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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81   绝音徽(七)

    ◎社稷图之旅开启!◎

    景昀不是会回忆往事、伤春悲秋的人。

    即使要回忆, 和容嬅相比,她有更多更值得怀念的人。而今回忆起过往,接到容嬅陨落的消息时, 她甚至生不出多余的悲伤。

    那时候, 已经死了太多的人了。

    道门大能前赴后继涌往南北各处、九州八方,既要抵御妖魔二族,又要平定种种天灾人祸。情势最危急的时候, 景昀数日不眠不休,接到的战报讣告雪一般飞来。

    大乱之下人命如草,如草的又何止是黎民百姓。

    景昀只是有些怅惘。

    接到坞城传来的讣告时,她拈着那张薄薄的纸笺,有刹那间的出神。

    仿佛随着容嬅陨落,她身为弟子、身为道尊时, 那段震慑南北、天下承平的安定岁月, 终于彻底终结了.

    窗外阴雨连绵。

    慕容灼昏头涨脑从床上爬起来, 挑开帘子大怒:“烦死了!”

    凤凰性属火,最讨厌阴雨连绵的天气。一两日的缠绵细雨或许能够算是别样的感受,连日大雨就变成了深深的厌恶。

    她一边系衣带,一边转出屏风,只听外间红泥小火炉嘟嘟嘟嘟拼命作响, 景昀正欲伸手提壶。

    慕容灼没好气道:“再叫就扔掉你。”

    小火炉开始低声呜呜。

    景昀对慕容灼欺负一只火炉的幼稚举动视若无睹:“过来喝茶,一刻钟前任西楼送了东西过来, 见你在睡就又走了。”

    慕容灼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我听见动静了, 但是太困, 爬不起来。”

    她看了看窗外雨幕中缓缓沉落天际的夕阳, 叹气道:“为什么雨一直不停啊!”

    “阴晴变化是秘境开启前的正常征兆。”景昀道, “明日辰时, 社稷图开启,今晚你已经睡够了,就不必再睡了,我再同你最后细说一些事。”

    慕容灼梳洗完毕,迅速回来:“你说。”

    景昀从身侧榻边拎起一只包裹,是任西楼方才送来的。景昀打开包裹,里面放了许多零碎的东西。

    她先取出两只巴掌大小,颜色不一的木牌推过去:“这是扶风门的灵应牌,扶风门弟子之间,可以靠此传信,扶风门亦可借此探查弟子生死——但是这个,我们用不着,尤其是你。”

    “怎么说?”慕容灼对这个‘尤其是你’很不理解。

    景昀道:“灵应牌感应弟子生死的原理,靠的是‘子母牌’,顾名思义,灵应牌一对两个,母牌留在门中,子牌随身携带,一旦弟子遭遇不测,母牌有所感应,感应的方式,需要滴血。”

    慕容灼面露恍然。

    先不说鲜血能不能放心交付出去,以凤凰血脉的强度威势而言,这块木牌决计承受不住她的一滴鲜血。

    “这是一些伤药、软甲、符咒之类的杂物。”景昀道,“你自己挑一挑,有想带着的就带上。”

    慕容灼倒没什么想要的,她也不觉得自己需要带什么东西,但她喜欢挑拣东西的过程,于是兴致勃勃接过景昀推来的包裹,开始埋头翻找。

    景昀任她享受挑拣东西的过程,不紧不慢道:“我还有些话要告诉你,你记好了。”

    慕容灼抬头:“你说。”

    景昀道:“第一,进入社稷图之后,落点随机——我知道这一点讲过了,需要提醒的是,如果碰到格外凶险的情形,首先保护自己,在保护自己的情况下,最好不要动用超过化神巅峰的实力。”

    慕容灼点点头:“是因为社稷图入内的境界上限是化神境么?如果超过了会怎么样?”

    “如果超过了,会造成超过社稷图平稳承受范围的震荡,当然,它毕竟是人族至宝,不会这么轻易毁掉,所以它会设法抹杀你。”

    景昀顿了顿,又补充:“它无法抹杀一位真正的仙神,但不要忘了,你现在实力大减,尽量不要冒受伤的风险。”

    慕容灼点头。

    景昀道:“第二,不要相信任何人。”

    她加重语气:“社稷图内,允许内斗。”

    慕容灼蓦然睁大眼睛。

    “道殿律令,不准在秘境中杀害同道,但除此之外,一切都没有约束。可以争斗、可以抢夺,不能直接下手杀害,但如果间接推动对方死去,未必不能把自己摘干净。”

    慕容灼茫然道:“可是……为什么呢,这不是一次道门年轻弟子的历练吗?”

    景昀道:“同道并不一定都是道友,是人是鬼谁能说得清。道殿固然可以严禁秘境中发生内斗,但在强制约束下的安定并不算是真正的安定,他日南北妖魔入侵,道门弟子携手御敌时,若纯然如一张白纸,对内没有半点防范,可怎么办呢?”

    她似是想起了一些不愉快的事,语气变得略带沉重:“每一次南北开战时,要留心防备的,可不只有外患。”

    慕容灼肃然道:“我一定远离所有人!”

    景昀:“……倒也不必矫枉过正,算了,随你。”

    景昀道:“第三,社稷图每次开启,长达十日,十日结束后,社稷图关闭,图中试炼者自动离开。结束之前,试炼者无法中途离开。”

    慕容灼拍胸脯道:“我不会中途离开的。”

    景昀道:“你先听我说完,由于图中景物繁多,每一处景观的季节、气候、时间流速可能大不相同。有可能秘境外十日,在这座森林中只有五日,但在另一片海上却要度过一个月。”

    慕容灼想了想,愣道:“那岂非很不公平?”

    入社稷图历练者,大多都梦想着能找到上清宗留在社稷图中的珍宝秘籍,或是得以遇见图中存留的前辈神识得到教诲。但若是运气不好,被扔到了偏僻荒凉之地,时间又极短,那岂不是入宝山而空手归?

    景昀一哂,并不多言。

    窗外的雨随着社稷图开启时间临近,竟越下越大,景昀和慕容灼的屋外阶下有一口种莲养鱼的大缸,由于过了季节,缸中空空如也,如今那雨水已经将缸完全填满,水流不断满溢而出。

    慕容灼伸头看看,只见院中积淀的水已经没过了台阶最下一层,忍不住道:“不会发洪水吧。”

    景昀跟着看了一眼:“不会,等到夜半,雨就停了。”.

    景昀的预言果然没错,深夜时分,瓢泼般的大雨逐渐转小,最后终于停了。

    随着天边泛白,扶风门的弟子前来敲门,准备出城前往杏山。

    辰时社稷图完全开启,然而从昨夜开始,就有修行者陆陆续续朝城外赶去,等景昀二人跟着扶风门来到杏山脚下时,第一眼看到的是前方摩肩接踵、黑压压一片的人群。

    为了保证有序进入,避免一窝蜂往前挤酿成争端,道殿事先统计过前来参加的宗派及散修,并大致排好了进入顺序。扶风门是九州有名的名门正宗,虽排不到最前列,却也勉强可以算作较早进入的一拨了。

    景昀和慕容灼得以沾光,跟随扶风门一同来到前列。

    数丈外,那些营帐四面全都打开,数日来镇守杏山的道门大能端坐其中,而营帐外数步之遥的空中,一扇虚幻的石门正飘浮在那里。

    所有人静默无声,朝着营帐下躬身行礼。

    时间缓缓流逝,空中那扇石门渐渐凝实,慕容灼抬头打量,只见那扇石门极大,门身刻着简洁流畅的花纹,如果不是它飘浮在空中,任谁都不会把它和社稷图入口联系在一起。

    人越来越多,然而也许是为场中气氛所慑,始终没有人出声说话。

    慕容灼目光来回游曳,忽然眼睛一亮,看到了几个熟悉的身影。

    她扯扯景昀衣袖,朝前方道殿弟子的队伍里指了指。

    那里站着四个熟悉的人,左首第一个背负琴匣,身姿如鹤;第二个窄袖轻裙,高挑干练;第三个身形中等,背负刀匣;最后一个娇小玲珑,稚气未脱。

    正是天枢小队的四名使者。

    景昀微微颔首,表示自己看见了。

    天枢四人修为都不弱,放在道殿里也是很受器重的对象,能进入社稷图在她的意料之中。

    只是不知为什么,景昀蹙紧了秀眉,心底生出一抹无形无影,却不容忽视的警兆来。

    轰隆!

    空中那扇虚幻的石门终于完全凝实,轰然洞开。

    其实分明是没有任何声音的,然而门开的那一刻,杏山脚下灵气疯狂涌动,无形的气流翻涌席卷,似乎有一把天地间的大锤重重砸落,每个年轻弟子心头同时回响起无声的震荡。

    门开了.

    石门深处,雾气缭绕不散。

    这雾气与寻常烟雾截然不同,以修行者的目力,竟不能看破雾后景象,只觉四面八方尽是雾气笼罩迟迟不散,往前行走时不由得心中打鼓。

    好在此前社稷图已经开启过数次,这里的不少弟子都听师长们讲过,于是一个个硬着头皮阔步前行,走出三五步后眼前雾气骤然消散,现出景色真容,身边一同进来的同门道友却无影无踪。

    慕容灼朝前走去。

    她心里有点紧张,也有点害怕,这是出自本能深处对落单的恐惧,当她走出三步之后,眼前蓦然明亮起来。

    雾气无影无踪,仿佛刚才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雾只是一场幻境。

    慕容灼下意识:“阿昀。”

    没有人回应,慕容灼这才意识到,自己和景昀分开了。

    慕容灼还是第一次在陌生的地方单独行动,尽管已经提前努力做了准备,事到如今还是有点紧张。她举目四望,发觉自己站在一棵大树下,四周密林成荫,她正身处树林的边缘。

    秘境中此处应该正值夏日,绿树成荫,大树的枝叶在头顶凝成一道网,只有极少数明亮的阳光从树叶交错的缝隙里投下,在地面上投射出跳跃的光团。

    这幅景象乍一看算得上幽静温暖,日光照耀在慕容灼肩膀上,温热舒适。

    她忽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瞟了眼不远处林外一马平川的郊野,拔腿就往外跑。

    慕容灼拎着裙摆狂奔逃跑。

    这里是景昀曾经着重对她讲过的,标红的危险地点之一。

    ——隐雾林。

    明明林外景物近在眼前,然而慕容灼跑出数步,发现自己离林外反而越来越远了。

    她心头一紧,想起景昀对她说过,真实的隐雾林其实并不凶险,然而将隐雾林绘入社稷图中的那位上清宗祖师,想要给弟子们的历练增添些难度,于是在图中添了几笔。

    慕容灼心里问候那位祖师,停住脚步,谨慎地打量着林中景物。

    另一边,雾气散尽,景昀神识散出,探知四周环境。

    目不能视其实是很大的短板,任凭景昀修为再高,靠神识探知周边环境终究不如用眼睛看直接准确,尤其像社稷图这样的高深秘境,其中危机更多,也更加隐蔽。

    所以这次,景昀探查周遭的时间更久,范围更广。

    毫不意外,慕容灼不在。

    她熟门熟路压制住神魂缺损处泛起的尖锐疼痛,片刻后了然抬步,朝前方走去。

    第82章 82   绝音徽(八)

    ◎“小友,好久不见。”◎

    前方是一条平直的大道, 大道远方一座流光闪烁的白玉天梯拔地而起,直入云中。

    空中朵朵云絮飘浮,这里的云絮极低, 像在天边又像在眼前, 仿佛只要抬起手就能触及。清新湿润的气流充斥天地间,从眉梢眼角拂过,令人肺腑为之一清。

    远处天梯在云层深处若隐若现, 定睛细看,隐约能看出天梯尽头雪白的云层中悬着一个巨大的影子。

    景昀知道那是什么。

    那是流空岛,瀛洲赫赫有名的洞天福地,是一座悬在空中的岛屿,号称最接近仙神的宝地,由上清宗第六代宗主穆真人绘入社稷图中。千年前动乱骤起, 孤悬海外的瀛洲亦受波及, 流空岛天梯被毁, 灵气枯竭,岛屿坠入海中,至此消失。

    她更知道,六百年前社稷图开启,有修行者误打误撞落入流空岛, 攀上天梯,见岛上满是奇花异草, 洞府中许多灵丹秘籍, 还遇见了穆真人留在画中的一抹未散神识, 得承教诲, 自此修行一日千里, 终成炼虚上境大能。

    对于此次进入社稷图的年轻弟子来说, 流空岛既有莫大机缘,又无生死危机,是再好不过的去处。

    如果此刻一名年轻弟子出现在这里,定然欣喜若狂忘乎所以,哪怕手足折断,也要爬上远处那座直通云端的天梯。

    但景昀身形如风,行至流空岛的阴影之下,停也不停,径直向前。

    神魂尖锐的刺痛一浪高过一浪,衣襟下月华瓶颤动起来,这预示着她前进的方向是正确的。

    江雪溪的神魂不在这里,在更远的远方。

    秘境中不禁止飞行,不过很少有人会这么做。因为飞在高空中就像明晃晃的靶子,很容易成为攻击的对象。

    景昀有信心可以避开一切来自地面的攻击,但社稷图中的各处风景几乎都可以算作秘境中嵌套的一个小秘境,无论时间流速还是空间距离都很难把握。她只能确定江雪溪神魂的方向,却不能准确地判断距离。更担忧假如飞过头离开了流空岛的区域,无法顺利折返。

    因此她只能选择用这种缓慢但是更为稳妥的方式,一寸寸搜索过去。

    从下往上仰头看去,云层中映出的那片阴影很大,大到望不见边界。

    这是理所应当的事,因为流空岛本就很大。这座飘浮的岛屿,在景昀未曾飞升的那个时代,承载着许多美好想象以及传奇故事,一度成为人间仙境的代名词。

    景昀曾经去过流空岛,深知这座岛屿比目光所见的阴影还要大上很多倍。头顶这片望不见边界的阴影,仅仅只是流空岛投射下来的百分之一的影子罢了。

    她过天梯而不上,明明身形还着落在地面上,行动时却足不沾地,飘摇如风,转瞬间循着神魂深处传来的牵扯行出数里,头顶笼罩的那片阴影之上,忽然毫无预兆地响起了一个声音。

    那声音来自云层之上,回荡在天地之间,却又好像只在景昀耳畔。

    声音很慈祥,很和蔼,还有些隐隐的熟悉。

    他说:“小友,好久不见。”.

    流空岛未曾坠落的那些岁月里,一直是修行界的传说。

    它飘浮云端,孤悬海外,像极了道殿典籍中对于仙境的种种描述和想象。

    很多修行者将它当做仙界在人间投射的一角,认为这是天地造物的奇迹,是停留在人间的仙境。因而,自从流空岛天梯落成以来,许多修行者不远千里来到瀛洲,想要亲自登上流空岛,看一看这座天地伟力的造物。

    这其中有很多大人物,比如玄真道尊景昀,比如景昀的师兄江雪溪,比如凌虚道尊,又比如第六代上清宗主穆真人。

    穆真人不是前去流空岛的诸位大能中修为最高的一位,也不是其中地位最高的一位,更不是其中名气最大的一位。但换个角度来看,他在流空岛坠落后,又使流空岛的声名在世间多存留了千年。

    景昀见过穆真人。

    她和容嬅初次见面,打得不可开交时,就是这位穆真人笑呵呵一手一个把她们分开的。

    那时穆真人还没有死,容嬅是他的徒孙。

    景昀还记得,穆真人有一把浓密的白胡子,周身气派仙风道骨。

    鸟鸣声悠扬婉转,满地碧草丛生,碧草间点缀着星星点点的奇花,美不胜收。云絮飘散满地,行走间如踏云端。

    远处一轮红日从云间喷薄而出,于是飘散的雪白云絮尽数化作绯红,乍看之下如同花瓣飘飞漫天。随着清新的微风吹过散做无形,很快又重新生出,堆积满地。

    穆真人拢着他那把醒目的白胡子,笑呵呵地带着景昀踏过满地云絮。

    景昀侧首,云罗下的双眼望向穆真人这张几乎消散在她记忆深处的面容,以及对方周身隐现暗淡的气泽,心下微沉。

    流空岛多水,水波如同一整块浅碧色的翡翠,沿溪而下,尽头是悬崖飞瀑,在日光下飞溅出各色光彩。

    秘境中的太阳自然不是真正的太阳,但秘境中的宝物却大多是真正的宝物。仅仅这段来路,景昀目光随意一扫,至少看到了不下十种珍奇异草。

    穆真人忽然停住了脚步。

    “到了。”他说.

    景昀在石桌旁落座。

    日光照得人全身上下暖洋洋的,远处竹楼前两只花尾巴大公鸡追逐跳跃,尾羽乱飞。

    穆真人拢着白胡子,笑呵呵地给景昀倒茶:“喝茶,小友。”

    景昀神识外放,心下微沉。

    这缕穆真人的神识化身已经极其虚弱,到了快要烟消云散的地步。

    穆真人推了推茶盘,盘中的茶点并不精巧,相反还显得很是粗糙,勉强能看出轮廓是只兔子。

    景昀对穆真人很尊敬,不愿拂他神识的好意,拈起一块兔子糕点轻轻咬了一口,浓厚微甜的麦香从舌尖泛起,充斥在唇齿之间。

    穆真人问:“怎么样?”

    景昀点点头:“很好。”

    穆真人得意道:“麦子是我自己种的,麦粉是我自己磨的,连鸡蛋都是我自己养的鸡,好就对了!”

    景昀慢慢将一块糕点吃完,同时目光不易察觉地环顾四周。

    她万万没有想到,穆真人住在这人间仙境般的流空岛上,起居之处却是一座再普通平凡不过的农家小院。

    “您还记得我。”景昀微笑道。

    两只公鸡追逐打斗,发出尖锐鸣叫,尾羽乱飞,咣当掀翻了阶前摆的两盆葱。穆真人弹跳起来,抓住两只公鸡关进鸡笼,在旁边的水缸里洗了洗手,若无其事地回来,笑道:“怎么不记得,你跟小容嬅打起来的时候,还是我把你们分开的。”

    他用慈爱的眼光上下打量景昀:“长这么大了啊!”

    紧接着他望向景昀覆眼的云罗:“眼睛是怎么回事?”

    景昀道:“飞升前在承天台上遇着些变故。”

    穆真人慈爱的神情中显出一点怜惜:“能治吗?”

    景昀道:“以后或许可以,现在不行。”

    穆真人沉默片刻,又道:“你这孩子,怎么回来了?”

    景昀微怔,旋即想起,六百年前就有年轻弟子入流空岛,遇见过穆真人留在秘境中的神识,所以穆真人知道她立地飞升之事并不奇怪。

    但既然如此,想来穆真人同样知道上清宗宗门覆灭一事了。

    景昀微顿,旋即诚实地道:“尘缘未断,道心不静。”

    穆真人惊奇地望着她:“所以你要回来斩尘缘?”

    “不。”景昀道。

    她只说了短短的一个字,并没有进一步解释。然而她也不需要解释更多,穆真人望着她毫不掩饰的神色,意识到景昀给出的答案完全相反。

    穆真人问:“你进到这里来,也是为了这个?”

    景昀颔首。

    穆真人沉吟片刻,却并未追问,反而迅速切换了话题,兴致勃勃地道:“我看过很多道典,却没有一本记载过仙人返回人间,所以从古至今,修行者对仙界的描述都来自于猜测和想象,你说那些想象真不真?”

    他说话时兴趣盎然,精神抖擞,眼角眉梢不易察觉的地方却流露出丝丝疲态。那是普通凡人自然老去、油尽灯枯时,眉目间自然萦绕的死气。

    景昀心中叹息。

    她道:“半真半假。”

    穆真人的眼睛亮了起来。

    “你着急走吗?”他兴致勃勃满怀不舍地问。

    景昀摇头:“不急,我给您讲讲。”.

    与此同时,隐雾林。

    林间枝叶繁密,慕容灼飞至半空中,小心地左躲右闪,避开那些摇曳深绿的枝叶,生怕沾上一星半点。

    进入社稷图之前,景昀曾经叮嘱过她很多话,其中包括不要随便升至空中这一条,慕容灼记得很牢。

    不过现在,她顾不得那么多了。

    浓郁的血气从树林另一端随风而来,拂过慕容灼的鼻尖。

    凤凰的五感极其敏锐,隔着遥远的距离,对普通修行者而言,也许只能嗅到淡淡血气。但对于慕容灼来说,那血气已经浓郁到了让她头晕目眩,不得不封闭嗅觉,免得失了王后殿下的体面。

    她踏风而行,周身笼罩着一层无形无色的火焰,直扑密林另一端。

    第83章 83   绝音徽(九)

    ◎慕容灼的脸色很难看。◎

    正值秋日, 齐州的树梢上挂满金黄,煞是喜人。而宣州的树木甚至还是浓翠一片,郁郁葱葱。

    看似无序散落的营帐构成了巨大的阵法, 每个营帐中都坐着一位镇守阵法的大能。张三真人坐在杏山脚下最大的那处营帐中, 眯着眼望向营帐外那些光秃秃的树干,感受着山间呼啸凛冽、吹面如刀的寒风,生出很多感慨来。

    他的心情不太好, 因而脸上显现出愁苦的神色。但他本来就一直以这幅愁苦的表情示人,竟没有任何人察觉到不对。

    张三真人不喜欢苍州。

    一百一十年前,魔族侵扰边关,那时他的师父接到命令,出剑来援,斩杀数位以强大残暴著称的魔族血骑, 最终深陷重围不幸陨落。

    七十年前, 他的爱妻前往苍州云游, 被魔族间谍看破身份,当时张三真人正在道殿闭关突破,一旦他破境成功,道殿便要再多出一位大乘境强者,为了扰乱他的心志, 魔族用魔毒害死了他的妻子。

    张三真人知道自己对苍州的迁怒很没有道理,所以他只在心里想想, 从不说出口。道尊派他来杏山为这次社稷图开启做准备时, 张三真人很平静地领命, 没有拒绝, 虽然如果他想要找理由拒绝掉, 是很容易的。

    他站起身来, 倒背着双手,肩背有些伛偻,像个疲惫到直不起腰的老人,一步步往营帐外面走去。

    寒风中夹杂着砂砾,打在张三真人身周,被他周身无形的护体灵力隔绝,纷纷落地。

    四周很安静,各处营帐里坐镇的大能们都各自闭眼打坐,或是饮茶下棋,没有人发出声音。

    现在是社稷图开启的第一日,弟子们进去不久,各位大能都很沉得住气。

    张三真人漫无边际地想着,按照往日惯例来看,至少要到三日后这里才会热闹起来——上次九华宗的李真人拿药鼎蒸的百草糕实在美味,可惜她这次没来……

    他倒背双手,目光平静如同无风的湖面,旁人看来只觉得沉静出尘,没人能猜到张三真人心底想的是什么。

    忽然,远处营帐传来一声低呼。那声音不高,但在场中大能听来,却异常清晰。

    张三真人转头,不必他说话,帐外侍立的弟子已经分出两个人,前往出声的营帐查看情况。

    发出叫声的营帐位于西边,营帐的主人是持盈宗一位长老,方才那声惊叫是他的弟子失态之下脱口而出的。

    “有……有魂灯灭了!”

    另一声惊叫响起,语气中满是惶急。

    各大宗派都有用于感知本门弟子安危的手段,比如道殿的生死簿、九华宗的应命灯,以及扶风门的灵应牌。

    持盈宗魂灯正是如此,每一盏魂灯对应一个进入秘境的弟子,魂灯火焰的明亮程度代表弟子性命安危。

    “年轻人沉不住气。”旁边的营帐里,和张三真人同来的柳真人踱步出来,叹了口气,“哪一回不死些人?”

    这话听上去很残忍、很冷酷、很凉薄,但……没有错。

    年轻人尚且热血,不习惯生离死别,但他们这些活了几百年的老人,早已经心如铁石,不会轻易动容。

    张三真人却觉得不对。

    能随侍在阵法当中、长老身旁的,无一不是门派中器重看好的年轻弟子,看见同门魂灯熄灭,惊骇悲痛之下或许会失态,但如此冒冒失失大叫出声,则显得有些沉不住气了。

    何况那两声惊叫,明显不是出自同一人之口。

    持盈宗统共带进阵中两名弟子,难道两名都按捺不住情绪?

    这个念头只短短一转,前去查看情况的弟子已经急掠而来。这名弟子是道尊前几年收来的小徒弟,虽修为不高,为人却很是沉稳有大将之风,此次道尊特意命她跟出来见见世面,自信小徒弟一举一动绝无差池。

    这么沉得住气的少女,鬓边居然渗出了汗珠,低声急促道:“师叔,持盈宗十盏魂灯,灭了一半。”

    此言一出,张三真人和柳真人同时蹙眉:“一半?”

    社稷图中机缘极多,凶险亦多,往年确实有宗派弟子运气不好,一整个宗门精心挑选出的弟子折损大半。但那是在十日结束,社稷图关闭时,而今弟子们入秘境不过几个时辰,持盈宗的十名弟子居然折损一半。

    这数字只一听就令人心惊,柳真人脱口道:“这几个孩子掉南泽渡里了?还是忘愁海?”

    “南泽渡也没有开场死这么多的。”张三真人蹙眉道,“照霜。”

    梅照霜十分机敏,闻言便要再度过去查看情况,忽然只听惊呼声从几处营帐内接二连三响起,脚步下意识一顿,旋即反应过来,快步奔去。

    张三真人和柳真人对视一眼,心底同时生出警意,分别退回各自的营帐中,稳坐阵法枢机之上。

    其实不必梅照霜与柳真人身边的弟子一一过去询问,二人耳力出众,早将那些营帐中传出的惊呼声听在耳中,听出那些出声的宗派同样发觉弟子命灯出了问题。

    柳真人面色严峻,广袖一拂,一道寻常无奇的白绢从袖中飘出,飞至空中徐徐铺展开来。浓黑的墨痕仿佛凭空生出,随着白绢铺展不断显现。

    这便是道殿历代传承的重宝之一,生死簿。

    生死簿从上至下,写着二十一个名字,皆是此次进入社稷图中的道殿弟子。

    社稷图的门槛说实话并不高,境界跨越幅度又极大,从金丹初境,到化神巅峰。

    虽然一万个凡人中,只有一个能引气入体踏上修行之路,而一千个修行者中,能修至金丹境的绝不超过一只手,再加上‘年轻弟子’这个限定条件,足以筛下去大部分人人。

    即使如此,人还是太多了,所以道殿及各大宗派,以及中小宗门散修们分配到的名额都是有数的,还要再经历新一轮的遴选。尤其道殿身为道门之首人才济济,能拿到社稷图入场券的弟子,那当真是最受看重的顶尖人杰,折损了任何一个,都要心痛不已。

    只见生死簿上二十一个名字中,已经有一个名字暗淡下去,只剩下浅淡墨色。

    “是施其松的弟子。”柳真人面色凝重道,“那孩子已经有了元婴中境的修为,怎么会连第一日都熬不过去,社稷图里一定有了变化!”

    他朝张三真人投去询问的目光。

    社稷图由道殿管辖千年,道殿对其有所研究。虽不能操控社稷图,却摸索出些门道,正如他们现在布下的这个阵法,实际上便是道殿为那些入社稷图弟子的安危考虑,所留下的一条退路。

    只要阵法运转不息,在社稷图开启的十日里,可以强行将入社稷图的弟子们拉出来,但如此一来,社稷图便会立即关闭,下次开启仍在百年之后。

    此外,即使不冒险拉出弟子,只要坐镇大阵的众位真人同时将大阵催发到极致,还可以短暂地打通一条与阵中一人交流的通道,但这样仍然算是外力干扰秘境,社稷图虽不会直接关闭,却也会发生震荡。

    柳真人当然不是看见危险的苗头就要打退堂鼓,他是想看情况如果变得更加危急,则视时机与阵中道殿弟子联系。

    张三真人说:“先别着……”

    他话音未落,梅照霜再度狂奔而来,这次她彻底无法维持平静,小脸涨的通红:“师叔!启明宗刘长老在营帐中呕血身亡了!”

    张三真人猝然抬首,那双有气无力耷拉着的眼猛地睁开:“怎么回事!”

    随着话音出口,各处营帐中,坐镇其中的大能全都抬起头,眼底神色微变。

    天地间没有任何异动。

    但这些修为已臻化境的大能们自然能感觉到这平静表面下的变化。

    大阵如一条环环相扣又猝然断裂的绳子,在无形的虚空中拉扯出了破碎的裂声。

    ——阵法的一角,悄然崩解了.

    与此同时,慕容灼来到了隐雾林的另一边。

    血气随着她靠近,不断变淡消泯,等到慕容灼赶来此处,那些血腥味已经变得很淡很淡。

    泥土中、草叶梢、树干上,四处都散落着星星点点的血迹。泥土像是一锅烧开了的水不断翻涌,起伏不定,滋滋有声,土中的血迹随着它翻涌不息飞速淡化,终归于无。

    按照慕容灼最起初在隐雾林那段察觉到的血气,这里的血说不定可以积起一个血泊。然而隐雾林不愧是秘境中最奇诡的地点之一,这里的泥土草木均有灵性,喜食血肉,按照景昀所说,这里便是个天然的杀人所在,甚至都不必处置,这片密林会自行清扫血迹尸体。

    慕容灼飞来的路上遇着些阻碍,等她赶来时,这些血迹只剩下星星点点的残迹,再看不出这里方才发生了什么。

    她的脸色很难看。

    王后殿下即使再天真烂漫,听景昀讲过她师兄拂微真人当年在隐雾林中遇着的凶险故事后,也不会一厢情愿的猜测这里只是死了数只动物,而非修行者。

    慕容灼从空中降下,足尖却未触及地面。她保持着悬空的姿势,伸手一招,地面上一件物品被气流卷起,悬在了她眼前。

    那是个镶嵌着红宝石的金耳饰,细看不起眼,却十分精致。

    慕容灼隐隐觉得有些眼熟,思忖片刻,终于想起这件耳饰在哪里见过。

    它属于天枢小队中,那个叫做岑陵的少女。

    作者有话说:

    景昀正在和穆真人喝茶,和这边好像属于两个片场,明天出来。

    第84章 84   绝音徽(十)

    ◎景昀神色复杂道:“您辛苦了。”◎

    隐雾林外的草野中, 隐藏着很多凶兽。

    它们的身形隐没在比人还高的草丛深处,一双双幽绿金黄的眼睛闪烁着贪婪的光。

    秘境外真正的隐雾林没有秘境中这般凶险,反而风景如画, 极为美丽, 自然也不会有一片潜藏着无数凶兽的草野。

    但秘境中的隐雾林里,多出了重重杀机,成为秘境中最令弟子恐惧的地点之一, 能够从林中出来的弟子,大多已经伤痕累累,战力衰退,而在这个时候,草野中的凶兽便会突然发动袭击,从而饱餐一顿。

    是的, 这些凶兽甚至都不是那位画下隐雾林的上清宗宗主随手添上的, 而是纯粹的秘境产物。

    身为凤族王后, 慕容灼见过的小世界不知凡几,对小世界的了解远比其他仙神要多。因此当她踏出隐雾林,面对着草野中凶兽闪烁的幽绿瞳孔时,她意识到社稷图不愧是此方世界数一数二的至宝,它已经在一定程度上接近于一个小世界了。

    当然, 社稷图和小世界之间还有极大的差距,但如果将它作为一个秘境来衡量, 社稷图足够凌驾于世间绝大多数秘境之上。

    她朱红的裙摆右下角撕裂, 像是被利爪一类的尖利物品扯碎的。脸色有些疲惫, 头发散乱, 一手拎着扯碎的裙角不住打量, 漂亮的面容不高兴地沉着, 显得又委屈又可爱。

    任谁来看,这都是一个在隐雾林中吃了亏、受了伤,很委屈的漂亮姑娘。她身上没有太多灵力波动,像个修为很弱的普通人。

    但一个普通人,是不可能安然无恙从隐雾林中离开的。

    这个道理很简单,但凶兽们并不懂。

    一只鹰虎兽从草野中飞了出来。

    鹰虎兽这种凶兽兼具鹰的敏捷速度与虎的残忍凶猛,生嚼修行者就像嚼九月的桂花糕一样轻松。它是这片草野中的霸王,当它展开双翅直扑慕容灼面门时,没有凶兽敢与它争锋。

    然而那只鹰虎兽飞出的下一刻,便爆发出无声的凄厉嘶鸣。它的喙张得很大,金黄的眼睛瞪得滚圆,瞳孔中仿佛倒映出了天底下最可怕的事物。极致的恐惧让它发不出声音,甚至忘记了与生俱来飞翔的能力。

    慕容灼不躲不闪,甚至负起了双手。

    一种非常玄妙,无可捉摸的神秘和威严,从她窈窕的身体里由内而外,缓缓散发出来。

    那是凤凰血脉中天然的威势。

    妖族崇尚血脉、魔族则更崇尚血脉,但以血脉论英雄乃是天底下最残忍的事,因为血脉是天生天赐,谁都无法选择。

    论起血脉,天上地下,又有谁能胜过凤凰一族?

    顷刻间连绵野草水波般摇曳起伏,草丛中现出无数只凶兽的身影,它们急速向后退去,仿佛看到了天底下最可怕的事物。有些凶兽跑得慢了些,竟然被其他凶兽毫不留情地踩进了脚底,饶是它们身体强度远胜寻常,也发出了痛苦的嘶嚎。

    那惨叫是无声的,即使到了这种时候,毫无来由又根深蒂固的畏惧仍然使得它们连叫出声都不敢。片刻之中凶兽潮水般褪去,消失的干干净净,只留下一些被踩踏死伤无法移动的凶兽躺在草丛中,绝望地哀嚎。

    而那只最先扑向慕容灼的鹰虎兽,从慕容灼释放出刻意压制过的血脉威压之后,就已经吓得呆了。它重重坠落及地,来不及逃走,只能用翅膀遮住头,轻微地瑟瑟发抖。

    慕容灼挑起描画精致的细眉。

    那些逃走的凶兽令她有些不满,直到看见这只鹰虎兽无比害怕的模样,才稍稍满意了些。

    慕容灼曾经亲眼见过凤君镇压暴动兽潮,目光一瞥之下万兽慑服,便是如今鹰虎兽这幅五体投地的模样,甚至还要更为恐惧不堪。

    她鼓起了腮,显得有种娇嗔的可爱。

    下一秒,她伸手提起那只装死的鹰虎兽,朝远处走去.

    流空岛的时间流速和其他地方相比,稍微快了些。

    景昀讲完,日头已经偏西。

    她并不擅长讲故事,说话往往平铺直叙,穆真人却听得很认真,时不时给她添一杯茶,经常兴致勃勃地发问,偶尔身后鸡笼里的两只鸡试图破笼而出,穆真人才会短暂分心片刻镇压它们。

    “没了?”穆真人问。

    景昀道:“没了。”

    穆真人的神情有点遗憾,又有点伤感。

    他缓缓道:“这么快啊。”

    话音落下,沉默片刻,他又道:“其实也很慢。”

    前后两句话截然相反。

    因为他说的本就不是一回事。

    景昀神色复杂道:“您辛苦了。”

    辛苦吗?

    当然辛苦。

    一道神识,守在秘境中的流空岛上,一守就是千余年。

    流空岛固然极大极美,是世间难觅的洞天福地。然而即使再大再美,待上千余年,和囚徒又有什么区别?

    穆真人仰头望着天边那轮沉下去的太阳,眼底生出很多复杂的情绪,道:“外面的太阳,也是这个模样吗?”

    景昀点头道:“是。”

    穆真人怅然道:“我都忘记了。”

    景昀目光落在他握着茶盏的那只手上,指尖已经渐渐变得透明。

    这是即将消散的征兆。

    穆真人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变得透明的指尖,笑道:“我上一次见到人,还是六百年前,没想到还能等来个认识的小辈,和我说说话,不枉我坚持这么久。”

    景昀涩然道:“流空岛是您所画……”

    她想说难道没有别的办法了吗,穆真人却仿佛猜出她心中所想,洒然道:“我活了这么久,比本体多活了一千多年,早活够了,不想再在这里永无休止的坐牢,就算是囚徒也得有个刑期吧。”

    他又问景昀:“你来这里要做什么,我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景昀道:“一千年前,社稷图曾经开启过,有魂魄落入……”

    她想问江雪溪,岂料话未说完,穆真人双眼一亮,断然道:“有啊,怎么,你是为了这个进来的?”

    景昀点头:“您知道?”

    穆真人说是啊:“我出不去,但是有人能过来啊,她告诉我的。”

    他忽然叹了口气:“可惜了,她三百年前走了,她最喜欢热闹,要是能见到你,听你讲讲仙界的事,不知道该有多高兴。”

    景昀识趣地没有追问不在了的是哪位上清宗前辈高人,只听穆真人叹了口气,道:“你想去找她,沿着天梯往南三百里,路边有个灯台,通过那个灯台就可以过去。”

    那是那人还在的时候,为了方便寻人说话,在社稷图中各处留下的捷径。社稷图本是上清宗至宝,上清宗的祖师自然有办法做些小小的改动。

    那人能在社稷图中自由活动,不受一处限制,故而四处乱走寻他们说话,设置了许多捷径,还能为他们往来传话。

    只可惜,秘境中的每个人,都只是本体留下的一抹神识,最易被时间吞噬。

    起初穆真人和许多前辈朋友托那人互相带话,并不觉得孤独,反而很有意思。但随着几百年流水一般逝去,越来越多故人随时光而逝,最后连那人也走了。

    穆真人意兴阑珊地叹了口气,对景昀摆摆手道:“走吧。”

    景昀犹豫片刻,并不起身。

    穆真人看着她,慈和地微笑:“好孩子,走吧,能再见到人说说话,我已经很满足了,去做你的事,不必目送我的离开。”

    景昀站起身来,朝着穆真人行礼,一如年幼时凌虚真人拉着她的小手,让她对前来做客的穆真人行礼问好那样。

    礼罢,她转过头,朝着流空岛外走去。

    穆真人微笑目送她的离去。

    景昀沿天梯而下,走了数阶,忽而头顶传来穆真人的声音:“小友,等等。”

    她抬起头,两只羽毛乱飞、咯咯乱叫的动物当头而下。

    景昀往旁边闪了一步,这两只动物咣当砸落天梯上,往下滚了两阶,磕磕绊绊停住了。

    穆真人的声音从流空岛上传来:“小友,我走之后,怕是没人照看它们了,怪可怜的,你要是方便,就把它们带出去;不方便的话,找个僻静的地方放了吧。”

    景昀仰头看看流空岛在云端投下的阴影,再低头看看脚下大叫的花公鸡,难得生出了迷茫之意。

    这算什么,穆真人临终托孤,托的就是两只鸡吗?

    她认命地叹口气,提起脚下被五花大绑、不断挣扎的两只鸡,朝天梯下走去。

    作者有话说:

    这章断在这里最合适,明天会尽量多写点,周五请假一天。

    师兄这周就出来啦!

    第85章 85   绝音徽(十一)

    ◎那么这片天,当然该她来顶。◎

    穆真人说的那个灯台, 位于天梯往南三百里路旁。

    三百里看似很长,对修行者来说却又很短。

    景昀御风而行,白衣随风轻飘, 遮掩容貌的幻术并未撤掉, 但那张寻常清秀的脸上自有一种动人心魄的气韵,远远望去风姿如仙。

    ——前提是忽视她身边的两只鸡。

    景昀落在灯台旁。

    穆真人说的没错,灯台真的很好找。当年设下这条捷径的前辈毫无遮掩的意图, 笔直空荡的大道旁,突兀矗立着一个雕刻精细但十分古怪的狮子灯台。

    她端详片刻,一手拎着两只不断扑腾的鸡,另一只手抬起。

    就在这时,一滴冰凉的水珠滴落在她的眉心。

    景昀抬起头来。

    雨水自云端而降,头顶雪白的云层变得昏暗, 风声呼啸扑面如刀, 仿佛下一刻骤雨便要落下。

    云层之上, 流空岛依旧透过昏暗的云层显现出来,朝南眺望,可以清晰地看见流空岛最南端的轮廓。

    那清晰的轮廓忽然模糊了刹那,旋即又恢复如常,而头顶随时可能落下的骤雨滴落时, 却变成了温柔的细雨。

    扑面寒风化作春风,拂过天地之间。

    景昀仰起头, 任凭雨滴打湿她的衣角。

    紧接着, 她低头、行礼。

    这是一个晚辈送别长辈的礼。

    ——穆真人走了。

    他匆忙地送走了景昀, 然后对这片世界做出了最后的告别, 那缕神识终于消散在天地之间, 这场风雨为他送行。

    风停, 雨歇。

    景昀的手终于抬起又落下,落在灯台上狮子脑袋的位置,下一刻,景昀从原地消失了。

    景昀出现在一座城下。

    感应到周遭景象的瞬间,她眉头蹙起,发现有些不对。

    残阳如血,映着远处天际下堆雪的峰峦,以及眼前巍峨的城门。

    城门上高悬着题名的匾额,然而景昀定睛望去,匾额处却是一片模糊,看不清城池的名字。

    景昀走进了城门,烟火气扑面而来。

    “糖糕糖饼糖酥卷——”

    悠长的叫卖声与浓郁的甜香夹杂在一处,路旁嗤啦一声爆响,金黄酥脆的面点沉浮在油锅里。另一边,牵着马的行人匆匆而过,街道两旁店铺外,店铺伙计堆着笑热络迎客。

    这里像是一座再平凡不过的人间城镇。

    这不是江雪溪会喜欢的地方。

    更重要的是,月华瓶中江雪溪的神魂没有太大的反应,而景昀的神魂缺损处,锐利的疼痛仍然细水长流。

    江雪溪不在这里。

    景昀蹙起眉。

    她隐约意识到了问题,却没有立刻掉头,而是往前走去。

    她缓步行走在闹市中,手里还提着两只挣扎不休的花公鸡。

    片刻之后,景昀微惘的心情散去,发现了这里不同寻常的地方。

    景昀沉吟片刻,收回了神识。

    她的双眼无法视物,纯以神识外放探查四周景象,而今收回神识,刻意封闭听觉,只靠本能直觉行路。

    这样当然极为危险,但景昀活了千余年,直觉早已打磨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封闭听觉收回神识,反而一并隔绝了外界的干扰,将最本能的感应放大到了极致。

    她一路直行,若非眼上白绫,全然看不出是个瞎子,在闹市中穿行自如,有时正要朝前迈步,心底却微微滞涩,于是便朝旁绕开,如此行走半晌,终于停住脚步。

    云罗下,景昀乌黑的长睫闪动。

    她解开了对听觉的封闭,重新散出神识。

    果然,这城中一环嵌套一环,嵌着许多不易察觉的幻阵。倘若行差踏错半步,进入社稷图的修行者便会不慎落入阵中,唯有破解幻术才能出来。

    景昀很熟悉这种做法,当年上清宗主持的种种试炼与秘境中,这是最简单也最常见的一种布置。弟子们唯有时刻警觉,精神绷紧到极点,才有希望避开无处不在的幻阵入口,至于幻阵中的设置,那就更是无奇不有了。

    她的神识水波般朝四周扩散而去,最终停顿在了街角阴凉处的树下。

    那里停着一辆车,车前没有拉车的马,锦帘低垂,密密实实遮住了车中的人。

    景昀忽然明白了穆真人为什么会让她来这里。

    因为穆真人以为她想寻访一位故人。

    景昀提步,朝那辆车走去。

    她的步伐很轻捷,很优雅,神情平静如同湖水,行动间衣袖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度。

    她无声地立在了车前,广袖自然垂落,面上幻术自然消解,清秀平凡的五官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冰雪般秀美的面容。

    景昀提在手中的那两只鸡挣扎半晌,终于没力气了,正像两只死鸡一样静静悬吊在景昀手中。

    下一刻,景昀从容地揭开车帘,将穆真人托孤的花公鸡塞了进去。

    轰隆!

    树下的车中忽而传来一声巨响。

    景昀纸鸢般朝后飘去,转瞬间退出了数十丈,远处车中寒光乍现,一道身影流星般疾飞而来。

    云罗下,景昀扬起了眉。

    车中飞出来的那道身影顷刻间欺近,天地间忽而多出了许多墨痕般漆黑纵横的轨迹,仿佛有人提起墨笔,在空中重重落下。

    墨痕交错如同巨网,当头笼向景昀,速度快到了难以想象的地步。

    倘若景昀立在车前一步未退,此刻就要被那巨网当头罩住,有些麻烦了。

    景昀立定。

    刹那街道上来往的人群停驻原地,仿佛时间凝固停止流淌。唯有那张巨网倾覆而下,还有景昀眼中那道急速逼近的身影。

    她一步未动。

    天地间风起,吹拂起景昀的裙摆衣袖,霜衣飘舞,衬着远处天边将落未落的如血夕阳,看着有种格外凄清冷寂之感。

    墨痕般的巨网落下。

    与此同时,景昀抬起了手,食指点向巨网中心。

    她的手很纤细,而那张网是那样的巨大,竟然恍惚中有种足以笼罩天地的气魄。景昀抬起食指点向巨网的动作,就像一个不懂事的天真孩童,妄自做着以卵击石的举动。

    雪白的指尖触上了巨网。

    没有什么无形的波动,更没有什么灵气疯狂翻涌,天地间阴晴不定之类的震撼人心的景象发生。因为在二者相触的那一刻,巨网就已经消失了。

    只有修为极高、眼力极佳的修行者,才可能看出,在那短短的、快到来不及眨眼的一刹之间,那张巨网从中心开始,寸寸碎裂,化为齑粉,然后消失在风中,连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那张巨网有着鲸吞天地的气魄,只一眼便能令人心惊震悚。

    它的主人该是如何强大?

    而这样强大的招式,却在景昀轻飘飘一指间化作尘埃。

    当然不是因为这张网的主人在景昀面前弱的像个小孩子一样,事实上以真实实力而言,网的主人的确远远不及景昀,但这里毕竟是社稷图,是对方的主场。而景昀现在的实力封存大半,能发挥出的力量尚不及炼虚上境,更何况对方陨落之前,早已经踏足了炼虚巅峰,成为世间有名的强者之一。

    景昀能一指破掉这张网的原因很简单。

    因为她很熟悉对方的招式。

    她和这张网的主人,曾经交手过很多次。

    从景昀抽身后退,到巨网化作尘埃,看似发生了很多事,实际上过去的时间只够轻轻眨一下眼睛。

    巨网寸寸碎裂,车中追击的人终于遥遥看清了远处站着的霜白身影。

    一声恼怒的清喝从街的那头响起,响彻长街上空。

    ——“景玄真!怎么是你!”.

    慕容灼行走在溪畔。

    从隐雾林,到草野,再到山间和溪畔,漫长的距离已经足够慕容灼确认,社稷图内一定发生了意想不到的问题,而且这问题非常严重,严重到了棘手的地步,必须设法解决。但这问题究竟该如何解决,慕容灼并没有头绪。

    意料之中的是,她无法和景昀取得联系,按照二人事先的推演,这说明景昀多半进入了社稷图中某个地点,暂时与外界隔绝了联系,慕容灼只能自己行动。

    她从隐雾林中捡到了天枢小队里那个叫岑陵的少女的耳饰;在草野间发现了那些凶兽逃窜时丢下的未吃完的修行者身体;在山间发现了几名奄奄一息的修行者,留下了一些丹药。

    在这个过程中,她的发现越来越多,面色也越来越难看。然后她沿着清溪逆流而上,要到溪水的尽头探查问题所在。

    慕容灼终究不是这方世界的人,换做任何一个此方世界的修行者,都会立刻从看到的蛛丝马迹中推断出魔族的踪迹。但慕容灼没有,她摸到了一点头绪,心中生出许多猜测,但又不敢百分之百的确认。

    她现在就要去验证自己的判断是否准确,并且尝试着解决问题。

    一抹警意悄无声息地从慕容灼心底升起,并且随着她逐渐逆流而上越发清晰。她上一次生出这样的警兆,已经是很多很多年前了。

    慕容灼有些紧张,瞳孔深处泛起一缕淡淡的金色,不得不稍稍垂首掩盖,袖底的手怎么放都感觉不太自在,只能默默将双手牵在一起。这样看上去,更显得柔弱无助、令人难以升起戒备之意了。

    她没有什么战斗经验,体内强大的凤凰血脉足以让她在任何情况下保全自身,但对于战斗,慕容灼一点把握都没有。心底生出这样的警兆,让她有些紧张,又有些担忧。

    但她的步伐却很稳,仍然朝着既定的方向走去,没有任何掉头的意思。

    从始至终,慕容灼从来没有考虑过避开。

    这倒不是凤凰所谓的尊严与骄傲,更和什么震撼人心的大道理没有关系。原因很简单,从前遇见危险,慕容灼从来不需要害怕,因为总有人保护她。

    和少师在一起遇险时,少师保护她;和天君在一起遇险时,天君保护她。到后来仙界清平安定,再无危机时,偶尔和景昀外出碰见棘手的麻烦,景昀保护她。

    慕容灼有时感到惭愧,但那些保护她的人对她的安慰总是有力且有理,使得慕容灼大感安慰,以后更加毫无负担地接受对方保护。

    那些有力的安慰,剖开层层本质,其实很简单。

    ——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

    景昀不在,所以现在的社稷图中,她是个子最高的那个人。

    那么这片摇摇欲坠随时会塌的天,当然该她来顶。

    作者有话说:

    明天请假一天,周六恢复更新,鞠躬。

    第86章 86   绝音徽(十二)

    ◎众里嫣然通一顾◎

    长街狂风骤起。

    风如刮骨利刃, 扑向景昀,其中充斥着难以想象的巨大威力,以至于风过处的青石地面, 都开始寸寸碎裂。

    然而这足以摧碑裂石的风来到景昀身前时, 忽然变得异常温顺,像是南方诸州三月夹杂着春雨的柔风,温柔撩动景昀的发丝裙角。不复凶厉, 反而有些小心翼翼的讨好。

    于是这阵狂风的主人更加恼怒。

    风势愈骤,以至于街道两旁被风扫到的房屋都开始摇摇欲坠,发出令人心悸的巨响。

    然而当它竭尽全力来到景昀身前时,只吹落了景昀覆眼的白绫。

    景昀随手接住飘落的云罗,放入袖中。

    云罗落下,那张秀美惊人、白如冰雪, 足以与日月争光的美丽面容终于毫无保留地出现在对方眼前。

    狂风骤止。

    长街尽头, 出现了一个雨后清荷般清丽优美的身影, 她立在长街上,仿佛一枝盈盈摇曳的菡萏,美的惊人。

    众里嫣然通一顾,人间颜色如尘土。

    这句诗用来评价景昀和她,都很合适。

    因为在她身处的那个时代, 她本就是人族年轻一代排行第二的美人,也是排行第二的乐修。

    她是上清宗圣女, 容嬅。

    容嬅纤长入鬓的秀眉扬起, 朝着长街另一头走来, 她看着景昀平淡如水的面容与毫无神光的眼睛, 眼底露出了错愕之色, 然而说出口的话却非常刁钻。

    “你瞎了?”

    景昀毫不动气, 显然早已习惯了对方的态度。

    她淡淡道:“比不过你死了,容嬅。”

    千年之前,是玄真道尊的时代。

    那时玄真道尊震慑南北,天下顺服,光华赫赫。

    但那又不止是玄真道尊的时代,在千年之前,玄真道尊的名讳如烈日般高悬天空,而烈日光辉之下,亦有月华与繁星同悬天际。

    容嬅仙子便是当时修行界名气最大、亦是地位最高的修行者之一。

    上清宗为道门三宗之一,仅在道殿之下,容嬅身为上清宗圣女,代宗主主持上清宗事务,是铁板钉钉的下一任上清宗主,地位尊贵至极。又兼修为极高,容貌清丽,是修行界眼中高居云端的出尘仙子。

    她们各自在活着的时候,便已经是一个传奇。

    没人能想得到,这两位千年前声名卓著,千年后亦青史长存的仙子,私下里说话时,居然如此尖刻、如此嘲讽、如此不客气。

    容嬅冷笑道:“听说你飞升了,这是又掉回来了?飞升的仙人虽然少见,此方大陆有史以来至少还有三五个,谪仙从古至今却还没听说过,恭喜你,凡事都要争第一,现在又多了一个第一的名头。”

    景昀淡淡道:“别忙着恭喜我,先恭迎你的两位师叔吧。”

    容嬅一愣,只听景昀道:“那两只鸡是穆真人当做儿子养大的,希望你没把你的两位师叔捏死。”

    景昀能感觉到车中那两只鸡安然无恙,依照容嬅的性格也不会惊吓之下立刻出手弄死它们,但不妨碍她刺容嬅两句。

    身后车中发出响亮的鸡鸣,大概是那两只鸡混乱中挣开了绑缚的绳子,正在高声抒发重获自由的喜悦。

    容嬅愣住了,她甚至忘了继续和景昀针锋相对,颤声道:“……什么?”

    景昀没有回答,然而容嬅也不需要回答了。

    她站在原地,背影看上去很孤单,很难过。

    但她没有哭。

    良久,容嬅开口,语气与寻常无异地问:“你怎么来了?”

    景昀道:“我来找人。”

    容嬅问:“你不是飞升了?”

    景昀道:“我是飞升,又不是坐牢。”

    容嬅笑了笑,然而话音出口时,却带着泣音。

    “凭什么。”她哽咽道,“你还能回来,我却要在这里坐牢,烦死了!”

    她终于哭出声来,并没有梨花带雨般的清丽,反而像个任性的、受尽委屈的小孩子。

    “你走开,走远点!”容嬅哭叫道,“看见你就生气!”

    景昀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玄真道尊从不受气,更不会宽容且以德报怨地走过去,像民间话本中的仁爱主人公一样,无视容嬅毫不客气的话,拍着她的脊背温言安慰,并任凭容嬅扑在她怀里放声大哭。

    哪怕容嬅和景昀打了很多年交道,早了解她的性情,此刻也不由得哭得更大声了。她一边抹眼泪,一边委屈又愤怒地道:“景玄真,你给我回来!”

    景昀毫不理会,反而走的更快了。

    容嬅带泪的、咬牙切齿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景玄真,景玄真你回来!”

    “请你回来!”

    景昀终于纡尊降贵地停住脚步,转身回到她离去前的位置:“你说。”

    容嬅暂时没有时间说话,因为她哭得更大声了。

    说实话,她的哭声令人忍不住想要封闭听力,但景昀看在穆真人的份上,选择对容嬅抱有最后一点容忍,直到容嬅嚎啕声止,带着通红的眼睛抬起头来,问:“师祖他何时羽化?”

    还是看在穆真人的面子上,景昀耐着性子回答完了容嬅所有的问题,哪怕她的问题无休无止、冗长且繁琐。

    直到最后一个问题答完,容嬅低下头,将脸埋进手心里。再抬起头时,她的眼睛已经通红,泪痕却消失殆尽,依旧冷冷地道:“我不欠你的情,你要找谁?”

    景昀道:“我师兄。”

    出乎意料的是,容嬅居然没有表现出诧异、惋惜等神色,反而像早在预料之中一样,冷冷地哼了一声。

    她说:“他不在这里。”

    景昀道:“所以你知道他在哪里?”

    容嬅说:“我知道啊,怎么,你猜不出他在哪里?”

    她脸上浮现出一种嘲讽的色彩:“江师兄当年离开道殿二十年,你不会都不知道他的下落吧。”

    这话说的非常意味深长,堪称是言有尽而意无穷的典范。结合当年容嬅爱慕江雪溪一事天下皆知,再联想江雪溪当年消失二十年,这一番话足以挑动绝大多数人的疑心。

    景昀却没有变化神色,只是神情平静又隐带讽刺地道:“知道你为什么迟迟未能大乘吗?就是因为你只会玩弄这些心思。眼界尚且勘不破情爱小道,又怎能勘破天道。”

    容嬅顿时变色,方才那种隐带嘲讽的气定神闲顷刻间消失殆尽,大怒道:“你说什么!”

    景昀淡淡道:“你急什么?”.

    溪水尽头的山林缝隙中,一双金黄的眼睛闪过。

    那是一只鹰虎兽。

    鹰虎兽速度极快,又是秘境中诞生的凶兽,天生气息隐蔽,林中人竟未察觉到它的存在。它掉头疾飞,转瞬间回到慕容灼身旁。

    慕容灼眼底渐渐恢复黑白分明的清澈,她睁开眼,收回依附在鹰虎兽身上的神识,挥手逐开它,朝着溪水尽头掠去。

    这一次,她的动作快了很多,朱红的风一掠而过,转瞬间来到了溪水尽头。

    那里有五个人,三个年轻弟子躺在地面上,紧闭双眼,其中两人的外袍已经消失了,还有两个人正站在他们身侧,身上披着道殿弟子的外袍,其中一人举起右手,似要挥落。

    被扒外袍的两个弟子中,有一个慕容灼还挺熟悉,她记得那娃娃脸叫陈礼,是天枢小队中的人。

    眼前这幅景象实在不难猜出前因后果,慕容灼再不迟疑,抬袖挥出一阵疾风,去势快如雷霆闪电,袭向身披弟子外袍的那二人。

    风中夹杂三分离火气息,这是凤凰血脉中的本命真火,携着无上威势。

    疾风尚未及身,那二人已经察觉,竟不慌乱,反手各自格挡,转瞬间一灰一白半空中迎上慕容灼挥出的灵力。

    慕容灼看得清楚,灰色的是一阵朦胧的雾气,而白色则是一道寒冰般的短刃。

    三者相逢,轰然震动间慕容灼那一击被完全化解,但与此同时,灰雾消散无踪,短刃则在空中颤栗片刻当啷落地,落地时震颤半晌。

    慕容灼全不理会落空的第一记攻击,进社稷图前景昀对她的叮嘱言犹在耳。故而挥出第一道疾风之后,慕容灼看也不看,手腕一翻,掌心出现了一把明若秋水的长剑。

    在对方无暇反击的这短短一刹,慕容灼手提扶光,周身灵力翻涌暴涨,险而又险地将自己的力量控制在了化神巅峰,没有越过秘境允许的上限。

    她提起剑,朝那二人所在的方向重重斩落。

    作者有话说:

    今天这章比较短是因为断在这里最合适,明天那章揭秘师兄消失二十年的真相,鞠躬。

    众里嫣然通一顾,人间颜色如尘土。——王国维《蝶恋花·窈窕燕姬年十五》

    第87章 87   绝音徽(十三)

    ◎“那是我此生第二次见到那么多翾光花。”◎

    扶光出鞘, 然后斩落。

    那一剑很直很平,挟起无尽风声。

    对面那二人齐齐抬脸,两张相同的面容出现在了慕容灼眼前。

    这二人眉宇间仿佛笼着一层薄薄的雾气, 那层雾气使他们的面容变得非常模糊, 很难被记住。但在催发的凤凰血脉眼底,则毫无遁形。

    他们一左一右,同时抬手。

    一片灰雾铺天盖地笼罩而来, 灰雾深处,寒冰利刃隐没在后,毒蛇般袭向慕容灼眉心。

    灰雾所过之处,草木凋零,天地黯淡。

    这片灰雾很有名气,正如它的主人。

    雾是断魂雾, 雾的主人是魔族十六祭司之一, 魔族最顶尖的强者, 他有个非常高贵、繁复且动人的魔族姓名,道殿为了方便人族修行者识记,则以他的本源功法和祭司殿排名称呼,叫做雾十六。

    剑光如同雷霆,撕裂了那片灰雾, 清响回荡,既稳又准地撞上了隐藏在雾中的白刃。

    白刃的主人也很有名, 她有一张和雾十六完全相同的脸, 也有着和雾十六完全相同的高贵血脉和身份。

    她是雾十六的妹妹, 魔族祭司殿排名十三, 人族称谓白十三。

    很久之前, 她的称谓是白十五, 后来变成白十四,直到前些年变成白十三。

    原本的十四和十三,自然是被她杀了。

    当啷!

    慕容灼斩出的一剑完全消散,白刃倒飞而回,落入白十三手中。

    白刃之上,已经隐隐浮现出一条长长的裂痕。

    “魔族。”慕容灼冷冷地道,“好大的胆子!”

    说出这句话的同时,她隐在袖中的左手微微用力,捏碎了一件东西。

    白十三低头看着白刃上的裂痕,忽然吃吃笑了起来。

    她有一张楚楚可怜,极具迷惑性的脸。然而眉宇之间,却萦绕着无法掩饰的骄傲和张狂,此刻她笑起来,眉间傲慢渐渐隐去,柔声道:“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慕容灼冷冷道:“不想死就滚!”

    王后殿下很少说出这样有失身份的话,但隔着空中消散的灰雾,她无法探知躺在地上的三个道殿弟子生死如何,看不出他们胸口有任何起伏的迹象。

    与此同时,她握剑的手稍稍收紧,心底倏然生出警意,千钧一发之际原地消失,险险避开了身后无声无息的一击。

    那是白如玉、冷如冰的一把短刃,仿佛潜行的毒蛇,无声无息出现在慕容灼身后。倘若不是慕容灼及时避开,此刻那把短刃已经没入了她的心脏。

    这把白刃,同白十三手中那把毫无分别。

    风声骤起。

    白十三忽然厉声道:“让开!”

    雾十六一直安静地站在她身后,相似的眉眼间是恭谨安静的神色,二人心念相通闻声急速闪避,却已经来不及了。

    一泼乳白色的液体,从雾十六肩头飞溅而出,那是魔族的血液。

    慕容灼出现在树梢头,扶光剑明如秋水,不染纤尘。

    她略含遗憾地叹了口气。

    雾十六踉跄一步,血沿着道袍滴落,竟然将道殿自带护体符文的道袍上烧蚀出了清晰的裂痕。

    白十三的面色终于彻底地沉了下来,她用一种与成熟的、楚楚可怜的女子面容完全不符的略带稚气的声音,认真道:“我要杀了你。”

    这句话很平淡,但却极其可怖。

    因为她不是说说而已,她是真的这么打算,并且她真的很有底气。

    这种底气来源于她的力量和身份,也来源于她最崇拜的那位殿下。

    白十三周身的道袍忽然开始寸寸碎裂,露出道袍下漆黑及踝的长袍,与此同时,她的气息也开始不断攀升,变得异常强大,最终攀升到了化神巅峰,戛然而止。

    她的双手向外一展,于是灰与白交织的雾气便从她掌心源源不断地生出,笼罩了整座溪水尽头的山林,使得这片山林上方的天穹好似都变得灰暗。

    空气粘稠而潮湿,水汽正迅速凝结。

    雾气深处,有夺目的光芒闪烁,那不是剑光。

    那是离火的光芒。

    凤凰本源血脉中的离火,从慕容灼周身逸散,因为境界压制的关系,显得有些暗淡。

    但它们仍然迅捷而猛烈地蔓延开来,烧灼着这片灰暗的雾气,好像一滴水落入了油锅之中,又好像火焰触及了一堆堆放的干草。

    嚓啦一声轻响。

    这声音像是撕裂了一重轻纱,又像是扯碎了一张白纸。

    金红的火光冲天而起,火光中慕容灼的面色被映出了一种异样的白。

    她似乎化作了一只疾飞的凤凰,飘摇的裙摆宛如展开的翅膀,朝着白十三急掠而来。

    与此同时,她手中的扶光剑剑锋微扬,看似很随意地朝身侧点了一点。

    动作细看之下有点僵硬,那是因为慕容灼本不会剑法,景昀在进入社稷图之前数日中,强行令她死记硬背下了一些招式。

    但玄真道尊亲自教授的剑法,哪怕只是临时抱佛脚,学出三分形似,也很足够唬人了。

    剑锋随意地撕裂血肉,正如离火随意地烧穿雾气。

    雾十六的身影从空中浮现,摇晃了两下,跪倒在地。

    叫起来的却是慕容灼。

    她白如冰雪的颈边,出现了一道寸许的伤痕。

    伤口处隐隐闪动着黑色,却很快有金红的色泽从深处一闪而逝,那是慕容灼体内离火自动运转,烧尽了伤口附着的毒。

    慕容灼的眼泪因为伤口传来的疼痛潸然而下。

    然而她持剑的手依然握得很紧,剑锋变向,朝着白十三眉心指去.

    “你应该对我客气一点。”容嬅冷冷地道。

    景昀一哂。

    容嬅含怒道:“这就是你求人的姿态?”

    景昀敛起笑容:“我以为聪明人是不会拿似是而非的消息来糊弄人的,如果不想死的话。”

    她淡淡道:“你真的敢确定我师兄的下落?既然不敢确定,姿态就不要摆太高。”

    容嬅神色微变。

    以景昀对容嬅的了解和她们之间的关系,倘若她真的能够百分之百确定江雪溪在何处,不借此要挟景昀苦苦哀求她才是奇怪。毕竟她从前不是没做过类似的事——虽然从没成功过。

    而今容嬅居然只是要求景昀对她客气一点,不是中邪了就是转性了。据景昀的判断,中邪和转性的可能都不大,更大的可能是她自己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所以不敢把话说绝,以免暴怒的景昀拔剑将她砍成八片。

    身后传来咯咯咯的叫声,是穆真人的两只爱鸡已经破车而出,正展开双翅小跑着要追寻自由。

    景昀道:“你不说就算了。”

    她抬起手,那两只鸡还没来得及跑出数步,就被景昀隔空抓在了手中。

    容嬅顿时大急:“你做什么!”

    景昀理所当然道:“穆真人把它们交给我了,和你有什么关系?”

    这是明晃晃的要挟,但对于容嬅真的有用。

    她顿足恼怒道:“世间那些信徒知道你这幅模样吗?”

    景昀道:“彼此彼此。”

    二人针锋相对,你来我往,每一句话都刻薄至极,是她们从不会对旁人出口的言语。但对她们而言,天底下也唯有一个对方仿佛积年累月的对头,见则不喜。

    最终容嬅先败下阵来,毕竟她的两位公鸡前辈还在景昀手里。她一边暗自咬牙切齿,一边低头道:“好,我告诉你。”

    她往外一指,指向城外天际被夕阳染成血色的雪山之顶:“苍山,看见了吗,江师兄就在那里。”

    苍山,意指青山。

    但这座山却并非青山,它一年四季积雪不化,得名是由于它位于苍州北部,故名苍山。

    景昀扬起了纤秀的眉梢。

    不管容嬅是不是随手一指,苍山的方向确实与神魂牵连的方向相同,这使她心底隐隐多了几分确信,表面却丝毫不露:“苍山不在这座秘境之中吧。”

    社稷图是一座大的秘境,而社稷图中每一处风景,又自成一座小的秘境。景昀只凭神魂间忽强忽弱,飘忽不定的联系,就能确定苍山虽在目光所及之处,却远似天边,并非这座秘境中的景物。

    容嬅道:“苍山和离秋城本是两座不同的秘境,但当年社稷图遭遇重创,图中秘境亦受震荡,机缘巧合之下,两座秘境交错在了一起,空间上有部分重叠,理论上来说,可以通过交错的空间直接过去。”

    “那你怎么不过去?”景昀道。

    容嬅怒道:“是我不想吗?我曾经尝试过进入苍山,岂料苍山周遭结界重重——真是奇了,上清宗的秘境,我堂堂上清宗圣女寸步难入,哪有这样的道理!”

    景昀道:“那你为什么认定我师兄在这里?”

    听了这句话,容嬅的恼怒反而淡去些许。

    她唇边浮起一丝古怪的笑意,像是自嘲又像是羞恼,最终淡淡道:“因为结界之中,尽是盛开的翾光花。”

    “那是我此生第二次见到那么多翾光花。”

    作者有话说:

    明天有事出门,所以今晚会再更一章,算是提前更新明天的分量,鞠躬。

    第88章 88   绝音徽(十四)

    ◎原来尽是江雪溪赠给他师妹的情思。◎

    江雪溪失踪的那二十年间, 容嬅曾经见过他一面。

    那是玄真一百三十年,即江雪溪失踪的第十年。容嬅北上入红尘游历,行经苍山。心念一动, 于是起意登山。

    苍山山巅凛冽的漫天寒风里, 容嬅几乎疑心自己出现了幻觉。

    雪般幽然的香气袅袅升起,许多淡金色的翾光花自冰雪深处盛放,清透柔和的淡金流光萦绕不散, 将满地冰雪都映出了鎏金的光彩。

    那是一切言语无法描摹的华美景象,容嬅蹲下身来,惊疑不定地望着这些只存在于传说中与古籍里的名花,满心惊喜与疑虑。

    传闻中的翾光花娇贵至极也纯净至极,只能在极寒之地以灵气浇灌催发。苍山山巅固然极寒无人,灵气却决计没有充裕到能够催开世间难寻的翾光花的程度。

    那这些翾光花, 究竟是谁种下的?

    就在她疑虑重重之际, 或许是翾光花的主人终于被不速之客所惊动, 容嬅抬起头,看见冰雪深处多出了一抹黛色。

    江雪溪深衣广袖,自雪地中缓缓行来。他停在了数丈之外,朝容嬅微微颔首:“圣女。”

    容嬅愣在原地。

    巨大的惊喜从心底升腾而起,翾光花早已被她抛到了九霄云外:“江师兄?”

    上清宗为道门三宗之一, 容嬅是上清宗圣女,称呼道殿正使一声师兄亲近却不逾距。她匆忙起身, 惊喜道:“江师兄, 你怎么在这里?许多年没有见你了。”

    江雪溪淡淡道:“闭关修行, 年深日久不记岁月, 许久不见, 圣女安好?”

    他语声有如敲冰戛玉般动人, 面容比山巅皑皑冰雪更白三分,容嬅不好直直盯着他看,一时间竟未察觉到不对,又是羞涩又是欣悦地应了自己一切都好,而后随便找了两个话题,才轻声问:“这些翾光花,都是江师兄种下的吗?”

    江雪溪颔首,却在容嬅开口之前,先一步道:“原本该赠给圣女些做见面礼,奈何这些翾光花已有其主,圣女见谅。”

    容嬅当时听来有些失落,却不十分失望。江雪溪看出了她有意求一支翾光花,故而先一步致歉,免得开口拒绝伤了容嬅的面子,已经是心存体谅了。

    她有心想问这些翾光花的主人是谁,犹豫片刻又将到了唇边的话咽了回去,只抬起眼望向江雪溪,却不由得怔住。

    容嬅仙子爱慕拂微真人一事,在道门中并非隐秘。她抓住所有机会与江雪溪见面,认真探究和江雪溪有关的一切,正因如此,容嬅一眼就看出,如今的江雪溪和从前相比,清减了少许,面容毫无血色,倒像是闭关修行时受了伤的模样。

    她焦急地向前一步,江雪溪已经微微偏首,以袖遮面轻咳两声。

    听到这里,景昀的心忽然一揪。

    论起对江雪溪的了解,景昀世间无出其右。她自然知道,师兄表面上微微显露的虚弱只是冰山一角,真正被他压制住的问题,是水面下巨大的冰山,严重到难以想象的程度。

    倘若还有一丝多余的力气,师兄都决计不会在外人面前流露出半分疲态。

    她袖摆下的十指微攥,声音却平静镇定一如往常:“然后呢?”

    “然后呢?”容嬅冷笑一声,“然后江师兄客客气气,出言请我离开了苍山。”

    江雪溪并未回答容嬅的担忧和询问,只客气地请她保守秘密,不要说出他在苍山之巅闭关。

    待容嬅踏出山巅,无形的结界在她身后拔地而起。容嬅惊疑回首,只见身后来路踪影全无,恍惚间已经忘记自己从何处离开了。

    她遵守了对江雪溪的承诺,此后十年,拂微真人久不现身,世间传言纷纷如雪,容嬅也没有吐露过半个字。

    这世间最了解彼此的不一定是知己爱人,反而更有可能是冤家对头。玄真道尊表面功夫做的极好,尽管道门中诸多猜测,无人知晓拂微真人所在,却没有半个人疑心拂微真人唯一的师妹、道尊玄真同样不知他的下落。

    唯有容嬅猜出了这一点。

    她对景昀的了解甚至更胜于对江雪溪的探究,是以她心底还有着另一种隐隐的喜悦,仿佛藏着一个独属于她和江雪溪的秘密。

    直到她在玄真道尊的爱徒纯华手中见到一朵翾光花。

    景昀神色微动,从记忆的角落里翻出了一点线索。

    确实有这么一回事,那时师兄数年不回,唯有他的灵兽小白每年衔回一朵翾光花,花中藏着江雪溪赠给她的新年礼物。

    无论翾光花,还是花中的礼物,实际上对景昀而言,都没有任何意义,她只想亲眼见师兄一面。但江雪溪常年不归,倘若不是景昀对江雪溪的性情十分了解,她都要怀疑江雪溪是否瞒着她成婚生子去了。

    每年对着小白送来的花,以及死活不肯开口的小白,失望和倦怠日积月累,以至于到了后来,那些翾光花她连看见都觉得疲惫,往往纯华喜欢,她就随手给了纯华玩。

    容嬅再度冷笑。

    景昀蹙眉道:“你这是走火入魔了?”

    容嬅道:“不敢不敢,觉得丢脸罢了。”

    她看到纯华手中的翾光花时,才蓦然惊觉,江雪溪口中那苍山之巅冰雪深处翾光花的主人,原来是景玄真。

    那一刻,容嬅的记忆忽而分外明晰。她百般珍视同江雪溪在苍山之巅的那次相逢,曾经将那短短数刻的记忆翻来覆去,却直到望见景玄真弟子手中那朵淡金色的翾光花,才恍然回忆起,原来当日江雪溪说出那句‘已有其主’的时候,眼底分明是无尽的柔情。

    究竟要耗费多少灵力,才能催开苍山之巅那许多的翾光花?

    修行界踪迹全无、至为难寻的翾光花,以灵力浇灌催生的珍宝,原来尽是江雪溪赠给他师妹的情思。然而对于景玄真而言,不过是随手可以转送小辈的玩物罢了。

    容嬅唇角绽出一点讽刺的笑意。

    她只能讽刺自己,讽刺一厢情愿、惘然不知的自己。

    江雪溪从来没有给过她半点妄念滋生的余地,从始至终,他眼中唯有他的师妹。至于容嬅,甚至不曾有片刻真真正正入过他的眼。

    ——容圣女。

    多么客套,多么礼貌,多么毫无遐思的称谓。

    容嬅只能讽刺自己。

    当然,这不妨碍她顺便讽刺一下景昀。

    “原来你什么都不知道啊。”容嬅道,“江师兄的心意,对你来说不过是随手拿给小辈玩耍的玩物而已,他消失二十年,你既惘然不知他的下落,又不知他究竟因何受伤避居,偏偏时隔千百年,又要折回来找他。玄真道尊算尽世间万物,不知道有没有算清楚过自己的心。”

    这一次景昀没有反击。

    她甚至根本没有留意容嬅说了什么,她的心底忽然生出了一个非常惊人的猜测,以至于她的心忽然重重沉下,连指尖都变得冰凉。

    师兄为什么会避居苍山,二十年来不肯露面?

    容嬅说他负伤清减,可这九州天下除了景昀,又有谁能够伤及道殿正使拂微真人?

    景昀忽然想起了承天台上最后一次见到师兄时的模样。

    她垂下了眼,情不自禁抬起右手,按住了衣襟下的月华瓶。

    这个猜测很惊人、很疯狂,惊人到了没有人会相信的地步。但倘若这个猜测是真的,那么以上所有的疑问都能解释。

    更重要的是,尽管这个猜测听上去无比疯狂,但景昀知道,以江雪溪的性格,他真的敢这样做、会这样做。

    我要去找师兄。

    我要立刻见到他。

    我要弄明白我的猜测是真是假。

    ——这个念头像是蔓延的野草,顷刻间缠绕住了景昀整颗心脏。她的手指冰冷,心底却燃起了灼人的火焰。

    景昀的手指慢慢攥紧,耳畔容嬅的声音依旧不断响起。景昀抬首,平静地对容嬅说:“闭嘴。”

    容嬅下意识止声,显然一时没反应过来。在容嬅回过神来恼怒之前,景昀先一步道:“原来这里是离秋城啊。”

    刹那间容嬅尚未出口的怒火戛然而止,终于意识到自己脱口而出说了什么。

    景昀勉强压下沸腾的心绪,甚至还朝她笑了笑:“真是奇怪,离秋城的风景按理来说应该入不了圣女的眼,怎么容嬅你偏偏出现在这里呢?”

    容嬅神色骤变,面色忽青忽白。

    景昀此刻只想去找江雪溪的神魂碎片,无心和她多做口舌之争,因此并不对神色变幻不定的容嬅穷追猛打,反而首先改换了话题,望向天边夕阳渐沉下的苍山,问道:“从这里过去,就能直接到达苍山吗?”

    作者有话说:

    下章师兄出场。

    第89章 89   绝音徽(十五)

    ◎太上忘情◎

    从离秋城中看去, 苍山山巅皑皑积雪被夕阳染红,变成天边一点夺目的红。

    两地距离看似很远,但对于高阶修行者来说, 千万里路也只在一念之间。高可如云的山巅更是直接指明了方向所在, 绝不会有走错的风险。

    所以景昀这一问,看上去有些多余。

    但玄真道尊当然不会做多余的事。

    果然,容嬅变幻不定的面色渐渐归于平静, 道:“哪有这么简单,那里是两处秘境重叠之处,看似寻常,实则到处都是罡风与乱流,若走错半步,就回不来了。”

    说到这里, 她瞟了景昀一眼:“社稷图中有修为限制, 我看你现在的修为不过尔尔, 被卷进去就算死不了,社稷图关闭之前也别想出来。”

    景昀面色平静如水,并没有提醒容嬅,她方才就是败在了此刻修为‘不过尔尔’的自己手下。

    这当然不是因为景昀宅心仁厚,而是她知道容嬅说的没有错。

    那里看似只是社稷图中两个秘境的交错点, 但以社稷图本身的等级,其中秘境已经涉及了道门最难参悟的空间与时间之道, 如果她此刻保有全部实力, 哪怕是未飞升前的实力, 都可以凭借境界压制拂袖而破。

    但现在不行, 仙身虽在, 实力不存, 即使能以强大无匹的眼力看破,并且能尽数避开,也要花费更多的时间,甚至做一些无用功。

    她不想浪费时间。

    所以她需要容嬅帮忙。

    “你求我。”容嬅得意地昂起下巴,“你求我一句,我就带你过去。”

    话虽如此,容嬅内心却笃定以景玄真的高傲,绝不会低头,这时自己展现出宽宏大量的气魄为她带路,无形中便在心境上高了她一头。相对的,景玄真必然羞愧不已,无形中便矮了她一头。

    她的唇角情不自禁弯起,流泻出极浅极淡却极为好看的笑意。

    片刻的静默里,景昀收回部分神识,并不是很想知道容嬅此刻梦幻般的笑容究竟源自何处。

    她问:“求你?”

    容嬅心想景玄真不会真要低头吧,难道飞升真的能使人心性大变?还是其中藏着什么阴谋,是不是她朝自己一低头,便会有天雷滚滚而降,将离秋城劈成一地齑粉?

    她的思绪天马行空,颇有些忐忑,然而身体还是遵循自己最本能的意志,诚实地点头。

    景昀道:“既然如此,如果你还想离开此地,除非跪下朝我叩首,否则我不会带你出去。”

    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语气没有丝毫波动,平静如同山巅积雪下的冰层。冰面上的积雪再厚,只要狂风不停地吹拂,终究还是会被风吹起,但雪下终年不化的寒冰,却是任何风刀霜剑都无法动摇的。

    她的眉眼秀美平静,漂亮到了惊人的地步。然而眉宇间无需刻意,自然便有着冷凝如冰又锋利如剑的神韵,仿佛只要多看一眼,就会为那气势所伤。

    单看她这幅模样,没有人能想到,她其实是在威胁人。

    容嬅先是习惯性蹙眉,她不喜欢景昀,当然也不喜欢景昀这幅模样,无论何时何地都装模作样八风不动,说的好听是道尊风范,说的难听就是故作姿态,真是令人反感——等等?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景昀说了什么,睁大了眼睛。

    “你什么意思?”

    景昀望着她,那双眼睛分明已经看不见了,毫无神光,但容嬅仍然产生了一种被她注视着的紧张感,只听景昀淡淡道:“你是残魂,不是神识,并不是完全没有离开的可能。”

    容嬅声音僵硬地道:“那我为什么走不了?”

    她问出这句话,等同于再度将谈话的主动权交到了景昀手中,但这个时候容嬅已经不在乎了。

    没有人会愿意待在同一个地方数百乃至数千年,只能眼睁睁等待不知何时会降临的消亡结局。

    容嬅没有飞升,所以哪怕世人都称她为圣女仙子,但在容嬅看来,自己仍然只是个俗人。

    她当然想离开。

    景昀似乎有些不耐烦:“因为你没有飞升。”

    这个理由很简单,却很有道理,容嬅张了张口,发现无从反驳,狐疑地问:“你这么好心?”

    景昀道:“我只是想看你跪在地上向我苦苦哀求的模样。”

    容嬅:“……”

    容嬅含蓄地表示,自己愿意为江师兄出一份力,无偿带领景昀穿过秘境交错处的乱流,来到苍山。认真思考之后,景昀也表示,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她的心情会很好,届时也就不想看人跪在地上苦苦哀求了。

    二人暂时达成一致,容嬅抓起她的两只公鸡前辈塞进车里,同景昀驱车前往苍山。

    秘境交错处罡风猛烈,乱流处处,倘若行差踏错半步就有失散的风险。不过容嬅身为上清宗圣女,千年来无数次穿越这片秘境交错之地,试图进入苍山,虽然从来没有成功进去过,但对于穿越秘境交错地已经积累了丰富的经验。

    容嬅所乘的车是秘境化物,进入两片秘境交错之地时,景昀从车帘向外看去,前一刻车外还是落日渐沉的原野,下一刻天色忽然黑了。

    那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而是彻底没有了光。

    景昀看不见,只以神识探知外物,车外的天色明灭与否对她的影响不大,但随着天光一同消失的,还有一切声音。

    天地间唯余寂静。

    一只手从身旁探来,按住景昀的手背,示意她不要出声。

    风声骤起,事实上,如果不是容嬅早有提醒,那根本听不出是风声,反而更像是九天之上涌动的雷霆,每一次吹拂都像是雷声击打在车旁。

    只听风声就知道,假如没有这辆车,孤身闯入罡风之中,决计要多出许多麻烦。

    景昀听见容嬅低低念诵,掐了数个法诀,身下这辆车忽而急速变向,开始在罡风中左冲右突,东西南北上下左右来回转向,像一匹脱缰的野马。

    咣当!

    有什么东西砸到了车顶。

    “不用管他。”容嬅道,“大概是什么杂物掉上去了。”

    景昀蹙眉:“杂物?”

    罡风乱流之中,哪里来的杂物?

    容嬅道:“曾经有很多人掉进去没有出来。”

    她只说了这么一句,但已经足够了。

    那些掉入此处的修行者迷失在乱流中,被罡风撕碎,永远停留在了这片交错之地。掉在车顶的,很可能就是他们落在乱流中的物品。

    或者,是他们本身……的一部分。

    车外忽然天光大亮。

    夕阳不见了,原野不见了,眼前只有一座山。

    一座被冰雪覆盖,高耸入云的山。

    这就是苍山。

    黑暗不见了,罡风不见了,乱流也不见了。

    容嬅先一步下车,蹙着眉看了一眼车顶,松了口气:“还好还好。”

    还好掉在车顶的只是件玉佩。

    景昀从车中下来,看了看容嬅:“我进去了。”

    容嬅习性不改,冷笑道:“你先看看能不能进去吧,那结界我找了多少遍,都没找到半个死角,先说好,你要硬来的话,可不能引起秘境震……”

    荡字还未出口,景昀已经来到了山脚下。

    面前无形的结界静静矗立,不需触碰,只在靠近的那一刻就能感受到结界散发出的极为强大的气息,那是提醒,也是警告。

    景昀的神魂开始剧痛,仿佛一千根一万根烧红的银针同时深深刺入,她习以为常地压制住神魂的痛苦,按住衣襟下活跃躁动的月华瓶,并不回头,只对容嬅摆了摆手。

    下一刻,她随意抬起手。

    像清晨初醒的少女拨开帘帐,像拂过河堤的春风吹开垂柳,刹那间,结界无声无息地分开了。

    身后不远处,容嬅愕然望着,低声骂了句什么。

    苍山之上,覆盖着厚厚的冰雪。

    但这里的天边没有风,也没有雪,天空中太阳高悬,却没有丝毫光和热倾泻向地面。

    景昀抬起头,确认自己在离秋城中看到的山顶夕阳只是秘境交错造成的幻象。

    苍山秘境是一个时间完全停止的世界。

    江雪溪就在这里。

    景昀朝山巅走去,她的步伐不急不缓,速度却很快,往往她只是朝前踏出一步,身形却出现在数里之外。

    她很着急,虽然面上的神情依然平淡毫无波动,但景昀自己知道,她胸腔中心脏跳动的声音是那样响亮,以至于她不得不抬起手,按住衣襟下的月华瓶,也按住急速跳动的心脏。

    景昀来到了山巅之上。

    于是她看见了满地的翾光花,和冰雪簇拥的洞府。

    洞府外依旧有着结界,景昀随手分开结界,仿佛推开一扇未锁的门。

    然后她看见了沉睡在冰雪深处的熟悉身影。

    江雪溪静静沉睡在冰雪中,千年不化的寒冰将他封住,像是一个巨大的、深不见底的冰棺。

    月华瓶开始剧烈地震颤,瓶中融合大半的神魂感觉到了熟悉的牵系,神魂间天然的联系使得它开始躁动,迫切地想要迎回自己的一部分。

    景昀按住衣襟,停在了冰棺前。

    她的神识扫过师兄的面容,她的手指从冰层上掠过,仿佛在一寸寸描摹江雪溪的五官轮廓。

    景昀五指微微用力。

    冰层寸寸碎裂,景昀跪坐下来,接住了冰层中江雪溪跌落的身体。

    这是她要寻找的最后一片神魂。

    这具身体只是神魂碎片的幻境化形,并非江雪溪真正的身体。景昀想要探知江雪溪生前的修行状况,无法直接从这具身体上探明情况。

    但她有更快的办法。

    景昀跪坐在满地冰雪中,面容亦有如冰雪。她低下头,额头抵上了江雪溪的眉心。

    神魂碎片中承载着的记忆倏然涌入了她的识海。

    识海深处,大雪纷飞的梅林亭中,江雪溪一手支颐,笑吟吟望着景昀。

    二人相对促膝而坐,景昀不知说了什么——那是因为江雪溪记忆中并不清晰的缘故,他的目光望着檐下悄无声息探入的一枝梅花,忽然朝前倾身,手臂越过景昀肩头,折下了那枝梅花。

    他的乌发随着动作水一般倾泻而下,流淌在景昀的肩头,刹那间景昀疑惑地抬眼,眼梢扬起动人的弧度:“师兄?”

    她的眼底映出江雪溪的倒影,那样清晰分明。

    江雪溪的手悬在空中,正要将梅花簪在景昀发间,动作却顿在了原地。

    檐外纷飞的大雪落入亭中,甚至飘落在了江雪溪的指尖,他却浑然不觉。

    时间仿佛有刹那的停滞。

    江雪溪垂下眼,望着景昀近在咫尺的面容,她仍然疑惑地看着江雪溪,目光渐渐转为恍然——那是因为她意识到了江雪溪的动作是为了折下那枝花。

    那一瞬间的停滞似乎从不存在,江雪溪从容地抬起手,依照原本的轨迹将那枝花簪在了景昀发间。

    一切都似乎没有什么改变。

    但最大的变故往往开启于最不起眼的瞬间。

    江雪溪收回手时,心下已经恍然。

    所有被忽略和掩埋的心绪与情思在今夜忽然翻涌而起,攫住了江雪溪的全部心神,让他再不能移开眼,唯有清醒直面一途可走。

    景昀还在说些什么,江雪溪凝视着师妹的面容,心底有个十分煞风景的声音冰冷地响起。

    它说:太上忘情。

    作者有话说:

    明晚十点更新,鞠躬。

    第90章 90   绝音徽(十六)

    ◎江雪溪看清自己的心意,只用了三息时间。◎

    太上忘情, 圣人无情。

    亭外雪压白梅,随风轻颤。

    亭中红泥炉上煮着一壶茶,烧得噼啪作响。炉火映照天光雪色, 同样映亮了景昀毫无所觉的秀丽面容。

    江雪溪垂下眼, 睫羽在面颊上投下鸦青色的阴影。

    此后二十年的分别和变故,开端只在这个看似静谧的雪夜之中。

    江雪溪信手去折一枝白梅,却摇撼了大乘境真人本该坚不可摧的心境。

    清亮的铃声响起, 那是纯华摇晃着林外传讯的银铃。

    景昀止住声音,抬眼瞥去,铃声骤止,纯华的声音清脆又响亮地传出来:“师尊,师尊,救我!”

    纯华一向喜欢大惊小怪, 景昀不以为意切断传讯的银铃, 对江雪溪道:“我出去看看。”

    霜白的身影渐渐远去, 江雪溪维持着一手支颐的动作,始终含笑的神情却渐渐敛去,化作漠然。

    他的目光落在空中虚无一点,似在静静凝视亭外寒风中摇曳的花枝,又似乎在冷静地审视自己的心。

    寒风骤起, 花枝剧烈震颤,枝头堆积的白雪纷纷而下, 散入满地积雪中。

    从风起, 到雪落地, 只有三息时间。

    江雪溪看清自己的心意, 也只用了三息时间。

    心底那个声音越来越大, 以至于他的耳畔与眼前同时出现了幻声幻影, 道典中破解心魔的众仙行乐图轮番浮现,无数幻象包围了他,这是违背太上忘情道引发的心境震荡。

    太上忘情与无情二道齐名为世间最难修行的道法,号称唯有心性至坚的圣人才能臻至极境,别称便是圣人道。修行过程中心境必须坚如磐石,绝不能有半分动摇。若江雪溪此刻修行略逊半分,折枝的那一刹,心境彻底动摇,实际上便已经动摇了太上忘情的根基,秉持太上忘情修来的大乘境界便要跌落。

    但江雪溪此刻已经是大乘巅峰。

    他与景昀,是世间唯二的大乘巅峰。

    他的天赋卓绝,兼通百家之道,拜入道殿山门时被看做千年难遇的奇才,若不是又有一个景昀横空出世,天赋修为越过了他,此刻坐在道尊之位上的便该是江雪溪,也只能是江雪溪。

    在他们师兄妹出现之前,人族已经很久没有出过大乘巅峰的修行者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江雪溪此刻是此方世界第二接近于‘道’的人。他当然是当之无愧的强者,是人族第二乃至天下第二。

    天下第一当然是坐在道殿尊位上的那位,是威慑南北的玄真道尊。

    至于天下第二,共有两位,那是人族乃至天下公认的魔君与妖皇。对于世间极少数知晓拂微真人踏入大乘巅峰的人而言,天下第二的位置上,则要再多出一位。

    近百年来,南北没有兴起大规模的战事,天下第二的尊位究竟归属于谁,暂时还无从知晓。

    强者总是有更多选择余地的。

    所以他的境界没有跌落,摇撼的心境被他暂时镇压下来。如果他愿意的话,甚至还可以挽回,只要他肯动用自己天下第二的剑法,对自己斩出一剑。

    要出的剑是慧剑,慧剑要斩的自然是情丝。

    要不要出这一剑?

    从景昀离开梅林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六息时间。

    江雪溪用三息时间审视自己的心意,而后没有半分犹豫,用剩下的三息时间斩出了一剑。

    他依旧保持着支颐的姿势,识海深处却掀起了惊天动地的风暴。

    一望无际的海面上,暴风巨浪骤起,识海剧烈动荡。

    江雪溪的神情依旧从容,面色变得苍白,漆黑的眼底仿佛笼上了无尽的浓雾,唇角溢出一丝殷红。

    剑是心剑,斩的是心。

    耳畔心底眼前,一切幻听幻影消于无形,破解心魔的行乐图与并不存在的心魔一起化作齑粉云烟。

    摇撼的心境被他以无上修为暂时镇压下来,江雪溪从袖中取出一块雪白的帕子,拭去唇边血色,闭上双眼开始调息。

    他的气息变得平稳。等到景昀回来的时候,已经看不出丝毫异样了。

    他甚至还能提起泥炉上的茶壶,一手挽起宽大的袖摆,为景昀斟茶,动作行云流水,神情从容宁和,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那样。

    但看似什么都没有发生,与真的什么都没有发生,当然是大不相同的。

    江雪溪可以凭借绝顶修为压制一时,却不能压制一世。他必须设法解决这个麻烦,否则终有隐患爆发的一日。

    并且,在他解决这个问题之前,他不能过多地出现在景昀眼前。

    因为她是天下第一,天穹之下的最强者。而且,她是他从小相伴长大的师妹。

    她很了解江雪溪。

    她最了解江雪溪。

    江雪溪没有把握能长久地瞒过景昀的眼睛。

    这一年的除夕夜后,江雪溪早早离开了道殿。

    他下山之后,没有像往年那样,风流写意地信手揽一片云,也没有乘上一条精致的画舫。而是径直乘着春风渡的剑光,南下而后北上。

    南下去的是九州最南处,界碑山南。

    北上去的是九州极北处,千里冰原。

    这一年在人族的史书中,像潺潺溪水一样静默地淌过,没有发生任何值得大书特书的事。甚至于道殿最博学的藏书阁长老在回顾起玄真年间大事纪时,都说不出这一年发生过什么。

    只有妖族与魔族的极少数高位皇族才知道,这一年里,许多本不该死的高位妖魔死了,他们的死亡使得二族族中变成了一池搅乱的浑水,所有知情者都在猜疑,所有知情者都在争斗。

    不乏有极少数知情者将怀疑的矛头指向人族,但死去的妖魔无一不是位高权重之辈,根本不是人族打入的棋子能够接触到的。除非人族派出了炼虚巅峰乃至大乘境强者,才可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做成这些事。

    但话又说回来,人族的顶级强者甚至凑不够两只手,无一不是道殿尊主、宗派掌门,常年闭关事务缠身,怎么可能亲自做这些杀手的活计。

    更重要的是,如果人族连这些顶级强者都要惊动出手,唯有开战一种可能。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去杀族中对战局影响更大的那些人,非要做这种买椟还珠的蠢事?

    于是这个猜测提出又很快地被否定,转瞬间就被抛掷在脑后。

    但事实上,江雪溪这样做的原因很简单。

    他精准把握好了尺度,既不能让妖魔二族剑指九州发动战乱,又挑动了妖魔二族猜疑内乱,借此尽可能将一切危机掐死在襁褓之中。

    彼时九州天灾未起,玄真道尊威慑南北,人族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安定时刻。江雪溪这样做,从当时的局势来看,意义并不大。

    然而江雪溪还是去做了。

    因为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很冒险,尽管江雪溪相信自己能够做成,但他仍然记得,自己是道殿正使。

    倘若他失败陨落,道殿正使空悬,人族失去一位大乘境强者,纵然有玄真道尊镇压,局势依旧会发生动荡,所以他必须事先做好一些准备。

    拂微真人江雪溪可以随心所欲,但道殿正使必须要尽自己的职责。

    江雪溪向来遵从自己的心意,却也记得自己的身份。

    此事做成之后,江雪溪来到了虞州临西的西山之上。

    他在这里有一处洞府,常常在此驻留。

    江雪溪曾经从药王谷主梅经雨手中取走了一些翾光花种,以灵力浇灌,时至今日,翾光花终于开了。

    江雪溪带走了唯一成功催开的那枝翾光花,从从容容回到云台,和景昀度过了最后一个除夕。仍然谈笑自若,丝毫看不出半点问题,甚至还有闲心抓来纯华考较一番修行,把纯华吓得逃窜在外不敢回来。

    然后他告别,离去。回到西山洞府中,开始做最后的准备。

    然而这其中发生了一个小小的插曲——次年,景昀前往瀛州,行经此处心念忽动,来到了西山洞府前。

    她没能见到江雪溪。

    江雪溪仓促离开了西山。

    他做好了所有安排和准备,最后选定了苍山之巅,在这里停留了十七年。

    在苍山之巅,江雪溪做了很多事,譬如他洒了满地的翾光花种子;譬如他随手为自己做了许多具冰棺,最后选定最好看的一具,又把其他的全都毁掉;又譬如他甚至还有闲心每年为景昀雕些发簪做些首饰,还记得从储物袋里随意挑拣几件珍贵的法器,命小白一同送回道殿,前者给景昀,后者给纯华。

    但仔细算起来,真真正正值得提起的事、传出去能令修行界为之天翻地覆的大事,他只做了一件,而且没有让任何人知道。

    ——他毁去了修至大乘巅峰的太上忘情道,散尽修为,从引气入体重新开始,改道重修。

    作者有话说:

    明晚十点更新~

    预收《临江仙》

    道尊爱徒、未来道殿之主明韶仙子忽然梦见自己是一本书中的人物。

    在这本名为《冲霄仙途》的书里,男主角虞冲霄是个名副其实的气运之子。出身于修行世家,生来高贵众星捧月,从小到大高居云端,顺风顺水无有不应。一统南北疆域,娇妻美妾环绕,最终冲破天道枷锁,成为千年来第一个飞升者。

    而明韶,就是《冲霄仙途》的作者为男主角虞冲霄安排的一点小小的缺憾,人生唯一失却的圆满。

    她是虞冲霄定下婚约后又解除的未婚妻,少年求而不得的白月光。

    更重要的是,她还早死在最美好的年纪,成了日后位居九霄之上的冲霄帝君心头一抹难忘的隐痛,辗转怀念的月光。

    ——他怀念明韶的方式,就是对付她的师门、践踏她的师妹、摧折她师兄的傲骨、毁掉她师尊死后清誉令名,然后迎娶了二三十个据说与明韶容貌有相似之处的美人,借此嗟叹怀念她。

    醒来之后,明韶静坐一日,忽然想起了书中的另一个人。

    ——魔门少君瑶光,与明韶一南一北齐名已久的绝世美人、少年天才。

    少君瑶光曾隐姓埋名南下游历,风姿谈吐令虞冲霄一见如故视作至交,因此中计险些死在他手上。成了男主角虞冲霄称霸之路上的最大绊脚石,与虞冲霄争斗近百年,惜败于气运之子的光环下。

    如果说纵览全书,明韶是男主角虞冲霄念念不忘的白月光,那么少君瑶光就是令虞冲霄恨得咬牙切齿的黑月光.

    与此同时,魔门,刚破境的少君瑶光同样入魔门祖地接受圣谕教诲。

    “未来不久,世间将会大乱,圣族与人族都难以幸免。为我圣族万年基业计,你必须立刻去做一件事。”

    ——“道门道尊座下弟子明韶,不日将会北上,你要做的就是立刻找到她,而后”

    少君:“杀了她?”

    圣谕说:“不,你要跟在她身边,陪伴她、保护她,为她分担前路上的一切忧患。凡人需要困厄来打磨自身,方能破茧,但明韶甚至不必经受无谓的痛苦,向道之心便足够坚定。”

    “……”

    圣谕:“瑶光,你还有问题吗?”

    少君深吸一口气,谨慎地:“……请问,您是被道门的祖宗夺舍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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