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91 绝音徽(十七)
◎景昀知道,那是自己滚落的泪水、◎
那是一个很平常的夜晚。
终年多雪的苍山难得没有下雪, 天边繁星点点,散落在漆黑的天穹上,仿佛银练横过天际, 美丽至极。
夜色渐浓时, 数个遍体漆黑的身影出现在苍山脚下的山道上,向着夜色深处潜行。
他们是魔族。
确切地说,他们是魔族夜骑。
尽管慑于道殿中那位千年来最强的道尊之威, 魔族已经许多年不敢挑动战事,但两族交界处小型的摩擦、争斗以及猎杀并未停止过。道殿右司多年来锲而不舍地派人潜入魔族,魔族也同样选出精锐悄然越过边界,成为楔入人族内部的一颗暗钉。
正如道殿右司会选送最精锐的弟子潜入魔族,魔族派往人族的同样也是他们引以为傲的力量。
魔族的探子,主要来源于夜骑。
极北冰原终年被风雪与黑暗笼罩, 少见白日。魔族对夜晚有种异乎寻常的崇拜, 由此衍生出了独特的拜夜传统, 夜空被他们奉为至高无上的神圣象征,而能够以夜色命名的,自然也是魔族最神秘、最强大的一支队伍。
苍山很高,高耸入云,其中多风雪, 坎坷难行。
这里自有其特殊之处,以至于低阶修行者都很难承受住山中风雪, 轻易不敢入内, 普通人自然更不敢在山下居住, 而高阶修行者自有门派秘境、洞天福地可供修行, 无需涉险来此。
因此从苍山下的小径绕行入苍州, 是魔族夜骑精心挑选, 最大限度规避所有意外的捷径。
即使如此,他们依然很谨慎。
夜骑特有的潜行功法被催发到极致,他们行走在夜色深处,像是滴入盛满墨汁的砚台中的几滴水,悄无声息,毫无踪迹。
夜骑中那名首领抬起头,朝着白雪皑皑的山巅望去,心中生出很多感慨以及豪情。
他是夜骑的统领,奉魔君旨意执掌夜骑多年。更重要的是,他身负皇族血脉,他的母亲是魔君的同母妹妹,生来就有着极其尊贵的血脉天赋,在魔族中的修为权势可以排入前三十名。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这样一位毫无疑问的大人物,本不该冒险亲自潜入人族。倘若他的行踪泄露,甚至会引动道殿阁主、四宗尊者这样的道门大人物出手。
他之所以涉险前来,是为了谋划一桩大事。
统领想着大事若成,自己以及家族能得到的利益,如果舅舅能因此对他更加赏识,愿意赐下机缘,或许有可能再前进一大步,成为祭司殿中的一员。
那是多么美好的未来。
统领的嘴角在黑暗中情不自禁翘起,他在笑。
他的笑容是那样短暂,他的眼底浮现出些许茫然,因为他忽然感觉有些奇怪,但问题出在哪里,他又说不出来。
很快,他明白了问题所在。
他的身体还在原地,但是视角变了,乳白色的血喷溅出来,落在地上汨汨流淌,无头的尸首站立在原地,摇摇欲坠。
他有些惘然,并且开始恐惧。
因为他发现,那具摇摇欲坠的无头尸体,原来是他自己的身体。
下一刻,无头尸体轰然倒地,统领的视野暗了下去。在他的头颅不远处,其他魔族夜骑的尸首同样七零八落地堆放在那里,同样身首分离。
苍山之巅,江雪溪黛色的身影静静立在那里。
一个淡金色的阵法以他的落足点为中心,正在徐徐旋转。阵法的纹路非常繁复奇异,带着难以言说的神秘气息。
随着阵法旋转,无形的、强大的力量朝四周飞速扩散开去,最终覆盖了整座苍山。
这样大的阵法,近乎匪夷所思,阵法落成的那一刻,意味着只要阵法不熄,那么整座苍山都完完全全落入了江雪溪的掌控之中。即使是很多普通宗派,集整个宗门之力,都未必有能力布下并且维持住这样的大阵。
但江雪溪只站在这里,阵法就开始自行运转,生生不息。
他立在苍山最高处,没有人能看见他此刻的目光究竟落在哪里,似乎仰望着头顶漆黑浩瀚的星空,又似乎俯视着脚下无边无际的大地。
那些魔族夜骑的存在,江雪溪很早就感知到了。
他什么都没有做。
他什么都不必做。
那些魔族万里挑一的精锐,以及足以排入魔族最前列的强者,在他的脚下仿佛蝼蚁,甚至连阵法的分毫气息都感知不到,就糊里糊涂地死在了阵中,而那不过是阵法最边缘的一点余波,一点无意的波及。
那些阴谋,那些大事,不过是冰雪下的寥寥尘埃而已。
寒风卷起江雪溪的袍袖,星空下,他时时刻刻多情含笑的神色全都不见了,冰白秀丽的面容上只余漠然。
他负起双手,这一瞬间和景昀非常相似。尽管他们的面容并不相同,那种冰霜般的冷淡却如出一辙,却在细微处又有极其微妙的区别。
江雪溪忽然咳了一声。
他的面容变得雪一般毫无血色,那是因为他的境界开始跌落。
大乘巅峰、大乘、炼虚、化神、元婴……
他的境界不断跌落,识海深处已经不能仅仅用波动来形容了,唯有天翻地覆这个词最为恰当。体内灵脉各处同时传来锥心刺骨的剧痛,仿佛每一寸骨血都要突兀地被剜出身体。
但江雪溪仍然负着手,他的眉稍稍蹙起一点,不像是因为痛苦,更像是在回忆,唇角甚至还带着笑意,仿佛想起了什么愉悦的往事。
大雨倾盆而下。
苍山很少下雨,但今夜这场雨格外大,并且极为突然,乌云沉沉压顶,苍山上空雷霆与闪电轮番交错,声震山野。
但奇异的是,这些异象只出现在苍山上空。
——大乘境强者境界通天,破境或陨落都会引动天地变幻。
阵法开始剧烈旋转,淡金色的纹路越来越深,最终变成了纯正的金色,它们将天地异象牢牢锁在苍山之内。与此同时,江雪溪的脸色越来越白,开始不停咳嗽,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血从他的唇角源源不断地溢出,他听到夜空里小白难过的啼鸣声,但这啼鸣很快消失在了风里。
他最终抬起双手,认认真真打量着。
这双手修长白皙,一如往常,但江雪溪看得很用心,很新奇。因为现在这是一双凡人的手,没有半点灵力。
良久,他笑了笑,转身朝洞府中走去。
踏入洞府前,江雪溪忽然转身看了一眼。
景昀的心跳骤然停了一拍。
她正全心读取着江雪溪的记忆,而江雪溪忽然遥遥看来,正望进她的眼底,仿佛师兄隔着千年的岁月,提前算到了千年后的这一面。
但景昀知道,师兄不是在看现在的她。
他只是单纯地回望了一眼,那一眼的方向,正朝向中州岳山。
确切地说,是岳山上的道殿。
江雪溪收回目光,身影消失在洞府门内。
景昀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从大乘巅峰化作凡人,只需要一瞬之间。
从引气入体再度修至大乘上境需要多久?
江雪溪需要十七年。
他是千年前这片天穹下对道之一字了解第二精深的人,纵然修为尽失,对道法的理解还在,经验还在,他曾记住的数不尽的珍贵典籍还在。旁人修至大乘,需要几百年的岁月,而他只花了十七年。
他的运气当然很好。
他的运气一直很好。
他在毁去忘情道,散尽修为时没有当场身死,已经是最好的运气。
景昀感到面颊上一阵温热。
她没有抬手去摸,因为她一直都很清醒。
景昀知道,那是自己滚落的泪水。
她缓缓直起身,离开了江雪溪的眉心,所有记忆切断,江雪溪的身体在她怀中变得缥缈,逐渐化作银白色的神魂碎片.
容嬅坐在车中下首,上首是两只五花大绑的鸡。
她望着这两只师祖留下的鸡,眼底又开始发热,很想掉眼泪,尽管竭力忍耐,但眼泪还是很快淌了出来。
容嬅也说不清楚自己在哭什么。
或许是在哭离去的师祖,哭自己的情思错付,又或许是在哭自己居然还有离开这里的希望,哭自己在景昀面前丢了脸。
许多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容嬅哭得很认真,也很伤心。
她伤心地想着,师祖也离开了,难道社稷图中真的只剩下自己一个了吗?上清宗距今已经消亡了千年,就算景玄真遵守诺言带自己离开,可是离开之后没有了师长,一个人孤零零又有什么意思呢?
她的眼泪打湿了一条又一条手帕,正当她毁掉第四条手帕,又很熟练地从袖中掏出第五条时,震动从身下传来,容嬅很快稳住身体,两只鸡前辈却咚一声撞到了车壁上。
容嬅顿时将伤感抛到了脑后,她愤怒地掀开车帘,准备朝着苍山方向大喊景玄真你别搞出太大动静,却没来得及喊出口。
因为她发现,这震动不是来自于苍山。
确切地说,不是来自于苍山秘境,而是来自于社稷图。
社稷图在震荡。
容嬅美丽的脸上浮现出愕然的神色,旋即变得凝重起来。
她在社稷图中千年,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容嬅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问题,但她知道一定发生了大事。
她再不迟疑,清喝一声,驾车再度冲入了乱流中。
无尽的漆黑笼罩了整个车厢。
容嬅凝神掐诀,不断变换方向,眼泪却又滚落下来,哭得很伤心。
因为她有些紧张,并且她真的很想师祖。
如果师祖还在,前辈们还在,他们一定知道发生了什么,虽然不能见面,却也足以安心。
想到这里,容嬅更伤心了。
她嚎啕大哭,像个失去庇护的小孩子,然而从始至终,她的手诀都掐的很稳,平稳地避开所有乱流,朝着来路急速归去。
车外罡风猎猎,震耳欲聋。
作者有话说:
周末双更,鞠躬。
第92章 92 绝音徽(十八)
◎她不允许争斗,不允许猜疑,不允许反对◎
车冲出黑暗, 冲出乱流,冲出凛冽的罡风,来到了离秋城外的原野之上, 最终冲入了离秋城中。
车飞越过长街, 长街上的场景已经恢复如常,人流来往如织,商铺开门迎客。容嬅与景昀动手时留下的一切痕迹都已经不见了,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容嬅从车中飘了出来,她的身法轻灵至极,转瞬间来到了城墙之上。
她立在城墙的垛堞前,这里是离秋城中最高的地方。
离秋城是一座牢笼,一座格外宽敞华丽的牢笼。容嬅在这座城中困了一千年,始终无法离开半步。
但这里又是她的世界, 在离秋城中, 她就是天道, 她就是主宰。
一面水镜缓缓浮现,悬在了容嬅身前的空中。
她伸出手,摘下了手腕上的一条细链。
那是条银链,没有多余的装饰,银链上挂着一枚小小的黄铜铃铛, 看上去很朴素、很简单,和容嬅如仙子般清丽脱俗的妆饰格格不入。
容嬅说:“去。”
她的眼泪已经止住, 面颊上残余的泪珠在风中消散, 唯有眼眶微红, 显得十分柔弱可怜。但她的声音是那样平稳冷静, 没有一丝颤抖。
话音落下的同时, 她扬起手, 将铜铃抛入了水镜之中。
千年之前,容嬅仙子名动九州。许多人都知道,她的琴道十分精妙,但只有寥寥数个大人物才清楚,容嬅的本命法器,是一枚铃铛。
这枚铃铛曾经名列百兵榜第十二,音杀榜第二。
它叫雨霖铃。
失落千年的上清宗音杀至宝,雨霖铃.
慕容灼穿过花海中的小径。
千姿百态的花朵盛开,煞是美丽。空中各色花香混杂,变作一种奇异的香气。随着慕容灼朝前行走,小径两旁的花朵摇曳生姿,柔嫩的花瓣向着慕容灼的方向探来,似乎也为她娇艳的容光所倾倒,想要拜伏在她的脚下。
嗤啦!
这是灼烧的声音。
离火涌起,火焰仿佛金红的轻纱,轻柔地披在了慕容灼的身上,那些花朵还没来得及触及她的裙角,就被火焰逸散出的无尽热浪卷入,烧灼殆尽,甚至连一缕青烟、一捧灰烬都没有剩下。
慕容灼朝前走去,甚至没有分神多看一眼。
扶光剑被她提在手中,剑锋上鲜血不断滴落,落在小径旁的泥土里、花瓣上。
前方花海越发广袤美丽,花儿甚至蔓延到了小径上,翠绿的花茎和藤蔓像一张大网,拦在慕容灼的身前。
慕容灼径直走了过去。
她的心情很不好,人在心情不好的时候走路也会更重更急,镶珠嵌玉的靴子踏过时,小径上的藤蔓和花朵潮水一般褪去,一半是闻风而逃,另一半则是被离火尽数吞噬。
小径的尽头是花海中央的一片湖水,湖中红莲翠叶碧波微漾,岸边有一座精致的木桥,通往湖中小岛。
木桥漆黑,仿佛不久前刚经历过一场大火。
慕容灼没有踏上木桥,她径直踏风飞了起来。
金红的离火披在她的身周,让她看上去像一只展翅凌空的凤凰,翩然飞落在湖心岛上。
“回来了!”“前辈回来了!”
很多惊喜的叫声相继响起,汇聚成喜悦的海洋。
陈礼和岑陵同时快步迎上来,陈礼的步伐一瘸一拐,即便极力加快速度,也还是踉踉跄跄。岑陵看上去稍好一点,但脸色白的像只鬼,额间全是因剧痛而渗出的细汗。
“妙妙呢。”“前辈,找到妙妙了吗?”
二人的声音交叠,在看见慕容灼身后空空荡荡,没有半个人影时,又同时暗淡下来。
失望归失望,但岑陵二人都做好了心理准备,慕容灼这一次本也不是专为了找文妙去的。岑陵面露失望之色,陈礼会意地开始焦急询问:“妙妙她……”
在陈礼高亢焦急的声音下,岑陵细微的耳语近乎低不可闻:“裴前辈,现在人心已经乱了。”
慕容灼面无表情。
她没有经验,但她很擅长模仿以及学习。
她走向人群中央,两旁的年轻弟子纷纷自动让开,望向她的眼神中混杂着敬仰、畏惧、感激、痛恨,种种情绪不一而足。
人群中央的位置,是柳兰扬以及其余几个弟子,柳兰扬正靠在一块石头上,指尖缠绕着断裂的琴弦,面色是失血过多的青白。见慕容灼过来,所有人自觉挪开,岑陵与陈礼扶着柳兰扬朝旁边让了让,把正中的位置留给慕容灼。
慕容灼在石头上坐下,放下手中的扶光剑。
剑身已经光亮如新,唯有最后几滴鲜血滚落,分外刺眼。
那不是乳白色的魔族鲜血。
而是殷红的、属于人族修行者的血液。
慕容灼缓缓环顾四周,淡声道:“外面已经彻底乱了。”
她看向不远处一个穿着天蓝色道袍的少女:“观星阁的令旗碎在了弱水畔,带回来太麻烦,但总要告诉你一声。”
观星阁的那位女弟子身体摇摇欲坠,想起遇难的同门,眼睛有些发红,却终究还是压抑住颤抖的声线,朝慕容灼拜谢道:“多谢前辈告知。”
慕容灼又对被挤在人群外的另一名弟子道:“你是青霄宗弟子?”
那弟子连忙点头。
慕容灼对着他摇了摇头。
那弟子的面色顿时煞白。
慕容灼收回目光,淡淡道:“百花原这里目前还算安全,但如果有魔族或者其他修行者进来,安全就不能保证了。”
“从现在开始,伤重无力再战者集中到这里休养,其余还能起身的人,各自按照修为分组,自行安排值守巡视,主要在……”
慕容灼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冷淡,声音还是那个声音,语气却全然不像自己,却带着令人情不自禁信服的力量。
她觉得有些熟悉,半晌才反应过来,原来她的语气很像有些时候的少师和景昀。
她想起了自己的心上人以及最好的朋友,唇角不由自主弯了起来。
在这气氛紧张的时刻,这个笑容当然是不合时宜的。但湖心岛上席地而坐的弟子,绝大多数都是被慕容灼带到这里来的,他们或许心怀疑虑,但终究感激慕容灼。
因此大部分人都没有仰起头直视坐在石头上的慕容灼,而是静静灼的安排,以此表示对前辈的尊重,所以他们没有看见慕容灼唇角的笑意。
但还是有寥寥几人注意到了慕容灼的笑容,因而格外愤怒。
比如人群中那名黄衣弟子。
在大部分人目光或平视前方,或低头思考时,他一直抬着头,目光像两道利剑般毫不客气地盯着慕容灼的脸。看到她弯起的唇角时,出离的怒火席卷了他。
这使得慕容灼停住声音,朝下方弟子问出“还有问题吗”这样的疑问时,这名弟子高高举起了手,高声道:“我反对!”
他的声音并不尖锐,然而语气却很尖锐。
所有人的目光投向这位年轻弟子,其中也包括慕容灼。
她望着那名年轻弟子,疑惑道:“你在反对什么?”
——你在反对什么?
慕容灼的疑问很简单,也很有道理。
她有很多优点,比如知道自己不擅长排兵布阵,不擅长计划谋算,因此她从来不勉强自己去做不擅长的事情。恰好,这里有很多年轻的道门弟子,他们中有很多人擅长此道。更有甚者,比如重伤难起却意识清醒的柳兰扬,又比如观星阁那位天蓝衣衫的女弟子,他们自幼被当作门派未来的中流砥柱培养,做这些信手拈来。
于是她尽可能把大部分计划交给这些弟子们来制定,而慕容灼方才所说的,其实只是框架和方向。
这些要求是如此的合理,慕容灼想不到对方在反对什么。
那名弟子站起身来,盯着慕容灼:“我反对你说的一切。”
众人大哗。
那名弟子继续道:“因为你不可信。”
“你的来历是什么,出自哪门哪派?你为什么对社稷图中的情况这么清楚?你的修为不止化神境了吧,是怎么进来的?那些魔族出现的诡异,你又何尝不可疑?”
他恨恨道:“你杀了几个魔族,又杀了多少修行者?剑锋上的人血还未干,你凭什么在这里指挥我们,依我看,你才是最该被怀疑的那个……”
岑陵蹙起眉,厉声喝断了他的话:“够了,那些人已经被魔族控制了,其中还混有投向魔族的细作,不杀他们,难道等着被他们杀了吗?形势紧急,你是哪门哪派的弟子,毫无远见,竟然还在这里挑拨离间!”
她记性极好,须臾间已经想起他是长风山弟子,长风山此次进来的三名弟子中,有一位疑似魔族奸细,暗中对落单的年轻弟子出手,已经被慕容灼当场杀了。
难怪这弟子情绪如此激动,同门被当作魔族奸细杀死,一时难以接受也在情理之中。但岑陵万万不能容忍他在这个时候把水搅浑,斥责道:“裴前辈救了我等性命,又把我们带到此处,说是救命恩人并不为过,安排也没有丝毫差错,你怎能胡乱猜疑?”
她的话还没说完,一只手已经按在了她的肩膀上。
是慕容灼。
慕容灼心底生出很多疲倦和恼怒的意味来,她也想起了这位弟子是何来历,而且她注意到,在这位长风山弟子跳出来指责她时,有数人的眼神微微闪烁,显然心中暗暗赞同,只是没敢当着慕容灼的面说出口。
场中的气氛越来越混乱凝重,显然岑陵所言非虚,早在她回来之前,岛上的这些修行者就已经发生了争执,只是除了这个长风山弟子,暂时还没有人敢在她面前明晃晃表现出反对态度。
慕容灼侧耳静静听着,有些烦躁。
她明白此刻矛盾和分歧已经摆到了明面上,如果不加以处置,继续发展下去的后果,在她曾经读过的那些史书里写的很清楚。不需要魔族先找到这里,此处的弟子们自己就会先发生争斗猜疑,乃至刀兵相向。
祸起萧墙,变生肘腋,这些耳熟能详的故事,说的都是同一个道理。
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猜疑不可避免。
从慕容灼见到第一个修行者对着同门下手时,疑虑和恐慌的种子就已经种下。社稷图里的年轻弟子们当然不是普通人,所以他们未必会惧怕魔族,反而会因仇恨燃起更多战意。
但如果道门同袍中也有问题,那又该怎么办呢?
烦死了。
慕容灼想,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活,少师和阿昀是怎么心平气和地干下来的?果然他们能谋大事,而我就适合躺在殿里睡觉。
岑陵被慕容灼搭在她肩膀上的手一吓,话音止住,不知是不是该继续说下去。
她住了口,那名长风山弟子却没有。
空地上席地而坐的弟子们有些心中赞同那名长风山弟子,但大多数人心里还是清楚的。那被杀的长风山弟子袭击修行者,面前这个替他打抱不平的同门也未必干净,而且他们中的许多人都是被慕容灼带过来,才暂时脱离了外界的危险,能够得到喘息之机。
这种情况下,慕容灼身上哪怕有些模糊不清的疑点,又哪里有必要去计较呢?毕竟若不是她出手,自己都未必能活下来。
许多人纷纷开口,或是反驳,或是阻止,一时间乱成一团。
场中混乱之际,慕容灼始终低着头坐在石头上,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她的睫毛低低垂落,遮住了眼底的情绪,面无表情。
柳兰扬伤的很重,实在没什么力气撑起身,只能朝岑陵和陈礼示意。
岑陵咬咬牙,正要低声向慕容灼开口,忽然肩膀一轻,那只搭在她肩头的手收了回去。
慕容灼收回手,抬起头。
她的眼睛黑白分明,注视着那位长风山弟子,无端竟令人心底生出冷意来。
她没有说话,没有动作,但当她抬起头时,场中一切声音却都不由自主地渐渐消泯,所有混乱归于平静,所有人转过头来,望着慕容灼。
就连那位咄咄逼人的长风山弟子,此刻也不由得止了声音。
“原来在你们心里,我这么可疑啊。”慕容灼感叹道。
和场中绝大多数人的猜测不同,她方才的沉默不是在酝酿怒火。
和柳兰扬等天枢小队的人猜测不同,她的沉默也不是因为伤心。
她只是在本能地回忆和思考,想着少师和阿昀会如何做。
如果是少师,手段一定更为从容妥帖,能压住所有反对声浪,却不大动干戈,自然而然掌控场中局势。
但这太难,慕容灼不会。
如果是阿昀,她不会在这种时候浪费太多时间,因为在阿昀眼里,这些不重要,至少没有那么重要。
慕容灼认真想着,发觉自己从一开始就错了。
她不该问出“还有什么问题”“你在反对什么”,因为这些不重要。
阿昀会怎么做?她该怎么做?
于是下一刻,在场中发出其他声音之前,慕容灼再度开口了。
“既然不相信我,那就离开吧。”
离开?
离开这里,能到哪里去?是走入湖外那片看似美丽静谧、实际暗藏危机的花海,还是干脆去到秘境之外,直面社稷图中无处不在的危险?
慕容灼并不是在征求意见,也不是在好言好语商量。
她只是在宣布、在通知,在朝场中所有人展现她的意志,展现她坚冷如铁、不可违拗的意志。
——她不允许争斗,不允许猜疑,不允许反对!
——如果做不到,那就离开我的庇护,死在外面好了!
她抬起衣袖,用力一挥。
一阵灵力从她的袖中生出,迅捷如风、快如闪电,越过重重人群,击中了那名长风山弟子。
那名弟子甚至没来得及发出一声叫喊,就像一只断了线又被卷入风中的纸鸢,从湖心岛上高高飞起,飞向岛外那片无尽的花海,很快坠落在了花海的边缘。
小径两旁,摇曳生姿的花与藤蔓迅速朝他蔓延而来。那名弟子大惊,转身欲逃,然而那些藤蔓轻而易举缠绕住他的脚踝,攀爬上他的身体,在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中将他拖入花海。
惨叫声响起又消逝,很快归于沉寂。
许多弟子的脊背上渐渐渗出了冷汗。
慕容灼能感受到很多人的眼神变了,但她毫不在意,淡淡道:“湖心岛上的危险,是我清扫掉的;你们这些人,也是我带回来的。所以在这里,我不允许任何人质疑和反对,更不允许猜疑和斗殴,还有谁有意见,现在就可以离开。”
场中一片沉默,有人低着头相继交换眼神,却没有一个人离去。
“很好。”慕容灼满意道,“那么现在,就按我刚才说的话,各自开始安排和行动吧,没事不要来打扰我。”
她随意地拍了拍手,像是拍去掌心从未存在过的尘埃。
然后她站起身,从石头上跳下来,朝岛上一块平坦的巨石走去。
金红火焰拔地而起,翻涌暴涨,在巨石上方凝成了一处隔绝外界的小小屏障。
慕容灼在巨石上躺了下来。
她的脸颊贴着冰冷的石块,有些难受,于是她动了动身体,枕着自己的手臂,慢慢闭上了眼。
如果在往常,王后殿下宁可熬着,也不会睡在一块冰冷的石头上,她需要高床软枕才能安眠,更不会不拆发髻、不换衣裳席地躺下。即使躺下,她也不可能在这样的环境中安睡。
但现在不同。
她杀了很多人,战斗了很多次,受了一些伤,现在非常疲惫。
慕容灼把脸埋进衣袖中,蜷起身体,一动不动。
第93章 93 绝音徽(十九)
◎景昀从离秋城中走了出来。◎
杏山下的气氛寂静到了可怕的地步。
数名弟子三三两两抬着水桶过来, 冲洗地面上干涸发黑的血迹。原本一个清洁法诀就能清理干净的地面,现在不知泼了多少桶水上去,土壤草根处仍然泛着黑红的色泽。
有资格随侍在此的弟子, 都是各门各派中年轻一代极为出众的弟子。有些是因为本门进入社稷图的弟子名额不够, 有些则是还未金丹,但已经展现出了极高的天分。
总而言之,他们虽然比不上进入社稷图的那些年轻修行者, 却也是极受看重,很得师长喜爱的弟子。
若在往常,这样的洒扫杂事自然不会落到他们头上。确切地说,他们只需要修行历练,一切杂务自有门中执事代为料理,这些年轻而前程远大的弟子, 不需要也不应该将宝贵的修行时间浪费在琐事上。
然而此刻, 这些弟子们没有任何一个人露出不满的神色。他们认真清理着地面残余的血迹, 修补各处营帐破损的地方,全身上下没有半分灵力波动,就像一个普通人那样。
“除坐镇大阵者,任何人只要在社稷图附近动用灵力,立刻杀无赦。”
冷酷的声音从正中的那座大帐里传来。
说话的人年纪很老, 满脸愁苦之色,眉头下意识蹙起, 只看一眼, 就令人心中生出愁绪。
张三真人环顾四周, 淡淡道:“各位, 杏山变故已经通报道殿, 在正使大人驾临之前, 我等各自坐镇阵中,就不要轻易走动了。”
这话很不客气。
张三真人在道殿中地位很高,身边还坐着资历极老的柳真人。但列席众人均是道门各宗各派、名门世家的尊者真人,即使张三真人位高权重,这样说话也是很不妥当的。
但没有人出声反对,因为没有人的心思落在这些细枝末节上。
九华宗的吴长老咳嗽了两声,本就苍老的面容上竟然已经隐隐萦绕了一层死气。
他是炼虚上境强者,修为极高,地位尊崇。然而在昨日那场变故中遭遇偷袭,魔气侵入五脏六腑深处,即使药阁的炼虚境大能立刻出手,也难以逆转笼罩在他头顶的那片死亡阴影。
随着吴长老咳嗽出声,他周身的死气越发浓重,腹部洞穿的那个发黑的伤口再度开始流血,身后侍立的弟子眼眶已经开始泛红。
吴长老却要豁达很多,他一手抚着胸口,慢慢地、虚弱地道:“就这样办。”
濒死的吴长老都没有意见,其他人更不可能站出来反对,唯有观星阁的长老犹豫着问:“那……长风山的那些弟子留在这里是不是不太方便?”
听到长风山三字,启明宗的弟子们立刻咬紧牙关,他们宗门坐镇此处的刘长老死在长风山手中,其愤怒痛恨自不必多说。
在场大能修行高深,养气功夫自然不在话下,此刻却也像启明宗的年轻弟子一般,各个忍不住露出了痛恨厌恶的神色。
持盈宗那位真人最快道:“留在这里?依我看,正该把他们宗门上下送去道殿刑律堂审一审,看看长风山上下是个什么藏污纳垢的地方!”
昨日是社稷图开启的第一日,弟子们进入社稷图后,各派弟子的命牌命灯纷纷碎裂,惊动了坐镇营帐的所有真人。
进入社稷图的这些弟子,都是各宗派精心挑选、寄予厚望的门派未来,为了确保他们安全,自然留有后手。只要社稷图外大阵运转不休,随时可以强行中止社稷图开启,将秘境中弟子尽数拉出来。
故而各位真人虽然满怀疑虑,却并不失态。
然而他们还没来得及做出应对,变故陡生。
营帐中坐镇大阵的启明宗刘长老突然暴卒,大阵缺失一角,运转开始滞涩。
社稷图开启由道殿亲自主持,做了多重准备。刘长老暴卒固然令人心惊,但只要及时填补空缺,大阵依然不会停止运转。在场还有几位背着手四处溜达的真人,就是为了应付突发情况,特意来此做后备力量的。
然而,搅乱这一切的人既然想要切断社稷图内外联系,又怎会就此止步?
所以下一刻,杀死启明宗刘长老的凶手,那位来自长风山的长老,便微笑着举起了沾血的手,毫无掩饰之意。
他站在刘长老所坐镇的营帐中、阵眼处,毫不犹豫地自爆了。
一位炼虚中境强者自爆的威力有多大?
只要看看此刻那些簇新的营帐、带血的土壤,以及地面上出现的那个十余丈深的巨大坑洞,就足以明白了。
长风山长老的自爆,不但使得大阵崩毁,连带着附近各宗派的弟子数人重伤死去。九华宗吴长老离得最近,反应也最快,险险护住了身后的弟子,却被自爆的长风山长老波及重伤。
各位真人望着自爆后冲天而起的魔气,一个个面色难看至极。
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落入魔族算计中,简直丢尽了脸面;营帐外的弟子死伤惨重,启明宗炼虚境长老被害,还有数位真人长老受到波及,更是境况惨烈。
但这些都不是最严峻的问题。
最严峻的问题是,大阵崩毁,社稷图中千百名弟子与外界完全失联。
炼虚境强者的性命,重要吗?当然。
人族道门的脸面,重要吗?当然。
但这些事无论再怎么重要,都不及社稷图中那千百名年轻弟子。
他们是道门的年轻一代,他们是道门的未来。
如果这些优秀的弟子尽数陨落,人族的气运就真的尽了。
诚然,道殿中道尊依旧威慑南北,九州上大乘境强者尽数都在,近百年内,魔族和妖族依旧无法南下北上。
可是这些强者又能活多少年?他们年纪已老,终会陨落,而更幼小的一代来不及长成,到那时,没有足够多的强者坐镇,人族如何能抵抗妖魔?
不客气的说,此刻阵外这二十余名炼虚境强者的性命,对人族的意义远不及社稷图中千余名年轻弟子,哪怕他们还很弱小。
柳真人的眼底,溢出浓郁的担忧之色。
现在的情况是那样明确,社稷图中潜入的魔族正在大肆猎杀年轻弟子。可是,即使魔族能够通过长风山那位自爆的长老将他们送进社稷图,送入的数量也一定十分有限,且受境界限制,如今社稷图中为什么会出现这样一边倒的猎杀状况呢?
这个问题不必多想,就可以得出答案。
因为进入社稷图的道门年轻弟子中,同样藏着魔族的奸细。
张三真人宽慰道:“兰扬那孩子的名字仍然在生死簿上,他性情谨慎机变,你不必太过忧虑。”
这安慰的话语显得那么单薄,如今社稷图只开启一日,死伤弟子的人数便已经令人心惊。距离社稷图关闭还有足足九日,谁知道有多少弟子能够活到最后?
柳真人闭目不语,沉沉叹息.
文妙小心翼翼浮出水面张望四周,像只从水中探出头的女鬼。
事实上,她现在这幅面色发青、嘴唇苍白,披头散发浸在水中的模样,和水鬼没有半点区别。
她只敢露出眼睛朝外张望,半晌感觉不到任何危险,才同手同脚爬上岸去。
在水中待得太久,文妙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冻得透了。她运转体内灵力,总算感受到了一点暖意,却不敢分出半点灵力烤干身上浸透的衣裳,像只战战兢兢的惊弓之鸟,生怕附近有魔族察觉到她的存在。
她沿着小道疾步快走,风中隐隐传来血腥气息。
忽然,文妙止住了脚步。
她的面色因恐惧而煞白,动作却极为敏捷,就地滚倒,缩进了小道两旁茂密的草丛中。
血腥味越发浓郁了。
那是因为不远处的道路上,有一名魔族。
文妙不是没见过血腥的场面,天枢小队出过许多任务,见过许多惨剧,但即使如此,这一刻文妙也禁不住蜷缩起来,用尽全身力气才能抑制住心底的恐惧和呕吐的冲动。
因为那名魔族在吃人。
文妙攥紧了掌心那颗珍珠。
那颗珍珠是右司奖给她的,不久前天枢小队奉命探查天端文氏,结果扯出了文氏抓捕活人研习邪法的大案。文妙在文氏府中探查消息,立下功劳,右司论功行赏时便赐下这么一件法宝。
这颗珍珠有个最大的作用,便是用来隐匿气息。
如果不是有这颗珍珠在,文妙即使隐藏在水中,也很难躲过魔族。
她攥紧手中珍珠,悄悄从草叶缝隙中朝外张望,忽然变了脸色。
那里居然还有一个活着的修行者!
这名魔族显然吃的很讲究,甩下了一颗尚且完整的头颅,朝着地上躺着的最后一人抓去。
但那最后一个人,还在动。
他是活着的!
不,不是他。
应该是她。
透过草叶的缝隙,文妙辨认出了那张因惊恐而涕泪横流的脸。
是文鸢!
看清还活着的文鸢时,文妙听见自己心脏砰砰的剧烈跳动声。
鲜血仿佛一瞬间冲上了头顶,她的双耳嗡嗡作响,手脚冰冷,她来不及思考文鸢为什么能进社稷图,脑海中只剩下一个茫然的念头:我该冲出去吗?
她和文鸢的关系极差,文妙幼时受过文鸢许多刁难磋磨,但这一刻,那人是不是文鸢其实根本不重要。
那毕竟是个活人。
对于魔族来说,食人是非常平常的事,直接生吃活人也不罕见。但对于文妙来说,不远处那名魔族吃的是活人还是死人可就大不相同了。
如果被吃的修行者都已经死了,文妙除了恐惧伤心之外并不会有别的情绪。然而眼睁睁看着一个活人在她面前被吃掉,对文妙来说无疑是噩梦。
倘若什么都不做,无疑会在她稚嫩的、尚未完全成熟的道心上蒙上深重的阴影,但如果冲出去救人,和自寻死路没什么区别。
文妙犹豫了一刹。
也只有一刹。
天地间忽然刮起了狂风,草叶簌簌作响,清晰的灵气波动传来,风里渐渐浮现出水波般的涟漪。
那是一道秘境的门。
文妙起身欲冲的动作戛然而止。
不远处,那名魔族丢下手中吓昏过去的文鸢,仰起头望向天空中的门,沾满鲜血的嘴角朝上挑起,露出数颗尖利森白犹带血迹的牙齿。
在他看来,除掉社稷图中这些人族的小崽子,并不比杀鸡宰鱼更难杀。
然后他就碎了,像一只跌落地面的瓷盏,从头到脚寸寸碎裂开来,眨眼间变成了堆在地面上的一滩血肉。
涟漪荡漾开来,一角霜白的裙摆出现在空中。
景昀从离秋城秘境中走了出来。
她只是走了出来,然后那名魔族就碎了。
景昀对地面上那堆乳白色的魔族碎块视若无睹,连半个眼神都没有分给不远处昏迷过去狼狈不堪的文鸢,即使是满地修行者的鲜血也不能令她动容。
因为这幅景象,在她过往的岁月里曾经见得太多太多。
她来到了地面之上。
空中涟漪荡漾的秘境之门中,容嬅竭力伸手,想把自己也从这道门中塞出去,然而她的手指触及门扉时,这道门仿佛变成了闪烁的光。
容嬅当然无法穿过虚无的光。
她仍然站在离秋城中的城墙上,望着近在咫尺的秘境之门,怅然若失。
这道门是留给入秘境的修行者的,对容嬅来说却没有丝毫意义。唯一的作用是秘境之门开启时,她可以短暂地看一看秘境外的景象。
然而秘境并不是水中的船,能够自己顺流而下,它只会停驻在原地,不会四处漂流。
任凭谁千年来打开门都只能看到一片相同的无趣景色时,都不会对它太有兴趣。
不过这一次,容嬅多看了两眼。
早已看得厌倦的草野间,多出了许多血迹和尸体。
“魔族。”容嬅厌恶地蹙了蹙眉。
她这句话既是指地上那堆乳白色的血肉,又指那些人族修行者散碎的残骸上留下的怪异齿痕。
景昀随意地嗯了一声。
见景昀似要离开,容嬅大急:“你不想办法把我弄出来?”
景昀说:“等社稷图里的年轻人都走了,才能把你弄出去。”
容嬅蹙眉道:“什么意思,我很见不得人吗?”
景昀说:“没有必要让年轻人面临不必要的危险。”
她的语气很平常,但细细想来,其中的意味却非常深长——景昀直接把容嬅从离秋城中弄出来,为什么会让社稷图中的年轻人承受不必要的危险?
容嬅显然听出了她话中的意味,变色道:“社稷图是我上清宗至宝!”
景昀:“哦。”
容嬅犹自不放心:“你不会毁了它吧!如果要伤及社稷图,我、我……”
她本想说如果社稷图受损,她有何颜面面对历代祖师,还不如困在这里算了。然而话到唇边,无论如何也不想说出‘永远留在这里’几个字,一时卡住。
窸窸窣窣声由远及近,带起一串脚步。
景昀回首,容嬅竭力探头,无奈出不了秘境,视野受限,焦急道:“什么声音?”
景昀道:“文妙?”
连滚带爬冲出草丛跑来的正是文妙,也难为景昀还能认出她,小女孩又冻又吓,一张小脸青白,满身草叶头发散乱,气喘吁吁扑到景昀身前,脚一软跌坐下去,哽咽出声:“云前辈!”
她这幅模样太过狼狈,景昀和容嬅只通过雨霖铃探知社稷图中动乱,却不清楚前因后果。见文妙扑过来,容嬅先惊叫一声,看景昀没有动手,反倒叫出对方名字,先松了口气,而后心念一动,连忙道:“你认识她?快问她,到底出了什么事?”
作者有话说:
明晚十点更新。
绝音徽这部分稍长一点,这个单元结束之后,开始替师兄招魂,然后进最后一个小世界。
第94章 94 绝音徽(二十)
◎景昀道:“我不承诺不确定的事情。”◎
最初进入社稷图时, 文妙、岑陵和柳兰扬一同出现在了隐雾林中。
他们的运气很好,落在了同一个地方。但他们的运气又不是特别好,因为与他们同在隐雾林中的还有数名年轻弟子。
社稷图中不禁私斗, 所以同道不一定是伙伴, 更有可能是对手。
柳兰扬当机立断,与对方打过招呼,便带着岑陵与文妙准备离开, 然而隐雾林中地形复杂,三人兜兜转转绕来绕去,竟然又撞上了那些弟子。
但这一次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场单方面的狩猎。
狩猎者只有一个人。
年轻弟子们拔剑冲上,最少也有金丹境的修为,却在那人面前显得极为弱小, 相继倒下。于是惊惶之下, 开始四散奔逃, 反而背后空门大开,将致命弱点暴露出来。
这些弟子中没有名气很大、修为很高的存在,大多出自较小的宗派,其中没有人足以在极短的时间内服众,站出来主持进攻, 一盘散沙各自为战,自然破绽极多, 败的极惨。
但柳兰扬和岑陵对视一眼, 眼底同时浮现出极为凝重的神色。
他们二人修为不浅, 在社稷图中亦能算得佼佼者。正因如此, 眼力也极准。看到狩猎者的那一刹, 他们就明白, 即使自己出手,也不过让隐雾林中多三个冤魂。
他们只能逃。
逃得掉吗?
林中那狩猎者的目光,已经准确地投来。
文妙只见柳兰扬与岑陵对视,而后岑陵毫无预兆地一掌击在了她的背心。
那一掌并不伤人,力道却极为绵长,文妙尚未反应过来,便像只断了线的风筝,向隐雾林边缘方向飞落出去。
她看到的最后一眼,是柳兰扬横琴身前,岑陵执剑在手,远处狩猎者头顶兜帽落下,发顶露出一对小小的犄角,像道典传说中的龙。
那当然不是龙角。
而是魔角。
魔族的天赋、地位、修为,都直接与血脉关联。
冰原中终日游荡、凶残混沌的绝大多数魔族,都是最低等的魔族,其中部分甚至尚未开智,与野兽无异,只是比野兽更强大、更凶狠。这样的魔族,头顶往往都生有一对极大的利角。血脉等级越高的魔族,头顶魔角也就越小,外表也更像人。譬如魔族皇室,只要遮住头顶魔角,看上去与人族几乎没有分别。
那是一只魔。
而且是一只境界极高、血脉尊贵的魔。
文妙大概是生下来到现在的所有好运都用在了这一刻,她落地在隐雾林边缘,跌跌撞撞逃出去,既担忧师兄师姐,又不敢折回去送死,只好试图寻找道门弟子,通报社稷图中出现魔族的消息。
然而很快,她目睹了一场道门弟子间的厮杀。
文妙立刻趁着对方尚未发现她,夺路而逃。
她本就不是外向勇敢的性格,血淋淋的惨剧摆在眼前,更是榨干了她最后一丝信心。
魔族潜入社稷图,这说明什么?
社稷图外的大阵由道殿主持,身为道殿弟子,文妙比别派弟子知道的更多。因此这个问题的答案她心中早已有数,只是本能避开,不敢也不愿多想。
然而目睹的那场道门弟子厮杀,将文妙恐惧和回避的答案赤裸裸拨开,呈现在她面前。
——道门中出了内奸。
除了天枢小队,以及极少的数个人之外,文妙已经不敢再相信任何人。她躲躲藏藏,像只惊弓之鸟,终于在这片原野上遇见了景昀。
其实她和景昀只见过寥寥几面,且景昀的来历模糊,同样可疑。但或许是景昀本身有种格外令人信服的力量,又或许因为那名魔族碎在她脚下的画面太过富有冲击力,文妙在她面前几乎升不起半点疑虑,一五一十将自己所知的一切都说了出来。
她坐倒在地,显然已经疲惫到了极点。
景昀没有立刻开口,仍在思忖。秘境门内的容嬅却迫不及待地开口:“小姑娘,你是道殿弟子?”
文妙抬起头,注视着门内的容嬅,有些疑惑地点了点头。
容嬅道:“你们道殿消息来源最广……不许得意!”
她转头用力瞪了景昀一眼,而后又问:“那你知道幽夜君是谁吗?”
景昀从苍山秘境离开之前,容嬅将本命法器雨霖铃放了出去,借此打探社稷图中的动荡从何而来。
容嬅自己无法离开离秋城,雨霖铃行动同样受到很多限制。最终她们得到的有用讯息并不多,只有一段被雨霖铃记录下来的对话比较古怪。
容嬅反复听了许多遍,最终确定那段简短的对话中提到了一个非常可疑的名字。
——幽夜君。
尽管暂时无法确定‘幽夜’到底是哪两个字,但最后那个君字却不大可能出错。这在人族修行者取名或道号时并不常见,却是魔族对强者的尊称。
文妙诧异地望向容嬅,古怪的神色一闪而逝,仿佛容嬅问出的问题极为不可思议。
“幽夜君……是魔族最强者。”
景昀注意到文妙的声音有些颤抖,仿佛这个名字本身就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
“她是魔君的姑姑,老魔君的妹妹,是极北冰原如今除去魔君以外,唯一可以被尊称为君上的魔,相传她的境界已经修至极天,是魔族数千年来最强大的存在,没有人真正见过她,只知道她从出生时起,就住在极北冰原最寒冷的冰渊下。”
魔族自称天族,都城名为天都。在他们计算修为的方式中,极天是最高境界,大致相当于人族的大乘巅峰。
景昀意外地扬起眉,容嬅则抢先发问:“她是思君之女?”
思君这个称呼显然太过古老,文妙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是。”
思君,就是千年前率魔族挥师南下,意欲将九州化作魔族版图的那位野心勃勃的魔君,他的野心最终以头颅飞下承天台而告终。在景昀斩杀他之前,他已经整整做了五百年魔君。
他登临魔族君位的时间比景昀和容嬅出生都要早一百多年,千年前,他就是笼罩在人族北方的阴影,也是景昀最为忌惮的敌手。
他有个很别致的称号,叫做思君。
这个称号的由来,是他年轻时隐姓埋名潜入九州游历,入乡随俗地取了个人族的名字,单名为思,据说是取自一句古老的诗词,忧来思君不敢忘。
他在思念什么?
他和历代魔君一样,长久思念着冰原以南辽阔、富饶而且温暖的人族领地。
当他的身份揭开,回到冰原成为魔君之后,许多人讥讽魔族附庸风雅、贻笑大方。但他并不介意,甚至还将其作为称号,冠在君号之前,毫不掩饰自己对于南方那片土地的渴望。
直到他的头颅飞下承天台,滚落在泥土之中。
身为上清宗圣女,修行界地位最尊的大人物之一,容嬅曾经对妖魔二族的皇室族谱倒背如流,完美践行了知己知彼四个字。
但终究时隔太久,哪怕容嬅当年记得清清楚楚,千年来在社稷图中也不会日日背诵复习,此刻不由得露出迷茫之色:“思君有这么个女儿?”
“是遗腹子么?”
文妙肯定了景昀的猜测:“是,她出生在九百七十年前。”
幽夜君和老魔君是同母所生,他们的母亲是思君的王后,同时也是思君唯一的妹妹。因此,这位王后同时兼具最尊贵的地位与最尊贵的血脉,身负极高的修为。
早在孩子未出生前,她就感受到腹中的胎儿拥有无比罕见的天赋,甚至胜过她的长子,如果这个孩子诞生,必将使得天族的实力再度壮大,从而稳固动荡的形势。
幽夜君的天赋确实极好,好到超出所有人的想象,好到在母胎中不断壮大,开始拼命掠夺母亲体内的魔气。
所以在幽夜君出生的那一刻,她的母亲就死了,而她从诞生那一刻起,就拥有了极为强大的力量。
景昀下意识抬手,拨动颈间悬挂着月华瓶的银链,若有所思。
容嬅秀眉微蹙,似在思索。
她们二人各自思考,无人出声,场中寂静,文妙不明所以,却本能地觉得有些心慌:“……二位前辈。”
文妙斟酌了一下,拿不准容嬅来历,见她没有自我介绍的意思,只好含含糊糊问:“二位前辈问这个做什么?”
容嬅随口道:“没什么,幽夜君好像在社稷图中,先了解一下对手。”
“……”
“你没事吧!”容嬅突然惊呼。
只见文妙愣了片刻,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好在情况没有容嬅想的那么糟糕,文妙并不是一听幽夜君威名直接吓死了。而是心力交瘁疲惫太过,听了那句话心神起伏剧烈,所以晕了过去。
“我还以为道殿弟子不成器到了如此地步。”容嬅习惯性嘲讽道。
景昀蹲下身,雪白的指尖按在文妙眉心,一缕神识注入她的识海。
相较于搜魂,这种方法几乎没有伤害,同时也仅仅只能读取一些浅显的讯息,倘若对方神魂强大,识海本能抵抗,可能什么也看不到。
不过显然,在景昀面前,文妙和‘神魂强大’这个评价大概有着从天到地那么遥远的距离。
景昀收回手,没有理会容嬅的嘲讽,而是道:“不必弄醒了,把她放在离秋城里吧。”
离秋城秘境是容嬅的主场,整个社稷图中恐怕没有比这里更安全的地方了。
容嬅问:“你准备怎么办?”
景昀道:“先亲眼看看社稷图中形势如何,文妙所说有无疏漏偏颇。”
“然后呢?”
“然后开始杀。”
“动静尽量小一点,不要伤到社稷图本身。”
“……”
“你怎么不说话?”容嬅蹙眉。
景昀道:“我不承诺不确定的事。”
“什么意思?”容嬅问,“我只是让你弄死魔族的时候动静小一点,有什么好不确定的?”
景昀道:“可能有些麻烦,我未必能做到。”
“麻烦什么?”
景昀扬起眉梢,缓缓道:“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容嬅皱眉:“什么?”
景昀神情微妙道:“这里可能有一个极天境的魔族,而我现在剩下的这点修为,连对付你都需要亲自出手,动起手来可能有些麻烦。”
第95章 95 绝音徽(二十一)
◎景昀的眉梢情不自禁地颤了颤。◎
容嬅很生气。
她纤长的眉紧紧拧起, 唇角抿成一条平直的线,怒气随时都会像喷发的火山般蒸腾而起。
然而景昀对此毫无反应。
或许是因为她看不见,所以没有留意容嬅的情绪, 又或许是因为她根本不在乎。
容嬅更倾向于后者。
这使她更加恼怒, 却没有办法发作。
景昀的语气那样平淡,平淡到一切都理所当然。
她的语气又是那样直白,直白到轻描淡写间令容嬅极为不快, 却又无法发作。
因为景昀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千年前,玄真道尊已经修至大乘巅峰。众所周知,对于真正极强的大能而言,每一个小境界之间都隔着天堑般的距离。
当年南方生乱,道殿南方分殿及各宗派镇压许久,心力交瘁, 不得不向道殿求援, 正逢玄真道尊出关。
玄真道尊看了看那封千里传来的书信, 而后提着太阿,很随意地朝南方的天空斩出一剑,在天空中层叠的云絮间留下了一道清晰的剑痕。
那道剑气跨越南方四州,来到九州极南,然后一剑斩碎了南方汹涌的兽潮。
只有一剑。
只要一剑。
这就是大乘巅峰。
这就是玄真道尊。
所以她当然有资格这样说。
不是羞辱、不是轻蔑, 只是平静的陈述了一个事实。
但正因如此,容嬅才更加无力, 于是更加不悦。
景昀来到满地血水中, 用神识扫了扫昏迷的文鸢, 确认她身上的伤不至于危及性命, 抬了抬手, 将文鸢一同丢进了秘境的门。
容嬅嫌弃地避开:“这点修为怎么拿到进来的资格?我上清宗至宝社稷图, 现在难道什么人都可任意来去吗?”
文鸢的修为只在金丹初境,堪堪擦过进入社稷图的门槛。按理来说有资格进入社稷图,但社稷图本身容纳人数并非没有上限,因此进入社稷图的名额分到各大宗派、世家以及散修之后,就变成了优中选优。
倘若按实力论,以文鸢的修为,几乎没有可能拿到社稷图的名额。
景昀不答,而是道:“我去探探形势,你先关上门。”
关门,就是谢客。
秘境主人一旦关上秘境的门,除非亲自再度打开,否则即使大乘境强者亲临,也无法强行从外部进入秘境。
容嬅没有反驳,因为这本就是她们已经商量好的事。
她问:“然后呢?”
景昀说:“我会试着解决问题。”
容嬅问:“那我呢?”
景昀认真道:“不要轻易开门,然后……及时联系我。”
她想了想,又问:“除了你,现在社稷图中还有哪几位前辈尚在?”
容嬅像是一个被戳破了的口袋,未散的郁气顷刻间消散的干干净净,低下头望着自己的足尖,没有说话。
景昀看不见,但她知道容嬅的眼眶一定红了。
她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你问这个做什么?”
景昀道:“没什么。”
容嬅立刻恼了:“你倒是说呀,我最讨厌你这幅故弄玄虚的鬼样子。”
景昀蹙眉道:“只是一点未经验证的猜测,既然你想听,告诉你也未尝不可——我原本以为,这只是魔族针对道门年轻弟子的一场伏杀,但如果幽夜君——如果真是那位幽夜君亲自前来,所图难道会仅止于此吗?”
容嬅养成了抬杠的习惯,习惯性开口就想反驳,话到嘴边却又戛然而止。
是啊。
纵然社稷图中汇集了道门绝大部分优秀的年轻一代,除掉他们便相当于断绝了人族之后数百年的未来,但事实上,无论人也好、魔也罢,终究还是活在当下的。
那些年轻弟子固然是人族的未来,但幽夜君这样的大人物,何尝不是魔族的现在?玄真道尊修为冠绝世间,也不曾亲自去魔族深入重围,只为杀掉魔族下一代精锐。
断绝敌手数百年的未来,听上去当然极为美好,值得为此付出极大的代价。但如果为此要拿本族的现在去冒险,那这代价未免太大了些。
即使最不成器的商家子弟,也不会昏了头做出这种买卖。
除非对魔族来说,社稷图中有极大的诱惑,这诱惑甚至大到了能打动幽夜君的地步。
社稷图中机缘宝物虽多,但那是对于普通修行者而言。在人族与魔族的顶级强者眼里,并无太大的诱惑。
除了上清宗留下的机缘宝物,社稷图中最珍贵的是什么?
容嬅的面色忽然变得极为难看。
“你是说,魔族是冲着我上清宗历代祖师的神识来的?”.
郁郁葱葱的山林中,黑衣小女孩正在行走。
她的身形很娇小,走起来自然也不会很快。然而不知为什么,只是眨眼之间,她就从连绵起伏的山林的一端来到了另一端。
她的面容很清稚,一望而知尚未长成,还是个小女孩,然而当她负手前行时,那娇小的身体里,却涌动着令人望而生畏的、鲸吞天地的气势。
小女孩身后跟着三个人,都披着漆黑的袍子,头戴兜帽,亦步亦趋。
这三个人走在一起,看上去很古怪。
一个书生、一个贵妇、一个士卒。
那名贵妇十分美丽,漆黑的衣袍下传来珠翠相击的清脆声响,眉眼妩媚动人、风情无限,顾盼时神采飞扬,只一眼便能令人心荡神驰。
士卒穿着一件锈迹斑斑的盔甲,半低着头,神情谦卑。
那名书生最奇怪。
他手里捧着一本书,一边向前走,一边低头看着手中的书册,口中念念有词。哪怕行走在起伏不平的山林间,他也始终没有抬起头,却依然保持着平稳前行。
小女孩终于停下了脚步。
贵妇和士卒同时立定,恭谨地立在小女孩不远处。
书生低着头,细声细气道:“亢。”
亢是二十八星宿中的一颗星星,极北冰原多黑夜,因此魔族常常用星宿来指代方位。
小女孩没有说话,一股极其凛冽的威势从她娇小的身体中爆发开来。
书生踉跄一步,跪倒吐了口血。
贵妇和士卒同时屏住呼吸,竭力压制住内心涌起的恐惧,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书生跪倒在地,抹去唇角乳白色的血,细声道:“殿下恕罪。”
他甚至不敢为自己辩驳半句。
因为幽夜君的愤怒并非没有道理。
他们花费了一天一夜的时间,在社稷图中寻找那几处秘境的位置,却连续扑了两次空,浪费了至为宝贵的时间,这怎能不令幽夜君愤怒?
越缺少什么,就越害怕失去什么。这个道理对人族、妖族、魔族来说,都是一样的。
幽夜君最缺少时间。
所以她最不能容忍自己浪费掉宝贵的时间。
片刻之后,书生感觉头顶那沉重如山的威压松缓了半分,连忙自觉地爬了起来,拜谢道:“殿下宽宏。”
“我不宽宏。”幽夜君道。
她的声音像她的外表一样,隐隐带着稚气,说出来的话却与之截然不符:“如果再找不到,我就先吃了你。”
话中并无多余的情绪,更没有什么责怪与恼怒的意味,只是毫无情绪的、平淡的陈述。
但正因如此,才最令人恐惧。
因为谁都能听出来,她不是在虚言恐吓,而是真的会这么做.
社稷图究竟有多大?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恐怕就连社稷图真正的主人,上清宗历任宗主都未必能给出一个清晰的回答。不过所有人都知道,社稷图确实很大,大到收揽天下奇景而犹有余裕。
慕容灼还记得,自己进入社稷图之前,是预备将它当做一个风景名胜,四处赏玩的。
如果是出于游玩的目的,那么社稷图确实越大越好,如此才能玩得尽兴。但若是想要寻人,那社稷图越大,反而越麻烦。
慕容灼现在就面临着这个麻烦。
金红的火焰划过天空,映亮了社稷图中那方虚假的天穹,比天边的日光还要明亮灼目。
慕容灼的眼睛一亮。
下方是一片美丽的园林,园林深处有座小巧精致的亭子,景色异常优美。
亭外站着个霜白衣裙的少女,眼覆白绫,正是景昀。
金红火焰熄灭,慕容灼落在了亭畔。
风雅精致的亭中,躺着一具黑袍尸体,尸体的肌肤惨白近乎透明,大睁的双眼一色纯黑,看不见分毫眼白,五官端正漂亮,却有种难以言喻的诡异非人感。
尸体头上的兜帽掉落,露出一对魔角。
景昀正侧身立在亭外,注视着亭中的魔族尸体,神色淡淡,若有所思。
“阿昀!”
慕容灼欢快地唤了一声,朝景昀扑了过去。
景昀没有躲开,她转过头,任凭慕容灼抱住她,只简单道:“辛苦了。”
她既没有问慕容灼难以掩饰的疲惫,也没有问慕容灼破碎的裙角,但只简简单单问出这四个字,就仿佛慕容灼这近两日来的所有颠簸风霜,她都看在了眼里。
慕容灼心底压抑的委屈顿时喷薄而出:“阿昀!”
她委屈的声音几乎要撕破这方秘境,直达九霄云端的仙界,将心中的委屈疲惫一同说给景昀和另一个人听。
景昀轻拍着慕容灼的背,任她把泪水抹在自己的肩头,直到慕容灼抽噎起来,说话的声音也带了鼻音,景昀终于警惕地退后,从袖中摸出一块干净的帕子递过去。
慕容灼捂住口鼻,缓了片刻,而后终于勉勉强强结束了自己的诉苦,想起了她们此次进入社稷图的主要任务。
“你师兄找到了吧?”
“找到了。”景昀说。
哪怕在这个时候,回答慕容灼的问题时,景昀的语气中都情不自禁带出些轻松愉悦。
慕容灼突然仰头大笑,姿态异常豪迈。
饶是景昀见多识广,此刻都不由得愣了愣,更加谨慎地道:“……你没事吧。”
慕容灼的笑声戛然而止。
她收起笑容,面无表情地道:“没事,替你高兴,不管怎么说,我们来这里的目的已经达成了,我没白白受这些罪哈哈哈哈哈哈!”
景昀的眉梢情不自禁地颤了颤。
糟了。她想。
王后殿下大概是受的刺激有点严重,现在情绪看上去像是完全失控了。
作者有话说:
慕容灼:累死了,只想躺平。
第96章 96 绝音徽(二十二)
◎因为无情,所以至公。◎
景昀看得出来, 对于王后殿下来说,短短近两日的时间里,她一定遇上了很多事, 以至于如今心力交瘁。
她拍拍慕容灼的肩头, 示意慕容灼坐下。
慕容灼看了看亭中的魔族尸体,以及地面上快要干涸的血色,有些厌恶, 于是坐在了亭外的台阶上。
景昀坐在她身旁。
慕容灼很自然地偏过头去,靠在了景昀肩上,微微闭着双眼,显得有些惬意。
她沉默片刻,似在珍惜地品味这难得的惬意,然后开始陈述自己两日来社稷图中的经历。
她的语速很快, 声音清亮, 像一只银铃在风中作响。
她说了自己在隐雾林中看到的惨相, 说了自己在溪水尽头逐走的两个魔族,说了自己将许多年轻弟子带到了百花原中,也提起了百花原中的质疑和冲突。
景昀静静听着,直到慕容灼话音停住,才问:“你一共遇见了几个魔族?”
慕容灼说:“两个。”
她朝亭中看了一眼, 正望见那具尸体头顶的魔角:“现在是三个了。”
“你杀的?”慕容灼问。
景昀点了点头:“来见你的路上遇着的。”
慕容灼来之前,景昀正在对这只被抓的魔族进行审讯。
这只魔族修为不低, 折算称人族修行者, 足有炼虚中境, 哪怕为潜入社稷图压制了势力, 仍然不容小觑。景昀怕他自断天识——人族谓之神魂, 而魔族谓之天识, 索性直接出手搜了对方的魂。
搜魂的成果并不尽如人意。
或许是这些潜入社稷图的魔族都非寻常魔族可比,他们地位太高,一旦落入人族之手,说不得便会造成重要的消息泄露,所以这只大魔的天识事先设下了重重屏障,强行侵入便有天识爆裂之患。
好在景昀得到了最关心的消息,也就不那么在意其他。毕竟她只是想要从社稷图中把这些年轻弟子带出去,而不是准备着率领道门攻入极北冰原。
“这次进入社稷图的魔族,一共有十个。”景昀道。
十个魔族,散入偌大的社稷图中,便如同一瓢水没入了江流。慕容灼上来就撞见两个,真不知道运气是好还是坏。
慕容灼娇艳的面容上显露出些微凝重:“我重伤了他们,但他们逃走了。”
因为几千年前一些更加久远的往事,慕容灼的身体曾经出过严重的问题,为了保住自己妻子兼爱徒的性命,凤君剥下了自己一半血脉融入慕容灼的骨血,通过这种方式使得慕容灼直接飞升。
这种方式当然有极大的弊端,正如慕容灼虽然飞升,但从此以后许多修行之路都走不通了。她身为凤族王后却仙力平常,根本原因正在于此。
但即使仙力平常,即使此刻慕容灼血脉与仙力同时被削弱到了极致,她也依旧是仙神。
能从她手下逃走,又岂会是寻常庸碌之辈?
与他们正面遭遇的年轻弟子,又有几个能逃得性命?
景昀嗯了声表示明白,道:“十名魔族即使再强,也很难短时间内制造出如此大的混乱,真正引起人心动荡的,是魔族潜伏在年轻弟子中的内奸。你带上百花原中的那些弟子,带他们到离秋城去,一切小心。”
慕容灼本能地追问,“那你呢?”
景昀道:“十名魔族中,有一个非常棘手的存在,我要先试着解决掉她。”
“我会先试着动手杀了她,不过希望不大,所以你要尽可能搜寻年轻弟子,把他们全都带进离秋城,如果情况发展到最坏的那一步,你和离秋城的主人联起手来,有很大可能保住离秋城秘境。”
慕容灼变色道:“何至于此?那人……那魔头到底是多大的来历?”
景昀简单地讲了讲幽夜君的威名,而后道:“杀掉她的可能性不大,所以你们要做好最坏的准备。”
慕容灼仍然不解。
在她心中,景昀的境界几乎可以与天君、少师二人相比拟,纵然此刻被压制在大乘境下,但仙人终究是仙人,仙力封禁大半,对天地之道的掌控却还远胜凡人,何至于如此悲观?
景昀道:“你忘了,社稷图中有修为限制。”
社稷图允许进入的修为境界最高在化神,这是因为一旦超越化神境,其力量就有可能导致社稷图失去稳定。所以倘若有人瞒过道殿的检查,压制修为潜入社稷图中,在秘境里发挥出超越化神的实力,社稷图将会对他进行抹杀。
很显然,社稷图无法抹杀幽夜君,更无法抹杀景昀。假如二人动起手来,双双动用了本源修为,社稷图无法抹杀她们,必然因无法承载力量而走向崩毁。
到时候,人族进入社稷图的年轻弟子们,十有八九要跟着陪葬。
魔族当然不怕,横竖社稷图不是他们的宝物,秘境中弟子不是他们的未来。
景昀却不得不顾忌这一点。
她已经飞升了千年,但她始终要在意人族的死活、在意这些年轻人的性命。
因为她曾经受此方世界人族举九州之力供奉,因为她曾经是人族的道尊。
慕容灼神情变得严肃,迟疑着点了点头。
景昀抬起手,点了点她的眉心。
这个动作很亲切,很随意,也很常见。
随着景昀的手指落下,许多信息纷纷涌入了慕容灼的识海之中,其中就包括她从容嬅那里拿到的社稷图全图。
有了这份全图,在社稷图中行走会方便很多,至少不必盲人摸象一般猜测自己身在何处,需要往哪边走。
“去吧。”景昀道,“把那些年轻人送进离秋城去,挑几个聪明可靠的做帮手,如果还有不听话的,和之前一样处置就很好。”
她指的是慕容灼将那名长风山弟子丢出湖心岛的举动。
自从慕容灼这样做了之后,百花原中那些年轻弟子望向她的眼神中,夹杂了许多惊惧和忌惮。慕容灼虽然不在意他们的感受,却不会太喜欢这种眼神。
听到景昀的肯定,她有些开心,又有些惊讶。
景昀淡淡道:“几条命比不上几百几千条命要紧,他们活着,会害死更多人。”
慕容灼笑起来,她抱住景昀的手臂,半带抱怨地道:“我不喜欢他们!”
同样是他们,慕容灼和景昀所指的显然不同。
不必慕容灼细细描述,景昀就猜出了她话中所指,怜惜地摸了摸慕容灼的头发:“我也不喜欢他们。”
慕容灼惊讶地望向景昀。
景昀仿佛猜出了她心中所想,很自然地道:“只是不喜欢而已,不代表讨厌。”
不喜欢是和喜欢相对的,并不代表讨厌,对于景昀而言,与其衡量喜欢与否,倒不如用无喜无恶来形容更为合适。
确切地说,从她年少时起,她就一直不喜欢其他年轻弟子。当然,如果剥掉她身上道尊爱徒、修行天才的光环,其他人也未必会喜欢她。
因为景昀从她很年轻的时候,就不像个年轻人。
她从不冲动、从不向往、从不犯错、从不热情,天生是修无情道的好苗子。
少年人所该有的一切,无论是美好的特质还是令人皱眉的缺点,景昀全都没有。
她仅有的情感,全落在了极少的几个人身上。而天下众生,无论是好是坏,都很难激起她多余的情感波动。
对于做道尊来说,这是件好事。
因为无情,所以至公。
但在绝大部分人眼里,这其实也是很没有趣味的。
不过景昀、江雪溪和凌虚道尊都不这么认为,所以绝大部分世人的看法对她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慕容灼显然也不这么认为。
至少在她眼里,景昀一直是她最好的朋友,而且是个很有意思、很靠谱的朋友。
听到景昀的话,慕容灼高兴起来:“我也是。”
喜欢吗?不喜欢。
讨厌吗?不讨厌。
景昀笑了笑,唇角轻轻扬起,又揉了揉慕容灼的发顶。
“去吧。”她说。
作者有话说:
本章断在这里最合适,所以有点短。明天那章3000+,周末双更,尽可能在本周结束这个单元,鞠躬。
第97章 97 绝音徽(二十三)
◎景昀低下头,掩口轻咳。◎
慕容灼离开了。
景昀仍然静静坐在亭下, 她闭上眼,微风拂动云罗垂下的两端,轻柔地披在脑后如云的乌发上。
她静静坐了片刻, 忽然抬起左手, 解下了颈间一条细细的银链,银链尽头悬挂着一只小巧的玉瓶。
那玉瓶看上去似是玉石般的质地,表面却又笼罩着一层淡淡的柔光。
那不是天光, 不是雪光,而是朦胧柔和的月光。
淡淡的月光萦绕在瓶身处,倘若绝顶强者在此定睛细看,便会看出光芒似真非真似幻非幻,其中竟隐含着天道规律。
这就是仙界重宝,月华瓶。
景昀指尖摩挲着月华瓶的瓶身, 探知到瓶中玄阴离火正徐徐燃烧, 江雪溪的神魂沉睡在火焰深处, 神魂上的伤痕正渐渐补全。
她弯了弯唇角,而后抬起手,朝空中一划。
一道无形的裂隙出现在空气里,吹拂的微风忽然转了方向,气流好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全都避开了裂隙所在的位置。
那道裂隙无形无影,然而它出现的瞬间, 一种奇异的、凌驾于此方秘境之上的玄妙感忽然笼罩了这方园林。
与此同时, 园林上方的天色忽然风云变幻, 如洗的碧空之上汇聚起了层层阴云, 云层深处游走着雷霆电光, 仿佛随时会落下。
景昀没有理会头顶天空变幻的天色。
她握着月华瓶, 像懵懂的孩童握着糖块、像双颊羞红的少女握着心上人送来的情诗,仿佛握着自己最珍视的宝物。
她的动作很珍惜,她的神情很谨慎。
她把月华瓶放入了那道裂隙之中。
头顶云层中酝酿着的雷霆终于轰然炸响,当头落下。
那道裂隙合拢,无影无踪。
那不是一道普通的裂隙,而是真正只有仙神才能施出的手段。它看上去像是空中的一道裂口,实际上却是仙神以自身神通开辟出的一方空间,极其安全,只要它的主人不死,任何人都无法越过其主取走这方空间内的东西。
这样的神通显然早已远远超过了社稷图中所能容纳的境界极限,秘境本身自动运转,雷霆当空,便要抹杀景昀。
月华瓶消失在裂隙里,景昀抬起了空着的手。
那一刻,她周身的气质忽然变了,所有表情像潮水一样从她面上退却。
她抬起手,朝当头而下的雷霆用力一挥。
那只手雪白纤细,血色淡薄,在当空落下的天雷面前显得那样柔弱可怜,仿佛随时都要在天雷之下化作齑粉。
一道剑气从那只雪白的掌中生出,迎上了映亮半边天宇的天雷。
轰隆!
夺目的雷霆迎上那道剑气的瞬间,爆发出无与伦比的震荡。大地都在震动,园林中那方浅碧色的湖泊中的水已经打湿了湖畔的草地,凉亭的梁柱剧烈颤抖,好像下一刻就要承受不住轰然折断。
从天而降的雷霆,在遇上那道剑气的瞬间,便被尽数斩碎。
景昀的手仍然没有放下。
于是那道从掌心生出的剑气依旧未曾消散,继续朝着天穹之上斩去。
轰隆!
那座可怜的凉亭终于支撑不住,梁柱崩解,如山倾塌,纷扬土石落下,化作废墟,将其中那具魔族尸体一并埋葬。
湖水震荡更加猛烈,岸边的花草被扑上岸来的波涛打得东倒西歪,水波仿佛大海上掀起的巨浪,不断朝着岸边扑打。
那道剑光继续向上,直入天穹。
天光乍破,黯淡天色骤然明朗。
那些层层叠叠、厚重至极的阴云之上,出现了一道极其深刻的剑痕。
阴云消散,化作丝缕云絮。
剧震骤止,只剩微风轻拂。
一切在顷刻之间,再度归于平静。
因为景昀终于放下了抬起的左手。
然后景昀摊开了右手。
从见到慕容灼时起,她的右手就一直隐没在宽大的袍袖中,攥成拳头。此刻她摊开手,一些浅淡的微光便从掌心徐徐散开,像萤火虫般萦绕在景昀周身,煞是好看。
很快,它们没入了景昀的衣衫之中,又在沾到肌肤的那一刻归于无形。
方才硬接社稷图规则降下的雷霆时,景昀的神色没有丝毫变化,这一刻却终于忍不住蹙起了眉,掩住口轻咳起来。
咳嗽不是因为生病,而是因为痛苦。
撕裂已久的神魂一角重新融入,当然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更是一件无论怎么谨慎都不为过的事。
但她就站在那里,站在园林之中,站在一片废墟的亭前,很随意地摊开手,将收拢来的神魂碎片送入了自己的神魂之中,就像她很随意地举起手,迎向从天而降的那道天雷那样。
这种风轻云淡的随意,另一个人和她非常相似。
——江雪溪。
这种随意来自于自身的强大,以及对自身强大的自信,更来自于心境。
景昀的咳声很轻,很快止住。
她离开亭前,朝园林前方走去。行经湖畔那片潮湿的草地时,随意地拂了拂袖子,将草地间那几条被波涛带上岸,正在无助挣扎的鱼儿送入了水中。
她开始在园林中行走,步伐不急不缓,偶尔停下脚步四处顾盼,像是在游园赏景。
这处园林极美,但即使再美,又有什么魅力能够让景昀在这危急的关头停下脚步?.
风筏穿越云层,自天边而来,当它来到杏山前的那一刹,杏山下布设的阵法自动生出感应,尽数散开,任凭它越过重重守卫,降落在了杏山脚下。
阵法外更远的地方,已经停驻了少数风筏飞舟云辇之类的飞行法器。那是距这里较近的一些门派,得知社稷图中生变,心急如焚,竟然先道殿一步赶到此处。
道殿这艘风筏足有五层,极其夺目,停驻在地面上,便如同一间极其高大的殿堂。
道殿正使从风筏上走了下来。
为尊者讳,身为道殿正使,大名自然不会任由随意称呼,这位正使并没有取过道号,世人便仿照旧例以姓氏称之。
她姓钟离,所以世人便称她为钟离。
她已经数百岁,却看不出年纪,容貌只算清秀,眉眼间却另有一种极其玄妙的神韵。
她立在那里,就像一缕柔和的风,一片青碧的叶,一捧梅上的雪,一张静默的琴。仿佛她就是天地间的一部分,无论她置身何处,所有人都会认为她本就该在那里。
这是一种境界极为高妙的表现,证明钟离已经触摸到了大乘巅峰的那道门槛,能领悟到一部分天地规律并化为己用。
看到钟离的那瞬间,杏山内外所有人都不由得松了口气,紧接着同时拜倒,格外整齐。
“拜见正使大人!”
钟离温声道:“不必多礼。”
张三真人和柳真人在人群的最前列,同时上前,唤道:“师姐。”
钟离摇了摇头,止住了他们即将出口的话,反而转过头:“等一等。”
身后的风筏上传来动静,是随行前来的道殿弟子。
一名弟子推着一辆轮椅,朝风筏下走来,其余几名弟子簇拥在轮椅后,神情很是谨慎。
轮椅中坐着个年轻人,容貌生的很好。更难得的是,他有一双明亮而干净的眼睛,像一把擦净了、出鞘的剑,却并不显得锋芒逼人。
风筏下,随侍的弟子们爆发出惊呼声。既是因为这位传闻中闭关五年的大师兄突然现身,又是因为他居然坐在了轮椅上。
“大师兄!”
张三真人上前一步,原本仿佛永远耷拉着的眉毛猛地挑起,像两把出鞘的剑:“宣白!”
轮椅上的年轻人低下头,对着众位前辈师长谦和地行礼。
年轻人叫李宣白,是道尊膝下首徒,中州道殿最受敬爱的大师兄。
早在五年前,李宣白忽然消失在道殿中,对外的说法是他触摸到了破境的门槛,准备尝试着冲击炼虚境。
倘若他真的破境成功,那便会成为近三百年来最年轻的炼虚境强者。五年前是如此,五年后仍是如此。
只有道尊、正使等极少数道殿的大人物才知道,李宣白其实早已跨过了那道门槛。
他消失在道殿中,不是因为他要闭关潜修,而是因为他去了北方那片终年缭绕着风雪的冰原。
营帐中,钟离三两句讲完了李宣白五年来的去向,而后道:“两日前,宣白赶回道殿,带来了一个消息。”
“魔族最深的冰渊中那位幽夜君,疑似离开了冰原。”
两日前,正是社稷图开启的时候。
营帐内所有人的脸色,都随着钟离的话一点点沉了下去。
那当然不是针对钟离抑或李宣白,而是因为钟离话中那个可怕的猜测。
“……此次进入社稷图的魔族中,很可能就有幽夜君。”
“为什么?”有人问,“这说不通啊!”
的确,身为魔族数百年来的最强者,道殿最为忌惮的存在,幽夜君在魔族的地位,几乎与千年前玄真道尊在人族心目中的地位相仿佛。
这样无上尊崇的顶尖大魔,怎么可能亲身前来,甚至将自己的修为掩藏起来,混进社稷图之中。
“因为幽夜君可能快要死了。”
李宣白的声音从一侧响了起来:“所以她要在社稷图中寻找能够延长她寿命的存在。”
作者有话说:
注:修正了上一章一点小小的bug,景昀离开离秋城秘境时,距离进入社稷图过了一日多,和慕容灼见面时,已经过去了两日。不过这一点不重要,知道有个时间差就好。
另外,本周这个单元应该就会完结,因为我真的很想把本卷最后一章卡到九十九……
第98章 98 绝音徽(二十四)
◎景昀挑起了秀丽的眉梢。◎
一位观星阁长老想起了典籍中的一些记载, 惊声道:“吞日功?”
钟离正使道:“没错。”
吞日功是典籍中一门很有名气的魔族功法,当然不是什么好名声,而是恶名。
这门功法是魔族一位先代君主所创, 从功法本身来说, 极为高妙。但从修行方法来说,又无比的血腥残忍。
说的简单些,这门功法的本质实际上就在它的名字里。
——吞。
这门功法的精髓便是吞噬, 以吞噬来掠夺力量。
以此化为寿元,延续性命。
这门功法实在太过残忍诡谲,偏偏对修行的要求又很高,只有血统极为纯正、境界极为高深的魔族才能修习,基本上是为历代魔君量身打造的延寿功法。自从千年前那位魔君死后,魔族元气大损, 下一代魔君寿元不过数百年, 甚至未曾将吞日功修到大乘。
而今李宣白说幽夜君快要死了。
她的血统同样纯正, 她的境界极为高深,她是魔族皇室功法最为正统的传人。
然而现在,她进入了社稷图中。
社稷图中有什么?
有数千名年轻的道门弟子,还有……上清宗祖师们留下的神识。
上清宗历代祖师中,不乏有大乘上境的强者, 哪怕故去千余年,哪怕只是一缕神识, 依旧不是能够小觑的存在, 更别提他们的神识中, 依旧承载无数典籍功法传承。
若非如此, 为什么各门各派的顶尖弟子依旧要挤破头抢着进入社稷图, 又为什么无比期望能够在那几处前人去过的秘境中遇上机缘?
营帐外, 风筏上随行的道殿精锐将杏山脚下层层围住,连吹来的风声都变得肃杀。
营帐内,气氛却陡然变得极为凝重。
“钟离大人。”有长老按捺不住心中焦急,迫不及待地开口,“请您拿个主意。”
所有希冀的目光,从营帐各处投到了钟离的身上。
钟离道:“我与道尊已经调集精锐,并通传各派召集人手,倘若魔族离开社稷图,自然要将他们留下。”
紧接着她望向李宣白,以目光询问他是否能撑得住。
李宣白点了点头,一旁的道殿药阁阁主目露担忧,却终究没有开口阻拦。
钟离平淡清秀的面容浮现出肃穆之色:“各派弟子入社稷图者,如今还剩多少?”
不待其他门派反应,柳真人已经挥手祭出了生死簿,呈到钟离面前。
钟离看着生死簿上明灭的人名,思及死去的道殿弟子,心情大为沉郁,然后转过头,朝李宣白投去询问的目光。
“宣白?”
李宣白坐在轮椅中,仰起头望着生死簿上的名字,忽而一笑:“岑师妹与兰扬也在。”
他能潜往冰原五年,少不了右司在其中发挥的作用,因此和右司中一些队伍极熟。看到柳兰扬和岑陵的名字,知道他们还活着,不由得大感欣慰。
他转过头,朝钟离正使点了点头.
道殿在社稷图外采取行动,准备救援困入社稷图中的年轻弟子,并应对幽夜君为首的魔族时,社稷图内的各处情形也逐渐开始转变。
百花原中的弟子们自不必说,跟随慕容灼前往离秋城秘境暂避。此外,散落在其余秘境中的弟子们,逐渐从遭遇魔族突袭、同伴背叛的一系列变故中惊醒过来,在几个为首弟子的号召下各自联合聚拢,组织人手开始防守甚至反击,不断联系同门,预备着全力壮大力量,应付社稷图中出现的魔族。
社稷图极大,魔族数量终究极为有限,这些弟子们组成的队伍虽说没有几个真正遭遇魔族的攻击,但另有一桩好处——大量弟子汇聚在一处,人群中的内奸很难在众目睽睽之下下手。
所以,从昨夜开始,各门各派弟子伤亡人数不断下跌,到钟离正使乘风筏至此时,社稷图内的情形已经大大好转,至少命牌命灯熄灭的速度不再令人触目惊心了。
社稷图中和社稷图外发生的事情,景昀全然不知。
她仍然停留在园林中,不疾不徐地向前行走。
和煦的春风拂面,风中夹杂着清新的气息。很快柔和的春风里多出了幽然的莲香,湖面上菡萏初开、红莲盛放。
岸边的几棵大树树冠繁密,日光穿透树叶间的缝隙,在地面上投下散碎的光点,那些细碎的光芒渐渐变大,变成了跳跃的明亮光团。
枝头的叶子垂落,变得金黄,柔风冷了下来,随着冷风一同吹来的,还有细细的雪粒。
随着景昀走过园林中的那条青石小径,转瞬间,四季便在她的身边次第轮转。
鹅毛般的雪片飘落之前,景昀来到了园中一条潺潺流过的溪水畔。
这条小溪连接着那片青碧澄澈的湖水,溪水异常清澈,有小指长的鱼儿游过,溪底的鹅卵石圆润可爱、清晰可见。
景昀来到了溪畔。
她站在草地与溪水交界的地方,溪水轻轻荡漾,触及了她的靴尖。
景昀低下头,云罗后那双美丽却没有神采的眼睛注视着溪水,像个夏日里贪玩想要踩水,又害怕被父母责怪的小姑娘。
雪越来越大,天边染成一片纯白,溪水忽然开始结冰,一层极薄的冰层泛起,迅速延伸开来,不知是不是错觉,那冰层表面笼罩着淡淡的黑气,显得有些肮脏,又有些诡谲。
那层薄冰像虫蛇般蜿蜒着,蔓延向景昀的足底。
景昀低着头,美丽的面容没有丝毫变化。
她不退反进,朝前迈出一步,来到了冰面之上,稳稳踏在了薄冰某一处位置。
紧接着,她脚下的冰面寸寸碎裂开来。
一声极其尖厉阴冷的锐响从远处骤然响起,其中饱含着无数痛苦惊恐的意味。
景昀凌空立在水面上,脚下踩住了一团扭动挣扎的黑气。
那团黑气不断挣扎颤抖,便像是溪水里跳上岸的一条鱼,正在无助地求活。
景昀足尖微微用力,就要碾碎那团黑气。
此时暴风吹起,漫天雪片狂舞,雪片后无数暗光激射而来,像是无数把锋利的飞刃。
飞刃颜色暗淡,表面却隐隐浮动着一层诡谲的光彩,那是因为它沾满了魔毒的缘故。炼虚境以下的修行者只要沾上半分,立刻便是化为血水的下场。
无数把飞刃近在眼前,除了退避无路可走。倘若景昀慢上半息,就会被这些飞刃扎成刺猬,倘若她立刻退避,又断然来不及碾碎足底的那抹黑气。
景昀面不改色,云罗被风吹动,两端垂落的系带轻轻飘舞,像是因为什么都看不见,所以才能如此从容。
她碾碎了那抹黑气。
风雪的另一端,尖利的痛呼再度响起,其中仿佛浸透层层鲜血,饱含说不尽的恐慌痛苦。
飞刃即将及身。
景昀忽然消失了。
她的身影消失在溪水之上,漫天飞刃失去目标,风雪中似有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拨转了那些飞刃的方向。
飞刃倒飞而回,没入风雪深处。
景昀重新又出现在原地。
雪片飘落,这让她心头有些不喜,于是挥了挥手。
狂风平地而起,席卷雪片无数,甚至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漩涡。将天际落下的骤雪尽数裹挟,而后吹散。
天空变得晴朗,细细的雪粒落下,在天边柔和的日光照耀下,还未及地便已化作微凉的雪水。
这才是秘境本身的雪景。
她抬起头,静静望着来时的青石小径。
终于,小径远方出现了几个身影。
黑衣女童从小径的另一端走来,身后跟着三名古怪的随从。
鬓发散乱的贵妇、不住吐血的书生,以及抬起头神色警惕的士卒。
景昀挑起了秀丽的眉梢。
“原来是你。”她静静道。
见到这名黑衣女童的第一眼,景昀就知道她是幽夜君。
不仅是因为那张清稚小脸上冷漠的神情和眼底毫无掩饰的煞意,还因为绝世强者之间微妙的感应。
当日在杏林城中,景昀和慕容灼准备出城前往杏山,路遇天衍宗弟子出言不逊,于是一言不合起了冲突。
抽身离开时,景昀曾经感受到路旁酒楼中投来的一道目光。
幽然、森冷、玩味、审视。
所以察觉到那道目光时,景昀放出了自己的神识,侵入投来那道目光的酒楼窗口,窥见一个朦胧的侧影,又在对方察觉之前一沾即走毫不停留。
那看似只是短短一刹那的交锋,对于景昀来说却已经足够。
当黑衣女童的身影出现在景昀面前时,她几乎立刻就想起了从窗中落下的那道目光。
幽夜君道:“原来是你。”
当日她望见景昀和慕容灼时,看出那两张寻常的脸只是幻化而出的易容术法,因此当她看见立在溪畔的景昀时,自然也就想起了酒楼下街畔那个霜白的身影。
那时,不但景昀心中升起了淡淡警意,幽夜君又何尝不是如此。
景昀问道:“幽夜君?”
幽夜君没有回答,小脸上满是漠然之色。她身后的士卒与贵妇却同时握住了手中兵刃,面上露出森然冷色,像是随时准备动手,用性命来捍卫殿下的尊严。
但无论是景昀还是幽夜君,都没有分出丝毫注意力去关注他们的举动。
幽夜君神色冷漠,径直朝前走去,向着景昀的方向。
说的准确一点,她不是朝着景昀的方向行走,而是景昀所在的位置正好在她行走的方向上。
幽夜君的眼底除了森然和煞气,什么都没有。
这并不是眼神空洞,而是真正的目下无尘。
这世上有什么值得被她看在眼中?
没有。
伴随着幽夜君举步前行,跟在她身后的三名随侍猛地动了。
士卒张大口,发出一声暴戾的嘶吼。
吼声响起时,就连飘落的风雪都因为他的声音而停滞了刹那。
他的吼声像雷鸣般炸响,其中自有精妙之处,若是寻常修行者在此,只怕早已被震得倒地不起,呕血连连。
伴随着那声嘶吼,士卒凭空抽出了一根巨大的狼牙棒。
那狼牙棒大的惊人,士卒举着它,就像举着一座假山。
他举着那座假山般的狼牙棒,重重起跳,看似笨拙瘦弱的身体离开地面,来到了半空中。
那名贵妇站在另一边,举止很是端庄,眉眼却妩媚动人,又别有一种难以言说的风情。
她的手腕上,系着一串乳白色的、似玉非玉似石非石的珠串。
她嫣然一笑,扯断了腕间的珠串。
那些珠子浮在半空,忽然变得大如首级,每一颗都散发着乳白色的淡淡光晕,显得既神圣又邪恶。
它们在空中打了个旋,朝景昀急速飞去,风雷之声隐显。
狼牙棒如山砸落。
落日珠逼近眼前。
就在这时,那名书生也动了。
他方才分出天识潜入溪水中,意图偷袭景昀,那抹天识却被景昀直接碾碎,受到反噬,所以他一直在吐血。
但即使不断吐着血,他手里依然始终捧着一本书。
这一刻,他将手中的书册一展。
天地间忽然暗了。
他们出手时的力量,分明已经远远超过了化神巅峰,社稷图的抹杀力量却没有降下。不知是因为他们和景昀一样,已经击退了自天而降的天雷,还是另有别的手段。
景昀并不关心。
她抬起手,在虚空中抓了一把。
一把通体透明、流光溢彩,由灵气幻化而成的长剑,出现在景昀手中。
她提起剑,出手就是道殿秘剑中威力最大的天地无尘。
士卒出手最早,来得最快。
他的狼牙棒看似笨拙,实际上却是魔族极为出名的一件法宝,势不可挡,落定如山。
然而这座山没能落下,而是悬在了半空。
因为一道剑光迎面而来,阻住了它。
剑光与狼牙棒相遇,而后继续向前,仿佛没有遇着丝毫阻碍。
士卒有些惘然,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下一刻,他忽然愤怒悲痛地咆哮起来,声音比方才的怒吼还要响亮,却极为滑稽可怜,像一只受了伤无力奔跑的黑熊。
因为他的狼牙棒断开了。
这件魔族有名的法宝,迎上了从溪畔踏雪而来的剑光,然后就这样轻易地断掉了。
这该是多么锋利的剑意,多么可怕的修为?
那道剑光继续向前,中途变招。
这次依然是道殿秘剑中的一记剑法,叫做天落河倾。
这记剑法是景昀的师尊凌虚道尊所创,名字出自一句数千年前的古老诗词:势从天落银河倾。
剑如其名,这记剑法不是道殿秘剑中威力最大的,却是剑势最广的。
落日石从四面八方疾飞而来,堵死了景昀眼前所有去路,而后遇上了这一记天落河倾。
剑光与柔光交相辉映,被落日石阻了一息时间,而后发出惊人震响,数颗落日石轰然跌落,剑光如电朝前急掠。
贵妇花容失色,剑风带起她的兜帽鬓发,隐约可见两只小小的魔角。
她朝后急退。
但剑招已然再变,越过贵妇,斩向那名吐血的书生。
书生手中那本书乃是重宝,更胜落日石与狼牙棒,照理来说,景昀这一剑变招两次,没那么容易斩落他手中的书册。
但书生已经受了伤。
他应该及时退避,却已经来不及了。
又或者,即使他能退,也不能在幽夜君的面前退。
天光乍亮。
书生再支撑不住,跌跪于地,捧着手中的书册,书册本身尚且完好,他却直不起腰,只能连连咳出乳白色的血来。
从景昀出剑,到三魔相继败下阵来,至此不过三息时间。
那三只大魔毫无停滞,贵妇召回散落的珠串,士卒握紧手中折断的狼牙棒,书生咳着血撑起了身体。
这一幕显得有些滑稽,又有些悲壮。
他们当然还有力再战,但是在景昀轻描淡写斩出一剑,连退三魔之后,他们再强行出手,显然除了受更多的伤之外毫无意义。
幽夜君的脚步停住了。
她停住脚步的瞬间,那三只魔族同时止住了动作。
幽夜君轻轻挥了挥手,示意三名随侍停下。
她的眉有些淡,更显稚气,挑起时像水墨画中的山峦。
“中州道殿还有你这样的人物?”幽夜君道,“你是钟离?”
景昀并未否认前半句话,只道:“我不是钟离。”
幽夜君道:“你是谁?”
她清稚的面容毫无表情,眉梢却扬起,眼底终于不再空荡一片,映出了景昀的影子。
此次随侍幽夜君前来的魔族,不但是精心挑选、修为精深的大魔,更兼对幽夜君十分崇敬忠心,是魔君精心挑选的结果。
没有君主能够忍受一个凌驾于自己之上的存在。
倘若幽夜君得手北归,魔族声势更加强大,挥师南下亦有了更大可能。
倘若幽夜君马失前蹄,死在冰原之外,对魔君来说,结果也很不错。
幽夜君不是不知道魔君心中的盘算,但她并不在乎。
因为她对那个蠢货已经很不满了,她决定回去之后就杀了他。
正因为这些大魔对她忠心,所以幽夜君明白他们的境界。
按照人族的境界换算,这三只大魔都有炼虚境的修为。
纵然受限于社稷图,这三魔并未全力出手,但很显然,景昀也仍留有余力。
这个发现并不足以让幽夜君多么畏惧,在她眼中,人族也好,妖魔也好,与任人宰割的牛羊无异。
即使人族道尊在此,她也有信心胜过对方脱身离去。
真正让她忌惮的是,她看不出景昀的深浅。
作者有话说:
势从天落银河倾——《题醉中所作草书卷后》 陆游
第99章 99 绝音徽(二十五)
◎景昀道:“你不如我。”◎
离秋城秘境中, 一切都已经变得大不相同。
街道上摩肩接踵的行人不见了,平直的长街旁繁华的商铺中空空荡荡,许多弟子或坐或站分散其中。
这些弟子的人数比之百花原中多了很多, 并且还在不断增加, 这是因为同在社稷图中的弟子之间互相设法传讯,更多弟子赶来,而且慕容灼还在外面搜寻其他人的踪迹, 并且不断将他们带回来。
柳兰扬、岑陵与其他几个修行者坐在长街最中央的位置。
他们这些人修为较高,处事经验丰富,年纪轻轻便在修行界有些名气,故而各自分工,共同负责维持场中秩序。
柳兰扬伤的最重,只能靠坐在一旁店铺中搬出的美人榻上。秘境中伤势回复困难, 索性便让他与一名受了伤的九华宗弟子担负起登记弟子名单的职责, 凡是进入离秋城中的修行者, 都要一一前来登记身份,而后才能离开这条主道,到两边商铺中休息。
修行世族上官家的几名弟子主修医道,故而清点了场中医修之后,便各自分组来往穿梭, 替秘境中受了伤的修行者疗伤。
岑陵和另一位散修挑选了自己认识的、较为可靠的弟子,开始维持场中秩序。
这里的许多修行者都受了伤, 连日来饱受惊吓, 又困又倦。有的支撑不住, 倒头睡在地上, 鼾声如雷;有的伤痛难忍, 同伴惊恐不已;还有的提心吊胆两日, 终于见到了熟识的好友同门,禁不住抱头痛哭。
但绝大多数人的注意力,都在这座秘境本身。
“天哪,这里就是传闻中的离秋城,我原本只在道典上看过,没想到竟有一日能亲眼见到这座雄城。”
“上清宗仙子的神识居然在此,若是,若是能得仙子指点一二……”
场中修行者七嘴八舌地议论,很多人时时刻刻注意着四周,希望那位离秋城秘境的主人能再度出现。
可惜他们注定要失望了。
上清宗覆灭千年,容嬅看见这群年轻人,思及自己的宗门,心情大为郁郁。她只在慕容灼带人到达此处时,为他们再度打开了离秋城的秘境大门,而后便消失在了他们眼前。
一小部分弟子的心情则只剩下紧张。
有人惶恐地环顾四周,小声道:“这里是离秋城……那,那位裴仙子既然能把我们带进来,想必是道殿或是大派的隐世前辈,我们……”
这些弟子在百花原中曾经质疑过慕容灼,当然他们没有如长风山那名弟子般拥有非同寻常的勇气,并不敢当面质疑,但背后却说了不少话,如今想来,只觉惶恐不已。
“真正的大能怎么会进这里来……”有人底气不足地道,不知是不是想要安慰自己。
不知是谁冷笑道:“真正的魔族都能进这里来,道门的大能为什么不能进来。”
喧闹中,柳兰扬放下笔,长舒一口气。
旁边和他一同登记的弟子揉着手腕:“可算写完了。”
这名弟子伤势稍轻些,放下笔便撑起身,朝街道两边的建筑细细打量,赞叹不绝于口。
“这里就是离秋城啊。”
“这里就是离秋城。”柳兰扬笑着接口。
他见那名弟子左右逡巡,似在寻找什么,示意他往远处看去。
穷尽目力,能看见长街远处的巍峨城墙,以及城墙上巍峨高耸的角楼。
“是不是那个?”
弟子眼前一亮。
“道典中记载,凌虚年间,魔族南下进犯苍州,杀到离秋城下,正逢年轻的玄真道尊与数名年轻弟子至此,便是在这座城中掀起了赫赫有名的离秋城血战。”
柳兰扬亦叹道:“那可说是极惨烈的一场战事。”
秘境中的虚空之上,容嬅睁开眼,为这句话有些怅然。
那当真是极惨烈的一场战事。
时至今日,她识海深处还清晰烙印着城中活人相食的凄惨场面。
那时离秋城城中完全断粮,修行者尚可辟谷,不至于饥饿难忍,城中百姓却不能不饮不食。
正是从那以后,容嬅再也不肯吃肉了。
那名弟子道:“当日想必玄真道尊就是立在这座角楼之上,说出那句话的,真是何等气魄,好生威风!”
他指的是道典中记载的一句很有名的话,当年离秋城中,魔族压境,眼看便要城破,城中百姓惊惶逃散,守城的年轻修行者们也恐慌不安。
唯有玄真道尊依旧镇定,使得年轻修行者们以为道殿援兵立刻就要到来,按捺住恐慌的心绪继续坚守,竟然又强行将离秋城守了三日,方才等来了道殿援兵,解了离秋城之困。
有人问玄真道尊,既然当日并不知晓道殿何时来援,为何在生死危机近在眼前时,仍能保持从容风范。
玄真道尊便道,我主修剑之一道,只要剑还在手中,有战力便可举剑迎敌,无战力仍可还剑自刎,生死仍在自己手中,为何要因此恐慌不安?
这句话后来经过润色修饰,写入了道典之中。
道殿秘剑剑谱第一页,那四个大字与这句话一样,说的其实是同一个道理。
——剑主生杀。
容嬅眉头下意识蹙起来。
她不喜欢景昀,从年幼时便如此,从初见时便如此。
但……即使她也不得不承认,景昀的心性,确实远胜于她。
不过,她和景昀彼此相看生厌了那么多年,要承认对方比自己强,真是一件让人不悦的事啊。
容嬅的目光移向渺远的天际。
她不喜欢景昀,同样也不大愿意和景昀的朋友慕容灼打交道。但无论如何,终究是同道中人,即使不提景昀允诺将她带出社稷图一事,容嬅也不愿意看到她们出事。
慕容灼从离秋城中离开,似乎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
她纤长的细眉倏然蹙起,面色忽然变了。
下方城中传来了动静,似乎发生了什么变化。但此刻容嬅顾不得关注那些城中的弟子了,挥手召出雨霖铃。
铜铃来到空中,迅速变大,转瞬间遮天蔽日,以至于离秋城中长街上的天色都暗淡下来。
惊呼声响起,下方长街之上有人呼唤着她,声音很熟悉,好像是慕容灼带来的弟子中那个叫做岑陵的女弟子。
容嬅全然不理。
事实上,她也根本没有时间理会了。
雨霖铃重重落下,将整条长街罩入铃中。
下一刻,秘境轰然震动,气流飓风般盘旋在天地之间。
容嬅蓦然喷出一口血来。
无数气流仿佛失控的蛟龙,来回穿梭,虚空中张开漆黑的空间裂缝,像是一只只深邃的眼睛。
偌大的离秋城秘境此刻如风浪中的小舟,开始剧烈地颠簸起来。但无论如何颠簸,多么大的动静,那些可怖的空间裂缝和气流不住侵蚀着雨霖铃的铃身,却始终无法撕裂雨霖铃中的那条长街.
“岑师妹!”李宣白高声唤道。
所有人焦急的目光投来,紧张地注视着李宣白手中那只纸鹤。
一片寂静,没有回音。
岑陵未曾说完的话就像烈日下暴晒的小水洼,轻飘飘地消泯无踪了。
饶是钟离正使,也不由得蹙起眉尖。
她身后一位炼器阁长老立刻举步上前,接过李宣白手中纸鹤仔细端详片刻,摇了摇头:“千里鹤没有问题。”
这个答案使得所有人的面色更难看了。
用于传音的千里鹤没有问题,那么问题只能出在社稷图中的人身上了。
社稷图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以至于道殿最后的备用手段、右司最隐秘的传讯方式千里鹤都失去了作用。
李宣白好看的面容终于变得沉凝,转向钟离正使道:“师叔,我想亲自进去。”
钟离正使想也不想,立刻道:“不准。”
李宣白坚持道:“师叔,千里鹤无法使用,社稷图内外失联,必须有人进入社稷图……”
钟离正使打断了他:“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无论谁去,你都不能去。”
“是啊。”另一位长老开了口,担忧道,“你伤的重,可不能在这个时候冒险。”
李宣白揭开盖在腿上的毛毯,站了起来。
长老:???
钟离正使按住了眉心。
李宣白笑了笑,笑容顽皮中略带羞涩道:“师叔放心,我伤的并没有那么重。”
长老有些错愕,钟离正使却已经回头,难得疾言厉色斥道:“胡闹。”
轮椅后两名弟子领会到钟离正使的意思,连忙冲过来一左一右将李宣白再度按进轮椅中。
这么一个小小的动作,场中所有人立刻都看出了问题。
李宣白居然真的被按了回去。
李宣白跌坐椅中,扶额苦笑。
人们看着他苍白消瘦的面颊,始终收在袖中的右手,以及苦笑的神色,心中生出很多感慨,年轻的弟子们更是面露崇敬,满脸敬佩。
潜伏魔族五年,所遭遇的艰难困苦想来绝不会少。幽夜君离开冰原乃是魔族内部极为机密的消息,李宣白却能察觉出种种蛛丝马迹,并从中推断出结论,说明他在魔族内部潜伏的身份绝对有着不低的地位。
更何况,他为了赶回道殿报信,行藏泄露,却还能在魔族一众高手的围剿下逃出生天,本身亦足以令人惊叹不已。
熟悉李宣白的弟子更是心中悲切,大师兄何等骄傲,如果不是虚弱至极,怎么会愿意坐着轮椅出现在众人面前。
这种猜测如果让李宣白知道,肯定要大呼非也——他坐轮椅当真不是虚弱到走不动路,而是太累了,坐轮椅省力气。
但无论李宣白怎么辩解,钟离正使看他的眼神和说话的态度都很坚决。
——不行。
李宣白潜伏魔族五年,并在行藏泄露的情况下脱身归来,已经足以证明他的能力。无论名望、地位、修为,李宣白都是道殿年轻一代中的佼佼者,所有人都知道,他是道殿竭力培养的下一任道尊。
钟离正使万万不能允许精心教养的未来道尊伤势未愈冒险入内,她无情地镇压了李宣白,而后道:“我会亲自带人进去。”
社稷图千年来由道殿掌管,身为道殿正使,钟离自然知道一些秘法。
但这种方法太过冒险,如果不是幽夜君亲至,如果不是社稷图中还困着那几千年轻弟子,这种秘法可能永远都派不上用场。
钟离缓缓背起双手,双目直视前方。
所有人知道她接下来所说的话必然十分重要,场中一片寂静,人人屏气凝神。
下一刻,惊呼声自帐外响起,划破了帐内静谧肃穆的气氛。
那声音传来的方向,赫然正是社稷图所在的方向。
钟离正使豁然转头,场中人人变色。
哗啦一声帐幔掀开,道尊幼徒梅照霜急奔而入,拜倒在地:“师叔、大师兄,社稷图生变!”
帐幔的帘幕随着梅照霜奔来,被急急掀至一旁,正随风飘舞不休。
从那帘幕的缝隙中,可以清晰地看见,天空之中社稷图的那道石门虚影忽然开始剧烈地震颤,越来越浅、越来越淡。
——社稷图的门要消失了.
慕容灼站在血泊中。
乳白色的魔血与殷红的人血混在一起,变成了有些恶心、又有些诡异之美的粉色。
慕容灼全不在意。
她攥紧了手中的扶光剑,目光锁定了对面的贵妇。
士卒在她的身后,书生隐匿在更深的暗影里。不远处地面上七零八落躺着数具尸体,有被啃食到一半的人族修行者,也有赶来护驾反被慕容灼杀死的魔族强者。
她尽可能地寻找了社稷图中的年轻弟子,把他们送到了离秋城,这个过程中遇到了很多质疑和抗拒,起初慕容灼还会试着心胸宽大地为他们的生命做出些努力,到最后毫不犹豫掉头就走,去寻找不那么费力气说动的弟子们。
带回数拨弟子之后,慕容灼径直折回了她与景昀见面的那处园林。
仙神之间自有感应,景昀挥手撕裂空间,祭出仙神手段时,慕容灼已有感应。
凤凰本来就是空间道法的行家。
尽管景昀没有让她回来,但慕容灼仍然觉得自己该回来做些什么。
然后她在这里遇上了五名魔族。
幽夜君率十只大魔潜入社稷图中,至今还剩五只。
遇上慕容灼之后,还剩三只。
三魔一人静静对峙,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
慕容灼没有出手,因为她很疲惫,而且受了不轻的伤,非常痛,痛到她动一动都会觉得有些吃力,而后更加疼痛,几乎拿不稳剑。
她必须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克制住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
那三只大魔同样遍体鳞伤,坚如钢铁又过分苍白的肌肤上到处都是纵横的伤口与乳白色的魔血,看着分外诡异。
表面上看,双方都无力再战,所以暂时罢手,开始对峙。
但慕容灼清楚,那三只大魔也清楚,真正能让他们罢手的不是身体上的伤痛。
而是头顶那片激烈翻涌的云层。
景昀在那里。
幽夜君也在那里。
只要云上那场争斗没有分出胜负,那么其他任何争斗都没有意义,胜负也会变得毫无意义。
云层像一块巨大的绒毯,遮住了整片社稷图的天空,也隔绝了所有人的视线。
无论是慕容灼还是三只大魔,都无法透过厚重的云层看到云上那场争斗的全貌。
但他们的神情依然凝重,变幻不休。
事实上,他们只需要看云就够了。
大片云层忽明忽灭,时而灰暗阴沉,化作最可怖的夜空;时而光明大作,光耀整片天际。
伴随着云层之上明与暗无休无止的争斗,天地间狂风渐起,越来越大,越来越冷,吹面如刀。
这里不是真实的世界,所以吹来的风不是真实的风,而是交错乱流与无数气浪。慕容灼甚至能从天际云层变幻光暗时看见一闪而逝的漆黑空间裂隙,随之而来的便是更加暴烈的狂风。
她握紧了手中的扶光剑。
每当王后殿下心情紧张时,总是会情不自禁地抓紧手边的东西,从前她喜欢绞紧宽大的袖摆,现在手中有一把剑,她就自然而然地握紧了剑。
不得不说,这个动作十分方便,退可以横剑身前,进可以举剑向天。
慕容灼现在并不想退,也不想进。
她的心情变得异常焦灼。
那些时隐时现的空间裂隙越来越清晰,出现的越来越快,这说明社稷图已经快要承受不住两位强者交战的力道,即将倾塌。
社稷图不是慕容灼的财产,慕容灼并不心疼,她只是担忧社稷图如果倾塌,离秋城中那些年轻人以及其他地方那些弟子们能不能活下来。
这个答案慕容灼不知道,景昀也不知道。
忽然,云端的夜色压过了日光,从天的一端向另一端迅速涌去,不断蚕食着光明。
慕容灼遽然变色。
正在这时,她的耳畔出现了一道声音,简洁、平稳又无比熟悉。
景昀说:“走。”
慕容灼微愣,心底生出极大的惊愕,倒不是惊讶于景昀此时还能分心朝她传音,而是源自于不解。
整座社稷图都在这片云层之下,朝哪里走?
她的睫羽轻轻闪动,而后惊愕潮水般退去,领会了景昀的意图。
她再不迟疑,清啸一声。
伴随着这声清啸,她娇艳的眉眼间浮现出一抹极为神圣高贵的气息,衣裙在风中猎猎作响,身后浮现出金红色的凤翼虚影。
她离开了地面,来到了半空中。
天地间狂风愈发剧烈,空间裂隙越来越多,不远处的山峦已经有了模糊的迹象。
此时她只要抬起手,凤凰离火就足以将对面的三只大魔烧成灰烬,但慕容灼什么都没有做。
一声清丽的凤鸣划破天际。
慕容灼乘风而去,转瞬间消失在了狂风里。
黑夜渐渐退去,云层之上,景昀朝前踏出一步。
她眼前覆着的云罗不知去了哪里,那双美丽的眼睛依旧黯淡毫无光彩,乌发披散在肩头,显得有些狼狈。
相隔数里的乌云云端,幽夜君负手而立。
她娇小玲珑,面容清稚,乍一看像个强装大人的孩童。但若是靠近了些仔细观察,便能看清她眼底燃烧的暴戾与煞气。
乳白色的魔血从她眼角滚落,沾在颊边,然后滴落在破损的黑袍上。
“你很强。”幽夜君道。
景昀说:“谢谢。”
幽夜君道:“你没有出全力。”
景昀说:“你也是。”
幽夜君望了望下方翻涌的云海,以及云层间闪烁的漆黑裂隙,像是一只只阴冷幽深的眼睛,缓缓挑眉道:“三千道门弟子为本君陪葬,亦算他们毕生大幸。”
景昀道:“不会。”
幽夜君哦了一声,语气冰冷:“你就这么自信能拦住本君?”
景昀道:“我的意思是,你不会这么做。”
幽夜君问:“为什么?”
景昀道:“因为你惧怕死亡,又怎会主动接近它?”
幽夜君浅淡的眉扬了起来。
她的面容清稚可爱,却很难被人记住,那是因为她的脸上仿佛笼罩着一层幽暗的夜色。当她扬起眉时,那双眼睛便像黑夜深处的两颗星星,散发着森冷的幽光。
她道:“你在畏惧本君,所以本君绝不会是先死的那个。”
景昀问:“何以见得?”
幽夜君的目光投向云下的一点,道:“你还在拖延时间。”
景昀沉默,同样望向云下的方向。
金红光芒在狂风中一闪,消失无踪。
那是离秋城秘境的方向。
幽夜君道:“我读过道门的上古卷,如果没有看错的话,那好像是一对凤翼虚影。”
景昀并不否认,没有出声。
她不开口不是为了故弄玄虚,而是心中谨慎地计算。
此刻二人看上去是幽夜君更狼狈,实际上落于下风的却是景昀。
她来到凡间之前,受仙界律令限制,封住了绝大部分力量。而今她能动用的全部修为,顶多相当于炼虚巅峰,凭借丰富的经验与眼力,能够发挥的力量远高于炼虚境,接近大乘初境,但幽夜君的境界相当于大乘巅峰。
修为越高,境界差距之间便有如天堑。
景昀只能尽可能地拖延时间,却没有战胜幽夜君的把握。
除非她强行冲破限制,那么不要说幽夜君,就算此方世界,在她眼中也不值一提。
然而冲破限制,等同于违反了仙规律令,后续会很难办,而且很麻烦。
景昀不想知法犯法,更不想被连篇累牍地弹劾。
于是她淡淡道:“既然如此,你为何不阻拦?”
幽夜君哂道:“蝼蚁生死,何足道哉。”
几千个杰出弟子的性命,在她眼里只是无足轻重的蝼蚁。所以幽夜君不在乎蝼蚁的死,更不在乎蝼蚁的生。
景昀饶有兴趣道:“看来你与魔君之间的分歧不小。”
很显然,其他魔族或许领了魔君的命令,在社稷图中开展屠杀,杀尽年轻的道门弟子,但幽夜君来此的目的只有一个,并不尊奉魔君的命令。
幽夜君神色微显轻蔑:“他算什么东西。”
景昀同样将手背到身后,说:“魔君在你眼中固然不值一提,人族强者在你眼底亦只是蝼蚁,那么你为什么还要停留在这里,不肯离开呢?”
这个问题很简单,很直接,也很尖锐。
幽夜君为掠夺社稷图中上清宗祖师神识而来,而今迎面撞上景昀,图中变故丛生,显然魔族的行动已经惊动了外界,神识拿不到手,为什么还要滞留在这里?
因为幽夜君也在忌惮,忌惮社稷图外可能出现的人族强者围剿,所以她不敢轻易离去。
留在这里,要面对景昀。
离开这里,要面对无数人族强者。
哪怕是幽夜君,哪怕她是魔族上空最黑沉的那片夜色,都要心生顾忌。
幽夜君道:“只要全都杀了,自然可以离开。”
景昀道:“那你还能活多久呢?”
这句话更加简洁,更加尖锐,一针见血。
幽夜君前来社稷图,是因为她快死了。
即使她能击退景昀,杀死社稷图外人族强者回到冰原,势必也要付出极大的代价,到了那时,她当真还能平安地进入冰原那片冰渊之中,继续安稳走过剩下的时光吗?
这是纯粹的攻心之言,却很好用。
幽夜君沉默片刻,忽然问:“你到底是谁?”
她的神情微露怅惘,稚嫩的小脸微微垂着,像是因为景昀的话心生沉郁,有些脆弱。
一道剑光自光明中生出,斩向了悄悄汇入光明中的一缕灰雾。
那灰雾颜色极浅,近乎于无,藏入白云深处很难看出来。
剑光掠下,灰雾散作无形。
破掉了偷袭之后,景昀淡淡道:“既然已有猜测,何必问我?”
幽夜君良久未语,缓缓道:“毕竟太过匪夷所思。”
景昀道:“我觉得还好,飞升又不是死了,谁说一定不能回来?”
幽夜君道:“我小时候,皇兄曾经夸赞我天赋绝佳,是天族气运钟爱之女,如果勤奋修行不怠,说不定能成为天族中玄真道尊一样的人物。”
景昀挑起眉梢道:“你不如我。”
这并非讥讽,只是一句陈述的评价。
幽夜君恍若未闻道:“我很不喜欢这种说法,第一,我的修为是苦修而来,凭什么归结于气运;第二,我也不想成为天族的玄真道尊。”
景昀若有所思道:“我听说那位老魔君的死和你有些关系?”
幽夜君道:“不错,我最讨厌蠢货,所以杀了他。”
景昀道:“看样子你的眼光并不好。”
现在魔族这位君主是幽夜君亲手扶持的,却要反过来试图置她于死地。
幽夜君傲然道:“待我回去,第一个杀了他。”
景昀很平静地道:“你回不去了。”
幽夜君轻蔑道:“就凭那些人族的废物?”
景昀说:“还有我。”
幽夜君沉默。
她开口道:“虽然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但你杀不了我。”
景昀没有回应。
她背着的双手缓缓松开,从身后的云层中抽出了一把云剑。
景昀握住那把云剑,身侧的白云便疯狂涌动起来,像是惊涛拍岸,像是烟笼碧空。
她提起剑,朝幽夜君一挥。
那一剑没有什么剑招剑式,只是很简单地举起,而后落下,剑光却映亮了整个云层之上的天空。
幽夜君面色肃然厉啸,乌云翻涌,迎向那一剑。
翻涌的云层遮蔽了幽夜君的视线,朝着景昀所在的方向涌去,迎上剑锋。
乌云顺利地吞噬了剑光,没有遇到任何阻碍。
幽夜君神色忽变。
下一刻,乌云层叠散开,云端之上,景昀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作者有话说:
很想今天这一章结束本单元,但是烧还没完全退,这一章又太长了,想一想剩下的情节还是放到明天吧,凑一百章结束本单元,很抱歉让大家失望了,明晚十点更新,鞠躬。
第100章 100 绝音徽(二十六)
◎“救救阿昀!”◎
云层散开, 云端空荡无人。
景昀去了哪里?
幽夜君清稚含煞的小脸上,忽然现出一抹极其复杂嘲讽的神色:“人族果然虚伪。”
这句话居高临下,这句话很不客气。
但为什么说出这句话时, 她的眼底闪烁着一丝忌惮不安的微光?
她唇间爆发出厉啸, 春雷般响彻天地之间,连狂风都为之骤然一止,下一刻沉沉黑云倏然散去, 幽夜君的身影同样消失无踪。
只留下三只随从大魔,从听到幽夜君的啸声时便跪伏于地,不敢抬首。
幽夜君全然不理随从的死活。
她化作玄色流光,追逐景昀的气息而去,一刻不曾停歇犹豫。
不得不说,幽夜君这个选择极其正确, 但正确不代表没有风险。
因为这个正确的选择, 恰恰是景昀想让她做出的。
离秋城外, 雨霖铃坚不可摧的铃身已经多出数道裂纹,蛇般蜿蜒开来,仿佛随时都会分崩离析。
容嬅苍白毫无血色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夹杂着悲伤的释然。
这是她的世界,她的城池, 上清宗在世间留下的最后印记。
慕容灼来到了容嬅不远处。
她背后的凤翼虚影消失无踪,眉眼间那种异常神圣高贵的气息却未曾敛没。
容嬅闻声回首, 皱眉道:“景昀到底要做什么?”
慕容灼说:“我也不知道。”
容嬅道:“为什么不先将年轻弟子疏散出去?”
慕容灼说:“我不知道啊。”
容嬅的声音蓦然抬高:“你什么都不知道?”
慕容灼说:“你能不能低声些, 注意仪态。”
容嬅气急反笑, 深觉景玄真的朋友和她一样讨厌:“你什么都不知道, 就要把那些弟子全都疏散开?浪费掉的这些功夫……”
慕容灼道:“浪费掉的这些功夫能送几个人出去?”
容嬅一噎。
一个时辰之前, 离秋城秘境内突兀地出现了一条虚幻的通道。
这条通道是道殿花费了难以想象的代价临时建立的, 通道的锚点就在柳兰扬身上。
身为天枢小队的队长,道殿右司竭力培养的杰出弟子,道殿果然在他身上留有后路。
更甚至,这样的后路,不止一条。
但这条通道不够稳定,更不够宽敞。
离秋城内四位道殿强者正盘坐于地,灵力如水般迅速消耗,身边堆积的晶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化为粉末。
要维持住这条通道不关闭,消耗之大难以计数,然而慕容灼赶来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说服那四位道殿强者,暂时疏散了离秋城中的弟子。
容嬅不知道慕容灼是怎么说服他们的,不过慕容灼既然是景昀的同伴,想来说服他们不会太难。
但容嬅很不理解,慕容灼究竟在卖什么关子。
容嬅道:“你什么都不知道,凭什么说服他们?”
慕容灼想了想,实在没有心情再长篇大论重复一遍,于是简短地结束了这段对话。
她说:“凭玄真道尊。”
容嬅一时无语,她侧耳倾听着城中各处的声音,淡淡道:“不管你们在卖什么关子,最好快点,普通弟子等不了那么久。”
的确,慕容灼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说服道殿强者,却一定来不及完全打消他们心中的疑虑,因此他们的耐心会很有限。同样,城中千百名被吓破了胆子的年轻弟子,也很难长久地等待下去——尤其是通道已经建立,离开的曙光近在眼前。
慕容灼没有答话。
忧虑从心底升起,逐渐占据了慕容灼整颗心脏。
她想,她大概猜到景昀要做什么了。
慕容灼忽然明白景昀为什么要让自己提前来到离秋城了。
不止是为了让她说服道殿强者清场,还为了另一个更重要的目的。
霜色流光出现在天边,下一刻已经来到了慕容灼身前,紧接着再度消失,投入了道殿强者竭力支撑的那条通道中。
尽管景昀快得像风,但慕容灼非常确定,在二人交错而过的那一瞬间,景昀朝自己望了一眼。
王后殿下的心忽然诡异地平静了下来。
这一切都发生在眨眼之间。
慕容灼背后金红凤翼的虚影再度闪烁,下一秒容嬅被她重重搡开,就在容嬅踉跄退开的同时,玄黑流光紧追而至,跟随着景昀的身影冲入了通道之中。
——那是幽夜君!
幽夜君不愧是魔族千年来最强者,修为横绝当世的大魔。她的速度几乎能与慕容灼凤翼虚影展开时相比,四名道殿强者分明围坐通道四周,却丝毫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直到幽夜君没入通道中才惊觉过来。
现在阻拦已经来不及了。
一名女修睁开眼,神情平静。
她闭着眼时,面容清秀平淡,身周没有任何灵力波动,像是这四人中修为最低,最为沉默的那个。
但当她睁开眼时,那张平淡的面容上自然而然多出了一种八风不动的气魄来。那种气质甚至都不同于幽夜君的暴戾,而是多年来历经世事、稳坐绝顶才能累积出的从容。
她只平静地睁开眼,道:“继续吧,把年轻人都送出去。”
杏山脚下,那道时隐时现,闪烁不定的虚幻石门忽而凝实了。
戍守在此的弟子与长老们很快发现了异样,但惊叫声尚未出口,石门周遭的灵气已经开始疯狂涌动,像是飓风中的风暴眼,湍流中的漩涡。
石门下方的几名弟子承受不住,纷纷踉跄跪倒,全身上下灵脉骨骼咯咯作响,仿佛随时会在无形的重压下死去。
两名道殿长老咬牙上前,将弟子拖出了风暴中心。
石门外的天地灵气仍然在激烈旋转、纠缠,所有人紧张不安地望着天空,哪怕是最博学的长老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只能焦急地等待。
李宣白坐在轮椅中,由师弟师妹们推到了场间。
他仰头望着那接天蔽日的灵气漩涡,眼底渐有忧愁生出。
——社稷图这是怎么了?
——师叔他们做了什么?
——岑师妹如今还好吗?
忽然,他抬起手,揉了揉眼睛。
不知是不是在冰原上留下的暗伤发作,他感觉眼睛有点花,似乎产生了幻觉。
——如果不是幻觉的话,为什么他会隐约看到白与黑两点光芒,一前一后穿过灵气漩涡,来到了碧空之上?
石门前的灵气漩涡渐渐平息,天空之上,云层再度汹涌。
景昀和幽夜君分立两片云层之上,彼此的气息强度都在飞速提升,社稷图中压制的修为尽数释放,转瞬间一黑一白两种颜色的云层将天空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半,半边天宇仍然明亮,半边天色却暗如深夜。
光明与黑暗的力量在高空之上不断对撞,每一次交手的力道倘若放在地面上,都足以轻易毁灭数座城池。
景昀之所以突然离开社稷图,就是为了将幽夜君引出秘境,使得社稷图中那些年轻弟子可以从容撤离。
幽夜君明知景昀的用意,还是毫不犹豫地跟了上来。
因为她想要离开,就必须先离开社稷图。
至于那些追随者的生死,与秘境中人族修行者的生死,在幽夜君眼底,都是无关紧要的蝼蚁之事。
她并不在乎。
她从不在乎。
在离开社稷图这件事上,景昀和幽夜君有着心照不宣的默契,那是因为目标相同的缘故。
但离开社稷图之后,二人的目标便迅速分道扬镳。
幽夜君想要离开,而景昀想试着将她留下来。
天空中云浪翻涌不休,光明与黑暗频繁交替。
地面上所有修行者都察觉到了问题所在,惊呼声不断地响起,有长老御剑而起,便要来到天穹之上查看情况。
离开社稷图之后,幽夜君可以毫无顾忌地将自己的境界提升到极致,但景昀的实力依然受到重重限制,是以她如今仍然落于下风,纯粹靠着过人的经验与眼力暂时维持平衡。
景昀不打算和幽夜君以死相拼,但也并不打算让幽夜君活着回去。
光暗交织,彼此僵持。
景昀抹掉唇边的血,低头轻咳。
幽夜君身上几处伤口中,乳白色的血液源源不断地淌出来,将漆黑的袍子染白。
她抹了把唇边的血水,道:“我活着回去,对你们人族更有好处。”
这指的是她杀掉魔君的决定。
魔君若死,魔族必然再起纷争,几十年甚至百年间都无力南下,对人族来说是一段珍贵的和平时期。
景昀静静注视着幽夜君,道:“杀掉你,对人族的好处更大。”
人族如今有数位大乘上境强者,却始终没有一位大乘巅峰。而大乘巅峰之间,战力亦有高下,即使人族如今立刻有一位大乘强者晋入巅峰境界,也无法与幽夜君相较。
千年之前,人族与妖魔二族极其难得地维持了数百年的平静局面,正是因为人族的道尊修为冠绝世间,无论妖皇魔君皆不能匹敌,故而时局平静,战争极少。
如果不是九州天灾人祸齐降,突如其来毫无预兆,致使人族内部大乱,这份平静的局面至少会维持到景昀飞升或道陨为止。
幽夜君说:“你杀得掉我吗?”
她双手负在身后,意态闲闲,明明娇小玲珑,却仿佛有着睥睨天下的君王气概。
景昀道:“你可以试试。”
幽夜君没有答话,细看的话,可以发觉她的身形有点僵硬。
——幽夜君竟是在方才那光暗交织的瞬间,留下一道虚影,抽离真身走得无影无踪。
这道徒有其表的虚影根本瞒不过景昀的眼睛。
但她既然看穿,为何立在原地不动?
北方的高空之上,传来一声清丽的凤鸣。
景昀闭目,微微调息,擦去唇边血迹。
一息之后,她睁开眼,化作霜白流光,遁向北方。
面对着在此阻拦的慕容灼,幽夜君毫无轻蔑之意,出手就是威力最大的玄夜冰掌。
云层骤寒。
天空中无数云朵渐渐变黑,然后凝成了冰刃的形状,随着幽夜君的掌风化作漫天风雨,朝对面的慕容灼飞去。
慕容灼有些紧张。
凤凰不喜欢寒冷,更不喜欢水,她此刻本来应该调动离火包围周身的,但倘若这么做了,她自己一定不会受伤,幽夜君却很有可能逃走。
于是慕容灼想也没想,心念微动,储物袋应声而开。
千百种物品蓦然出现在空中。
它们朝幽夜君劈头盖脸地砸落,也迎向漫天飞来的冰刃。
慕容灼的储物袋中,有几件极其珍贵的仙器,如果不想触犯天规,最好不要随意在此方世界使用。即使在此刻,她依然没有忘记这一点。
于是这些仙器就像是随地可见的大白菜一样,又像是随手捡的砖石,被她用力地砸向了幽夜君。
储物袋中,除了仙器,还有很多其他的东西。
有慕容灼买来尝新鲜的果脯点心,有她准备带回仙界的特产,有些做工并不精巧的玩物,还有几十本背着景昀偷偷摸摸买来的书册。
——她忘记了最后一样。
云层之上,爆发出惊天动地的灵力对撞。
那是幽夜君与慕容灼,与身后赶来的景昀三者之间,灵力同时相冲引发的震荡。
三位顶级强者爆发出的力量难以想象,以至于飞到半空中的几位人族强者受这道力量所震,面色苍白,吐血落下。
景昀习以为常地咳了咳,从脸上抓下一本书的残页。
她的目光微微凝滞,饶是在激战关头,仍然忍不住唇角一颤。
那张残页是一本书的封面。
上面依稀可辨七个大字《貌美师兄追我跑》,下方是一排较小的字——本书又名《洞仙歌》。
风中还回荡着许多残页,景昀神识一扫,至少能看到玄真道尊三种不同的形象,十分丰富多彩。
慕容灼的眼中忽然流露出了恐惧。
那当然不是因为害怕幽夜君,而是看见那些书的残页,突然后知后觉想起了一些事。
幽夜君厉啸一声,身影消失在原地,再度尝试冲破景昀与慕容灼的包围。
忽然,下方传来极大的动静,剧烈震响直上九霄,以至于高空之上的景昀都能听得清楚分明。
幽夜君的身影再度出现,她的唇角衔着一丝怪异的笑。
景昀的心重重一沉。
她突然发现,自己与慕容灼都忘记了一件事。
在那社稷图中,还有三个幽夜君随侍的存在。
慕容灼显然也想到了此处,面色骤变。
景昀的神色却毫无波动。
她只是抬起了手,朝云层下一招。
清光穿破层云,碧如秋水的长剑越过天地间,来到景昀手中。
——春风渡。
景昀曾经在春风渡上留下过一点神魂碎片。
之所以她能感觉到道殿建立起了连接社稷图内外的通道,也正是因为感受到了神魂牵系的存在,故而明白有人带着春风渡来到了秘境中。
春风渡直上云霄。
剑入手的那刻,景昀的最后一点神魂缺损终于补全。
她闭上眼,再睁开,眼中隐有光芒闪烁,明亮的煞意在她眼底显现。
“我本来不想冒险。”景昀淡淡道,“既然尔等求死之心太过坚决,我也只好成全你了。”
幽夜君心底忽然生出一抹极大的警兆。
她九百载生命里,从未有一刻如此恐惧过。
幽夜君当机立断,掉头就走,放弃遁走北方的打算,玄色流光划过天际,向南而去。
可比拟大乘境巅峰的速度有哪些?
只有凤凰。
慕容灼身后金红的凤翼虚影浮现,却仍停留在原地,未曾去追。
因为在她对面,景昀已经转过身,朝着南方那片天际挥出了一剑。
轰隆!
这不是巨响,而是无声的剧震。
整片天际的云层都似为之摇撼,于是天际落下骤雨。
南方天际,幽夜君身形一晃,鲜血狂喷而出,竟被这一剑逼得直接现出了身形。
她震骇地回首。
与此同时,慕容灼面色微变,张了张口,却没有出声。
这一剑显然已经超出了景昀可以动用的力量,但她看着景昀平静的神情,于是不再提醒。
因为景昀就是这样。
她会遵守规则,但当与她要坚持的原则相互冲突时,无论什么规则都无法束缚她的行动。
景昀的想法很直接,也很简单。
社稷图中又发生了变故,这让她想起千年前突如其来的动乱,开端也是这样一场突如其来的祸事。
她很不高兴,而且有很多人族因此而死。
所以幽夜君必须死,立刻死,死在这里。
幽夜君转过头来,小手掩口,不住咳血。
乳白色的血不住滴落,显得十分诡异。
“这就是仙人的力量?”幽夜君问。
她自问自答:“真是……真是强大啊。”
景昀淡淡道:“这是大乘境巅峰的力量。”
千年前,幽夜君的父亲,那位思君在玄真道尊一剑之下陨落。
千年后,他的女儿亦不能免。
比天空更高的虚空之中,隐有雷鸣般的声音传来。
慕容灼心一沉。
这是天罚即将发动的预兆。
幽夜君的脸上露出迷茫之色,暴戾煞气尽数消散,看上去便像个真正的小女孩了。
“我不想死。”她说。
景昀沉默片刻,没有大喊一声你这魔头活该受死,也没有冷笑着质问她那些你杀死的人族难道就想死,而是缓缓道:“可以不想死,但不能怕死。”
幽夜君疑惑道:“有什么区别吗?”
景昀道:“怕死才会死。”
幽夜君怕死。
所以南下进入社稷图,心甘情愿踏入了魔君的圈套。
所以景昀能从容嬅口中问出那些为外人所知的上清宗祖师神识所在,推算出幽夜君会去的地点,并守株待兔等到了她。
不想死可能让人变得英勇,但怕死往往会使人做出最不理智的决定,然后死的更快。
这是景昀很多年前游历世间时,就已经发现的道理。
幽夜君喃喃道:“是吗?”
天边乌云涌起,遮天蔽日,有如黑夜。
这是天地在为一位绝顶强者的离去送行。
幽夜君本就是这天地间最强大的一片黑夜。
天色归于暗淡,又渐渐明亮。
云层压得很低,看上去像是渐渐落向大地,寒意涌动,风雪渐生。
虚空更高处,雷鸣声更加剧烈,仿佛神明在酝酿着怒火。
这是天罚。
景昀强行动用封禁的力量,已经违反了仙规律令,眼看天罚即将落下,无论藏身何处,都无法避开秉承天道降下的天罚。
她眨了眨眼,做好了硬扛天罚的准备。
慕容灼有点害怕。
她毫不犹豫地举起双手拢在唇边,清丽的声音响起,无比明亮,极其悦耳,仿佛足以传到天穹之上,那人耳边。
“少师救命啊!”
慕容灼大喊道:“救救阿昀!”
听到自己名字的那一瞬间,景昀觉得天罚也不过如此。
慕容灼丝毫不能领会景昀的心情,仍在为她做出努力:“少师——”
在她无比期待的目光中,可焚万物的凤凰真火没有出现,烧尽天边酝酿方止,随时可能落下的天罚。
一道清光撕裂了虚空,仿佛自无垠的世外降下,带着无比神圣、极其强大的气息。
清光出现,而后散去,像是九天之上神明抬起手,轻轻拂了拂。
于是虚空之上涌动的天罚归于沉寂。
天罚散去,雷鸣骤止。
慕容灼愕然抬首,景昀眼底微露意外。
“是天君……”慕容灼喃喃道。
仙界银河之畔,天君随意落下了一枚棋子。
在她对面,凤君笑道:“该我出手。”
天君没有说话,但银河畔的微风已经传达了她的意志。
——“哦?”
凤君微笑道:“公主是我的妻子,她在叫我,自然该我出手。”
天君眨了眨眼。
于是她的意志便在天地之间清晰呈现。
“要受罚的人,是我的臣子。”
所以自然该她出手。
作者有话说:
抱歉抱歉,存稿箱忘记定时了。
天君是凤君的姐姐,景昀的上司,天地间最怕景昀出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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