀抬起头,面颊上泪水纵横。那张总是毫无表情的稚嫩面容上,此刻写满了惶然悲切。
她赤着脚,眼眶红肿,小小一团缩在柜角,那幅模样非常可怜。
江雪溪立在柜门前,陷入了刹那的沉默。
他望着柜子深处缩成一团的师妹,目光有片刻的恍惚。仿佛透过眼前这个小小的身影,望见了另一个惊惶年幼的身影。紧接着他伸出手来,柔和地道:“来,阿昀。”
江雪溪把景昀从柜子里挖出来,拧了块手帕给她擦脸,倒了杯甘露等着景昀慢慢喝完。然后把哭累了的小女孩抱到床上盖好被子,问景昀:“睡得着吗?”
景昀怯生生地攥住他的衣角,摇了摇头。
江雪溪在床边落座。
月光溶溶如水,自窗外倾泻而入,为他侧颊镀上了一层寂寥的银光。他半边身体映在月光里,半边身体却隐没在床前屏风投下的巨大阴影中。
这个晚上,尚且年少的江雪溪给他睡不着的小师妹讲了个故事。
“你知道齐州在哪里吗?”
景昀茫然地摇头。
江雪溪道:“从中州道殿向东,化神境全力御剑,三日可以抵达,如果愿意再多走一日,便可以来到齐州最富庶的城池,那里是齐国的京城,叫做齐都。”
那是江雪溪的故乡。
江雪溪的母亲,曾经是齐国的皇后。
之所以要加上‘曾经’两个字,是因为皇后薨逝后,皇帝废黜了她的后位。
皇后姓江,闺名至柔。父亲告老前官至太子太傅,素有清名。江皇后十五岁那年,先帝替太子齐澈聘娶江至柔为太子妃。几年后皇帝驾崩太子齐澈登基,太子妃依循旧例晋封皇后。
‘至柔’取自‘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江皇后确实对得起这个名字,她为东宫正妃时,便以贤德著称,不但将东宫打理妥当,亦能参谋政务、提出见解。
无论从哪方面看,江至柔都是个非常完美的太子妃。
太子齐澈却很厌恶她。齐澈登基时,甚至一度动起了另立皇后的心思,朝臣们大力反对,才不得不遵循旧例立太子妃为皇后。
——但从以后发生的事来看,如果江至柔当初被贬斥为嫔妃迁居别宫,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皇帝做太子时,还要摆出一幅礼贤下士的英明模样。事实上最初他比起他的父祖两代昏君,确实很有明君风范,因此皇帝登基之初,除了弄出一件意图贬斥太子妃的争端,其他时候朝臣们还是很满意的。
然而,皇帝这幅明君的面孔,只艰难维持了不到两年。
坐稳帝位后,皇帝本性中残暴多疑、纵情享乐、嗜血冷酷的一面尽数暴露了出来。登基第二年,他下旨选秀,采选六百秀女入宫,在齐都大兴土木,开始修筑行宫。
群臣劝谏,皇帝却置之不理,甚至变本加厉。朝政全都抛下,日日乔装打扮外出嬉游,看见美貌女子,也不管情愿与否,是否出嫁,尽数抢回宫中。
当时有个性情刚烈的美人,大骂天子无德,抵死不从一头撞死在金殿上,皇帝大怒,要将她全家下狱处死。
江皇后正怀有身孕,前去劝谏,皇帝恼怒,收回了皇后统领的戍卫,将江皇后禁足宫中。
齐国皇后别称‘小君’,有资格参与御门听政,可以代替皇帝批阅奏折,拥有自己的戍卫——尽管皇后戍卫的人数受到了很大的限制,但这毕竟是小君权力的一部分,是皇后地位的象征。
皇帝剥夺江皇后戍卫之权,正如抽在皇后脸上的一记响亮耳光,明晃晃将他对皇后的不满昭示天下。
江皇后自幼跟从父亲,学习为臣之道。她并不闲置皇后的权力,反而积极前去顺兴门参与御门听政,为皇帝出谋划策,在皇帝任性行事时上表劝谏,而这恰恰是皇帝最厌恶的。
他需要的皇后不是妻子、不是臣子、甚至不能是人,而应该是一条温顺的狗,伏在他的膝头谄媚讨好,百依百顺,但这恰恰是江皇后不可能做到的。
江皇后被禁足后,皇帝行事愈发变本加厉,从前他只是像父祖一样荒淫,现在已经开始滥杀朝臣,只要敢在他兴头上行使劝谏职责的朝臣,轻则贬斥下狱,重则满门抄斩。
皇后被禁足的太过仓促,只来得及匆匆令宫人朝她的一双儿女传话,要他们小心谨慎,明哲保身。
没有皇后从旁斡旋劝谏,仅仅三月之后,皇帝携美人在宫外嬉游时,公然放出鹰犬扑击闹市,致使踩踏死伤无数。而皇帝高坐酒楼之上,看着下方闹剧哈哈大笑,随侍心中不忍,委婉劝谏,皇帝大感扫兴,不快至极,竟要将其满门抄斩。
江皇后所出嫡长子,太子按捺不住,前去求见皇帝,意图求情。皇帝大怒,扬言要废黜太子。
当年皇帝登基时欲贬斥皇后,尚且需要在朝臣的压力下低头,但现在已经不需要了。更何况,也没有朝臣敢于劝谏了。
臣子死谏之所以有用,是因为大部分皇帝都顾惜声名。哪怕皇帝的父祖,昏庸归昏庸,到底也还要几分颜面。可如今帝位上这个疯子不同,他是真敢把劝谏的忠臣全家送到地下去的,哪里还顾惜什么声名颜面,只管自己随心所欲。
太子被废,幽禁府中。
三月后,皇帝宠妃郑昭仪进言,说太子心生怨望。皇帝恼怒,竟不派人查证,便将太子赐死。太子的同母妹妹和颐公主跪在郑昭仪宫外苦苦恳求,终究没能挣来回旋的余地。
太子被赐死的那日,江皇后早产了。
她承受着长子被杀的巨大痛苦,挣扎了一日一夜,生下了幼子。此后血流如注,女医欲入内诊治,江皇后却不准,只命人去请皇帝。
她拖着油尽灯枯的身体跪在皇帝脚下,鲜血浸透了半边地毯,将所有人赶了出去,因此也就没人知道皇后和皇帝说了什么。只知道皇帝离开后不久,皇后就薨逝了。
有人猜测皇后恳求皇帝善待她的儿女,因为皇后薨逝后,皇帝没有将新生的五皇子交给任何一个妃嫔抚养,反而令和颐公主照顾弟弟。
但这个理由并不太站得住脚,因为皇后死后,皇帝剥夺了她一切死后哀荣,将发妻最后一点尊严都踩进了地里。如果皇帝真的还愿意听取江皇后的恳求,没有道理对皇后刻薄至此。
不过江雪溪倒是觉得,江皇后确实为自己的一双儿女恳求了皇帝。
在他还没有离开皇宫的时候,姐姐曾经不止一次反复叮嘱他:不要出现在皇帝面前。
这是江皇后在生命尽头留给她们姐弟的最后教导。
江皇后留给女儿的话并不多,因为和颐公主赶来时,江皇后已经到了回光返照的时候了。她抓着女儿的手,眼底没有半分光亮。
“我这一生,想要当贤臣贤后,却不能劝谏君王;身为女儿,令父亲忧愤而死;做了你们的母亲,却无力保护孩子……和颐,你们姐弟要活着。”
皇后的眼泪从眼角大滴大滴滚落:“我尽了为臣为妾的本分,纵然今日丧命,也不因此而后悔,但……但我的孩子,母后只想让你们活下来,不要像母后一样去触怒皇帝。”
和颐公主失声痛哭。
皇后道:“母后知道你痛恨郑氏,我也恨她,她出言陷害你的兄长、我的延儿,若可以的话,我恨不得生啖其肉。但郑氏只能出言挑唆,却不能动摇皇帝的心意,如果皇帝对延儿没有杀心,那么郑氏即使舌灿莲花也没有用——所以,你不要试图报复,皇帝对延儿有杀心,对你们也不会有半分慈爱。今日能杀延儿,明日就能杀你们姐弟,不要做多余的事,不要让他想起你们。”
“要千百倍的恭顺,要远远避开皇帝的视线。活下去,我的和颐。”皇后的手越来越冷,眷恋地最后望了一眼女儿稚气未脱的小脸,又望了望身旁啼哭的襁褓婴儿,“母后希望你们都能活着,但是如果他们真的连一个没有母亲的嫡出皇子都容不下……那你保护自己就够了,不要做多余的事,不要害了自己。”
她的手猝然跌落,头偏向一侧,没了气息。唯有眼睛还睁着,睁得很大,凝望着和颐公主,眷恋的神色还残留在脸上。
和颐公主失声痛哭,皇后身旁,新生的五皇子同样扯着嗓子开始嚎啕。
公主把襁褓中的弟弟抱进怀里,脸埋在襁褓中,泪水长流。
第55章 55 谒金门(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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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皇后叮嘱和颐公主避开皇帝的视线, 这确实是深知皇帝秉性的金玉良言。
——皇帝心性乖戾残暴,行事全凭喜恶,追求享乐肆无忌惮, 很少过问朝政, 却仍然能将大权牢牢把握在自己手中。凡是胆敢劝谏阻拦他的人,无论朝臣宗亲,都一概严刑处置甚至下狱抄斩。但只要能逢迎取悦他, 皇帝也从不吝啬高官厚禄、珍稀宝物的赏赐,因此尽管皇帝动辄杀人,许多妃嫔朝臣两股战战,却仍然有更多人前仆后继地出现在皇帝面前。
他忙着作乐、忙着杀人,要做的事情太多了,后宫三千佳丽, 前朝小人幸臣, 占据了皇帝绝大部分时间。因此只要和颐公主姐弟二人远远避开皇帝视线, 不被他想起来,在皇帝的注目时兢兢业业扮演一条乖顺的狗,足以提心吊胆地存活下去。
江皇后和他夫妻多年,对皇帝的了解无人能出其右。她自己没有办法为了性命就弯腰折节谄媚求活,但她已经失去了一个孩子, 她无论如何不希望自己年幼的女儿和新生的幼子再丢掉性命。
失去母亲和兄长的庇护后,和颐公主一夜之间长大了。
她听从母亲临终前的教导, 带着襁褓中的五皇子避居长乐宫。平时寸步不出宫门, 偶尔听到皇帝二字立刻露出恭顺濡慕的神色, 就这样提心吊胆地熬到了五皇子三岁。
原本齐国皇子皇女新生时, 都会请齐州分殿的弟子来帮忙检测天赋根骨。但皇帝性情残暴倒行逆施, 道殿铁律不得插手王朝更迭红尘俗事, 却不代表没有自己的喜恶。
因此自皇帝登基以来,再也没能请动过齐州分殿的人,他索性招揽了几个散修为皇室客卿,皇子皇女们检测天赋,都由客卿出手。
不过天赋高低和血脉显然没有什么关系,尽管齐氏皇族一直标榜自己血脉尊贵无匹,这么多年来从没出过高阶修行者,这一代皇子皇女同样如此。
江雪溪是个例外,他天赋奇绝、幼年早慧。和颐公主早发现了这一点,她很想给江雪溪测根骨,却根本不敢去请客卿。
当年太子被废,郑昭仪从旁挑唆,致使她的兄长惨死。这三年里不是没有人试图朝长乐宫中伸手,幸亏江皇后留下了几个忠心可靠的人,与和颐公主一同将长乐宫守得风雨不透。而和颐公主竭力低调,看上去不足为患,她们渐渐也就顾不上理会长乐宫了。
江皇后死后被废,和颐公主和五皇子姐弟的地位就变得非常尴尬。他们失去了中宫嫡出的身份,却依旧因为生母做过皇后,而受到其他有子嗣妃嫔的忌惮敌视。
和颐公主出生时,江皇后还是太子妃,当时皇帝还是太子,还曾经对她端起过慈父的模样。当年和颐公主新生不久,太子就依照旧例请齐州分殿派人为她检测根骨。
她明白,现在皇宫中的这些客卿,远远不能与齐州分殿的仙长相比。检测根骨的水平还在其次,更要命的是,后妃无法买通齐州分殿的仙长,却能买通这些客卿。假如五皇子真有些天赋,她们姐弟也未必能听到一句真话,说不定连第二日的朝阳都看不见。
和颐公主想不到别的办法。
她尚未出嫁,连出宫的机会都没有,被硬生生圈在了长乐宫这方寸之地,连读书学琴都是江皇后生前的贴身女官轮番教导,根本没有机会去寻可靠的修行者为五皇子测根骨。
但她知道,不能再拖延下去了。
和颐公主再过一年便要及笄,齐国惯例到了及笄之年就该谈论婚嫁。
到时候最好的情况,是皇帝忘记了还有这个女儿,不理会她的婚事,长长久久拖延下去;坏一点的情况,是皇帝将她当做一件玩意,随手赏给哪个宠妃的兄弟、逢迎的幸臣,后半生搭进去了,而弟弟没人照管,同样活不长久;最坏的情况是,皇帝想起来还有这么一双儿女在,顺手要把他们弄死。
和颐公主等不起,也赌不起。
江雪溪毕竟年幼,他不知道姐姐做了什么,只隐约记得和颐公主那段时间常常悄悄离开长乐宫。
对于年幼的江雪溪来说,长乐宫外是最可怕的地方。姐姐无数次不厌其烦地告诉他,只有待在这小小的宫院里,才能和姐姐在一起;一旦他离开长乐宫,很可能再也见不到姐姐了。
有一日,和颐公主午后换上宫女的衣裳出门,直到太阳落山也没回来。女官们很着急,碍于公主临出门前的吩咐,又不能出去找。所有人提心吊胆地等到深夜,倾盆大雨里,被雨浇的浑身湿透的和颐公主叩响了宫门。
女官们匆忙围上来,和颐公主却无心细说,只道自己回来的半路上碰见了嫔妃们在亭中赏雨观花,躲了起来不敢露面,所以才回来晚了。
她的面色苍白,嘴唇因寒冷失去了血色,但平静的神色下却潜藏着几乎无法压抑的喜悦。
“小五。”和颐公主喃喃道,“我们有救了,我们有救了!”
那时江雪溪才三岁,和颐公主并不是事事都要跟弟弟说的。即使他早慧,也很难从和颐公主在他面前泄露出的只字片语中猜出她要做什么。
一直到数年后,江雪溪才拼凑出了过往,
——和颐公主设法遇见了入宫的定国侯世子,引得那位世子对她倾心,想要求娶她。
定国侯世子,是齐国重臣定国侯唯一的孩子。定国侯是半生戎马的武将,精心教养的独生子却更似风流文人,非但容貌俊秀、能诗善文,亦习练家传武艺,还修行过一段时间,允文允武,人才出众。更重要的是,皇帝很器重定国侯,而定国侯与郑昭仪母家不睦。
皇帝行事暴虐,却能稳坐皇位,与他眼光精准分不开关系。朝中固然幸臣横行,但皇帝却没杀太多武将,反而时不时加以赏赐。定国侯是带兵的能手,性情却冲动,说的难听点就是只会打仗不会做官,皇帝对他格外放心,偶尔定国侯惹了皇帝不悦,居然也只是斥责了事。
定国侯世子多次进宫,是因为皇帝喜欢容貌出色的年轻人,觉得定国侯世子看着赏心悦目,常招他进宫来。和颐公主借着这个机会,和定国侯世子设法见面,终于令他倾心,想要求娶和颐公主。
不得不说,和颐公主看人的眼光不错。定国侯世子并不只是说说而已,他回去之后,立刻向父亲提出,想要求娶和颐公主。
定国侯有些犹豫,担忧废后所出的公主不受皇帝喜爱,会招惹祸事。但架不住独生子央求,第二日还是入宫替儿子请求赐婚。
皇帝答应了这桩婚事,婚期定在半年以后。但麻烦也随之而来,一是皇帝想起来自己还有一双江皇后所出的儿女,二是这桩婚事惹怒了郑昭仪。
自登基以来,皇帝身边宠爱的妃嫔流水一般来了又去,唯有郑昭仪长盛不衰。
皇帝宠爱郑昭仪,是因为郑昭仪最合他心意。但在和颐公主看来,郑昭仪委实不像个正常人。
皇帝性情残暴,许多次忽然起兴,就要见血,杖责鞭打侍从、朝臣甚至妃子。曾经将忤逆他的臣子扔进兽笼中,不乏有美人吓得惊呼出声,皇帝大感扫兴,连着美人一同扔进去,眼看着猛兽活生生将美人撕成两半,他居然还能在临死前撕心裂肺的哭喊尖叫中哈哈大笑。
郑昭仪伴驾数年,这种场面没少见过,她不但能淡然自若,甚至还能为皇帝提出‘更好玩’的点子。
定国侯和郑家不睦,郑昭仪对长乐宫又警惕。和颐公主知道,正如她深恨郑昭仪那样,郑昭仪一定也记恨她。因此她打叠起所有精力,准备迎接郑昭仪的报复,一时间长乐宫上上下下真是守得固若金汤,任凭郑昭仪有千般本领,短时间内都很难把手伸进来。
但郑昭仪的报复来得既简单又直接,却恰恰是和颐公主最不愿意面对的情况。
——一日,皇帝身边的侍从来到长乐宫,传了皇帝的口谕。
“五皇子自生下来,朕还没有见过,把他抱到镜湖行宫,让朕看看长什么模样。”
这句话既平实又浅白,绝不至于听不懂。
然而和颐公主一听,脸色顿时惨白,下意识问:“什么?”
侍从很耐心地又重复了一遍,接着转向站在内室门口的江雪溪,皮笑肉不笑地道:“五皇子,皇上召见,请跟奴才来吧。”
——那是江雪溪自从生下来,第一次离开长乐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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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56 谒金门(十)
◎江雪溪伤的很重。◎
长乐宫很小, 高大的宫墙圈出四四方方的天,偶尔从庭院中仰头望天,仿佛蹲在井底仰望井口外的天空。
和颐公主有时会担心, 弟弟想要出去玩耍。尽管她千百遍叮嘱江雪溪, 告诉他外面很危险,但和颐公主自己也有年幼的时候,她深知小孩子对危险的‘恐惧’是非常浅薄的。他们意识不到后果, 好奇心会轻易战胜恐惧。
但事实上,江雪溪从来没有离开长乐宫,出去看看的想法。
这固然是因为他太小了,还没有来得及在日复一日的乏味中对外界生出好奇心。而且,长乐宫里有姐姐,有各位女官姑姑, 有小内侍和小宫女做他的玩伴。对于江雪溪来说, 长乐宫并不逼仄无趣。
他被皇帝派来的侍从抱上马车, 在姐姐惊恐万分的目光里离开了皇宫。
从皇宫到镜湖行宫,要行经皇城最繁华的大路。侍从们冷眼看着年幼的五皇子,见他好奇地东张西望,想揭开车帘朝外看一看,彼此交换着眼神, 眼底满是怜悯。
镜湖行宫到了。
这里是皇帝大兴土木营造的别宫,齐都四景之一的‘镜湖泛舟’就在行宫里。相传镜湖一望无垠, 平滑清透如镜, 湖旁遍植奇花异草, 珍奇异兽, 遥遥望去朱阁绛阙清幽如画, 虽在人间亦胜仙境。
江雪溪没能见到传闻中的镜湖。
侍从将他抱到了一个高台广场之上。
高台上帐幔层层垂落, 香风阵阵,席上珍馐佳肴摆满。最高处的御座之上,皇帝懒洋洋斜倚在那里,身边倾国倾城的美人正依偎在他身侧,调笑声不绝于耳。
侍从上去复命,不多时再度下来,将江雪溪带了上去。
江皇后死后被废,她的私财却尽数留给了和颐公主。因此,姐弟二人虽然活的提心吊胆,却并不拮据,江雪溪身上的衣裳用的都是很好的料子,打扮精细粉雕玉琢,并不比其他受宠妃嫔所出的皇子皇女逊色,因为他幼年镇定从容的缘故,甚至犹有过之。
然而皇帝似笑非笑地打量了江雪溪半晌,在年幼的江雪溪已经开始手足无措的时候,却面露厌恶,淡淡道:“真是一幅蠢相,尤其是眼珠子,挖了倒还好些。”
江雪溪的眼睛与母亲最为相似。
皇帝此言一出,侍从美人们都垂下头去。没人敢把这句话当做玩笑,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心中纵然怜悯,也无人胆敢出声。
唯有依偎在皇帝身边的郑昭仪笑了起来,她十指有如削葱,掩口笑时声如银铃,又带着难言的娇媚。她抱住皇帝的手臂,娇声道:“皇上别说这种话,妾听了害怕呢!”
皇帝哈哈大笑,顺手把郑昭仪抱进怀里。而郑昭仪雪白的藕臂缠绕上皇帝的脖子,伏在皇帝耳边悄声低语。
江雪溪不知道郑昭仪说了什么,但这并不难猜测。因为郑昭仪说完,皇帝在她面颊上拧了一把,笑骂道:“蛇蝎美人,不外如是。”
郑昭仪仰头,笑吟吟地问:“皇上只管说,妾的主意好不好?”
他们都在笑,皇帝在笑,郑昭仪也在笑。但两旁侍立的宫人、奏乐的乐师,下首围拢的美人们,凡是听到了他们言语的人,都情不自禁地白了脸色。
皇帝的大笑声终于停止了。
他吩咐左右:“把五皇子抱下去。”
高台上香风阵阵,乐声潺潺,然而被侍从们抱下高台时,江雪溪看到的是无比惨烈的场景。
台下广场正中,摆放着一只巨大的铁笼。
笼子里有一只正在进食的猛虎,以及半截人身。横飞的鲜血洒满了铁笼每一个角落,而那只猛虎正吞食着血肉和骨骼,发出清晰的咀嚼声。
江雪溪哭了起来。
他毕竟还是个三岁的孩子,再怎么早慧冷静终究也有限度。和颐公主竭尽全力保护他,此前从未让江雪溪看到如此可怖的场景,因此直面这血腥场面的那一刻,江雪溪终于忍不住嚎啕痛哭。
很快,内侍们搬来了另一只大笼子,笼子里关着一个漆黑的大毛团,那是一只没有长成的小熊。
抱着江雪溪的侍从面色发白,但还是走上前去,将江雪溪放到地上,要把他推进笼中。
跟在笼子旁,负责驯兽的内侍都惊呆了,他过去曾经是江皇后宫里的内侍,一看江雪溪的面容,隐约猜到了他的身份,连忙问:“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侍从脸皮抽搐了一下,含糊道:“这是皇上的意思——这就是那只没了娘的小熊?”
内侍说是,担忧地望了哭泣着的江雪溪一眼。
侍从自己也于心不忍,他毕竟还有几分人性,在宫里害人是难免的,可五皇子年纪太小了,三岁的孩子走起路来都摇摇摆摆,小孩子和小熊完全不能放到一起去比较。
但皇命难违,所有人都知道皇帝是个疯子,没有人敢为了五皇子求情。
铁笼的门打开,黑熊皮毛上腥臭的气息扑面而来。那只熊虽然还是只小熊,但它的‘小’是和成年黑熊相比之下的,等这只熊慢慢站起来,江雪溪完完全全被笼罩在了小熊投下的阴影里。
侍从一咬牙一狠心,往五皇子背后重重推了一把。
江雪溪踉跄一步,重重摔了进去。
等和颐公主带着未来驸马赶到镜湖行宫求见时,江雪溪已经被关进了笼子里。
不知为什么,那只小黑熊没有立刻撕咬攻击江雪溪,所以和颐公主赶到的时候,她的弟弟总算是还活着。
这并不值得多么庆幸,和颐公主甫一看见江雪溪小小的身体被踩在黑熊掌下,差点晕了过去。
她跪倒在地,拼命磕头恳求皇帝。那真是实打实毫不作假,不出三五下额头鲜血已经汨汨而下,每磕一下伤口就要重重砸上坚硬的地面,痛苦可想而知。
和颐公主不敢停。
她忍着随时都要夺眶而出的眼泪,无比愤恨屈辱地跪在两个杀母杀兄的凶手脚下,用最婉转最卑微的言辞,哀恳他们放自己唯一的弟弟一条生路。
和颐公主把定国侯世子带来,无疑是个很聪明的决定。皇帝对定国侯十分包容,定国侯世子出言恳求,远比和颐公主一人说话有用的多。
他不耐烦道:“那就算了,去把五皇子抱出来。”又转向郑昭仪,“爱妃,朕给你看个更好玩的。”
说着,皇帝面色忽然一凛,冷声道:“驯兽局是吃干饭的不成?好好的一只熊,养的没有丝毫血性,竟然连扑咬都不会了。”
他喝道:“来人,把那训熊的废物喂给老虎!”
和颐公主偷眼往台下看去,只见几个侍从把黑熊赶开,将五皇子抱了出来;另外几个侍从粗暴地抓住训熊的内侍,将他拖拽着塞进了猛虎的笼子。
公主全身发寒,眼泪忽然潸然落下,和着鲜血淌过脸颊。
那内侍的脸,她记得。
小时候母后尚在时,这个内侍负责驯养凤仪宫中的禽鸟,和颐公主喜欢五颜六色的鸟儿,凤仪宫廊下挂了许多鸟笼。那时她跑去看,这个内侍就守在一边,一个一个向公主介绍这是什么鸟儿。
和颐公主现在还记得他的名字,他叫孔南,有一手训鸟兽的好本领。
她含着眼泪,张了张口,还没来得及出声,下方那些侍从动作很快,也有孔南不挣扎的缘故,一把将他推进了猛虎笼子里,迅速锁上了门。
惨叫声分外清晰,像一根烧红的钢针,刺穿了和颐公主的耳膜。
那只小黑熊虽然没有撕咬江雪溪,但被猛兽拍了几掌踩在脚下,没当场丧命已经算是命大了。皇帝命人将和颐公主姐弟送回宫,不要在这里碍眼,这正合和颐公主的心意。
她带着气息奄奄的五皇子离开镜湖行宫,甚至都不敢轻易挪动他,眼看着早上出门时还玉雪可爱的孩子现在躺在床上气若游丝全身是血,和颐公主的心简直都碎了。
江雪溪伤的很重,小孩子骨头嫩,折了几根骨头,身上到处都是伤口,鲜血淋漓。连嗓子也因为过度惊恐竭力哭喊,因而说不出话来。太医一番诊断之后,连连感叹没有内伤真是奇迹。
事实上那不是没有内伤,而是江雪溪的修行天分高,他的灵脉生来皆通,天生能够汲取天地灵气修补身体。倘若没有灵脉在,这么大的孩子,就是有十条命也不可能在黑熊掌下活下来。
江雪溪在床上躺了半年,躺到和颐公主该出嫁时,才算勉强能爬起来。
他那时还不到四岁,终究还是太小了。又伤又病地躺了半年,期间不止一次差点没了性命,错过了许多关键的节点,一直到江雪溪后来拜入道殿,长大几岁有能力去调查当年的事情之后,再去挖掘当年姐姐做了什么,已经太晚了。
那时和颐公主早已身死,死后和她的母亲兄长获得了相同的待遇——夺去封位,废为庶人。甚至还要更惨烈些,江皇后和太子人死事消,虽然草草下葬哀荣全无,终究还有具全尸。
和颐公主则不然,他们夫妻二人被暴怒的皇帝挫骨扬灰,尸骨无存。江雪溪找到年幼的齐宁时,这孩子身边只剩下一个忠心耿耿的老仆人,小小年纪像只惊弓之鸟,比齐臻还惨几分。
江雪溪只记得,姐姐出嫁前,抱着他哭了一夜。
和颐公主提前为弟弟做好了打算,但她依旧害怕自己一旦离宫,她唯一的血亲就忽然丢了性命。
成婚是喜事,定国侯世子迎亲时,笑的见牙不见眼,往日里的风度全抛到了脑后。和颐公主却一步三回头,眼眶里滚动着泪水。
她想等到离宫之后就请一位可靠的修行者,为江雪溪检测根骨。但齐州分殿早已不再理会任何来自齐氏皇族的请求,和颐公主又不放心外面的修行者,何况皇子不能出宫,和颐公主没有办法将人堂而皇之地带入宫门。
然而很快,和颐公主就顾不上这件事了。
和颐公主下嫁数月之后,定国侯暴卒于军中。
后世猜测颇多,绝大多数人认为这是一场谋杀。至于幕后主使,有人猜测是郑氏一族,有人猜测是皇帝,还有人猜测定国侯死于别国奸细手中。真相无法考究,但这件事的最终得利者却很明显。
郑昭仪的兄长惜败一筹,没能接管定国侯的兵权。定国侯世子继任父亲的爵位,却只接手了三分之一的兵马,剩下的三分之二,由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武将接管。
那个武将迅速受到皇帝重用,地位便等同于曾经的定国侯。
又半年后,皇帝出宫嬉游,路遇刺客,重伤昏迷。
刺客当场就被抓住了,是一双兄妹。他们的祖父曾经官至六部尚书,是先帝一朝的重臣,清廉自守,却因为当今皇帝登基后行事无状多次劝谏,从而被皇帝下狱斩首,丢了性命。兄妹二人的母亲当时年轻美貌,不堪受辱上吊自尽,父亲因为丧父丧妻悲痛欲绝,没多久也过世了。
这兄妹二人行刺皇帝,自然是无人能改的死罪。但皇帝昏迷不醒,很可能再也醒不来了,客卿和太医都想尽了办法,要不是有灵丹妙药吊着,以皇帝的伤势,当场就能断气。
皇帝昏迷许久,仍然未醒,这时宫中人心已经浮动,各位有子嗣的妃嫔都开始做打算。就在这时,郑昭仪抱着自己所生的皇子,宣称论宠爱长幼、生母地位,都有自己的儿子在,凭借着郑家的支持和郑昭仪多年来的积累底蕴,暂时稳住了局面。
无疑,这个局面对和颐公主姐弟二人来说,其实是最不利的。
郑家和已故老定国侯结怨已久,和颐公主姐弟又是郑昭仪的眼中钉。倘若郑昭仪之子即位,姐弟二人连带着定国侯全族都活不过第二天。
但江雪溪不知道外面风云突变的局势,一个四岁的孩子,每天被关在长乐宫里寸步不出,女官宫人都担心他伤病犯了,一天到晚把江雪溪按在床上休养,到庭院里多走几步都有照顾他的姑姑们一脸担忧地盯着。
一个深夜里,江雪溪忽然惊醒。
许多双手把他抱了起来,裹上厚实的斗篷,他睁开眼,看见照顾他的女官们一个个泪水涟涟地望着他,邓女官抱着他往外走去。
“邓姑姑。”江雪溪睡意朦胧地问,“我们去哪里?”
邓女官温热不舍的泪水滴落在江雪溪颊边,声音微微颤抖:“小殿下,别出声,听话,千万别出声!”
江雪溪离开了皇宫。
和颐公主趁乱买通了宫门守卫,抓住了这个皇帝昏迷、宫中动荡的时机,把五皇子从宫中偷运了出来。
但江雪溪甚至没来得及再见一眼姐姐。
未开府的皇子私下离宫是大罪,和颐公主生怕晚一点就走漏了风声,于是马不停蹄地直接命人接上五皇子,送离了京城,送往万里外的中州。
她自己刚刚生下孩子,当夜被送走的不止江雪溪,还有她的孩子。和颐公主为他们安排好了所有后路:一旦和颐公主事成,则江雪溪离宫的罪过自然也就不是罪过,她的弟弟和孩子足以高枕无忧;一旦和颐公主事败,那么她的护卫亲信会带着江雪溪去中州道殿,检测他的根骨,如果有修行天分,自然无忧;没有修行天分,天高皇帝远,在中州度过后半生也可以,至于她的女儿,则送往另一个方向,确保这二人不会被一网打尽。
三日后,和颐公主与驸马定国侯打着‘正纲纪,诛妖妃’的旗号,举兵攻入皇宫。
郑家之所以心心念念要染指军权,为此和老定国侯结下了梁子,就是因为他们手中没有兵马。
郑昭仪在宫中经营多年,为她所用的人手固然不少,但多是屈从于权势利益,真到了兵戎相见的这一刻,几乎没有人愿意为她甘心赴死,宫人侍卫逃散而去。这位宠冠六宫,心狠手辣的美人,轻易地被拖拽出来,连带着她生的皇子,一同被挟到了宣政殿。
和颐公主很分得清先后主次,她打着解救父亲的幌子,带着绝大多数兵马赶向了皇帝养伤的宣政殿。然而攻破宣政殿的那一刻,亲兵来报,说皇帝不在宣政殿里。
公主的脸色顿时铁青。
无数禁卫涌出,包围了和颐公主夫妇带来的兵马。和颐公主冷眼看着,只见禁卫领头的那个,正是接替了定国侯地位的武将。
她原本以为此人三日前已经死在了她派去的亲卫手下。
皇帝从殿后缓步而出,居高临下地望着自己这个从来没有当回事的女儿,当目光触及她那张肖似其母的面孔时,厌恶之色一闪而过。
“没想到,钓出来的鱼竟然是你。”
和颐公主情知大势已去,并不答话。亲卫将郑昭仪母子推出来,试图以宠妃母子要挟,再不济拉个陪葬也是好的。
郑昭仪风情万种的娇艳面孔上,终于浮现出了恐惧的神色。她的皇子哇哇大哭,和颐公主闭上眼,只觉万分烦躁。
——她的兄长要被赐死、母亲气息奄奄的时候,她也是这么哭的,跪在郑昭仪宫门外苦苦哀求,又有什么用?
——她年幼的弟弟被扔进猛兽笼子里,如果不是孔南暗中做了手脚,她的弟弟哪还有命在?
和颐公主扬起脸,冷笑一声,抬手去抽驸马的腰刀。
杀不了皇帝,是她大恨之事,既然如此,能先杀了郑昭仪母子,也算替母亲兄长报了一点仇。
她毕竟没有习过武,动作不快,还没来得及抽出刀,只见殿上皇帝接过侍从递来的弓箭,弯弓搭箭毫不留手,箭羽挟风声掠过和颐公主面前,所有人都没来得及反应,眼睁睁看着那一箭穿透了郑昭仪儿子的心脏,又穿过抱着儿子的郑昭仪,将这母子二人贯穿在一起,鲜血喷薄而出。
哭声戛然而止,郑昭仪美目圆睁,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而皇帝神情平静,唇角带笑,仿佛看到了令他很愉悦的场景,丝毫不像是刚亲手射杀爱妃娇儿的模样。
他微一扬手:“都杀了。”
作者有话说:
回忆结束啦!明天还是双更合一,会用几句话陈述一下皇帝的结局和惠帝登基的部分,然后开始在现实中找师兄~
第57章 57 谒金门(十一)
◎徒儿没有正经的名字,我生在雪天,又在雪天被师尊收入门墙,便以雪为第一字,请师尊再为我添一个字,聊做学名吧。◎
一阵刺骨的夜风夹杂骤雨倏然而至, 慕容灼禁不住打了个寒噤,却不是因为寒冷。
“然后呢?”她忍不住追问。
——和颐公主及其驸马意图谋反,罪行昭彰, 曝尸三日, 挫骨扬灰。
皇帝以无比残忍的手段,再度震慑了齐国国中不稳的民心,并下旨全力搜寻五皇子及庶人商素之女。
这时, 江雪溪还茫然不知,他正在和颐公主亲信的护送下,赶往中州。
和颐公主派去的亲信全都是精锐,但人并不多。一来是她害怕人太多反而不易掩藏行迹;二来则是和颐公主能放心选用的亲信也并不多。
她出嫁统共不过一年有余,身边能放心派出的亲信寥寥无几,聚拢而来的多半是母亲和兄长的旧人。但这些人和颐公主不能不用, 又不敢太过信任, 因此只能斟酌良久, 在本就不多的选择中挑出最信任的精锐,分成两部分护送弟弟和女儿离开。
齐州到中州,路途中何止万里。饶是低阶修行者孤身上路,都要仔细掂量是否安全。和颐公主能收拢来的亲信,最多也就是筑基的修行者了, 境界再高些的修士,并不屑于效劳一个不受宠爱的公主。
等到江雪溪抵达中州道殿时, 他身边的人已经只剩下三分之一, 个个灰头土脸身上带伤, 倒是江雪溪被保护的还不错, 除了受到些惊吓, 身上并没有什么不妥。
中州道殿招收弟子规矩严格, 只在每年七月开启山门。江雪溪抵达时已是寒冬腊月,按理说是来不及了,只能在岳山下的城镇等到七月。
但江雪溪是个很早慧的孩子,他心里明白,姐姐忽然把他从皇宫里偷运出来又远远送走,一旦东窗事发,不但姐姐要获罪,连带着长乐宫中的姑姑们、陪伴他玩耍的小内侍和小宫女,每一个都要受牵连。
姐姐会冒这么大的风险,甚至不先命人给他传话,而是突然命人把他送出宫,连见一面都来不及,一定是有很危险的事要发生了。
亲信们到岳山山脚下试图求见,然而道殿见多了自天南海北九州各处汇聚而来想要拜入山门的人,规矩森严非常人能够打破,更不会为区区一个齐国皇子破例。他们甚至都没能见到更高阶的长老,守山门的弟子就把他们打发走了。
亲信们不敢在山门前生事,纵然不甘心也没有办法,想要带着五皇子到山下城镇暂时落脚,等待来年七月道殿开山门。
一路上不声不响,任由他们安排的江雪溪忽然开口,表示反对。
他的声音还很稚气,但是态度却很坚决。
江雪溪说:“不能等,姐姐等不及。”
他命亲信们打探情况,而后挑了个日子趁一早天还未亮时,令亲信驾车送他到岳山山门下。而后江雪溪披着斗篷,顶着凛冽的寒风一步步走上山道。
如此反复十余日,山门外负责巡逻的值守弟子们都知道有个很小的孩子每日上山。他们见多了想要拜入道殿的人,那些手段真是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江雪溪的伎俩一点也不高明,更不新奇,新奇的是他的年纪。
道殿山门极高,这孩子每日从早爬到晚,小脸冻得忽红忽白,就是成人也难坚持下来,何况一个五六岁的孩子。
弟子们对一个幼小可爱的孩童多有怜惜,禁不住背后抱怨,说那孩子的父母居然也真舍得孩子吃这么大的苦。
结果次日,江雪溪没来。
他病倒了,能顶着寒风连续爬十几日山道,寻常孩童早就撑不住了。江雪溪躺在山下城中客栈里养了几日病,亲信们都生怕这位小主子再病一场没了性命,拼命劝阻。
江雪溪却不听,只问他们姐姐到底要做什么。
亲信们顿时哑口无言,谁也不敢说。
于是江雪溪刚一好转,立刻又咬牙撑着一口气去岳山,丝毫不敢懈怠。
他年纪太小,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赌一赌。
山道上巡逻的弟子们看见他,有人和他打招呼,问他为什么前几日没来,江雪溪就大大方方地说自己前几日生病了。
如此又过了几日,岳山下雪了。
雪后山道难行,江雪溪爬到中途跌倒了。斗篷上沾满了雪泥,他艰难地爬起来,坐到山道边一块石头上,掌心火辣辣的疼,已经擦破了皮,血水渗出来。
江雪溪忽然一阵委屈。
他把头埋进怀里,小声地哭了出来。
忽然,他的肩膀一沉,江雪溪惊惶抬头,只见一个貌不惊人的老人站在面前,手里还拿着一把扫帚,像是来洒扫山道的仆役。
那老头笑眯眯地问他:“你哭什么?”
这个笑眯眯的老头,正是幻化面容之后的凌虚道尊。
凌虚道尊出门一次,喜滋滋捡了个天赋极高的弟子回去。
拜为道尊弟子,要将姓名添在道殿弟子的花名册上。凌虚道尊提着笔,兴冲冲问:“乖徒,你的学名叫什么?”
那时江雪溪刚收到姐姐过世的消息。
他跪坐在云台的软榻上,身形单薄,像只孱弱孤僻的小动物,沉默许久,凌虚道尊几乎以为他不会出声了,却只听江雪溪轻轻道:“徒儿没有正经的名字,我生在雪天,又在雪天被师尊收入门墙,便以雪为第一字,请师尊再为我添一个字,聊做学名吧。”.
“然后呢?”慕容灼连忙追问,“皇帝怎么样了?”
她生在宫廷里,史书上昏君暴君不知读过多少,但像皇帝这样明显不正常的,还真是绝无仅有。
景昀说:“平定叛乱后,皇帝自认为天下尽在掌控之中,于是继续纵情作乐,并择选佳丽三百入镜湖行宫侍奉,其中有位美人,姓名已不可考,师兄没有特意对我提起过,只知道她非常难得。”
慕容灼疑惑道:“难得?”
景昀说:“是的,美人易得,但像郑昭仪这样的女人,普天之下能找出第二个来,简直是奇迹。”
后宫妃嫔手上沾血是常事,但像郑昭仪这样的却是绝无仅有。她和皇帝多年来情投意合、宠冠六宫,正是因为她能完美迎合皇帝的暴虐,甚至同样以此为乐。
郑昭仪母子死于宫变后,镜湖行宫中又崛起了一位新的宠妃,得幸三日即加封贵嫔,一月升至昭仪之位。
皇帝曾经亲口笑言,说这位宠妃甚合他心意,当赏。于是为那宠妃赐姓郑氏,晋位昭仪,宫中妃嫔私下称之为小郑昭仪。
慕容灼:“啊?”
小郑昭仪比之郑昭仪虽有些逊色,好在皇帝并不吹毛求疵,继续兴风作浪三年有余,皇帝忽然重病。
这次重病大概是真的,因为宗亲们终于挨不住皇帝对自家人毫不留情的屠刀了,数位亲王趁机各率大军杀往京城,与此同时各地叛乱又生。
皇帝迟迟不醒,各地叛军气势汹汹,京城眼看就要失守。小郑昭仪或许是想起了她那位前辈的下场,慌张之下咬咬牙狠下心,弄来毒药下进了皇帝药碗里。
后宫无主,小郑昭仪权势熏天。她一碗汤药毒死了皇帝,各路兵马冲进皇宫时,小郑昭仪捧着皇帝的人头莲步轻移,亭亭拜倒在为首那位英王脚下。
令整个齐国闻风丧胆的暴君,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死在了新晋宠妃的手下。
各路叛军愕然之余,迅速打了起来。
——皇帝死了,宠妃杀的。这意味着他们谁都不用担上弑君的名声了,小郑昭仪就是现成的罪人,而他们则是清君侧的功臣。
那么皇帝已经死于叛逆之手,这是无可转圜的,但皇位不可一日无主,那么哪位功臣有资格坐上一坐?
皇帝的皇子们、进京的亲王们,还有各路叛臣,三方顿时混战成了一团。皇位短短几年间换了好几任主人,却愣是没一个能长久。
直到章怀太子妃所生的遗腹子齐臻横空出世,即位为君。
章怀太子,是江皇后所出嫡子齐延,少有贤名,因劝谏皇帝被杀。人虽然死了,但风评却一直很好,死时无子无女,太子妃亦是名门闺秀,因此避居道观,出家去了。
慕容灼敏锐地意识到了不对:“你师兄……道殿不是不允许插手红尘朝政吗?”
景昀说:“是啊。”
慕容灼道:“你不要告诉我,齐臻登基和你师兄没有关系。”
景昀理直气壮:“凡事总有例外。”
她旋即解释道:“师兄那时年少,他要做事,是绕不开师尊的。”
道殿不能插手各国朝政,明面上虽如此,背地里却不是没有可以回旋的余地。
准确来说,齐臻能成为最后的赢家,固然是因为江雪溪在背后相助。但同时,也有道殿的支持和默许。
当时人族与妖魔二族对峙,局势极端紧张。齐国占据了齐州最富饶广阔的领土,多年来混乱不休人心惶惶,直接影响到齐州的安定。而道殿要费心震慑南北,已经消耗了极大心力,在这种情况下,焉能容得九州内部再动荡不安?
“太子妃虽然避居道观,却做了很多事,当年和颐公主能把师兄顺利送出京城,其中就走了太子妃的关系。后来师兄拜入师尊座下,想要寻找齐宁,却先和太子妃取得了联系。”
江雪溪花费了很多功夫,派人去寻找齐宁。发现了齐臻的存在后,更是从中百般安排扶持他登基,他从齐臻和齐宁的身上长久追寻着兄姐的影子,再从对姐姐的记忆中拼凑江皇后的影子。
景昀毫不怀疑,纵然没有齐臻,江雪溪也会想尽办法扶持齐宁登基。但他同样又是那样冷静,冷静到长老们私下里担忧,说齐臻从小在道观里扮做买进来的小侍从长大,受过很多罪,会不会影响了心性,再变成他祖父那样可就糟糕了。
江雪溪听闻了长老们的担忧,很平静地许诺,说齐臻如果不能履行皇帝的职责,他会以皇叔的身份亲自诛杀齐臻,这样就不算道殿插手朝政了。
他提及此事的时候神情平静而从容,景昀却毫不怀疑,他真的会说到做到.
“所以,镜湖行宫到底在哪里?”慕容灼问。
景昀也不知道。
她从未去过镜湖行宫。
江雪溪提起镜湖行宫,只是寥寥几句,从不多说,仿佛潜意识中还在排斥那个地方。景昀也不会刻意追问,导致时至今日,真要找镜湖行宫的时候,二人居然无从下手。
慕容灼有些气馁,秀眉紧蹙:“那怎么办?”
景昀道:“为今之计,只能一点一点找过去了。”
这是最慢的办法,凭借神魂之间的牵引,走遍整座天端城,一旦靠近神魂碎片的位置,自然会生出感应。
慕容灼想了想,乐观道:“天端城虽然大,我们找起来却快,想来多耽搁几日也就够了。”
景昀摇头不语,慕容灼疑惑道:“怎么?”
景昀说:“天端城时隔千年,范围未必没有变化。”
慕容灼记得自己曾经看过舆图,拧眉思索道:“我记得千年来,天端城每一次修建都是在原址的基础上,基本上按照从前的布局建造,改动并不大。”
景昀提醒道:“你忘了,天端城的范围并不止城墙内的部分。”
慕容灼一愣,倏然反应过来——齐州划分各大城镇界限时,城外的临近村镇、甚至下辖大县,都算是城镇的一部分。
要想修建一座气势非凡的行宫,千年前的齐都还真的未必能修在齐都城中,很有可能放到城外近郊,甚至远郊。
如果是这样的话,范围可就太大了。
作者有话说:
在反复思考后面的情节安排,紧赶慢赶还是晚了点,这章差一千二百字,本周会抽一天补上,本章评论发二十个红包,鞠躬。
第58章 58 谒金门(十二)
◎——“云前辈,裴前辈,你们来了。”◎
两日后, 玉脍楼。
文妙半低着头,走进了一楼大厅。
跑堂伙计还没迎到文妙面前,岑陵已经三步并做两步, 从楼梯上跑了下来, 挽住文妙的手,急急问:“怎么样,受委屈没有?”
她一边说, 一边上上下下仔细打量文妙。
陈礼紧随其后跑下楼梯,来到文妙另一侧,娃娃脸上满是紧张不忿。他要说的话被岑陵先一步说出了口,只好用力点头表示赞同。
文妙心中的紧张委屈立刻被他们的关怀冲散了,她摇摇头,眼眶却有点红了:“陵姐, 陈礼。”
岑陵和陈礼面色顿时冷了下去, 将文妙簇拥在中间, 一连声发问,陈礼左一句‘他们欺负你?’,岑陵右一句‘给柳兰扬写信’。俨然立刻就要打上文家,给文妙出气的模样。
文妙连忙拉住他们,摇头否认:“不是的。”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 似乎很不好意思:“我就是想你们了。”
她年纪尚小,稚气未脱, 心性也还像个孩子。自从进入天枢小队之后, 几乎从没和岑陵三人分开过, 像只依恋鸟妈妈的小雏鸟。
岑陵听得又感动又好笑, 心都软了, 牵着文妙往楼上走去:“我们也想你了, 柳兰扬昨日还从中州写信过来问你的情况,生怕你受欺负,走,我们上去说话。”
三人沿着楼梯向上走去,不远处酒楼门口,两个面目平常的男子对视一眼,好似互不相识,不动声色地各自掉头离开了。
玉脍楼二楼临窗的雅座中,岑陵低首下望:“就是他们?”
文妙肯定地点头:“就是他们,我从文府出来就跟上我了,他们肯定是文老夫人派来的人,不会有错。”
朝阳馆中,那两名男子朝高坐主位的文老夫人复命。
“文妙小姐和一男一女在玉脍楼中汇合,观那二人相貌,正是岑陵、陈礼,属下冒险听了他们的谈话,柳兰扬并未亲至,仍然留在中州。”
传闻中寿元将尽的文老夫人转过脸来。
她看上去最多只有三四十岁,容貌算得上清秀,眼睛狭长凌厉,其中精光隐现,这绝非行将就木、即将陨落的模样。
她开口时,声音不疾不徐,隐含着身居高位者特有的傲慢:“柳兰扬未至,那就不足为患。文妙是个唯唯诺诺的蠢丫头,这三人里,需要留心的只有那个叫岑陵的丫头,派几个人盯住他们的举动,不能露了行迹。”
两人拜倒应是。
文老夫人缓慢起身,举步走下高高的台阶。她的刀侍迎上来,禀报道:“老夫人,三爷在外求见。”
“他来干什么?不见。”
刀侍小声道:“三爷心疼崔郎君呢,到底是父子。”她从袖中拿出一个荷包,呈给文老夫人,“三爷还给奴婢塞了这个,让奴婢美言几句,他说‘崔郎君身体不好,要侍奉汤药怕力有不逮,反而添乱’。”
文老夫人瞥了一眼那荷包:“他小孩子家家,出手倒大方,给你你就拿着,还替他节省不成?”
刀侍笑吟吟道:“总要先过了您的眼,奴婢才敢收。”又问,“那崔郎君?”
文老夫人淡淡道:“小孩子不懂事,崔氏和他有什么关系。一个侍从起居的偏房,怎么能劳动文府的主子关怀?”
崔氏是文老夫人的偏房之一,也是文三爷的生身父亲。
但文老夫人的正室出自修行世家,又是文老夫人嫡亲的表弟,那些偏房再怎么得宠,都不能越过正室去。文老夫人生有三子二女,都只认正室为父亲,即使是偏房的孩子,遇见亲生父亲也只能淡淡称呼一声郎君。
听了文老夫人的话,刀侍心下有数,应道:“奴婢明白了。”
她出了朝阳馆,三爷正十分焦急地等在外面,见刀侍出来,连忙赶过来问:“我爹……崔郎君他……”
刀侍对他摇了摇头,含蓄地提点道:“您父亲正病着,几位郎君都该在床前侍奉,如此方能彰显文氏的德行尊卑。”
文三爷往后退了一步,神情变来变去,禁不住流露出几分怨怼神色。
他这不满也并非全无来由,文家是修行世家,病了痛了修行出了岔子,自有修行者的手段解决,何须什么床前侍奉、端茶捧药,那根本就是磋磨人的手段。
他自然不敢怨恨母亲,只能在心里默默怨恨父亲:身为正室,平白占住了父亲的名头,让自己不能和爹爹亲近;如今一把年纪,病倒还不消停,还要折磨偏房,真是没有半点正室的气量,倒不如病死算了,省得横在朝阳馆里碍眼。
他到底年轻娇惯,心里藏不住事,怨怼的情绪顿时就显露出来。刀侍暗自皱眉,却听文三爷强笑道:“多谢您了,我能不能进去给母亲请个安?”
刀侍眉头松开,颔首道:“三爷还是回去吧,这是老夫人的意思。”
文三爷不情不愿地垂下头,应道:“是。”
看着他不甘离开的背影,刀侍摇摇头。
她是文老夫人的亲信,文老夫人什么事都不瞒她。她自然知道,所谓‘侍疾’不过是随口编出来的借口,用来遮掩外人耳目而已。
这朝阳馆现在看似平静,实际上内里汇聚了文氏所有高手客卿。没有文老夫人的准许,所有人不得擅自进来,更不能擅自出去。
如有违拗,那是毫无转圜的死罪。
文三爷为这点小事而来,当然不可能进去。事实上哪怕他现在死在了朝阳馆外,文老夫人也不可能为他破这个例。
另一边,文三爷走出很远,回头遥遥望着朝阳馆的影子,眼底满是不甘,嘴唇微微蠕动,吐出几句模糊的词句来。
“绝对是装病!”文妙斩钉截铁道。
她捧着汤碗咕嘟咕嘟猛喝一气,转眼间比脸还大的汤碗见了底。
岑陵看得心疼:“文家是没给你饭吃?喝完再说,不急。”
文妙拿帕子擦擦嘴,示意柳兰扬和陈礼不用给她盛汤夹菜了:“柳师兄你怎么穿成这样?”
柳兰扬化成中年男子模样,他这张幻化出来的脸虽然算得上端正,却时时刻刻都挂着赔笑的表情,这种神情出现在柳兰扬脸上堪称惊悚,哪怕此刻他顶着一张和本人南辕北辙的脸,文妙也觉得全身上下都不自在。
“跑堂。”柳兰扬言简意赅陈述自己的身份。
文妙迟疑道:“……不是说书先生吗,换了计划?”
她进文府之前,一行人的计划里,柳兰扬是要去扮说书先生的。
此言一出,其他三人的表情立刻同时变得十分古怪,柳兰扬含糊地嗯了声,岑陵则道:“说书先生容易挨打,还是不了。”
文妙一时没想明白岑师姐这句话的意思,但她很快转移了注意力,肃然道:“我不相信老太爷是真病了,绝对是装的。”
柳兰扬眉尖微蹙,没有立刻言语。
天枢小队这次陪文妙回天端城,是为了右司的一件任务。
近来,天端城内发生数起失踪案,根据初步调查,失踪案指向天端文氏。
文老夫人避居朝阳馆,久不露面之事,并不是个秘密,都传她寿元将尽,快要陨落,右司结合查到的线索,对此便有了些不好的猜测。
有些延寿的邪法需要献祭活人性命,文家这一代除了文妙,其他子弟修行天赋都比较平庸,而老夫人身为文氏修为地位最高的人,她如果陨落,文家面临着青黄不接的窘境,魏国第一名门的地位说不定就要动摇。
这种情况下,为了巩固文家的地位,延长文老夫人的寿命,文家铤而走险使用邪法似乎也不算奇怪。
毕竟是魏国举足轻重的修行世家,右司尚未掌握如山铁证,不能凭借猜测和模糊的证据直接动手,只能采取迂回的方式,选中了文妙所在的天枢小队前来执行任务,调查文氏。
文妙是右司里唯一一个出身天端文氏嫡系,能够正大光明进入文家主宅的人。与此同时,她和文氏虽不算仇深似海,却也绝没有什么感情,不必担心她会心慈手软,替家族隐瞒。
然而,右司关于失踪案的推论如果要成立,必须建立在文老夫人真的快死了这个前提上,或是文家现在的家主文老爷也可以。而天端文氏的其他人,即使平时再受宠爱,都不值得文家为他冒这个可能会身败名裂的险。
柳兰扬、文妙二人都出身修行世家,尽管受家族重视的程度天差地别,但他们都是聪明人,因而很清楚,世家是最无情的,一切以家族荣辱存亡为上,只要无法影响整个家族的兴衰,即使平时再得喜爱的子弟,家族也绝不会为他冒半点风险。
但现在,推论的前提似乎要被推翻了。
文老夫人亲自出面辟谣,根本不像是行将陨落的模样;文老爷更别说了,呵斥弟弟时中气十足,看样子努努力能再活一百年。
修炼时出了岔子,躺在床上养病的是文老太爷——也就是文老夫人的正室,文妙的嫡亲祖父,这是文老夫人斩钉截铁当众所说。
然而文妙又给出了自己的判断,她认定文老太爷绝对是在装病。
——如此一来,事情好似突然变成了一团错综复杂的乱麻,理不清头绪。
四人一时都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各自思索。
柳兰扬正欲询问文妙,她为什么认定文老太爷是在装病,雅座竹屏风外的铃铛忽然响了起来。
文妙离屏风最近,下意识正要回头,旁边的陈礼已经跳了起来,过去把屏风打开。
——“云前辈,裴前辈,你们来了。”
作者有话说:
猜猜文氏的秘密和师兄神魂有什么关系~
第59章 59 谒金门(十三)
◎除了她自己的神魂一角,又有谁能牵动她的神魂?◎
景昀和慕容灼没有在天枢小队的雅座内停留太久。
她们和天枢小队相约见面, 是为了一桩交易。景昀请天枢小队给出齐州内所有的修行宗派世家、有名高手名单,作为交换,她送给柳兰扬一本琴谱。
柳兰扬主修琴道, 只一听景昀报出的琴谱名称, 顿时头晕目眩——那全都是千年前动乱中就已经损毁殆尽的名谱,所有乐道修行者都不能不为之动容的绝世佳品。
这笔交易柳兰扬没有理由不做,这本琴谱的名字如果放出去, 乐道修行者为它豁出命去都不奇怪,何况景昀的交易条件是那么简单,简单到即使不找柳兰扬,她花点时间精力,一样能搜集全这份名单。
柳兰扬如果拒绝,道殿师长知道了, 都要捶胸顿足骂他蠢货。
于是只花了一日功夫, 这份名单就送到了景昀面前。
慕容灼谨记自己的弟子身份, 朝前一步接过名单,顺手又把墨迹未干的琴谱递了过去。
柳兰扬接过琴谱,这场交易便算完成了。
回到客栈,慕容灼打开那本一指厚的名单,惊讶道:“好多人啊!”
那是自然, 齐州是九州中第二大州,占地广阔, 又不似虞州那般不宜修行。这里的修行宗派世家层出不穷, 强者如云高手林立。
名单统计了齐州元婴中境以上的所有强者, 以及修行宗派世家, 蝇头大小的簪花小楷清丽动人, 细致标注出了每人的出身来历, 师承何派,甚至连一些相关传闻都有大略记载。
看来柳兰扬为了换到那本琴谱,对此事确实很上心,不枉景昀今早花了半个时辰,默写出了那本琴谱。
“你不是不擅乐道么?”慕容灼问。
景昀说没错:“对,师尊师兄那时轮流教导过我,最终发现我在琴之一道上没有半点天赋,只能聊以自娱,不宜借此参悟大道。”
慕容灼疑惑道:“那你怎么记得住这一本琴谱?”
景昀反而比她更疑惑:“没有琴道天赋和过目不忘,应该并不矛盾。”
慕容灼:“……”
慕容灼复杂的心情变化几乎毫无遮掩地在脸上表露了出来,景昀笑着摇摇头,从她手中接过名单,指尖自墨字上一拂而过。
所有讯息瞬间化作纷扬雪花,涌入她的识海中,无垠的海面上荡漾起微不可见的轻波,景昀微微合眸,沉吟道:“果然不能去皇宫。”
柳兰扬的消息来自于道殿,他是右司天枢小队队长,身后很可能还有着更深的来历,能调动的消息来源自然不容小觑。名单第一部 分天端城高手中,第一页明明白白写着,有两位炼虚强者坐镇于魏国皇宫之中。
饶是慕容灼对此方世界修行界不大了解,看到此处都不由得咋舌。
人族大乘境强者,甚至凑不够十指之数。炼虚境仅在大乘之下,与大乘同为修行七境中唯二的上境。已经是修行界绝大多数修行者们无法仰望的极致,视作高坐云端的存在。
除了道殿之外,哪个修行宗派能有两位炼虚境强者坐镇,都算得上名门大派了。
魏国皇室能请动两位非亲非故的炼虚境强者坐镇,确实有几分能耐。
慕容灼咋舌归咋舌,但她自己还真不把炼虚境放在眼里,心中衡量片刻,问景昀:“你打不过吗?”
景昀一手扶额,难得叹了口气。
“殿下。”她怅然道,“你是不是忘了,我现在剩下的修为,可能还没你杯底的那点残茶多。”
慕容灼理直气壮道:“我没忘啊。”
景昀说:“那你为什么还会认为,我能在魏国皇宫的主场上,胜过两个魏国皇宫供养的炼虚境强者?”
慕容灼鼓起腮:“我不但觉得你能胜过他们,而且还觉得你让他们两只手,也一定能胜。”
景昀:“……”
她默默伸出手,摸了摸慕容灼的额头。
凤凰体温比常人稍高,景昀忘记了这一点,触及慕容灼的额头,又默默把手缩了回来。
她不再说笑,正色解释道:“一个炼虚我还不放在眼里,两个炼虚加在一起,就不那么容易对付了,何况皇宫内必然有阵法布置,如果师兄神魂真的在皇宫,那我冒险去一趟也就罢了,但现在看来,不太可能,我们不必做无谓的冒险。”
慕容灼手指绕着自己鬓边落下的一缕头发,忧愁道:“可是镜湖行宫去哪里找呢?我们找遍了城内,难道明日出城去找?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往哪里走?”
景昀沉吟片刻,心中已经有了计较,她摇头道:“不必,风筏码头在北边,北边不需要找。”
她们从北面入城,一路上已经走了很远,对于修行者来说,路程也绝不算很近了。如果江雪溪神魂碎片落在北面,景昀不会没有感应,至于风筏码头再往北,那里距离京城太过遥远,行宫修在那里显然不合常理。
“那还剩三个方向。”
景昀道:“你选一个。”
慕容灼疑惑地啊了声,看向景昀。
景昀随手摘下云罗,眼眸极轻地一弯:“你们凤凰运气最好,借一点你的运气。”
慕容灼立刻显而易见喜悦起来,唇角弯起来,思索片刻一拍手:“南方!”
她有理有据地朝景昀解释:“我和少师相见,是在南方世界里;你又统领南方九百世界,我们和南方有着奇妙的缘分。”
“那就往南。”景昀说。
她闭着眼,指尖一寸寸拂过每字每句,它们化作识海海面上一个个转瞬即逝的涟漪,所有讯息一一浮现在景昀识海中,一览无余。
之所以要一本齐州名门宗派、强者高手的名单,是因为景昀并不真正信任天枢小队。
她不愿让对方猜测出自己的打算,索性扩大了交易信息的范围。事实上,真正有用的只有第一部 分,天端城篇。
——她要弄清天端城所有的名门强者。
景昀的指尖游曳于墨迹之上,最终停顿在了天端城篇最后一行。
正如景昀曾经说过,她怕的是人。
来到天端城之后,她心底掩埋的不安再度浮现出水面。倘若江雪溪的神魂碎片落入他人手中,那么师兄就再也没有重临世间的机会了。
对于景昀而言,心底会涌起这样浓重的不安,本身就是一种非常不祥的预示。
她睁开眼,漆黑的长睫微微低垂,轻叹一口气。
——倘若这里不是天端城,她自可神识外放,凭借仙神强大到无以复加的神识一寸寸探寻城中各处,搜寻师兄神魂踪迹。
但这里偏偏是天端城,强者云集,高手无数,不宜这样做.
次日天色方明,二人出城往南方去了。
路过城南市场时,这里的灵兽行新到了几头班龙。昨夜才花了高价用风筏送来,天一亮城门开启,立刻送进城内灵兽行来。
景昀花三块中品灵石,挑了头班龙给慕容灼骑着玩。
慕容灼欢欢喜喜骑在班龙背上,问景昀:“你不要吗?”
景昀不需要。
这点路程对她和慕容灼来说都不算什么,骑班龙出行除了引人注目外毫无用处,她买这头班龙纯粹是为了给慕容灼玩儿,至于她自己,自然是不需要的。
慕容灼犹犹豫豫,面上浮现出挣扎的神情。
景昀问:“怎么,不喜欢?”
慕容灼连忙摇头,在班龙光滑如缎的雪白皮毛上摸了两把,班龙温顺地低下头,蹭着她的掌心。
“不是不是。”慕容灼欲言又止,看了看景昀覆眼的云罗,“只不过,我们这样走出去,别人会不会觉得我恃强凌弱。”
她俯下身征求景昀意见:“我们轮流骑怎么样?”
“……”
景昀缓缓地道:“现在转手卖掉还来得及。”
慕容灼立刻闭嘴了。
从南城门出城,沿着官道走了半个时辰,景昀忽然停住了。
慕容灼一看景昀伸手去触碰衣襟下的月华瓶,立即惊声问:“在附近?”
景昀抬起另一只手,朝慕容灼摆了摆,没有回答。
她闭上眼,片刻之后,露出一种近似于疑惑不解的神情。
仿佛有一根细细的丝线,牵扯着她神魂缺损的地方,极轻地、一下接着一下地扯动着,带起了细密的刺痛。
那是她缺失的神魂一角,与神魂本身相互感应召唤的缘故。
但不该是这样,寻找前两块神魂碎片时,一旦景昀踏入到足以感知缺失神魂的范围内,那种神魂牵引共鸣带来的剧痛,说是撕心裂肺毫不为过。
可除了她自己的神魂一角,又有谁能牵动她的神魂?
月华瓶中,玄阴离火深处沉睡的神魂碎片有了动静。
景昀秀眉蹙起,隐隐感觉有些不对。她拧眉压下神魂传来的刺痛,探向月华瓶中。
玄阴离火静静燃烧,金红火焰深处传来动静,引得离火轻轻摇曳。
江雪溪的神魂碎片正极轻地颤栗着。
景昀的指尖微微颤抖。
她抬起头,望向更远的南方,声音很轻,似是自言自语,又好像在问身旁面现担忧之色的慕容灼。
“南边有什么?”.
天端城南,是大名鼎鼎的天端文氏主宅。
文氏在魏国权势极大,府邸原本在天端城内能够占据半坊之地,但文老夫人为家主时,仍然嫌弃宅子不够宽敞,故而在天端城南郊置地,耗费数年修建了一座更为富丽堂皇,更比京城中的宅子大上三倍的府邸,论起华美宽敞,皇宫也难以与之相比。
夜色笼罩了大地。
深夜的文氏主宅一片寂静,绝大多数院落都已经熄灭灯烛,唯有少数几处院落中还灯火通明。
砰!
震响打破了静谧的夜色,主宅正院华庭倏然爆发出喧嚷声。
大小姐文鸢摔门而出,半边面颊泪水淋漓,另外半张雪白娇嫩的小脸上,赫然是五道清晰的指印。
文夫人郑氏三步并做两步追到门口,胸口不断起伏,又急又恼:“文鸢,你给我回来!”
文鸢一手掩面,眼泪已经止不住地滚滚而下,仍然半句不肯服软,大声道:“你除了打我,除了叫我滚出去,还会干什么?我现在滚了,你满意了?”
文夫人捂着胸口,面色涨红,身后屋内文大老爷闻声怒道:“孽障,怎敢如此对你母亲说话!”
文鸢不服输地高声叫道:“你做什么好人,现在知道维护她的面子了?你把那狐狸精带回家来,生了那小贱种,让我们娘俩颜面扫地的时候怎么不管她有没有面子?”
文大老爷横眉立目:“放肆!”
眼看他就要发作,文鸢不想挨无谓的打,立刻三步并做两步跳下台阶,冲出了华庭的院门。
她跑得快,侍从们又不敢阻拦这位脾气暴烈的大小姐,文鸢轻而易举冲出院外,只见院外条条道路两旁,都有灵石驱动、做成华美白鹤状的法器照明,虽不及华庭内灯火通明,却也绝算不得黑暗。
冷风一吹,文鸢原地僵立片刻,忽然不知道去哪里是好。往东行百余步便是她的住所,但那里的侍从尽是母亲为她择选的,平日里也就罢了,今天刚和父母大吵一架,她实在不想现在回去。
更不能去别处,文鸢不想被其他叔叔姑姑们看了笑话。
她目光游离片刻,忽然望向了漆黑的西边。
重重掩映的楼台后,西边有一处院落,华美精致不输她的住所,里面住的恰恰是文鸢最厌恶的人,也是她今日和父母发生冲突的根源。
——那里住着她的异母妹妹,文妙。
文鸢一直非常厌恶文妙。
她的母亲郑道容,出身修行世家郑氏,当时二族谋求联姻,因为郑氏势力稍逊于文氏,郑道容身份足够,修行天分在族中却只算寻常,不值得家族着力培养,所以成了联姻的棋子,嫁到文氏来做大夫人。
这其实勉强也算是一桩不错的婚事。
直到郑道容生下文鸢,发现她是个天分极其普通的孩子。郑道容修行天分只算寻常,文鸢却更甚,放在天端文氏竟只算中下等,无论如何没有希望继承文氏了。
当时夫妻二人都年轻,文大老爷眼高于顶,郑道容也心高气傲,二人眼看孩子不但不及自己,甚至在族中小辈都排不上名号,大感失望之余,闹了几次矛盾,又因为彼此都年轻气盛,僵持在一起,夫妻二人关系越来越差。
郑道容自己天分寻常,身为郑氏家主之女不能承继家业,反要外嫁联姻,本就是心中憾事。生下的女儿却比自己天分更差,她大受打击,只觉颜面受损。
好不容易过了几年,文鸢渐渐懂事,这孩子修行天分虽然不佳,对母亲却很亲近,郑道容深感安慰,正准备与丈夫修复关系时,忽然惊闻噩耗。
——文大老爷带回来了一个倾国倾城的美妾。
那美人就是文妙的母亲。
她只是个出身微贱的舞女,是个寻常的不能再寻常的普通人,半点修行天分也没有,纵然文大老爷爱她美色,千般宠爱万般怜惜,也绝不可能威胁到文夫人的地位。
但郑道容仍然大受打击。
她心高气傲,一直为自己天赋寻常不能承继家主之位羞愧,对孩子寄予厚望,女儿天赋却还不如自己。
郑氏用于联姻的子女有许多,郑道容是其中身份最高的一个,偏偏生出的孩子天分最差。
这些年来她跟同族联姻的兄弟姐妹们联系,唯一可以捡回些面子的,就是她的丈夫好歹没有二心,不像她那运气很差的堂弟,府里偏房都快塞不下了,还要端着正室风范强装大度;也不像她那婚事不顺的堂妹,做了继室,对方儿女都比她大。
但现在,文大老爷纳妾的举动,让郑道容深感恼怒,她没有办法再勉强维持住自己在兄弟姐妹面前的尊严了。
从那之后,夫妇二人的关系彻底无法修复回重前,而文大老爷陆陆续续又纳了几个妾,最得宠的仍然是文妙的母亲。
文妙的母亲过世很早,那时文妙才不到周岁。
因为文妙的母亲是个普通人,文大老爷对文妙的期望也并不很高,没有特意请人来给文妙测根骨,只拿了块试炼石来。试炼石在大部分时候,能够精确测量出根骨如何、灵脉完整与否,只有极其罕见的几种情况下,它无法测出。
很不幸的是,文妙正是那几种例外中的一个。
在修行世家中,一个没有修行天分的孩子,又失去母亲、被父亲抛到脑后,日子肯定不会太好过。
郑道容并不想关照这个可怜的孩子,因为这孩子的母亲像一面照妖镜,她的出现撕下了郑道容的骄傲和尊严。
如果说郑道容只是不想理会文妙,那么这份情绪传导到文鸢身上时,就变成了痛恨。
时至今日,仍然如此。
文鸢掉头,朝文妙的住所走去。
她还记得,文妙小时候住的可不是这么好的地方。
黑暗里,她唇角扬起满含怨怒的笑。
文妙的住所靠近主宅西侧尽头,文鸢一路跑过去,望见院子里没有丝毫光亮,不闻人声。
她绕着院子走了半圈,正思索着怎么进去,又不触及院中可能会有的结界布置,忽然咚一声倒了下去。
慕容灼拍拍胸口,无声松了口气。
她朝景昀拼命神识传音,一句比一句声音大,借此抒发心底的惊吓。
——“天端文氏也太狡猾了吧!大半夜巡逻的守卫还一个一个单独埋伏!气息收敛这么隐蔽,装的和普通人一样,我差点没发现!”
第60章 60 谒金门(十四)
◎下一刻天旋地转,景昀毫不挣扎,神魂脱离身体,一头扎进了幻境之中。◎
文氏的高墙下, 景昀正静静站在那里,明明还是霜白的衣裳,却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夜色之中。
她一手抵着太阳穴, 闻言极轻地咳了声:“不是守卫。”
与此同时慕容灼也意识到了不对, 她蹙眉蹲下身仔细查看,紧接着立刻发出讶异的声音:“嗯?”
“阿昀!”慕容灼背身传音道,“你快过来看看!”
“噤声。”景昀道。
她浅淡毫无血色的唇无声开合, 默念了几个字。下一秒慕容灼猛然惊觉,侧耳倾听,在那寂静的夜色深处,捕捉到了由远及近的低沉脚步声。
有人来了。
一队文氏守卫身穿褐色轻甲,腰佩环刀,从黑夜里走了出来。他们显然并非等闲凡人, 夜巡而不掌灯, 行路时足音极轻, 假如今夜潜入的不是景昀和慕容灼,说不定当场就要被他们抓获。
这队守卫目不斜视地从丹樨阁前走了过去,不但视近处的慕容灼、远处的景昀如无物,甚至还差点从自家大小姐的身上踩了过去——如果他们行走的路线再往西偏三尺。
“深更半夜,孤身一人, 跑到偏僻的地方来,脸上还有挨打的痕迹。”慕容灼皱起眉头, 上下打量着昏倒的文大小姐, 转头问景昀, “我们拿她怎么办, 打晕了藏起来?还是洗掉记忆?”
景昀的面色有些苍白, 但她的面容从来都是冰雪一般, 因此慕容灼并未看出不对:“她是文家的大小姐,既然撞到我们面前来,还是不要浪费了。”
慕容灼疑惑道:“你准备怎么办?”
景昀道:“我记得我教过你摄魂术,还会用吗?”
慕容灼微一回忆,若有所思。
她点点头,一指点在文鸢眉心,文大小姐旋即睁开双眼,在看见面前的人时,立刻就要爆发出尖锐的惊叫。
慕容灼眼疾手快,抬手打了个响指,下一秒文鸢僵在原地,片刻之后缓缓从地上爬了起来。
景昀传音道:“让她带路,往东走,避开府里的护卫阵法机关。”
慕容灼依言掐诀。
文鸢机械地迈开步子,朝着来时的方向走去,眼底没有半分神光,步伐僵硬古怪,像个被扯动提线的木偶.
丹樨阁是空的,文妙今夜没有回府。
她躺在客栈柔软厚实的床褥上,耳畔是岑陵清浅的呼吸声。
小女孩稚气未脱的脸上,悄悄露出了一点如释重负的幸福笑容。
“真好啊!”文妙偷偷地想。
客栈的房间自然绝不能与天端文氏的丹樨阁相提并论,但文妙躺在丹樨阁中觉得全身不自在,此刻却无比安心。
她悄悄地朝床外侧挪了一点,贴近岑陵所在的方向。
睡梦中岑陵隐约察觉到了动静,她睡意朦胧地抬手,给文妙掖了掖被角。
文妙的唇角和眼睛一同弯了起来。
她幸福地闭上眼,靠在岑陵的身边,睡着了.
景昀和慕容灼一同行走在夜色里,落地无声。
随着慕容灼逐渐摸透了摄魂术使用的门道,前方文鸢的动作也变得正常起来,不再僵硬如同木偶。她引领二人穿过文府内交错纵横的道路,巧妙地避开了所有巡夜的守卫。
足音渐次逼近,沉重杂乱。
数名侍女掌着一盏微弱的宫灯,疾步走来,左右张望。
“小姐去哪里了?”“小声点!别叫其他人听见了。”“不会跑到大娘子那边去了吧。”“那可糟了,夫人最不喜欢大娘子,小姐回去又要挨打了……”
不必多说,这些急匆匆而来的侍女寻找的‘小姐’,正是文鸢。
文家内部的关系显然并不安稳,甚至可说十分古怪,单从这些侍女们只字片语中便可听出些许端倪。侍女们议论着去得远了,慕容灼情不自禁地朝文鸢脸上未消的掌痕看了一眼,目光古怪。
景昀示意她:“走吧。”
慕容灼旋即掐动手诀,再度催动文鸢向前。
不必多说,景昀和慕容灼的速度自然很快,即使被天端文氏断定‘天赋不佳’的文鸢,那也是放在天端文氏这个魏国顶级修行世家里来衡量的,单独一个拿到外面,其实算不得很差了。
即使如此,她们尽可能迅速地走走停停,避开耳目抄捷径穿过大半个花园后,已经花了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找不到人,文大夫人郑道容不知女儿跑哪里去了,虽然还是心有顾忌,不愿令其他几房知道自己母女生了冲突,但还是亲自过问了女儿的去向,派出自己的人手寻找文鸢。
花园中一拨又一拨侍女穿梭而过,散向各个方向,行动井然有序目标明确,显然文夫人心有成算,对女儿的去向有所猜测。
慕容灼顿住脚步,犹疑地望向景昀。
——这样下去,文鸢迟迟不出现,很容易引起文氏的疑心。
景昀对慕容灼轻轻摇头,示意她不要着急。
焦急和恐慌仿佛两团火焰,正时时刻刻炙烤着她的心脏。然而只从面上看,根本看不出她有半点情绪波动,她的理智使得她出口的每一句话,都冷静到了近乎冷酷的地步。
“别急,我来。”
慕容灼往后退开,景昀来到文鸢面前,一指按上文鸢眉心。
“文府东边是什么地方?”
文鸢声音平板地答道:“朝阳馆,祖母的居所。”
“里面还有什么人?”
文鸢道:“祖父,刘氏、崔氏……”她依次报出六个姓氏,然后住了口。
景昀猜测这六个人大概是文老夫人的侧室,总之连名都没有,不会是什么重要的人物,她顿了顿,接着问:“朝阳馆中有多少修行者?阵法布设在何处?”
文鸢张着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迷魂术中术者不会说谎,遇到他们无法作答的问题,就会保持沉默。
景昀又换了几个问法,文鸢依旧不知。
慕容灼已经蹙起了眉头,景昀摆手示意她不要着急,微一思忖,抬手在文鸢鬓发间一拂,取走了她几根头发。随后再度在文鸢眉心一点,只见她僵在原地,空茫的眼中渐渐泛起神采。
抢在文鸢完全清醒之前,景昀和慕容灼迅速离开了。
尽管心中焦急,景昀还是久违地想起了下界前凤君的托付,短暂捡起了为人师长的责任,顺口询问慕容灼:“还记得这几种术法的区别吗?”
慕容灼老老实实地回答:“摄魂术指挥他人行动,迷魂术控制他人答话,幻魂术模糊篡改他人记忆。”
“很好。”景昀百忙之中不吝啬自己的夸奖,“搜魂术今日没用上,你记得吗?”
慕容灼说:“不管对方死活的话,就用搜魂术。”
“……不错。”景昀称赞道,“记得很清楚。”
她的步伐忽然止住,慕容灼收势不及,险些一头撞上景昀。
“别动。”景昀说。
她的面前,是一堵高墙。
这堵高墙的另一面,就是天端文氏上一任家主文老夫人颐养天年的居所。
——亦是景昀能感受到的、神魂牵扯的来源。
千万根烧红的钢针深深刺入神魂深处般的痛苦并不算什么,景昀早已经习惯了神魂传来的剧痛,面色分毫不改,真正令她深觉不安的,恰恰是那剧痛远远不及从前。
好像她缺失的那部分神魂残片,即将斩断和她神魂的最后联系。
那是神魂碎片正在被炼化的缘故。
文老夫人对外放出风声,说丈夫闭关修行时气机不畅,反冲灵脉,因而受到反噬伤病缠身,正在休养。还以此为借口,招了些修行者入朝阳馆。
但天底下没有不漏风的墙,就像文妙提前做了充足的功课,因此一听文老夫人招入朝阳馆的人,就觉得不对。
“什么闭关修行反噬受伤。”慕容灼哂笑道,“分明是炼化神魂碎片,他们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炼化的神魂碎片来自于谁。”
“他们当然知道。”景昀淡淡道,“文老夫人久久不露面,外界开始传言文老夫人即将陨落,逼得她不得不召回在外子孙亲自辟谣,说明炼化的情势非常危急,危急到了文老夫人一度顾不得外界风声——那么,她为什么还束手束脚,不敢大张旗鼓,非要以给丈夫看病的名义招修行者入府呢?”
文老夫人心有顾忌,要做样子,所以招进府的修行者需要满足两个条件,一是和文家关系紧密,二就是偏向于医修,至少也要在医术上有所长。但炼化神魂碎片和医修的关系可不大,这些人帮不上特别大的忙。
那么,文老夫人为什么非要罔顾危急的形势,非要打着治病的名义招通晓医术的修行者入府?
——“她知道这是拂微真人的神魂碎片!”慕容灼脱口而出。
炼化神魂碎片,结果炼到了道殿先祖的头上,但凡道殿还要颜面,都不可能善罢甘休。天端文氏在齐州势大,但终究无法与道殿抗衡,自然要多加谨慎,仔细保守这个秘密。
景昀淡淡道:“道殿未必没有发现不对。”
她并不知晓天枢小队前来调查的是另外一桩指向文家的案件,自然将柳兰扬等人的出现和神魂碎片联系到了一处。
“不过道殿应该只是发现文氏有问题,不知道和师兄神魂有关。”
否则的话,来的就不会只是天枢小队了。
景昀的神识游离于朝阳馆外,专注地探查朝阳馆外阵法布置。
文老夫人为了保守秘密,果然下了大本钱,景昀神识一掠而过,至少察觉到有三个阵法层层嵌套,运转不休。只要触动其中任何一个,大阵自然启动,惊动朝阳馆内的所有人。
景昀给自己和慕容灼身上罩了个很小的隐匿结界,开始全神贯注地检查面前的层层阵法。
时间流淌而过,夜色开始消退。
慕容灼在一边护法兼望风,看上去比景昀还着急,原地转来转去:“天快亮了,怎么办怎么办?”
景昀面色惨白,那是神识消耗过度的缘故,语气却还镇定:“别急,很快。”
阵法变化万变不离其宗,景昀最擅剑道,却不是只会剑道。她当年对阵法颇下过功夫研究,抢在天亮之前,终于硬生生把朝阳馆的阵法破开了一个角。
慕容灼抬脚就要入内,被景昀一把抓住,递给她一根头发。
“拿着,不要丢了。”
那根发丝乌黑绵长,慕容灼一手拈着别人的头发,露出嫌弃的表情。
景昀道:“我钻了一点空子,这里的阵法触动后会发动攻击,但文老夫人可能是怕误杀血亲,所以她的直系血脉闯阵同样会受到攻击,但攻击会削弱到不致死的程度。”
景昀钻空子把阵法做了一点小小的修改。
阵法的攻击对景昀和慕容灼的伤害十分有限,并不值得她们十二万分警惕,她们真正需要担心的是惊动馆内的人。
现在,凭着这根文鸢的头发——来自于文老夫人嫡亲孙女、直系血脉,她们暂时可以通过阵法而不惊动朝阳馆内了。
入内之前,景昀咬破手指,在慕容灼眉心一按。
“我把我识海中探查的阵图传给你,小心一点。”
景昀凭着强大的神识和在阵法上的造诣,硬生生把阵图推了出来,慕容灼看着只觉得新奇,并不明白其中原理。而今景昀在她眉心一点,一缕神识叩向慕容灼识海。
慕容灼对景昀并不设防,朝她敞开了识海。
下一刻,慕容灼顿觉眼前发花,识海中阵图浮现,无数交错纵横的灵气线条密密麻麻交织在她的眼前,繁复到根本无法看懂的地步。
“不用看懂。”景昀教她,“记住我们所在的位置,然后避开身边的线条,跟我来。”
她紧了紧系在脑后的云罗,步伐平缓地踏入了阵中。
慕容灼扭曲地跟在后面,眼睛看着景昀的动作,识海里分心观察阵图上的线条,只觉得四肢从来没有这么不灵活过。
越过朝阳馆外的阵法,进入朝阳馆后,景昀还不能走,她必须把阵法改回去,同时还要巧妙地保留阵法的缺口,为二人留一条离开的通道。
慕容灼蹲在一边认真观察,片刻之后双目迷离,开始不断点头。
天亮了.
天亮了。
文妙依依不舍地梳洗起身,和师兄师姐们告别,拖着仿佛即将要上断头台的沉重步伐,回了天端文氏。
她拜入道殿后长久不回文家,每次迫不得已回来的原因都是因为母亲忌日到了。这一次在文氏停留几日,已经是十分异于寻常了。
不过文妙倒不担心文家对她起疑心,因为她留下的原因足以取信于人。
——她要把母亲的坟迁到中州!
这件事文妙并不是第一次向文氏提起了,她拜入道殿后第一次回家祭拜母亲,天枢小队的其余三人都陪她一同回来,生怕她受了欺负。饶是如此,柳兰扬和岑陵一个没看住,文妙差点又被文鸢打了。
柳兰扬三人自然不肯看着文妙吃亏,当即变了脸朝文家要一个说法,指责他们欺凌道殿弟子,为此惊动了文老夫人,她顾忌柳兰扬的师长,所以责罚了文鸢。
那时文妙就很想把母亲的坟迁走,以后就再也不必和天端文氏有所往来了。但文氏自然不肯,如此拉扯数年,也没达成一致。文妙绝不愿意和天端文氏修复关系,文氏也绝不肯和年轻一辈中天赋最好的文妙切断关系。
每次文妙不情不愿地回来,都要为此和文氏拉扯一番,这次她同样打着这个旗号,也并不惹人疑心。
文妙心情沉重地回了文家,与此同时柳兰扬留下陈礼在客栈负责后备,他和岑陵要出去执行计划的另一部分。
然而和往常不同的是,这一次文妙回到丹樨阁的路上风平浪静。
侍女们为她解惑:“昨晚大小姐惹恼了夫人,跑了出去,听说华庭的侍从找了很久才找到,大小姐又被关了禁闭。”
文妙情不自禁地松了口气。
没有文鸢的一天对她来说风和日丽,倏忽即逝。
而对于景昀和慕容灼来说,朝阳馆里的一天实在惊心动魄。
二人化成普通侍从模样,悄无声息地在朝阳馆里转了一圈,最终确定了炼化神魂碎片的确实不是文老夫人,而是文老夫人的正室邓氏,下人称呼为邓正君。
邓正君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侍从眼前了,他起居的华阳楼外布置了很多人,文老夫人的亲信大都分布在华阳楼周围,而文老夫人带着两名医修,亲自在华阳楼内‘陪伴’病倒的邓正君,若无要事几乎从不离开。
——乍一听确实是一对深情款款的白头夫妻。
“你师兄的神魂碎片为什么会落到他们手里。”慕容灼对此十分费解,“他们去过镜湖行宫?”
“……不。”景昀低声道,“这里就是曾经的镜湖行宫。”
镜湖行宫消亡千载,化为白地,唯有江雪溪的神魂碎片滞留此处未曾消散。
直到天端文氏在此处修葺了府邸。
景昀不知华阳楼内布置,不好轻易潜入。于是随意逮了个落单的亲信,搜魂之后得到了许多信息,不止是华阳楼中的布置,甚至连邓正君现在的情况都猜了出来,蹙紧的眉头也渐渐松开。
“邓正君现在昏迷未醒,灵力却逐渐枯竭,渐生老态。”景昀难得露出了喜色,发自内心地想要笑出来,“这说明他被师兄的神魂反过来困住了,师兄的神魂正在抽干他的力量。”
江雪溪的神魂碎片已经衰弱到了极致,无法挣脱炼化的过程。但同样的,假如文氏没那么贪心,直接将江雪溪的神魂碎片投入丹鼎炼化,景昀现在纵然仙力尽在,也回天无力了。
然而丹鼎炼化这种方式对神魂损耗实在太大,文氏显然并不满足于此,他们非但想得到神魂的力量,还想直接吞噬掉江雪溪神魂中的传承记忆,所以选择了风险和收获都同样显著的神魂吞噬法,即依靠邓正君的神魂吞噬江雪溪的神魂碎片,直接继承神魂碎片里的所有传承、功法、记忆。
但邓正君的神魂强大程度,显然不能与拂微真人相比,哪怕只是拂微真人的神魂碎片。
慕容灼立刻问:“我们现在怎么办?”
景昀的喜色很快收敛了,正色道:“来不及了,文老夫人顾忌她丈夫的死活,才会迟迟不敢下手,但这样抽下去,邓正君必死无疑,文老夫人很快就会做出决断,舍弃她丈夫的性命,炼化神魂碎片。”
“我看过了,文老夫人为了保密,华阳楼外紧内松,外部防守严格,但内部只有文老夫人带着她的两个亲信,他们的修为都在化神以下,不足为患。”
“今晚,你控制住文老夫人,我去剥离师兄的神魂碎片。”.
夜色渐浓,文老夫人挥退了亲信,疲惫地走入华阳楼中。
亲信欲言又止,文老夫人已经果断道:“退下。”
亲信不敢违拗,退了出去。
刀侍亦步亦趋,跟着文老夫人,同时轻声劝道:“他们并没有坏心。”
文老夫人疲惫道:“我明白,可……”
可那到底是陪伴她多年的正室郎君,结发夫妻,情分自然不同。况且,倘若不是他代替自己冒险,炼化这块神魂碎片,现在躺在这里油尽灯枯的就该是自己了。
她明白亲信说的有道理,为今之计,要么放弃神魂碎片保住人,要么放弃人剥离神魂碎片。
亲信们不敢直言,但文老夫人心里清楚。
她的丈夫,如今一着不慎,灵脉已经化作了那块神魂碎片的养料。即使剥离神魂碎片,灵脉也保不住了,相较之下,更有价值的自然是神魂碎片。
这个道理文老夫人也明白,她只是一时下不了决心。
“你说……”
她正欲开口问刀侍话,忽然劲风扑面而来,刀侍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文老夫人大惊失色,但她修行多年,机变反应远超常人,刹那间护体灵力盘绕周身,护住全身上下要害之处,紧接着一道灵力打向身旁墙上悬着的传音法器。
分明是近在咫尺的距离,她的灵力却倏然溃散。
一只雪白的、柔软的手从身旁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探出来,恍若无物般破开护体灵力,按在了文老夫人的脖颈间,只要一丝灵力逸出,就能轻易扭断文老夫人的脖子。
“别说话。”慕容灼很有礼貌地道,“敢出声,就杀了你。”
文老夫人无疑非常识趣,立刻闭上了嘴。
“看好她。”景昀拍了拍慕容灼的肩膀,越过慕容灼和文老夫人,朝床榻边走去。
在文老夫人惊恐的目光里,景昀坐到了床边的一把椅子里,一指点在了床榻上面容枯槁的邓正君眉心。
她的神识扫过邓正君周身,在强大的神识之下,景昀可以感知到,邓正君的整个识海,都仿佛笼罩着一层沉沉的大雾,他的神魂同样沉睡在这片可以比拟混沌的雾气中。
刹那间神魂传来前所未有的牵扯和剧痛,饶是景昀早已经习惯了痛苦,这一刻也深深蹙起了眉。
下一刻天旋地转,景昀毫不挣扎,神魂脱离身体,一头扎进了幻境之中。
作者有话说:
抱歉抱歉,再也不立flag了,这一章师兄还是没能出场,今天已经进幻境了,明天直面师兄。周末两天双更,本章评论区发二十个红包补偿,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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