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洞的房顶, 焦黑的柱梁。任谁看了都会献上一声叹息。
虽然是在停工修整期间，但印刷坊的工人们也都没打算休个长假，不是在帮忙修房子, 就是在整理物品。
“克里斯坦家不愿共担损失。”
卡罗尔在佩洛姆的办公室待了一个早上, 就给蕾娅带来这么一个消息。
“那些沥青和石脑油还能是凭空出现的不成？”蕾娅不满地将手中的抹布扔进水桶里。
克里斯坦家这事做得不厚道。起火点在他们家的马车里，佩洛姆印刷坊完全是被殃及的池鱼。
“会是他们的仇家干的吗？”蕾娅想到了她在鬼屋中的猜测。
“我不知道, ”卡罗尔挽起袖子, 准备继续做些修整，“那夫妇俩都太善于伪装, 表面上看不出什么。不过态度都很坚决, 似乎是不满意有人挑战他们的权威，无论是我们印刷坊, 还是往他们马车里塞沥青和石脑油的人。”
蕾娅有些耳鸣，似乎前晚的火星还在她耳朵里噼啪作响。
“佩洛姆先生打算怎么办？”蕾娅问道。
“筹钱。违约的赔偿金，印刷坊的修理费, 都是一大笔钱。”卡罗尔轻轻叹了口气，“他准备回瑞德曼斯一趟，想想法子。”
蕾娅微微一怔。
佩洛姆家有钱, 但能用于周转的资金却不多。佩洛姆老板要回瑞德曼斯，说明这批印刷品的赔偿金高得吓人。
而这其中还有她的责任，使用成本高昂的彩色油墨这个想法来源于她。
“如果我们没有用彩色油墨, 损失也不会那么大。”蕾娅蹲在水桶边, 自责地说道。
“塔维斯，你真的很自我。”
从头顶上传来的这句话不是卡罗尔说的。
蕾娅讶异地抬起头，对上了诺亚的视线。
诺亚在庆典上喝得不省人事, 回家后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天，好不容易睁开眼下了地, 却接到了印刷坊着火的消息。他负责修理屋顶，整天提着一把锤子，愤怒里总是带着三分酒气。
“你说什么呢，诺亚？”卡罗尔推了诺亚一把，试图劝说他回去做事。
“我说她呢，你着什么急？”诺亚倔强地往前踏了一步。
“你想说什么？”蕾娅站了起来，与诺亚对视着。
“请问你是世界中心吗？”诺亚眉头紧皱，锤子在手里转了一圈，“怎么什么都是你的责任啊？创世神都没你那么忙的。”
而这几句话让蕾娅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不是来吵架的。他虽看上去气势汹汹，但却是想用这种强硬的态度开解蕾娅。
“明明是想安慰人，说出的话还那么刺耳。”蕾娅小声嘟囔道。
“你说什么？我教训你，你不满意？”诺亚稍稍弯腰，想听清蕾娅的声音。
“我说我知道了！”蕾娅故意喊了一嗓子，“我不是世界中心！”
“啊！”诺亚条件反射地抬手捂耳，冰凉的铁锤贴上温热的脸颊，弄得他嗷嗷直叫，“烦人！塔维斯，我跟你真的不对付！”说完，又骂骂咧咧地继续修房顶去了。
“他没有恶意的。”卡罗尔解释道，生怕蕾娅误解了诺亚的意思。
“我明白。”蕾娅点点头。
她的工友们都是好人，这十分难得。虽然他们有时并不理解蕾娅的想法，甚至会觉得她过于天马行空。但理解不理解是一回事，尊重不尊重又是另一回事。
在这个世界里，仅仅如此，就已经是一种幸运了——
今日的阳光很好，蕾娅在印刷坊收拾了一上午，就被卡罗尔强制扭送回家休息。
她靠在椅背上，听着窗台彩石风铃清脆的碰撞声，手里握着羽毛笔，却想不出写信给谁。
蕾娅的心情虽然在工友们的安慰下好了很多，但她的性格是如此执拗。她总是不由自主地去想如果佩洛姆老板筹不来钱，那她是否就要一事无成地、灰溜溜地回到马勒斯顿。
没有印刷机，也没有任何存款，就像她刚穿进这个破游戏时一样，然后被逼着结婚生子。
但她不相信那就是这个游戏真正的结局。
“咚咚。”
门外传来敲门声。
乔伊斯给蕾娅送来卡罗尔的一张便签：
【明天早上我来接你，我们去趟小教堂。】
里奇城有两个教堂最为出名。里奇教堂历史悠久，富丽堂皇，称为大教堂。城郊的米切林教堂被称为小教堂，普雅素净，传说喝了那里的圣水能让人心想事成，因此信徒也络绎不绝。
蕾娅知道卡罗尔的心意，她不愿看蕾娅整日郁郁寡欢。
但蕾娅并不想去。她根本不会指望去听个什么布道，喝口不知来源的水就能变出钱来。
而且小教堂虽在郊外，但门槛也不低。蕾娅成为正式印刷工没多久，连学费的花销都还没补回来，她实在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还要挤出点钱来捐助给教堂。
“蕾娅！”此时丹尼的喊声钻进蕾娅的耳朵里。
她刚要去开门，丹尼已经迫不及待地破门而入。
不是装上流社会已经装得自己都信了吗？怎么还学不会敲门？
蕾娅发现了，她对丹尼的厌恶感在发现他和莉莉丝在一起又不愿承认的时候变得更加深刻了。
“我有事告诉你！”丹尼眉飞色舞，好像中了头奖。
“你请说，我在听。”蕾娅没有请丹尼坐下，她知道不需要她请，丹尼自己就会把自己当主人。
结果不出所料，话还没说完，丹尼已经拖开椅子了。
“主编说要给我加薪，比之前足足多一倍！”丹尼的两个颧骨耸得老高，两条腿抖个不停。坐了一会儿又站起来，兴奋地在房里来回走动。
没眼光的家伙，蕾娅不屑地想着，梅丽尔写的报道连见报都费劲，丹尼这边都开始谈加薪了。
“恭喜你，”蕾娅皮笑肉不笑地回应道，“看来他们很看重你。”
蕾娅往丹尼身上瞟了一眼。此时她才发现丹尼不知何时又置办了一套全新的装扮，姜黄色的丝绒外套让他看起来就像个富商之子，宝石胸针上甚至用银丝缝着孔雀羽毛。
蕾娅再没有话说。丹尼顿了一会儿，逐渐变得有些尴尬。他期待蕾娅更加热烈的反应，但蕾娅却心不在焉地望着窗外。
忽然，他似触电般想到了什么，捂着胸口遗憾地说道：“我听说了印刷坊的事，很抱歉，真希望我能帮上点什么忙。”
“哦？”蕾娅回头望向丹尼，“你愿意帮忙？”
“当然了！”丹尼信誓旦旦地说道，“佩洛姆印刷坊是我们报社最忠实的合作伙伴。”
蕾娅才不相信丹尼说的话，她只觉得他现在越来越虚伪。因此，她决定逗一逗他，给他一个小小的难堪。
“太好了，丹尼。”蕾娅故作期待地说道，“你能修房顶吗？会砌墙吗？搬得动泥沙吗？我们人手不够，你会来吗？”
“啊？”丹尼愣住了，他没想到蕾娅真的会向他开口，“我……我平时比较忙，可能没有办法去帮工。”
“哦！真是遗憾。”蕾娅先是一脸惋惜，随后眼珠一转，轻轻握住丹尼的手，说道：“那你一定会给我们一些资助的吧？瞧你，现在看上去完全是个有钱人啦，比彻尔先生穿得都没你好。我都不好意思我和你来自同一个小镇，真怕给你丢脸。”
“不不不……”蕾娅的阴阳怪气起了作用。丹尼连忙抽出自己的手，疯狂地摇着头，“你别这么说，我、我也只是个小记者，没有什么钱的。”
蕾娅擦了擦手，扬起下巴，撇着嘴说道：“那你究竟能帮到我们什么呢，丹尼？你只是嘴上说说，哄我开心？”
“不、不是的。”丹尼变得结巴起来，眼睛心虚地盯着桌角，“我这身衣服是借的，真的，我存不下什么钱。报社的事也很多，我走不开。我向你保证，等我有了钱，我一定……”
“好了，”丹尼画的这些大饼蕾娅都快吃撑了。她打了个虚假的哈欠，向丹尼摆摆手，慵懒地说道：“丹尼，我困了。等你有了钱再来找我吧。”
丹尼的两颊发烫。仿佛又回到了上个秋季，他被迫跟蕾娅解释自己对他人羞辱蕾娅时的冷眼旁观，那样苍白无力，哑口无言。
“那你好好休息。”他的声音如蚊蝇那般小。
蕾娅没有理他。等听到关门声，她才松了口气。
她打开抽屉，想把卡罗尔给她的便签放进信盒。
而抽屉一开，她就看到了信盒里那封未启开的，来自瑟琳娜的信。
她差点忘了这封信。现在它就在自己眼前，蕾娅心里害怕，但还是忍不住打开了它。
信上写道：
亲爱的蕾娅：
冒昧给你写信，请原谅。我从沃里安那里听说了你离家出走的消息，很是担心。但又听塔维斯夫人说，你去了里奇城，且一切平安，又放下心来。
我从来没有去过里奇城，不知道那里是什么样的，或许你能慷慨地给我说说吗？我想应该是十分美丽夺目、精彩有趣的。
但是万事万物总有两面，你一定要注意安全，当心劫匪和小偷。
我没有什么可以支持你的，这是我攒下的一点钱，并不算多，但请你务必收下。
请不用担心，钱币上没有毒，也不是什么天价借款，不用还的。
希望你一切都好。
你尚未被承认的朋友：瑟琳娜
刚读完信，蕾娅就笑出了声。连她自己都不清楚自己为何发笑。
或许是因为瑟琳娜太可爱了？蕾娅这么想。尤其是刚见完丹尼，蕾娅就更这么觉得了。
说蕾娅不喜欢这个女主角是假的。她只是为了自保一直在推开瑟琳娜。
但瑟琳娜就好像一只毛茸茸的狡猾小猫，你越推开她，她越是要来贴近你。
信封里还装着一个有些重量的圆块。蕾娅将它摸了出来，发现是一个银币。
瑟琳娜家并不富裕，但她却把这个来之不易的银币给了蕾娅。
她总是满怀希望，而蕾娅却在此意志消沉，甚至还要拒绝另一个朋友的好意。
手边还放着卡罗尔的便签，蕾娅倏地意识到什么。
她摩挲着那枚银币，喃喃道：“我会去教堂。”
第42章
卡罗尔雇了辆马车来接蕾娅。赶巧的是, 梅丽尔也正好在家。没等蕾娅开口，她们二人就一拍即合，正式决定接下来是一场三个人的旅程。
这是蕾娅的两个老师第一次正式谈话。梅丽尔从前去印刷坊给蕾娅送柠檬蜜饯时见过卡罗尔, 但那也只是匆匆一面。奇怪的是, 她们似乎没有丝毫的不熟悉，换句话说, 她们一见如故。
蕾娅将柠檬汁倒满三杯, 放在车内的小桌板上，邀请其余两人共饮。
“汉莫？这是你丈夫的姓还是你的姓？”卡罗尔接过杯子, 对着梅丽尔说道。
“是我丈夫的。”梅丽尔轻轻抿了一口, 酸得打了个颤。
“那我还是叫你梅丽尔小姐吧，”卡罗尔瞧见梅丽尔被酸到的表情, 悄悄将自己那杯放了回去，“听说你是蕾娅的家庭教师？”
“是的，”梅丽尔点点头, 笑眯眯地看向蕾娅，“她以前可是个不服管教的孩子，谁知道现在变得这么成熟懂事。”
“哎哟, 梅丽尔老师，说这些做什么。”蕾娅不好意思地扭过头去，看着车外的排排树木渐行渐远。
卡罗尔轻笑一声, 又问道：“那你为什么放弃了呢？”
“我结婚了, ”梅丽尔语气中有些落寞，“后来婆婆生了病，我就回家照顾她了。”
“原来如此, 真是可惜了。”卡罗尔略带遗憾地说道。
“不过幸好有蕾娅，”梅丽尔的眼里骤然亮起光来, 就像寻到了沙漠里的绿洲，十分幸福，“是她劝我再出来工作的。”
蕾娅听到这话不曾转头，但还是忍不住将下半张脸藏在掌心，偷偷骄傲地笑着。
“说到这个，听说你写的文章见报了，恭喜你。”卡罗尔瞟了眼蕾娅的后脑勺。
“你瞧见了吗？”梅丽尔感激地说道，“谢谢你，我还以为没人认得出来呢。”
“什么？”蕾娅终于舍得露出惊讶的正脸，两只手猛地抓住梅丽尔的胳膊，“什么时候的事？是最新的一期吗？”
“真是个笨蛋，”卡罗尔哈哈大笑起来，“看你还敢日日消沉不？连自己老师写的东西上报这种事都不知道。”
“你先告诉我！是不是最新一期？”蕾娅顾不得卡罗尔的嘲弄，焦急地问道。
“是最新一期，”梅丽尔回答道，“标题叫《鬼屋探秘——连续惨死的真相》，这只是第一篇，是连载报道呢。”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蕾娅欢欣雀跃。要不是身处马车，她简直想站起来跑两圈，再给梅丽尔放束礼花。
“唉！”蕾娅再次握住梅丽尔的手，“抱歉，梅丽尔老师，我不应该毫无察觉。”
“这有什么呢？”梅丽尔怜爱地摇了摇头，“你已经做得够多了。我现在只希望你能振作起来，去小教堂里好好许个心愿吧。”
“你指望她能许什么愿？”卡罗尔接话道，“一定是希望自己床底下生出满满一箱金币。”
卡罗尔的话逗得梅丽尔发笑，而蕾娅却一脸认真点头，“说得好，卡罗尔，我一定会许这个愿望的。”——
小教堂处于山丘环抱之地，隔绝一切喧嚣，一条浅浅的小溪在门前流淌而过，偶尔有几声鸟啼。
溪流对面远处有一幢孤单的建筑，看上去十分华丽，却不知为何透着些许诡异。蕾娅刚下车就发现，几乎所有过路的人都会朝着那边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那是什么地方？”蕾娅问道。
“那是普林斯疗养院，其实就是疯人院。”卡罗尔看了一眼就迅速移开了目光，仿佛那是什么不洁之地，“从前是个旧餐馆改的破屋，后来生意越来越好，买了一大块地，盖了新房，还拥有一片院子。”
“疯人院门庭若市对里奇城来说可不算件好事。”蕾娅啧啧叹道。
视线回到小教堂。这个小教堂三面灰白，正面一幅巨大的圣母哺婴壁画显示着它的岁月悠久，顶部巨大的天窗透出蔚蓝如洗的天空。
教堂两侧座无虚席，前端的地上放着跪拜用的金毯，毯子中心已经被无数信徒的膝盖磨出一大片破损凹陷。
温斯顿牧师是个身材矮小的人，行动迟缓，双眼凹陷，下巴上的胡子花白，与鬓角连成一线，包裹住那张布满皱纹和老年斑的脸。他的衣袍比西恩牧师的更加华贵，金线缠得更多，绣工也更加精妙。
他主张每个人都闭上双眼来聆听他的布道，用灵魂感受神明的教诲。他和西恩牧师一样，懂得如何抓住信徒们的心。
但初来小教堂，蕾娅的好奇心让她的眼睛忍不住到处乱看，完全没有听见温斯顿牧师嘴巴一开一合地说了什么。若是在其他地方，必定有人站起来，大声地指责她不敬神明，罪大恶极。
但小教堂里的信徒祈祷起来太过专心，每个人都两手合十，双眼紧闭，嘴上念念有词，感谢着万能又仁慈的神。
即使布道结束后，信徒们也都没有着急离开，而是自觉地在温斯顿牧师和他的助手面前排起一条长队。
卡罗尔也带着蕾娅和梅丽尔加入其中。等排到她们时，卡罗尔熟练地将钱币递给那位助手。
“愿神保佑你，宽恕你的罪孽，净化你的灵魂。”
温斯顿牧师如此说完，便给了蕾娅一张写满圣文的牛皮纸。
那张牛皮纸上半部分是密密麻麻的一片文字，下半部分印着小教堂的郁金香花束印章以及一把圣剑。至于那些字，蕾娅有一多半都看不懂，勉强能理解的，也就只有“神圣”“仁慈”“良善”这样简单的字眼。
“这是什么？”蕾娅问卡罗尔。
“是赎罪券，签上你的名字就能救赎灵魂。现在人们也用它来许愿和祈祷，累积功德。”卡罗尔指了指牛皮纸上的一小片空白，“你在马勒斯顿没有见过吗？”
“没有。”蕾娅将那张赎罪券拿在手里左看右看，发现这些文字笔锋优雅锐利，又好奇地问道：“这是手写的吗？”
“当然，每一张都是温斯顿牧师和他的助手亲手写的。”卡罗尔答道。
“亲手写的……”蕾娅缓缓低下头，一边思索，一边喃喃自语。
赎罪券有什么用？
信徒们或许可以用这张小小的牛皮纸上天堂。但对蕾娅这样的无神论者来说，这张赎罪券最大的用处，其实是拿来赚钱。
她在现实世界听说过，在这样的时代，无罪之人是不存在的。想在死后上天堂，就必须积累功德抵消罪孽。而不论大罪小罪，赎罪券都能摆平。
交钱就行。
明码标价。杀人☆仙☆女☆整☆理☆几个金币，偷盗几个银币，罪行越大，价码越高。所谓“箱中金币一声响，指引灵魂上天堂”就是这么来的。
蕾娅想：这么大的需求量，印刷坊完全可以印刷赎罪券来赚钱，方便而又快捷。虽然每个教堂的赎罪券各不相同，但都有标准范本，成本低销量大，赚的钱正好可以用来弥补印刷坊因为失火产生的亏损，坊主那边也能省些力气。
“他们写一张赎罪券要多长时间？一天又能写多少张？”蕾娅迫不及待地问道。
“你问这个做什么？”卡罗尔满脸的疑惑。
“我想知道。”蕾娅坚定地说道。
卡罗尔将自己那张赎罪券收进口袋，思索一番才答道：“赎罪券要求字迹工整，没有错字，没有墨印，他们如果只是晚上写的话，估计一晚也只能做个二十张左右。”
“可来这里的信徒这么多，二十张根本不够不是吗？”蕾娅迅速接话道。
卡罗尔微皱的眉头舒展开来，她现在已经练就了立马就能看穿蕾娅内心的本领。她用一脸“又来了”的表情对蕾娅说道：“你又有什么主意了？快告诉我。”
“我在想，我们印刷坊能不能和小教堂谈笔生意？关于印刷赎罪券的生意。”蕾娅一边说，一边回过头去找温斯顿牧师。
此刻温斯顿牧师刚刚送走最后一位信徒，蕾娅瞅准时机叫住了他。
“温斯顿牧师，我想跟您谈谈。”蕾娅颔首，向温斯顿牧师行了个礼。
温斯顿牧师轻轻一点头，和蔼地问道：“你好，小姐。是要做祷告吗？”
“不，我想和您谈笔生意。”蕾娅摇摇头，开诚布公。
听到这话，温斯顿牧师慈祥的脸颊一抖，语气瞬间变得冰冷起来，“你在神的驻地说什么呢，小姐？”
“不能在这里说吗？”蕾娅反问道，“神的驻地也需要钱来维持。温斯顿牧师，每天有那么多人来这里祈祷自己发笔大财，金钱难道是肮脏之物吗？”
“无礼！”温斯顿牧师忽然变得暴躁起来，“小姐，我知晓你刚才的一举一动。你绝非一个好信徒，你既不心存敬意也极不聪慧。”
“很抱歉，温斯顿牧师，我并不是有意要惹您生气，只是……”
蕾娅试图辩解，但温斯顿牧师显然不再乐意听了。他抬起手制止蕾娅，“别说了……啊！”
然而就在此时，温斯顿牧师的右手停在半空一瞬又似触电般急速收回。他将手藏在背后，面色苍白，两个肩膀都在不停颤抖，看起来十分痛苦。
“您怎么了？是身体不舒服吗？”蕾娅瞟了一眼温斯顿牧师的手。
“我没事，年轻的小姐，你们回去吧。”温斯顿牧师紧紧咬着牙，正在极力地忍耐，但豆大的汗珠已经从他的额头滑落到卷曲的胡须里。
“您应该去看看医生。”蕾娅继续说道。
“我会去的，谢谢。”温斯顿牧师艰难地后退两步，正要转身时，却被一个女声喊住。
“我能看看吗？”梅丽尔走上前来，“我从前也给人瞧过病，让我试试吧。”
第43章
蕾娅和温斯顿牧师的助手将温斯顿牧师扶到一旁坐下。
他左手紧紧握住右手的手腕, 靠在椅背上呜咽。右手僵硬得像鸡爪，无法伸直也无法握成拳，极度的肿胀与酸痛感让他脸上的五官都皱在一起。
“你是医生吗？你有行医资格证吗？”温斯顿牧师缓缓抬头, 大口喘着粗气, 疲惫的双眼里又透出不可思议。
“我没有，”梅丽尔看上去有些窘迫, 但还是鼓足了勇气伸手去握温斯顿牧师的手腕, “但是我给很多邻居看过病，您这样的症状我见过。”
温斯顿牧师听她如此说, 竟侧了个身, 将梅丽尔的手挡了回去，“小姐既然不是医生的话, 就不要在这里白费功夫了。我这个毛病也不是谁看两眼就能诊断出来的。”
“但是您的手再不做些处理的话可能会恶化。”梅丽尔望着温斯顿牧师痛苦的表情，罕见地拔高了音量。
温斯顿牧师愣了一下，焦躁地表示：“你在诅咒我吗, 小姐？就因为我不接受来路不明的人给我看病？”
“天呐，诅咒？这从何说起？”梅丽尔朝天做了个祷告的姿势，讶异地说道, “神明眼下，我只是想让您的手得到及时的治疗。”
“是啊，神明眼下, 你要强迫我接受一个女人的诊治吗？”温斯顿牧师喊道。
此话一出, 在场的三个女人无不哑然。
瞧瞧，他终于说出了心里话。
他不愿让梅丽尔帮他看病，绕着圈子说她没有行医资格证, 又说他的病并不简单，实际是无论如何都不想找一个女人看病。
蕾娅此刻真想看他疼死过去。
但梅丽尔不愿意。她强硬地要求那名助手给她准备水和毛巾, 又不顾温斯顿牧师的意愿执意去触碰他的右手。
温斯顿牧师拒不配合，始终挣扎个不停，每动一下都要痛苦地嚎叫一声。
蕾娅实在听不下去了。她翻了翻自己的口袋，摸出了瑟琳娜给她的那枚银币。
“是这样的，温斯顿牧师。”蕾娅清了清嗓，举起手中那个银币说道，“我会给你请里奇城最好的医生，路费我出，诊金也由我来付。但是我有一个请求。”
“我是不会跟你谈生意的，小姐。”温斯顿牧师忙中不忘瞬答道。
“不，”蕾娅摇了摇头，“我的请求是：您先让梅丽尔老师给您看看，做些紧急处理。之后再由您心中的好医生给您看病。但要是那位医生的判断和梅丽尔的判断一样，我希望您能向她道歉。”
梅丽尔和温斯顿牧师停止了推拉，纷纷转头看向蕾娅。
而蕾娅将银币塞给卡罗尔，目不转睛地看着温斯顿牧师说道：“行不行？您给句话。”
温斯顿牧师的小眼睛看看蕾娅，又转头看看梅丽尔。右手再一次撕裂般的疼痛迫使他快速吐出两个字：“好！好！”
卡罗尔拿着钱去请医生，蕾娅和梅丽尔负责照看老牧师。
梅丽尔用湿毛巾包裹住温斯顿牧师的手掌与手腕，一边替他按摩，一边询问他的具体症状。
但温斯顿牧师不愿一一回答，只是嗯嗯啊啊地敷衍着。他觉得没有意义，因为这些事他更愿意跟一个真正的医生讲。甚至在梅丽尔给他按摩期间，他也几度想以抽回手的方式中止治疗。
“您既然和我约定好了，就安分些吧。”蕾娅在梅丽尔身边坐了下来，“梅丽尔老师是我见过最善良正直的人了，且还是个虔诚的信徒。您即使不相信我，也不该辜负她的好意。”
温斯顿牧师目光闪烁。他认为自己刚才与蕾娅定下的约定太过于草率和鲁莽了。
第一次因为疾病而接受女性的问询的诊治，这让他感到百般不适。屁股下像是放了个火炉，怎么调整姿势都觉得烫得慌。
但梅丽尔面对病人时真是十分亲切友善，她和温斯顿牧师说起话来就像在哄一个闹脾气不肯吃药的小孩子。
在梅丽尔的安抚和蕾娅的强硬这样一冷一热的交替而行下，温斯顿牧师眼瞧着自己逃不掉，连叹三口气，终于不再乱扭乱动。
不得不说，梅丽尔的按摩很有效。没过多久，疼痛有所缓解，温斯顿牧师的情绪稳定下来，也终于愿意正面回答梅丽尔的提问。
“已经半年多了，”温斯顿牧师说道，“反反复复，有时候连笔都握不住。”
“您一次都没有请医生来看过吗？”梅丽尔问道。
“没有，”温斯顿牧师望了望自己布道的讲坛，“这里事情太多了。而且这手疼一阵，有时候它自己又好了，我也没太注意。”
“手部肌肉劳损，拖下去会诱发炎症的。”梅丽尔严肃地说道。
“哪有那么严重？”温斯顿牧师不以为然，“之前也发生过，最后不都好了吗？”
“之前的不算严重，自行恢复也只是侥幸，这样的病是日积月累的。”梅丽尔解释道。
“绝非侥幸，这是神明的庇佑。”温斯顿牧师闭上双眼，想象自己与神明的对话，“绝无冒犯之意，但我敢说，小姐，就算没有你给我按摩，到最后也还是什么事儿都没有。”
温斯顿牧师说得一脸笃定，蕾娅却听得直翻白眼。她想起老牧师之前哼哼唧唧的模样，心想要是没有梅丽尔，他已经昏死在回自己床榻的路上了。
蕾娅一阵心烦，趁温斯顿牧师还没睁眼时，悄悄在他最疼的部位猛按了一下。
温斯顿牧师紧急睁眼，疼得浑身一颤，哀嚎道：“好疼！怎么回事？刚才发生了什么？”
蕾娅用后脑勺回应他的疑问。
梅丽尔无奈地打起圆场：“又疼了是吧？这就是我跟您说的，您再没日没夜的写东西，不注意休息，它就会变得越来越严重的。”
“可不写不行呀！”温斯顿牧师看着讲坛上堆叠的赎罪券叹道，“我不能把这些全部丢给我的助手呀！”
站在一旁的助手眼中冒出一道感激的光，正欲朝着温斯顿牧师表忠心，表明自己不怕苦累的决心时，蕾娅转过头，见缝插针地说道：“即使如此，您还是要坚持手写赎罪券吗？真令人佩服。”
“这是我该做的。”温斯顿牧师说道，一副深明大义的模样。
“那您没有想过用其他的方法来制作赎罪券吗？更高效也更省力。”蕾娅旁敲侧击道。
“你这又是什么意思？”温斯顿牧师察觉出哪里不对，眯起眼问蕾娅。
“里奇城现在有印刷坊了，这个您知道吧？既然书本可以从手抄本向印刷本变革，那赎罪券为什么不可以呢？”蕾娅问道。
听到这话，温斯顿牧师的脾气又上来了，“这不是单纯的赎罪券，这是神通过我的手在跟民众对话。这张纸由此有了神性，才有赎罪的功能。”
“然而神却让您的手变成了这样？”蕾娅盯着温斯顿牧师的右手挑了挑眉。
“你！”
温斯顿牧师下意识地要抽手，却被梅丽尔一把摁住。最后他只能龇着牙，僵硬地扭了扭脖子。
蕾娅心领神会地与梅丽尔对视一眼，故作委屈地对温斯顿牧师说道：“您误会我了。我的意思是，您的手变成这个样子，焉知不是神明的暗示？万能又睿智的神不愿看您为了这事儿受苦，因此用这样的方法提醒您，希望您注意休息。我说的对吗？”
用魔法打败魔法。对蕾娅来说，只要能赚钱，别人心中最圣洁的神也是可以拿来利用的。
温斯顿牧师的迷惑的眼珠在眼眶里转了两圈，竟被蕾娅这一席话饶了进去，“这样的说法，也……也不是不可能。”
“对嘛，”蕾娅笑着说道，“所以您考虑一下吧。是否应该遵照神的旨意，解放双手。”
“小姐，你之前说的生意，难道就是指这个吗？”温斯顿牧师叹了口气，“你能未卜先知吗？否则又怎么会恰好带来这位会按摩的女士呢？”
“您说得对，我并不能未卜先知。”蕾娅说道，“我只是比较幸运。好运让我在今天来到这里，听您精彩的布道；好运让我结识梅丽尔老师这样的朋友，她的出现让您能好好听我说话。”
“好啊，小姐，你不虔诚，却深得神的眷顾。”温斯顿牧师疑惑的面容上又带了几分寻味，“你是想告诉我这件事吗？”
“您好像总是曲解我的意思，温斯顿牧师。”蕾娅笑了笑，“我这样的人，不配在您面前卖弄学识。但我知道，做人做事懂得变通并不是件坏事。您深受手疾的困扰，而我想替我们工坊拉拉生意。我想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一次性解决两个麻烦，既没有害人，也没有害己，难道您尊崇的神，不推荐这样动脑子的行事方法吗？”
见温斯顿牧师不说话，蕾娅又补充道：“您将这样繁重的工作卸下，并没有人会指责您侍神不专。相反，您腾出了大量的时间继续研究教义，传播良善。信徒们对您的热爱与对神的崇敬，也是丝毫没有减少啊。”
良久，温斯顿牧师才幽幽说道：“你能言善辩，小姐。”他又顿了顿，将目光移到自己还有些微微颤抖的右手上，“但我有很多事需要考虑。”
话说完，温斯顿牧师就低下头继续陷入沉默，似乎是在思考什么。而蕾娅真心希望他已经在考虑用印刷代替手写赎罪券的事了。
第44章
卡罗尔带着医生回来时, 温斯顿牧师称自己的手已经不疼了。但以防万一，还是要让医生诊治一二。
菲林医生是公认的里奇城里最好的医生，民间甚至都传说他能从死神手里抢夺灵魂。但他脾气古怪, 极其讨厌社交, 经常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研究医学。
对自己看中的无不尽心，而碰到不符合自己心意的雇主, 无论多紧急的事, 无论给多少钱，他都能连面都不露, 任由病人家属在他门前哭晕过去也绝不开门。
蕾娅在见到菲林医生本人时才惊觉自己不顾后果夸下海口, 却让卡罗尔遭了殃。
但卡罗尔就是那么神奇，这样的人竟然也能被她抓到这里来。
菲林医生中长的卷发像个鸡窝般盘在头顶, 鼻下的两撇小胡子却异常整洁。
他脱下外套，卷起袖口，抬起温斯顿牧师的右手这里捏捏, 那里敲敲，询问了一大堆生活细节后，最后得出了和梅丽尔一样的结论：手部使用过度, 劳损严重。
“再这样下去会引发炎症的，温斯顿牧师，”菲林医生紧紧盯着温斯顿牧师的双眼, “你想开刀吗？”
“哦不！”温斯顿牧师痛苦地拒绝道, 甚至还小心翼翼地瞟了眼刚刚提醒过他这一切的梅丽尔，“怎么会？我以为……”
“以为什么？”菲林医生摸了摸自己的胡子，“以为神职人员就不会死啦？能长生不老啦？”
这话说得温斯顿牧师和他的助手倒吸一口凉气。
看着温斯顿牧师滑稽的表情, 蕾娅笑出了声。没想到这位医生的脾气还挺对她的口味。
但这也让她觉得有些悲哀。同样的事，梅丽尔说时, 温斯顿牧师有几千种方式去反驳，而当说这话的人变成了菲林医生时，他就立马深信不疑了。
菲林医生从药箱里取出许多瓶瓶罐罐，药水药膏摆了一大堆，最后又给温斯顿牧师开了几片仙人掌作为外用药。
刚想教温斯顿牧师怎么按摩肌肉时，菲林医生正巧瞥见了那条用过的毛巾。
此时温斯顿牧师的助手捡起那条毛巾，铺在自己的手上，学着梅丽尔的样子在自己手上做起了按摩实验。
他一板一眼，学得有模有样。事实上，这正是在等待医生来的间隙，梅丽尔私下教他的。
“您已经知道怎么操作了？”菲林医生问道。
“哦不，”温斯顿牧师指了指梅丽尔，“这是那位小姐准备的，刚才也是她帮我按摩的。”
“哦？”菲林医生眼睛一亮，直直来到梅丽尔跟前问道：“你也是医生吗，小姐？”
“啊？我不是。”梅丽尔被这突如其来的靠近吓了一跳，连忙往后退了几步，“我只学过一点药剂学，帮别人看过类似的病症。”
“原来是这样，”菲林医生点点头，又继续追问道：“那你怎么不去做医生？”
“我……”梅丽尔脸色骤变，因为这话让她想起了一些屈辱的回忆。
难道她不想做医生吗？
并不是这样的。她对药剂学的兴趣是与生俱来的。她从四岁就开始漫山遍野地跑，只为了找出一种草药与另一种草药的相似与不同之处。
长大后，她一次又一次在嘲笑声中寻找自己的出路，药剂学的书本堆了整整一屋子。但即使有比彻尔家的支持，她也无法走得更远了。
家庭教师对药剂学一知半解，她只能到处拜师，但无论哪里的的医生与药剂师都不愿意收女学徒。
无数的失望填满了她的心。
有一天她忽然明白了，药剂学的大门对她始终是关闭的，甚至是用铁链锁起来的。她憧憬的一切在门的那端朝她挥手，但她进不去，只能看着它们渐行渐远。
“因为她是女人，”卡罗尔突然接话道，“在这里，女人不能考取行医资格证。”
一阵默契的沉默充斥在三个女人之间。
蕾娅从来不知道这个世界还有这样的规定。女人没有资格考取资格证，而没有资格证行医，等同于违法犯罪，是会坐牢的。
蕾娅悄悄侧过脸去看梅丽尔，发现她咬着嘴唇，脸上充满了不甘。
但换了谁会甘心呢？谁会希望一出生时就被告知你永远成为不了一个医生，或是一个优秀的药剂师，而只能做一个小镇的家庭教师呢？
但因为是女人，这样残忍的话，她们还听过更多。
“可惜了。”菲林医生摇了摇头，打破了沉默。他从兜里掏出一本笔记本，在上面写写画画，“你做得很好，针对手部的按摩十分有效。可惜了……”
听着菲林医生不断重复着“可惜了”三个字，蕾娅去拉梅丽尔的手，发现她的手十分冰凉。
“梅丽尔老师，你没事吧？”蕾娅关切地问道。
“我没事，”梅丽尔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别担心。”
菲林医生合上本子时发出“砰”的一声，他挠了挠头，忽然眼神清澈地问梅丽尔：“你几岁了，小姐？”
这话又让众人大惊失色。
“菲林医生！”温斯顿牧师表情复杂地上前阻止道，“怎么能那么直接地询问淑女的年龄呢？多么冒昧！多么粗鲁呀！”
菲林医生则捏着温斯顿牧师的肩膀，一把将他按回座位上，仍然目不转睛地看着梅丽尔：“不方便说吗，小姐？”
“呃……”梅丽尔面露难色，“能先请您告诉我，您问这个做什么吗？”
“哦！抱歉！”菲林医生简短又迅速的道歉甚至让人怀疑他究竟是否真的心怀歉意，“我想知道，您有没有兴趣参与我老师的研究呢？他从前就是药剂师，后来成了有名的医生，现在他正在研究四肢呢。”
“什么？”梅丽尔瞪大了双眼，但随即又落寞地低下了头，“我可以吗？可是……你们不是不收女学徒吗？”
“是不收，”菲林医生答道，“我是说你可以参与研究，当然不是作为他的学徒。很抱歉，这是我能为你争取到最大的机会了。但是他不喜欢20岁左右的小姑娘，说人家整天在他耳边叽叽喳喳的很讨厌。”
“我都三十好几了！”梅丽尔喊出声后，才发现所有人都盯着她看，她的脸唰的一下变得红扑扑的，一时都不知如何说话了，“呃……我是说，谢谢您，但我不知道我行不行。”
“什么行不行？”菲林医生一脸疑惑，“你没有自信吗？你对温斯顿牧师的诊断不是挺好的吗？”
梅丽尔的确没有自信，蕾娅深深地明白这一点。她被打击得太狠，被嘲笑得太过。从前蕾娅夸奖她的文字时，她也是这样，心怀感激却又不敢相信。
“她只是一时太过惊喜，没有反应过来而已，”蕾娅接话道，“菲林医生，感谢你的帮助，她会去的。”
“蕾娅……”
梅丽尔本想阻止蕾娅，却被卡罗尔拽了回去。聪明如卡罗尔，又怎会看不出来梅丽尔的犹豫与自卑会阻碍她靠近那个藏在心底的梦想呢？
“很好！”菲林医生将笔记本递给蕾娅，“请写下你们的住址，小姐。推荐信与我老师的地址我会一同寄送到府上。”
随后，他又走到梅丽尔面前，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说道：“请不用为你的女性身份感到担忧。我老师的妻子，也是一名药剂师。虽然没人承认，但她就是，无论是我们还是她自己都认为她是，她会照顾你的。”
听到这里，梅丽尔的眼里才又燃起了希望。那条锁链似乎终于有所松动，而她终于又通过链条间的缝隙，看到了那个赤脚跑过田野、跨过山丘，摔得满身是泥手里还握着新鲜药草的自己。
“我该走了，”菲林医生收好药箱，戴上帽子，告辞道，“诸位还不回家吗？”
“还有一件事没有做，”蕾娅将笔记本还给菲林医生，扭头对温斯顿牧师说道，“您的承诺还没有兑现。”
“什么？”温斯顿牧师还揉着手，抬眼看到梅丽尔和蕾娅站在一起，才恍然大悟般猛地一惊，“哦！”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温斯顿牧师身上，就连菲林医生也不例外。
温斯顿牧师有些扭捏地站了起来，伸出颤抖的手，示意梅丽尔到他面前来。
梅丽尔上前握住他的手，他才缓缓开口道：“好孩子，是我的错，我不应该从一开始就质疑你的能力。”
“没关系，”梅丽尔的眼睛里闪烁着泪花，“真的没关系。”
蕾娅看到其他人脸上都或多或少露出微笑，但很遗憾，她并不觉得这个场景有多感人。这个道歉是梅丽尔应得的，尊重也是她应得的。
但这样的东西居然需要她花一个银币，从一位男医生那里买来，实在是有些可笑。
“还有你，小姐，”温斯顿牧师看向蕾娅，“你的提议，我会考虑。”
“是吗？”蕾娅换上招牌笑容，恭恭敬敬地朝温斯顿牧师行了个礼，“那真是太感谢您了。神明保佑，愿您身体康健。”
温斯顿牧师与卡罗尔和蕾娅约定，自己会在不久后到印刷坊商谈印刷赎罪券的相关事宜。
卡罗尔悄悄对蕾娅说：她有预感，这事儿一定能成。
一阵简单的告别后，蕾娅一行人离开了小教堂。夕阳中，镀上一层金边的小教堂看起来更加圣洁，而河对岸那所普林斯疗养院则显得更加诡异。
蕾娅望着这两栋风格完全不一致的建筑，回想着教堂里发生的事，心中五味杂陈。
而此时的蕾娅并不知道，这趟旅途，会给之后的她带来多大的麻烦。
第45章
卡罗尔给佩洛姆先生写了信, 催促他快些回来，不要让温斯顿牧师大老远地来扑个空。
佩洛姆先生一接到信，便匆匆赶回来。
佩洛姆家一直是小教堂的常客, 佩洛姆先生连小教堂附近有几棵树, 树上有几个鸟窝都记得清清楚楚。定期的捐赠也让温斯顿牧师早早就记住了这个大方的老板。
作为“虔诚的信徒”与“慷慨的恩主”，佩洛姆先生与温斯顿牧师相谈甚欢。温斯顿牧师没怎么犹豫, 甚至表示不需要一个月的试行期, 直接一下子就签下了十年的合作协议。
在离开前，温斯顿牧师找到蕾娅, 告诉她：“这一切都是神的指引。如果神也希望我这么做, 那么为什么不呢？”
就这样，因为蕾娅拉来的生意, 印刷坊恢复如初的日子比原定计划提前了许多天。而小教堂的影响力又给印刷坊带来了更多的订单。
现在整条街的人都知道，佩洛姆印刷坊里的一位年轻姑娘，才来不到半年的时间, 就给自家工坊赚了一大笔钱。谁有幸做她的老板，半夜睡觉时都能笑得合不拢嘴。
阿尔伯特·佩洛姆将这段时间称之为“忙碌的春日”，而将带来这一好生意的蕾娅称为“灰烬中的救星”。
他也明白, 就算他亲自写块金灿灿的牌匾送到蕾娅手中，蕾娅也不会因此对他感激涕零。但一袋子实实在在的钱币，却能让蕾娅拉印刷机横杆的手更加卖力。
蕾娅将这些钱币连同她之前攒的一起悄悄换成了金币。
谁能想到呢？从前攒半毛钱都费劲的蕾娅, 如今口袋里也有十个金币了。
订单骤然增多, 蕾娅每天都忙得晕头转向，但一想到这些沉甸甸的钱币，所有的疲累又都瞬间消散了。
在新一期的报纸完工后, 早上好酒馆又迎来了一堆来自佩洛姆印刷坊的酒鬼。
诺亚显然是最兴奋的一个。他带领维克多，早早就占领了酒馆里最好的位置。无论见到谁, 即使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也都要搂抱上去，向人家炫耀自己所在的印刷坊如何起死回生，蒸蒸日上。
“哎，蕾娅！”诺亚红着脸举杯，将蕾娅杯中的酒撞洒好几滴，“敬你的聪明才智！”
蕾娅咯咯咯地笑着，将杯子里的麦芽酒一饮而尽。她清楚地知道自己不能喝太多，但激动的心总是让她忍不住雀跃。杯中腾起的泡沫噼噼啪啪地响着，就好像是在向她庆贺，祝贺她离自己的目标更近一步。
卡罗尔向蕾娅的空酒杯里又添了些酒。她知道蕾娅不会拒绝她的邀酒，一准儿又会将满杯喝得精光。她为印刷坊高兴，也为蕾娅感到骄傲，但此刻的她仍未停止恶作剧的心思，她太想瞧瞧蕾娅喝醉酒是什么样子了。
而蕾娅也如往常一样，总是不假思索地掉进卡罗尔的“圈套”。一杯接着一杯，她的脑袋已经变得晕乎乎的，开始一会儿肆无忌惮地大笑，一会儿又突然憋红着脸，自己感动地哗哗流泪。
不一会儿，大伙儿都喝得醉醺醺的。蕾娅和诺亚最先倒下，而一如既往的，唯二清醒的两个人，还是卡罗尔和维克多。
诺亚趴在桌上睡了几分钟，突然复活般深吸一口气，睁开朦胧的双眼，左看右看，一边看，一边像小狗似的用鼻子到处嗅。
“我闻到一股非常熟悉的味道。”诺亚的鼻孔微张，找寻着气味的来源，“在哪？是哪位女士或先生身上散发出来的？”
“这里只有酒味，”卡罗尔一巴掌拍在诺亚的后脑勺上，“你是狗吗？怎么不干脆趴在地上闻？”
诺亚垂着脑袋思索一番，竟然觉得这是一个好主意。刚想蹲下，就被卡罗尔抓着衣领拽了起来。
而他朦胧间猛然一抬头，倒真被他瞧见了一位熟悉的美人。
他如获至宝般疯狂地拍打着蕾娅的肩膀，嘴里念叨着：“喂喂喂！蕾娅，看那边！那是你男仆的相好！”
蕾娅强撑着眼皮醒来，清了清嗓，将诺亚那讨嫌的手推得老远。她眯着眼睛向吧台看去，见到一个曼妙的女子。她穿着一身素雅的白裙，发髻上绑了一条精致的蕾丝飘带。
果然是莉莉丝。
莉莉丝将一个酒壶递给莫宁老板，嘴里不知说了什么，莫宁老板便抱着酒壶从后门出去了。
随后莉莉丝侧过身，轻轻倚在吧台边。她看上去轻盈而美好，就好像在靠着一棵青绿的柳树，又或是在贴着一朵娇粉的鲜花。
蕾娅努力想看清她的表情，却实在眼花。但不知怎么的，她总觉得莉莉丝平静的脸上，带着些许反常的悲伤。
“她叫莉莉丝，是个大美人！”蕾娅舔了舔干巴的嘴唇，含糊不清地说道，“不准你老是说她是谁的所有物！”
但这话就算她重复一万次，处于醉酒状态下的诺亚也不可能听进去半个字。他撇了撇嘴，问道：“你不去和她打招呼吗？”
“不去。”蕾娅坚决地答道。她喜欢莉莉丝，但她生怕一和莉莉丝说话，丹尼就会从她身后冒出来，继续让她愤怒，让莉莉丝伤心。
而且蕾娅一见到莉莉丝，就想起之前在春日庆典见到她与丹尼手牵着手后，做的一个荒谬的梦。
在梦里，莉莉丝离开了比彻尔家，在一个无名的小乡村买了一栋破旧的小屋，租了一块不算丰产的农田。她没有购入一头黄牛，也没有为她的田地选择一匹壮马。她在市场转悠了三四圈，最终决定将一头矮小的驴带回家。
这头驴干起活来很尽心，拉磨驾车都不在话下。莉莉丝对它也很好，甚至邀请它进家门，与它同吃同住。
可突然有一天，这头驴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竟然在家里发起疯来，打碎了茶杯，又撞倒了木架，最后气呼呼地冲出门去，再也不回来了。
莉莉丝为了这头离家出走的驴，日日以泪洗面。她食不下咽，房子因为久久不打整生出许多霉点，家里的地也荒了，变得杂草丛生。
时间过去太久，莉莉丝变得白发苍苍，但那头驴还是没有回来。她以为那头驴死了，还给它立了块墓碑，上面写着：挚爱——小驴。
梦境到这里就结束了。蕾娅虽然觉得这个梦莫名其妙，却还是忍不住想：不就是一头驴，至于吗？
但莉莉丝似乎是真的很喜欢那头驴，这让蕾娅百思不得其解。
过了没多久，莫宁老板便回来了。他手中的酒壶比起刚才实在了许多，似乎有了些重量。他将酒壶递给莉莉丝时，莉莉丝的动作也显然更加吃力。
“她要走了，”诺亚注视着莉莉丝向门口走去，用胳膊肘怼了怼蕾娅的小臂，“真的不去和她说话吗？如果她看到你了，会不会误会你是个没有礼貌的坏孩子？”
“有病，”蕾娅白了诺亚一眼，“我为什么就非得和她说话呢？人家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干，哪有那么多闲工夫来和我们这群醉鬼讲话？”
但怕什么来什么这种事，已经在蕾娅身上发生过很多次了。
莉莉丝在做女仆时，总是会在离开房间前习惯性地环视一周，确定主人没有其他要求后，才会恭恭敬敬地退出去。
正是这个动作，让她看到了蕾娅。
“她过来了！”诺亚躁动地嚷道。
而蕾娅还来不及对此事感到慌乱，莉莉丝就已经站在了她面前。
“塔维斯小姐，诸位，”莉莉丝抱着酒壶，浅浅行了个礼，“你们好。”
“你好，莉莉丝。”蕾娅闭着眼重重点了下头，“你一个人来买酒吗？”
“是的，家里的酒壶空了。”莉莉丝答道。
“都怪莫宁老板，营业时间这么晚，搞得人买酒都得半夜出门。”蕾娅虽在抱怨，但语气却十分真诚。
“但偏偏只有他家的酒最好喝。”莉莉丝笑着说道，“晚点睡觉也值了。”
蕾娅趁着醉意，忍不住抬手拍了拍莉莉丝的酒壶，酒壶发出闷闷的“砰砰”两声，“你早点回去吧，莉莉丝，明天不是还要当值吗？”
“小姐才是应该早点回家，你似乎已经喝醉了。”莉莉丝担忧地看向蕾娅红彤彤的脸颊。
“哦！没关系！”蕾娅笑嘻嘻地将在场的工友顺着指了一圈，“他们会负责送我回家。”
“那就好，”莉莉丝掂了掂酒壶，“确实已经很晚了，我就不打扰各位的聚会了。”
“好的，路上小心，莉莉丝。”蕾娅朝莉莉丝挥了挥手。其余人也七嘴八舌地向莉莉丝道别。
只有诺亚没有说话。
他一直盯着莉莉丝的脸看，就像一个新人肖像画家，急于记住人物的全部细节。在莉莉丝离开后，其目光也一直跟随，直到莉莉丝的身影消失在酒馆混乱的人群里。
他皱着眉，噘着嘴，食指不断地点在太阳穴上，苦思冥想了好一阵，忽而眼光闪动。
“我想起来她是谁了！”诺亚像发现了新大陆般，倏地站起来尖叫道，声音大到卡罗尔不得不上手去捂他的嘴，“从前卡萨街上那个蜜糖派！”
好在卡罗尔拦得及时，酒馆里的其他客人没有听见他突如其来的喧哗。
但面前的工友们却听了个一清二楚。
“什么蜜糖派？”蕾娅满脸疑惑，天真地问道。
但这一次，大家都破天荒地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无论是那种正经的回答，还是调侃式的插科打诨，都在诺亚说完那三个字后走向了同一个终点——沉默。
“说话呀！”蕾娅皱起眉头，刨根问底道，“到底什么是蜜糖派？”
其他人纷纷面露难色，似乎蕾娅提出的问题是什么难以解决的世纪难题。
最后只有卡罗尔愿意给蕾娅解答，但她的脸上也透着忸怩与不安。
她凑到蕾娅耳边，声音轻得仿佛但凡旁人偷听到一个字就会立即死去一般，“蜜糖派是下街区的黑话，意思是……妓-女。”
第46章
蕾娅的酒瞬间醒了, 甚至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清醒。
从一个人的嘴里窥探到另一个人从前的秘密，蕾娅在写八卦文章时曾对这样的事乐此不疲，但当这种事发生在她欣赏的人身上时, 惊讶之余, 她竟凭空产生出一种愧疚感。
又或许这种愧疚感的产生并不是因为蕾娅对莉莉丝的喜爱，而是因为这个秘密涉及到的东西太过黑暗和私密。毕竟如果诺亚说莉莉丝从前是个渔工或是屠户, 蕾娅此刻的感受都不会有这般难以言说。
“你会不会是看错了？”蕾娅不死心地问诺亚, “你喝了酒，头晕眼花。”
“不会, 我的眼睛没问题。”被卡罗尔警告过音量的诺亚凑到蕾娅耳边悄声说道, “上次在春日庆典上，我就觉得她眼熟。我记得她还有个孩子, 现在应该十几岁了吧？”
蕾娅想起梅丽尔和她说过，莉莉丝刚来比彻尔家时，确实带着一个孩子。
蕾娅沉默了。诺亚说得越多, 越证明他没有认错人。
手指传来的酥麻感变得更加强烈，这样从云端跌落，继而越来越接近真实地表的感觉让蕾娅变得有些不安, 就好像是她自己做错了什么事。
而诺亚的嘴巴却一直动个不停，似乎势必要让蕾娅彻底了解莉莉丝以前的生活。
莉莉丝是卡萨街有名的美人，那样的美貌在孩童时期就已然闻名遐迩。
父母恩爱, 家庭幸福, 即使贫穷，这家人也没有成为生活的奴隶。春天，他们会徒步去小池塘边郊游；冬天, 他们会手牵着手在早上好酒馆门前那块广场上放烟花，一家人其乐融融。
她的追捧者众多, 小时候收到过土豆和圆白菜，长大了收到过路边采摘的鲜花和低廉的首饰。
人人都说，她会长成卡萨街的一颗明珠。
然而这样安乐的生活却被现实残忍地打破。
一场瘟疫带走了莉莉丝的父母。父母的遗产少得像苍蝇腿，零零总总算下来，连两个人的丧葬费都不够。而莉莉丝作为一个女孩，她甚至没有合法继承权。
一个从未见过面的叔叔前来，声称他是这间屋子的继承人，除非莉莉丝嫁给他的儿子，否则就要被赶出家门，沦落街头。
而那位所谓的表哥不仅相貌丑陋，脾气也十分暴躁，动不动就要对着旁人一顿打骂。稍有不顺意，又找不到人时，就到街上砸死流浪的猫狗，以此泄恨。
莉莉丝当然不愿意嫁给这样的人，她宁愿自己出门讨生活。
但那对父子又怎么可能那么轻易地放过她？
他们对她死缠烂打，威逼利诱。见莉莉丝都不为所动，便动起了坏心思。一日夜里，他们以为莉莉丝送行为由，哄骗她喝下了掺有迷药的果汁。
就这样，十六岁的莉莉丝，被无耻的叔叔与表哥卖进了卡萨街的妓-院，成为了人们口中的“蜜糖派”。
在残忍的棍棒下，莉莉丝如果不想死，就只能选择屈服。
这样的赚钱方式既不轻松，也不体面。即使成为最受欢迎的姑娘，也不过是用一个看起来上得台面的“雅称”作为遮羞布，接受最多虚假的赞美，吞下最多真实的屈辱。
在这期间，她遇到一个男人。他风流倜傥，在社交圈内小有名气，身上时常散发出各式各样的脂粉香气。
情窦初开的年纪，任谁都会对那样英俊的绅士动心，莉莉丝也不例外。
她与他坠入爱河，指望着他也同样爱她。
他送给莉莉丝一个昂贵的戒指，承诺会娶她。然而莉莉丝不知道的是，这样的戒指，有钱的少爷们一个月不知道要送出去多少个，又有多少满心期待美好生活的姑娘在无尽的等待中希望落空，郁郁而终。
看多了矜持贵重的上流小姐，卡萨街不过是他们寻找新鲜感的另一个浴池。
不出所料地，莉莉丝被无情地抛弃了，连同她肚子里的孩子。
她几近绝望，但她仍然决定生下这个孩子。
老鸨想用这个孩子威胁莉莉丝继续接客。但莉莉丝把孩子藏得很好，她不愿意自己的孩子在妓-院里长大。
她越来越想逃跑，想带着孩子离开这个聚集着大量人皮恶魔的地方。
她时常躲起来，自己做些小饰品，偷偷拿到街上去卖。她的手艺出奇地好，接到的订单也越来越多。
终于有一天，她遇到了比彻尔夫人。比彻尔夫人很喜欢她做的饰品，这位好心的夫人是如此温和，如此善于抚平人心中的伤痛。
通常，上流社会的夫人绝对不会雇佣一个有如此背景的人，甚至在街上打个照面都嗤之以鼻，但比彻尔夫人不一样。
在知晓了莉莉丝的经历后，比彻尔夫人替她赎了身，还给了她一份体面的工作。
再一次，她觉得自己抓住了阳光。
听到这里，蕾娅呼吸的频率快了许多，似乎周身的空气逐渐变得不够用了。
诺亚讲得轻描淡写，且将重点全然放在了故事的后半段，极力想体现出莉莉丝有多么幸运，能遇到比彻尔夫人这样的好人。
但蕾娅却陷入那段最悲楚的故事里，久久不能抽身。
蕾娅从前觉得莉莉丝很美，待人接物永远谦卑恭敬。
但如今，莉莉丝那美好的面容上，仿佛被罩上了一层灰黑色的面纱。她所承受的那些毒打与谩骂，面目可憎的嫖-客与他们口中的污言秽语，似乎都在蕾娅眼前反复播放，将莉莉丝一遍又一遍地推下悬崖，拖入地狱。
“你怎么了，蕾娅？”不识趣的诺亚还在用手指戳着蕾娅的手臂。
“我想回家了。”蕾娅喃喃道。
听了这样的故事，她现在是一句话也说不出，一口酒也喝不下了——
蕾娅没来得及和所有人一一道别，就跌跌撞撞地跑出酒馆，回家去了。她心里觉得堵得慌，期盼着此时梅丽尔能在在家，能和她好好聊聊这些事。
然而令她没想到的是，她刚打开家门，就遇到了同样晚归的丹尼。
他衣冠齐楚，显然是精心打扮过的。然而这样整洁的一个人，现在扶着墙正在干呕。茶壶里的水也被他喝得精光，茶壶在桌上，茶壶盖却歪斜地躺在地上。
他面色苍白，看起来十分憔悴，走起路来颤颤巍巍，有气无力。在他周围，一圈浓重的酒气将他层层包裹，就好像有一层玻璃罩，隔绝了他与外面的世界。
“丹尼？”蕾娅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轻轻拍了拍丹尼的肩膀。
丹尼被吓得抖了三抖。他回过身，看见来人是蕾娅后，便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眼眶湿漉漉的，“蕾娅！”他朝蕾娅伸出手，手掌弯出一个特定的弧度，就好像在握着一只酒杯，“橡树街的大名人，你好啊。”
“你通常不会喝那么多酒的，是发生什么事了吗？”蕾娅问道。
丹尼挤了挤眼，又往蕾娅身侧闻了闻，说道：“你怎么好意思说我，你喝得也不少吧？”
蕾娅撇着嘴没有答话，丹尼带着他难看的笑容朝蕾娅摆了摆手，意思是让蕾娅离开，无论去哪儿，总之没必要和他待在一起。
在丹尼摇晃的手后，蕾娅瞧见了刚咽下一嘴食物的克里夫。
克里夫也看到了蕾娅。它扭动着尾巴，奔来蕾娅脚边这里闻闻，那里嗅嗅。
蕾娅蹲了下来，想要摸摸它的脑袋，却在它的皮毛间找出几粒饼干碎和蛋糕块。
“你喂过它吗？”蕾娅仰起头问丹尼。
“啊？”丹尼疲惫地眨眨眼，“喂过，怎么了？我不能喂吗？”
蕾娅将克里夫身上的蛋糕拍落在地，又捡起一小块仔细瞧了瞧。她发现这蛋糕闻起来十分苦涩，还有一股强烈的、刺鼻的怪味。
“这是什么味道？你喂它吃了什么？”蕾娅举起手里的蛋糕块问道。
“蛋糕，”丹尼答道，“准确来说是女巫蛋糕，里面有糖浆、蜂蜜、黑麦面粉……哦，还有一个小姑娘的尿。”
随着蕾娅手部猛烈地抖动，蛋糕块掉落在地，又瞬间碎成好几瓣。蕾娅疯狂地擦拭着捏过蛋糕的手，嫌恶之气噌噌而起。
“你疯了吗？”不知酒精在这里起了多大的作用，蕾娅一阵反胃，“你喂人家的爱犬吃掺了尿的蛋糕？”
“它没冲你叫，你没和恶魔做交易，对吗？”丹尼靠着墙，挎着脸，悲哀地说道。
猎巫时代令人作呕的古法。据说将掺了年轻女孩尿液的黑麦面团烤制成蛋糕喂给一条狗，这条狗就能指引人们找出人群中女巫，揭示骇人的罪恶。
“你这头蠢驴，只有笨蛋才会相信这种东西。”蕾娅看着对此全然不知的可怜克里夫，冲丹尼吼道。
丹尼听到这话，额头上的青筋瞬间暴起，情绪也变得越来越激动。他不顾一切般大声嚷道：“这只是个验证！我只是想要一个结果！”
“什么结果？你到底要干什么？”蕾娅质问道。
“我就想知道，她到底是怎么回事？”丹尼闭着眼发起脾气来，他极其烦躁地抓揉着头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他说起话来磕磕绊绊，似乎还带着哭腔，“她是个女巫吗？不然她怎么能做出那种事？”
在丹尼表现出崩溃的那一刻，蕾娅明白了。
丹尼也知道莉莉丝从前的事了。
第47章
“她是谁？”蕾娅试探道, “你去了哪里？你去见了谁？”
“还能有谁？”丹尼哭丧着脸，仿佛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那个女仆！满嘴谎话, 天使一般的模样, 恶魔一般歹毒的心肠。”
“那个女仆？”蕾娅对丹尼使用的称呼感到讶异，“你现在连她的名字都不愿意叫啦？”
“你知道吗, 蕾娅？”丹尼跌坐在地板上, 握紧的拳头重重地砸向地面，那架势仿佛要把全家人都吵醒一般, “她做过妓-女, 肮脏的妓-女！她还装得那样纯净无暇，其实她比谁都要放荡！那个女仆, 她骗了我，她伤透了我的心！”
丹尼不断重复着“妓-女”二字，控诉着莉莉丝的罪大恶极。
他完全把自己当成了受害者, 对着蕾娅吐露真心。他说得真情实感，坚信自己能得到共鸣。
但蕾娅对他的遭遇没有丝毫的怜悯之情。相反，他现在的声音对蕾娅来说十分刺耳, 他的薄情寡恩让蕾娅充分了解到男人有多么不值得托付。
“这些是她亲口告诉你的吗？”蕾娅问道。她猜测莉莉丝去酒馆买酒就是为了见丹尼。
“是啊，难道你怀疑我在编故事吗？”丹尼斜眼看向蕾娅，鼻孔里冒出火气, “你可以去问她, 这些事都是她亲口说的。”
“那想必她也告诉你，她到底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经历了吧？”蕾娅继续问道。
“那不是自甘堕落的理由。”丹尼义愤填膺地说道。
“那什么才是理由？”蕾娅凑近了些，俯视着丹尼, “你到底在要求什么呢，丹尼？她没有想过欺骗你或是隐瞒你。她把自己那段痛苦的经历和盘托出, 将她的伤疤完完整整地揭露给你看。你觉得她是想得到你现在这样的回应吗？”
“她是想羞辱我，”丹尼犟嘴道，“她玩弄我的感情，她们那种女人都是这样的，她们从不对人付出真心。她觉得我活该被她耍得团团转。神啊，我为她付出了那么多，到头来却是这样的结果。”
蕾娅感到奇怪，她不清楚丹尼究竟付出了什么。她只知道莉莉丝天天风雨无阻地到报社给丹尼送饭，裁缝铺有什么新料子都第一时间买来给丹尼裁制新衣。丹尼因为报社工作常常宿在外面时，也都是莉莉丝在照顾他的起居。
莉莉丝从来没有向他耍过脾气，更别说发火了。她也没有主动向他要求过什么，贵重的礼物一律婉拒，能合吃一份肉饼就已经心满意足。
莉莉丝没有嫁人，但丹尼却早早就过上了“有个妻子”的生活。然而欲壑难填，他对莉莉丝的欲望和索求就像一个无底洞。他觉得莉莉丝为她做什么都是理所应当的，并不值得拿出来说道。
所以在蕾娅看来，他们这段关系极其不健康，无非是一个全部主导，而另一个全部服从。
蕾娅和梅丽尔都曾旁敲侧击地提醒过莉莉丝，让她不必对丹尼那么言听计从。但她似乎觉得不全力以赴就等同于把身边的人越推越远。
总想讨好，却不在意对方是否真的领情。
莉莉丝看似坚强，实际上比任何人都要卑微。
“你要离开她吗？”蕾娅捡起被丹尼碰掉的茶壶，稳稳地放在桌上。
“我们从来就没有在一起过。”丹尼回答得十分干脆决绝。
“哦，”蕾娅已经习惯了丹尼自欺欺人的这套说辞，“那她也同意了？”
“哼，”丹尼冷笑一声，“你觉得她还有资格跟我讨价还价吗？”
“怎么没有资格？”蕾娅感到莫名其妙，“她和你一样是人，难道你感受不到她的痛苦吗？你如果真的在乎她，就该去谴责那些伤害她的人，而不是加入他们，一起继续中伤莉莉丝。”
“你为什么一直替她说话？”丹尼的怒火突然转移到蕾娅身上，“你一身清白，难道比起我更同情一个堕落的妓-女吗？”
“天呐，丹尼！”蕾娅已经尽力压低音量了，但她还是下意识地往楼上看了一眼，“你能别再强调那个词了吗？”
“可她就是个妓-女啊！”丹尼咆哮道。
“那是谁让她走投无路到只能做妓-女的？”蕾娅再次质疑道。
丹尼困惑又迷茫地眨了眨眼，说道：“难不成是我吗？”
听到这句话，蕾娅顿感无气无力。
讲不通。
刚才那一大堆话，蕾娅完全是在对牛弹琴。很明显，丹尼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
见蕾娅闭口不言，丹尼趔趔趄趄地站了起来，“你怎么不说话？你也觉得我说得没错了吧？”
“呸，”蕾娅夸张地做了个呕吐的动作，“下辈子我也不可能赞同你。”
“你就那么讨厌我吗，蕾娅？”丹尼气愤地皱起眉头，整张脸青一阵红一阵的，“我早就发现了，你对我是那么冷淡，无论我做什么你都不喜欢。”
“我非得喜欢你吗？你做了什么事值得我喜欢？”蕾娅哂笑道，“喜欢你的这张驴脸，还是喜欢你得了便宜还卖乖？”
丹尼难以置信地摸上自己的脸颊，似乎在丈量自己的脸到底有没有夸张到蕾娅说的那个地步。
“你凭什么这么说我？”丹尼指着蕾娅骂道，“你以为你自己就很漂亮吗？你的头发枯得像干草，你满脸雀斑，你做印刷工做得胳膊越来越粗，从前的裙子你都穿不上了！”
蕾娅笑了笑，这些辱骂对她来说根本不痛不痒。
然而丹尼还没骂够，他继续忿然道：“你瞧瞧你自己，整个马勒斯顿的人都瞧不上你！你和莉莉丝站在一起，旁人恐怕很难一眼就瞧出谁是镇长的女儿，谁是下街区的‘蜜糖派’呢！”
丹尼的话让蕾娅逮到了机会，“哦？你现在知道莉莉丝是个美人啦？那刚刚是谁用她做过妓-女这件事抹杀掉她作为人的权利的？”
“强词夺理，”丹尼不依不饶地说道，“蕾娅，别以为做了印刷工就算和文学事业沾边了，你以前在布告栏上写的东西根本不入流。而且做印刷工的都是下街区的人，你整日和他们呆在一起，已经变得越来越寒酸了。”
“那你呢，丹尼？”蕾娅反唇相讥道，“你只是个小镇医生的孩子，在镇政厅领一份无聊的薪水。后来你来了里奇城，做了个小记者，就以为跻身上流社会。你对着那些公子小姐的点头哈腰，阿谀奉承，指望他们能多看你一眼。我告诉你，即使如此，他们照样瞧不起你，就像你瞧不起做过妓-女的莉莉丝。”
“哈哈！”丹尼一拍脑袋，笑了出来，一边说话一边伸手来摸蕾娅的肩膀，“你干嘛那么激动？你怎么那么在意我怎样对待莉莉丝？噢！也许你不是讨厌我，你是太过在乎我。放心吧，蕾娅，只要你不像她那样羞辱我，我是不可能不管你的。”
“可笑！”蕾娅用力将丹尼的手打了回去，“你太可笑了！瞧见了吗？这就是我讨厌你的一点。你瞧不起她，又要占有她。你对她的可怜身世毫不在意，一边撩拨她，一边又拽着我不放，自己摇摆不定，却关心她是不是只有你一个男人。”
“难道女人最重要的不是忠诚吗？”丹尼理所应当地说道。
“这话你留着跟自己说吧！”蕾娅愤怒地回击道。她觉得自己再说下去一定会气得七窍生烟。她不愿再和丹尼掰扯，毅然决然地转身向自己房间走去。
“真烦人！你们都讨厌！”丹尼骂骂咧咧，紧跟在蕾娅身后一起上了楼，“一点都不温驯，反而十分尖锐！以后没有人会愿意娶你的，你等着瞧吧！”
“那可真是谢谢你了！”蕾娅见丹尼不肯放过自己，便故意在丹尼刚要跟着她踏进房间时将门重重一摔。
“咚”的一声，丹尼的脑门上瞬间留下一个规则的红印，以及一个新鲜的小鼓包。
“蕾娅！”丹尼疼得直跺脚，他龇牙咧嘴地试图破门而入。但蕾娅早就眼疾手快地将房门锁好了。
蕾娅只觉得他活该。想想他说的那些话，只是脑袋上长个包也太便宜他了。
“世界上的所有人晚安，”蕾娅冲着门那端说道，“除了你，丹尼！”
丹尼持续在门外呼啸，就像一只发了疯的猿猴。而蕾娅全无回应，任由他一个人表演。
说实话，蕾娅不理解丹尼到底是怎么想的。他到底是因为什么抛弃了莉莉丝？只是因为她从前是个妓-女吗？还是因为他发现自己的真爱其实是蕾娅的嫁妆？
被抛弃的莉莉丝会寻死吗？还是会躲在角落里默默哭泣并诅咒那个给了她希望又将它全部扑灭的男人？
换了蕾娅的话，她一定会在丹尼的茶里下毒。但蕾娅明白，莉莉丝不会这样做。她的攻击性已经在这些年的时光里被阉割了，磨灭了，消失殆尽了。
蕾娅这么想着，气了一整晚，很难计算出她到底睡了多久。如果不是因为第二天是休息日，蕾娅的怒火一定会因此更上一层楼。
但她清楚地知道，这件事还没完。
果然在翌日清晨，蕾娅还来不及梳洗时，莉莉丝就敲响了她的房门，“塔维斯小姐，我能和您说说话吗？”
“当然，”蕾娅简单披了件外套，邀请莉莉丝进门，她注意到莉莉丝眼下有两块浓重的乌青，“请进。”
莉莉丝看起来有些局促，在蕾娅请她入座后，她依旧选择站着。明明不冷，她却不由自主地来回搓动着手臂，“塔维斯小姐，听说……”莉莉丝又咳嗽两声，“听说您昨天和米勒先生吵架了？”
第48章
莉莉丝的开门见山让蕾娅有些不适应。她一向不把话说得太直白, 总是十分委婉，留有余地。蕾娅每次跟她说话时也都会先绕个弯。
这次情况尤其特殊，蕾娅不想让莉莉丝伤心, 于是决定不把昨晚的事一五一十地告知于她。
“这消息传得真是又快又邪乎, ”蕾娅傻笑两声，装作漫不经意地说道, “看来下次我们拌嘴得换个没人的地方了。”
莉莉丝的半边眉毛轻轻挑了一下, 眼中惊讶的情绪一闪而过。
“只是拌嘴吗？”莉莉丝问道。
“只是拌嘴，”蕾娅点点头, “意见不合嘛, 常有的事。”
莉莉丝抿了下嘴唇，朝窗台走去。
今天是个大晴天。还未到午后, 阳光十分和煦，一点也不刺眼。
莉莉丝站在光里，就像一位沐浴着圣光的女神。她脸上的哀愁, 在此时也化作一种慈悲的怜悯，似乎在为大地久旱无甘霖而苦恼，为战争频发与流血牺牲而哀矜。
她戚戚转过身, 就像下了很大决心一般深吸了一口气，才开始说话。
“塔维斯小姐，您不用再瞒我了。虽然昨天晚上我不在这里, 但一个值夜的女仆把昨晚发生的事都告诉我了。”莉莉丝垂着眉头, 露出一个忧愁的笑容，聊以解嘲，“请不要怪她, 她不是故意偷听你们讲话的。只是……你们说话的声音太大了，她说就算捂住耳朵, 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蕾娅愣了一下。她开始真切地回忆自己昨晚说话的音量。尽管她已经尽量在控制，但人在情绪激动的时候，的确很难面面俱到。
蕾娅尴尬地“啊？”了一声，愧疚地说道：“唉，对不起，还是吵到他们了，是吗？”
“到现在您还在关心是否吵到别人了吗？”莉莉丝感慨道，“塔维斯小姐，你真是一个好人。”
蕾娅此时有些错愕。从前旁人对她的评价，大部分是严厉的指控。虽然这趟旅程中有不少人夸过她聪明能干，但她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用“好人”这个词来形容她。
“不……”蕾娅不知所措地摇了摇头，“莉莉丝，你不了解我。”
“我明白，您不太善于处理别人对您的夸奖。”莉莉丝浅笑道，“其实无论是夸奖还是质疑，您都不必特意回应，也不用忙着‘澄清’。因为无论你说什么，别人都会有自己的解读，不是吗？”
蕾娅反应过来，莉莉丝似乎是在影射她自己的那个秘密。
“你说得对，”蕾娅赞同道，“那咱们也用不着拐弯抹角了。莉莉丝，你特意来找我，到底是想说什么呢？”
莉莉丝收起笑容，快速眨了两次眼，神情变得严肃起来，她郑重其事地开口道：“塔维斯小姐，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当然，”蕾娅答道，“你想知道什么？”
蕾娅拉开座椅，再一次邀请莉莉丝入座，还特地为她倒上了茶。莉莉丝犹豫再三，终于坐了下来。
“您知道了我的事。”莉莉丝用双手握住茶杯，缓缓说道。
“是的，很抱歉。”蕾娅低下头，内疚地说道，“我不是故意要去刺探你的秘密的，我是说，那些不知真假的故事，是别人告诉我的，不是我主动问的……唉，我有错，我不该在和丹尼吵架的时候公然将那些事宣之于口。”
“不，没关系，您不需要道歉，” 莉莉丝自嘲地摇了摇头，“我的这些事，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如果我刻意隐瞒，恐怕也不会在比彻尔家做那么多年的女仆了。”
蕾娅“嗯”了一声，不知道怎么接话。她的脑子里闪过无数安慰人的话语，但却一个合适的都找不出来，刚要开口，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莉莉丝眼波流转，思索片刻后，从颤抖的嘴唇里挤出一句话：“您知道了那些事，为什么还要为我说话呢？”
是啊，蕾娅昨晚为什么要那么极力维护莉莉丝呢？明明她和莉莉丝的关系也没有好到那种地步，而且自己不是早就决定了，不要轻易插手其他角色之间的事了吗？
但她现在的生活正是被这些角色所包围的，她不由自主地会去在意他们的话语，倾听他们的故事。就好像他们不再是游戏中可有可无的角色，而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
所以渐渐地，蕾娅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完全旁观，尤其是面对那些受到伤害的女角色。
究其原因，只能说蕾娅或多或少都在他们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无论是之前的双胞胎姐妹，之后的梅丽尔，还是现在的莉莉丝。
蕾娅在她们身上感受到的悲伤与痛苦似乎存在一种集体性，这样的集体性让她没有办法把目光移开，果断地选择视而不见。
她总是有一种强烈的直觉，那就是一旦她心如铁石地对待这些女人，那她们的悲剧注定也会发生在她自己身上。
“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蕾娅真诚地说道，“我很喜欢你，莉莉丝，我不想看到你受到伤害。”
“我做过妓-女，您不觉得我肮脏吗？”莉莉丝紧接着问道，语气比之前急切了许多。
“肮脏的怎么会是你呢，莉莉丝？”蕾娅答道，“肮脏的难道不是那些伤害你的人吗？”蕾娅将手探过去，抚上莉莉丝的手，“振作点，莉莉丝，昂首挺胸地生活，你不比谁低下，谁也不比你高贵。”
蕾娅说话时，莉莉丝一直注视着蕾娅的双眼。慢慢地，泪珠汇聚在她泛红的眼眶里，凝结在她长长的睫毛上，最后顺着脸颊流淌下来。
她没有出声，只是默默地流泪，连哭泣时都那么隐忍。她火红的卷发掉出来几缕，垂在她的眉毛上端，她颤抖着肩膀，将它们塞回女仆帽下。
蕾娅递给她自己的手帕，她接过去，遮☆仙☆女☆整☆理☆盖住自己的双眼，不住地点头。她反手紧紧握住蕾娅的手，蕾娅能感受到她手上的力度越来越大，好像在试图做下一个千斤重的承诺。
莉莉丝哭了挺长一段时间，杯中的茶都变得冰凉。蕾娅没有打扰她，想给她一个发泄的机会。
直到丹尼经过蕾娅房间门口时发出的一声巨大的叹息打破了这一切。
莉莉丝被那声叹息惊得浑身一颤，就如从暖阳堕入冰窟。她的眼泪瞬间停滞了，眼珠不安地左右乱摆，时不时还望门边瞟，似乎很害怕丹尼突然进来。
蕾娅转过头去，深深挖了一眼门外。他知道丹尼是故意的，但以蕾娅对他的了解，他不会贸然进门。
“说真的，莉莉丝，你当初是怎么瞧上丹尼的？”蕾娅一想起那个驴头就不免语带鄙夷。
莉莉丝放下手帕，吸了吸鼻子，哽咽道：“米勒先生对我很好，也十分热情。我觉得米勒先生和之前那些追求我的男人不一样，他们空有其表，而米勒先生则更加朴素，更加老实。我想这样的人应该不会因为外界的纷杂而动摇初心吧，因此才答应了他的追求。”
“哈哈哈哈，”蕾娅没忍住笑，嘲弄地说道，“朴素？老实？”
莉莉丝望着蕾娅笑弯的腰蹙了蹙眉，迷茫地说道：“塔维斯小姐不这样觉得吗？听说您和米勒先生从小就认识，是否因为太过熟悉而忽略了他这些优点？”
“我不觉得这是优点，”蕾娅擦去眼角笑出的眼泪，斩钉截铁地说道，“你说他朴素，就说明他与别人相比，相貌实在难以恭维。而所谓老实，不过是说他又土又没本事，胆小又无趣。”
莉莉丝一怔，竟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莉莉丝见过许多男人，但可惜的是，她始终还对他们抱有期望。
蕾娅觉得莉莉丝当初选择丹尼的确就是因为丹尼的“平凡”，因为他看起来那么老实。
但她想错了。这些男人外表奇形怪状，但骨子里都一个样。
“你还没有对他失望吗？”蕾娅问莉莉丝，“你不怪他离开你，也不生他的气吗？”
“我生气，但这又有什么用呢？”莉莉丝轻叹道，“如果每一个离开我的人我都加以报复，为此寻死觅活，那我的日子还过不过了？”
息事宁人也是一种选择，蕾娅想，前提是莉莉丝她真的不在乎。
“你的孩子还好吗？”蕾娅换了个话题，“听说他想去比彻尔先生那所学院上学？”
“正是！”提到孩子，莉莉丝的眼里露出难得的欣慰和喜悦，仿佛只要有他，自己生活中的阴霾都能一扫而空，“前提是他得通过入学考试，说来惭愧，女仆的薪资加上卖蕾丝饰品挣的钱我都没怎么动，已经存了很久了，我太自信了，总觉得他一定能考上。”
“他会考上的。”蕾娅说道。
“哈哈哈哈，塔维斯小姐，”莉莉丝灿烂地笑起来，“您都没见过他，也不知道他读书读得如何，怎么能说得比我还笃定呢？”
“他很幸运，有你这个母亲，”蕾娅说道，“我相信的不是他，我相信的是你的孩子。”
莉莉丝已经数不清自己是第几次被蕾娅的言论震惊到了。
从前比彻尔夫人也和她说过类似的话。但比彻尔夫人是她的雇主，她对雇主的倾诉始终会带着一丝僭越的意味。
蕾娅虽然是比彻尔家的客人，但她来自小镇，在里奇城和下街区的印刷工们打成一片。蕾娅与莉莉丝之间的距离并不是一道鸿沟，这也是她今天壮着胆来找蕾娅说话的原因。
在听完其他女仆的转述后，她发现蕾娅这个远道而来的小镇姑娘竟然能理解她，甚至愿意为了维护她和自己的发小吵得脸红脖子粗。
她感激蕾娅，也渴望能亲近蕾娅。
“塔维斯小姐，您的想法的确与众不同，和我见过的其他人都不一样。”莉莉丝感慨道。
“并非是我与众不同，”蕾娅无奈地摇了摇头，“这不是简单的思想差异，而是偏见盛行，压迫常在。承受更多苦难的女人们还不能相互理解，奋起反抗的话，那可真是死路一条了。”
第49章
从那之后又过了两个多星期。这么多天, 蕾娅一个字都没有跟丹尼说过，即使是最简单的问好也免了。丹尼也极力凸显出自己的硬气，总是将下巴扬得很高, 也不正眼看蕾娅。
不过此二人的冷战倒是没有对其他人造成太大的影响。他们都是早出晚归, 只要有意识地错开时间，几天都见不上一次面。
而且这段时间丹尼还有别的事要操心。
梅丽尔那篇关于鬼屋凶案的文章广受好评, 不仅在报社被大肆褒奖了一番, 还被承诺了后续连载的双倍稿费。相反，同样来自马勒斯顿的丹尼却因为文章中频繁出现错别字而遭受了严厉的批评。
他们两人在报社的地位突然发生了颠倒。梅丽尔持续精进, 而丹尼则把这段时间自己的过失都怪在了莉莉丝和蕾娅身上, 认为她们是害他心不在焉的罪魁祸首。
蕾娅根本不去在意丹尼。她做印刷工做得得心应手，口袋里的钱币也越攒越多。加上梅丽尔的喜事, 她近期的心情十分愉悦舒畅。
比彻尔家的院子里有一个小小的亭子。八根洁白的圆柱上缠满了比彻尔夫人精心培植的蔷薇和天竺葵，圆顶上雕刻着一只金丝雀和一位牧羊少女。
比彻尔夫人经常在那里度过闲暇时光。她曾多次邀请蕾娅加入她的安逸生活，但一直以来, 蕾娅不是瘫在床上睡一整天，就是奔波在赚钱的路上。
一次休息日的下午，比彻尔夫人找到蕾娅, 说什么都要让她去亭子里坐坐。
蕾娅到时，茶水和糕点都已经整齐地摆放在亭中的石桌上了。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个大大的玻璃罐，里面装着满满的柠檬蜜饯。
蕾娅敢肯定, 那是比彻尔夫人即将要送给她的礼物。
这结论的得出可不是蕾娅自作多情, 而是比彻尔夫人期待她回应的那份炙热的神情已经快从眼睛里溢出来了。
比彻尔夫人一见到蕾娅，就热情地拥抱了她，拉着她的手领她入座, 更恨不得亲手把小蛋糕喂进蕾娅嘴里，“我真是太久没好好看过你了, 蕾娅，你最近过得好吗？”
“我过得很好，比彻尔夫人，谢谢您的关心，”蕾娅笑着说道，“是我疏忽了，受了您那么多关照，我应该多来找您说说话的。”
“唉，我知道你们都很忙，梅丽尔也总是往外跑。”比彻尔夫人眼眸低垂，语气里透着些许落寞。但她很快就提起劲来，精神饱满地将那一罐柠檬蜜饯推到蕾娅眼前，“不说这个了。你快尝尝这个，我听梅丽尔说你最喜欢吃这个了，前几天我特意买的。”
“谢谢您，夫人，您真是费心了。”蕾娅捧过罐子，感激地说道。
在比彻尔夫人热诚的注视下，蕾娅拧开盖子，捏出一小块蜜饯放入口中。酸甜的味道在口腔中炸开，一点儿也不腻人，这令蕾娅十分怀念。她不由自主地闭上了双眼，品尝着这份甜蜜。
这罐柠檬蜜饯产自马勒斯顿，味道里掺了一抹淡淡的花香，蕾娅一吃就知道。
望着蕾娅幸福的表情，比彻尔夫人更加兴致勃发，她笑眯眯地说道：“你吃出来了吧？这正是从你家乡运来的。我买了很多，送了些给我的三个女儿。米拉那个孩子尤其喜欢，她本来就跟你一样古灵精怪，没想到连口味都差不多。”
“那可真是太好了，”蕾娅盖上盖子，“马勒斯顿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也就是乳酪和柠檬蜜饯还过得去，一段时间不吃，还真是馋得不行。”
“哎哟，剩下的那些我都让他们放到仓库了，”比彻尔夫人热切地说道，“你想吃了就让他们取出来。我和我丈夫的牙口不好，那些就都是你的啦！”
比彻尔夫人古道热肠，她的盛情似潮水般向蕾娅涌来，搞得蕾娅都有些不知所措。
她听过许多关于比彻尔夫妇做过的善事，他们资助济贫院，救治流浪动物，比彻尔先生开办了一个义务讲堂，专门给穷人家的孩子讲课，不收取任何费用；而比彻尔夫人则一头扎在女人堆里，帮助了许多像莉莉丝这样有着可怜身世的女人。
在蕾娅看来，他们简直是里奇城里有名的一对圣人。
“您真是太热情了，这段时间您帮了我们太多，我都不知道怎么回报您。”蕾娅感激地说道。
“呀！谁要你回报了？”比彻尔夫人摆了摆手，“好孩子，你就算是永远住在这里，我也是愿意的呀。”
蕾娅真是完全被这样的真诚与良善打败了。
“哦！差点儿忘了件重要的事！”没等蕾娅回话，比彻尔夫人就忽然惊呼道。
蕾娅一惊，急忙询问比彻尔夫人是不是出了什么大事。
比彻尔夫人冁然一笑，连连安抚蕾娅，“你别着急，是件大好事！”她从一旁的女仆手里取来一封精致的书信递给蕾娅，“你瞧。”
蕾娅接过书信，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封邀请函。这封邀请函颇有质感，所用的纸张是来自橡树街的高级货，一眼就知道价值不菲。
“尊敬的比彻尔先生以及比彻尔夫人，”蕾娅读道，“诚挚地邀请您参加……佩洛姆先生的生日宴会？”
蕾娅瞪大了双眼，反复确认了多遍，又才开口道：“佩洛姆老板要过生日了？”
“那是你们印刷坊的老板，”比彻尔夫人捣蛋地说道，“你不知道？”
蕾娅想抬头望天，却只看到灰白的亭顶。
“我只是个小小的印刷工，怎么还要去关心自己的老板什么时候过生日啊？”蕾娅无奈地感叹道。
“哈哈哈哈……”比彻尔夫人被蕾娅的动作逗得哈哈大笑，“怪不着你，他们佩洛姆家本来就神神秘秘的。这次这么大费周章地办个宴会，我还正纳闷呢！”
“他们不常办宴会吗？”蕾娅问道。
“宴会啊茶会啊这些事，本来都是由家里的女主人操办的，但是佩洛姆夫人不爱在社交场合露面，从他们搬到里奇城，就一次都没有办过。”比彻尔夫人答道，“那位佩洛姆先生又很忙，报社和印刷坊两头跑，所以呀，大家都说他娶了个幽灵一样的老婆呢。”
“等等，咳咳……”蕾娅竟然被空气呛得咳嗽了两声，“报社和印刷坊？佩洛姆先生还往报社跑吗？”
“哎哟，你不知道？梅丽尔没告诉你吗？”比彻尔夫人赶忙给蕾娅续了杯茶，“佩洛姆家是《里奇新闻报》的出资人呀。”
蕾娅的脑袋“嗡”的一声，目光呆滞。就好像是谁在她脑袋里敲响了一个巨大的古钟。
太夸张了，这些人哪来那么多钱啊？
“好吧，看来我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呢。”蕾娅无力地叹道。
“那邀请函上还写着你们的名字呢。”比彻尔夫人指了指蕾娅手中的邀请函。
听了比彻尔夫人的话，蕾娅这才定晴一瞧，上面果然还写了自己和梅丽尔的名字。
“我们也在邀请行列？”蕾娅疑惑道，“不应该呀，我们又不是里奇城有头有脸的人物，怎么还能去佩洛姆家的宴会？”
“你们还不算出名呀？”比彻尔夫人轻轻嘬了口茶，清了清嗓说道，“一个是印刷坊的名人，一个是报社的名人。两个产业都靠你们赚钱啦，还不能出席一下宴会吗？”
说得好有道理，蕾娅竟一时找不到话反驳。
仔细想想，她与梅丽尔确实给佩洛姆家带来了不小的收入，而她们还与比彻尔家关系密切。说不定佩洛姆家有意向学院事业发展呢？以此为由头倒也不无道理。
“哦！还有一件事！”蕾娅思考之际，比彻尔夫人又惊呼道。
这一惊一乍的习惯弄得蕾娅的心也跟着七上八下的。
“还有什么事，夫人？”蕾娅轻声问道。
比彻尔夫人又从一旁的石凳上抱来一个精致的礼盒，吩咐女仆把茶点撤到一旁后，就将其放到了石桌中央，又用眼神示意蕾娅把它打开。
蕾娅纳闷儿地抽开礼盒的绑带，将盒子打开。
里面躺着一条青绿色的礼裙。裙服褶褶如月光状的藤蔓倾泻于地，腰间的纱带又似林间静谧流淌的小溪，而裙摆处还绣上了好几只振翅欲飞的蝴蝶。整条礼裙质地华贵又灵气十足。
“这太贵重了，”蕾娅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将裙子小心翼翼地放回盒内，对比彻尔夫人说道，“我不能收下，夫人，您已经给我太多东西了。”
“这个不是我给你的，”比彻尔夫人一边说话一边神秘地从盒子底部拿出一张卡片递给蕾娅。
蕾娅迷糊地接过卡片，只见上面字迹工整地写着：
亲爱的蕾娅：
给你无尽的想念。
这是米拉送给我的裙子，说是哪国大师的新作。我瞧不懂这些设计，但觉得颜色清新雅致，与你十分相配。因此就借花献佛，把这件礼物转送给你。请原谅我醉心调查与写作，不能当面呈交于你，但请收下我的心意。咱们宴会上见吧。
你的朋友：梅丽尔
第50章
佩洛姆先生的生日宴会没有设在家中。天气渐热, 他们包下了一艘巨大的游船，停在里奇码头。马勒斯顿的恩杜尔河流淌进里奇城，河面变得更加广阔, 往来的商船游船络绎不绝, 故而占领码头一整天这种事，最能彰显出一个家族的财力。
繁星点缀的夜空下, 河岸边挂满了彩灯, 而从码头上船的路上摆放着各种蜡烛和鲜花。甲板上悠扬的乐曲声已经夹在风中，吹起河面上的波澜涟漪。
蕾娅听说这次宴会是佩洛姆夫人主办的。这是这位神秘的夫人第一次在社交场合露面, 她会代替这场宴会的主角, 也就是她的丈夫，宣布宴会开始。人人都想提早抵达, 一睹芳容。
但蕾娅越是着急，就越是意外频发。梅丽尔比约定时间晚到家，原本也不打紧, 只要脚程快些，还是能按时抵达。但比彻尔家雇了两辆马车，其中一辆不知为何, 拴马的缰绳突然断裂，那匹马跑出去数十里地才被找回，再将其拴好时, 时间已经晚了许多。
丹尼急得跺脚, 但在比彻尔夫妇面前，他敢怒不敢言，只等陪着剩下四个人硬生生等到两辆马车都经过详细检查, 确保一切无恙后，才出发前往码头。
果不其然, 他们错过了佩洛姆夫人的开场。
蕾娅深感遗憾，但有意思的是，他在进船口见到了老熟人哈里特。
他穿戴得十分整齐，目光如炬，俨然一个经验丰富的管家模样。
蕾娅跟在比彻尔夫妇身后，来到他的面前。
比彻尔先生将邀请函递给哈里特，哈里特阅读邀请函时余光一移，便与蕾娅对上了视线。
“勤劳的哈里特，”蕾娅挑了挑眉，调侃道，“我竟不知道你打两份工？”
“贫穷如我，蕾娅，”哈里特整理了一下自己胸前的领结，故作深沉地答道，“注定要无论何时何地都为佩洛姆这一家子卖命。”
蕾娅窃笑，无奈地摇了摇头。
确认好名单，哈里特折起邀请函，将名牌递给蕾娅一行人，“欢迎，比彻尔先生、夫人，梅丽尔·汉莫女士，蕾娅·塔维斯小姐，以及……”哈里特稍稍偏头，直勾勾地看向丹尼，眼神里带着些许挑衅，等待着丹尼的回应。
哈里特明明见过丹尼，也知道他是谁，但就是不说出他的名字。
总是用最平静的表情做着最阴阳怪气的事。哈里特这是在为蕾娅出气呢。
丹尼看出了哈里特的意图，他瞬间怒火中烧。他觉得自己想得没错，在印刷坊工作的家伙，没一个好东西，个个都是一生下来就要和他作对的。
二人僵持不下。丹尼起初还盛气凌人，不愿看更多精品温文来企e裙以污2二期无儿把以退让，但晚到的宾客不少，从甲板回船舱的客人也在丹尼后面排起了长队，他们的抱怨声此起彼伏，如利剑般刺入丹尼的耳中。
最终，毫无悬念地，这场无声的较量以丹尼的妥协而告终。他愤愤地从衣服口袋里取出邀请函，递给哈里特。
哈里特接过邀请函，装模作样地仔仔细细通读了一遍，才缓缓说道：“丹尼·米勒先生，也欢迎您。”
蕾娅憋不住的笑意已经挂在脸上，为了不让丹尼看见，她只能把头转向哈里特。
而哈里特正巧也将打量丹尼的视线收了回来。他朝蕾娅抛了个得逞的媚眼，悄声对蕾娅说道：“别再笑了，赶快进去吧！”
甲板上灯火通明，而船舱内更是别有洞天。男女宾客都欢声笑语，跳舞的跳舞，打牌的打牌。侍者们不断送来鲜果和冰淇淋，葡萄滚落一地，空气里弥漫着大量的酒精和香氛的气息。
蕾娅找了很久，才在一叠水果挞旁见到佩洛姆先生。但很遗憾，她甚至没有机会和自己的老板打声招呼。
不论见过的还是没见过的，人人都挤上前去，向佩洛姆先生道着“生日快乐”。佩洛姆先生在众人的簇拥下离蕾娅他们越来越远，马上在人潮里不见了踪迹。
而他始终孤身一人，他的幽灵妻子并不在身边。
比彻尔夫人带着梅丽尔满场找人，时不时被其他贵妇人拦下，免不了一阵寒暄。
蕾娅则悄悄走到一旁，端了杯果汁自娱自乐。她本来应该借此机会积累人脉，比彻尔夫人也是这么嘱咐她的。
但这个想法的施行在今天遇到个棘手的问题——克里斯坦一家也在场。
蕾娅真是太害怕那对夫妻了。他们锐利的眼神就像两只翱翔天际的苍鹰，总是饥肠辘辘地在寻找下一个可怜又肥美的猎物，要将其剥皮吃肉，吞进肚中。
蕾娅只能尽量避免引人注目。有人找她说话，她敷衍两句便走开，有人请她跳舞，她就在人家还没伸出邀请的手前就佯装自己正在找人，继而一个转身，奔向下一个无人的小角落。
本以为这样就会渐渐无人打扰，但有些人就是这么不识趣。
“你想见佩洛姆夫人？”
熟悉而烦人的声音在蕾娅的耳边响起，她不受控制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说话的时候别离我那么近，丹尼。”蕾娅不快地用手帕捂住耳朵。
蕾娅讲话的声音有点大，惹得周遭的客人一阵斜视。丹尼一下子成为人群视线的中心，一脸窘迫地僵在原地。
“以前你也没这么说过。”丹尼抱怨道。
“以前你说话的时候也不会刻意凑那么近。”蕾娅回击道。
丹尼面露难堪。蕾娅让他下不来台这种事已经不新鲜了，但在这样的场合上还是第一次。他忿然作色，死死盯着地板与自己的脚尖，不住地摩擦着牙齿，脑子里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不多久，他便抬起头来，自以为无人察觉地叹了口气，对蕾娅说道：“蕾娅，我向你道歉，咱们讲和吧。”
“啊？”蕾娅吃了一惊，差点被自己的唾沫呛到。“你说什么？”
她完全没有预料到丹尼会主动来找她和好。她想起丹尼前段时间一见到自己连咳嗽两声都要憋回去的样子就觉得十分滑稽。
“我说我们讲和，”丹尼又重复一遍，“难道我们要一直这么对峙下去吗？”
“可不是，”蕾娅笑了笑，嘲弄地说道，“照你这些天的态度，我以为你这辈子都不再和我说话了呢。”
“怎么会呢，”丹尼摇摇头说道，“咱们这样的关系，从小玩到大的邻居，即使吵了个天大的架，也不至于就此分道扬镳，一个也不理一个了吧？”
话音刚落，一阵欢洽的笑声从远处传来。
蕾娅和丹尼同时转头，看向了笑声的来源。
蕾娅瞧见了众星拱月的佩洛姆先生，以及身旁巴结他的、满脸堆笑的男女老少们。再看看丹尼，他满脸都是羡慕，就好像在说：“我要是也能变成他那样，该有多好。”
他回过神来，向蕾娅伸出一只手，说道：“你怎么说？”
蕾娅望着那只手沉默了。
丹尼是真心来和她讲和的吗？蕾娅认为不见得。有时一个眼神就能暴露真心，这句话在丹尼身上尤为适用。
“打住，”蕾娅摊开手掌停在自己与丹尼之间，没有握上去，“这些话是你在报社那位好心的老师教你的吧？”
“什么？”丹尼一怔，迅速避开了蕾娅审视的目光，呼吸变得有些急促，“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被蕾娅猜中了。
“他跟你说，我现在是印刷坊的红人，佩洛姆老板很器重我，”蕾娅分析道，“所以你最好跟我打好关系，不要因为和我冷战而错失了跟佩洛姆家亲近的机会，对吗？”
丹尼将手收回，咬着牙，纠结了半晌，才又开口道：“你别瞎猜了，不要因为讨厌我而自己杜撰事实。”
望着丹尼死不承认又不会伪装的样子，蕾娅觉得十分悲哀。
她向后退了一步，与丹尼拉开距离，“佩洛姆是报社的出资人，你那么热衷于追逐权力，难道要让我相信你是第一次听说这个消息吗？”
“你到底要我承认什么？”丹尼突然情绪激动地低吼道，“真是搞不懂你，蕾娅，你就这么喜欢跟人吵架吗？之前在家时跟你哥哥吵，现在出来了又跟我吵，你是不是性格里有什么缺陷啊？”
“莫名其妙！”蕾娅气愤地放下装有果汁的杯子，难以置信地说道，“是谁先借着酒气跟我发疯，又是谁为了自己的前程到我面前来演戏的？”
“你！”丹尼瞬间怒火冲天，竟朝着蕾娅扬起了拳头，“可恶的村姑！你真是没有一点淑女的样子！”
蕾娅没有着急躲，而是对丹尼的辱骂之词感到困惑又好笑。
他们同样是马勒斯顿人，如果蕾娅是个村姑，那丹尼又是什么呢？
一场恶斗一触即发，千钧一发之际，却有两个人介入了其中。
一个是比彻尔夫人，她来找蕾娅，说已经取得了许可，要带她去见佩洛姆夫人。
另一个则是菲尼克先生。他就是蕾娅刚才提到的，丹尼在报社的那位老师。
菲尼克先生是个人精，在报社左右逢源，混得风生水起。当然，他的业务能力也不低。丹尼得到他的教导，写文章的笔力大幅提升，而巴结人的功夫也学了个十成十。
“塔维斯小姐，你好，”菲尼克站到丹尼身边，对蕾娅点了点头。
丹尼收起了他那副如狼似虎的模样，但态度更加嚣张，似乎在显摆有人在边上给他撑腰了。
“您好，”蕾娅回了个礼，“您认识我？”
“印刷坊的好员工，怎么会不认识？”菲尼克哈哈笑着，“丹尼和梅丽尔也多次提起你。”
“哦？”蕾娅瞟了眼丹尼，“想必我这两位朋友对我的评价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吧？”
丹尼“啧”了一声，又要发作，却被菲尼克按了下来。
“怎么会呢？他们都夸你聪明能干，千伶百俐呢。”菲尼克笑容不变，就像一尊笑口常开的石像。
“谢谢您的夸奖，”蕾娅完全不信，应付道，“我没您说的那么好。”
菲尼克把蕾娅从头到脚地夸了一通，但蕾娅只是嗯嗯啊啊地敷衍着。
几个来回下来，见蕾娅不吃这套，菲尼克也没了兴致。他搂住丹尼的肩膀——菲尼克身形高大，他搂住丹尼就像搂住一只小鸡仔——随后对蕾娅说道：“我有几个熟人，想介绍给丹尼认识，就先失陪了。”
蕾娅稍稍欠身，说道：“请便。”
就这样，师徒二人火速逃离了硝烟场，奔向了他们钟爱的名利场，对着那些比他们权势更大的人嘘寒问暖，点头哈腰。
人群里的丹尼是那么谦卑恭顺，与他刚才对着蕾娅张牙舞爪的样子大相径庭。
“我们也走吧，蕾娅。”比彻尔夫人的话语拉回了蕾娅的思绪。
“好的，夫人。”蕾娅整理了下头饰和裙摆，点点头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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