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71
◎江雪溪冕上十二旒徐徐摇动。◎
轰隆!
闪电银蛇般窜过天际, 雷霆当空而下,发出足以令任何人心魂俱丧的巨响。
电闪雷鸣中,天边的雪却越下越大。雪片大如鹅毛, 纷纷扬扬, 转瞬间将目光所及的一切都染成了白色。
狂风席卷,乌云暗沉,唯有林间雪光倒映出半寸天光。
天穹开始缓慢地分崩离析, 大地摇晃开裂,远处山峦震颤绛阙倾塌,唯有景昀置身的这棵大树纹丝不动。
雪片飘落,落在他们的肩头发顶,转瞬间便积起了一层雪白。
但景昀并不觉得冷。
同样是置身于冰天雪地之中,她从幻境中苏醒时, 只觉冰寒彻骨。此刻或许是因为幻境主人就在身旁, 她却毫无半点寒意。
江雪溪的面容在飘飞的大雪中变得更苍白, 几乎渐渐趋于冰雪般的透明。
“你找了我多久?”他轻轻地问。
景昀道:“没有多久。”
江雪溪笑了,那是纯然属于拂微真人江雪溪的、景昀无比熟悉的笑意,望向她时眼底仿佛含着散落的星斗,然而其中又隐含着淡淡的哀伤。
他倾身向前,捧住景昀的面颊。
江雪溪的手指从她颊边掠过, 微凉柔和一瞬即逝。直到察觉到颊边温热潮湿的触感,景昀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原来自己已经落下泪来。
江雪溪将她拥进怀里。
他乌黑的长发水一般流泻而下, 散落在肩头, 与景昀垂落的乌发交织, 几乎分不清楚。
“累不累?”他柔声问。
景昀摇摇头。
她把脸埋进江雪溪的肩头, 江雪溪听见她声音沉闷地问:“你怎么不问我有没有飞升?”
千年之前, 玄真道尊修为绝顶,是此方世界道殿建立以来年纪最轻、修为最高的大乘巅峰道尊。
所有人都认为,玄真道尊会是数千年中此方世界第一个飞升者。
“你怎么可能没有飞升呢?”江雪溪说,“你是不是折回来找我了?”
景昀说:“你这么确定我会飞升?”
江雪溪笑道:“因为我师妹景昀无所不能,是不是?”
他的身体渐渐变得愈发透明而缥缈,仿佛天地间一个雪雾凝成的影子,随时会在骤风中散去。
景昀低低地嗯了一声。
她听见江雪溪轻轻叹了口气,似笑又似感叹。
他低下头,凭空从颈间挑出一条细细的银链,银链尽头悬挂着一块小小的宝石,散发出璀璨的光彩。
景昀下意识咬紧了牙关。
剧痛毫无预兆地从神魂深处炸开,直到江雪溪将银链挂上了她的脖颈,那种生发自神魂的剧痛才渐渐平缓下去。
那是她的神魂一角,也是维持这个幻境消耗的本源所在。
幻境是江雪溪的神魂碎片凝聚而成的,但真正护住这块神魂碎片的力量,来自于仙人的残魂。
“疼吗?”问出这句话时,江雪溪声线微微发抖。
“还好。”景昀说。
于是江雪溪也落下泪来。
归还景昀的神魂之后,幻境开始更快地倾塌,转瞬间天崩地坼。乌云遮蔽的苍穹之上,像是有一只巨手用力撕扯,一道漆黑的裂缝缓缓张开。
朱阁倾颓,山川陷落,湖水倒流。天际炸响的雷霆仿佛自天而降的银鞭,挟着凡人难以想象的威势降临大地,犹如神佛鞭笞世间。
行将崩塌的幻境中,只剩下这棵大树风雨不动。
“不值得。”江雪溪轻声道,“你这是在豪赌,输了该怎么办?”
景昀却道:“不会。”
她贴在江雪溪的怀里,听见江雪溪的心跳声,微弱而清晰。
“我师兄无所不能。”景昀道,“他一定不会让我赌输的,是不是?”
她抓住江雪溪的袖摆,仰起头来。
“你看,我找到你了。”
指间绸缎冰凉柔滑的触感渐渐淡去,江雪溪的身影越□□缈,似乎下一瞬就会消失在天地间。
幻境境主无力维持,这方幻境很快就要倾塌了。
江雪溪挥袖,漫天雪片翻涌而起。
景昀唤了声:“师兄!”
她什么都没有说,却又仿佛什么都说尽了。
江雪溪低下头,在她眉心轻轻一吻。
无形的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将景昀裹挟其中,带着她乘风直上天穹,向着天边那道漆黑的裂口飞去。
景昀回过头。
江雪溪仍然坐在那棵树的枝干上,他的目光始终追随着景昀,从未偏离半分。他的身影终于彻底化作了雪雾,静静消散在景昀的眼底。
轰隆!
随着江雪溪消失,幻境终于彻底崩塌了。
整个幻境中的世界仿佛变成了一幅撕碎的画卷,无数碎裂的影像随着天地间的狂风旋转纠缠,从景昀眼前掠过。
景昀在风中抬起眼,她看见年幼的五皇子跌坐在血泊之中,抬起那张毫无血色的静默面容。
画面相继消散又再度浮现,走马灯般轮番而过。狂风裹挟着景昀,将她吹向天际的缝隙,景昀竭力睁大眼,忽然看到了一个令她意想不到的画面。
江雪溪走在皇宫的宫道上,身后远处缀着许多宫人,却无一人敢靠近。他走向殿阶尽头,天子冕上十二旒徐徐摇动,皇袍在天光下折射出动人心魄的光。
画面消散的前一刻,江雪溪转过头来,遥望宫墙远处的天际。
那一瞬间,景昀突然明白了。
幻境中的一切在不断的重复上演。
她出现在城门前时,已经是幻境不知多少次的从头再来。
倘若没有景昀的出现,这一次幻境仍然会像从前那样,一遍又一遍重复,不知疲倦,直到支撑幻境的本源力量耗尽,或是江雪溪的神魂碎片完全消散为止。
景昀的身体重重一晃,无形的吸力攫住了她,将她朝裂缝中拖去,越过这道天穹裂口,就能脱离幻境,回到现实中。
就在这时,景昀目光一凝。
她望见远处风里,似乎裹挟着另一个人.
咣当!
慕容灼惊坐而起,二话不说扼住了文老夫人的咽喉。
文老夫人:“……”
慕容灼警惕望去,只见床边景昀的身体动了动,紧接着,景昀单手按着眉心,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她像是喝醉了酒,一时间身形摇晃不稳,眼睛半睁半闭。慕容灼甩手放开文老夫人,三步并做两步迎过去扶住她,大喜过望:“阿昀,你出来了!怎么样?”
景昀头晕脑胀,一时间连慕容灼的话都没听清。她虚弱地摆了摆手,自颈间摘下月华瓶。
神魂碎片泛着流光,坠入月华瓶中。
慕容灼看得比景昀还激动:“成功了!这是成功了!”
景昀耳畔嗡嗡作响,用最后的力气把月华瓶放回衣襟中,示意慕容灼:“水……”
慕容灼心领神会,连忙转身去找水,桌上的茶已经凉了,慕容灼找了个茶盏来,给景昀倒了一杯,正要用离火给景昀温一温茶盏,景昀已经接了过去,直接喝了半盏冰凉的茶水,又扶着额头缓了片刻,才慢慢缓过气来。
一旁慕容灼小心观察着景昀的状态,见此才松了口气,很是惊恐:“幻境里出什么大事了?”
“没什么大事。”景昀摆摆手。
“没什么?”慕容灼不太相信。
如果没有大事发生,景昀怎么可能这样疲惫?
“真的没事。”景昀知道她在疑惑什么,先问,“文家发现了吗?”
慕容灼骄傲地挺起胸脯:“你就放心吧,本来那老妇人的亲信有几个觉得不对。”
“然后呢?”
“我把他们骗进来抓了。”
景昀顿时深感欣慰,她勉力打起精神,听慕容灼絮絮讲述了她如何假装文老夫人的侍女,宣召他们进来,然后那些亲信一进来,就把他们抓起来制住——天端文氏的门客再强,终究不能与一位真正的、身负凤凰血脉的仙子相提并论。
“还有别人知道吗?”景昀问。
慕容灼思考片刻:“应该没有,你这是怎么搞的,有没有事?”
景昀道:“我出幻境之前,又折回去一次,耗了很多力气。”
慕容灼疑惑道:“你怎么这么喜欢折返?折回去干什么?”
景昀朝她摊开手:“回去抓个人质。”
她的掌心出现了另一团神魂的光芒。但和江雪溪神魂碎片银白的流光相比,这团神魂虽然完整,光芒却黯淡了不知多少,色泽更是昏沉,毫不清透。在慕容灼看来,真是灰头土脸,奄奄一息。
“啊!”慕容灼差点脱口而出问这是谁,幸好‘人质’二字提醒了她。
慕容灼看看床榻上形容枯槁的邓正君,恍然大悟。
——“我都忘了,幻境里还有一个人呢!”
作者有话说:
突然发现本文完结的时候,可以搞个if线番外,没有修行一路杀到登基的江雪溪×仙子景昀,不知道有没有人感兴趣。
第72章 72
◎一个时辰中,景昀必须主动扭转局势。◎
“咳咳咳咳咳。”
咳嗽声响起, 景昀和慕容灼同时转头望去,只见五花大绑的文老夫人滚倒在地,面色涨红连连咳嗽, 却因为嘴被堵着, 发出的声音低哑沉闷,近乎于无。
慕容灼立刻指着文老夫人向景昀告状:“阿昀,她一点也不老实, 给我添了好多麻烦!”
她这话说的反客为主,一时令人弄不清这里到底是谁的府邸,谁又是闯进来绑了主人的歹徒。
文老夫人多年养尊处优,从未受过这等委屈,一时间气的手都在哆嗦。无奈全身上下都被绑死,连灵脉也被封住, 真是半点求救的可能都没有留下。
景昀在幻境坍塌的最后一刻强行折返, 硬生生把邓正君行将湮灭的神魂拽了出来, 现在眩晕感还未曾消散。她按住眉心,静默片刻,而后悄无声息来到房门前,神识外放,面色渐渐严肃起来。
慕容灼跟过来, 还未开口,已经听到了景昀的传音。
“麻烦了。”景昀说。
慕容灼指了指房门外, 见景昀点头, 问:“怎么办?”
虽然慕容灼口中问着怎么办, 但她的目光先一步落到了文老夫人身上, 神情跃跃欲试, 显然准备拿文老夫人当做人质冲出去了。
景昀没有立刻赞同或反对, 心中飞快盘算着。
以目前的情况来看,朝阳馆中的人一定察觉到华阳楼出了问题。慕容灼将文老夫人的亲信骗进来制服,一定程度上反而加大了华阳楼内的可疑程度,现在楼外至少潜伏着十二个修行者,境界从筑基到化神中境各自不等,将华阳楼围的风雨不透。
但他们为什么只围住了华阳楼,反而没有采取进一步的行动?
她看了看门外的天色。
天快亮了。
景昀目光从文老夫人身上划过,心中微觉古怪。
天端文氏到底是绵延几百年的修行世家,老家主疑似受制于人,难道可供调遣的人手就只有楼外那十二个?
“这个文老夫人,是真的吗?”
慕容灼一愣,旋即明白过来,立刻肯定地点头:“是真的。”
她抓了文老夫人的亲信,闲极无聊拿他们练了练搜魂术,搜魂之下不会有错,正被五花大绑的那个确实是真正的文老夫人。
“我有个猜测。”景昀说,“吞噬师兄神魂碎片一事,天端文氏其他人并不知道。”
“不知道?”慕容灼下意识道,“这么大的事,不可能吧。”
景昀道:“天端文氏想要吞噬拂微真人的神魂碎片,这要冒多大的风险,传出去是多大的罪过?知道的人一定是越少越好,这件事做成,实际上只需要两个人点头就够了。”
慕容灼问:“文老夫人,文家主?”
“对。”景昀说,“只要两任家主点头同意,就能顺利调动整个文氏上下的资源,如果文老夫人没有放权的话,此事她自己做主即可,甚至连现任家主都没有必要知道。”
如果是这样的话,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华阳楼外的修行者只是埋伏,却没有进一步行动了。
因为他们之中,没有一个能做主的人。
华阳楼中只是疑似发生了变故,谁都不能确定是不是真的出了问题。在这种情况下,文老夫人的亲信们既不能直接闯进楼中,又不敢轻易通报天端文氏的其他主子,只能保持这种僵持的状态。
但这僵持不会持续太久,最多到天亮之后,事态一定会发生变化。
现在距离天亮还有大约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中,景昀必须主动扭转局势。
朝阳馆固然阵法重重,景昀和慕容灼脱身离开却不难。但天端文氏抓捕活人试炼邪法,又意图炼化江雪溪神魂碎片,罪行深重,她们走后,天端文氏一定会收拾残局湮灭证据,即使她们立刻通报齐州分殿赶至此处,怕是也来不及了。
哪怕景昀和慕容灼杀了文老夫人再离开,文家其他知情者却能将罪行推卸殆尽,她们反而会成为文氏口中杀害文老夫人的罪人。
这样想来,饶是景昀,都觉得心有不甘。
她凝眉思忖片刻,心中有了计较.
吱呀。
外间的门开了,极轻的脚步声响起。
文夫人郑道容梦中惊醒,只听文娘子来到床前低声道:“夫人,小姐烧起来了。”
郑道容立即清醒过来,撑起身体皱眉问:“请大夫了吗?”
文娘子道:“奴婢派人出府去请了。”
天端文氏府中有自己供奉的医修,原本是用不着到外面请的,但因为邓正君‘病倒’的缘故,文老夫人心急如焚,把府里的医修全调到朝阳馆去了。
郑道容道:“烧得严重吗?”
文娘子有些心疼:“小姐烧得小脸都红了。”
修行者身体健壮远胜常人,轻易不会生病。一旦病倒,也就不是普通大夫能治的了,需要医修来看。
郑道容闻言躺不住了,匆匆忙忙披衣而起,赶过去看文鸢。
她前日晚上打了女儿一巴掌,说不心疼是假的。母女二人都是强硬脾气,谁都不肯轻易低头,但现在听说女儿病了,郑道容哪里还有心思置气,赶紧过去查看情况,又问:“老爷呢,叫他过去。”
文大老爷修为比她高,过去坐镇郑道容也更放心。
文鸢果然烧得脸色通红,郑道容一探灵脉,发觉女儿体内灵力都乱了,灵力在灵脉中左冲右突,蜷着身体缩在锦被中,脸上满是痛苦。
她连忙在床畔坐下,把文鸢抱在怀里,为她细细梳理灵脉,压住体内冲突的灵气,又抬头问文娘子:“老爷呢?”
文娘子微露犹豫,郑道容已经柳眉倒竖:“他人呢?”
文娘子道:“老爷过朝阳馆那边去了。”
听闻此言,郑道容狐疑地拧起眉:“大半夜过去?”
她一句“老头子是不是要死了”还没来得及出口,文娘子抢先开口,堵住了郑道容大逆不道的言论,文娘子道:“据老爷院里的亲信说,是老夫人身边的亲信文繁亲自来传的,好像是出了大事。”
郑道容心里咯噔一声,心想不会老头真要死了吧。
那到底是她夫君的父亲,她女儿的祖父,待文鸢也温和,郑道容并不盼着他死。闻言缓和了神色:“怎么回事?”
文娘子摇头表示不知。
所幸府外的大夫来的很快,郑道容心高气傲,其实不大看得上外面那些末流医修,但女儿病着,也顾不得挑三拣四了。等大夫探完文鸢的灵脉,立刻急急忙忙发问:“鸢儿这是怎么了?”
大夫沉吟片刻,只说文鸢是心病引起的心魔——这话里的心魔并不是走火入魔的意思,医修多以心魔泛指心绪不稳、心境动荡过甚的情况,又因心魔引得灵力不稳。
文鸢的病,实际上是因为景昀对她用了摄魂术,文鸢自己的心思又烦乱,二者加在一起引起的。
郑道容却觉得是他们夫妇那一番斥责的缘故,心中十分后悔,拍抚着文鸢的背,好不容易见文鸢睡得安静了些,不再面露痛苦之色,忽而听到院外吵嚷起来,大为恼怒,压低声音道:“是谁这般没规矩。”
文娘子说:“是大娘子从院前过,看那方向,是去朝阳馆的。”
大娘子是文老夫人的第二个孩子,文大老爷的妹妹,性格刚硬雷厉风行。文老夫人并没拿这个女儿出去联姻,给她娶了夫婿回来,现下大娘子也掌管着一部分事务。
郑道容和大娘子并不对付。
放在往常,她该恼怒起来,但这一次,郑道容看了看房门外的夜色,蹙起了眉,招手叫了个侍女过来:“你去朝阳馆外看看。”
文娘子低声道:“老正君怕是真的不好了。”
侍女领命,出了院门,匆匆往朝阳馆的方向走去。
她身后不远处,另一个蹑手蹑脚的身影小心翼翼跟了上去,黑暗里露出一张苍白清秀的小脸。
正是文妙.
朝阳馆外此刻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景昀猜的没错,炼化拂微真人神魂一事,只有文老夫人和邓正君夫妇二人知道。但抓捕活人修炼邪法一事,却是由文大老爷亲自主持的。
文大老爷从睡梦中被惊动,得知朝阳馆有歹人潜入,母亲落入他人之手,顿时脑子嗡嗡作响。
他匆匆赶到朝阳馆前,离得老远就听见朝阳馆中混乱不堪,而华阳楼灯火通明,心里暗叫糟糕,文氏其他人都要被惊动了。
和其他人不同,文大老爷知道朝阳馆中有见不得人的事,一时间脑门上连汗都渗了出来。
吱呀一声,朝阳馆的大门开了。
四个侍从颤巍巍抬着椅子走了出来,脸色发灰双腿打颤,椅子里斜躺着一个人,正是邓正君,脸色灰白枯槁,已经没了呼吸。
文大老爷如遭雷击,失声道:“父亲!”
他三步并作两步抢上前,伸手去扶椅中的父亲,目眦欲裂。
碰到邓正君的身体,文大老爷忽然一愣。
邓正君脸色如同死人,身体却犹有温度。
一旁抬椅子的侍从哭道:“老夫人还在华阳楼里,老正君的神魂被扣下了,只把身体交了出来,说、说……”
文大老爷厉声道:“说什么?”
侍从道:“说要家主把老夫人所有儿女召过来,否则就毁了老正君的神魂,再把老夫人……活剐了。”
最后三个字当真是低不可闻,文大老爷怒从心起,无奈父母都受制他人,深深喘了口气,定睛看那侍从,发觉是母亲身边的熟面孔,心烦意乱道:“把母亲的所有儿女召过来?”
文老夫人有三子二女,目前都赶回了天端城,把他们叫过来,只需要派下人传个话,但朝阳馆内隐秘之事太多,件件都不能拿到台面上来。
文大老爷微一犹豫,身后亲信小步趋近:“家主,要不要请几位供奉过来?”
文大老爷想也不想,一口否决:“不行!”
他神色几番变幻,先命人把邓正君的身体抬下去,再派几个侍从去请一众弟妹,然后把那为首的抬椅子的侍从叫来,细细询问。
话还没问出几句,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惊恐的叫喊。
是文老夫人的长女大娘子。
大娘子迎面看见父亲歪倒在椅子里,面色更胜死人,脸色骤变:“父亲!”
文大老爷的脸色顿时更难看了,疾步迎过去:“你怎么来了?”
大娘子疾声问道:“父亲这是怎么了,朝阳馆里出什么事了,母亲呢?”
兄妹二人其实很不对付,但这时顾不得对着干了,文大老爷环顾四周,低声严肃道:“朝阳馆中进了匪徒,母亲和父亲被挟持了。”
大娘子闻言只觉荒谬:“这怎么可能——当真?”
文大老爷没心思细细跟她解释,索性叫来那抬椅子的侍从,令他给大娘子讲朝阳馆中发生的变故。
大娘子听得脸色难看,咬牙道:“我们自家骨肉血亲都要被挡在阵外,那歹人是怎么进去的,必然有人吃里扒外!”
文大老爷烦躁道:“现在只知道有两个人,其中一个是女子,母亲还在他们手里,父亲神魂不能脱离身体太久,查内奸以后再说,先救母亲和父亲是正理。”
大娘子咬牙道:“通知齐州分殿了吗?把供奉都请过来,我就不信了,他们敢在天端城里伤文氏的人。”
文大老爷声音一滞。
他低声道:“不能通知。”
大娘子难以置信地抬起头:“你说什么?”
文大老爷欲言又止,但他知道这个妹妹一向难缠,只好挥退身边近侍,向大娘子低声耳语。
“你们!”大娘子面色几番变幻,下意识重重搡开文大老爷,厉声道,“你……母亲她……你们竟然!”
文大老爷立刻打断了她的话:“低声!”
大娘子心乱如麻:“那父亲呢?”
文大老爷残忍地打破了她的幻想:“父亲日日伴在母亲身侧,焉能不知?”
他生怕大娘子在这个时候执拗起来,索性低声怒斥:“收起你那没用的良心,母亲父亲现在正生死不知,受制于他人之手,你有功夫怜悯不相干的人,不如先替父母担忧!”
大娘子恼怒道:“你连人性都没有了!”
文大老爷压低声音,冷喝道:“够了,你知道为何母亲把家主之位传给我?不止是因为我是家中长嗣,还因为你为人优柔寡断,瞻前顾后!我们这些人,要良心、要人性来做什么,那些庸碌凡人,和我们焉能看做同类?”
大娘子难以置信地摇摇头,仿佛从来没认识过面前的兄长,半晌冷笑道:“原来在你心里,有良心、有人性竟然叫做优柔寡断,怪不得你能做家主,我今日才知,论起狠毒无耻,我真的远不如你。”
她简直想要掉头就走,但父母亲情终究割不断,尽管心绪繁杂,还是对朝阳馆中的父母担忧不已,脚步终究没有挪动。
在这短暂的争执之中,所有侍从都提心吊胆地悄悄议论着,没有任何人发现,从朝阳馆中抬出椅子的四位侍从里,有一位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文老夫人的二子三子和小女儿很快全部到了朝阳馆前,这三个全都是从睡梦中被叫醒的,一个个睡眼朦胧。直到看见长兄长姐,才清醒过来,围上来纷纷询问出了什么事。
大娘子脸色铁青变幻不定,根本没心情理会他们,文大老爷则整理衣冠,走到朝阳馆门前,轻叩朱门,道:“文氏五子,都已齐聚,尊驾究竟意欲何为?”
大门应声而开,门后冲出来一个人影,披头散发神情惊惶,文大老爷差点一掌拍过去。
冲出来的同样是张熟悉面孔,也是文老夫人身边的侍从,他手里捧着一块绢布。
绢布打开,文大老爷目光顿时一凝。
第73章 73
◎稍后还有一章◎
“怎么了?”大娘子按捺不住, 挤上前来。
待她看清绢布上的字迹,顿时也是一僵。
“池下尸骨,谁家儿女。”
“欲赎其罪, 于此直词。”
绢布上的字歪斜虚浮, 语言更是简薄生硬。大娘子自幼雅擅诗书,看到这样的字简直大倒胃口,习惯性地蹙了下眉头才反应过来, 现在不是品评文章书法的时候。
文大老爷眉头几乎拧成死结。
‘池下尸骨’四字,指的是朝阳馆莲池下的密室,旁人不知,他却知晓,文氏抓来的活人全都是在那里用作邪法试炼的。‘欲赎其罪,于此直词’更是说的很明白了, 想要救文老夫人夫妇二人, 就要在这里当众公布那间密室中发生的事。
这里依旧是文氏的地界, 现在站在这里的人都是文老夫人的儿女,及他们带来的亲信,但人一多嘴就杂,哪怕下了封口令,但凡有一个人泄露出只字半语, 对文家来说就是巨大的麻烦。
他沉默时,文老夫人的其他几个儿女已经涌来, 很不耐烦道:“大哥, 这天还没亮, 叫我们来这是做什么?”“母亲有话要说么?”“这绢布是什么?”
一群人七嘴八舌, 吵得文大老爷头痛。
他微一犹豫, 旁人不知情也就罢了, 大娘子和他争斗多年,论起了解文大老爷的心意,恐怕郑道容都没有大娘子更能揣摩文大老爷所思所想,顿时变了脸色:“你什么意思?”
长兄长姐的威严毕竟摆在这里,大娘子话音出口,其他人顿时住了嘴,愣愣看向大娘子,不明白长姐今日这是怎么了——就算长兄长姐平日里不对付,大娘子也从没当众对文大老爷翻过脸。
文大老爷挥手示意其他人退下去,但这种时候明显是发生了大事,所有人犹犹豫豫左顾右盼,虽然不敢明着抗拒,脚却扎在地上生了根。
大娘子厉声道:“你想干什么?母亲和父亲的性命不要了?”
场中哗然,所有人都开始焦急地发问,一时间吵成一团,文大老爷怒道:“我怎么可能这么干!”
大娘子道:“那你说啊!”
她还真没冤枉文大老爷。在方才那短暂的刹那,文大老爷确实犹豫着想要狠下心。
倒不是他真的半点不顾父母的性命,而是身为家主,文大老爷一向信奉母亲的教导:为了家族,没有什么事做不得。
为了家族风光,文老夫人和文大老爷以活人试炼邪法,要将文老夫人的寿命强行延长到家族嫡系血脉出了天赋过人的后嗣为止;为了家族存亡,文大老爷不能让家族冒半点风险。
倘若今日当场说出来文家的所作所为,即使能控制住所有在场者,也等同于给文家的未来埋雷。
顷刻之间,文大老爷几乎想要不管不顾,启动朝阳馆大阵,请动供奉守住馆外,直接以大阵诛杀那二人。
但如此一来,父母的性命必然是保不住了。
大娘子一语道破文大老爷的打算,反而将他心中的杀意平息了一半——倘若父母死在朝阳馆中,自己却放任推动,这个家主的位置,必然也做不长久,反倒平白便宜了这个妹妹;更何况,谁知道那二人是怎么潜进来的,万一他们还有后手,自己岂非得不偿失?
想到此处,文大老爷竟有些骑虎难下了。
他面上分毫不显,只冷冷瞪了大娘子一眼:“父母安危未知,如何能事事顺从,至少要先确认母亲和父亲是否安好。”
这番话说的义正辞严,仿佛从未有过别的想法.
“不准过去。”
郑道容的侍女停住脚步:“我是奉大夫人的命令过来的。”
守卫面无表情:“家主有令,擅入前路者,可立诛!”
侍女是家主夫人的亲信,终究不能违抗家主的钧令,再三央求不得,只好失望地转身。
文妙连忙缩进路旁的花圃中。
她身形娇小,道旁的灯火又照不进花圃深处,侍女也没发现她的踪迹。
文妙掐了个隐蔽气息的法诀,悄悄探出头来。
今夜朝阳馆中一定发生了大事。
自从回府之后,文妙连接近朝阳馆的机会都没有,朝阳馆管束严格到了怪异的程度,更令天枢小队确定朝阳馆有问题,说不定失踪的那些人就和朝阳馆有关。
但也正因为管束严格,文妙始终找不到机会接近。
她注视着来往的守卫,心里隐隐有种感觉,今夜是她最好的时机。
文妙在花圃中躲藏片刻,眼看夜色渐渐消退,终于沉不住气,寻机站起身,便要悄悄溜过去。
她刚走出两步,忽而身后大力传来,一只手从黑暗中探出,将文妙拽回花圃中牢牢按住。
文妙挣扎了两下,动静引来守卫,然而守卫在花圃旁驻足片刻,竟然又掉头离去了,仿佛什么都没看见。
身后的力道忽然松开了,文妙感觉自己的手心被塞进柔软的绢布。她猛地回头,却见身后空空如也,好像一切都只是她的幻觉。
但文妙知道,这并不是幻觉。
她低下头,掌心脊背已经渗出了细密的冷汗,她摊开手,掌心是一团团起来的、核桃大小的绢布,绢布上透出墨色。
守卫的足音相继传来,兴许是加大了巡查力度。
文妙咬咬牙,攥紧手心的绢布,返身从另一个方向钻出了花圃.
一个面目寻常的中年人行走在郊野里,他走得不是平直的官道,反而走入了林野间狭窄的小道。
他一边走,一边随手解下身上的令牌、玉佩、灵器等物,看也不看,随手弃置道旁。与此同时,他的面容也在缓慢变幻,直到他身上最后一件佩饰丢掉,那张平平无奇的中年男子面孔已经完全褪去,换做一张霞明玉映、瑰姿艳逸的少女面容。
慕容灼拈起袖口抖了抖,顷刻间式样普通的常服换做绛红裙裳,裙摆曳地,却没有沾染半分泥土。
她左顾右盼,挑了棵大树坐上去,袖摆丝绦自然垂落,靠在树干上昏昏欲睡。
轰隆!
巨响惊天动地,刹那间大地都在震颤。树干剧烈摇晃,慕容灼身体一斜,险些从树上摔下来。
她扶住树干,心有余悸地望向巨响传来的方向。
那里是天端文氏的方向,此刻,那片华丽的建筑上方腾起熊熊烟尘,灰黑烟雾冲天而起,完全笼罩住了整座文氏府邸。
慕容灼檀口微张。
天色渐明,因此文氏府邸上方笼罩的烟雾格外瞩目,不仅慕容灼在这片林野之中看得清楚,即使天端城中,目力敏锐的修行者也一样能注意到此处变故。
“下来。”景昀的声音从树下传来。
慕容灼睁开双眼,朝下望去,只见景昀站在树下朝她招手。
“下来。”景昀道,“我们快走,稍后城外就要被封了。”
慕容灼瞪大眼睛:“谁?”
景昀道:“天端文氏。”
“封城外?”慕容灼皱起眉,“什么意思,是封官道吗?”
景昀耐心地指向远处:“从文氏府邸,到城门处,都要封住。”
慕容灼惊呆了:“这是要干什么?抓我们?”
景昀摇摇头:“不是抓我们,是抓文妙,我离开的时候,文家主召集府中上下清点人数,已经发现文妙不见了,你送她走了吗?”
慕容灼肯定地点点头:“我跟在她身后,亲眼看着她往城门方向去了,身后并没有跟踪,现在她应该赶到了城门口。”
景昀说:“那就好,算来此刻城门该开了,文妙进城自可去寻柳兰扬等人,有齐州分殿在,他们不会出事。”
说着,她先一步朝城门处走去,回头示意慕容灼跟上。
景昀的步伐看似不疾不徐,但她浅青色的身影掠过林野的速度极快,几个起落之间,已经将慕容灼方才置身的那片树林远远丢在了后面。
慕容灼跟在她身边,倒也不觉吃力,还有余暇询问:“你做了什么?”
她回首指了指文府上空大片弥漫不散的灰雾。
景昀简单道:“朝阳馆外大阵炸毁了,池塘下密室中的活人怨气没了大阵镇压净化,全部逸散出来。”
慕容灼难以置信道:“你把大阵炸了?天哪,怎么做到的!”
景昀微哂:“我可没有那个本事,还要多谢文家主足够心狠。”
慕容灼疑惑:“怎么说?”
景昀道:“他或许意识到馆内传出来的一切指令只是用来拖延时间的障眼法,所以他在天亮之前启动了大阵,意图把我困死在馆内。”
说到这里,景昀淡淡道:“昨日我们进朝阳馆时,我在阵法中动了点手脚。那毕竟是天端文氏的护法大阵,他如果不开阵,我还真的没有办法引动阵法,但……”
但他开了阵法,等同于自己将大阵致命的弱点送到了景昀手中。
慕容灼的关注点却走偏了,她拧起秀丽的眉:“文老夫人夫妇都在朝阳馆中,他怎么敢拿父母的性命冒险?”
景昀意味深长道:“天无二日,国无二主,没有皇帝会喜欢头顶压着个太上皇。更何况,文氏确实有几个能人,听出了文老夫人的声音不对。”
在华阳楼中定下计划之后,景昀做的第一件事,是杀掉了文老夫人,以及被慕容灼抓住的所有亲信。
这些人既然见过她和慕容灼,那么决计不能留下性命。
而且,拂微真人的神魂碎片关系重大,倘若道殿知晓,必然会全力搜寻。景昀既然要取走神魂碎片,就只能将文氏意图炼化拂微真人神魂碎片的消息隐瞒下来。真正能拿出去为文氏定罪的,只有他们抓捕活人研究邪法这一条罪名。连带着景昀和慕容灼挟持文老夫人,都只能将自己伪装成被抓捕的死者亲眷。
平白减了文氏一项罪名,景昀并不情愿。
所以她要抢先一步,从文氏身上讨还些代价。
邓正君的身体抬出去交给了文家,用作威胁,一旦生魂毁灭,身体会变成一具纯然的尸体,容易被看出破绽,因而直到景昀抽身离开的前一刻,她才捏碎了邓正君的神魂。
杀掉文老夫人之前,景昀先用留音石记录下了文老夫人的声音。当文大老爷要求派侍从进去看一看母亲是否安好时,景昀没有同意,只用留音石在馆内放出了文老夫人的声音。
然而留音石记录下的声音,多多少少有些扭曲失真,文大老爷或许真的听出了声音有异,又或许只是找个借口,便声称文老夫人或许已经罹难,强行开了大阵。
大阵开启时,景昀正潜入夜色鬼鬼祟祟试图通过她在阵法里留下的通道离开。
“你没事吧。”慕容灼连忙问。
景昀摇了摇头:“幸好我走的快。”
她道:“朝阳馆几乎被夷为平地了。”
慕容灼吓了一跳:“好大的威力!”
整座朝阳馆毁了大半,池下的密室很难说能不能保全。
好在即使那密室毁了,冲天的怨气也无法隐瞒,再加上文妙带走的那张绢布,想来足以给文家定罪。
天边白影划过,那是文家子弟纷纷乘着班龙,或是驾驭法器来回巡逻搜查,寻找文妙的踪影。
慕容灼难得有些唏嘘歉意,毕竟那张绢布是她亲手塞进文妙掌心的。只是这歉意一闪而逝,她很快蹙起眉:“天端文氏,未免太过张狂。”
远处官道大路口,已经设下了关卡。数名文氏子弟守在此处,一半是为了寻找文妙,一半是为了拦截有无可疑人等——毕竟朝阳馆夷为平地,而那馆中的匪徒究竟死了没有还是个谜。
她出身的那方世界没有修行者,身为皇朝公主,慕容灼本能地对天端文氏的举动感到不满:“连道殿都不轻易插手世俗事务,天端文氏却敢公然设卡拦截皇朝官道,看这做派,恐怕不是第一次吧,大道朝天谁走不得?文氏张狂太过。”
慕容灼这话确有几分道理,文氏悄无声息地搜寻也就罢了,如今却直接拦截京城官道搜查往来行人。它既非朝廷又非道殿,从世俗和道门两方面来说,区区一个修行世家都没有这个资格。
“他们现在哪里顾得上那么多,病急乱投医罢了。”景昀淡淡道,“朝廷真能把文氏怎么样么?最多是风评受损,被骂几句霸道,动摇不了根基。”
但文氏两代家主抓活人修炼邪法的消息传出去,那就不只挨几句不痛不痒的骂了。此事若由文妙惊动中州道殿,文氏上下还有几颗脑袋能保住?
景昀和慕容灼抢在文氏对城外这片郊野的包围成型前,先一步来到了天端城南城门。
天端城城门已开。
踏入城门时,景昀忽而拉了慕容灼一把,朝头顶天空看了眼。慕容灼不明所以,抬眼看去,只见碧蓝天穹之上,数道雪白云絮。
不,那不是雪白的云絮,而是剑光。
景昀低声道:“齐州分殿。”
剑光的方向,赫然朝向城外南方。
慕容灼仰头望着那络绎不绝横过天际的云絮,眨眨眼:“那我们……”
“我们不必多做什么。”景昀道,“道殿会做完剩下的事。”
“我是说,我们现在能不能回去睡觉。”慕容灼开始揉眼睛,“我想睡觉。”
景昀失笑。
“走吧。”她说。
第74章 74
◎慕容灼醍醐灌顶:“好主意!”◎
咣当!
慕容灼睡眼惺忪, 试图转过屏风,然而她目光朦胧,行走间险些一头撞上屏风。
景昀眼疾手快地扯了她一把, 饶是如此, 慕容灼袖摆还是带翻了一件陈设的青铜樽。
“……”
慕容灼半晌没出声,有点发愣,眼睛半开半合, 显然还未清醒。
景昀只觉得好笑,将慕容灼拉到窗下小榻上坐下,顺便给她倒了杯用冰冰过,正值清凉的甘露。
慕容灼端起甘露喝了两口,好不容易找回了些许神志,揉了揉眼睛, 总算将惺忪睡意赶走了大半。
景昀道:“你起来做什么, 接着睡呀。”
慕容灼慢吞吞道:“我听到你和别人说话的声音了, 就想起来看看有没有什么热闹。”
“热闹没有。”景昀哑然失笑,“是柳兰扬他们。”
慕容灼往外张望:“人呢?”
景昀说:“打发走了。”
她转而若有所思道:“天枢疑心还挺重,我们已经尽可能往死难者家眷的方向伪装了,他们还是生出疑心,找上门来试探了。”
慕容灼立刻坐直身体, 紧张起来——倒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带了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兴奋和无所畏惧:“道殿会把我们抓走吗?”
“……”景昀缓缓道, “那倒是不至于, 只是试探而已。”
她已经把柳兰扬四人糊弄过去了。
慕容灼挺直的脊背迅速弯了下去, 没骨头般仰在了榻上的迎枕中:“哦——他们反应还挺快的。”
景昀一顿, 转向慕容灼:“不快。”
她指了指窗外渐趋黯淡的天色:“你知道你睡了多久吗?”
慕容灼飞速思考——既然景昀这么问了, 那应该不止一个白天。于是她惊诧道:“一整日又一个白天?”
景昀默默无言地望着她, 抬手比了个‘三’的手势。
慕容灼大吃一惊,鲤鱼打挺:“三天?”
景昀冲她点点头,意思是没错:“我起初以为你受了内伤,晕过去了。”
慕容灼缓了缓,喃喃道:“是有点太久了。”
景昀道:“我探了你的灵脉和识海,没发现什么问题,所以……你应该只是睡得久,没什么问题。”
慕容灼拍拍胸口,松了口气:“吓死我了,还以为自己得了大病。”
景昀瞟她一眼,说凤凰一族想得大病也很难。
慕容灼喝完了甘露,全然清醒过来,盘膝坐在榻边,一边问景昀文氏的情况,一边看景昀用灵力温养着月华瓶,瓶中玄阴离火闪烁不休。
柳兰扬等人上门来试探时,也没有过多隐瞒消息,他们试探景昀,景昀滴水不漏糊弄过去。与此同时,景昀问的话,柳兰扬也捡着能说的诚实答了。
天端文氏府邸上空笼罩的灰黑怨气,看到的人不在少数,这本身就是文氏府中有问题的最好证明。
齐州分殿理所当然地派出精锐弟子,依据文妙莫名其妙拿到的那张绢布上写明的地点,一番搜查之后,虽然密室已经被启动的大阵炸毁了,但好在文氏还没来得及全部清除线索,天枢小队负责查探的这起失踪案,终于明确指向了文氏。
不过指向文氏是一回事,如何处置又是另一回事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文氏在当地经营数百年,连齐州分殿里也打通了些许关系,故而罪行如何衡量、如何处置,都还有争执的余地。
尽管如此,有一个人是绝对无法洗脱罪责的。
——虽然尸骨怨气在朝阳馆,但身为文氏家主,如果说文大老爷什么都不知道,那绝不会有人相信。即使是齐州分殿中有心保文家的人,都不会费力去保无法洗脱罪责的文大老爷,更别提他一心主张启动大阵,得罪了自己的兄弟姐妹们,而今文家内部也是墙倒众人推,有志一同要将文大老爷推出来承担罪责。
柳兰扬没有细讲这一点,但景昀能看出来。兴许是被文氏的人找上纠缠,文妙一直坐在最末的椅子里,低垂着头静静听景昀和师兄师姐谈话,看上去有点萎靡,又有点可怜,却还有点不易察觉的兴奋。
事实上文妙兴奋是因为她能借此机会把亲娘的坟弄走,往后不必再回这里来了。
“且等着吧。”景昀道,“天端文氏如何处置,后续还有得争论,不过此事既然直接捅到了右司使者面前,就不会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慕容灼点点头,凑过去仔细盯着月华瓶看,很迅速地转换了话题:“这次的幻境是个什么模样?”
景昀思考片刻:“说不好,对我师兄来说比较残忍。”
慕容灼疑惑:“嗯?”
她沉吟道:“按照幻境的发展趋势,大概是师兄人生的另一条道路。”
慕容灼听得似懂非懂:“什么道路?”
景昀总结道:“他当了皇帝。”
慕容灼愣了片刻,忽然惆怅道:“那一定很不容易吧。”
景昀不意没心没肺的王后殿下忽然冒出这么一句话,颇为惊讶地看了她一眼。
慕容灼挺起胸膛:“我当年是亲眼看过夺位之争的。”
她说着说着,又蔫蔫地叹了口气:“我那几个皇兄,全都把性命搭了进去,我父皇好歹是个明君,你师兄的父亲,连个正常人都算不上,疯子见了都要退避三舍。”
“是啊。”景昀叹道,“很不容易。”
慕容灼又兴致勃勃凑过来:“你师兄在幻境中没有拜入道殿?”
“没有。”
“他的母亲和兄姐还是过世了,但是没有拜入道殿?”
“没错。”
“那他在皇宫里岂不是很可怜。”慕容灼忧心忡忡,不禁怜惜地看向了景昀——天可怜见,若是让慕容灼自己看见少师吃苦,和往心头直接捅刀子也没什么区别了,现在阿昀心里一定不好受。
“……”
景昀神情古怪道:“这个……”
江雪溪的处境乍一听确实可怜,但是他总能让别人比自己更可怜。
幻境中那些日子,尽管景昀在长乐宫寸步不出,不过她能从宫人那里听到许多消息,宫人们都跟随江雪溪多年,绝大部分是和颐公主甚至江皇后任用的人手,忠心耿耿自不必多言,言谈间向着自家主子,说起和江雪溪关系不睦的人,话里总会隐隐带出些情绪。
无一例外,景昀听到他们每个人的名字时,都是他们倒大霉的时候。
比如四皇子,据说和江雪溪不睦已久,不知怎么的,突然就被皇帝拔了舌头。
比如一位近臣,下注别的皇子,视五皇子江雪溪为心腹大患,要替主子分忧,屡次进谗言,不知怎么的,突然惹恼了皇帝,全家的脑袋都挂上了城墙,成为京城一道吓人的风景线。
又比如一位宠妃,意图走郑昭仪的路线,想要取代江雪溪成为皇帝不可或缺的知己,为此努力试图铲除江雪溪,不知怎么的,有一天宫里忽然就没了这个曾经炙手可热的美人。
桩桩件件惨案之后,很难说没有江雪溪的身影。
慕容灼转移话题,半边脸颊贴着桌面,侧头盯着瓶中的神魂碎片:“现在凑够三块神魂碎片了,再找到一块,肯定足够神魂的七成,到时候我们就叫少师带着唤神镜下来帮你布阵招魂。”
她话说到一半,秀丽的眉头又蹙起来:“我想少师了。”
景昀摸了摸她的头。
慕容灼惆怅道:“真的,我们连分开一整日都很少,现下不知不觉,竟然这么久没见到他了。”
她这是为了帮景昀的忙。景昀正要出言宽慰,慕容灼已经重新打起精神:“不过再一想,我们下来这才几个月,就已经找到三块神魂碎片了,现在只要再凑齐一片,就能见到少师啦!”
慕容灼指的是找齐四块神魂碎片,凤君会带着唤神镜下来帮忙,但被她这么一说,好像她们在找凤君的神魂。
景昀失笑。
慕容灼接着往下畅想:“把你师兄的魂魄凑齐,然后下小世界去养魂,你想要什么类型的小世界——对了,我突然想起来,你师兄神魂养好之后,该怎么办?”
“什么该怎么办?”景昀问。
慕容灼道:“你师兄神魂养齐,可以复生,却还是个凡人,没有飞升,你准备怎么办?难道把他放在凡间,你自己回天上去?”
景昀摇头说不:“那等到师兄飞升,又要好几百年的功夫。”
慕容灼:“那……”
景昀说:“我和天君商量过了,就按照旧例走。”
慕容灼问:“什么旧例?”
景昀道:“我掌管南方九百世界,向天君要了三次副手,天君愣是一个可用的仙官也没调给我,人才全留下为她分忧,我的工作负担已经严重超过一司之长所该承担的任务了,所以按照旧例,我可以自行征辟仙官。”
不知为什么,慕容灼总觉得此刻景昀的怨气格外深重,她悄悄缩起肩膀,小声哦了声:“可是,从凡间征辟仙官属于特例,不能久留仙界。”
景昀道:“到该被遣回凡间的时候,我师兄早修到足以飞升了。”
慕容灼醍醐灌顶:“好主意!”
📖 绝音徽 📖
第75章 75 绝音徽(一)
◎那是穿透血肉的声音。◎
入秋了。
苍州的秋日格外肃杀凛冽, 官道两旁的荒野中枯干野草没过人头,灰黄天际映出一轮升至当空的太阳。
正值午时,日头高悬, 然而这里的日光十分吝啬, 不肯将一星半点温暖投至大地。
官道旁有座小小的简陋茶棚,一家四口经营。平日里招待走官道的客商,生意寥落, 勉强糊口而已,有时一整日都见不到一个客人。
但今日,茶棚中的四张桌前,却全都坐满了人。
“什么涮锅水!”左起首张桌前,大汉重重拍案。
砰一声重响,那摇摇欲坠的破旧木桌经不住大汉重击, 摇晃两下, 轰然散落一地, 桌上的茶盏茶壶随之跌落,噼里啪啦脆响连篇,棚中顿时为之一静。
茶棚老板连忙哈着腰小步跑来,低眉顺眼地赔罪:“对不住,对不住, 小本生意,没什么好茶水, 客官多包涵。”
大汉却不肯善罢甘休, 冷笑道:“拿这种脏东西来消遣人么?打量着我们好欺负?”
老板平日里迎来送往, 客人多是些寻常小商人, 见这大汉衣着华丽, 身形高壮, 知道惹不起,并不敢还嘴。只是其他客人纷纷看了过来,‘脏东西’三个字老板实在不敢认下,只得低声下气地解释道:“茶叶普通,可确实不脏,那茶壶茶杯,都是再三清洗,干干净净的东西,兴许是质地粗糙,不合您的口味。”
大汉显然是平常盛气凌人惯了,眼看这身形伛偻的小老头竟敢还嘴争辩,双眉一横,也不见他动作,老板突然哎呀一声向前扑倒,眼看头脸就要结结实实砸在满地木屑瓷片中。
“够了!”一个清亮的女声响起。
大汉对面的那张桌子上,少女面如寒霜,站起身来,凌空一招,仿佛无形的手在空中攥住了老板的后心衣裳,将他险险扯住。
老板逃过一劫,重重跌坐在地上,吓得有些呆了。
一旁奉茶的小童不知是不是他孙儿,已经吓得嚎啕大哭起来。
大汉横起眼,看向那站起身来的少女:“哪家的黄毛丫头,奶还没断干净,就敢出来多管闲事。”
他本就生的高大,身如铁塔满面凶煞,眼睛一瞪更是吓人。那少女却丝毫不惧,冷声道:“天下人管天下事,你欺凌弱小,人人管得,何来多管闲事之说?”
不知从哪张桌子旁,冒出来一句突兀的:“好!”
大汉怒极反笑,突然一伸手,凌空抓向那少女领口。
方才少女招手间抓住茶棚老板,大汉看出她有修为在身,索性先下手为强,要给这不知天高地厚的黄毛丫头一点颜色看看。
少女怡然不惧,她躲也不躲,轻轻巧巧一侧身,那道气劲擦过身前急掠而去,没落到少女身上,反将另一边的棚子上打出个巨大的窟窿。
与此同时,她飞身扑上,双手成爪,直插大汉周身护体灵力。
转瞬间这小小的茶棚中,两人打了起来。
除了单独自成一桌的大汉,其余三张桌边都坐满了人。眼看情势变化,许多人都皱起眉,却也不愿掺和这场修行者的争斗,连忙各自退出去。
轰隆一声巨响,灵力气劲四溢。
那简陋的小小茶棚应声摇摇欲坠,尘土飞扬,眼看是要塌了。
棚外众人不约而同急急后退,免得受到波及,那少女百忙之中回头看了一眼跌坐在地上的老板,喊道:“快出去!”
老板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半撑起身往外爬,棚子后面守着茶炉烧火的老妇人和小女孩听到了动静,连忙跑过来搀扶老板。
棚顶发出裂响,显然是即将倒塌。
棚中有寥寥几人没有动。
第三张桌前,坐着个轻袍缓带的年轻公子,正慢条斯理地从袖中抽出一张丝帕,开始细细擦拭十指。
那少女和大汉且战且退,朝棚外退去,打斗中途经第三张桌前时,年轻公子忽然将手中丝帕一抛。
丝帕飞至半空,倏然向四周伸展开来。
转眼间,雪白的丝缎遮天蔽日,将这摇摇欲坠的茶棚完全包裹在内,而这一切甚至只在眨眼之间。
下一刻,年轻公子伸出手,那只雪白修长的手,穿透了少女的腹部。
“呵——”
少女喉咙里挤出一个毫无意义的气声,她瞪大眼,重重跪倒在地。
年轻公子站起身来。
他的左手垂下,不属于他的鲜血从指尖上滴滴淌下,跌落至地。
大汉已经收了手,恭敬站在了年轻公子身后。
那身形伛偻的茶棚老板慢吞吞站直了身体,他明明矮小苍老,走到年轻公子旁边时,更显得不起眼。
老妇人跟在他身后,而不知何时,那方才嚎哭不休的小童和满手尘灰的小女孩已经消失在茶棚内。
少女委顿于地。
她的眼睛睁得很大,眼底满是难以置信的神色,一口又一口血沫从她唇边呛了出来:“你们……你们是……”
年轻公子低下头,从袖中抽出第二块丝帕,开始擦拭沾血的五指,甚至还朝她彬彬有礼地点了点头。
年轻公子、大汉、茶棚老板和老妇人,四个人将少女围在了中央。
即使少女腹部没有受到那突如其来的重创,此刻她也深陷包围之中,很难逃脱。
少女眼底流露出绝望的神色。
“你们这样不好吧。”一个声音忽然从角落里传来。
年轻公子猝然回首,瞳孔骤然紧缩。
茶棚尽头的阴影里,还摆着一张桌子。
那张桌旁,坐着两个少女。此刻,其中一名红裙少女站了起来,手里还端着茶盏。
在她们开口之前,这里没有一个人意识到,棚中还有其他人的存在。
红裙少女看着年轻公子,认真道:“你们这样很不好。”
她的目光移到了茶棚老板夫妇的脸上,这一次眼底已经酝酿出了清晰的怒意。
“她是为了帮你。”红裙少女道。
说着,她毫无预兆地张开手,茶盏中半盏残茶泼来。
她的面容很美丽,她的神态很骄傲,像个金尊玉贵的小公主。她泼茶的动作那样优美、那样随意,像是在大发娇嗔、使性弄气。
然而年轻公子的脸色骤然变了。
他像一片羽毛,朝侧面飘了出去,身形既轻又快,茶盏中的残茶越过他,朝前飞去。
真是奇怪,这盏残茶居然能泼出这么远的距离。
茶水浇在了整块雪白的、笼罩茶棚的丝帕上,下一刻,那雪白的屏障被茶水泼到的部分,开始寸寸龟裂。
红裙少女随手将茶盏丢了出去。
她的动作依旧很轻,很好看,茶盏沿着茶水烧灼出的缺口飞出。
这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快到甚至来不及让人眨一下眼睛。
下一刻,噗呲一声从外响起,很轻,却又格外响亮。
那是穿透血肉的声音。
作者有话说:
倒数第二卷 开启啦!今天 比较短,明天会恢复正常。
第76章 76 绝音徽(二)
◎“看来你是想死了。”◎
痛呼声从外传来, 很快戛然而止。
年轻公子稳住身形,落下地来,面色变得很难看。
他用审慎的目光注视着对面的红裙少女, 谨慎地开口:“敢问尊驾, 是与这位姑娘相识?”
红裙少女摇头道:“不是啊,天下人管天下事,我纵然不识得她, 见你们手段卑劣,也要管上一管。”
年轻公子深吸一口气,眼角余光朝外瞥去。
红裙少女正色道:“你想死还是想活?想活最好现在离开。”
角落里忽然嗒的一声轻响,是有人将茶盏不轻不重放在了桌面上。
红裙少女立刻低头看向桌子对面的人:“阿昀?”
在这红裙少女的对面,还坐着一个白衣少女。
从始至终,白衣少女没有站起身, 更没有露出面容。所有人只能看见她白衣端坐的背影, 脑后披散的乌发, 以及发间垂落的缎带结扣。
白衣少女微微侧首,她的眼前覆盖着一条胜雪的白绫。
——她居然是个瞎子。
然而不知为什么,年轻公子的心脏突然开始剧烈跳动,这当然不是因为白衣少女侧首时露出的颊边一抹秀美的冰白,而是因为恐惧。
这恐惧来源于那举手之间掷出茶盏的红裙少女, 更源自于那从始至终没有出手,甚至没有说出半个字的白衣背影。
他低声道:“敢问姑娘芳名?”
桌边那白衣少女终于出了声, 她的声音冰冷清润, 无需刻意, 自然而然便带着森然寒意。
她淡淡道:“看来你是想死了。”
年轻公子忽然一凛, 冷汗密密麻麻攀爬上他的脊背, 连脊骨处都泛起了刻骨冰凉。
他再不迟疑, 双手一揖,雪白屏障飘落,重新化作一块丝帕,与此同时向后急退而去。
屏障落下,外面的人早已经尖叫着各自逃窜去了。
慕容灼并不阻拦年轻公子一行人逃离。
她从桌边走到委顿在地的少女身侧,两指按在少女颈侧探了探灵脉。
少女已经昏过去了,腹部伤口鲜血汨汨涌出,不过片刻功夫已经积起了一片小小的血泊。
慕容灼松了口气。
伤口虽然穿透了少女的身体,很是骇人,但不知是不是她运气格外好,五脏六腑完全避开,灵脉经络未曾受损,相当于仍然只受了皮肉伤,及时止血便不会危及性命。
她和景昀尽管在此方世界实力大减,身体却依旧是仙身。寻常修行者的丹药对仙身的作用极其有限,所以慕容灼和景昀身上都没有疗伤的丹药。
包扎好伤口,又输了点灵力,少女伤口处血已经止住,修行者到底身体强韧远胜常人,这少女有金丹修为,不多时便悠悠转醒。
慕容灼呀了一声:“你醒啦!”
让伤者躺在地上总不太好,于是慕容灼和景昀把她放在了两张桌面拼成的木板上。
少女仍然记得昏迷前的景象,她眼底迷茫片刻,旋即反应过来,忍痛撑起身体朝慕容灼和景昀行礼,只是因为腹部伤口牵扯太过疼痛,她只能将头抵在木板上:“多谢二位道友出手相助。”
慕容灼连忙阻止她行此大礼:“不要紧不要紧。”
她搭了少女的脉,确认人既然醒来就没有大事,而后问:“你是哪门哪派的弟子?”
少女和那大汉打斗时,用出的招式自成章法,招式凌厉却死板,像是初出茅庐的年轻弟子,应变经验不足。
少女哪里会对自己的救命恩人隐瞒,双手解下腰间层叠衣裙遮掩的一块名牌:“扶风门弟子,任西楼。”
扶风门是修行界有名的门派。
慕容灼下意识转头去看景昀。
景昀走了过来。
她面上的幻术并未解除,落在任西楼眼里,是一张清秀普通、面覆白绫的少女面孔。她的神识从名牌上一掠而过,并未多注意,只静声问:“你是如何和那些人结怨的?”
她的神情并不温和,声音也冷淡。对于一个遭逢大难的年轻姑娘来说,确实显得有些不近人情了。
但景昀历经的世事不知比慕容灼多上几百倍,她深知在修行界行走,贸贸然插手争斗是最要不得的。贸然插手难免有偏有向,而修行者之间的争斗,往往不如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
她见过看似怯弱可怜的老人实际上是袖藏暗箭的魔族细作;看上去咄咄逼人阴狠毒辣的弟子实际上只是为了替师弟师妹报仇;也见过玉雪玲珑的小童天真烂漫微笑着,眨眼间扭断无辜百姓的脖颈。修行者容颜年龄都可作假,以表面强弱判断最要不得,不到生死立判的关头,景昀绝不会轻易出手。
但面前的任西楼不一样。
景昀允许慕容灼出面,一是因为再不出手,这少女非死不可;二是因为此番争斗的开端,是任西楼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她是出自一片纯然的好意,便不该因自己的好意而死。
任西楼有金丹修为,按她的年纪来算,已经算得上优秀。但那围杀她的几人中,年轻公子修为最高,和任西楼过招的大汉足有金丹中境,老妇人和茶棚老板修为亦在金丹,连那对小童,也非寻常凡人。
这六人不要说围杀一个金丹弟子,就是围杀元婴境强者亦有胜算。设下陷阱对付任西楼一个年轻弟子,实在令人想不通。
任西楼自然不会隐瞒救命恩人,她满脸茫然地摇摇头,眼里却积蓄起了泪珠——一半是因为伤口剧痛,一半是余悸未消:“我不知道,从未见过他们,但……”
“但什么?”
王后殿下金尊玉贵,只是来茶棚里寻个地方坐坐,虽然叫了一壶茶,茶盏中装的却是自备的甘露。待甘露下肚,失血的焦灼干渴缓解大半,任西楼强撑着坐起身,一股脑将她心中的怀疑说了出来。
任西楼半月前动身北上,起先数日一路平顺,无风无波。直到五日前,她身边忽然开始发生很多怪事。
譬如晚间行走,心里发毛怀疑被人跟踪;出城赶路,险些被卷入争斗;客栈用餐,看着端上来的菜总觉得有些不对,犹犹豫豫还是不敢下口。最可怕的是,昨晚她住客栈时,特意狠狠心挑选了城中最贵
最好也是最安全的客栈,要了间上房,然而晚间她在自己房中时,一支箭矢射穿了她挂在窗前的衣裳。
少女爱俏,任西楼挂起衣裳并不是为了试探,只是沿途赶路新买的替换衣裙实在好看,任西楼不愿折起来放皱了,索性挂起准备明日一早换上。衣裳挂的位置很巧,映在窗纸上像个影影绰绰立着的人影,而后这件衣裳就被一箭穿胸而过,箭上还淬了毒。
任西楼终于怕了。
她意识到暗处存在的危险,一早起身匆忙赶路,想要尽快赶回扶风门。谁料只是中途一盏茶的功夫,竟然险些丢了性命。
“五日前?”慕容灼问,“五日前发生过什么大事?”
五日前任西楼正在按部就班地赶路回门派,白日上路晚上住店,实在乏善可陈,她几乎想破了头,也没想出五日前自己能得罪了谁。
“你是不是无意中看到或者听到什么要命的消息?”慕容灼很热心地扮演起名捕角色,试图为任西楼提供思考方向。
任西楼想了半晌,仍然摇头不解。
祸患从何而起,一时半会想不明白,但她不傻,知道那些杀她的人虽被吓走,然而那并非出自对她的畏惧,一旦落单,很可能又要性命不保。
于是任西楼拉住慕容灼的衣袖,半带恳求道:“两位道友,你们应该也是去杏山的吧,此次社稷图开启,我们扶风门的师长同门也会过去,道友若是方便的话,能不能带我一同上路,到了杏山和师长汇合,必然重谢两位道友。”
慕容灼问:“你要去杏山,去九州社稷图?”
任西楼连连点头:“是。”
慕容灼下意识转头看景昀。
景昀对她点了点头。
于是慕容灼道:“可以。”
任西楼感激不尽,连连道谢。
慕容灼一向吃软不吃硬,被任西楼感谢半晌,自己先不好意思了。她抽身出来,悄悄给景昀传音:“这九州社稷图还有半月才开启,三月前就听说有修行者纷纷赶去了,我们到了那里,不知道还有没有地方下脚。”
景昀兀自沉吟,关注点却不在这些细枝末节上,而是道:“距杏山还有三日的路程,到了那里之后,我们再将杏山周遭的城镇走一遍看看吧。”
神魂感应直到距离神魂碎片极近时,才能靠着神魂间的牵系指出极其精准的方位。景昀只能确定江雪溪最后一块要搜集的神魂碎片很可能落在杏山附近,却不能百分之百确定就在杏山中。
她其实不太希望江雪溪的神魂碎片落入九州社稷图之中,社稷图太大了,也太难找了。
慕容灼却一愣:“三天?前天你不就说只剩三日路程了吗?”
景昀没有说话,余光瞥了眼俯卧在桌面上,正因牵扯伤口嘶嘶吸气的任西楼。
作者有话说:
绝音徽这个单元会稍微长一点。
第77章 77 绝音徽(三)
◎杏山◎
景昀与慕容灼离开天端文氏后, 先在客栈中停留数日,直到新得来的神魂碎片和月华瓶中那两块合二为一的神魂碎片渐趋融合,才敢放心上路。
上路前景昀再度测算, 由于此时收集到的神魂碎片颇为充裕, 测算的位置也格外精准,测出江雪溪的神魂碎片位于苍州西北。
苍州西北。
这个位置甚至都不必景昀再费心收集消息,只要她们走出客栈, 随便多走几步,就能听到那里的消息。
苍州西北有座杏林城,杏林城外有座杏山。
景昀未曾飞升时,杏山还只是一片荒野。放眼望去一马平川,所见唯有连绵的野草与沙尘,既无杏也无山。
直到千年前, 变故骤起, 九州大乱。
以道殿为首的人族宗门尽数出动, 全力迎击妖魔、修补山河,在那场动乱里,九州的每一寸土地,都沾染过无辜死难者和奋战的修行者流淌的鲜血。
玄真一百四十年六月,上清宗宗主率上清宗三百精锐抵御魔族, 战死坞城。同年七月,魔族援军杀至坞城城下, 上清宗圣女容嬅携宗门至宝社稷图现身固守, 力战不敌, 陨落城下。
容嬅陨落在坞城外的山上。
那里本是平原, 但前有上清宗宗主迎战魔族三大将, 后有容嬅持闻名天下的九州社稷图现身, 双方杀得翻山倒海,以至于一望无际的平坦荒野上,飞沙走石落定,竟堆成了一座山峰。
容嬅虽死,随身携带着的宗门至宝九州社稷图却在她临死前被催发出了极致的力量,失控吞噬了城下的魔族援军。它是上清宗的至宝,天下闻名的奇物,纵然上清宗宗门血流成河,师长弟子无人生还,但至宝有灵,仍然落在这座山上,销声匿迹,不肯离去。
或许是受社稷图残存灵气的滋养,又或许是这座山峰浸透了宗门弟子的鲜血,这座山峰上渐渐生出了许多杏树,因此得名杏山。当地人感念上清宗,因而将杏看做上清宗众位仙长的化身,坞城中亦遍植杏树,后来干脆改了名字,唤作杏林城。
时至今日,上清宗道统断绝,已经湮没在过往岁月里,世人提起上清宗,往往只会立刻想到杏山,那是因为上清宗遗落在杏山上的那件至宝,九州社稷图。
社稷图名为图画,实际上却是上清宗立派祖师所得的一方秘境,外形便是一卷空白卷轴。后来祖师发誓要留存天下盛景,将眼中所见九州风光绘至卷轴上,便能在秘境中留住昔日风光。
此后历代宗主中修为佼佼者,便会在画卷上添一处风景,秘境中的景色也越发繁多,揽尽千年前九州各处盛景,故得名九州社稷图。
上清宗尚在时,每十年开放九州社稷图,广邀道门年轻一代天骄人物入秘境一较高下,是道门中极大的盛事。
景昀飞升后,道殿派出长老弟子奔赴九州各处收拾残局。由于上清宗宗门覆灭,九州社稷图便由道殿派人看守,但并不是归道殿所有。
社稷图受创严重,如今每百年才能开启一次。道殿遵循上清宗旧例,修行者下至金丹初境、上至化神巅峰,均可入社稷图历练,不拘门派出身来处,只要是人族正道修行者,修为足够,就可以入内。
道殿乃至各宗派自然都有自己的秘境天地,然而像社稷图这样的至宝,即使道殿也没有几件,更别提其他宗派。且社稷图不限门派,对于天下修行者来说,当真是极其难得的历练机会。
更有曾经进入过社稷图的人私下传言,说社稷图中存留有上清宗前辈祖师的一点神识。若是运气够好,能得到前辈指点一二,那更是受益无穷,前途不可限量。
故而每百年社稷图开启之时,人族修行者自九州各地奔赴杏山,声势如同百川入海浩浩荡荡。景昀与慕容灼初下凡间不久时,就曾在搜集线索时听到社稷图即将开启的消息,只是那时二人对此漠不关心而已。
社稷图开启的时间距此还很宽裕,所以景昀和慕容灼沿途缓行,顺便搜集关于九州社稷图的传闻线索——当年景昀做道尊弟子时,倒是曾经进过社稷图,但那毕竟是千年之前的事了,哪怕景昀记忆出众,但一来社稷图身为名震九州的至宝,与寻常秘境大不相同,二来社稷图是幅可以修改的画,焉知没有变迁?
二人走走停停,行路的速度本就不快,带上受伤的任西楼后,又被拖慢了几分。正如景昀预计的那样,三日后,三人赶到了杏山脚下的杏林城。
此时距九州社稷图开启,还有十二天。
既到了杏林城,一切就好办了。
任西楼身为扶风门弟子,自然有寻找同门的方式。扶风门此次派来的师长弟子足有二十余人,包下了一处前后五进的大院子,带队的乌真人正是任西楼师伯,听任西楼讲述自己沿途遭遇围杀,又被景昀和慕容灼救下的经历后,很是感激,硬是邀请景昀二人一同住下,不必再去城中费力寻找住所。
景昀和慕容灼稍一合计,应允了乌真人的邀请——杏林城中已然汇集了来自九州各处的修行者,人流熙攘摩肩接踵,各处客栈连一间空置的屋子都难找出来,与其坚辞不受,倒不如欣然应允。
前往杏林城的路上,景昀还打算前去周边城镇转一转。然而越靠近杏林城,景昀越能感受到月华瓶中已经融合大半的神魂碎片间的吸引力。及至到了杏林城中,距杏山近在咫尺时,景昀遗憾地确定:她已经不必再去临近城镇郊野中寻找了,江雪溪的神魂碎片确实在九州社稷图中。
随着她收集的神魂碎片越来越多,神魂碎片间的吸引力也就越强。月华瓶中的神魂碎片不断躁动,标志着最后一块要找的神魂碎片就在不远处,然而那种躁动又是茫然的、毫无方向的,好像它们之间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屏障。
这种情况无疑是极为罕见的,就连景昀自己的神魂,与缺失的那角碎片呼应时,也只能感受到极轻微的拉扯与疼痛,这不同于神魂碎片即将被炼化时的感受,神魂间牵绊的那根线没有断裂的征兆,联系依旧紧密,只是失去了方向,仿佛神魂落入了一个与外界隔绝的神秘所在。
这恰恰说明了,神魂碎片就在九州社稷图中。
于是景昀只能叹口气,开始为十二日后进入九州社稷图做准备。
救下任西楼无疑是个非常正确的选择,同行三日,已经足够景昀摸透她的底细。这少女没有什么城府心眼,十分直率可爱,另有一种侠气勇武,这种性格往坏处想容易招惹是非,但实际上相处起来,却极为愉快,很容易对她心生好感。
受邀住进扶风门的院落后,任西楼的好人缘顿时展现出来。不但乌真人十分挂念师侄,此次前来的扶风门弟子对这个小师妹也很是喜爱,得知景昀二人救了任西楼,感激自不必提,竟隐隐已经将她们当成了自己人,有什么消息从不避讳。
因此,景昀和慕容灼并未刻意外出打探,从扶风门那里已经得到了许多消息。
这一日清晨,景昀和慕容灼起身不久,房门又被敲响。
慕容灼习以为常地拂袖开门,只见任西楼拎着食盒站在门外,笑道:“两位前辈姐姐,我又来啦。”
修行者身体强韧,任西楼伤的虽重,却未伤及脏腑灵脉,赶到杏林城后躺在床上休息三四日,乌真人及各位师兄师姐送来的灵药相继服下,伤口竟然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饶是如此,扶风门弟子们仍然不放心,生怕任西楼养不好伤,错失了进社稷图的机会,不允她外出,只能在房中和院里稍微走动。
任西楼生性活泼,对此深感痛苦。好在她的房间和景昀二人的房间在同一进院子里,相隔不远,还能日日带着点心上门聊天。
慕容灼同样开朗,和任西楼聊得来,景昀话不多,却从不破坏气氛,任西楼喜欢和她们来往,并不只是因为救命之恩。她照样熟门熟路将点心摆好,坐下来先叹了一口气。
慕容灼问:“怎么了?”
任西楼说:“昨晚二师姐三师兄到了,过来看我,刨根问底又问了一遍,还是那些翻过来倒过去不知说了多少遍的问题——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得罪了谁啊!”
扶风门派来参与秘境的弟子,一部分跟随乌真人从门中出发,另一部分便是像任西楼这样在外游历的弟子,要陆续赶来与同门汇合。每来一个,都会去探望任西楼,然后任西楼就要再回答一遍同样的问题。
她抓抓头发,痛苦道:“我真的想不起来,一路上风尘仆仆,哪有时间去得罪人——我有时确实不大注意,无意中惹人不快,可是……”
慕容灼代她说完:“可是这点小摩擦,远不到要杀人的地步。”
作者有话说:
明晚正常更新,周末双更,鞠躬。
第78章 78 绝音徽(四)
◎“我没生气。”景昀淡淡道。◎
的确, 既然任西楼毫无印象,想来即使她无意中得罪了人,也不会是极大的仇恨。
为了一点小小的不愉快, 杀人极为不智, 杀一位名门大派的弟子更是大大不智。
景昀一手支颐,却不开口,单手握着一卷书册慢慢翻阅, 耳畔慕容灼和任西楼叽叽喳喳讨论,声音此起彼伏,并不显得聒噪。
待她翻过小半本书册时,正趴在桌面上凝眉沉思的任西楼忽然‘哎呀’一声,猛拍桌面直起身来,因为动作太大, 连忙捂住伤口的位置。
慕容灼连忙问:“怎么了, 没事吧。”
任西楼摆手说没事, 她的伤势已经好的差不多了,旋即正色道:“我想起来了!”
不但慕容灼睁大眼睛等着她说话,景昀也放下手中书册看去。任西楼思索片刻,脸突然红了。
慕容灼看得云里雾里,连声催促, 只听任西楼小声道:“我想起来了,我好像无意间撞见了人家偷……私……那个……”
她支支吾吾不肯直言, 慕容灼已经会意道:“偷\\情?私会?”
任西楼年纪轻, 脸皮薄, 不好意思说出口, 见慕容灼一语道破, 反而松了口气:“对。”
原来在任西楼遭遇围杀反被救下的五日前, 她晚间赶路投宿到一家客栈里。深夜口渴,任西楼点灯起身,端了杯盏立在窗前,打开窗子一边吹风一边饮茶。
当时正值夜深人静之际,客栈周遭一片漆黑,所有房间的灯都灭了,唯有任西楼对面的那扇窗中灯火明亮,她的目光游移间,望见对面窗扇上映出一双交叠缠绵的人影。
“然后呢?”慕容灼问。
任西楼愣了下:“然后……我就关上窗子,回去睡觉了。”
她连日赶路,又正值深夜,困倦疲惫到了极点,只想着喝完茶赶快回去睡觉,甚至都没意识到自己看见了什么。
多亏这几天相同的问题被翻来覆去问了几十遍,任西楼被迫把自己的记忆抽丝剥茧一寸寸打开梳理,才能勉强翻出这点残存的印象。否则的话,她怕是早就将这件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慕容灼先扼腕叹息:“你怎么睡得着?”
然后大感不解:“就这样?”
任西楼抓着头发痛苦道:“除了这件事,我实在想不到别的可能了——也许那二人身份不同,悄悄私会,被发现了会有很大的麻烦?”
眼看任西楼已经快要开始胡言乱语了,慕容灼纠结地道:“可是杀了你,麻烦明显更大吧。”
“好了。”景昀及时打断了她们二人的话,对任西楼道,“回去记得告诉你的师长。”
任西楼点点头。
院中有脚步声传来,轻盈敏捷,落地时声音近乎于无,紧接着门外笃笃两声轻响,有人叩响了房门。
来人轻袍缓带,英姿勃发,笑吟吟迈入门来,先嗔怪地看了一眼任西楼:“又乱跑。”
任西楼站起来,讨好地笑了笑,雀跃道:“二师姐!”
这位二师姐昨晚刚刚赶来,景昀和慕容灼此前并未见过。她先朝景昀二人欠身问好,再度谢过救命之恩,而后笑道:“听说二位前辈也要入社稷图?师父命我请前辈们过去,有些社稷图的消息,前辈若不嫌弃,便来听听。”.
“九州社稷图自现世以来,从未完全展开过,因此图中究竟有多少地点,至今无人知晓。”
乌真人手一挥,空中光幕景色轮转:“至今为止,能确定的是,这些地点都在社稷图中。其中,这几处地点,需要格外注意。”
他加重语气:“社稷图本就是上清宗用于考验弟子的秘境,其中不是全然的洞天福地,更不会风平浪静,上一次社稷图开启时,有一百六十八名修士落入南泽渡,最终只有十八人活着离开。”
他的手指向光幕上泛着红光的‘南泽渡’三字,加重语气道:“凡是标红的地名,你们要通通记住,落地时先判断身在何处,一旦发现自己身处这些高危地点,立刻离开这些地方,明白了吗?”
弟子们各自应声,乌真人又细细讲了其他几点注意事项,而后便令众人散了。
慕容灼一边走,一边回头看。
景昀似是知晓慕容灼心中所想,淡淡道:“不必猜了,乌真人确实在提点他们。”
方才乌真人将任西楼留了下来,说是有任西楼师尊的口信要带给她。
这个借口确实合理,大部分弟子先三三两两散去,但以景昀的敏锐,自然能发觉几个大弟子没有出来,仍然留在乌真人那里。
她甚至都能猜到乌真人私下嘱咐这几个得意门生的话,
扶风门此次前来的弟子,无一不是年轻一代中的佼佼者,却也有高下之分。对于其中较为普通的弟子们,能保住命、增长些见识就够了;至于几个格外出众的心腹爱徒,则要面授机宜,期望他们能得大机缘,更进一步。
慕容灼哦了一声,挽住景昀手臂:“你不是进过社稷图吗?和你记忆中相比,有什么不同?”
“我已经不太记得清了。”景昀道,“只记得我那时入社稷图,不过元婴修为,运气不好,落地落在了忘愁海中。”
忘愁海正是被标红的其中一处地点,慕容灼急急追问:“然后呢?那里有什么?”
“忘愁海上空灵气稀薄,难以高飞,海里有数不尽的妖兽,我御风从空中渡海,海中妖兽不断冒出来,几乎无法前进,到最后我杀的剑都提不稳了,海面尽是血红,才吓破了它们的胆子,得以登岸。”
慕容灼听得紧张,凤凰天性属火,本能排斥无法高飞的海面上,禁不住道:“社稷图不是要揽尽天下盛景吗,怎么还有这种可怕的地方。”
“忘愁海其实很美。”景昀道,“天晴时从岸边远眺,海天相接完全一色,碧波荡漾美不胜收,那种一望无际的辽远不是寻常湖光山色能够媲美的,它得名忘愁,一个原因就是指海面风景优美,令人见而忘愁。”
慕容灼听得不住点头,而后敏锐地抓到了重点:“你说‘一个原因’?还有别的原因吗?”
景昀道:“海边极目远眺,自然美不胜收,若是常人不知,步入海水,或是扬帆远眺,便会惊动海中妖兽,从而前仆后继涌出,将人分食殆尽。”
慕容灼愣了片刻,茫然道:“这和‘忘愁’有什么关系?”
景昀淡淡道:“命都没了,还有什么可愁的?”
慕容灼一时语噎。
短暂的沉默之后,景昀又道:“其实我私心里,并不想让你和我一同进去。”
社稷图这样的秘境,自有自己的脾气,凡是进入社稷图的修行者,都会被随机分散投放至秘境各处。哪怕手拉手肩并肩同时迈入,也未必能够保证被投放到同一地点。
当年景昀做弟子时进社稷图,和江雪溪一个被投到海上,一个被投放至森林中,足足相隔了小半个秘境,其间距离何止千里。偏偏二人运气都不妙,景昀在忘愁海上杀的血肉横飞也就罢了,江雪溪所在的隐雾林中不但暗藏危机,还有不同宗派弟子彼此争斗,真真正正乱成了一锅粥。
以慕容灼此刻的实力,进入社稷图还需要压制隐藏境界,景昀不怕她单打独斗输掉。但进入社稷图的修行者鱼龙混杂,并不是每个人都一心一意探索秘境,景昀怕她在心怀叵测的修行者手中吃亏。
景昀不必多说,慕容灼也知道她不曾宣之于口的思虑。然而王后殿下静默片刻,还是很坚决地摇了摇头。
“我和你一起进去。”慕容灼说。
她娇艳的面容上,显出往日极其少见的坚决来。
景昀静默片刻,忽而笑了。
“好。”她温声道。
慕容灼便露出愉悦的神情,她挽着景昀的手,二人朝院门外缓步走去。
“说起来,容嬅这个名字总觉得很熟悉。”慕容灼走着走着,又忍不住小声嘀咕起来。
景昀不答,然而慕容灼总觉得有些印象,又想不起来,蹙起眉仔细想了半天,忽然恍然大悟:“我想起来了!”
景昀瞟了她一眼。
慕容灼犹自不觉,正为自己的好记性而兴奋:“那个,我们在玉脍楼听过的那个话本,《一解颜》里,据说倾心你师兄,和你很不对付的那个。”
她的声音突然越来越低,尾音近乎于无。
慕容灼忐忑地转过头,仔细观察景昀的神色,为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的言语感到了深刻的懊悔。
然而景昀面无表情,八风不动,只平静地扫了慕容灼一眼,不做任何回应。
慕容灼更心虚了,连忙咳嗽一声试图找补:“当然,这些话本中都是无稽之谈,胡编乱造,真是令人不齿。”
景昀依旧不开口,她的眼睛不能视物,覆有白绫,故而慕容灼无法通过眼神变化来判断景昀的所思所想,很快撑不住了:“对不起对不起,是我提错壶了,你别生气么!”
“我没生气。”景昀淡淡道,“真要因为这个生气,你在天端城书铺中偷买那些写着我名字的话本时,我就该和你翻脸了。”
作者有话说:
明后两天双更,很快下秘境啦!
第79章 79 绝音徽(五)
◎山雨欲来◎
身为凤族的王后殿下, 慕容灼一向很大胆。
但有时候,她又会变得很安分。
就像现在这样。
景昀轻飘飘说出那句话之后,慕容灼顿时牢牢闭上了嘴, 露出懊悔的神色。
她想破脑袋, 也想不明白景昀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事实上景昀并不会因此动怒,她说不生气,就是真的不生气。
慕容灼知道这一点, 但她仍然要表现出心虚懊悔的模样,一是她的确有些心虚,二则是那些话本确实对玄真道尊失之恭敬,所以慕容灼必须表现出自己的歉意,而不是因为景昀不生气,就心安理得揭过这一页。
只是慕容灼的沉默没能保持太久。
因为她注意到, 景昀带着她朝院外走去, 却没有循着来时的路, 回到二人居住的院落中,而是走向了府门的方向。
慕容灼吃惊道:“我们要出去?”
景昀嗯了一声。
慕容灼问:“去哪里?”
景昀看了看头顶阴沉的天色,收回目光:“去杏山。”.
今日天气不好。
天边的阴云聚拢成片,风中夹杂着极淡的泥土气息,预示着大雨即将来临。
普通人往往不会选在这样的天气出门。
所以街上全都是修行者。
街道上、店铺前、客栈外、酒楼里, 无数驳杂的灵力混杂交错。佩剑的、用刀的,肩扛灵禽的、驱策灵兽的, 足以令人眼花缭乱。
整座杏林城中, 竟挤满了修行者。
慕容灼的步伐不由自主慢了下来, 好奇张望四周。
“你知道那两个是哪个门派吗?”慕容灼问。
慕容灼指的是左前方两拨分着玄白二色、服制泾渭分明的弟子, 景昀神识外散探查片刻:“不认识, 近年新崛起的门派吧。”
话音未落, 景昀忽然将慕容灼衣袖一扯。
慕容灼猝不及防之下立足不稳,踉跄一步闪到景昀背后。下一刻前方威压骤然爆发,临近几个行经此处的修行者修为差了些,竟然狼狈不堪地踉跄摔倒在地。
这威压对寻常修行者来说自然不容小觑,但对景昀和慕容灼来说还及不上一阵扑面的寒风。慕容灼从景昀背后探出头来,惊愕地望见前方两拨人马已经剑拔弩张,阵仗一触即发。
“这是怎么了?”慕容灼惊讶道。
景昀云罗下的双眼转向她,无奈道:“你都问我那是哪门哪派的了,就没注意到……”
她话未说完,只听那拨玄衣修行者中的领头人轻蔑地冷哼一声,余光朝四周一瞟,开口时声音不高不低,足以使得附近的人听清楚:“刀剑无眼,闲杂人等速速离开此地,否则生死自负。”
这话说得实在霸道,景昀和慕容灼本来直冲城外杏山,一听这句话,反而蹙了眉。
旁边几位受到威压震慑,修为逊色些的修行者自然不敢硬抗,一声不吭快步走开。
邻近酒楼中,店铺中的修行者亦听到了此处动静,纷纷探头出来看,瞥见那两方修行者身上的玄白衣袍,面露了然之色,虽然没有明显的惧怕,却也习以为常:“又是东西天衍宗的争端。”“随他们去随他们去。”
他们声音有意无意地压得极低,但景昀与慕容灼耳力何等敏锐,一丝不漏地捕捉到了那些议论的话语,顷刻间便从这些含义无穷的话语中拼凑了大概。
几百年前,有个叫天衍宗的宗派格外兴盛,风头无二。只是后来,天衍宗内部分裂,分成了两派,彼此都认为自己这支才是继承了天衍宗道统绝学的唯一嫡系,为争夺正统名分又打的不可开交,至今仍然未分出胜负,同时亦是不死不休的冤家,修行界便称他们为东天衍宗、西天衍宗。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东西天衍宗此次前来杏林城的弟子撞见,一言不合冲突再起,自然要再分出个高下来。
景昀也就罢了,慕容灼却是个吃软不吃硬的脾气。
天衍宗弟子若是好生劝人离开,慕容灼自不会多生是非,但被人以这样居高临下的态度逐离,纵然是脾气再好的人也难免生出不满,更不要说慕容灼。
附近的修行者散去,远处街道上来往行人有意无意绕开此处。对面酒楼的窗子开了几扇,显然有人向下张望。
冲突一触即发,唯有道路两旁阶前,还有两个纤细清丽的身影静静立在原地。
那为首的玄衣人再度瞥来一眼,扬了扬下巴,示意左右弟子将这二人驱离。
天衍宗到底是道门宗派,气焰虽然张狂,霸道却多在嘴上,城中还有道殿上尊坐镇,东西两宗冲突算是门派内斗,道殿不会多理会,但真要当街打死打伤了无辜路人,事情可就不好了结了。
两名弟子看她们面目清秀寻常,探不出修为深浅,心里便有些不以为意,来到景昀二人身前,礼貌但强硬地道:“请二位道友行个方便让一让,刀剑无眼,若是误伤二位道友可怎么好。”
这话说得就要柔和很多,虽然强硬之意不改,至少听上去不那么令人反感了。
慕容灼先看了景昀一眼。
景昀淡淡道:“我请你出来,不是为了让你受气的。”
得了景昀肯定,慕容灼底气更足,她转向那两名弟子,同样礼貌但强硬道:“可以,但先道歉。”
弟子一愣:“什么?”
慕容灼道:“你们先在大街上释放威压随意冲击他人,又要逐走我们,不该道歉吗?”
天衍宗是苍州大宗,虽然在人族九州名门大派中排不到最前几席,但此时各派齐聚苍州杏林城,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在苍州的地界上,对天衍宗往往也就更多两分尊重。
而今慕容灼话一出口,东西天衍宗居然同时愣住,对视一眼,有人唇边竟然已经泛起了讽刺的笑意。
慕容灼问:“你笑什么?”
玄衣是东天衍宗的服制,那两名东天衍宗弟子上前一步,道:“冲撞道友了,还请道友先行离去,免得再被误伤。”
慕容灼又问他们:“你们听不懂我的话吗?”
与此同时,她给景昀传音:“阿昀,他们要是上来打我,你可一定要给我撑腰。”
景昀:“……”
景昀说:“好。”
慕容灼的反问显然令天衍宗弟子感觉大失面子,东天衍宗为首的修行者已经面露恼怒,那两名弟子索性不再多言,一左一右突然出手,去势既快又准,一旦这两招落定,便要扣住二人肩膀,将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女擒住。
单看那招式,确实凌厉狠辣,只这顷刻间出手,便足以看出这两名弟子都已迈入金丹,至少已有金丹初境的实力。
年纪轻轻能修至金丹境,放在修行界中,已经算是少年英才。但很可惜,此时九州年轻天骄汇聚此处,金丹初境强者在社稷图中只算个门槛,根本排不上号。
慕容灼那张平凡清秀的面容上,浮现出浓重的恼意。
她居然丝毫不理迫至近前的劲风,广袖重重一振。
下一刻,两名天衍宗弟子身形消失在原地,空中两道玄色的弧线闪过,倒飞出去。
天衍宗其他人甚至都没来得及看清局势变化,唯有东天衍宗那位眼高于顶的领头人反应过来,大惊失色,掐诀厉喝一声:“止!”
这一声厉喝气势非凡,声震四方,当真是整条街道都不能忽视,两旁酒楼店铺窗扇哗啦啦纷纷推开,各个探头出来。
然而与之相对的是,这一声除了声势可嘉,实在没有半点用处。
轰隆两声巨响,领头人往后摇晃退却数步,险些坐倒在地,那两道玄色弧光飞过半边街道,一左一右分撞在了路边的两棵树上。
两棵大树摇晃两下,树身折断,轰然坠地。
短暂的寂静之后,天衍宗众人仍然陷在诡异的静默中,两旁酒楼店铺中却有嘈杂议论声骤起。
“现在,你们听得懂人话了吗?”
慕容灼往前两步,抱起双手,冷冰冰看着摇摇晃晃的东天衍宗为首者。
此人虽然高傲霸道,面色阵青阵红,好在自知之明还是有的,脸色五彩斑斓变幻半晌,低头道:“冲撞道友,是我之过,请道友原谅。”
这话说的还是冰冷生硬,不过慕容灼并不打算浪费时间过多计较。她转头看向一边虽不开口,幸灾乐祸之色却溢于言表的西天衍宗弟子:“你们呢,还是听不懂吗?”
眼看对方变了脸色,慕容灼脸色却变得比对方还快:“释放威压的那个,自己出来道歉,此事一笔勾销,否则……”
方才街道上骤起的威压,乃是东西天衍宗两方角力之过。慕容灼本不打算和他们计较,但东天衍宗弟子出言不逊,委实让她很不愉快,心胸也就没那么宽大了。
西天衍宗弟子同样目睹了刚才那一幕,这少女轻描淡写挥一记袖子,不但击飞两名金丹弟子,东天衍宗心高气傲的年轻天才竟连溢出的余波都难以承接,其修为深浅难测,但决计不是他们能匹敌的。
若在往常,西天衍宗弟子决计不可能轻易低头。但东天衍宗已经低了头,还是挨了打之后再低头,显得更加丢脸,西天衍宗弟子并不想在仇敌的面前同样挨一顿打,丢完脸之后再不情不愿低头。
西天衍宗众人心下稍一合计,还是面色难看地低头道歉。
他们脸色难看,慕容灼并不以为忤,反而因为他们不悦,自己更高兴了。她面色高深莫测地盯着东西天衍宗弟子的面容服饰看了片刻,点头道:“我记住了。”
——记住什么?
眼看双方面色更加难看,以一己之力将两派仇怨尽数拉到自己身上的慕容灼大为满意。
她拍拍景昀:“走啦!”
又不轻不重地补上一句:“我还以为多厉害呢,没想到用不着你出手,我一个人就料理了。”
二人相携离去。
走出数步,景昀忽然顿住脚步猛地回头。
天衍宗弟子们正面色不善地盯着她的背影,见她回头不禁一惊,旋即想起这少女是个瞎子,神情稍稍放松。
其实从始至终,景昀都没有出手,始终静默地站在慕容灼身旁。然而不知为何,他们对景昀的忌惮分毫不少。
街道两旁的酒楼店铺里,无数双眼睛或好奇、或嘲讽、或试探地注视着街道上这场闹剧,看到天衍宗弟子们面上明显松懈的神色,不少低低的笑声相继想起。
看得出来,天衍宗的风评并不很好。
东西二宗的弟子在这时忽然变得极为默契,面色非常难看,目光冷厉环顾四周,仿佛要穿透酒楼商铺的墙壁,用眼神刺杀发出嗤笑的人。
很可惜,这个举动反而使得笑声变得更大了。
散修或许不敢得罪天衍宗,但此刻杏林城中,更多的是大宗门弟子,这些弟子很多出身于更大的宗派,甚至还有道殿弟子,他们不愿在社稷图开启前惹出是非,不代表他们真的怕事。
于是更多的笑声响起,其中还夹杂着很多不屑的声音。
天衍宗弟子怒气更浓,却终究无法采取下一步举动。
更多人眼底流露出鄙薄的神色。
由宗派年轻一代强者性情,往往可以反推宗派本身。
当今道门中,道殿年轻弟子锐不可当,作风凛冽。这是因为道殿肩负着统率人族、威慑南北的责任。
观星阁弟子沉稳静默,寡言少语。这是因为观星阁本身修炼道路如此,兼之底蕴深厚,自然沉稳。
九华宗弟子性情温厚,纯善仁爱。这是因为九华宗专修医道,最讲求医者仁心,宗门上下慈悲为怀。
而观天衍宗弟子做派,简直把‘外强中干’四个字烙在了脸上,被人看不起也是理所应当。
然而景昀并不是在看天衍宗。
她的双眼掩盖在云罗下,毫无半点神光,却准确地掠过天衍宗一众弟子,投向了西侧酒楼二楼其中一扇半开的窗口。
顷刻间景昀神识无声无息侵入窗中,窥见了一个朦胧的侧影。
窗中人似有所觉,然而景昀神识一沾即走毫不停留。下一刻,她回过头,牵起慕容灼的手,飘然远去。
“你在看什么?”慕容灼问。
景昀静静道:“看一个看着我们的人。”
“什么?”慕容灼被这绕口令似的话弄得一怔。
景昀没有立刻回答。
她秀丽的长眉微微敛起,仔细揣摩着那道突如其来的、落在她身上的目光。
审视的、幽冷的、玩味的、饶有兴趣的。
但它又是极为隐蔽的,隐蔽到了慕容灼一无所知。倘若不是景昀目不能视,习惯性地外放神识探知四周,怕是也会漏掉那道注视着她的目光。
那道目光是慕容灼和天衍宗弟子正面交锋时,突然出现的。
凭借着多年磨练的对情绪极其敏锐的感知能力,景昀可以断定,那绝不是简单的好奇。
一抹阴云悄无声息从景昀心中浮现,为她心底笼上了一层几不可见的淡淡阴霾。
作者有话说:
明天7000+,确保周末总字数保持两更合一,鞠躬。
第80章 80 绝音徽(六)
◎幽夜君◎
酒楼二楼房中的桌旁, 坐着一个小小的女童。
她面颊饱满,神情清稚,看上去非常漂亮可爱。
她穿着漆黑的窄袖长裙, 裙摆很长, 拖在地面上,像是偷穿了大人衣裳,她外披同色披风, 从头到脚包裹严密,两只手戴着黑色手套。她的嘴唇苍白,血色近无,全身上下唯一露出的面颊也苍白如纸。
桌面上摆满了各色珍馐,满桌菜肴的香气飘散在空中,桌边却只坐了女童一人。
房中有很多人, 穿着黑衣的人, 他们全都跪在女童的脚下。
女童开口了。
她的声音像她的面容一样稚气, 所以当她像大人一样说话时,就显得有些老气横秋,有些怪异,又很是可爱。
“那是谁?”女童问。
为首的黑衣人羞愧道:“属下并未听说过。”
他当然有很多理由可以解释,比如那两名女子面容寻常清秀, 眉眼却异常灵动,很可能经过易容;又比如那红衣女子出手太快, 只是一挥袖的功夫便收了手, 纯以灵力应敌, 无法通过招数判断那是哪门哪派的人物。
但这些理由都不重要,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说得越多就越像狡辩, 而黑衣人知道,头顶的女童最厌恶的就是推搪和狡辩。
没有人胆敢触怒她。
女童稚声道:“没用的东西。”
她的声音很稚气,她的面容很可爱,她就像个真真正正的可爱小姑娘,因此哪怕她此刻说出这样一句话,也还是像小孩子撒娇使气,很难使人心生惊诧反感,
然而跪着的所有人同时更深地叩下头去,额头紧紧贴着地面,惊恐到了极致,却没有人敢发出半点声音。
所有人都知道,她的脾气很不好。
现在她快要死了,她的脾气只会更加不好。
有谁能胜过她?有谁能胜过这位垂死的殿下?
答案是没有。
所以没有任何人胆敢触怒她。
女童从椅子上跳下来,一步步走到窗畔,确认那道神识的气息已经远去,漠然道:“人族真是藏龙卧虎,江山代有才人出,年轻一代里,已经有了这样的人物。”
她说的这段话有些长,不再是三两字的短句,因而能清晰地听出,她说话的速度有些慢,音调也有些古怪,如果硬要打个比方,就好像北方的苍州人跨越几万里,来到南方偏僻的小镇上,初学拗口方言那样。
女童注视着下方来往的人群,眼神中却丝毫没有畏惧。
她避开那两个少女的探知,当然不是因为畏惧,而是不想在紧要关头来临之际多生是非,暴露自己的行踪。
她当然不会畏惧,不要说年轻一代的人族俊杰,哪怕面对道门最高处那些活了几百年的老怪物,她也不会有丝毫的害怕。
因为她地位很高、辈分更高、修为极高。
女童倒背着双手,稚嫩的小脸上只余漠然。
“殿下。”为首的黑衣人小心翼翼地开口。
是的,她也是一位殿下,但不是人族,而是魔族的殿下。
她是老魔君的妹妹,现任魔君的姑姑,千年前那位与妖族同时进犯人族的魔君幼女,也是如今魔族的最强者。
千年前那位魔君亲自统率魔族挥师南下,以为能趁机攻占九州,将冰原南方那辽阔而富饶的土地划进魔族版图,最终却在承天台上被一剑断首,头颅飞落直坠尘泥,成了玄真道尊为世人传颂的种种故事里平铺直叙的一笔。
这位魔君死后,他的王后生下了一个小女儿。倘若不是她出生太晚,同母兄长又生的太早,以天赋而言,她才该是下一任魔君。
她叫幽夜,魔族以君为至尊,所以她又被称为幽夜君。
极北冰原连年风雪蔽日,少见阳光,漆黑和寒冷才是常态,黑夜比白天更加长久地覆盖在冰原上空。
幽夜就是黑夜。
她的威名也像黑夜一样,笼罩着整座极北冰原。
但现在这片黑夜快要散去了。
于是她要做最后的一件事。
幽夜君双手倒背在身后,道:“走。”.
城外汇聚着更多修行者。
杏林城中可供落脚的地方再多也有限,装不下自九州各处赶赴而来的修行者,大大小小的客栈早在数月之前就已经住满。名门大派或许早些年在城里置办下了产业,弟子们不愁没地方落脚,但更多普通门派及散修来的稍迟几日,就已经找不到住处了,只能在城外扎营住下。
朝官道两旁的林野荒原中望去,有许多顶临时搭起的简陋草庐或帐篷,再往更加宽阔遥远的地方看去,还停着许多班龙车,远处甚至还能隐隐约约看见停着的几艘小型飞舟。
官道笔直地延伸向远方,两旁荒原中的帐篷车舟也同样看不到尽头。
城外聚集的修行者很多,景昀和慕容灼走在官道上,丝毫不引人注目。打斗的声音飘来,有的地方还能看见未干的鲜血。
这么多修行者聚集在城外,难免会起摩擦。
道殿弟子青色的服饰十分显眼,一队又一队巡逻来去,随时警惕并制止更多的冲突争斗爆发。
天色忽然完全阴沉下来。
景昀额头一凉,一滴水珠砸在了她眉心上方。
下雨了。
慕容灼撑开一把大伞,这是赶路时她在街边闲逛,随手买回来的一把普通雨伞,唯一出奇的地方就是它很大,大到足够四个人同时挤在伞下。
啪嗒、啪嗒。
雨滴不断砸落在伞面上,溅起朵朵水花,伞外银丝连绵成线,衔接在天地之间。
隔着朦胧的雨幕,慕容灼看到远方官道尽头,出现了一座山。
“那就是杏山?”
“那就是杏山。”
景昀止住脚步。
她抬起手,按住衣襟下颤动的月华瓶。
识海深处泛起尖锐连绵的疼痛,每往前多走一步,那疼痛就更尖锐一分。
那就是杏山。
走到这里,就不能再往前行了。
社稷图百年一启,人族年轻强者皆聚此地,容不得出现半分差错。道殿派出的精锐守住了通往杏山的路,雨幕深处营帐的影子若隐若现。
道殿及顶尖宗派的强者,全都守在营帐里。
这些强者无论哪一个,都是举足轻重的大能,然而他们现在就像一个个普通的守卫,各自端坐在自己的营帐中,那些营帐散落分布在杏山周遭,看似散乱毫无轨迹,实际上却构成了一个阵法,将杏山的中心、社稷图所在的地方守得风雨不透。
历次社稷图开启,妖族和魔族都会自南北分别伸出手,想要从中分一杯羹。每一次年轻人们满怀欣喜踏入社稷图中时,他们不知道,从南北吹拂而来的风刀霜剑,已经被无声无息挡在了社稷图之外。
雨幕中有一队青衣人走来,正是道殿负责戍守的精锐。他们这些天轮番值守在此,显然不是第一次撞见有人走到此处,为首那人朝景昀二人微微颔首,语气冷硬,却并不霸道,相反还很客气:“两位道友,还未到社稷图开启的时候,暂不能往前,请离去吧。”
景昀平声道:“我们不往前,在这里看看,可以吗?”
那人微一犹豫,点头道:“自然可以,不过请勿越界。”
景昀伸手接过慕容灼手中的伞,静静凝望着雨中杏山时隐时现的轮廓。
天色一寸寸暗下来,分明刚过午后,天边却已经阴沉如墨,雨下的越发大了,飞溅的水花飘至伞下,擦过景昀的衣襟,没有留下半点湿痕。
“殿下。”寂静忽而打破,景昀的声音响起。
她望着杏山的方向,缓缓道:“我记得曾经提过,我和容嬅的关系很不好。”
慕容灼想想没错,用力点头应和。
“你知道为什么吗?”
慕容灼心想这我哪里知道,自己只知道话本上写你们为拂微真人反目,犹犹豫豫、吞吞吐吐:“嗯……”
景昀轻笑一声,仿佛猜到慕容灼心中在想什么,直截了当道:“不是因为师兄,虽然容嬅确实对师兄有意。”
她沉默片刻,似在回忆,而后道:“如果说人和人之间,可能一见如故,那我和她,大概是第一眼见到彼此,就会相看生厌的关系。”
景昀和容嬅初见时,都还是年幼的女童。
她和容嬅年纪相差不大,一个是道尊关门弟子,一个是上清宗主膝下爱徒,同样年幼早慧、沉稳有度,然而她们第一次见面,就吵了起来。
景昀记得,吵架的起因是因为道不同,又硬要分出高下的缘故。景昀心境修无情道,主修剑;上清宗修行更偏向顺其自然,容嬅书画双修,二人所承道统从根本上就大不相同。
道之一途只有适不适合,难有高下之分,但对于两个年幼的孩童来说,即使再早慧,也仍然有未消退的稚气,起初只是端坐辩论,后来各不相让,开始互相攻击对方所修的道。
等师长们赶来之际,景昀和容嬅已经亲自下场,打了起来。
她们最终没能分出胜负,因为师长们急急忙忙把两个孩子拉开,所幸她们年岁相近、修为相仿,一时间各自拿对方没办法,都没受伤。
但梁子已经结下了。
无论她们多么早慧、多么聪明,终究还是两个年幼的孩子,而孩子之间独特的爱憎,最难缓解。
此后数百年,景昀和容嬅的关系从未缓和过。
一直到千年前,容嬅坞城外力战陨落,景昀在承天台上绝地飞升。
彼时,距离景昀第一次见到容嬅,已经过去了三百零四年。
她们始终不是朋友,却也未必算是仇人。
作者有话说:
晚上还有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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