蕾娅本来不想和丹尼说话, 但自己要回马勒斯顿这种事却不得不和他提起。梅丽尔要回去时，他在家里没有太大的反应。他只是迅速地接受，又平静地送走梅丽尔。但蕾娅听说梅丽尔走后, 他在报社日日蹦着走路, 就差没有放鞭炮庆祝了。
而蕾娅说自己要回去时，丹尼却表现出了极大的不安与为难。他自称自己为了蕾娅头疼了一整夜, 半秒都没有合眼。之后的每天更是见缝插针地询问蕾娅事情是否有转圜的余地, 是否能推迟回去的时间。
蕾娅一直表示他可以留在里奇城，但最终, 他还是决定和蕾娅一起回去。
这样的决定令蕾娅十分震撼。毕竟丹尼这样自私虚伪的人物, 更应该为了自己而选择留在里奇城，而不该又跟着她回到一个普通的小镇。
丹尼解释说, 自己选择回去，一方面是担心蕾娅的安全，一方面是认为自己作为马勒斯顿人, 应该为了建设家乡而无私奉献。
蕾娅知道丹尼没有说出他决定回去的真正原因。至于这个原因是什么，蕾娅也懒得问。
头天晚上跟印刷坊的工友们痛饮整夜的宿醉还在攻击着蕾娅的脑袋和肠胃，今晨又要顶着巨大的黑眼圈和哭过后肿得像深海鱼的双眼参加比彻尔夫人为她和丹尼举办的送别会。蕾娅总算体会到了离别的艰难与痛苦。即使她认为自己已经足够清醒了, 但时不时又会怀疑自己仍在梦中。
天气晴朗，明明已经即将入秋，还是热得吓人。
蕾娅与丹尼的送别会和梅丽尔走时比彻尔夫人办的那个差不多。但来送别的人们明显更加伤心难过。并不是因为他们比起梅丽尔更喜欢蕾娅, 而是因为接二连三的别离会让情绪累积得更多, 爆发得更彻底。
一辆马车停在对面，后面紧跟着一辆板车，板车上高高隆起, 罩着一块黑布，让它看起来就像一个黑色的山包, 而黑布下面，正是蕾娅从卡罗尔那里贷款买来的印刷机。
约瑟芬站在马车旁，右手一直紧紧握着车门把手。她站得笔直，默默观察和注视着一切，像一个严阵以待的士兵，就连在蕾娅脚边打转的克里夫也不放过。
大包小包的行礼与礼物都已经在昨晚搬上了车。没有了马车的遮挡，比彻尔夫人便边哭边抱怨说自家的门口看起来人烟稀少，十分冷清，可明明门口里三圈外三圈地站满了人。
在他们中间，蕾娅与莉莉丝对上了视线。她的悲伤写满了双眼，却默默无言，没有和其他人一样哭得撕心裂肺。丹尼悄悄朝莉莉丝看了好几眼，但莉莉丝却完全没有看他。
蕾娅穿街而过去往离开的马车时，请求来送别的人都留在原地，但莉莉丝却坚持跟了过来。
约瑟芬为蕾娅打开车门，丹尼却抢先一步钻了进去。屁股刚沾到座椅，就装模作样地回过头，故作惊讶又暗含自傲地向莉莉丝说道：“真是抱歉，莉莉丝，我没注意到你还跟在后面。你是想要跟我说话吗？”
“不，米勒先生，”莉莉丝轻笑一声，温柔地回答道，“您安心地坐好吧，我是想和蕾娅小姐再说几句话。”
蕾娅尽力憋住，不让自己在此刻笑出声。她到现在还没习惯丹尼那异于常人的自信。她余光瞥见丹尼尴尬地一喘，随后便丧着脸挤着车窗坐定。
“卢卡快要考试了，其实你应该在家里多陪陪他。”蕾娅对莉莉丝说道。
“还有好几天呢，他很听话，没关系的。”莉莉丝说道。
“你的腿好点了吗？”蕾娅低头瞧了一眼莉莉丝的双腿。
“已经好很多了。菲林医生是个好人，他每次来看诊都只收我们一瓶果酱和一块蕾丝桌垫作为诊金。”莉莉丝有些惭愧地说道，“我不知道应该怎么感谢你们，蕾娅小姐。”
“好好生活下去吧，莉莉丝。”蕾娅握住莉莉丝的双手，“即使没有人在你身边，你也要好好生活。”
“这话你好像跟我说过很多次了。”莉莉丝笑着说道。
“那我能完全放心了吗？”蕾娅说道。
“当然，蕾娅小姐！”莉莉丝反过来，坚定地拉住蕾娅的手，再次感激地说道：“当然！”
“再不走日落时就得睡在树林里了！”身后传来丹尼催促的声音。
“怎么了，丹尼？你是害怕林子里的青蛙还是蚊子？”蕾娅头也不回就讥讽道。
“蕾娅！”丹尼的声音更加焦躁起来。
“好了，蕾娅小姐，我也不耽误你了。”莉莉丝缓和气氛般说道。她将蕾娅抚上马车，又补充道：“快启程吧，小姐，请替我向梅丽尔小姐问好。愿神保佑你们永远健康，永远快乐。”——
“你们有什么毛病，喜欢在离开前才大吐真心？”车厢里，丹尼怨气冲天。
“那你又有什么毛病，喜欢在别人说话时不停地插嘴？”蕾娅反问道。
丹尼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火气。他掐着大腿，开始急迫地指责起蕾娅，诉说着自己的付出，“我担心你，好心和你一道回去。菲尼克先生劝了我很多次，我都拒绝了。蕾娅，你知不知道，我为你放弃了多少？”
“我并没有要求你放弃那些东西，”蕾娅满不在乎地说道，“事实上，我也多次劝你，如果想要留下就留下，可是你就是要和我一起回去。”
“我还不都是为了你！”丹尼怒吼起来。
“嘶……你叫那么大声干什么？”蕾娅揉了揉自己的耳朵，“别那么情绪化，丹尼。到目前为止，你做的所有决定都是为了你自己，没有谁强迫你。真不理解，你为什么总是把责任推到我身上？今天你说为了我放弃了大好前程，明天你沦落到去街上做个乞丐，是不是还要爬到我家门口要饭？”
“你！”丹尼气得全身发抖，张口结舌，双眼不可思议地闪动着，好似看到了一个失控的齿轮，突破着一切制约它的条条框框，正向他碾压而来，“你真会颠倒黑白，蕾娅，我告诉你，你最好……”
“砰咚！”
随着一声巨响，丹尼的话还没说完，马车就骤然停了下来。
蕾娅惯性地往前扑去，幸好她反应快，只是擦了下手肘，没有撞到头。而比起蕾娅，丹尼就悲惨许多了，他的脑袋重重砸在身后的挡板上，这下砸得不轻，不知后脑勺上肿起一个鼓包，还咬到了舌头。他弯着腰，捂着头，疼得嗷嗷直叫。
而蕾娅才刚缓过神，车门就被急匆匆赶来的约瑟芬打开了。
“发生什么事了？”蕾娅焦急地问道，“马车怎么突然停下了？”
“塔维斯小姐，”约瑟芬悄声回答道，“几个男人拦住了我们的马车，说有人要见你一面。”
“几个男人？”蕾娅揉着手肘，迷惑地说道，“你没问他们是谁要见我吗？”
“问了，他们不愿意告诉我，说只跟你一个人说话。”约瑟芬解释道。
“该死的，蕾娅。到底还有多少人要跟你告别啊？”丹尼插嘴抱怨道，“要不你站在这个路口，立个牌子，再待上一天，让整个里奇城跟你有点渊源的人都过来说一声‘再见’？怎么样？我估计能排成一个长队！”
“闭嘴，丹尼！”蕾娅撇了撇嘴，没有再理会丹尼。她跟着约瑟芬走下马车，来到车前。
而令她没想到的是，站在她面前的，是四个戴着银袖扣的壮汉。
震惊之余，更多的是不解。
“有什么事吗，克里斯坦家的先生们？”蕾娅提防地问道。
“塔维斯小姐，”其中一个银袖扣说道，“夫人想和你说几句话，请您跟我们过去一趟。”
看来要见她的是克里斯坦夫人。
想到这里，蕾娅的心漏跳一拍。她僵在原地，佯装镇定，大脑早已混乱不堪。
自那天在剧院见过之后，蕾娅与克里斯坦家再无交集。克里斯坦夫人为什么突然来找她，还在她要离开里奇城的当天？
发现了蕾娅的迟疑，约瑟芬警惕地看了一眼几位银袖扣，凑到蕾娅耳边说道：“塔维斯小姐，你不想去吗？”
“当然不想，”蕾娅也悄声回应道，“我历来搞不清楚那位夫人的想法，她今天给我一颗糖，明天就会把刀架在我脖子上。这次又不知道搞什么名堂。”
“你要是不想去，我可以帮你解决。”约瑟芬冷静地说道，似乎已经对这样的情况见怪不怪了。
“怎么解决？”蕾娅脱力地说道，“难不成把他们都杀了？”
“对。”约瑟芬即刻答道。
“啊？”蕾娅转过脸，正好对上约瑟芬正经又诚恳的双眼。
“你认真的？”蕾娅难以置信地再次开口。
“对。”约瑟芬重复着简单的一个字。
“天呐，不行！”蕾娅连连摇头，“回去就回去了，总不能在走的时候还闹出几条人命吧！”
“你不喜欢的话，我可以只是把他们打趴下。”约瑟芬又说道。
“你能打得过克里斯坦家的护卫？”蕾娅更加惊讶。
约瑟芬转头打量了一下几个银袖扣，肯定地说道：“不是难事。”
可靠的女人！蕾娅想，卡罗尔说得一点没错。
但蕾娅思索片刻，还是决定去见见克里斯坦夫人。她叹了口气，说道：“算了，我真是没那个癖好。应该就是过去说几句话，这是在大街上，他们不会对我怎么样的。”
“那我跟你一起去。”约瑟芬紧紧跟在蕾娅身后。
见此场景，银袖扣们整齐地站成一排，就像遮住日光的四座大山。他们伸出粗壮的臂膀阻拦道：“夫人只邀请塔维斯小姐一个人过去。”
“我又不听你们夫人差遣……”约瑟芬向他们递去一个恶狠狠地的眼神。
“没关系，约瑟芬。”蕾娅拍了拍约瑟芬的肩膀，“我自己去就行。”
“可是……”
“没事的。”蕾娅硬挤出一个自信的笑容，“约瑟芬，你守在这里，看好我的印刷机。”
随后，蕾娅深吸一口气，跟着银袖扣们，踏上不远处印着锁链与圆环的马车。
车厢里很凉快，与外面的烈日对比鲜明。克里斯坦夫人坐在里面，望着窗外，优雅淡然。
“你好，夫人。”蕾娅问礼道。
“你好呀，蕾娅。”克里斯坦夫人转过头，微笑着回应道，“再一次见到我的感觉如何？瞧瞧你那戒备的眼神，真令我伤心。不过别担心，蕾娅，我想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第92章
“也许吧。”蕾娅在克里斯坦夫人的注视下, 规规矩矩地坐了下来，“我觉得我与夫人很有缘分，总是能碰上。”
“你把这叫做缘分？”克里斯坦夫人轻笑一声。
“难道不算吗？”蕾娅说道, “无论是在春日庆典上, 在佩洛姆家的宴会上，还是在里奇剧院, 咱们总能因命运而相逢。”
“如果你这么相信的话, 也可以。”克里斯坦夫人顿了顿，又说道：“我听说你要回家了？”
“是的。”蕾娅点点头。
“你会想我吗？”克里斯坦夫人玩笑般问道。
“什么？”蕾娅怀疑自己的听力出现了差错。
“哈哈哈哈, ”克里斯坦夫人大笑道, “瞧你的表情，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你真该照照镜子。”
“您把我叫到这里来，就是为了开我的玩笑吗，夫人？”蕾娅脸上流露出不满的神色。
“当然不是。”克里斯坦夫人一边说, 一边用手拨了下车窗上的旋钮。车窗露出一条细缝，一个银袖扣给她递进来一个长木盒。
她气定神闲地打开木盒，从里面拿出一把镶着宝石的匕首。而蕾娅才刚刚看清, 匕首的刀剑就已经对准了自己。
“这是什么意思，夫人？”蕾娅本能地咽了口唾沫，身子一动不动, 试图强装镇定, “您要在这里取走我的性命吗？”
“不一定，得看你是不是个聪明人。”克里斯坦夫人的手腕轻轻转动，刀刃的光芒刺痛着蕾娅的双眼。
“您想要什么？”蕾娅避开了视线。
“把那张画像交出来吧, 不要试图在我面前装傻，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克里斯坦夫人态度强硬地说道, “或者告诉我你藏在哪里了。别妄想告诉我个假地址，以防我不小心又把一间屋子变成鬼屋。”
克里斯坦夫人要的是她母亲的画像，蕾娅心知肚明。
“我要是不说，今天就走不了了，是吗？”蕾娅瞥了眼匕首，问道。
“是的，孩子。”克里斯坦夫人答道，“不光是你，还有与你同行的那一男一女，都别想走出里奇城。我会找到你的朋友，你的父母，或是任何一个你认识或所爱之人。就比如那位梅丽尔·汉莫女士，只要她在教区内一天，就别想有安宁日子过。哦！差点忘了，还有她那个瘸腿的丈夫。”
“等等，”蕾娅闻言心中一颤，“你怎么会知道梅丽尔老师的丈夫回来了？”
克里斯坦夫人没有立即答话。她紧紧盯着蕾娅的双眼，将匕首往蕾娅脖颈边又靠近了一些。
望着克里斯坦夫人没有情绪的双眼，蕾娅不寒而栗。
“是你，”蕾娅难以置信地摇动着脑袋，心脏抑制不住地狂跳，“是你找到了她丈夫，还把他送回了家。”
克里斯坦夫人咂了咂嘴，慢悠悠地说道：“是的，你的反应真快。”
“你怎么能这样做？”蕾娅不忿地质问道，“就为了让她不再调查你杀人的事？”
“注意你的言辞，小姐。”克里斯坦夫人的眉间浮出愠气，“摆在我面前的只有两种选择，一是杀了她，二是让她离开。而我选择了温和的第二种，你们应该为我的仁慈而感谢我。”
“仁慈？”蕾娅冷笑道，“那只是因为第一种失败了！”
克里斯坦夫人握匕首的那只手猛地一紧，眼神变得更加凶狠，“这是我第二次提醒你了，蕾娅，跟我说话的时候注意挑选用词。我的家教非常严格，我讲不出下流的污言秽语，也听不得别人嘴里蹦出些令我生厌的词句。”
克里斯坦夫人嘴角下压，眼里冷若冰霜，她迫人的气势就像一朵夹着雷电和暴风骤雨的乌云，直直向蕾娅压来，吸走她身边的氧气，只让她品尝窒息的滋味。
那一刻，蕾娅深深了解到，眼前这个女人与银袖扣不同，与雇佣兵也不同。她不受人支使，不为钱财而驱动。高傲和狠辣伴随着她长大，她视他人为蝼蚁，不达目的决不罢休。此时如果自己仍然选择反抗，那把匕首一定会如它主人所述的那样，划破蕾娅的喉咙，刺进她的胸膛。而它的主人不会为此付出半点代价。
更重要的是，梅丽尔不再为了她的专栏而奔走调查，而从前那一连串骇人听闻的凶杀案也已经随着普林斯疗养院的倒塌而被彻底埋葬。所有人都将杀人案与疯人院联系在一起，而那幅画像的意义，以及她们收集到的一切证据，都已经破碎成空中尘埃。
“在我的首饰盒子里，有一个夹层。”蕾娅不甘又无可奈何地说道，“让你的人告诉约瑟芬，叫她从大木箱里拿出来，割开夹层，你要的东西就在里面。”
“非常好，蕾娅，识趣儿的姑娘。”克里斯坦夫人立刻敲了两下车顶，叫来一个银袖扣，嘱咐他将首饰盒送到自己手上。
不一会儿，那个首饰盒就出现在了两人面前。克里斯坦夫人取出里面的画像，只看了一眼，目光便变得温情又哀伤。她收起匕首，颤抖的指尖轻轻摩挲着画像上模糊的人，仿佛她的母亲就在眼前，而她抚摸的并不是一张旧黄的纸张，而是母亲那苍老的脸颊。
见利刃消失，蕾娅终于松了口气。她的肩颈因为紧张而僵硬疼痛，手脚也早已变得冰凉。
“你已经得到了你想要的，夫人。”蕾娅悄悄挪动到门口，即刻起身要走，“那我就先告辞了。如您所知，我还得赶路呢。”
而克里斯坦夫人迅速收起画像，眼疾手快地拦住蕾娅，说道：“先别急着走，蕾娅。”
“您还有什么事？”要走不成，蕾娅的牙齿都快咬碎了。
“我以为你们年轻人的记性会比我好些，”克里斯坦夫人又换上了之前那副冷漠的面孔，“除了这幅画，还有一枚银袖扣。”
“银袖扣？”蕾娅愁眉苦脸地说道，“我不知道它藏在哪里。”
克里斯坦夫人如猎豹锁定猎物般侧过脸，对蕾娅说道：“我说过了吧？不要在我面前耍花招。”
“我是真的不知道，梅丽尔老师没有告诉我。”蕾娅真诚又急切地说道，“再说了，夫人，我画像都给你了，为什么还要费尽心思去藏一枚银袖扣？”
“你的意思是，只有梅丽尔知道那枚银袖扣藏在哪里？”克里斯坦夫人敏锐地说道。
“天呐，夫人，算我求您了。”蕾娅一想到克里斯坦夫人会因此追到马勒斯顿，如今日逼迫自己这般逼迫梅丽尔，就吓出一身冷汗，“求您别去找梅丽尔老师，她已经不再调查那些事了，您就放过她吧。她会把这个秘密永远藏在心里，至于那枚银袖扣，我向您保证，就算我的人生走到尽头，它也绝对不会现世。”
“哎哟，蕾娅。”克里斯坦夫人惊讶地说道，“我刚才用匕首指着你时，你还不如现在这样慌乱。可惜，我铁石心肠，很难被人与人之间的真情所打动。既然只有她知道，那我就会去问她。”
“您为什么非要找到那枚银袖口？”蕾娅蹲下来，挤在两个座椅间狭小地空间里，匍匐在克里斯坦夫人裙边，不解地说道，“为此甚至不惜让人绑架梅丽尔老师，现在竟然还要追到马勒斯顿去。”
“绑架？哈哈哈哈。”拿到画像后的克里斯坦夫人说起话来变得更加肆无忌惮，“那群野蛮的家伙真是愚蠢至极，竟然抓错了人。要是我知道他们面对的是你而不是梅丽尔，我一定会提醒他们不要跟你说话，免得上你的当。我丈夫提醒过我，去外面雇人不是一个好主意。但我没有听他的，这是我难得的疏忽，但我不后悔，因为我不想再丢失一枚银袖口了。”
蕾娅心里纳闷儿。克里斯坦夫人对银袖扣的重视程度远远超出蕾娅的想象。
这种时候，即使他们杀人的事败露了，克里斯坦家也大可就让那名丢了袖扣的家仆出去顶罪，就说他与那些人有私仇，为了泄愤，才将他们杀死，还把尸体留在鬼屋里。甚至就说他本性凶残暴力，有杀人的癖好，凭克里斯坦家的绝对权力，都不会有人敢提出质疑。
可克里斯坦夫人却没有这样做，她似乎在尽力保全那名家仆，甚至不惜自己出面，找蕾娅要回银袖扣。
“他是我母亲的护卫，后来跟着我来到克里斯坦家。”克里斯坦夫人望着窗外的其中一个银袖扣说道，“我只是想帮他拿回属于他的东西。”
“原来是他的忠心换来了夫人的庇护。”蕾娅若有所思地说道。
“不，是我接受了他的庇护，而他完全有不给我的权利。”克里斯坦夫人说道，“蕾娅，有些债就得自己来还，你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可您不该伤害梅丽尔她们这些无辜的人。”蕾娅说道。
“伤害？”克里斯坦夫人忽然用力将蕾娅从她腿边揪了起来，紧紧握住蕾娅的手腕，逼近她的面庞，“那你们知不知道，你们，还有那些人做的事对我母亲来说又是多大的伤☆仙☆女☆整☆理☆害？”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蕾娅忍着疼痛，低头思考着，“我不明白，夫人。从普林斯疗养院出来后，我一直以为您是因为想要替您母亲守住这个秘密才做出的那些事，可是那与拜斯老宅有什么关系，与死在里面的人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们都不是里奇人，与普林斯疗养院也没有半点联系呀。”
“你确定想知道吗？”克里斯坦夫人饶有兴味地看着蕾娅说道，“知道这个秘密的人都死了。”
“算了，我又不想知道了。”听着克里斯坦夫人起伏的音调，蕾娅打了好几个冷战，“您还是放我走吧。”
“但我决定告诉你，”克里斯坦夫人靠在椅背上，喝了一口在桌上摆了很久的杜松子酒，“我想看你怀揣着那一份恐惧度日的模样。”
蕾娅抬眼，与克里斯坦夫人对视。
“真变态。”然而这句话蕾娅没敢说出口。
第93章
蕾娅有一个极大的弱点——她认为这是她的弱点, 那就是极强的好奇心。所以当克里斯坦夫人表示可以把真相都告诉她时，她都愿意冒着被灭口的风险继续把自己塞回马车里。
克里斯坦夫人漫不经心地摇晃着她最喜欢的那把扇子，时不时将一根手指点在杯口, 再绕上一圈, 让指尖沾上些许酒香。
“我的母亲，也就是你在我家见过的那一位, 她原本不是这个样子的。”克里斯坦夫人说道, “有一天，父亲来信告诉我, 他把母亲送到了疗养院, 后来是我把她从疗养院里接回来。”
“就是普林斯疗养院？”蕾娅问道。
“是的。”克里斯坦夫人的面容上，忧伤与狠厉交叠在一起, “所有人都知道我母亲疯了，只是他们都不知道为什么。当然，就算他们知道也不敢乱说。因为说出去的话, 我会拔掉他们的舌头。”
“既然如此，那您还愿意告诉我？”蕾娅有些讶异。
“哼，”克里斯坦夫人发出一声令人胆寒的冷笑, “你该知道，因为这还多亏了你在马勒斯顿的那些邻居们。”
“什么？”蕾娅顿感莫名其妙，“我不明白, 这和马勒斯顿有什么关系？”
克里斯坦夫人停顿片刻, 将杯子里剩余的酒全部倒入肚中，才又开口道：“告诉我，蕾娅, 你在马勒斯顿见过女巫吗？”
“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蕾娅本能地排斥着那两个字。
“我可是听说在你们马勒斯顿，隔三差五就要处决一个女巫。”克里斯坦夫人讽刺道, “真想不到，一个小镇里居然藏着那么多女巫。神明见了都要感到震惊，在祂的光辉下，竟还有这样被恶魔多次眷顾的阴暗之地。”
蕾娅想到了道恩先生对蕾娅说过的话。马勒斯顿半年就处决了十九个女巫这样惊世骇俗的事件，只怕已经人尽皆知。
“她们不是女巫。”蕾娅眉头紧锁地说道。
“哦？”克里斯坦夫人微微一颤，说道，“你这么认为吗？”
“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女巫。”蕾娅断然说道。
“这话多跟你家乡的人说说。如果他们能认同你多一点，那么我母亲也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克里斯坦夫人咬牙切齿地说道。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蕾娅心焦地问道。
“她出了趟远门，回来时路过马勒斯顿，亲眼看着一个女人被扔进河里淹死。准确地说，是被镇民们押解着，折磨着，将她活活沉入河底。我母亲吓坏了，可她是个善良的人，不愿意看那个可怜的女人就这么丧命。因此，她尝试去阻止，可她出门时没有带太多人，凭她自己，又怎么拗得过你那些整日种地赶马的邻居们？她从岸边一路跟到水及腰处，推搡间，她呛了很多水。她身体本来就不好，接连发了好几天高烧，回来之后就疯了，砸坏了好多东西，一直喊救命，嘴里念着不知道哪里听来的咒语。”克里斯坦夫人道出了真相。
蕾娅越听越觉得心惊胆战，呼吸困难。
“我父亲不想再照顾她，没有经过我的同意，就将她送进了疯人院。后来我父亲死了，我才终于有机会接她出来。”克里斯坦夫人接着说道，眼眶里闪动着倔强又痛苦的泪光，“我为了让她好起来，尝试了各种各样的办法，可都不管用。我知道，她永远恢复不过来了。那些回忆就像鬼魂，来势汹汹，让她痛不欲生。而她不吵闹的时候，经常一个人待在房间里，呆呆地望着窗外。就这么望着，望一整天。”
“怎么会这样……”蕾娅低下了头。她瞬间明白了克里斯坦夫人做这些事的用意。梅丽尔调查鬼屋杀人案的中途曾路过普林斯疗养院，而她偏偏又来自马勒斯顿。如此巧合，就算是克里斯坦夫人这样的人物也不敢轻易放过，给自己设下一场豪赌。
“我不是很喜欢马勒斯顿人。他们太过贪心，不通人性，活在乳酪和柠檬蜜饯之上。”克里斯坦夫人说这话时没有看蕾娅。她并没有针对蕾娅，她的憎恨远远超出了普林斯疗养院，甚至超出了里奇城。“最重要的是，他们太胆小，太愿意把巫术当回事，竟然还以此为荣，以证明自己的虔诚。”
这话蕾娅是同意的。在一个轮次中，蕾娅顺着原剧情诬陷瑟琳娜是女巫，还拿出了许多荒唐的证据时，除了男主角们和梅丽尔，马勒斯顿的镇民们对此也是深信不疑。好像只要他们相信，那这事就一定能成为事实。
“同样的，还有普林斯疗养院的那群害虫。”克里斯坦夫人横眉怒目地补充道，“那是我后来才知道的，那些该死的家伙竟敢把我母亲关在暗无天日的小房间里，日日叫她回忆起那段往事，往她头上浇水，还让她把脚泡在水桶里睡觉。每次看到他们在我母亲身上留下的痕迹，我都恨不得生吞活剥了他们。”
“您为什么那么多年都没有对付他们呢？”蕾娅奇怪地问道，“我想以您的脾气，定然不能容忍这样的地方能存活这么久，还越办越红火的。”
“你以为我不想吗？”克里斯坦夫人冷冷地说道，“除了那张画像，他们还有我母亲入院以来的所有资料。他们每次都用那些讨人厌的东西威胁我，叫我不能动手。是啊，越办越红火。我看到了他们利用报纸登发的广告。真是太不懂感恩，得寸进尺。我让我的人去警告他们，让他们不准再招收病人。可他们竟敢拒绝我，还往我家的马车里塞沥青和石脑油。”
“他们是在马车里塞沥青的人？”蕾娅震惊地张大了嘴。
“是的，”克里斯坦夫人点点头，露出一抹古怪的微笑，“但愿他们喜欢我的还击。”
“还击？”蕾娅疑惑道。
“真是好大的一场火呀，蕾娅。”克里斯坦夫人缓缓吐出一口气，“你以为那些沥青和石脑油是谁送进去的？”
清洁工的惨死、尼亚护工长的晚归、仓库里凭空出现的沥青和石脑油，以及给普林斯疗养院致命一击的大火。一切的一切，都是眼前这位夫人的杰作。
想到这里，蕾娅已经头皮发麻，骨颤肉惊。
“我会将不再招惹克里斯坦家写进我的人生信条。”蕾娅喃喃自语道，“所以您在拜斯老宅杀死那些人，是因为他们也曾不同程度地参与过猎巫。”
“既然你认为女巫不存在，那猎巫人又凭什么那么快活？我可不是什么猖狂的杀人魔，我做事总有我的道理。”克里斯坦夫人挑了挑眉，问蕾娅：“怎么？你可怜那些人？”
“不，他们的确是罪人。”蕾娅说道，“我只是不赞成杀人这种行为。”
“好呀，那咱们定个约定。”克里斯坦夫人往前靠了靠，“哪天这世上没有女巫了，那克里斯坦家就没有杀人犯了。”
“最后一个问题，夫人。”蕾娅自己都觉得这样主动提问有些得寸进尺，但她还是这么做了，“我一直很好奇。我想以您的实力，一定知道这件事的知情人除了梅丽尔老师和米拉小姐，还有一个我。为什么您没有对我下手？还有在剧院那一次，为什么要帮我？”
“因为我害怕你，蕾娅，在你面前我成了一个胆小鬼。”克里斯坦夫人故作委屈地抹了抹眼角。
“夫人，您知道您说这种话我是不会信的。”说完，蕾娅又如触电般猛地一颤，“等等，现在我全都知道了，您说完之后，是不是打算直接杀我灭口？”
“哈哈哈哈，好丰富的想象力。”克里斯坦夫人笑过之后就放下了折扇，语重心长地说道：“蕾娅，你知道吗？像我们这样的人，就像是盘踞一方的恶龙，虽然总有不知好歹的要来摸摸尾巴，但在这里继续活个几千年都不是问题。可要是从另一个遥远的地方，再飞来一条巨龙，那就不一样了。”
“远方的巨龙？”蕾娅说道，“您是指佩洛姆家？”
“是的，”克里斯坦夫人答道，“卡罗尔这个女人，我原本以为她只会耍点小聪明，可没想到，她这么有本事。不过最有本事的还是你，蕾娅，居然能让这样的女人对你青眼有加。”
蕾娅想到了自己从普林斯疗养院回来后，那段时间的卡罗尔，总是眼下乌青，一副心力交瘁的模样。
在这一刻，蕾娅终于明白了卡罗尔的良苦用心。
“她来找过您，是吗？”蕾娅说道。
“是的，她来找我，很多次。她到我家来警告我，提醒我要是再伤害你，她绝对不会和我善罢甘休。”虽然是嫌怨的话，但克里斯坦夫人的语气中却充满了欣赏。
“可就算如此，您也没有必要让步，不是吗？”蕾娅又问，“卡罗尔只是个商人，即使是从王城来的，在这里的影响力也不能和克里斯坦家相比呀。”
“她是这么跟你说的？”克里斯坦夫人笑出了声，“说她只是个商人？”
“是啊，”蕾娅更加疑惑了，“天呐，难道她还有事瞒着我？”
“哈哈哈哈，这我就管不着了。这是你们之间的事，我要是告诉你了，她又得跑到我家来讲些不阴不阳的话，我可受不了。”克里斯坦夫人说道。
克里斯坦夫人轻飘飘的一句话，却让蕾娅无语到了极致。
秘密啊秘密，卡罗尔的秘密都会下崽。
“你没有死在我手上，是你命大，蕾娅，你并不愚蠢，还有卡罗尔这样的朋友。”克里斯坦夫人忽然认真地凝视着蕾娅的双眼，“但回到马勒斯顿，可就没有人护着你了。就连你的父母，都有可能背叛你。”
“您在劝我不要回去吗？”面对这突然的关怀，蕾娅有些不知所措。
“不，决定权在你。我想你也不会轻易相信一个曾经要杀你的人说的话。但是我希望你记住我说的话。”克里斯坦夫人说道。
“我死了对您来说不是更有利吗？”蕾娅又问。
“我是讨厌你骗我，但我既然答应了卡罗尔不会杀你，那就不会食言。况且，我本来就没有想过要对你下手，那是个意外。”克里斯坦夫人说道，“就算你真的会死，蕾娅，怎么死都行，但被人当作女巫而处死，的确是一种极其痛苦又毫无自尊的死法。同为女人，我不希望如此。”
听着这些话，再加上她从未见过的来自克里斯坦家真挚的眼神，蕾娅竟对这位夫人产生了敬佩之情。她手中掌握着极大的权力，她把它用得既极致又隐蔽。
“谢谢您，夫人。”蕾娅说道，“谢谢您满足我的好奇心，还能让我活着去品味您说过的话。如果还能再见到您，我会怀着最大的敬畏之心。”
“你还是企盼我们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了吧，小姑娘。”克里斯坦夫人像是在道别，“回家去吧，蕾娅，但不要被故土的炽情麻痹了头脑，毕竟那些温度可能并非来自滚烫的人心，还有可能来自脚下的木柴与火焰。”
第94章
在回程途中, 蕾娅一行人来到一家小旅馆歇息。
本来是还要再往前走一段路，到下一个镇子去落脚的，可丹尼不知道怎么回事, 竟吃坏了肚子, 从早到晚嚷嚷着不舒服。马车一路上走走停停许多次，既耽误了时间, 也让蕾娅的脑袋变得昏昏沉沉的, 也想和丹尼一道在路边畅快地呕吐。
这家旅馆远离村镇，整条路上唯此一家。而且说是旅馆, 其实是家路边酒馆, 只是提供几间空房给醉酒难行的客人居住而已。蕾娅他们来得凑巧，店里刚送出去一波醉鬼, 正是最清闲的时候，一个来讨酒喝的客人都没有。
酒馆的老板是洛斯夫人。她的酒馆不似平常蕾娅见过的那些，桌子贴着桌子, 总是黑灯瞎火的，走几步路就要踩几只脚，还美其名曰“氛围”。她的这家酒馆灯火通明, 简朴温馨，空气中时常弥漫着麦芽和奶酪的香气，更像是一家烘焙屋。
光线最好的壁炉边坐着一位老妇人。她的腿上盖着一条毛毯, 手里正在编织着一条过冬用的棕色围巾。她眼睛眨得很快, 也格外用力，似乎是想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来。但困意席卷如山倒，当瞌睡虫在她眼前乱飞时, 针线活便从她手上滑落下去，堆叠在她的腿上, 她也点着头打起瞌睡来。
丹尼一进门来就东张西望，似乎在找什么东西。而夫人一眼就瞧出他的意图，笑嘻嘻地在柜台后面招呼道：“别找了，先生，我就是这里的老板，这家的男人都死光啦！”
“我要一杯麦芽酒。”丹尼把自己的箱子拖到脚边，有气无力地说道。
“你吐成那个样子，怎么还要喝酒？”蕾娅有些责怪地问道。这一整天，她已经被丹尼折磨地身心俱疲。
“不喝酒更难受了。”丹尼委屈地说道，“求你了，蕾娅，我觉得我快要停止呼吸了。你不让我喝，那么你就把我的尸体带回马勒斯顿，交给我父亲吧。哦！记得在我的墓碑上写下：因缺少一杯麦芽酒而死去。”
“那我再给各位上一份软蛋糕吧，这样酒喝下去也不会太难受。”洛斯夫人热情地说道。
望着丹尼祈求的眼神，蕾娅无可奈何地答应了，但仅仅是因为她已经没有力气和丹尼争论了。
洛斯夫人去往后厨，给他们取蛋糕和酒。中途，她还蹑手蹑脚地来到老妇人身边，将她手中尖锐的钩针和毛线团挪走，还把她腿上的毛毯往上提了提，又轻轻摸了摸她的白发。
蕾娅他们刚坐下，一个小男孩便从柜台后面灵敏地窜了出来，给他们擦起桌子。而他们刚才之所以没有看见他，是因为他还没有柜台高。
“这是盖伊，给我帮忙的小伙计。”一手端着蛋糕，一手握着啤酒杯的洛斯夫人走过来介绍道。
“我叫盖伊，随时为您效劳。”小男孩鞠了一躬，说起话来一字一顿，就像一个刚刚装上语言系统，还不太适应的机器人。
“盖伊，帮客人把行李搬进房间里去吧。”洛斯夫人将酒和蛋糕放在桌上，对小盖伊说道。
“好的，夫人。”小盖伊答应道。
只见他伸手就要去拿一个不大不小的箱子。蕾娅看着他摇摇晃晃的脚步，正要去帮忙，结果小盖伊人看着不大，力气却不小。他弯下的腰挺起来，把箱子稳稳抱在怀里。箱子挡住了他的视线，他就侧着身子上楼，就像一只负重的小螃蟹。
约瑟芬也加入了搬行李的队伍。她总是坚定而一丝不苟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半秒都不懈怠。
“你不吃点东西吗？”洛斯夫人看着扛起两个重物正要离开的约瑟芬，担忧地说道。
约瑟芬则第一时间望向蕾娅，似乎是在征求她的同意。
“吃点东西吧，”蕾娅了然于心地说道，“肚子饿要吃东西这事儿用不着非得我点头啦。”
约瑟芬轻轻“嗯”了一声，说搬完行李就来。
替蕾娅放好行李后，约瑟芬便去后院整理马车，给马儿喂草，走时还不忘带走她的软蛋糕。
一杯酒下肚，丹尼还是赖着不肯上楼休息，蕾娅便不再管他，一个人去往自己的房间。
蕾娅住在一楼，房间并不大，甚至连个像样的书桌都没有，好在干净整洁，让人不至于睡在病菌之上。床边的一扇圆窗通往后院，但蕾娅决定不打开那扇窗户，因为马粪的味道实在太过浓郁。
蕾娅困得睁不开眼，连衣服都来不及换，就在床上小睡了一会儿。她睡得并不熟，刚有要做梦的迹象，就被两声交织的马鸣惊醒。醒来后，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和四肢，确认它们都还完好无损，她才心有余悸地将窗子打开了一条缝。
通过那条缝隙，蕾娅找到了马厩。马厩里冷冷清清的，只有他们带来的两匹马。而陪伴着那两匹马的，是约瑟芬。只是她现在没有在给它们喂食或是梳毛。而是在马厩的深处，俯身忙碌着。
蕾娅瞧见两条绳索状的东西时不时从她的手边掉出来。
“约瑟芬！”蕾娅左右张望，低声喊道，生怕引来周围人的骂声。
可约瑟芬还在专心地打着结，完全没有听到她的声音。
“嘿！约瑟芬！”蕾娅试着提高了一些音量。
这次约瑟芬听见了。她肩膀微微一颤，转过身警惕地打量着四周，见只有蕾娅一个人的脑袋从房间里探出来，她才放下心，往蕾娅这边走来。
而正是约瑟芬错开身影的瞬间，蕾娅看到了她刚才用绳索驯服的是什么东西——三个比她还要健壮的男人。
“很抱歉，塔维斯小姐，是我吵醒你了吗？”窗子有些高度，约瑟芬只好仰着头和蕾娅说话。
“不，不是你。”蕾娅指着马厩里的几匹马说道，“是它们。”
“啊，它们受到了惊吓，现在已经没事了。”约瑟芬淡然地说道。
“他们是谁，”蕾娅好奇地问道，“你干嘛绑他们？”
“三个贼。”约瑟芬答道，“企图偷我们的马，被我抓到了，就绑在那里。等闻够了马粪的味道，明早再让洛斯夫人把他们交给治安官。”
“偷远行之人的马？真是一群坏蛋。”蕾娅骂道。
“对，所以我给了他们点教训。”约瑟芬说道。
蕾娅往三个男人那边细细望去，发现月光下的三人的确个个鼻青脸肿，窝窝囊囊。但除此之外，蕾娅还发现约瑟芬仁慈地给那三个小偷保留了说话的机会。
“你不捂住他们的嘴巴，不怕他们喊起来吗？”蕾娅问道
“周围没有半个人影，他们只能喊来鬼魂。”约瑟芬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而且他们向我保证绝对不会发出一点声响。”
“为什么？”蕾娅惊讶地说道，“你用了什么方法让他们那么听话？”
“用我的拳头，还有刚刚在院子捡到的一把生锈的小刀。”约瑟芬从袖口抽出一把小刀给蕾娅看，“应该是他们的刀。三个笨蛋，这样的刀怎么割得断拴马的绳子呢？”
蕾娅看看三个小贼，又看看运筹帷幄的约瑟芬。除了感慨约瑟芬的本事，她也说不出别的话了。
“你有受伤吗？”蕾娅问道。
“没有，”约瑟芬有些莫名地答道，“我怎么会受伤？”
“好吧。”蕾娅说道，“谢谢你，约瑟芬，保住了我们的马。”
“没什么的，塔维斯小姐，这都是我该做的。”面对感谢，约瑟芬的脸上也毫无笑意，好像谁的谢意与夸奖都对她来说无关紧要。
望着约瑟芬那张冷脸，蕾娅无奈地叹了口气，小声怨道：“这家伙是不是只有在吃到好吃的东西，喝到好喝的茶水时，才知道自己的五官也是有表达情绪的作用的？”
“什么？”即使站得很近，约瑟芬也没有听清蕾娅在说什么。因为蕾娅的话还没有说完的时候，就被一阵凌乱的敲门声给打断了。
蕾娅打开门，发现门口站着的是刚才见过的小盖伊。
“盖伊，有什么事吗？”蕾娅问道。
“你好，小姐，夫人让我来告诉你一声，你的同伴喝多了，趴在桌上一动不动，就像死了一样。哦！这句她不让我说。”小盖伊捂着嘴打了个嗝，又继续说道：“她和我搬不动他，所以请你过去瞧瞧，看用什么方法把他弄回房间里去。”
“我的同伴？”蕾娅疑问道，“你是说丹尼？”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总之就是跟你们一起进来的那个脸很长的男人。哦，老天！我又说了什么？”小盖伊懊恼地摇晃着脑袋，打了两下自己的嘴巴，“总之，小姐，你快过去看看吧，他拽着夫人的胳膊不让她走呢。”
让他不要喝酒偏要喝，这回还耍起酒疯来了。
该死的丹尼，蕾娅在心里骂道，还要给她闯多少祸？
蕾娅一边埋怨，一边点头答应。小盖伊转身走后，蕾娅对窗边的约瑟芬说道：“约瑟芬，你那边没事了吗？”
约瑟芬回头望了望，只是往前走了一步，就惊得三个偷马贼挣扎着缩成一团。
“没事了，小姐。”约瑟芬斩钉截铁地答道。
“那就进来帮忙吧。”蕾娅烦躁地说道，“看看我那个不靠谱的同伴又在搞什么东西。”
第95章
蕾娅和约瑟芬到时, 便有一股浓烈的酒精味朝她们袭来。地上有一个翻倒的酒杯，旁边还有一滩未干的酒渍。
丹尼趴在桌上，肩膀耸动着, 似乎在哭泣。他的声音闷在两个臂膀围起来的圈里, 喘不上气，扭不过头。
洛斯夫人和小盖伊一边一个, 站在丹尼身旁。洛斯夫人的手被丹尼拽在掌心, 挪动不能，但她并没有生气, 反而还在安抚丹尼的情绪。小盖伊则一会儿摇晃着丹尼的胳膊, 一会儿拖拽丹尼的小腿，急得团团转。
“发生什么事了？”蕾娅望着桌上的空酒杯问道, “他喝了多少酒？”
“没喝多少，”洛斯夫人满脸歉意地说道，“这位先生想尝一点本店的招牌酒, 但那种酒后劲很大，我只给他倒了一点点，谁想到他趁我不注意, 自己抢过瓶子，喝进去大半，就成了这个样子。”
蕾娅弯下腰去, 想去查看丹尼的状态, 却听到他迷迷糊糊地念叨着什么，又骂又怨，砸吧两下嘴, 又开始泣不成声。
“白痴，”蕾娅骂了一句, “我看倒不一定是酒的问题，就连他肠胃不好，连连呕吐，恐怕也不仅仅是吃坏了肚子的缘故。”
“这是什么意思，塔维斯小姐？”约瑟芬疑惑地说道。
“你听听他在念叨什么。”蕾娅躲开一步，朝丹尼那边不屑地扬了扬下巴。
约瑟芬凑过去，正巧听见丹尼反复嘟囔着一个名字——莉莉丝。
“莉莉丝？”约瑟芬不解地说道，“是把你送上马车的那位女士吗？我当时就在旁边，听到了她的名字。”
“没错，正是她。”蕾娅说道，“莉莉丝，丹尼高攀不上的女人。”
丹尼与莉莉丝的故事如此简单，在哪里都屡见不鲜。他爱上她，撩拨她，抛弃她，又想念她。他理所当然地把她变成自己的所有物，又在了解她的过往后将她推开，当他意识到自己以后再也不能有这般的好运时，他又做出一副嚎啕大哭，借酒消愁的姿态。
他哭的是莉莉丝吗？蕾娅觉得不见得，他哭的是自己，并且要哭得引人注目，让所有人都知道他作为一个男人，让自己的眼泪落下是多么罕见的一件事。那些眼泪汇聚在一起，化作了他的内心独白：瞧啊，我多么伟大，多么深情，多么值得托付。
“他一定有一段深刻的经历，对吗？”洛斯夫人问蕾娅，“否则也不可能哭得那么惨。”
蕾娅朝洛斯夫人看去，发现了她头巾下掉下来几缕发丝。
“夫人，您的头发是红色的吗？”蕾娅问道。
“头发？”洛斯夫人用另一只自由的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是红色，但也没有那么红，年纪大啦，白头发都长出来了，原来的红发已经变得有些枯黄了。怎么了吗，小姐？”
听到这样的答案，蕾娅已经全然明白为什么丹尼要抓着洛斯夫人不放了。
“没什么，夫人。”蕾娅说道，“他只是喝多了，不用理他，也用不着同情他，他说的那些话真假参半，不足以让您心疼。”
洛斯夫人一愣，有些惊讶地说道：“哎呀，孩子，你们不是同伴吗？这样说话会不会有点刻薄了？”
“对于一个好同伴来说，或许有点刻薄。”蕾娅厌烦了瞟了眼丹尼，“但对于擅自贴上来的、只会给我惹麻烦的，以及并不尊重我的，这话说得已经算轻的了。”
蕾娅来到洛斯夫人身边，狠狠扒开丹尼紧攥的手指，让洛斯夫人得以解脱。她毫不在意地在丹尼手上留下好几个指甲印，意识迷蒙的丹尼还以为自己是被什么蛇虫啃咬了，嘴里不舒服地发出嘶嘶声，用脑袋摩擦着手臂。
“您去忙吧，夫人，我们会把他送回房间的。”蕾娅拽起丹尼的一只胳膊，又对约瑟芬说道：“过来搭把手，约瑟芬。”
约瑟芬听话地迎上来，和蕾娅一起，把丹尼架上二楼。
她们把丹尼随意地扔在床上，甚至连被子都没有替他盖上，就匆匆出了房间。出门前，蕾娅似乎听到了呕吐的声音，不过她完全没有理会。
但她仍然抽出时间宽慰了下一直紧张地跟在她们身旁的小盖伊：“你说得没错，他的确脸很长，而且喝醉了就像死人一样。放心，就算他真的死了，那也是他自己的问题，和你们家的酒没有半点关系。”
约瑟芬则一言不发地和蕾娅一起走完了整套流程。她把蕾娅送回自己的房间后，才开口道：“塔维斯小姐，如果你不喜欢他跟着你的话，我可以把他赶走。”
“赶走？”蕾娅苦笑了一声，“赶到哪里去？他是我的邻居，现在和我一样，都是远游回家。而且一开始的时候，是我父亲让他来的，而且我也接受了。现在，我没有理由赶他走。”
“你宁愿忍耐吗？”约瑟芬又问。
约瑟芬难得地话多了一回，这让蕾娅吃了一惊。蕾娅眨眨眼，叹了口气，说道：“反正也不用忍耐太长时间，就这么着吧。除非他再做出什么荒唐事，到时候就随你的便吧。”
约瑟芬呆呆地望着蕾娅，过了好一会儿，才点了点头，答应了一句：“好。”——
马勒斯顿通常比别的地方更早进入秋天，丰收节还没到，田野间就已遍地金黄，硕果累累。他们回来这天，天朗气清，团团云朵从湛蓝之中偷偷爬下天梯，拥抱远处的赫曼山。
当马车路过写着马勒斯顿的路牌时，丹尼身上的病就全好了。他不再腰酸背痛，不再呕吐气喘，不再愁容满面，不再思念远方的红发女郎。他就跟吃了神药一般，焕然一新，不断地说着家乡的空气是多么清新，土地是多么辽阔，他对故土的爱是多么深沉。
“赞美马勒斯顿，我愿意下车去亲吻这块土地。”丹尼陶醉地说道。
“乐意为你效劳，丹尼。”蕾娅说道，“如果你真的想去，我可以让约瑟芬停车，我也可以替你打开车门，让你毫不受累地走下去，亲吻土地。当然，你的嘴唇碰到地面之前，应该会先碰到一滩新鲜的马粪。”
马勒斯顿并不大，从郊外到镇子上也要不了太长时间。但蕾娅刻意吩咐了约瑟芬，绕着小镇边缘走，即使进入小镇，也尽量走人少的地方——她不愿在一回来时就成为镇民们议论的焦点。
蕾娅先把丹尼送回了家，看过他们父子团聚时的感人场景后，才转向自己家。
这栋房子没有什么变化，只是门口的小花坛里多了几株蓝紫色的风信子，在秋风中尤其显得惬意宁静。
蕾娅站在门口，不自觉地做着深呼吸。这扇门就在眼前，但她伸出手时，却迟疑了。
在收到瑟琳娜的那封信之前，蕾娅其实根本没有想过自己回家的场景。但从那之后，她的脑海里便控制不住地上演着塔维斯家鸡飞狗跳的一切。
这扇门打开的一瞬间，迎接她的会是什么呢？是艾琳诺的一巴掌，是乔森的一声叹息，还是沃里安的冷嘲热讽？
“需要我帮忙吗，塔维斯小姐？”约瑟芬的话拉回了蕾娅深陷的思绪。
“不用了，”蕾娅用手摸着胸口，试图平复狂跳的心，“还是我自己来吧。”
“咚咚。”蕾娅敲响了大门。
少顷，蕾娅听到了房里传来的脚步声，而夹在在其中的，还有几声争吵，几声咒骂。
一旁的约瑟芬被这些声音弄得绷紧了神经，而蕾娅却轻笑一声。不知为何，这些争吵倒比一声不响更让她感到平静，似乎听到了这些声音，她才算是真正到家了。
“你听见这动静了吗？”蕾娅问约瑟芬。
“我什么也没听见，塔维斯小姐。”约瑟芬说道。她不想给人留下喜好打听雇主家事的印象。
“他们又在吵架了。”蕾娅笑着说道，“我断定这次还是我母亲会赢，就像从前的每一次一样。”
而说话间，那扇门开了。
大门的阴影从蕾娅脸上略过，让她的视线从约瑟芬身上回到了门口。
“小姐？”开门的是安娜，“小姐！天呐！真的是你！”安娜瞪大双眼，又惊讶又慌张地原地跺脚。她的手从门把手上滑落下去，想来拥抱蕾娅，又觉得不合适，强忍着情绪缩了回去，一会儿把手举得很高，一会儿又拍打着自己的脸颊。“小姐！你回来了！夫人，小姐回来了！”
“安娜，你在喊什么！吵死了！”艾琳诺下楼的脚步声就像一首激愤的进行曲，每一个鼓点都在往外冒火星。
紧随其后的是乔森，他倒是不急不缓，稳步而行。若说艾琳诺是乐曲的高潮，那乔森就是高潮过后的沉静。
艾琳诺一路跑来，身子朝前，头却扭到后面，对着乔森又是一通埋怨：“我这么辛苦是为了什么？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我要……诶！你干什么？”直到安娜拽住了她的手臂，迫使她停下脚步，她才舍得把眼睛鼻子都转到门口来。
而当她看到眼前的蕾娅时，她就再也骂不出一个字了。
她的双唇瞬间发白，微微颤抖，两根眉毛刚刚舒展又拧在一起，仿佛全世界所有的委屈都被她拴在了这里。她张着嘴，过了许久，才不敢相信地吐出两个字：“蕾娅？”
“是我，母亲，”蕾娅尴尬而忐忑地微笑着说道，“好久不见。”
第96章
原本蕾娅已经做好准备, 迎接一道劈头盖脸的斥责。所以当艾琳诺往前踏了一步时，蕾娅本能地往后一缩，闭上了双眼。
但蕾娅没有听到艾琳诺凌厉的叫喊声, 她的身体也没有感受到拳头的攻击。她的耳边擦过一些细碎的抽泣声, 随之而来的，是一个饱含思念的拥抱。
“蕾娅……蕾娅……”
艾琳诺什么都没有说, 只是不停地念着蕾娅的名字, 好像多念一遍，就能停留在这一刻多长时间一样。
没过多久, 乔森也拥上来。他没有哭, 就像其他男人那样忍耐着眼泪，压抑着自己的情感。等艾琳诺终于愿意松松手臂时, 乔森才摸了摸蕾娅的脑袋，对蕾娅说道：“我的好女儿，小甜心, 你终于回来了。”
蕾娅的内心五味杂陈。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想到“父母”二字时，眼前竟也会浮现出乔森和艾琳诺的身影。
“这是约瑟芬, ”蕾娅慌忙地揉了揉眼睛，为了转移话题，开始介绍起身旁的约瑟芬来, “是她一路送我回来的。”
“噢！你好, 可爱的姑娘。”艾琳诺慈爱地牵住约瑟芬的手，拉着她就往家里领，“进来坐坐吧。”
“不用了, 夫人。”约瑟芬错愕地眨了眨眼，轻轻抽回自己的手, 对蕾娅说道：“塔维斯小姐，把你和你的印刷机都安全地送到家，我的使命也算是达成了。”
蕾娅早就知道约瑟芬不会乖乖听话。她眼珠一转，便夸张地左边闻闻，右边嗅嗅，做作地“嗯”了一声，对约瑟芬说道：“你知道吗，约瑟芬？我母亲做的杏仁蛋糕天下一绝。”
“呃，塔维斯小姐，我不是个贪吃的人。”约瑟芬愣在原地，调整着自己的姿态和表情。
但纵然她极力掩饰着，蕾娅还是能感受得到，约瑟芬的呼吸比平时急促很多。
“卡罗尔送了我十五罐好茶叶，就是你在她家喝过的那种。”蕾娅继续添砖加瓦。
“塔维斯小姐！”约瑟芬喊得很大声。也不知道她是喊给蕾娅听的，还是喊给自己听的。
“天呐！”蕾娅歪着身子朝屋里看去，“我已经能看到桌上的黄油脆饼和肉桂卷了。”
这个办法果然奏效，约瑟芬在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就跟着蕾娅一起往屋里看过去。蕾娅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的动作，在一旁笑个不停。而约瑟芬也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苦恼地纠结着。
“我……唉，我明白了，塔维斯小姐。”最终，抠抠君欢迎加入以污二贰期无儿把以每日更新约瑟芬无奈地叹了口气，肩膀妥协地耷拉下去，“那就打扰了。”
约瑟芬在艾琳诺的招呼下入座，而蕾娅则谨慎地在屋里绕了一圈，左看右看，甚至连楼上的房间也没有放过。
从蕾娅一回来就像条尾巴一样跟在她屁股后面不愿离开的安娜似乎看出了蕾娅的心思，拽了拽蕾娅的衣袖，说道：“小姐，你别找了，安心下楼吧。沃里安少爷不在家，他去巡逻去了。”
等蕾娅下楼时，只看见约瑟芬在艾琳诺和乔森对面坐得笔直，两只手规规矩矩地放在大腿上，头和脖子都一动不动，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一部分桌布，拘谨矜持，局促不安。
约瑟芬似乎对这样的环境有一种陌生感和焦虑感。此时此刻，“无所适从”四个字在她的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这让蕾娅感到有些奇怪。
“约瑟芬小姐，真是谢谢你了。”艾琳诺替约瑟芬倒上一杯热茶，“里奇城离马勒斯顿路途遥远，蕾娅一定给你添了很多麻烦吧？”
“没有，夫人。”约瑟芬的手扶住茶杯，却没有要把它拿起来的意思，“塔维斯小姐是我的雇主，护送她安全到家是我的责任。”
“这么说，你是蕾娅花钱雇的同伴？”乔森惊讶看了眼蕾娅，说道，“那丹尼去哪儿啦？”
“父亲，你要是看到丹尼喝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而约瑟芬却在这个时候抓住了三个偷马贼的场景，就不会再问这种问题了。”蕾娅说道。
“我是个护卫。”约瑟芬悄悄拿起一小块黄油脆饼，自然地解释道，“虽然保护米勒先生这点没有写在我的雇佣条约之上，但如果塔维斯小姐要求我也照看好她的邻居，那我义无反顾。”
这话约瑟芬自己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但却让乔森实打实地噎了一口。自己派去照顾蕾娅的男人竟然这般没用，这让他不自觉地怀疑起自己看人的眼光来。
“你现在都能雇得起护卫了，我想你在里奇城里一定收获颇丰吧？”似乎是为了缓和气氛，乔森又笑嘻嘻地问蕾娅，“你寄来的信里总是说你过得很好，但却对在里奇城里发生的事透露得少之又少。等沃里安回来，你一定要跟我们好好说说。”
“收获确实不少，不过约瑟芬却不是我雇来的。把她找来的是卡罗尔，佩洛姆印刷坊的老板。”提起卡罗尔，蕾娅的嘴角就抑制不住地往上扬，“相信我，父亲，谁见了她都得喜欢上她，她可是个传奇人物。”
“呀哈！这个世道真的是变了！”乔森感叹一声，又偷摸瞟了眼艾琳诺，“如今护卫是个女的，连里奇城里的大老板也是个女人啦！”
“快闭上你的嘴！”艾琳诺猛地打了一下乔森的肩膀，显然刚才还熊熊燃烧的怒火只是被打断了，而并没有平息，“你管他们是男人还是女人？怎么什么事你都有话说？”
“我不能说话吗？”乔森的声音也大起来，“我连说句话都有错啦？”
“你！”
“母亲，父亲！”见艾琳诺又要发作，蕾娅连忙阻止道，“家里还有客人呢！她甚至连口茶都没来得及喝，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艾琳诺与乔森忽然间张口结舌，对视一眼，又别扭地错开视线，都气鼓鼓地坐了下来。
“约瑟芬小姐，真抱歉，让你看笑话了。”艾琳诺满含歉意地说道。
“我什么都没有看见。”约瑟芬一边说，一边抬起茶杯抿了一口。
艾琳诺愣了一下，后又舒心地吐出一口气，显然是明白了约瑟芬的意思。
“你是里奇人吗，约瑟芬小姐？”艾琳诺问道，“你一个小姑娘，怎么就当起护卫来了？”
“我不是里奇人，我只是路过里奇城。我的生活漂泊不定，去到哪里，就在哪里接取工作，前往下一个目的地。”约瑟芬答道，“我的头脑转得不够快，但却有很多力气，所以就做一些护卫、搬运工之类事。”
“原来是这样，”艾琳诺点点头，“那你来自何处呢？”
“一个不起眼的小村庄，夫人，或许您都没有听说过。”约瑟芬说道，“我来自西伦村，在南边，靠近大海。”
“哪里？咳咳咳……”蕾娅口中的茶水尽数喷出，急得艾琳诺连忙帮她拍着后背。
“西伦村。”约瑟芬以为蕾娅没有听清，又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
约瑟芬不爱说自己的事，蕾娅也不愿意因此与她产生矛盾，所以也就顺着她的意思，不再询问。
但“西伦村”对蕾娅来说并不是一个可以忽略的地方，或者说，对所有《狩猎时代》的玩家都不是。
蕾娅的心里打起鼓来，她的脑海里闪过一个荒唐的念头。
“这么长时间，我都不知道你姓什么，约瑟芬。”蕾娅忐忑地说道，“现在能告诉我了吗？”
“我的姓氏吗？”约瑟芬顿了顿。
“不能告诉我吗？”蕾娅又问。
“也不是，我只是不知道这对小姐来说这么重要。”约瑟芬说道，“当然，这也不是需要保守的秘密，我叫霍尔，小姐，约瑟芬·霍尔。”
“你是否有一个哥哥，或是一个弟弟？”蕾娅问道，焦虑的汗水从额头与掌心渗出，“堂兄弟，表兄弟，小叔叔？”
“蕾娅，你干什么？”艾琳诺赶忙拽住蕾娅的手，不解地阻拦道。
“母亲，你别吵，我就是问问！”蕾娅甩开了艾琳诺的手，“快回答我呀，约瑟芬。”
约瑟芬一怔，疑惑地凝视着蕾娅，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过了许久，约瑟芬才开口道：“很遗憾，小姐，我没有什么哥哥弟弟。我是个孤儿，在大街上出生，在风雨里长大。”
蕾娅不知道此刻谁能理解这个信息对她来说有多么洞心骇耳。
“我听说过一个地方，那个村子也在南方。村里、村里有一座断裂的石桥，不过桥下的河水早就干了。村里的人都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石桥下经常会出现两根结实的绳索。夜幕降临时，还能听到绳索拍打岸边的石块，发出像是恸哭的声响。”蕾娅磕磕绊绊试探道，“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
而听到这话，约瑟芬的眼神瞬间变得犀利起来。她以一种从未见过的方式打量着蕾娅，警惕又戒备。她倏地站起来，放下了手里还没吃完的脆饼，迈出的脚步里写满了抗拒。
“我想我该走了，夫人，感谢您的招待。”约瑟芬又恢复到了从前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状态。
“这么快？”艾琳诺挽留道，“留下来吃完饭吧，约瑟芬。或者再喝口茶吧！”
“不必了，您不必送了，夫人。”约瑟芬断然拒绝道。
“那我给你包一些脆饼……”
“真的不用了，夫人。”这次约瑟芬更是直接打断了艾琳诺。
蕾娅一直没有说话，她始终观察着约瑟芬的反应。
她看到约瑟芬在艾琳诺的相送下来到门口，心不在焉地听着艾琳诺的絮叨和感谢，收下一包饼干。最后，在她离开之前，她还是回过头来，看向了蕾娅。
然而就是这一次回眸，让蕾娅更加坚定了自己内心的想法。
她与约瑟芬并不是第一次见面，或者说，她与这个角色不是第一次见面。这个角色是个出生在西伦村的孤儿，断桥下的灵异传说，是这个角色最为人熟知的事件之一。
而令蕾娅抓破头也没有想到的、如今就呈现在她眼前的事实是：
《狩猎时代》的最后一位可攻略男主约瑟夫·霍尔，竟然在这一轮变成了一个女人。
第97章
一个男人究竟会在什么状况下变成一个女人？
约瑟芬走后, 蕾娅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翻开那本记录着主角们奇怪变化的记事本，思考着自己到底是哪一步出现了差错, 为什么会让游戏主要角色的设定都出现了这样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变化。
按照蕾娅的记忆, 约瑟夫·霍尔的确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也的确靠做护卫赚钱, 但他从来不接受女人的委托, 对美食和茶叶也不感兴趣。他极其讨厌蕾娅，也十分厌恶另一位男主罗伊·西恩, 因为在游戏中, 他们二人与“猎巫”总是密不可分，而约瑟夫是民间反猎巫组织的领袖, 与他们是天生的仇敌。
蕾娅猜想，在这一轮里，约瑟芬仍然是反猎巫组织的领袖, 因为当她提到断桥诡事时，约瑟芬脸色骤变，显然是对蕾娅产生了怀疑。
一个老迈的猎巫人即将退休, 他发誓不能让自己晚节不保，一定要在卸任前再抓出一个恶毒的女巫。他信心满满地来到西伦村却一无所获，于是, 便转头来到西伦村的邻村, 在那里，他甚至抓到了两个女巫，而且她们还是亲姐妹。
村民们决定在象征着圣洁和财富的石桥下吊死她们, 但却没有成功，因为在千钧一发之际, 一群野人装扮的人尖叫着冲进刑场，疯狂打砸，对着石桥一通跪拜后，神秘兮兮地留下一堆彩色的破布条，走时还将两个女人也一并带走了。
救走她们的正是约瑟芬和她的同伴。就在当晚，约瑟芬还弄断了石桥，又拿着两根绳索，沿着干涸的河床不停地拍打石块，伴着窸窸窣窣的呜咽声，让全村人都不得安睡。
村中之人迷信，以为是错误的审判惊扰了神明，便把一切罪责都怪在那个老猎巫人头上。他们冲进他的屋子，将他捆到断桥上又重重抛下，生生摔死。
从那之后，包括西伦村在内的几个沿海的小村子，就再也没有找出更多的“女巫”，就算有心存疑虑的，也不敢轻易对她们进行审判。
断桥的故事只是约瑟芬反猎巫的开端，她的英勇事迹还有更多，只是除了玩家，游戏世界里没有人知道。
在这个角色的故事线里，这个角色只是偶然路过马勒斯顿，在街上帮助了果子滚落一地的瑟琳娜，因为爱上了她，所以才在马勒斯顿安家，最后在女巫审判中救下瑟琳娜，带她离开了马勒斯顿。
但他们的初遇也该发生在今年春天。
蕾娅本以为自己去了里奇城，就能避开这个角色，但终究，她还是以一副全新的面貌出现在马勒斯顿，出现在蕾娅眼前。
“咚咚。”
两声清脆的敲门声打断了蕾娅的思路。
“是谁？”蕾娅头也不回地喊道，“如果是安娜的话，你去告诉母亲，就说我现在还不想吃东西。”
门那边没有回应。
搞什么？
蕾娅心中一阵疑惑，烦躁地起身去开门。
而就在门打开的一瞬间，对方也正巧开口：“塔维斯小姐，是我……”
瑟琳娜站在门口。她穿着一套全新的栗色秋装。如果蕾娅没记错的话，这套衣裙在游戏里很有名，应该是沃里安攒了很久的钱给她买的。
“瑟琳娜？”蕾娅愣在原地，震惊得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而令蕾娅更没有想到的是，瑟琳娜的脸上完全没有了从前面对她时那种惊恐与惧怕。她昂首挺胸，双眼含笑，好像此时站在她眼前的不是那个从小欺负她、折磨她的恶鬼，而是一个多年未见的老友，正赶上一场久违的叙旧。
“塔维斯小姐，我听说你回来了，就想过来看看你。”就连和蕾娅说话时，瑟琳娜都不会结巴了，“你收到我的信了，对吗？”
蕾娅还张着嘴，难以置信地看着瑟琳娜。
“塔维斯小姐？”瑟琳娜用手在蕾娅眼前晃了晃，“你听见我说话了吗？”
“哦！”蕾娅用力地眨着眼，“听见了！你、你进来吧！进来说话。”这次换蕾娅结巴了。
蕾娅将书桌旁那个椅子让给瑟琳娜，自己随便抓了个软垫坐在地上。但瑟琳娜甚至都没有挨到椅子，见蕾娅坐在地上，她便也跟着坐到了蕾娅对面。
“我不能让客人坐地上，母亲要是瞧见了，会骂死我的。”蕾娅为难地说道。
但瑟琳娜似乎毫不介意，她理了理衣袖，从容地说道：“那如果是客人要求的，夫人应该就不会有异议了吧？塔维斯小姐，我想坐在这里，只有咱们视线平齐，我才能好好跟你说话。”
蕾娅一愣。似乎太久没有跟瑟琳娜说话，蕾娅都觉得有些不认识她了。
“好吧，”蕾娅无奈地说道，“随你喜欢吧。”
瑟琳娜刚坐下，便扯着自己如花瓣般散开的裙摆问蕾娅：“塔维斯小姐，你觉得这身衣服好看吗？”
“啊？”蕾娅没有想到瑟琳娜提起的第一个话题竟然是一条裙子，但在蕾娅用瑟琳娜给她的一个银币解决了一桩大事之后，她对瑟琳娜的的排斥早就烟消云散了。
又或者说，她根本就没有排斥过瑟琳娜。
蕾娅对瑟琳娜的逃避，或许源于对死亡结局的恐惧，她一贯也是这样认为的。但或许还有另一个原因，从前的她，总是迫切地想与瑟琳娜割裂开来，认为女主角与恶毒女配就应该势如水火。
而她现在细细想来，也觉得荒唐。她们反目成仇只是因为一个或几个男人，这样毫无营养的因素充斥在她们之间，让她们总有一方要杀死另一方。
想到这里，蕾娅笑了笑，平静地夸奖道：“好看，很适合你。”
“这是我卖了一百四十个木雕换来的，”瑟琳娜珍惜地摸了摸裙边和袖口，“如果能听到塔维斯小姐的一句夸奖，那就是物超所值了。”
“这是你自己买的？”蕾娅疑惑道。
“当然，”瑟琳娜重重点了点头，认真凝视着蕾娅的双眼说道，“我听说用自己的劳动换来的东西会给人更多的幸福感，这大概也是小姐你坚持要去里奇城的原因之一吧？”
“我？”蕾娅看着瑟琳娜，忽然发现瑟琳娜的一双眼睛比从前更加明亮了，“算是吧。我只是没想到咱们也会有这样心意相通的时候。”
“你没想到的事应该还有很多。”瑟琳娜低下头，悄声自言自语道。
“什么？”蕾娅没有听清。
“没什么。”瑟琳娜摇了摇头，又挂上一个饱满的笑容，“我听说你带回来一个护卫。”
“呃……”提到约瑟芬，蕾娅不自然地吞下一口唾沫，眼神飘忽，“是的。你怎么对这个感兴趣？”
“我在街上碰到她了，”瑟琳娜说道，“我来找你的路上不小心脚滑了一下，没站稳，篮子里的鸡蛋掉出去两个。她正巧从我旁边经过，竟然用手帮我接住了，鸡蛋完好无损。”
“她帮你捡鸡蛋了？”蕾娅倒吸一口凉气。
果子换成了鸡蛋，大差不差，也算完成了二人的初见。
“她帮我接住了鸡蛋。”瑟琳娜强调道，“鸡蛋要是掉在地上，那不是全碎了吗？”
“哦，也对，也对……”蕾娅笨拙地点着头。
“塔维斯小姐，”瑟琳娜轻轻皱起眉头，“我怎么觉得你今天总是魂不守舍的，是遇到什么难事了吗？如果我能帮得上忙的话，请尽管找我。”
“没什么。”蕾娅说道。
一个角色从男人变成了女人这件事她怎么敢告诉瑟琳娜？就算说了也没人回信吧。
“她告诉你她的名字了吗？”蕾娅又问。
“她说她叫约瑟芬，”瑟琳娜歪着头说道，“我瞧她不是马勒斯顿人，就多问了几句，才知道她是你的护卫。我瞧她话不多，就不打算继续打扰她，只是我刚准备离开，她竟然拦住我，反过来问了我更多关于你的事……”
“什么？”蕾娅讶然道，“她说了什么？”
“她问我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从前出过几次远门、有没有去过南方，还有……”瑟琳娜回忆道。
“还有什么？”蕾娅焦急地追问道。
“还问了我，你对巫术有没有什么了解。”瑟琳娜说道。
果然，蕾娅的猜想得到了证实。
见蕾娅久久不说话，瑟琳娜突然往蕾娅身边挪了两步，凑到蕾娅耳边补充道：“不过我什么都没有告诉她，我怕你不高兴。而且巫术这种事，现在在马勒斯顿可不能随便提起了。”
听着瑟琳娜的话，蕾娅这才想起自己听到的那些关于马勒斯顿的传闻。
“我在里奇城的时候，听说仅半年的时间，镇里就处死了十九个女巫，是真的吗？”蕾娅询问道。
“是真的，”瑟琳娜的眼眸暗淡下去，长长地叹了口气，说话的声音也变得更小了，“你刚回来，大概很多事情都还云里雾里。马勒斯顿变了，变得特别奇怪。大街上的人变少了，尤其是女人，她们不敢上街，不敢说话，都怕自己刚刚踏出家门，就被抓去审判所。”
“真是荒谬！”蕾娅怒骂道，“究竟是什么样的一群人竟然猖狂到让女人们人人自危？”
“小声点，小姐！”瑟琳娜急忙来捂蕾娅的嘴，“这些话要是被那些人听见了，就算小姐你是镇长的女儿，他们也不会轻易放过的。”
“对了，塔维斯小姐，”瑟琳娜转头望了望窗边，继续说道，“我今天来找你，是想跟你商量一件事。”
“什么事？”蕾娅问道。
“塔维斯小姐，你既然回来了，就跟我一起去看看梅丽尔老师吧。”瑟琳娜严肃说道，“我知道你在里奇城过得很好，本来也不想打扰你的。所以如果不是事态紧急，我是断然不会写那封信给你的。可是信里说不清楚，就连现在这样面对面，恐怕我也不能将全貌事无巨细地告诉你。巫术的是一方面，梅丽尔老师的处境又是另一方面，虽然我不知道两者是否有所交叠，但我想，你应该不会对梅丽尔老师的难处坐视不理。”
“我知道，我正想着要去呢。”蕾娅伸出手，破天荒地捏了捏瑟琳娜的肩膀，“感谢你告诉我这里发生的一切，瑟琳娜。明天一早，我就会过去。如果你也要去，那咱们就在梅丽尔老师家门口见吧。就让我亲眼瞧瞧，那群该死的家伙对梅丽尔老师做了什么好事。”
第98章
那栋漏雨的屋子仍旧立在那里, 在秋风中摇摇欲坠。虽然蕾娅没有和别人说过，但时隔一年再敲响那扇门，对她来说, 其实有些难度。
于是, 敲门这项艰巨的任务就交给了瑟琳娜。
听艾琳诺说，梅丽尔回来之后虽然过得辛苦, 但查尔斯的回归消解了一切痛苦。可蕾娅并不能完全相信这个说法。
如果查尔斯是个实打实的好人, 那蕾娅当然为梅丽尔感到高兴。但重重担忧始终萦绕在蕾娅脑海之中。她害怕梅丽尔会过回之前的日子，抛下自己热爱的事业, 再次变成那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人, 最终消逝在无人知晓的尘埃之中。
蕾娅站在门口，总觉得脚抓不住地, 两只手也不知道该如何摆放。她没有办法把视线集中在大门上，总是忍不住四处乱瞧，但无论她看向何处, 余光里总是有那扇门的一席之地，像是在提醒她，无论她想怎么掩饰, 这里才是她真正关心的。
屋内的脚步声渐行渐近，蕾娅的心跳也越来越快。她似乎能闻到去年秋天的湿潮，嘴里尝出劣等的茶水味。
没过多久, 大门打开了, 蕾娅的内心也更加不能平静。
出现在她眼前的并不是梅丽尔，而是一个蕾娅从来没有见过的男人。不用想，他一定就是查尔斯。
他长得很高, 相貌也清新俊秀，只是肩膀不知为何总是习惯性地向一边倾斜。他的动作很轻, 似乎对一块木板都十分温柔。从打开门的那一瞬间起，他脸上的笑容就没有停止过。
“汉莫先生，你好！”瑟琳娜问好道，“我们来找梅丽尔老师，请问她在家吗？”
“瑟琳娜，你好，再次见到你真让我感到高兴！”查尔斯热情地回应道。他一边和瑟琳娜说话，一边悄悄瞟了几眼蕾娅，暗暗思索片刻，才亲切地对蕾娅开口道：“小姑娘，我以前没见过你，你是瑟琳娜的朋友吗？”
“你好，先生。”蕾娅浅浅行了个礼，“我是蕾娅，塔维斯家的女儿。”
“你是蕾娅？”查尔斯惊讶地眨了眨眼，“你就是蕾娅！天呐，我印象里的你，还是那个蹦蹦跳跳的小不点呢，怎么长这么大啦！”
“感谢你还记得我，先生。”蕾娅说道，“你离开马勒斯顿的时候，我确实还不长现在这样呢。”
“哈哈！”查尔斯像是寻到了什么宝藏一般笑了两声，对蕾娅和瑟琳娜招呼道：“梅丽尔在家，她在厨房呢，她带回来一袋柿子，得把它们整理好。别在门口站着，快进来坐下吧！”
他把门完全打开，将身子侧向一边，邀请蕾娅和瑟琳娜进门。
瑟琳娜在进门前轻轻拍了拍蕾娅的手腕，蕾娅在她的指点下偏头向查尔斯望去。这时她才发现，查尔斯之所以总是歪斜着身体，是因为他的右边袖子里空空如也。
那是战争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无论是他还是梅丽尔，他们的苦痛总是那么显眼。
天花板似乎已经不再漏雨了，蕾娅发现了用木板修补过的痕迹。一切都是明亮的，地板上不再有接水的木桶，不再有总是湿漉漉的抹布，甚至充满了花朵的幽香。窗台上那株枯死的紫罗兰已经被体面地埋葬，这间屋子就像查尔斯一样，大病初愈，宛若新生。
蕾娅坐下后便开始观察起查尔斯来。她想知道这个男人究竟是哪一点吸引了梅丽尔，让她心甘情愿地等待那么多年。
在来这里之前，蕾娅也曾从艾琳诺和瑟琳娜那里知道了一些关于他的事。
他曾是马勒斯顿最有头脑的青年，年纪轻轻就考上了里奇城的学院，潜心钻研文学。也是在那里，他遇到了梅丽尔，与她相爱，约定相守。
他温柔又固执，平和又坚韧。战争爆发后，他不顾母亲的阻拦，怀着一腔热血去参军，说就算以身殉国也在所不惜。那时候，风绕过他的身躯，都能听到天使翅膀挥动的飒飒声。
但大部分的人都和他一样，心里怒吼着、目光闪烁着奔向战场，只是因为没有见识过战争的残酷。
当战场上的幽灵回归后，所有人都说他变了。
不是因为他失去了一条手臂，而是因为他的高傲被磨灭了。
他变得异常顺从，给他吃什么就吃什么，给他穿什么就穿什么。
他曾经痛恨菠菜，连一点味道都闻不了。他的病刚好不久，不知情的艾琳诺给他们送去一盘奶油菠菜，梅丽尔本来将它藏在厨房，打算自行解决。结果她解个围裙的功夫，那盘菠菜就好端端地出现在☆仙☆女☆整☆理☆餐桌上。
他在床上躺久了，身体也变得不太灵活。那天，他一瘸一拐地入座，面露喜色，认为自己可以端菜了，终于又能帮上梅丽尔了。
之后，他便平静地将一片片菠菜叶放入口中，咀嚼吞咽，还用面包把盘里的奶油蘸个精光，没有丝毫的嫌弃与不悦。
他再也不会抱怨食物，也不会嫌弃衣着。他选择了拥抱一切，无论那些东西是好是坏。
“你好像来得更频繁了，瑟琳娜。”查尔斯熟练地用一只手打开茶壶，冲泡茶叶，再将装满茶水的杯子推到蕾娅和瑟琳娜面前。
“真抱歉，我太喜欢吃梅丽尔老师做的饭菜了。”瑟琳娜温柔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希望我没给你们添麻烦。”
“当然没有，我喜欢你来。”查尔斯朝厨房那边望了一眼，低声说道，“你来，梅丽尔就会开心很多。”
查尔斯坐在蕾娅对面。他习惯低着头，深邃的眼窝在脸上形成两块阴影，睫毛遮住了眼里的光，让他看起来更加悲伤。
“可能是我多心，但我注意到你一直在盯着我看，蕾娅。”查尔斯缓缓抬起头，凝视着蕾娅说道，“你是有话要和我说吗？还是有问题想要问我？”
“不好意思，汉莫先生，我太冒犯了。”蕾娅一惊，才发现自己看向查尔斯的视线是多么肆无忌惮，“那么多年过去了，我不自觉地想透过你现在的模样，找回从前的记忆。”
“没有冒犯，我只是感受到了你的好奇。记忆只要存在，就能被重拾。有些东西虽然年岁久远，埋藏得很深，但还是能被挖掘出来，曝晒在阳光下。”查尔斯又低下头，蕾娅看不出他的表情，只觉得他话里有话，“梅丽尔经常提起你。事实上，由于她提过太多次，我现在看到你，都觉得像是已经认识你很久了。”
“咱们确实认识很久了，汉莫先生，算上从前的时光的话。”蕾娅感慨道。
“或许我该说，你小的时候曾砸碎了我家的一个碟子。”查尔斯忽然偷笑道，“这样你能想起什么来吗？”
“啊？”蕾娅满心疑惑。
这跟几十年不见的亲戚一见面就对自己说：“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有什么区别？
“我只能想到一个破碎的碟子。”蕾娅说道。
“哈哈哈哈，”查尔斯终于扭了扭脖子，靠在椅背上大笑，“那也算不错了，下次或许你就能想到那个碟子是什么颜色，上面有什么花纹了。”
“你这么肯定吗，汉莫先生？”蕾娅也跟着笑了起来，“你记得那个盘子是什么样的吗？”
“当然！”查尔斯猛地一抬头，神秘兮兮地对蕾娅说道：“你跟我来！”
蕾娅跟着查尔斯，来到壁炉附近的柜子前。那柜子看上去有些年头，柜门都出现了许多细小的裂纹。
柜子上放着一个木碗，碗里堆满了玻璃球。蕾娅在梅丽尔包袱里见过的那颗鲜红的珠子，正静静地躺在里面。她用手轻轻拨弄了几颗，玻璃球们碰撞在一起，清脆抓耳。
查尔斯翻动着柜子里的东西，从里面拿出一个不大不小的包裹递给蕾娅。
蕾娅小心翼翼地扯开包裹上的细绳，皱巴巴的羊皮纸里还包着一层柔软的棉布。被这样小心呵护着的，是三个瓷盘，白净的底面上铺满了墨绿色的草叶纹路。
“就是这个？”蕾娅不可思议地问道。
“就是这个！”查尔斯雀跃地说道，“这是我奶奶留给母亲的东西，老古董。一共有四个碟子，你打碎了一个，母亲心疼，就把剩下的三个都收了起来，到今天都没有再拿出来用过。”
“好神奇，”蕾娅抚摸着光洁的碟面，“哦不！我是说，真对不起，我那时太不懂事了。”
“你怎么总是在道歉呢，蕾娅？”查尔斯又咯咯咯地笑起来，“用不着道歉，这多有趣呀！”
“我……”蕾娅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一个人打断了。
“查尔斯，”梅丽尔的声音从厨房里传出来，“有客人来了吗？”
“是的，亲爱的。”查尔斯立即回应道，“是瑟琳娜！还有镇长的女儿，叫蕾娅，就是你那个可爱的学生！”
“哐当！”
一阵碗碟碰撞声刚刚停歇，慌忙而凌乱的脚步声紧随其后。
梅丽尔从厨房里跑出来。明明才几步路，她却像刚经历了一次长跑似的，气喘吁吁，满头大汗。
蕾娅将碟子还给查尔斯，朝梅丽尔走去。梅丽尔憔悴的双眼，凹陷的脸颊，还有瘦长的手臂在蕾娅的眼前越来越清晰。蕾娅的心又被拉扯起来。
“梅丽尔老师，我回来了。这段时间，你过得还好吗？”蕾娅伸出双臂，想去牵梅丽尔的手。
“蕾娅……”而梅丽尔却因为太过惊讶而愣在原地。她半张着嘴，想说的话卡在喉咙里，怎么都说不出来，只有眼泪毫无阻碍地冲出来，但她却努力克制着，没有让它们流出眼眶。她的惊喜转瞬即逝，脸上再次挂满了忧愁，“你怎么回来了？千万别告诉我是因为我。”
第99章
没等蕾娅再答话, 梅丽尔就踉跄着后退一步，不敢相信地摇晃两下脑袋，捂着脸转身上楼。蕾娅和瑟琳娜随即跟了上去。查尔斯则识趣地待在原地, 没有来打扰。
在她的房间里, 梅丽尔为三人创造出了一个安静的谈话场所，但她却跪坐在床脚, 自责地抽泣着。她的袖子堆积在手肘那里, 蕾娅瞧见她瘦弱的手臂上，全是树枝与藤条划过的痕迹。
关于梅丽尔为什么会被排挤这件事, 蕾娅不想当面询问梅丽尔, 她不愿徒增悲伤。
而在来梅丽尔家的路上，蕾娅其实也猜出了个大概。
一是因为嫉妒心, 二是因为征服欲。
从前的梅丽尔，是个可怜的外来者。她失去了丈夫，沉没了自我, 守在漏雨的屋子里，不见天日。人们愿意怜悯她，因为她的凄惨衬托出他们的圆满。
但从里奇城回来后, 她不一样了。
她变得自信，活泼起来。她自己修好了屋顶，还要重拾事业, 再一次沐浴阳光。
还有一个原因, 在蕾娅看来没有那么重要，但在镇民们心中却极具分量，那就是查尔斯回来了, 还与梅丽尔温情犹在，他们的家庭再次圆满了。
镇民们一致同意：梅丽尔不再值得可怜。
甚至还有人说, 她把丈夫扔在战场里那么多年，自己还回到里奇城逍遥快活，真是不守妇道，不知廉耻。
他们排挤梅丽尔，让她做回那个异乡人。这样，他们与她之间的距离才又拉近了许多，才能让他们那寸丝半粟的自尊得到慰藉。
再一次见到梅丽尔，竟然还是这样泪眼婆娑。一阵酸涩苦楚席卷而来，让蕾娅心中一紧。
瑟琳娜走上前去，和梅丽尔坐在一起。蕾娅离梅丽尔只有两步远，但她却没有过去。
“是我写信让塔维斯小姐回来的，梅丽尔老师。”瑟琳娜轻轻拍着梅丽尔的肩膀，“你别伤心，塔维斯小姐一定有办法的，什么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什么办法？我又不需要她来帮我解决问题！”梅丽尔猛地抬起头，看向蕾娅，“我不是告诉过你不要放弃吗？你为什么……”
“梅丽尔，”蕾娅开口打断道，这是她第一次对梅丽尔直呼其名，“你在哭什么？”
梅丽尔一怔，被这话问得不知所措，盯着蕾娅发愣。
“你认为是你拖累了我，让我放弃了里奇城里的一切。”蕾娅缓缓走到梅丽尔面前，蹲了下来，与她视线平齐，“可我并没有放弃什么，相反，我得到了一个新的机会。”
“还能有什么新的机会……”梅丽尔的脑袋耷拉着，整个人蜷缩起来，就像一支缺水的花朵，“你想安慰我，故意说这些话来转移话题，想让我懵懵懂懂地接受现实。”
“你在说什么？”蕾娅摇了摇梅丽尔的手臂，“你能好好听我说话吗，梅丽尔老师？我回来是因为我要开始新的事业了，我把东西都带回来了。”
“什么？”梅丽尔终于抬起头，可怜兮兮地望着蕾娅的双眼，期盼一个答案，“你带回了什么？”
蕾娅微微一笑，俏皮地歪着头说道：“你猜猜？”
“哎哟，蕾娅！”梅丽尔愁眉苦脸地责怪道，“你这个小姑娘怎么能坏到这个地步呢？”
“哈哈哈哈，”蕾娅捧腹道，“真受不了，我还以为真的要在眼泪池里把这个消息告诉你呢。那太可怕了，就像在我得了病，烧得浑身滚烫的情况下，还要给我盖上一条吸饱水的棉被。”
“这是什么形容？”梅丽尔的眼泪终于止住，开始跟蕾娅吵闹起来，“你到底带回来什么？”
蕾娅还想卖卖关子，但一旁的瑟琳娜逐渐兴奋起来。她看看蕾娅，又看看梅丽尔。蕾娅还没说话，她就已经迫不及待地张口：“一台印刷机！梅丽尔老师，塔维斯小姐带回来一台印刷机。”
“天呐，你是哪里来的先知？”蕾娅吓了一跳，“你怎么知道我带回来的是印刷机？”
“我知道你在印刷坊工作，小姐。”瑟琳娜得意洋洋地说道，她神采奕奕，说话时眉飞色舞，“之前你写那些小故事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总有一天也要做点不一样的事情出来。你还在田边时，我就看到你了，我还看见约瑟芬帮你把印刷机送进了后院。虽然用黑布盖着，但我知道那是什么东西，那机器被你保存得好好的！”
“一台印刷机！”梅丽尔深吸一口气，眼中闪烁，“蕾娅，你带回来一台印刷机？你要在马勒斯顿开个印刷坊吗？”
“是有这个想法，”蕾娅点点头，“但光靠我一个人肯定不行。梅丽尔老师，我需要你的帮助。”
“我？”梅丽尔顿了顿，“你想让我和你一起做？”
“当然，”蕾娅开始朝梅丽尔挤眉弄眼，“你指望我会分身，还是长出八条手臂呀？”
梅丽尔恍惚一瞬，有个八爪鱼一样的蕾娅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瞥了眼身旁的瑟琳娜，又拍拍自己的脸，换上一副“说正事专用”的表情，对蕾娅说道：“我知道，蕾娅，你的本意还是想帮我。”
“那你愿不愿意来帮我呢？”蕾娅双手合十，恳切地迎上梅丽尔的目光，“我都这样求你了。”
“当然，”梅丽尔斗志昂扬地说道，“对不起，蕾娅，我不该这么悲观。我总想着不给你添麻烦，可是……”
“梅丽尔老师，”蕾娅一把抱住梅丽尔，在她耳边低语道，“不要再道歉了。你不是谁的负担，你从来都是一个引导者，一个耐心的老师，一个善良的帮助者。有你是我们的幸运。在这之后，你还要去做一个药剂师。这件事就算你自己不记得了，我也不会忘记。”
梅丽尔的手缓缓扶上蕾娅的腰，将她搂得更紧。她什么话都没有再说，只是静静地沉浸在这一刻的团聚里。她感受到她们两个人的心跳交叠在一起，碰撞出擂鼓声，那么激昂，那么令人动容。
在放开梅丽尔后，蕾娅也平静下来。她侧过脸，看到了比她们还要深陷其中，甚至已经开始忍耐眼泪的瑟琳娜。
“不要孤军奋战。”
卡罗尔的话语在蕾娅的耳边徘徊。
她开始审视自己，是否还应该按照从前的想法，远离瑟琳娜，远离一切有可能夺去她生命的人和事？
远离了他们，她或许能够活下来，但那真的是她想要的吗？拂逆自己内心真正的想法，不与这个游戏构造的完美女主角为伍，抛弃她，疏远她，真的是正确的选择吗？
想到这里，蕾娅摸了摸口袋。
她摸到了一样她一直保存着的、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会带回马勒斯顿的东西——一个银币。
也正是因为它冰凉的触感，让蕾娅有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在有了梅丽尔这员大将之后，蕾娅意识到，眼前还有一个不能轻易放跑的人。
“你笑得就像一位慈爱的老母亲，你知道吗？”蕾娅缩着肩膀，对瑟琳娜打趣道。
“啊？”瑟琳娜瞬间收起笑容，不好意思地将头扭向一边，嘟囔道：“什么老母亲啊……”
“这个给你，”蕾娅牵起瑟琳娜的手，将那枚银币放进瑟琳娜的掌心，“你曾经给了我一个银币，而在你不知道的情况下，那帮了我大忙。可以说，没有这个，就没有那台印刷机。”
瑟琳娜呆呆地眨了眨眼，将银币推了回去，有些沮丧地对蕾娅说道：“这没什么。塔维斯小姐，我说过，你不用还给我的。”
“这不是还给你的。你既然已经说了不是借款，那我可不欠你的账。”蕾娅嘟着嘴说道，“这是你的雇佣金。我只带回来了一台印刷机，还有一套字模。要我说，这远远不够。我想，你父亲是个技艺高超的木匠，你的手艺肯定也不会差。”
“你想让我给你做字模？”瑟琳娜讶异地说道。
“对。”蕾娅应道。
“你不想要我父亲给你做吗？”瑟琳娜还是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是我？你想要我给你做？”
“对，我想要你做的。”蕾娅重重地点了点头，“求你了，瑟琳娜，别再问我了。你和梅丽尔老师是怎么回事？一个一直在道歉，一个总是在问我同样的问题。快告诉我，你愿意不愿意？”
瑟琳娜欣喜雀跃。她情不自禁地站起来，在房间里旋转着自己的裙摆，“好呀！太好了！我愿意，我怎么会不愿意呢？我太高兴了！我一直都想这样，我想和你们在一起。”
望着这样的瑟琳娜，蕾娅也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虽然她还没有完全放下心来，但她愿意相信，自己做出了一个正确的选择。
“对了，梅丽尔老师，还有一件事。”一根神经忽然绷紧，蕾娅急匆匆地抓住梅丽尔的手臂。
“什么？”梅丽尔问道。
“我知道这个问题或许有些不合适，”蕾娅说道，“但你能告诉我汉莫现在这些年都在哪里吗？为什么他还活着，却回不来呢？”
“查尔斯……”梅丽尔迟疑片刻，叹了口气，“他回不来，因为他被关起来了。”
“关起来？”蕾娅疑惑道，“怎么会被关起来呢？”
“那场战争，我们输了，这你是知道的。”梅丽尔心有不忍地说道，“查尔斯成了战俘，被困在边境了。他每天做苦力，还要被打骂问询。他尝试逃跑，却被砍断了一条胳膊……哦天啊！他……他差点没命！”梅丽尔用手帕掩着面，泣不成声。
“没事，梅丽尔老师，我知道这些就够了。”蕾娅轻抚着梅丽尔的肩膀，望了望窗外，压低了声音，“那你知道是谁送他回来的吗？”
梅丽尔坐直了一些，眉心微皱，“一开始我也不知道，直到后来他跟我提到了一样东西。”
“让我猜猜，”蕾娅说道，“一颗银袖扣？”
“没错。”梅丽尔拍了怕蕾娅的手背，“克里斯坦夫人，真是个聪明的女人，有时挺吓人的，但很有能力和胆识，她总是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的确，”蕾娅赞同道，“我以前只觉得她吓人，但现在似乎不同了。”
“你不怕她了？”梅丽尔问道。
“怕，”蕾娅说道，“但我记得她说过的一句话：‘人群围绕在你身边，你知道那些人不会真的尊敬你，甚至会在心里唾骂你，但他们会真的害怕你，这种感觉更好。’”
“那你现在已经同意她的这个说法了？”梅丽尔说道。
“倒也不是全然同意，只是觉得有几分道理。”蕾娅又凑近了些，“还有，我们捡到的那枚银袖扣，你藏到哪里去了？出城前克里斯坦夫人曾找到我，我让我把那枚银袖扣交出来。我说我不知道，她虽然暂时接受了，但我估计她还是会来找你要。”
“就在拜斯老宅里。”
“什么？”
“那栋鬼屋，我后来又去了一次。”梅丽尔的朦胧的泪眼里闪出一抹狡黠的光，“他们应该怎么也想不到，我会把东西放会原位，只是用东西盖住了它的光芒。”
“鬼屋！”瑟琳娜捂着嘴惊叫道，“ 就是你说的那间死了很多人的屋子吗，梅丽尔老师？”
“你全都告诉她啦？”蕾娅问道。
“不告诉她的话，她总是来缠着我。明明都成年了，却还像个五六岁的小姑娘一样，总是闹着要听故事。”梅丽尔擦去眼泪，宠溺地笑了两声，“你们小时候都这样，蕾娅，你记得吗？”
“打住，这时候可不适合追忆童年。”蕾娅摆了摆手，“我的意思是，你得小心些，我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过来。”
“我明白，”梅丽尔说道，“别担心我，蕾娅。今天看见你，我才知道我有多想念你，也才发现我已经养成了个坏习惯，竟然想要去依赖你了。你可不能这样惯着我。”
“又没说不让你依赖，”蕾娅故作气愤地说道，“你真孤僻，梅丽尔老师！”
“少用我教育你的话来说我，蕾娅！”梅丽尔笑了笑，将瑟琳娜也拉到自己身边，说道：“好了，我们是不是该想想，这个印刷坊到底该怎么办起来了？”
“首先它得有个名字！”瑟琳娜积极地接话道。
“名字？”梅丽尔思考片刻，看着蕾娅说道：“这是你的印刷坊，是不是应该叫‘塔维斯印刷坊’？”
“‘塔维斯印刷坊’？”蕾娅想了想，皱起了眉，“这听起来像我父亲的印刷坊。”
“那就叫‘蕾娅的印刷坊’！”瑟琳娜高高举起手，“整个马勒斯顿只有你叫蕾娅。”
“这样也好，一看就知道是你的印刷坊。”梅丽尔附和道。
但蕾娅仍在思考着。她想要一个与众不同的名字，想要大家都记住这个印刷坊，又不想独占这份功劳。
“马铃薯，”蕾娅窃笑一声，又一本正经地重复道：“就叫‘马铃薯’印刷坊。”
“马铃薯？”梅丽尔和瑟琳娜异口同声地说道，“这是什么名字？”
“一个容易记住的好名字。”在两人百般不解的眼神中，蕾娅大有深意地回答道。
梅丽尔、蕾娅、瑟琳娜，三个人名字的首字母，被蕾娅以一种奇特的方式组合在了一起。
M·L·S——马铃薯！
第100章
乔森把离镇政厅不远的一个仓库给了蕾娅, 租金不用她担心，但条件是丹尼必须在印刷坊和镇政厅之间充当一座桥梁，参与到印刷工作中去。
蕾娅实在是不知道乔森看上了丹尼哪一点, 他一直觉得丹尼就是蕾娅在这世上最好的选择。他丝毫不觉得尴尬地在蕾娅面前把丹尼夸得天花乱坠。直到蕾娅顶回去一句“父亲觉得好, 可以自己嫁给丹尼”后，才斥责起蕾娅不端正的态度, 暂时把找女婿的事抛到脑后。
艾琳诺则恰恰相反, 她似乎没有从前那么着急了。自从蕾娅回来，她就变得有些神经兮兮的, 时不时就要到蕾娅面前晃悠一圈, 对她嘘寒问暖，丝毫不提结婚的事。就连蕾娅说自己要开一个印刷坊, 她也只是选择沉默，没有了从前拍板说“不”的气势。
艾琳诺有这样的改变，蕾娅感到很惊讶。但蕾娅知道, 这不是毫无理由的。
艾琳诺是在害怕。她害怕女儿又会像之前那样不说一声就离开，让她日思夜想，又见面不得。她发现, 自己的女儿虽然不像从前那样桀骜不驯了，但却变得更加倔强，更加确乎不拔。
选址的事进行得很快, 在瑟琳娜和梅丽尔的帮助下, 沉寂许久的旧仓库焕然一新，不到一天的时间，蕾娅就把印刷机搬到了仓库。事情开展得如此顺利, 让蕾娅心情大好，甚至答应了艾琳诺去参加西恩牧师布道的要求。
布道前一天下了一场冰雹, 一直持续到后半夜。石子一样的冰雹打在玻璃上，吵得蕾娅一晚上都没有睡好。
第二天清晨，乌云才依依不舍地散去，小块小块的蓝天露出来，投下束束银光。
教堂里，所有人都坐在自己的老位置上，还有一些蕾娅从来没有见过的生面孔，也默默地挤在里面。
女销售玛雅把她引以为傲的儿子带出来了，她抱着他饶了教堂两圈，在确保每个人都见过他儿子那块皱巴巴的脸后，才气喘吁吁地坐下来，把孩子递给她的两个女儿，她则一边用帕子扇着风，一边诚心地望向站在布道坛后的罗伊，等待着西恩牧师的到来。
那孩子和玛雅在一起的时候很乖，不常哭闹。但一旦离开母亲，就变得躁动不安。他的两个姐姐把他护在中间，而他则频频乱动，就像一条巨大的水蛭般，攀在他那两个姐姐的胳膊上，豆大的眼泪啪啪往下掉。
当蕾娅还在对着眼前这一幕追忆往事时，沃里安才姗姗来迟。他已经很久没有回家住了，这次布道，是蕾娅回来后第一次和他见面。
而蕾娅再次见到这位哥哥时，着实被吓了一跳。
他的腰身虽依然板正，但脚步却沉重了很多。紧锁的眉头就好像已经在脸上挂了半个世纪般不得舒展，紧闭的双唇仿佛要把全世界的疲惫都锁在嘴里。他的声音变得更加低沉，尾音也拖得更长。似乎每过去一个夜晚，他就会老去一岁，而在蕾娅离开的这段时间，多少个夜晚都被他睁着眼睛熬过来了。
他都没有和蕾娅对视一眼，就默默地坐在她旁边，低垂着脑袋，盯着脚尖发呆。
“我竟然不知道我的哥哥已经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蕾娅悄声调侃道。
沃里安缓慢地抬起头，狠狠白了蕾娅一眼，有气无力地说道：“我竟然不知道我的妹妹还是那样好乱乐祸，令人讨厌。哦等等，不对，我知道。”
“瑟琳娜在前面。”蕾娅使坏般指了指前排座椅。
提到瑟琳娜，沃里安才又重获新生般，充满希望地朝前方看去。但瑟琳娜只是微笑着对他点了点头，随后就移动目光，挥动着双手，跟一旁的蕾娅热情地打起招呼来。
沃里安叹了口气，又垂下头。
“看来你失宠了，沃里安。”蕾娅似笑非笑地说道，“你是因为这个才郁郁寡欢的吗？”
“闭嘴，蕾娅。”沃里安恼怒地说道，“你一回来就知道跟我过不去。真不知道你又对瑟琳娜说了什么鬼话，竟然骗取了她的信任，还要给你刻什么字模。我问你，你让她替你干活，能保证给她的报酬吗？”
“不劳你费心，哥哥。”蕾娅自信满满地说道，“里奇城的印刷工赚得比马勒斯顿的治安官队长还多些。”
沃里安不屑地“嘁”了一声，却也没有出言反驳。
蕾娅又一次望向瑟琳娜，这次，她的注意力却被她身旁空缺的两个座位吸引过去，再次心生疑惑。
“胡德夫妇怎么没来？”蕾娅问道。
话音刚落，她就被沃里安打了一下手臂。
蕾娅揉着手臂，正要骂出口，却被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围了个猝不及防。那些目光就像一把把利刃，仿佛要扎进蕾娅的皮肉里，以此来惩罚她的口无遮拦。就连乔森和艾琳诺，也一脸震惊地扭过头来，用眼神示意她不准再往下说了。
不到一会儿，西恩牧师出现了。他衣袍上的金线更加繁杂耀眼，仍然讲着爱，讲着包容，讲着无私与怜悯。信徒们个个专心致志，侧耳倾听，一呼一吸间，神性又在身体里扩展几分，灵魂又蒙眷顾，暂时变得像钻石一样晶莹剔透。
蕾娅生生等那些头颅一个个转回它们该待的位置后，才侧过脸问沃里安：“我说错什么了？”
“没有，”沃里安干脆地答道，“你不听布道吗？在讲你没有的东西呢。”
“我就没有听过布道，”蕾娅更加不解地说道，“你怎么不正面回答我的问题？他们都是怎么了？”
“你们两个给我专心一点！”听不清兄妹俩的悄悄话，艾琳诺低声训斥了一句。
蕾娅和沃里安同时把头转向正前方。沃里安闭上了眼，蕾娅也安分了一会儿。但没过多久，蕾娅又按捺不住内心的好奇，主动往沃里安身边凑了凑。
“胡德夫妇到底去哪儿了？”蕾娅又问。
“啧。”沃里安睁开眼，烦躁地捏了捏腰上的皮带，东张西望了一阵，才悄悄站了起来。
“你跟我过来。”沃里安的头向门口歪了一下。
“为什么？”蕾娅纳闷儿道。
“如果你想知道胡德一家去了哪里，就跟我过来。”沃里安咬着牙说道，“不然就藏起你的好奇心，把屁股黏在椅子上。”
“该死的沃里安，讲话还是那么刻薄。”蕾娅骂了一句，还是蹑手蹑脚地跟着沃里安，走出了教堂。
他们一直走到池塘边才停下，站的地方刚好能看到审判所。
又死了一只天鹅。为此，西恩牧师特意在池塘边修建了围栏，并且宣布：如果再有天鹅无端死去，他的布道生涯也将就此终结。不知是否因此，仅存的两只天鹅才过了几天安生日子。
即使背对着审判所，蕾娅心中也一阵恶寒。她甚至觉得沃里安是故意恶心她，才带她来这里的。
“现在能说了吗？”蕾娅没由来地打着寒颤，“真搞不懂你，说个话也要到这种地方来，神神秘秘的，就像在做间谍一样。”
沃里安再一次环视四周，确定无人后，才严肃地开口道：“你得先向我保证，不会告诉母亲这事儿是我告诉你的。”
“啊？”蕾娅脱力地叹息道，“行，我保证。”
“还有父亲，”沃里安接着说道，“不对，你谁都不许说。以后这事也不能跟任何人提起。”
“沃里安，你有完没完？”蕾娅心力交瘁地叉着腰，“和你说话还是一如既往地费劲。他们到底怎么了？”
沃里安犹豫了一会儿，吞吞吐吐地说道：“走了。”
“走了？”蕾娅一口气没上来，“去哪儿了？”
“去哪儿了？”沃里安苦笑着重复道，“你觉得他们去哪儿了？还能是去找他们的儿子享清福去了？走了就是死了。死了，你明白吗，蕾娅？到坟墓里去了。”
“什么？”蕾娅惊愕道，“你开什么玩笑？”
“我疯了吗？拿这种事跟你开玩笑。”沃里安没好气地说道。
沃里安的确讨人厌，但他也绝对不会用这种事开玩笑。
胡德夫人给她送奶酪的样子还在脑海中不曾消散，这让蕾娅一时难以接受，小腿发软。她踉跄地往前踏了一步，为了不让自己跌倒，用手死死抓着池塘边的护栏。
“怎、怎么死的？”蕾娅结巴地问道。
“胡德先生死于疾病，那天我就在集市上。”沃里安面露不忍地看向远方，“我看着他捂着心脏倒下以后，就再也没有醒过来。”
“什么时候的事？”
“今年春天。”
“那胡德夫人呢？”蕾娅的心持续不安地跳动着。
沃里安没有立即回答，仿佛蕾娅抛给他的是一个世纪难题。他花了很长时间深思熟虑，一会儿看看池水，一会儿又看看教堂上的风向标。
最后，他走到蕾娅身旁，和她一起靠在那些木桩上，迟疑地吐出几个字：“女巫审判。”
这下蕾娅再也支撑不住，重重地跌坐在地上。潮湿的野草在她的衣裙上印出一大片水渍，冰凉的触感席卷全身。她一手抓着一个木桩，侧过身子，向池塘对面的审判所望去。
“她被指控用巫术杀害了可怜的胡德先生，又被囚禁在审判所地下的牢房里。但审判日还没到，就死在了那里。”沃里安低着头诉说着，“胡德家的儿子们回来后，只是草草收拾了遗体。因为有女巫的嫌疑，也没有举行葬礼。他们把农场卖了，说……再也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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