蕾娅勤勤恳恳地工作了一周, 终于换来一个能跟卡罗尔好好聊聊的机会。
她们再次来到卡萨街的“早上好”酒馆。酒馆里依旧人头攒动，人们厚重的靴子底夹着一层雪，踩在石头与木板上, 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
在喝下一口冰凉的麦芽酒后, 蕾娅试探性地开了口：“卡罗尔，你有没有觉得有时候黑色的文字看多了眼晕？”
“没有。”卡罗尔回答得漫不经心。她端起酒杯, 一口就吞下半杯酒, 呼出一口凉气。
“那或许有人这么觉得呢？”蕾娅将椅子往前挪了挪。
卡罗尔瞥了蕾娅一眼，让侍者上了一盘清烤胡萝卜, 说道：“你有话直说, 别在这里旁敲侧击的。”
蕾娅傻兮兮地“嘿嘿”一声，给卡罗尔交了底：“我那个在报社的朋友告诉我, 最近有很多人反应咱们的印刷品美观度不够。我就想来问问你，看看有没有什么方法能改进一下。”
“你才来了多久啊？”卡罗尔用叉子叉起一块胡萝卜送入口中，似笑非笑地说道, “就想着给印刷坊提建议啦？”
“就算我只来了一天，那也是印刷坊的一员啊。”蕾娅不服气地说道，“再说了, 如果改进后能增加销量，对印刷坊来说不也是一件好事吗？”
“话虽如此，你的根本目的其实是见到坊主吧？”卡罗尔用叉有另一块胡萝卜的叉子指向蕾娅。
心事被拆穿, 蕾娅也没有感到恼怒。她从卡罗尔手中接过叉子, 恭维道：“火眼金睛的好老师，什么都瞒不过你。”
卡罗尔轻轻叹了口气，一只手撑住下巴, 懒洋洋地说道：“你先说说你的想法。”
机会不容错过。蕾娅听卡罗尔语气松动，便迫切地说道：“我想试着加入其他颜色的油墨。可以在书页段首使用其他颜色的油墨, 方便阅读，减少偏劳度。再或者，可以在特别的内容上使☆仙☆女☆整☆理☆用其他颜色的油墨，以起到强调或者区分的作用。”
卡罗尔将腰直起来些许，也朝蕾娅的方向坐近了些，“你推荐什么颜色？”
“红色最佳，蓝色也不错。”蕾娅答道，“颜色不宜多，不然不但印刷起来复杂又麻烦，阅读时也会从一个单调的极端走向眼花缭乱的另一个极端。”
卡罗尔盯着桌角思索一番，仿佛在脑海中想象着多彩书本的画面，随后拉回视线，看着蕾娅说道：“染料有头绪吗？”
“目前还不确定，”蕾娅有些苦恼地说道，“我调查过染布坊用的染料，大部分用的是带有颜色的植物和昆虫。但现在我们已经不用木活字，而改用金属字模了，传统的染剂可能不行。”
“哎哟！”卡罗尔惊叹一声，“你是突发奇想，还是蓄谋已久？”
“二者皆有，”蕾娅笑着答道，“但我显然还有很多地方需要请教你。”
卡罗尔轻声笑着，又因为吸入几口冷气忍不住咳嗽两声，“你见过那些在贵族家里作画的画家用的颜料吗？”
“没有，”蕾娅摇了摇头，“他们用的是什么？”
“是矿石，”卡罗尔答道，“如果要改变油墨的颜色，矿石是最好的选择。”
“里奇城里应该是矿石商人吧？”蕾娅惊喜地问道。
“听我说完，”卡罗尔面露难色地说道，“矿石可不便宜，拿来制作油墨还会有磨损。我们从前没有做过混有其他颜色的印刷品，如果不能确定赚钱，坊主是绝对不会用的。”
“更早之前我们甚至没有印刷机。如果没有冒险的胆量，又怎么赚钱呢？”蕾娅说道。
卡罗尔惊讶地看看蕾娅，又看了看自己满是黑墨的手指，义正言辞地说道：“首先你就得做好冒险的准备，蕾娅。没有人会仅凭你的一腔热血就采用你的建议。”
“你是说我需要有一个完备的计划吗？”蕾娅问道。
“不只是完备的计划，”卡罗尔答道，“你得做出成果。”
听到这话，蕾娅沉默了。做出成果意味着她不能只是对佩洛姆老板说出她的想法，而是从寻找矿石开始，到制成油墨，再到找到多色印刷品的销路都要完整地呈现在他面前才行。
“小妹妹，”卡罗尔轻声唤道，“不要勉强。佩洛姆印刷坊建成没多久，你来印刷坊也没多久，不用这么急于求成。”
“不！”蕾娅毫不退让地说道。
对于别人来说可能不必勉强，可对蕾娅来说不行。因为如果她不积极试错的话，可能一辈子都要被困在这个破游戏里了。
“我会去找合适的矿石的，”蕾娅看着那盘烤胡萝卜的热气逐渐消散，语带乞求地说道，“卡罗尔，麻烦你告诉我里奇城的矿石商人在哪里。”
“我就不该引你说下去，”卡罗尔摇着头，懊悔地说道，“你想清楚了，失败了别找我给你收拾烂摊子。”
“我不会的。”蕾娅肯定地说道。
“是不会失败还是不会找我帮你？”卡罗尔问道。
“卡罗尔老师，我相信名师出高徒。”蕾娅笑嘻嘻地答道。
这样的回答让卡罗尔无言以对。这话说得漂亮，若是蕾娅成功了，那有她教得好的功劳，但如果蕾娅失败了，自己这个老师也难辞其咎。
“克里斯坦。”卡罗尔无可奈何地说道。
“什么？”蕾娅对这个陌生的名字感到疑惑。
“克里斯坦矿石工场，离咱们印刷坊不远，就隔了三条街。”卡罗尔将剩下的半杯麦芽酒一饮而尽，又语带担忧地补充道，“当心些，别给自己惹上麻烦。”——
这个世界的矿业基本上由贵族把持，里奇城也不例外。克里斯坦家族掌管着整个教区矿石的开采与售卖，就连运送到马勒斯顿的所有矿石，也都是从他们手上购得的。
蕾娅利用休息日跑了两次克里斯坦矿石工场，都以失败告终，甚至连门都没进，就让两个彪形大汉粗鲁地推了出来。这让她想起了自己在佩洛姆印刷坊蹲点的经历，但可惜的是这里没有一个好心的卡罗尔告诉她如何迈出第一步。
即使她没有印刷坊的那份工作，她也不可能进入矿石工场。因为这个地方从不招收女工。而女人想获得这些矿石唯一的方法，就是去成品店——珠宝店。
第三次去时，蕾娅由于太过害怕，只能选择站在马路对面张望，看能不能找到什么时机溜进去。
但她把克里斯坦家族的人想得太过简单了。
尽管隔着一条马路，那两个曾经捏着她的两条胳膊将她堵在门外的男人一眼就认出了她。
在一阵耳语后，他们其中一个守在外面，另一个推门走进了工场。
没过多久，进去的那人便走了出来，身后还跟着两个治安官。
“糟了！”蕾娅顿时意识到事情不对，撒腿就跑。
只听对面传来一声怒吼：“别跑！”一场实力悬殊的追逐战即刻开演。
蕾娅知道他们一定在后面穷追不舍。但她顾不得回头，只是一股脑地向前奔跑着。
寒风顺着她的衣领和裙摆灌进她的胸膛和腰腹，嘴唇被冻得发紫，眼睛也被吹得睁不开，但她不敢停下。
她没有沿着街道奔跑，而是时不时变换着路线，从一条小巷穿进一条大街，又从一条大街拐进一条窄道。但即使如此，身后两条凶恶的尾巴也依旧追赶不停。
更糟糕的是，他们不知道是怎么叫来的增援，弄得蕾娅差点直直向另一个治安官撞去。
身后的饿狼没甩掉，前面又出现几只猛虎。好在她及时调转方向进了一间餐馆，又从人家的后门偷偷溜了出来。
“她在那！”
好景不长，不远处传来一声集结般的喊叫。
蕾娅定睛一看，追捕她的人竟然又换了两副新面孔。
“有完没完啊！”蕾娅虚弱地抱怨道。
她咳嗽两声清了清嗓，喉咙里一股血腥味涌了上来，随后毅然决然继续逃跑。
而就在此时，蕾娅的手腕突然感到一阵疼痛。下一秒，她就被硬生生地拽进一条狭窄的小巷，又被按着脑袋蹲进了一堆废弃的木柜和木箱之间。身旁还有一高一矮两个恐怖的黑影。
没等蕾娅反应过来，一只温暖的手就捂住了她的嘴。
蕾娅瞪大双眼，像一条活鱼般惊慌地挣扎着，身旁的木箱“砰砰”作响。此时她听见耳后传来一串熟悉的声音：“嘘……别出声。”
蕾娅停止了挣扎，她不受控制地疯狂眨着眼，努力调整着呼吸。
她紧张到反胃，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两条腿说不清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寒冷不住地发抖，脑海中一片混乱。
终于，在余光中看到那几个治安官都气愤地离开后，身后的人才将手放下，轻轻将蕾娅推了出去。
而蕾娅也终于在转身后看清了那两人的模样。
“卡罗尔？哈里特？”蕾娅惊呼道，“你们怎么在这里？”
“还问？”卡罗尔一把捏住蕾娅的脸颊，疼得蕾娅“哎哟哎哟”地直叫唤，“我们要是不来，你就得去吃牢饭了！”
第32章
蕾娅揉了揉自己被掐得火辣辣的脸, 又望了望满脸着急的卡罗尔，心里突然明白了什么，嬉皮笑脸地说道：“你不是说别找你帮忙吗？”
“那我也没让你去送死啊？”卡罗尔苦笑一声, 没好气地说道。
蕾娅觉得卡罗尔的表情有趣极了, 饶有兴味地凑到她面前，却闻到卡罗尔周身散出一股淡淡的清香。再仔细一瞧, 卡罗尔平时穿的那身棕褐色的粗布衣已不见踪影, 取而代之的是一条暗红色的高腰长裙和一件宝蓝色的毛领披风。
“这是什么打扮？”蕾娅疑惑地问道。
“你以为全世界的人都像我们印刷坊里的那么好心？被你一连骚扰数日都不找人抓你？”卡罗尔紧紧盯住蕾娅的双眼。
这话让蕾娅顿感窘迫。她挠了挠头，无奈地说道：“不蹲点我也进不去啊。矿石工场怎么会跟我一个女人谈生意？”
“笨得出奇, ”卡罗尔猛叹一口气, “我教你的旁门左道还少啊？就不知道用。”
蕾娅一时张口结舌。她就是因为知道里奇城的治安官厉害才不敢乱动脑筋。自己这位老师可好，想法设法地让她找空子钻。
呆坐半天, 蕾娅决定放弃挣扎，对卡罗尔说道：“那你说怎么办？”
“工场正门进不去，就去他们家。”卡罗尔扔给蕾娅一双绣着团花的皮手套, 又让哈里特递给她一套衣服。
蕾娅低下头，仔细检查了这套装备，发现这衣服竟是大户人家的女仆服, 那双皮手套里层缝着一些颗粒状的香料，里面散发出茉莉与橙花的香气，与她刚才在卡罗尔那里闻到的味道如出一辙。
“所以我现在是你的女仆了？”蕾娅抬头问道。
“正是如此, ”卡罗尔微微一笑, “哈里特现在是我的管家了，快和你的好上司打个招呼吧。”
蕾娅望向哈里特，发现哈里特眼里的无奈与尴尬也不比她少几分。
三个人里看起来最有精神和气魄的竟然是卡罗尔, 那个说着自己绝不参与的“好老师”。而蕾娅和哈里特真的就像跟在她身边已经十多年的仆从，不解又顺从。
蕾娅跟着卡罗尔从小巷里出来, 找了家裁缝店换好衣服，躲过两个巡逻的治安官，上了一辆不熟悉但看上去就很昂贵的马车，来到上街区的布鲁街。
“你这衣服和马车都是哪来的？”蕾娅摸了摸马车窗边的布帘问道。
“只许你借衣服闯印刷坊，不许我借衣服和马车闯矿石工坊？”卡罗尔一歪脑袋，神气地答道。
蕾娅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语气复杂地说道：“你厉害，我十分佩服。”
他们的马车在一家银饰店前停了下来。
前方不远处仅仅停着一辆马车，半边轮子被卸了下来，歪斜着靠在马路内侧。马车上的锁链套圆环的家纹显示着这正是克里斯坦家族的马车。
马车旁站着一位贵妇人。她的披风华美无比，雪白的布料上金线缠绕，甚至还点缀着大量的珍珠。她将双臂紧紧抱在胸前，神色焦虑。
“那就是克里斯坦夫人吧？”蕾娅感叹道，“真是华贵优雅。”
卡罗尔瞥了一眼蕾娅没见过世面的模样，轻声问道：“你知道我们要做什么了吧？”
早在看到那辆马车时，蕾娅就知道了卡罗尔的计划。他们是想从克里斯坦夫人入手，以此来接近克里斯坦家的矿石生意。
这个计划蕾娅不是没想过，但她只是个小镇来的姑娘，就算求着比彻尔夫人卖面子，也够不上见克里斯坦家人一面。
蕾娅觉得这个计划太过莽撞，本来打算发表些看法，却看见克里斯坦家马车下方钻出一个熟悉的、圆滚滚的身影。他身上满是灰尘，正点头哈腰地给克里斯坦夫人道着歉。
“诺亚……”蕾娅咽下那些要说出口的话，摇着头说道，“看着像个修理工，但我想弄坏人家马车的也是他吧？”
“哎呀，猜对了！”卡罗尔说话的口气就像一个问答节目的主持人。她整理好衣服和头发，用眼神示意蕾娅到她身后来，“走吧，该我们上场了。”
蕾娅迈着小碎步，紧跟在卡罗尔身后，时不时抬头瞟几眼克里斯坦夫人。
克里斯坦夫人年过四十，但风韵犹存，举手投足间总有些弱柳扶风的易碎感。栗色的头发从帽下飘出几缕，随风飞舞。她将碎发整理在耳后，环顾四周时正好与他们一行人对上了眼。
卡罗尔停下脚步，向克里斯坦夫人施了个礼，从容地说道：“您好，夫人。我从银饰店出来时就瞧见您在这寒风中站着，是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克里斯坦夫人警惕地后退一步，以不被察觉的眼神快速打量了一下卡罗尔和她身后的蕾娅和哈里特，轻轻开口道：“我家的马车坏了，这位先生正在修呢。”
卡罗尔的眼睛扫过马车轮又扫过一旁的诺亚，指着刚才自己坐过的马车，热情地说道：“夫人，我瞧您身体也不好，还是别老在风里站着了。我家的马车就在那边，我送您回去吧。”
克里斯坦夫人忧心忡忡地往远处瞧了一眼，礼貌地拒绝道：“不用麻烦了，我想马车很快就能修好了。”
卡罗尔察觉出克里斯坦夫人的犹豫，转头对诺亚说道：“先生，这车还有多久能修好？”
“说不好，”诺亚满脸歉意地说道，“轮子损坏有些严重，我带的材料不够，还得回去拿。”
见克里斯坦夫人额间的纹路又加深几分，卡罗尔趁势又劝说道：“夫人，您不用担心。我们不是坏人。您听说过佩洛姆先生吗？我是他的表妹。”
蕾娅闻言心中一紧，差点没站稳，眼珠子都快瞪出眼眶了。要不是她低着头，准要被逮个正着。
卡罗尔编瞎话的本事真是一流，连自己的老板都能拿出来胡编乱造。
克里斯坦夫人一听见佩洛姆的名字，状态瞬间放松了许多。她不再将自己与他们隔开来，反而拉住卡罗尔的手问道：“是吗？你是佩洛姆先生的表妹？”
“是的，”卡罗尔也亲切地握住她的手，笑眯眯地说道，“我叫卡罗尔，刚来里奇城不久，夫人没见过我也是正常的。”
还敢用自己的真名？蕾娅甚至比直面克里斯坦夫人的卡罗尔更加紧张。
“原来如此……”克里斯坦夫人思索着什么，眼珠转个不停。
最终，经不住上流社会间的交际需求，克里斯坦夫人还是上了蕾娅他们的马车。一路上，卡罗尔与克里斯坦夫人谈笑风生，什么话茬都能接上，甚至还给克里斯坦夫人介绍了好些瑞德曼斯的奇闻异事，惹得她用手遮着嘴，笑个不停。
蕾娅从不知道卡罗尔知道那么多东西，这大大打破了她对卡罗尔的基本认知。卡罗尔的脑袋里仿佛装着一个百宝箱，什么都会做，什么都敢说。
或许也正是因此，克里斯坦夫人才那么容易地对她放下了戒备。
蕾娅望着礼仪周正到无可挑剔的卡罗尔，心中骤然生出一个谜团。这个她在游戏中第一次接触到的人物身上，似乎还藏着许多她不知道的秘密——
克里斯坦家是一座极为豪华的公馆，院墙高大，前后两个巨大的花园，光前花园的园丁就有二十几个。花坛的众多边界组成一张秀美的人脸，据说花坛里种着品种名贵的玫瑰，每年开放时芬芳四溢，犹如神迹。
他们的马车穿过铁栅门，停在豪宅门口。刚一下车，就有成群的仆人来迎接，个个在主人面前恭顺谦卑。
克里斯坦夫人邀请他们进屋小坐。卡罗尔照例推脱两次，最后还是如愿以偿地进了克里斯坦家的大门。
克里斯坦夫人吩咐人给他们上了一壶红茶，配精致的黄油饼干。
但和谐的谈话还没持续多久，一阵压抑的气氛就在仆人间四散开来。
蕾娅耳力不错，听见门外脚步声逐渐密集，心中也没由来地生出一丝不安。
果然，会客厅的门一开，四五个壮汉就走了进来，蕾娅认出他们就是之前带着治安官追捕过她的人。
在他们身后护着的，是个穿戴精致的中年男人。他皮肤黝黑，长着一个大大的鹰钩鼻，黑曜石般的眼仁里满是深沉与猜疑。
克里斯坦家族果然消息灵通。他们才到他家没多久，克里斯坦先生就已经从工场赶回了家。
“亲爱的！”克里斯坦夫人满眼惊喜地起身去迎，“你看，家里来了几位客……”
但她话还没说完，就被克里斯坦先生一声大喝打断：“把她给我抓起来！”
蕾娅知道他们是冲自己来的，连忙躲到卡罗尔和哈里特身后。
而卡罗尔却不慌不忙，咽下一小口茶水后悠悠地开口：“谁敢动我的人？”
“她是个小偷，曾在我的工场外蹲点埋伏。”克里斯坦先生皱起眉头，恶狠狠地盯着蕾娅。
“她年纪还小，对什么都好奇。”卡罗尔把身子向后靠了靠，慢悠悠地说道，“请问她偷了你们什么东西？”
克里斯坦先生一顿，理直气壮地答道：“目前是没有偷到什么，但她一定居心不良。”
“荒唐至极，”卡罗尔说道，“既没有丢东西，又怎么能说我最疼爱的孩子是小偷？”
克里斯坦先生没有说话，只心疑地望向卡罗尔。他本来对卡罗尔的身份就有所怀疑，本想用眼神威慑一下她，但见她气定神闲，又默默地坐到她的对面。
“你真的是佩洛姆先生的表妹？”他从嘴唇缝里挤出一句话，听着轻飘飘的，分量却很重。
“如假包换。”卡罗尔镇定地说道。
“怎么证明？”克里斯坦先生继续逼问道。
“您可以去问佩洛姆先生本人，”卡罗尔说道，“但是您今天质疑我的身份，扣押我的女仆，来日又证实了我没有骗人。那就算您能把整栋豪宅都送我，我也绝对不会原谅您。”
克里斯坦先生的眼里放出凶恶的光，但卡罗尔也不甘示弱，直勾勾地望着他的双眼。
双方互不相让，最后是克里斯坦夫人出来打的圆场。她笑着拍了拍自己丈夫的肩膀，在他耳边说道：“今天多亏了他们，否则我不知道要在冷风里冻多长时间呢。你就别用你的小心谨慎为难我的恩人了吧。”
克里斯坦夫人的圆场和卡罗尔的威胁都起了作用。他们不敢肯定卡罗尔就是佩洛姆先生的表妹，也不敢说她绝对不是。但他们不想与这位从皇城来的大老板交恶。只要她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与佩洛姆先生有关系，他们就不轻举妄动。
克里斯坦先生沉默了一会儿，随后牵住夫人的手，亲吻了她的手背。
“女士，希望你懂得诚实的重要性。”
说完，他留给卡罗尔和蕾娅一个冰冷抗拒的眼神，缓缓走出了会客厅。
第33章
本以为买矿石一事就此不了了之。但没过多久, 一封来自克里斯坦家的邀请函就送到了佩洛姆府上，而那封邀请函又被完好无损地送到佩洛姆印刷坊，转交给卡罗尔。
没等蕾娅对佩洛姆老板甘当隐形送信人这件事刨根问底, 卡罗尔就再次将那一身女仆服套在了蕾娅身上, 带着她二访克里斯坦家的豪宅。
克里斯坦夫人这次待客的准备明显比上一次更加充足。精致的糕点和醇香的红茶摆满了桌面，壁炉里的火烧得很旺, 整个会客厅里都暖洋洋的。她甚至为蕾娅这个小小的女仆都准备了一条厚实的披肩, 生怕她在自己家“伺候”卡罗尔时冻坏了。
蕾娅并不害怕这位夫人，她虽然看起来高深莫测, 但说话时总是伴随着几声轻微的咳嗽, 也不能在风里久站。如果非要蕾娅想出一句话来描述她对克里斯坦夫人的初期印象，那就是“柔弱又坚强”。
蕾娅真正害怕的是克里斯坦先生, 那位“优雅的暴徒”。人们总说他冷漠高傲又老奸巨猾，是生意场上的饿狼，是人情社会上的腐肉。
如今, 他正泰然自若地坐在一把宽大又精美的木椅上，尽显主人之姿态。
“上次见面时，是我唐突了。”克里斯坦先生朝卡罗尔轻轻点了下头。嘴上说着道歉的话, 态度上却也听不出几分歉意。
“没关系，克里斯坦先生。”卡罗尔笑着说道，“对于初次见面的人, 有些警惕心不是坏事。”
“前两日有幸与佩洛姆先生一见, 我向他确认了你的身份，”克里斯坦先生说道，“他一开始有些迟疑。”
卡罗尔没有说话。
克里斯坦先生停顿了一会儿, 继续说道：“最后他告诉我，你确实是他的表妹, 才来里奇城不久，很多事情并不清楚。还说你脾气执拗古怪，要是做了什么冒犯的事，让我不要放在心上，只管找他。”
卡罗尔眼底似有笑意，但依旧没有吭声。
克里斯坦先生继续把话说完：“现在看来是我先冒犯了你。你帮了我的妻子，我应该向你道谢。”
卡罗尔静静饮茶，面不改色。而蕾娅却对此百般疑惑。她说不清自己是对克里斯坦先生突然转变的态度更感到疑惑些，还是对佩洛姆老板居然帮着卡罗尔一起撒谎更感到疑惑些。
“很高兴我们之间不用这么剑拔弩张了，”卡罗尔说道，“如果我原谅了您，您也能放过我的女仆吗？她只是在你们矿石工场附近转悠了几圈，就被您的手下吓得晚上都睡不好觉了。”
蕾娅微微抬头，看向卡罗尔。卡罗尔没有看她，只是继续笑眯眯地看着克里斯坦先生。
克里斯坦先生瞟了蕾娅一眼，把自己的几个手下叫了进来。
蕾娅看着这几个庞然大物挨个朝自己鞠躬，又保证说以后都不会再为难自己。她觉得他们这样虽然不比之前追捕她时更加吓人，但还是令人惊慌失措。
尤其是他们袖口上整齐的两颗银扣，在混杂的雪光和阳光下就像两把小弯刀，让蕾娅根本没法正常眨眼。
“没必要，真的没必要，”蕾娅无奈地说道，“我是说，不用如此，是我到处乱走，给你们添麻烦了。”
听到蕾娅这话，克里斯坦先生让手下们退了出去。他朝卡罗尔打探了几件有关佩洛姆老板的事，此后便再没有说话。即使卡罗尔悄悄把和克里斯坦夫人谈话的主题从宝石项链转移到原产矿石时，他也只是用敏锐的双眸扫上两眼，丝毫没有制止的意思。
“我丈夫做着矿石生意，却不爱戴珠宝，所以都给了我。”克里斯坦夫人说完前一句话，就将身子前倾，放低声音继续说道，“他长得太过凶神恶煞。你猜他评价自己戴宝石的模样如何？”
“如何？”卡罗尔也跟着她小声问道。
“他说就像在用丝绸擦屁股。”克里斯坦夫人答道。
一阵清脆的笑声从两个女人间传出。站在卡罗尔身后的蕾娅憋笑憋得辛苦，而坐得稍远的克里斯坦先生则一脸的莫名其妙。
卡罗尔的目光移到一幅克里斯坦家的全家福上。画中克里斯坦夫人优雅地坐在椅子上，克里斯坦先生的右手搭在她的左肩上，他们的三个孩子站在她的右侧，一派和睦之气。
“这幅画画得真好，惟妙惟肖。”卡罗尔称赞道。
“谢谢。画这幅画的画师如今也常来，你要是有兴趣，我将他推荐给你。”克里斯坦夫人热情地说道。
“您真是慷慨，夫人。”卡罗尔指了指那副画，“那样鲜艳明亮的红色真是漂亮，真不知道是怎么做出来的。”
“用朱砂，”克里斯坦夫人答道，“这你算是问对人了。”
“那一抹蓝色呢？”卡罗尔继续问道。
“是蓝铜矿，卡罗尔，优质的染料。”克里斯坦夫人从容地说道，“我房间里就放着一块。”
“看来您的丈夫很爱您，蓝铜矿有‘妻子幸福’的寓意。”卡罗尔说道。
克里斯坦夫人轻笑一声，意味深长地说道：“就是图个好意头，真正幸福不幸福还得看自己的活法。”
卡罗尔表示赞同：“夫人说得没错。”
两个女人很投缘，相谈甚欢。她们从政治说到经济，从占星讲到哲理，一聊就是一个下午。
临走时，克里斯坦夫人硬要给卡罗尔包一盒茶点，卡罗尔不好推辞，只好让蕾娅跟着仆从去取。
蕾娅跟着仆从上楼又下楼，穿过一条接一条长廊，走得眼晕腿酸。她不由感慨：做有钱人家的仆人也不容易，光是从宅子这头穿到那头就跟绕了大半个公园一样，更别提平时手里还总端着几样东西了。
在回会客厅的路上，那个仆从听说有人打碎了一个花瓶还弄伤了手，就嘱咐蕾娅在原地稍等片刻。而蕾娅站着无聊，便提着盒子，自己往回走了一段路。
在某条长廊的尽头，蕾娅发现一个房间，房门半开着。
克里斯坦的豪宅到处明亮华丽，但那房间就像被盖了块黑布般笼罩在阴影之下。
蕾娅在阴影中似乎看到一个人影。她心生好奇，将门又打开了些，朝里望去。
屋内的窗帘遮住了大部分的光，只在两片窗帘布的缝隙里留有一寸微光。一位老妇人正面对着那束光，孤零零地坐在轮椅上。那束光擦过她的头顶，照亮了她身后的一杯冷茶。
她的手臂和腿都不能动弹，连眨眼都异常缓慢。她虽然穿戴整齐华丽，但神情倦怠黯淡，目光呆滞。这让蕾娅想到了梅丽尔那个得了病的婆婆。
那双空洞眼睛的持有者似乎刚从地狱归来，蕾娅越看越觉得恍惚，感觉里面有一股神秘的力量，要将她拉入房间的阴影中。
当克里斯坦夫人来到她面前时，她一只手握着门把手，半个身子几乎都探了进去。
“你还好吗？”克里斯坦夫人说道，“见你太久没回来，你家主人担心你，我就过来找找。”
听到克里斯坦夫人的声音，蕾娅才回过神来，慌张地答道：“是的，夫人，我没事。真对不起，我这对什么都好奇的毛病又犯了。”
夫人快速往房间里看了一眼，轻轻将门关上。她的脸上还挂着笑容，但语气却异常严肃，她告诫道：“好奇的眼睛看错了地方是会死人的，你还是谨慎些吧。”
蕾娅从话中听出了威胁的意味。她连连点头答应。此刻她也不敢再说自己不害怕这个看似弱不禁风的夫人了。
在回程路上，蕾娅一言不发。卡罗尔看出蕾娅心中有事，便神秘地开口道：“你不问问我矿石生意谈得怎么样吗？”
蕾娅出窍的灵魂还未回归，只觉得卡罗尔又在开她玩笑：“你什么时候跟人家谈生意了？”
“就在你去拿点心的时候。”卡罗尔说道。
蕾娅眉头一皱，瞬间恢复了清醒：“你谈得怎么样？”
“价格太高，没有谈拢。人家更愿意直接和佩洛姆老板谈，而不是和我这个假冒的表妹。”卡罗尔故作遗憾地摇了摇头。
“假冒的表妹……”蕾娅喃喃道，“你到底是什么人啊，卡罗尔？”
“你在说什么？”卡罗尔说道。
“这两次到克里斯坦家，你的行事做派分明就是个贵妇的模样。你能和克里斯坦夫人聊衣料聊首饰，还能聊书籍聊画作。一个住在下街区的女人怎么会懂得这些呢？还有佩洛姆老板，如果你只是一个普通的印刷工，为什么他会愿意替你说谎呢？”蕾娅将心中的疑惑悉数吐出。
卡罗尔沉默了一会儿，将脸转向窗外，看着远处的斜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不会真的相信我是佩洛姆老板的表妹吧？我的演技好到这种程度吗？”
“放在以前，我肯定会说：‘不，我不相信。’但现在我的答案是：‘我不知道。’”蕾娅看着卡罗尔后脑勺上的珠翠说道。
“别再东想西想了，蕾娅。”卡罗尔说道，语气中听不出情绪，“你有这功夫质问我，不如想想你的印刷品改造计划。”
蕾娅收回视线，她知道卡罗尔对这个关于她身份的质疑除了否认不会再有其他答案。
就在此时，蕾娅的余光看到卡罗尔的手包鼓鼓胀胀的。她伸手去拿，竟从里面掏出两小袋碎矿石，一袋朱砂，一袋蓝铜矿。
“你不是说价格太高没有买吗？你又骗我啊？”蕾娅怨怪地说道。
“我说的是长期合作的价格太高，”卡罗尔一把抢过两袋矿石，“我现在只是买两袋边角料回去做实验，这点钱还是出得起的。”
蕾娅再次无语，心想这个世界上还会有哪个学徒会被自己的老师气到心绞痛的程度。
卡罗尔看着蕾娅生气的样子只觉得异常好笑。她把矿石再次塞进自己的手包，对蕾娅承诺道：“放心吧，用不了多久，你就能用上蓝色和红色的油墨了。”
第34章
自从在克里斯坦家见识过卡罗尔的另一面后, 蕾娅心中的疑惑就一直没有消散。
在等彩色油墨制成的这一个月里，她总是盯着卡罗尔，指望能从细枝末节上发现什么线索。但就算她的眼睛一整天都没有从卡罗尔身上离开, 卡罗尔也再没展现过如之前那样八面玲珑的贵妇做派, 甚至对此事始终保持闭口不谈。
深谙察言观色之道，蕾娅明白, 有些事值得深究, 但有些事只能咽回肚子里。
在卡罗尔带着蕾娅，用新油墨印出一本薄薄的小书后, 蕾娅终于决定放弃做个侦探, 继续花时间在调查卡罗尔的真实身份上，只因她的脑袋已经装不下那么多东西了。
蕾娅和卡罗尔互相在对方的围裙上留下掌印。如今, 只有她们两个人的围裙上有黑色、红色和蓝色，三种颜色的掌印。卡罗尔觉得她们这样反而不像印刷工，而是像两个刚开始学画画的画匠。
她们洗过手后便坐在印刷机旁边的板凳上休息, 而蕾娅捧着刚装订好的小书。
这本小书只有蕾娅一个手掌大，里面书写着部分拉肯迪人间颂歌，讲述文明的播种, 心灵的洗涤。
蕾娅与卡罗尔商量着，给每段开头的那个大号字母改用红色油墨，给需要注解的词汇改用蓝色油墨。
从前, 这些内容她曾听西恩牧师讲过, 只是她没注意听，脑袋里只有个大概印象。
“这是圣文书里的内容吗？”蕾娅轻轻抚摸着书页边缘问道。
“只是几个小节，”卡罗尔回答道, “我们买的那点矿石可印不了全本。”
蕾娅小心翼翼地翻动着书页，看得比任何时候都更加认真。她沉迷进去, 不是因为她觉得里面的内容有多博大精深，而是因为她亲自参与了油墨的制作，亲自拉动了印刷机的离合杆，亲自将这些纸张晾晒又装订成册。
等她翻到最后一页时，她惊奇地发现卡罗尔在这一页加上了一些别的内容：
【蕾娅与卡罗尔，于佩洛姆印刷坊印制】
蕾娅鼻头突然一阵酸涩。在那一瞬间，她突然明白了卡罗尔那番印刷品就是她之子女的言论。这本小书就像一个刚出生没几天的小姑娘，与她血脉相连。
她用手指轻轻摩擦着那行字，感受着那浅浅的凹凸感，感受着印上文字的纸张与空白纸张间细微的差别。
“这本书是你的了。”卡罗尔说道。
蕾娅的情绪方才一股脑儿地涌上来，说话的声音微微颤抖：“什么？”
“我自作主张在后面加了那些字，这样的书可卖不出去。”卡罗尔从腰间拿出一块干净的手帕递给蕾娅。
蕾娅接过帕子，在自己鼻头擦了两下，有些为难地说道：“我们不是应该先拿给坊主看看吗？”
“他会看到的，我印了两份。”卡罗尔的双手撑在板凳上，仰头看着屋顶。
蕾娅闻言猛地看向卡罗尔，一脸诧异地说道：“我一直跟你在一起，你是什么时候又印了一份？”
“在你呼呼大睡的时候。”卡罗尔慢悠悠地答道。
“你一个人印的？”蕾娅问道。
“不是一个人……难道我还有一个幽灵助手吗？”卡罗尔与蕾娅对视了一眼，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可你不是讨厌加班吗？”蕾娅又问。
“谁让你手脚慢又总是睡不够呢？”卡罗尔故意重重地叹了口气，“我太过善良，可怜自己的学生，累苦了我自己。”
蕾娅完全不接受这样的指控：“天呐，卡罗尔。要是连我都被称为懒惰之人的话，这世上就再无勤奋的学徒啦。”
“真不害臊，蕾娅。”卡罗尔笑得更加欢快，“这么骄傲自满出去可不要说是我的学生。”
“那我明天就去报社，告诉他们我要在下一期的报纸上买一个版面，上面就写‘里奇城那位性格古怪的卡罗尔一辈子都是蕾娅的老师。’”蕾娅高声喊道。
“可惜的是，蕾娅，你——没——钱——”卡罗尔一字一顿，惹得蕾娅又好气又想笑。
如今的印刷室里只剩下她们两个人，她们肆无忌惮地又笑又闹，好似前方纵使是一片迷雾也遮不住她们明亮的双眼。
蕾娅将那本小书收好，顿觉一阵燥热，她将袖子挽起，露出一小节白皙的手腕。
卡罗尔一回头，便看到蕾娅手腕处的一块伤疤。
“是之前做油墨的时候烫到的吗？”卡罗尔收起笑容，语气关切。
“这个吗？”蕾娅抬起手腕，轻轻摸了摸那块疤，“是的。这么小一块，你不说我都忘了。”
“你不在乎这块疤痕吗？”卡罗尔问道。
“为什么要在乎呢？”蕾娅反问道，“这是我成长的纪念。这意味着我是个成熟的印刷工了，那我离拥有自己的印刷机就不远了。”
卡罗尔意味深长地轻笑一声，从腰间的口袋里抓出一个布包，塞到蕾娅手中，“给你的。”
“这是什么？”蕾娅期待地打开布包，一股柠檬清香扑面而来。她定睛一看，惊喜异常。“是柠檬蜜饯！卡罗尔，你怎么知道我喜欢柠檬蜜饯？”
“这是你家人送来的，昨晚我让你早点回去。你的马车刚走，就有位女士送了过来。”卡罗尔说道，“但里面有一半多都碎了。所以我……今天早上又去买了些。”
“一位女士？”蕾娅拿了一小块蜜饯放入口中，“是梅丽尔老师吗？”
“她确实说她叫梅丽尔，”卡罗尔歪了歪脑袋，“你到底是有几个好老师啊？怎么不见你在我名字后面加个尊称？”
“你吃醋了吗，卡罗尔？”蕾娅哈哈大笑，冲着卡罗尔挤眉弄眼，“梅丽尔老师是我的家庭教师，就是我说过的那个在报社工作的朋友。她这几天住在朋友家，我和她都见不上面。”
“哦？她的文章上报了吗？”卡罗尔语气刁钻地问道。
蕾娅嚼着蜜饯，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幽幽开口：“还没有，我不清楚他们为什么不刊登她写的东西，她明明写得很好。”
“她很有才华吗？”看着蕾娅认真的表情，卡罗尔的语气变得正经了很多。
“是的，至少我认为是的。”蕾娅答道。
“你相信她吗？”卡罗尔问道。
“当然。”蕾娅说道。
“如果你相信她，她写的东西就一定会被看到的。”卡罗尔坚定地说道。
蕾娅递给卡罗尔一块柠檬蜜饯，眼神坚毅。
“等我有了印刷机，她的才华就不会被埋没了。”蕾娅说道。
卡罗尔微笑着接过蜜饯，脸上露出欣赏的表情。她的脑海里闪过许多人，许多说着自己一定会干出一份事业的男人和许多表示自己出来工作只是为了贴补家用的女人。
她偷偷偏过头，悄悄抹去刚刚流出来的眼泪，随后对蕾娅说道：“好呀，就让我看看你什么时候能和坊主谈成那笔生意吧。”——
从那之后又过去了半个月，蕾娅知道卡罗尔已经把另一本小书送去给佩洛姆老板了。至于他在看到那本书后又做了什么，她却并不清楚。
直到有一天比彻尔夫人找到了她，问她是否知道印刷坊在印制限量版的彩色书籍时，她才惊觉自己在不知不觉中错过了一件大事。
她趁着午饭时分找到卡罗尔，向她询问后续。
“你又偷偷印过彩色小书吗？”蕾娅嘴里含着胡萝卜面包，含糊地问道。
“没有，”卡罗尔爽快地答道，“我只是把书给了坊主，听说他拿去送人了。”
“哈？”蕾娅惊得把还嘴里没充分咀嚼的面包全咽了下去，“送人？送给谁了？”
“克里斯坦夫人。”卡罗尔云淡风轻地说道。
克里斯坦夫人，里奇城上流社会交际圈的中心人物。
蕾娅往卡罗尔身边凑了凑，悄声说道：“又在利用人家打开销路啊？”
卡罗尔推开蕾娅的脸，“克里斯坦夫人的确帮了大忙。她把书带去了茶会，那些有钱的夫人们都围着她问个不停。”卡罗尔停顿一下，又继续说道，“当然，自家的矿石能印出那么精美的书籍，对他们的生意也有所助益。”
“这是不是说明我的想法有戏？佩洛姆老板会考虑大量印刷彩色书籍吗？”蕾娅激动地问道。
“哎哟，急什么？”卡罗尔将自己的半杯热牛奶给了蕾娅。她知道蕾娅喜欢牛奶后，便开始这么做了。“先把饭吃完再说。”
蕾娅吃饭吃得比别人慢，是最后一个回到印刷室的。但等她再次站到六号印刷机旁时，却只见丽娜，而不见卡罗尔的踪影。
卡罗尔时而不在已经成了常态，自从被卡罗尔带着翘过班后，蕾娅就一直没有怎么关注过她称自己有事时到底是去了哪里。
蕾娅伸了个懒腰，准备上工。
但就在此时，她看到楼上坊主的办公室竟有人影晃动。
蕾娅朝那个方向看了许久，她觉得那位神秘的佩洛姆老板一定就在里面。
“今天坊主来了吗？”蕾娅尽力压制住自己心中的兴奋，好奇地问丽娜。
丽娜往楼上窗户瞟了一眼，漫不经心地答道：“来了。”
没等蕾娅继续追问，她就看到办公室的门缓缓打开，哈里特从里面走了出来。
哈里特往楼下看了一圈，最后把目光停在蕾娅身上。他朝蕾娅招了招手，大声喊道：“蕾娅，坊主叫你上去！”
第35章
哈里特只把蕾娅送到门口就退了出去, 轻轻关上了门。
坊主办公室里十分整洁，一尘不染，还有一股不知从何处传来的药草清香。
宽大的书桌前放着两把椅子, 椅子上有两个软垫, 卡罗尔坐在其中一把椅子上。书桌后站着一个挺拔的男人，背对着蕾娅。
蕾娅走向那把空着的椅子, 与卡罗尔对视一眼, 试探性地对眼前的男人说道：“佩洛姆先生？”
那男人转过身微微一笑，模样十分俊朗。他轮廓深邃, 一头卷曲的深棕色长发, 一双颜色比头发稍浅些的棕瞳，鬓边灰白的几缕发丝更添了几分成熟魅力。高领靛蓝色外衣上缀着金色的纽扣, 做工不凡，又衬得人典雅清逸。
“蕾娅·塔维斯小姐，”他慢悠悠地开口道, “请坐。”
蕾娅闻言便坐了下来。但她太过紧张拘谨，眼睛不敢随便乱看，屁股下的软垫也形同虚设, 她还是觉得坐立不安。
“喝茶吗？”佩洛姆举起一个精致的茶壶。
“啊……好的，谢谢您。”蕾娅僵硬地点了点头。
耳边传来卡罗尔的轻笑声。
“干嘛？”蕾娅悄声问道。
“没什么，”卡罗尔拍了拍蕾娅的手背, “你放松点。”
佩洛姆也坐了下来。紧接着, 一杯热茶被推倒蕾娅面前，茶香四溢，一闻就是金钱的味道。
“塔维斯小姐, 你来我们印刷坊多久了？”佩洛姆问道。
蕾娅很惊讶，无论是从他的眼神还是语气中, 她都没有感受到任何高高在上的气息。
“快三个月了，”蕾娅答道，“初冬的时候来的，如今都快开春了。”
“在这里待得还算适应吗？”佩洛姆两手十指交叉放在桌上，语气随和。
“刚来的时候有些困难，现在觉得还不错。”蕾娅看向卡罗尔，“卡罗尔帮了我很多，她是个好老师。”
卡罗尔没有说话，低着头一个劲儿地笑。
“非常好，”佩洛姆重重一点头，“她是这里最好的印刷工，能得到她的指导是你的幸运。”
“是的，一直以来我都是这么告诉自己的。”蕾娅说道，“佩洛姆先生，请问您找我来是有什么事吗？”
“噢……”佩洛姆深吸一口气，一只手摩挲起自己的茶杯，“看来卡罗尔说得没错，你很聪明，但是有点心急。一口茶都没尝过，就直奔主题了。”
蕾娅嘴角一垮，转头看着卡罗尔，试图用眼神传递一句话：“你怎么什么都说啊？”
而卡罗尔笑容不变，蕾娅熟悉的那副恶作剧得逞的表情再次出现在她的脸上。
“不是的，佩洛姆先生。”蕾娅赶紧端起茶杯，吹散热气，小嘬一口，“这茶……很好喝。”
“你能喜欢就最好了。”佩洛姆说道。
“哈哈哈哈……”
卡罗尔终于笑出了声，这在自己的老板面前显得有些太肆无忌惮了。但是她似乎并不在意佩洛姆是否会因此感到不快。
“快说正事吧，先生。”卡罗尔说道，“她都快要憋死了。”
这话不假，蕾娅此时的确如坐针毡，她实在不擅长和不熟悉的领导展开正面谈话。
“好的，好的。”佩洛姆答应得倒是十分爽快，“听卡罗尔说，彩色油墨是你的主意。”
“我听说有些客人觉得全黑且密集的文字看得眼睛疲累，所以就有了这个想法。”蕾娅说道。
“矿石是你找来的吗？”
“是我和卡罗尔一起去找的。”
“你觉得你们的计划可行？”
“我听说在克里斯坦夫人的带领下，已经有越来越多的客人想拥有一本自己的彩色小书了。”
佩洛姆的眼睛一瞬间放大，又迅速缩回去。他沉思片刻，用半杯茶水润了润嗓，又开口道：“使用彩色油墨印刷一页纸的时间是之前的三四倍，我不认为我们能量产此类印刷品，你认为呢？”
“我认为我们不必要量产，”蕾娅说道，“彩色小书本来就比一般书籍更加精美，贵族和商人们想要也是因为这能体现出他们的地位与财力。”
“说下去。”佩洛姆饶有兴趣地说道。
“我是说，既然如此，那我们为什么不把这样的东西作为限量版发售呢？”蕾娅的眼中放出夺目的光彩，“或者以定制的形式进行售卖。由客人们指定内容，先下单，后印刷。只是这样的话工期会变长。”
“你认为呢，卡罗尔？”佩洛姆看向卡罗尔。
卡罗尔思索一番，开口道：“我认为蕾娅这个想法可行。前景尚不明朗，大量印刷彩色书籍并不现实。克里斯坦家那边态度暧昧，我瞧他们是想做笔大的矿石生意的，但他们只管卖了矿石就万事大吉了，要是彩色书籍销路不好，他们也不会管我们死活的。”
“没错，”佩洛姆赞同地说道，“倒是不能把宝都压在这上面。”
“你觉得你能胜任吗？我是说这项工作。”佩洛姆又转头看向蕾娅。
“您是指印刷彩色书籍吗？”蕾娅问道。
“我是指一切工作。”佩洛姆严肃地说道，“你应该知道我们印刷坊的任务很多，有报社的业务，有私人的委托。使用彩色油墨进行印刷的程序比单独使用黑色油墨进行印刷要复杂得多，你已经尝试过，应该知道。”
“我明白，”蕾娅坚定地答道，“但如果您愿意交给我，我保证能做得很好，即使出现问题，我也会找卡罗尔商量，及时解决问题。”
给领导画饼谁不会？“保证完成任务”这句话蕾娅在现实世界中不知道都说了多少回了。
“很好，”佩洛姆拍了拍手，“油墨的事我会另找人去做。至于印刷的事，卡罗尔，就交给你们了。”
“好的，先生。”卡罗尔答应道。
佩洛姆起身，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用手帕擦了擦嘴，朝着门口喊了一声，把哈里特叫了进来。
“还有一件事，”佩洛姆指着蕾娅，对哈里特说道，“春天开工的时候，就不必收她的学费了。”
“嗯？”蕾娅一惊，不敢相信地问道，“您是指我可以成为正式的印刷工的了吗？”
“怎么？你还想每周给我一笔学费吗？钱这种东西，我倒是不嫌多。”佩洛姆摸了摸下巴。
“啊？这……我不想，呃，我是说……”蕾娅不知该如何作答，一瞬间变得结结巴巴的，“唉，我不说了。我只是想说谢谢您。”
佩洛姆哼哼两声，走到门口，哈里特替他穿上大衣。
“今天的谈话很愉快。”佩洛姆对蕾娅和卡罗尔浅浅鞠了一个躬，“女士们，再会了。”说完便抬脚就走。
“阿尔伯特！”卡罗尔突然喊道，她拿起桌上的一顶帽子，走到佩洛姆身边，“你的帽子。”
“噢！”佩洛姆又折转回来，接过卡罗尔手中的帽子戴在头上，“谢谢你，细心的女士。”他再次走出门，说道：“又一次，再见了。记得努力工作，祝你们有个美好的一天。”
望着佩洛姆逐渐远去的背影，蕾娅心中的火焰似乎越烧越旺。
佩洛姆没有让她送自己走出工坊，只让哈里特和卡罗尔陪自己出去。蕾娅也没有这个殷勤的打算，她又坐回刚才那把椅子上。此刻她再也没有那种焦虑不安的感觉，屁股下的软垫也变得舒适起来。
她觉得自己来里奇城的决定并没有做错，她三个月的努力也没有白费。
她终于有时间再好好看一看这间坊主办公室。
她的目光扫过高大的木柜，满箱的纸张与文件，插在墨水瓶里的羽毛笔，最后落在桌上的立牌上。那立牌上只写着坊主的姓氏：佩洛姆。
“佩洛姆……”蕾娅盯着那些字母，自言自语道，“等等……阿尔伯特？”蕾娅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夺门而出时正好撞到来叫她下楼的卡罗尔。
“你干什么？”卡罗尔你揉了揉自己被撞疼的肩膀。
“你刚刚叫佩洛姆先生什么？”蕾娅问道。
“什么叫什么？”卡罗尔顿觉莫名其妙，“自己的方案被采纳，你开心糊涂了是吧？”
“我没有！”蕾娅倔强地说道，“你被我抓到了，你叫他阿尔伯特！”
“拜托，蕾娅。”卡罗尔一脸无奈地说道，“这里的所有人都知道他叫阿尔伯特·佩洛姆。”
“但只有你这么叫他，”蕾娅说道，“我听过其他人谈论他，他们和我一样，都只叫他佩洛姆先生。你还敢说你不是他表妹。”
卡罗尔先是一怔，随后望着蕾娅，疲惫地叹了口气，义正词严地赌咒道：“我如果是他的表妹就让我一辈子熬夜加班，印刷出来的东西都模糊不清，再也喝不到早上好酒馆的一滴酒。”
蕾娅一听瞪大了双眼，她完全没想到卡罗尔会这样面对她的质疑。半晌，她才吐出一句话：“这誓言对你来说真够毒的。”
“演够了侦探就快点下去工作，”卡罗尔转过身，平静地说道，“过几天报社的任务又要来了，趁这段时间抓紧多印几本书吧。”
说完，卡罗尔便自顾自地先下了楼。
虽然听到卡罗尔严肃的誓言，但蕾娅还是觉得奇怪。她不愿相信自己的直觉出了错。她不想继续质问卡罗尔，也不愿意把卡罗尔当做她从前做八卦小报记者时跟拍的目标人物，是因为她非常喜欢卡罗尔，她不想破坏她们之间的关系。
但就她自己的经验来说，有些秘密越想隐藏，就越容易漏洞百出。
第36章
佩洛姆印刷坊印制的彩色小书没过多久就上了《里奇新闻报》, 订单骤增。但佩洛姆将原定的工期拉长了一些，因为初春时印刷坊又接到了一笔大生意：帮政府印制春日庆典的宣传手册。
印刷坊里的每一个人都因为帮忙印刷宣传手册而收到一张特供兑换券，可以在庆典礼品兑换区里免费兑换一样礼品。
本着有便宜不占是傻子的心理, 印刷工们决定来一次集体性的出游。蕾娅本来想和梅丽尔一起去庆典, 但梅丽尔一直住在米拉家，她见不上面又收不到回信, 只能祈祷能和梅丽尔在庆典上的某个小摊前来一次奇迹般的偶遇。
同样都是庆祝类的节日, 蕾娅以为里奇城的春日庆典和马勒斯顿的丰收节应该差不了多少，但当她走出家门时才发现自己低估了里奇城举办庆典的实力, 以及里奇城人民寻乐的能力。
比彻尔夫人大手一挥, 招来五六个心灵手巧的裁缝与化妆师，围着蕾娅整整转了三天, 把她从头到脚都梳洗一番，甚至连指甲缝都没有放过。
蕾娅曾听见两个服侍的女仆闲聊，说改造她颇费一番力气, 因为她浑身散发出的油墨味让她每天都像一本行走的新书。
比彻尔夫人给蕾娅购置了一条米黄色的春裙，款式是城中最新颖的。莉莉丝送给蕾娅一条蕾丝腕带，比之前蕾娅在梅丽尔手上看到那条要窄些, 但是花纹更加精美繁多。
比彻尔家的马车就像从童话中跑出来的一般，外部早早就被挂满了彩色纸屑和鲜花，车厢里也被塞进许多彩条和花瓣。比彻尔夫人用彩纸屑塞满蕾娅的手包, 嘱咐她玩得不要太过火。
早晨的车队游行已经结束了, 蕾娅因为起不来床没有去看。她更喜欢下午和夜晚的活动。
这些活动在上下街区的交界处展开。冬日的孤寂与寒冷被驱散，代之以生命复苏的狂欢。
配上音乐与欢歌，街道上满是戴着面具、化着浓妆的奇装异服者。这是一年中唯一一个所有人可以不拘身份地尽情玩乐而不被任何规则所束缚的好时候。孩子们手拉着手走街穿巷, 你追我赶，肆意欢笑；男女情人们躲在面具后眉目传情, 言语暧昧；戴上假发的老绅士与刚成年的码头工相见恨晚，痛饮一夜。
今日之内礼帽不嫌渔网，四海皆挚友，难舍难分。今日过后黄金杯里无劣酒，回归现实，互不相识。
蕾娅刚一见到工友们就被丢了满身的彩纸。罪魁祸首诺亚说这是对她最诚挚的祝福，卡罗尔的迟到让他和蕾娅开起玩笑来更加肆无忌惮。丽娜和维克多则负责把这些纸做的“祝福”从蕾娅发丝间和衣袖上一一拍去。
诺亚嚷嚷着立刻就去酒摊，一直喝到深夜，不醉不归，其他工友也高声附和。丽娜悄悄把蕾娅拉到一旁，神神秘秘地搜着自己的口袋。
“你想去拍卖会看看吗？我和卡罗尔弄到三张邀请函，咱们一人一张，不带那些男人。”丽娜将一张小小的邀请函塞到蕾娅手中。
蕾娅仔细读着邀请函上的字，有些犹豫地说道：“这是慈善拍卖，去的都是贵族和富商，我去合适吗？”
“有邀请函就能去，又没人逼着你一定要出价，”丽娜摆了摆手，“那些人捐出的都是稀罕玩意儿，你真的不去？”
蕾娅看看一旁扎堆的酒鬼，又看看满眼期待的丽娜和手中的邀请函，点着头说道：“我去。”
这场拍卖会是克里斯坦夫人主办的，会场设在户外，年年如此。遮阳棚几乎占了大半个广场，周围全是克里斯坦家族的手下以及里奇城的治安官。上流社会的贵人们贡献出自己家中不用的物品进行展示拍卖，有意出价的买主将自己的号码和出价写在物品一旁的卡纸上，价高者得，卖出的全部所得都捐助给济贫院。
收到邀请函的人皆可参加，没有收到的人不能入场，但也可以在外围远远瞧上几眼。
蕾娅跟着丽娜进场。丽娜只对自己喜欢的东西好奇，但蕾娅不止觉得有钱人捐出的物品稀奇，对一旁写满出价的卡纸也颇感兴趣。很快二人就决定分开参观。
会场里的奇珍异宝令蕾娅眼花缭乱。母贝折扇流光溢彩，大把的珍珠与钻石就像晶莹透亮的瀑布流淌在会场间，各色的宝石堆叠在一起又像是盛开在山坡上那些五彩斑斓的鲜花。异国的丝绸与挂毯、镶钻的小金锁、雕花的首饰盒……全都珍贵异常，数不胜数。
但人的骨子里似乎就流淌着叛逆。
在暗淡的夜空中，总是会去寻找最明亮的星星。而在炫目的珠宝堆里，又总会注意到最朴实无华的土块。
吸引蕾娅目光的是一条用麻线编织的手链。这条手链由草绿色的麻线编织而成，上面坠着的三匹小马精致可爱，一匹是银质的，一匹是木质的，一匹是玻璃的。松紧处有些轻微发黑，看上去有一定年头了。
这样的手链在现实生活中随处可见，也不值几个钱。蕾娅随意地拿起一旁的出价单，只见上面已经密密麻麻布满笔迹，再一瞧价格，瞬间惊得她头晕眼花。
一条麻编手链竟然卖出了十条金手链的价格，甚至还在有人不断加价。
蕾娅倒吸一口凉气，将出价单轻轻放下。在转头看向捐赠人姓名时，她才恍然大悟，明白了为什么这条看上去普普通通的手链能被这么多人争抢。
捐赠人：C·佩洛姆。
这条手链属于阿尔伯特·佩洛姆的妻子。
里奇城里想和佩洛姆做生意的人大有人在，想走他夫人门路的人自然也不胜枚举。
“蕾娅？”
蕾娅的肩膀上感受到一把骨扇的重量。她转过身去。
一位熟悉的夫人出现在眼前，华美的白裙上系着一条蓝色腰带。
蕾娅后退两步，行了个礼：“克里斯坦夫人，您好。”
克里斯坦微笑着点点头，又朝四周望了望，说道：“你家主人没来吗？”
“今天是春日庆典，夫人给了我们假。”蕾娅的谎话信手拈来，“夫人估计在别处逛呢。”
克里斯坦夫人轻轻“嗯”了一声，随后看向蕾娅面前那条手链，问道：“有喜欢的吗？”
“夫人说笑，”蕾娅苦笑道，“这里的东西，就算我喜欢，也买不起呀。”
“噢……对不起，我并不是故意这样说的。”克里斯坦夫人如此说道。但蕾娅觉得她并没有多在意自己的言论是否给一个小小的女仆造成了困扰。
“没关系，夫人，您做这些都是为了慈善，当然是卖出所得越多越好。”蕾娅说道。
克里斯坦夫人放下骨扇，轻轻拿起那条手链放在手心，说道：“这是佩洛姆夫人捐出的手链。”
“是的，很可爱。”蕾娅说道。
“你是卡罗尔的女仆，应该见过佩洛姆夫人吧？”克里斯坦夫人的视线没有从手链上挪开，“我只知道她不爱出席社交场合，就连我也没见过呢。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蕾娅心中一跳，险些慌了阵脚。她一个小小的印刷工，只匆匆见过一次佩洛姆老板，哪见过什么佩洛姆夫人啊？
蕾娅低着头思考措辞，思来想去，这也不对，那也不妥，最后只吐出一句官方发言：“……蒙神恩赐，夫人既美丽又善良。”
“哈哈哈哈，”克里斯坦夫人笑着放下手链，“你是嘴甜的，难怪卡罗尔喜欢你。”
“夫人过奖，”蕾娅尴尬地笑了两声，“我是真的这么想。”
“喜欢柠檬蜜饯吗？”克里斯坦夫人问道。
“什么？”蕾娅猛地一抬头，与克里斯坦夫人对上了视线，又匆忙地再次低头。克里斯坦夫人突然转换的话题让蕾娅有些猝不及防。
“我问你家主人喜不喜欢柠檬蜜饯？”克里斯坦夫人重复道。
蕾娅不懂克里斯坦夫人问这话的用意，只能暂且将卡罗尔的喜好说了出来：“夫人她不喜欢吃带酸味的东西。”
“哎哟可惜了。最近我收到一大堆柠檬蜜饯，分了一些给朋友们，还剩下很多。”克里斯坦夫人遗憾地说道，“马勒斯顿你知道吗？就是那里产的。”
提到马勒斯顿，蕾娅的呼吸急促起来。她没有抬头，却能感受到朝自己袭来的压迫。克里斯坦夫人在家里对她说的那番话，突然又出现在她的脑海里。
“知道，夫人。那里的柠檬蜜饯是很有名。”蕾娅轻声答道，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一切正常。
“算了，”克里斯坦夫人轻叹一口气，“既然她不喜欢，那我就不给她送了。”
“我会告知我家主人夫人您的好意。”蕾娅说道。
“很好，谢谢你，机灵的姑娘。”克里斯坦夫人满意地点了点头。一阵莫名的沉默后，她才又补充道：“你好好逛，我还有事，就不和你闲聊了。”
“好的，”蕾娅紧张地吞下一口唾沫，再次行礼，“夫人慢走。”
克里斯坦夫人走后，蕾娅迅速转身，逃离拍卖场。
蕾娅不知跑出多远，累得气喘吁吁。颤抖的手压上狂跳的心脏，她甚至不敢回头。
克里斯坦夫人的话中另有所指，蕾娅不是听不出来。她知道了什么，却没有对蕾娅和卡罗尔做什么。
她在盘算什么？又或是在顾虑什么？这令蕾娅困惑，也更让她胆战心惊。
“蕾娅！”
听到自己的名字，蕾娅浑身一抖。她环视一周，害怕听到的又是克里斯坦夫人的声音。
但当她看到一众工友向她走来，而卡罗尔也在其中，高高举起手向她招手时，她心中的巨石才终于落下，努力压制住的眼泪全涌了出来。
“卡罗尔！”蕾娅喊道，“你怎么才来！”
第37章
卡罗尔被蕾娅突如其来的愁容弄得满头雾水。她拿出自己的手帕替蕾娅擦去泪水, 担忧地问道：“你怎么了？”
“没有……”蕾娅本来哭得凄惨，看到☆仙☆女☆整☆理☆工友们纷纷投来疑惑和好奇的目光，又顿觉一阵慌乱, 只转过身去吸了吸鼻子, “你去哪了？”
“我家里有事要处理，不是跟你说过了吗？”卡罗尔绕到蕾娅面前, 捧起她的脸问道, “谁欺负你了？”
“我刚才在拍卖会场见到克里斯坦夫人了。”蕾娅指着来时的方向说道。
卡罗尔朝蕾娅指的方向望了两眼，语带怒气地说道：“她为难你了？”
“没有, ”蕾娅拉下卡罗尔的手, “但她说了很多奇怪的话。她问你喜不喜欢柠檬蜜饯，还提到了马勒斯顿。”
卡罗尔眼珠敏锐地一转, 断言道：“她调查过我们了。”
“我也这样想，”蕾娅赞同地说道，“但是她知道了我们在骗她, 为什么什么都没做呢？以克里斯坦家的势力，不至于对我们两个印刷工有所忌惮吧？”
“我不知道，”卡罗尔眉心微蹙, 像是在思考着什么，“或许是因为克里斯坦家和印刷坊的矿石生意已经做成了，所以他们就放过我们了。”
蕾娅顺着卡罗尔的话思索一番, 还是觉得心中不安, “卡罗尔，你比我待在里奇城的时间久，你清楚他们都是什么人吗？”
“克里斯坦家的人就没有省油的灯, ”卡罗尔严肃地说道，“我本来不想跟他们打交道的, 偏偏矿石生意是他们一家独大。”
“我是不是惹了个麻烦啊？”蕾娅有些沮丧地说道，“要是我没有提出要用彩色油墨……”
“那我们就赚不到钱了，”卡罗尔迅速打断了蕾娅，将手放在她肩膀上，“放心吧，蕾娅，我不会让你出事的。”
“哎哟，”蕾娅哀嚎一声，“你我这身份半斤八两，我能指望你吗？”
卡罗尔咂了咂嘴，脑袋一歪，放在蕾娅肩膀上的手用力一捏，说道：“你能指望我的事可不少，比如现在你就能指望我不把你的肩膀捏碎。”
蕾娅疼得怪叫，扭曲着身体四处乱躲，将卡罗尔的手甩了下来，“真是谢谢你，卡罗尔，现在我的身体和心灵都受到了伤害。”
“不客气，蕾娅。”卡罗尔说道，“谁让我是全世界最好的老师呢？”
两人争锋相对地对视一眼，下一秒却又同时笑出了声。好像两人不拌嘴感情就不能维持下去一般。
等丽娜终于归队时，印刷坊的工人们才算全员到齐。
蕾娅也加入了酒局，坐在卡罗尔旁边。
摊主忙得满头大汗，酒桌上响起“叮咚”的碰杯声。诺亚和维克多开始拼酒，几轮后却因为纠结谁的杯子里酒多了而都冲着对方脸上呼了一拳。丽娜将他们拉开，他们就顺势一屁股坐在地上，指着彼此带着红色拳印的脸哈哈大笑。
“还不快起来，”卡罗尔对着地上的二人说道，“你们挡着摊主送酒的路了。”
维克多先扶着板凳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又顺手把诺亚也揪了起来。
诺亚趴在桌上，笑得直不起来。而维克多则像一只出水的乌龟般伸长脖子，眯着眼睛盯着一个方向看了许久，随后拍了拍蕾娅面前的桌面。
“蕾娅小姐，那不是你的男仆吗？”维克多打了个酒嗝，嬉笑着说道。
“什么？”蕾娅迷茫地转过头，眼前的场景却让她更觉得疑惑。
不远处卖馅饼的摊前站着一男一女，男人比女人矮了半个头。一人给钱，一人接饼。他们在整套流程里都分别只用了一只胳膊，因为另外一只胳膊紧紧挽在一起。
那是丹尼和莉莉丝。
丹尼的衣着更加讲究起来，随时随地都带着那顶花大价钱买下的礼帽。吃下一口馅饼的莉莉丝笑得如阳光般灿烂无比，她还是那么美丽动人。
“丹尼……”蕾娅难以置信地喃喃道。
“不要告诉我旁边那个是他的妻子。”诺亚也抬起头，含糊不清地说道。
“不是，”蕾娅说道，“莉莉丝在比彻尔家工作。”
“男仆勾搭上女仆吗？”诺亚问道。
“丹尼不是我的男仆，我早就说过了吧。”蕾娅白了一眼诺亚。
“哦！”诺亚的胖手打在他的肚皮上，“咦？他们过来了。”
蕾娅猛地一回头，正巧看到了莉莉丝。
“蕾娅小姐！”莉莉丝惊喜地说道，“真是巧！在这里遇见您。”
“是的，莉莉丝，你好。”蕾娅站了起来。
蕾娅的视线转向丹尼。相比莉莉丝的春光满面，他的表情十分窘迫。他在蕾娅起身的瞬间就松开了莉莉丝的手，这让莉莉丝的眼中闪过一丝哀怨。
“蕾娅，”丹尼朝蕾娅迈近一步，“你在这里做什么？”
“在喝酒，”蕾娅指了指酒桌，“你看不出来吗？”
丹尼的眼睛匆匆扫过酒桌上的人，清了清嗓，说道：“你的熟人？”
“都是印刷坊的工友，你第一天陪我去的时候不是见过吗？”蕾娅说道。
“哦，”即使其他人已经笑嘻嘻地看着丹尼了，他也没有打算和他们打声招呼。他的语气里带着些不屑与鄙夷，“时间太长，我记不清了。”
“你在报社工作，贵人事多，记不清也正常，”卡罗尔不满地接话道，“本来听说你是蕾娅的朋友，还想请你喝杯酒呢。看来只能和你身旁这位美丽的女士喝了。”
“不必，我不用你们请。”丹尼冷漠地拒绝道，“她也不喝。”
“你没问她就知道她不喝？”卡罗尔针对地说道。
丹尼一愣，没有看莉莉丝，却看向了蕾娅。
蕾娅没有理会丹尼，叫摊主拿了一个空杯，对莉莉丝说道：“莉莉丝，你会喝酒吗？”
“啊？”莉莉丝手忙脚乱地接过酒杯，“我会喝。”
“你想喝吗？跟我们这群人。”卡罗尔又问道。
莉莉丝瞟了眼丹尼，丹尼不予回应，脸臭得难看。
“我想就喝一点是可以的。”莉莉丝边说边往自己酒杯中添了口酒，随后一饮而尽，将空杯展示给其他人看，“很高兴认识蕾娅小姐的朋友们。”
丹尼夺过酒杯，重重拍在桌上，又把蕾娅拉到一旁，悄声说道：“蕾娅，我不是告诉过你，不要和这些人走太近吗？他们都是……”
“下街区的人？”蕾娅打断了他的话，将双手抱在胸前，“我知道，我不在乎。你这么在乎的话为什么会对莉莉丝大献殷勤呢？你不知道她也住在下街区吗？”
“我！”丹尼的话哽在喉中，气息变得沉重起来，“我们不一样。莉莉丝跟他们也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蕾娅反问道。
“她……她就是不一样。”丹尼气愤地低下头，心中有万千话语，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蕾娅叹了口气，说道：“你喜欢她，对吗？”
“什么？”丹尼慌里慌张地说道，“没有，怎么会？”
“你当别人都是傻子？我打赌现在就连比彻尔先生和夫人都知道了。”蕾娅好笑地说道。
“我说了不是！”丹尼声音突然大起来，把蕾娅吓了一跳。身后的众人也都看向了他们。丹尼望着四周咽了口唾沫，低声解释道：“真的不是，我们是朋友，你千万别误会，蕾娅。”
“行了行了，这与我无关。”见丹尼始终不愿承认，蕾娅只能无奈地摆了摆手，“你们快走吧，既然出来约会，就别把她一个人晾在那里。”
莉莉丝不敢加入他们的对话，在一群印刷工的注视下局促不安。
“莉莉丝，”丹尼喊道，“我们走吧。”
莉莉丝如获救星般地朝丹尼跑来，却在丹尼伸出臂膀时选择了迟疑。
“祝你们玩得愉快，”蕾娅说道，她知道莉莉丝是在等她表态，“我们要继续喝酒了。”
“好的，小姐。”莉莉丝松了口气，“今天人多，您早点回家。”随后又跟着丹尼，静静走远。
“她穿的是佳丽裁缝铺的裙子，前年的春款。”诺亚看着莉莉丝的背影，摸着下巴分析道。
“哦，是吗？”蕾娅心不在焉，回答得敷衍。
“你生气啦？”诺亚凑到蕾娅耳边说道。
“为丹尼生气的话没有，”蕾娅摇了摇头，“为莉莉丝悲哀倒是有点。”
美女配猪头这种事蕾娅在现实时间见得太多了。丹尼虽然不至于是个猪头，但就脸长来说却是个驴头。
“我觉得她值得更好的。”蕾娅看着自己手腕上的蕾丝腕带。
“哎……”诺亚用手撑住脸颊，苦思冥想，“我怎么觉得她有点眼熟？”
“漂亮女人你都觉得眼熟？”蕾娅调侃道。
“不，我觉得我在街上见过她。”诺亚笃定地说道，“在哪儿呢……”
“她家住在下街区，诺亚确实有可能见过。”卡罗尔看着烦恼的诺亚解释道。
“你确定他不是在胡编？莉莉丝可是少有的美人，要是见过还能认不出来吗？”蕾娅说道。
“别的男人或许认得出来，诺亚的话难说。”卡罗尔说道。
蕾娅感觉自己的脑袋被打了一棒，“你的意思如果不是他脸盲的话……”
卡罗尔窃笑着挑了挑眉。
“我不脸盲，”诺亚凑了过来，“就是你猜测的那个意思，蕾娅。我啊，对女人不感兴趣。”
诺亚喜欢男人。
蕾娅明白了这点，但她惊讶于他就这么大大方方地告诉了她。
“为什么要告诉我？”蕾娅问诺亚，“你不怕我到处说吗？”
“我知道你不会，”诺亚两个脸蛋因为酒精的作用变得红扑扑的，“你跟我是一样的人。”
“这话是什么意思？”蕾娅问道。
“我作为男人不喜欢女人，而你作为女人离经叛道。”诺亚举起酒杯解释道，“我们不被接受，却还要假装自己正常。”
蕾娅没有想到自己被这么一个刚认识三个多月的人看穿了。他对蕾娅在这个世界的格格不入感同身受。
“谁来定义正常？”蕾娅抢过诺亚的酒杯，愤愤地放到桌上，“你喝醉了，诺亚。”
“没错，我喝醉了。”诺亚耷拉着脑袋，没有再去拿酒，“我不确定我什么时候会因为不正常而死去。但是你，蕾娅，你一定要不正常地好好活着。”
第38章
诺亚和蕾娅的悄悄话结束了, 又被维克多叫走，和其他工友开始下一轮的酒桌斗争。卡罗尔看出蕾娅心不在焉，便找了个借口, 把她从酒摊带了出来。
里奇城西部有一个小小的公园, 公园中央有一片湖。平日总有人来湖上划船，或是到湖心亭中幽会。
但春日庆典带走了大量的人潮, 蕾娅和卡罗尔到时, 来拜访湖面的只有零星两三片载着爱侣的小舟，以及缕缕清风。
蕾娅靠着湖心亭内一根石柱坐下, 脚底不知为何放着一盆肾蕨, 孤零零的，叶片有的发黄, 有的发黑。
莫名复杂的情绪在蕾娅心中徘徊。说她在思索，眼神却呆滞涣散；说她在游离，紧锁的眉头又没有舒展的时候。
“你是因为克里斯坦夫人, 还是因为那个米勒和莉莉丝而感到困扰？又或者是因为诺亚说的那些话？”卡罗尔蹲下来，一片一片地将那些腐坏的叶子抚下。
蕾娅将手腕上的蕾丝带取下，轻轻抓在手里, 任凭它随风飘荡，“我也不太确定。我今天遇到的很多人，都让我感到困扰。”
“你要说说看吗？”卡罗尔问道。
“克里斯坦夫人, 与其说她让我感到困扰, 不如说她令我感到恐惧。他们家与印刷坊的生意就在她许与不许之间，而我就像是一只被她攥在手心的野兔，她看我的眼神好像是在说：只要她愿意, 她能知道关于我的一切，甚至取走我的生命, 而她大发慈悲留我一命的原因在于我是佩洛姆老板表妹的贴身女仆。”蕾娅一边思考，一边说道。
“她从一开始就不算信任我们吧。”卡罗尔说道。
“但她一开始还不至于把心思放在我身上，”蕾娅说道，“似乎是从我看到他们家那个阴郁的老妇人之后，她就开始注意我了。”
卡罗尔听蕾娅说过那个老妇人的事。她不再摆弄那些叶片，坐到了蕾娅身边，“我打听过，那位老妇人好像是克里斯坦夫人的母亲。”
“母亲？”蕾娅瞪大了眼睛，“她怎么会变成那样？”
“据说是受了很大的惊吓，具体的原因不太清楚。”卡罗尔惋惜地说道，“克里斯坦家不是还卖羊毛吗？克里斯坦夫人以前还经常出现在生意场上，自从她母亲病了，她就很少出来了，不知道整天在家里琢磨什么呢。”
“唉，这些事情怎么总让女人摊上了？”蕾娅唉声叹气，不解地说道。
“终于晓得自己做女人命苦了？”卡罗尔敏锐地看向蕾娅，“你看见莉莉丝和那位米勒在一起的时候也是这么想的吗？”
“是啊，我就是搞不明白莉莉丝怎么会和丹尼在一起，”蕾娅从石凳上跳起，情绪激动地说道，“以莉莉丝的相貌，配神话中的美神都绰绰有余！找谁不好，偏偏选丹尼这个摇摆不定的驴头。他舍不得美人，又舍不得自己的前程。这样的美人瞧上他，他还不感恩戴德，倒觉得是自己的魅力有多大，还能再来十个。”
卡罗尔在听到“驴头”二字时就开始狂笑不止，“你倒是清醒，我还真怕你是舍不得米勒，要去跟那个美人争风吃醋呢。”
“哎哟，得了吧。”蕾娅嫌弃地摇了摇头，“我巴不得他离我远远的。”
“那诺亚呢？”卡罗尔问道，“我瞧你在知道他喜欢男人之后就一直闷闷不乐的。”
“诺亚……我倒不是因为知道他喜欢男人不高兴，”蕾娅收起她张牙舞爪的姿态，眼眸低垂，“他说的那些话刺激到我了，让我有些怀疑自己。”
“这话是什么意思？”卡罗尔不解地问道。
蕾娅长叹一口气，心里那份漂泊感油然而生，“他的话让我久违地想起来，我不是这里的人。”
“你本来就不是里奇城的人啊。”卡罗尔的表情更加疑惑。
“唉，卡罗尔，你不明白。”蕾娅很想把烦恼一吐而快，但她又不敢说得那么直白，“我是说，假如一个人她不属于这个世界，她本不想来，来了又逃不掉。周围的一切对她来说都是虚幻的，不真实的，那这个人与这个世界里的人共同经历和体会到的那些事，是不是也一样是假的？”
卡罗尔沉思一会儿，身子朝蕾娅那边挪近了些，“你玩过过家家吗？”
“玩过。”蕾娅答道。
“你小时候玩过家家的时候，知道自己是在扮演另外一个人，另外一种身份吗？”卡罗尔问道。
“知道。”蕾娅点点头。
“你知道扮演的是另外一个角色，那你在玩乐时所体会到的快乐和满足感是真实的吗？”卡罗尔又问。
“是，”蕾娅答完之后才觉得似乎哪里不对，又默默地摇了摇头，“但还是有些不一样，那是我给自己创造出来的角色，可要是现在这个角色不是我想要的呢？”
“唉，蕾娅，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卡罗尔的手抚上蕾娅的手，那条蕾丝带的一端被风吹得翻了个身，搭轻轻在卡罗尔手上。她语重心长地说道：“是不是你想要的角色真的那么重要吗？重点不是你扮演的是个乞丐还是富家小姐，重点是你在扮演，是你在体会人生。无论快乐还是悲伤，不都是你的感受吗？”
“就算你对我来说是假的也无所谓吗？”蕾娅感激又难过地问道。
“我？”卡罗尔一顿，随后脸上又绽出一个亲切的笑容，“真的假的有什么要紧？就算是做一场梦，你还记得住我的脸和我说过的话呢。”
蕾娅终于笑了。
虽然她没有完全接受这里的一切，但她明白，她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渴望融入进去。
她心中还有许多困惑，但在这一刻，去相信她的感受是真实的，相信她为别人感受到的快乐与悲哀都是真实的，似乎成为了她新的支柱——
从湖心亭出来，蕾娅的裙边就被路过的一辆小推车划破了，比彻尔夫人为她准备的新裙子上出现了一条长长的裂缝。
小推车的主人只是个普通的皮匠，见自己闯了祸便跪在地上一个劲儿地道歉，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祈求蕾娅不要把他交给治安官，但他身上的钱币加起来都不够买同样面料的一条袖子。
蕾娅没有要他赔钱。不顾卡罗尔的挽留，她坚持要回家，也不再参加夜晚的狂欢。这个庆典给她带来的快乐远不及那些忧愁，好在她有卡罗尔，还有一张舒适的大床。
但她躺在床上，脑袋昏昏沉沉的，闭上眼却又怎么都睡不着。
床头的蜡烛熄了又点，来回这么几次，竟把自己的心脏弄得砰砰直跳。
蕾娅坐了起来，在床上发了会儿呆，又披上外衣，握着烛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窗上映出她模糊的身影，比彻尔家院里那棵大橡树的枝丫在晚风中摇曳。
此时蕾娅听到门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仔细听听，其中有开门声，有脚步声，还有衣服布料的摩擦声。
怀着一探究竟的心，蕾娅打开了自己的房门。
她之所以敢壮着胆子开门，是因为她还听到了克里夫走路时小轮子发出的咚咚声。克里夫没有睡，但也没有发出犬吠，说明它认识这个深夜来客。
蕾娅楼梯下到一半，又听见克里夫撒娇时常发出的呜咽声。她趴在楼梯扶手上往下瞧，看到克里夫正在一位女士的脚边绕圈。
那是梅丽尔。她蹲下爱抚完克里夫，又急匆匆地穿上外套，蹑手蹑脚地正要出门。
“梅丽尔？你回来了！”蕾娅欣喜若狂地拥过去。
“哦，蕾娅！”梅丽尔被吓了一跳。但当她转身看到蕾娅时，又激动地拥抱了蕾娅。
但令蕾娅意外的是，梅丽尔没抱多久就松开了，像是有什么急事般，欲言又止。
“你回来怎么不说一声？”蕾娅发现梅丽尔一身漆黑，穿得就像一个深夜出没的盗贼，“你这是刚回来，还是又要出门？”
“我回来拿点东西。但现在有急事，要出去一趟，回来跟你细说。”梅丽尔轻轻拍了两下蕾娅的脸颊，握住门把手就要出门。
蕾娅扶住梅丽尔的手臂制止了她，“这么晚了，你还要出去？你到底要去干什么？不说清楚我可不放你走。”
“我……”梅丽尔一愣，见拗不过蕾娅，只能悄声说道，“我要去趟拜斯老宅。”
“拜斯老宅？”蕾娅惊讶地说道，“那栋鬼屋？”
“你小声点，不要吵醒先生和夫人。”梅丽尔对蕾娅比了个噤声的动作，“那里又死了人。之前治安官们不让我们进。今天是庆典，我想他们肯定有所松懈，我就想去看看。”
天呐，自己这两个老师怎么越来越像了？蕾娅心想。
“米拉也和你一起去吗？”蕾娅问道。
“米拉有别的事要做，我自己去。”梅丽尔答道。
“什么？”蕾娅担心地说道，“你不能自己去，太危险了。”
“蕾娅！”梅丽尔盯着蕾娅，眼里情绪复杂，似有期待，似有不甘，“我的文章可以上报了。”
“真的吗？”蕾娅的笑容难掩兴奋，“什么时候？”
“下期，”梅丽尔答道，“但主编说这篇鬼屋的文章要是写不好，文章上报这事就没戏了。”
蕾娅望着梅丽尔思索片刻，坚定地说道：“那我陪你去。”
“不行，太危险了，我一个人去。就算被抓住了也没事。”梅丽尔拒绝道。
“我担心你。”蕾娅灵机一动，指了指楼上，“你要是不让我去，我就大叫，把比彻尔夫人吵醒，看她让不让你一个人去。”
梅丽尔往楼上瞟了一眼，连忙来捂蕾娅的嘴。
蕾娅躲了过去，用身体挡住了房子大门，扬起下巴，和梅丽尔较上了劲。
梅丽尔眼看蕾娅如此坚定，又怕再拖下去，深夜潜入鬼屋的事功亏一篑。她轻轻跺了下脚，最后为难地说道：“唉，我知道了，你换身衣服，我们走吧。”
第39章
拜斯家原本是里奇城中一个小贵族。说是贵族其实不然, 拜斯家的爵位是靠花钱买来的。
总有一些人以为拥有了爵位就能振兴家族，靠着别人故作亲切，一口一个“爵士”地叫着, 生活就能高枕无忧。
但家族的气运终归要靠人来维持。拜斯家族祖传的疯病在老拜斯死后也在他的小儿子约翰·拜斯身上逐渐显现出来。
约翰本来在外地任职, 父亲死后，他贪恋祖宅, 毅然决然地带着妻子和两个女儿一起搬了回来。
刚开始是一片家庭和睦之气, 拜斯家夜夜笙歌。拜斯家虽比不上大贵族家显赫，但来访的人也络绎不绝。
终于有一天, 约翰的妻子再次怀孕了。他决定不再举办宴会, 要让夫人安心养胎。
但没过多久，拜斯家里就传出流言, 说约翰不再见人根本不是因为妻子怀孕，而是因为他自己。
“小拜斯疯了。”约翰的邻居这么说。
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拜斯家里总能传出打砸声与哭喊声。这样的情况持续了足足九个月, 直到拜斯夫人生下孩子才完全停止。
然而十天后的深夜，一阵凄厉的尖叫声划破长空，惊扰好梦。
约翰提着刀从家中冲出, 上半身完全湿透，下半身裹满鲜血。他神情恍惚地站在门口，原地饶了七八个圈, 扔下刀后抱着路边一棵大树撞得头破血流, 最后疯癫地离去，从此下落不明。
治安官到时，一切寂静无声。
治安官们把来看热闹的人群拦在门外, 他们进去分头搜寻。
当他们来到拜斯夫人的房间时，在场的人无不大惊失色, 魂飞魄散。新上任的一位治安官甚至被吓得当场呕吐。
房间内混乱不堪，家具全被推倒在地，抽屉也被尽数拉开。地板上全是被撕碎的书页和破碎的花瓶与茶具。蜡烛从翻倒的烛台里脱出，沾上了从地毯里渗出的鲜血，裹着七八根棕褐色的长发，一路滚到窗台。
拜斯夫人就躺在窗台边上，姿势扭曲，身体上全是刀口，已然血肉模糊，脸上还布满了可怖的指甲印。
治安官们又在另一间房中找到了拜斯家的两个女儿。她们面朝下，漂浮在一个狭小的浴池的，一动不动，早已溺毙。
但在当天，治安官们并没有找到拜斯家那个刚出生没几天的小儿子。
他们以为约翰把他带走了。但目睹了约翰发狂的邻居却坚称约翰是一个人走的，并没有带上孩子。
“找不到约翰，至少要找到他的小儿子。”治安局长对属下这样命令道。
事情在一个月后迎来了转机。
邻居们抱怨拜斯家那些枯萎的植物时常发出恶臭，希望治安官们进行处理。
就在挖走那些腐烂的花草时，他滋源由君羊以二吴一四艺四幺二收集滋，源多多欢迎加入木箱，木箱上锁，锁后画着一个乱七八糟的图案，就像一个业余的法阵。
撬开锁，打开木箱，里面沉睡的竟是拜斯家那个永远不会再醒来的、只有十天大的初生婴儿。
从此以后，拜斯老宅成了鬼屋。标上再低廉的价格也无人购买，荒废至今。
蕾娅和梅丽尔的马车停在离拜斯老宅还有一段距离的拐角。庆典上的烟花炸得有多响，这里就有多死气沉沉。
“约翰为什么要杀死自己的妻子和孩子？”蕾娅在车上听完故事，下车便问梅丽尔。
“不知道，”梅丽尔说道，“不过有很多人猜测，他可能是因为觉得自己的妻子是女巫才对她进行审判的。因为在他妻子怀孕后，他曾多次到教堂拜访牧师，询问大量关于巫术的内容。”
“是他本身就是个疯子，还是在怀疑自己妻子是女巫后变疯的？”蕾娅咬牙切齿地问道。
“怀疑别人是巫师的人不一定是疯子，”梅丽尔悲哀地说道，“有些人头脑清醒得很。”
正门被铁链锁死，蕾娅和梅丽尔只能绕到后门。后门虽然也上了锁，但已经被前来寻宝的盗贼破坏得差不多了。一边墙角还破了个不大不小的洞，被人用碎石和干草塞住一半，另一半由自然生长的野草遮盖。
蕾娅和梅丽尔把碎石和干草清理干净，扒开野草，虽然尤其艰难，但还是挤了进去。
院子里的杂草间有一尊破败的雕像，石雕的头部和手臂和身体完全分离，散落各处。一条石臂向远处延伸，为蕾娅和梅丽尔指引进入房子的方向——一扇破碎的木门，旁边长有一棵不再发芽的枯树。
蕾娅和梅丽尔从木门钻进房子，好不容易翻找到两根蜡烛点起光亮，目光所及之处一片苍凉。
墙面开裂，上面布满大大小小的霉菌块，蜘蛛网结在墙角，还结在倒塌的各种柜子上。早已看不清图案的老木雕散落在房子各处，破碎的摆饰躺在漆黑肮脏的地毯上，又被一层黑黄的帷幔盖得严严实实。
这栋房子就连地板缝都在发出哀愁和叹息。
蕾娅手上蜡烛的这点光出现在这里，就像一颗晶莹的露珠落在全是动物尸体的污水池里。
两个人步履艰难地穿梭在房中，四处搜寻。几乎是每到一个房间就开始翻箱倒柜，不到一会儿，她们的衣服和手上就糊上了一层灰。
“死的都是什么人？怎么会死在这里？”蕾娅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屏住一次呼吸。虽然不知道有用没用，但她实在不想回去就得肺炎。
梅丽尔带蕾娅上楼，来到一间卧房，指着断成两截的木床说道：“第一个人死在这里，是个退了休的审判法官。”
“里奇城的司法人员？”蕾娅问道。
“不，”梅丽尔摇摇头，“三个死者都不是里奇人。”
“奇了怪了，”蕾娅疑惑道，“他为什么来这里？”
“据说他收到一封信，信中说他一直在找的一幅名画就在里奇城。他是为了那副画来的。”梅丽尔说道。
接着蕾娅又和梅丽尔来到厨房。厨房里锅碗瓢盆散落一地，无从下脚，炉火旁放着几捆柴。
“第二个人死在那里，”梅丽尔指着柴堆说道，“是里奇城周边一个村庄的牧师。”
“牧师都敢杀？”蕾娅惊讶地说道。按她对这个游戏的了解，这里的人基本人人虔诚信神，牧师是最受尊敬的存在。“他跟第一个人认识吗？”
“没有，他们完全不认识，出生地也隔着十万八千里。”梅丽尔遗憾地说道。
最后她们来到会客厅。会客厅里的桌椅乱糟糟地摆放着，壁炉里的烟灰被吹得满屋都是。
“第三个人死在这里，”梅丽尔的眼眸微微下垂，“以前是个泥瓦匠，后来……”
“后来？”蕾娅接话道。
梅丽尔不自在地清了清嗓，说道：“后来做了验巫人。”
这份职业令蕾娅心中充满厌恶。
“他们三个之间完全没有联系吗？”蕾娅问道。
“之前调查前两位死者时，我完全找不到他们的相似点。”梅丽尔扶起两个翻倒的椅子，用手帕擦了又擦，“直到第三位死者出现，案件才有了眉目。”
“是什么？”蕾娅连忙问道。
梅丽尔从手包里拿出一张被折叠了两次的牛皮纸，打开后是一幅潦草的肖像画，“你应该不认识他吧？”
蕾娅仔细地看了看，说道：“不认识。”
“他是马勒斯顿人，”梅丽尔又将牛皮纸对折起来，“他离开马勒斯顿的时候，你也就大概四五岁。”
“什么？”蕾娅惊呼道，“他是马勒斯顿人？他在马勒斯顿猎巫？”
“是的，”梅丽尔愁容满面地点点头，“从这一点入手，我和米拉又往下查，发现之前的两位死者也不同程度地在别的地方参与过女巫审判。”
蕾娅震撼地吐出一口气，思索片刻后说道：“是那些可怜女人的家人们在寻仇吗？”
“我们想过这种可能，”梅丽尔说道，“但是她们的家人死的死，逃的逃，根本找不到人。而且这也解释不了为什么他们三个人会远离家乡，千里迢迢地死在里奇城，死在这栋鬼屋里。”
“约翰·拜斯在这里杀了自己的妻子，就因为他怀疑她是女巫。”蕾娅说道，“这三个人从前又和猎巫有关。怎么看都觉得不同寻常。”
“头两个死者的事治安官还愿意公布一二，等到第三个死者出现时，他们就把这栋房子隔绝起来，此后对这个案件就不再透露一个字。这点也有点奇怪。”梅丽尔垂下头思索道。
“难不成他们知道了什么，但是牵扯到其他什么事或者什么人，就不再向报社透露了？”蕾娅说道。
“不知道，所以现在我和米拉只能自己调查。”梅丽尔叹息道。
“还有别的线索吗？”蕾娅问道。
但这次梅丽尔没有立刻答话。她低着头，攒眉蹙额，盯着自己两脚间的一条地板缝出神。
“梅列尔老师？”蕾娅轻轻碰了碰梅丽尔的肩膀。
“蕾娅，”梅丽尔依旧目不转睛地看着地板，“你来瞧，这里是不是有什么东西。”
蕾娅闻言便挪了过来，蹲到梅丽尔脚边。
月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窗照射进来，似白银铺地。
蕾娅调整姿势，从各个方向朝缝隙中望去。借着月光的力，她发觉缝隙中有一点更加耀眼的白光忽闪。
“好像有。”蕾娅如获至宝般说道，“找根木棍，或者小刀。”
梅丽尔找来一把小刀。蕾娅将小刀插入缝隙，用力一撬，那点白光便从地板缝里蹦出，把地板砸出两声轻响，滚进一片阴影里。
梅丽尔摸着地板，一路找过去，最终在一个断裂的桌脚旁捡到这个小东西。
“是个袖扣。”梅丽尔举起那枚亮晶晶的袖扣。“没落什么灰，显然是掉在这里不久。”
蕾娅眯着眼看过去，竟然感觉这个小玩意儿似曾相识。
等她终于想起在哪儿见过时，心里却慌乱地打起了鼓。
“我见过这种袖扣。”蕾娅紧张到有些喘不过气来。
“你见过？”梅丽尔眼里发亮，她还不清楚事情的严重性，“在哪里？”
“在克里斯坦家，”蕾娅焦虑地说道，“克里斯坦家的护卫都戴着这种袖扣。”
第40章
“克里斯坦？”梅丽尔吃惊地说道, “克里斯坦家的人怎么会来这种地方？”
蕾娅从梅丽尔那里接过银扣，在手心里轻轻拨弄，仔仔细细瞧了好几个来回, 浑身战栗, “这个袖扣是特制的，环圆的银托上镶着一小颗钻石。我在克里斯坦家见过的, 绝不会错。”
“会是克里斯坦家在杀人吗？”梅丽尔望着袖扣思索着, “可是他们为什么要杀人？”
“克里斯坦家把控着里奇城的诸多命脉，治安官向你们隐瞒事实的事倒是可以说得通。” 蕾娅推测道, “这三个死者得罪过克里斯坦家吗？”
“八竿子打不着, ”梅丽尔摇摇头，“以他们三个人的身份, 连克里斯坦家人的背影都见不着。”
“那个牧师也不行吗？”蕾娅讶然。她还以为神职人员就不会被社会地位所审判了。
“不行，”梅丽尔解释道，“虽说是牧师, 但他只是个村庄教堂的牧师。就像咱们的西恩牧师一样，在当地可能备受尊敬，但出来到了更大的地方就毫无地位可言了。”
“说不通啊, ”蕾娅眉头紧锁，“克里斯坦家那样的身份，如果没有什么深仇大恨, 值得这样大费周章地把三个外乡人提到里奇城来杀吗？”
梅丽尔似是想到什么, 摸了摸蕾娅的肩膀问道：“你见过他们。你觉得他们是那种会为了社会正义做这些事的人吗？我是说，这三名死者都参与过猎巫。据我所知，许多女巫审判的结果都十分经不起推敲, 一些人对此颇有想法。”
“不可能，”蕾娅斩钉截铁地说道。她再也坐不住, 抱着手臂在会客厅里踱步，“或许会有人做这样的事，做个神秘的义警。但克里斯坦家那对夫妇，男的臭名昭著，女的笑里藏刀。那个慈善会也不过是他们用来炫耀财力和拉拢其他有钱人的把戏。”
“那会是其他人吗？或许他们三个是跟这个丢袖扣的护卫有仇呢？”梅丽尔又问。
蕾娅稍稍歪头，一阵沉思，“也不排除这种可能性。”
“还需继续调查，”梅丽尔轻叹一口气，“不过好在终于有线索了。”
蕾娅抽出手帕，将袖口小心翼翼地包裹其内，塞回梅丽尔手中。
“梅丽尔老师，把这银扣收好，藏起来，藏到没有人知道的地方去。”蕾娅说道。
“我明白，”梅丽尔将包着袖扣的手帕贴身收好，“我听说你们印刷坊在和克里斯坦家做矿石生意？这件事会不会让你为难？”
“这倒是不会，”蕾娅笑了笑。她不想让梅丽尔担心，尽管她想到克里斯坦家就不寒而栗，“现在他们的生意都是跟坊主谈，我轻易见不着他们。可惜了，否则我还能给你探查些情报回来。”
“还是算了吧，”梅丽尔忧心忡忡地说道，“要真是他们杀了人，我可不想让你接触他们，太危险了。”
“真是的，梅丽尔老师，我连鬼屋都跟你一起闯了，想跑也跑不掉了。”蕾娅故作委屈地说道。
“唉，你还要继续增加我的愧疚感吗？”梅丽尔有些心焦地说道。
蕾娅转过身去偷笑，一边笑朝窗边走去。
自从进了印刷坊，蕾娅不知多久没有尝过恶作剧成功的滋味了。在卡罗尔那里占不到的便宜，到梅丽尔这里还能被满足一二。
但窗外的景色却不是那么赏心悦目。
月光幽幽，却逐渐没了踪迹——月亮被一层厚厚的灰云遮住了真容，只剩一圈朦胧的幻影。
没了月亮，整个会客厅变得有些沉闷。蕾娅朝天边望去，试图透过云层寻找它的一丝残影。
但月亮没有找到，只捕捉到一片红雾。
那雾将漆黑的天空染成血色，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亮，像吃人野兽的巨口，似毁人家园的飓风。
一股浓烟从红雾中窜出，疾驰而上，如毒蛇吐出的信子般吞噬了最后一点月光。
是火光。蕾娅敢肯定。
她艰难地辨认出起火方位，脑海霎时被一个恐怖的想法占据。
“梅丽尔老师，快走，快送我去橡树街！”蕾娅心急如焚地说道。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梅丽尔几乎是从椅子上蹦了起来，来到蕾娅身边向远方张望。
“起火了，在橡树街！”蕾娅拉着梅丽尔就往外冲，“是印刷坊的方向！”——
没有什么比亲眼见证自己可怕的想法变为现实更令人不知所措的。
金红的火龙呼啸着席卷了半个佩洛姆印刷坊。火星跳动着，穿过屋顶和梁柱，在空中飞旋、炸响。滚滚浓烟卷着焦土与纸屑从各个角落涌出，就像数只巨大的恶魔角，印刷坊被拉入了一场地狱的狂欢。
马车将停，蕾娅还没来得及站稳，尖叫声与痛哭声就猛地钻进蕾娅耳中，耳膜一阵刺痛。
她脱下外套，踉踉跄跄地来到印刷坊门口，迫切地想要进去，却被治安官的铜墙铁壁死死挡住。
“让我进去！”蕾娅一边咳嗽一边喊道，“我是里面的印刷工，让我进去救火。”
而那些治安官就像一群刚学会说话的鹦鹉，只会重复念叨“危险”二字，但坚决不肯放行。
蕾娅的手臂在他们粗糙制服的摩擦下显出几道红印，与火光融为一体。
忽然，在人头与肩膀的缝隙间，她看到一个瘦长的身影焦急地跑进火场，另一个壮汉也提着水桶紧随其后。
是卡罗尔和维克多！
趁面前这个治安官不注意，蕾娅敏捷地一蹲，从他手臂下方钻了过去。
“蕾娅！”
蕾娅的举动让梅丽尔瞬间惊慌失措，下意识地伸手去抓，却被一个治安官打了回来。
“别过去！我们会处理！”说完，那个治安官便朝蕾娅离开的方向跑去。
蕾娅直奔水池。她在那边发现了一个救火队瞧不上的烂盆。
用一个有豁口的破盆总好过用手捧水去救火吧？
蕾娅端着水急匆匆地赶到起火的仓库，差点撞上正要回去取水的卡罗尔。盆里的水也被晃出来不少。
“你怎么在这儿？”卡罗尔一怔，重重推了蕾娅一把，“你躲远些！”
“我来救火！”蕾娅倔强地将水泼了进去。
“救火缺你一个吗？”卡罗尔忧心地骂道，“赶紧出去！”
蕾娅当然知道救火是件危险的事。但里面被火焰啃食的是她多少天乃至是一个月的劳动成果。
“继续跟我说话，”蕾娅不屈地叫喊道，“相信这火很快就会被我俩的唾沫浇灭了！”
卡罗尔一瞬间哑口无言。她轻声嘱咐了一句“小心”，又奔跑着往返于仓库与水池之间。
蕾娅跟在卡罗尔后面，忙得满头大汗，腿脚都累得颤抖起来。
天刚擦亮时，大火才被扑灭。半个佩洛姆印刷坊成了冒着黑烟的焦骨堆。
救火队负责收尾，蕾娅和卡罗尔被赶到了门外，两个人都似刚从煤坑中出来般灰头土脸。
一阵默契的沉默后，蕾娅先开了口：“你没事吧？”
“我没事。”卡罗尔哽咽地答道。
“怎么只看到你和维克多？”蕾娅问道。
“酒轮比赛，最后只有我俩是清醒的。”卡罗尔苦笑道，“要是昨晚我和他非要分出个胜负，那就彻底完蛋了。”
蕾娅回头瞧了一眼，小心翼翼地问道：“有多严重？”
“情况很糟。”卡罗尔不知从何处摸出来一片破布，用力地擦着双眼。
“印刷机呢？”蕾娅急忙问道。
“不幸中的万幸，印刷机没事。”卡罗尔说道。
“谢天谢地，”蕾娅长舒一口气，“那仓库里的东西呢？”
“之前印刷完的那些书全没了，庆典前的那些订单算是砸了。还有……”卡罗尔望着灰白的天，叹了口气。
“还有什么？”蕾娅问道。
“还有刚从克里斯坦那边运来的蓝铜矿，全都用不成了。”卡罗尔苦闷地答道，“他家的车停在仓库门口几天了，本来说庆典结束后再来拴马，现在算是什么都没了。”
蕾娅顿觉胸闷，“救火队知道是怎么起的火吗？”
“刚刚匆忙间问了一嘴，”卡罗尔答道，“他们说可能是庆典上燃放的烟花飘进来了。”
“飘得那么准，”蕾娅低着头，两眼紧盯着地面，“就偏落在咱们印刷坊？”
卡罗尔眉头一紧，转过头疑惑地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我总觉得这些事有所关联。”蕾娅思索道，“或许坊主该去克里斯坦家问问，看这批矿石的事该怎么处理。”
“货已售出，人家只会说我们储存不当。”卡罗尔摇着头说道，“克里斯坦家一向唯利是图，他们可不是什么慈善家。”
“那他们会杀人吗？”蕾娅问道。
“什么？”卡罗尔更加惊讶了，“你怎么这样问？”
“随便问问，”蕾娅说道，“我有点害怕他们家的人。不只是因为他们明里暗里地威胁过我，还有很多事。”
“蕾娅……我不想瞒你。”卡罗尔坐近了些，搂住蕾娅的肩头，“那是克里斯坦家，人命在他们眼里微不足道。”
佩洛姆家从瑞德曼斯来，而克里斯坦家是里奇历经几代的大贵族。有很多事佩洛姆家做不到，克里斯坦家做起来却轻而易举。
这样的人一方面如地头蛇般一手遮天，一方面又仇人遍地。
蕾娅此刻暂时无法将一切肯定地与克里斯坦联系在一起。但大树下盘根错节，有些事一旦露了苗头，就会如白纸上一根红线般清晰。
比如救火队在事后告知了佩洛姆老板一件事：起火点并不在仓库，而是在克里斯坦家的马车。不是什么烟花偶然落在车顶上，而是车的内部本身被塞进了大量的干草、沥青和石脑油，只要一点火星就能燃起熊熊大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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