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猎巫运动里, 年迈的老妇人最容易受到审判，其次是长相丑陋的、性格粗暴的、穷困潦倒的女人。她们本身大概率没有做错什么事，但却因为不美丽或不驯服而成为可以欺辱的目标。
世人定下了一套“好女人”的标准, 任何不符合这一标准的女人, 都会被剥离开来。这些关于她们的指控能获得支持，也通常是因为男人们享受这样高高在上的掌控权, 而女人们则迫切地想与她们割席分坐。
蕾娅在回来之后, 就在设法打听之前死去的女人都姓甚名谁。可但凡她提及有关巫术的一星半点，旁人就唯恐避之不及, 顾左右而言他。就连瑟琳娜和梅丽尔, 都只愿意在私下跟她说两句，多数信息都被刻意地深深埋藏。
长时间的沉默让秋风显得更加萧瑟, 沃里安拍了拍自己的衣兜，瞟了眼蕾娅，把手伸进衣袋之中, 掏出了一个小布包。
那布包刚打开，一股刺鼻的酸臭味便袭击了蕾娅。蕾娅缓过神来，定睛一看, 才发现里面包着的是一小块发霉的乳酪。
“这是胡德夫人给我的。母亲把胡德家的乳酪都扔了，一块不留。但你别怪她，镇上的人都是这样做的。所以……就只剩那么一点了。”沃里安捧着那个布包, 遗憾地说道, “胡德夫人说你最喜欢吃她家的乳酪，让我见到你的时候给你。我想今天准能遇上，就带过来了。”
蕾娅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 接过那个布包，对沃里安说道：“人人都避开的东西, 你竟然还收着，还从春天藏到现在。他们都说她是女巫，你就不怕她在乳酪上施行巫术吗？”
“什么巫术？”沃里安空出来的手握起了拳头，“她只是个可怜的老妇人。”
“但她确实死了，不是吗？”蕾娅盯着一个霉点问道。她似乎已经习惯了这股味道，丝毫不如刚才那样难受了。
“我不能断定，”沃里安怀疑地用手背蹭了蹭下巴，“她死在审判前夜，结果都没有出来，怎么能算是女巫？”
“那我问你，沃里安，”蕾娅愤怒的说道，“从前有哪一次审判，结果不是‘确认为女巫，执行死刑’？”
沃里安的肩膀抖了两下，茫然地眨了眨眼，又沉下头去，没有说话。
答案是：没有。
每一次审判都认定，那个被怀疑是女巫的女人一定有罪。
“我明确告诉你，沃里安，我不相信她是女巫，包括前面的每一个女人，我都不相信她们是女巫。”蕾娅把布包收起来，坚定地说道，“但马勒斯顿还是死了那么多人。我在想，我们是不是该做些什么，毕竟仅仅只是不相信，就能拯救无辜的人吗？”
“你小声些！”沃里安一惊，急忙望向教堂敞开的大门，“你在这里讲这种话，要是被听到了，就全完了！”
“你害怕他们？”蕾娅奇怪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沃里安？你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
“你以前也没有顾及过那些女人的死活，不是吗？”沃里安情绪越来越低落。
蕾娅察觉到沃里安的反常，试探地问道：“你阻止过他们，但是失败了，而且失败了很多次，是不是？”
沃里安瞪着双眼，脸上的神情变得苦涩又呆滞。
“十次，我阻止过十次。”沃里安悲伤地说道，“我警告过他们，我们镇上不可能有那么多女巫，但没有人相信，他们只相信审判的结果。一些人认为我有包庇女巫的嫌疑，我在治安官里的地位岌岌可危，现在还能勉强支撑，不过是因为父亲还是镇长。”
“难怪你刚才是那副德行。”蕾娅明了地点了点头。
“所以这段时间，我劝你不要惹麻烦。”沃里安提醒道，“尤其是还把瑟琳娜骗走了，你真该多加注意。”
“真受不了你了，沃里安。” 蕾娅无力地说道，“都那么长时间了，你还认为我会伤害她吗？”
“不好说，”沃里安强硬地说道，“在这一点上，我还真没有办法信任你。”
在他说这话的时候，蕾娅的白眼已经快翻到天上去了。
不过沃里安对她的态度对她来说早已无关紧要。连当事人瑟琳娜都没有说什么，他这个站在一旁的男人有什么资格指手画脚呢？
他们兄妹二人就这样待在池塘边，一直到布道结束，都没有再进去。
在一句整齐的“神明在上，感谢恩赐”飘出门外后，人群也涌了出来，个个脸上都挂着满意的笑容，好似刚从圣洁的清池沐浴而归，身心舒畅。
蕾娅和沃里安都预料到这次中途缺席布道肯定又会挨艾琳诺的一顿臭骂，所以早早就做好了准备。
但他们还没等来艾琳诺，先等来了两个意想不到的人。
杜利亚夫妇在门口瞧见他们后，便直直向他们走来。他们每走近一步，沃里安的脸色就黑一分。
这是蕾娅回来后第一次见到这夫妇俩。他们的衣着比从前华丽了许多，走起路来大摇大摆的，就算旁边没有人，也要向花草投去审视和鄙夷的眼神，以显示贵贱高下。好像杜利亚一家又成了高不可攀的贵族，只是他们的封地变成了马勒斯顿。
“塔维斯小姐，”杜利亚夫人笑眯眯地开口道，“好久不见。”
他们像是故意来与蕾娅说话的，甚至连看都没有看一眼沃里安。
“杜利亚先生，杜利亚夫人，你们好。”蕾娅回礼道。她尽量和杜利亚夫人一样，让自己虚假的笑容凝在脸上。
“你看起来气色真不错，看来一趟远行真的能让人获取能量。”杜利亚夫人上下打量着蕾娅。
“是的，夫人。”蕾娅夸张地吸进一大口空气，“有空你也可以试试。”
杜利亚夫人清了清嗓，往自己丈夫身上靠了靠，问蕾娅：“听说你要走了一个旧仓库？”
“是的。”蕾娅答道。
“你打算干什么？”杜利亚夫人又扬起嘴角，“换个大点的地方继续写你的‘虚构’故事？”
“我扩展业务了，夫人。”蕾娅娴熟地说道，在见识过克里斯坦夫人的狠辣后，杜利亚夫人的这点子讥讽对蕾娅来说根本不痛不痒，“你可以期待一下。”
蕾娅的对答如流让杜利亚夫人很不满。她脸上的表情透露出极大的反感，好像在说蕾娅应该因为忘记忧愁而责备自己才对，怎么好意思站在这里大谈将来。
“你舍得回来了？”杜利亚先生接过话头，语气中更添了些攻击性，“我还以为你要一辈子躲在里奇城里呢。”
“躲？”蕾娅敏锐地说道，“你怎么会这样想？”
“毕竟，你离开之前，我们两家曾有一些误会。”杜利亚先生似笑非笑地回忆道，“你离开之后，马勒斯顿又发生了很多事。”
“比如呢？”蕾娅问道。
“比如破产富豪现在已经买得起一个农场了。”杜利亚先生的下巴高高扬起，展示着他越来越粗壮的脖颈。
“你们买下了胡德家的农场？”蕾娅脸色一变，越想越心生疑惑。
“注意言辞，小姐。”杜利亚夫人梳起一根手指，放在双唇之上，“把信奉魔鬼之人的名字挂在嘴边可不吉利。”
“我听说胡德夫人死时，审判日还没到。”蕾娅不以为然地说道，“你怎么就能断定她是女巫呢？”
“这还用得着大张旗鼓地审判吗？”杜利亚夫人发出两声嘲笑，“我都瞧见了，她丈夫死时的惨状。除此之外，她甚至还试图对我施行巫术。”
“是吗？”蕾娅穷追不舍地问道，“那她究竟是如何对你施展巫术了呢？”
“她邀请我去她家，假意替我烤面包。我看到她的汗水滴在砧板上，那些肮脏的、邪恶的汗水就这样汇聚起来，她再把它们悄无声息地揉进面包里。”杜利亚夫人愤愤地喘着气，“还好我没吃，否则我也将成为魔鬼的奴隶。”
“荒唐，”蕾娅难以置信地摇着头，喃喃道，“真是荒唐至极。”
“你觉得荒唐吗，小姐？”杜利亚夫人说道，“我是受了神明的眷顾，才得以在魔鬼来临之前就顺利逃脱，她却是成心要害人。比起我来说，小姐是认为与魔鬼签订契约的人更加无辜吗？”
“哎呀，夫人，你和她说那么多，小心她把你写进文章里。”杜利亚先生凑到妻子耳边讽刺道，“人家现在可是有整整一个仓库可以放那些无聊的小故事。”
“你说得对，亲爱的。”杜利亚夫人随声附和，“我最好少说话，不能让塔维斯小姐认为我是个啰嗦的人。否则她会说我……我想想，她是怎么说的？‘荒唐’，对吧？哈哈哈哈……”
蕾娅望着他们夫唱妇随，只觉得身心俱疲。
两个神经病，蕾娅无语。
她没有再接话，只是盯着他们看。她仿佛看见他们的眼睛和鼻子变得模糊，逐渐消失，只剩两张巨口留在脸上。口腔里的牙齿飞出来几颗，带着几丝鲜血，戳在池塘边的木桩上。两根又长又吓人的舌头在空中绕着圈，甩出唾沫，卷进尘土。
沃里安在这时站出来，说乔森和艾琳诺正在找自己和蕾娅，没有时间再和他们聊天，请他们离开。
在一串刺耳的笑声中，他们连句“再见”都没有说，就手挽着手，扬长而去。
“我能掐死他们吗？”蕾娅望着他们俗鄙的背影说道。
“别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沃里安恶狠狠地说道。
秋风吹动起杜利亚先生的长袍，蕾娅注意到，在那些金线与珠宝之下，杜利亚先生的腰间还有一样她从来没有见过的东西——一根银棍。
“他腰间那根细长的银棍是什么？”蕾娅问沃里安。
沃里安朝那根银棍看去，随后又闪电般移开了视线。
“那是验巫针。杜利亚先生现在是个验巫人了。”沃里安迟疑地说道，“他巡逻做得不好，被分去牢房看管囚犯，显然他很喜欢把罪犯送进监狱，以及……折磨他们。某一天，他突然就发现验巫人是更适合自己的工作了。”
蕾娅听得倒吸一口凉气，一股恶毒的寒意朝蕾娅袭来。
那个时候她才知道，原来先生口中，那个处决了十九个女巫的，所谓马勒斯顿的名人——“绞刑架的情人”就是杜利亚先生。
第102章
蕾娅找来泥瓦匠, 仿照佩洛姆印刷坊，搭建了一个简易的办公室，又把仓库规划成间, 将印刷区、装订区和储存区分隔开来。
油墨和字模的制作也需要时间, 所以直到两个月后，“马铃薯”的招牌才挂出来。
这两个月, “马铃薯”三人天天待在一起, 摆弄着那台印刷机。瑟琳娜教蕾娅如何刻字，蕾娅教她如何制作油墨, 而梅丽尔则负责把从前布告栏上的东西重新规划, 变成一份合格的小镇报纸。
丹尼偶尔也会到仓库来几次。他通常不会去找蕾娅，而是去找梅丽尔和瑟琳娜, 他知道她们不会和蕾娅一样，当面拒绝他的搭话。
他总是像个主人一般，背着手巡视, 哪里多了个桌子，何处少了个椅子，他都要一一记下, 并且严肃地提出整改建议。当蕾娅不愿意执行时，就搬出镇政厅的条令，警告她不要企图利用镇长女儿的身份, 做一个不合格的商户。
久而久之, 蕾娅便习惯性地在仓库门口放上一个长扫帚，再在扫帚下面藏几粒坚硬的石子。当丹尼又对“马铃薯”肆无忌惮地指手画脚时，扫帚就会打在他的小腿上, 石子就会飞砸到他脸上。
尚未开门营业，“马铃薯”的招牌已经引起了许多围观。镇民们按惯例到镇政厅前留意一眼布告栏时就会发现, 乔森已经贴出了告示，声明以后的政令，包括趣闻轶事，都会交由马铃薯印刷坊制作发行。
马勒斯顿人没有见过印刷机，更不知道印刷坊长什么样子。
除了去问丹尼，他们就是怀着极大的好奇站在雕刻着马铃薯的木牌下面，人人都往门缝前挤，一只手按着别人的脑袋，一只手扯着别人的胳膊，生怕自己错过了从一指缝隙中窥到半眼印刷机的机会。
马铃薯三人坐在里面商讨开业事宜时，总能听见大门传来的吱吱声，就像被鼠群围攻的一小碗面糊一般。
“我们上哪儿去收集那些奇闻轶事呢？”瑟琳娜用没有沾墨水的墨球拍打着字盘。这段时间，她天天都要来印刷坊里练习。
“从前我都是去中心集市，听见人家说什么，就记下来。”蕾娅给瑟琳娜递去擦汗的毛巾，“不过现在再这样做，可能会有点艰难。他们都知道我要干什么，所以一见到我，个个都跟吃了哑药一样，把嘴闭得很紧。”
“我可以试试，”瑟琳娜举起一个墨球，自告奋勇地说道，“他们很喜欢跟我聊天。”
蕾娅盯着瑟琳娜看了一会儿，摇摇头，说道：“我的意思是，用这种方法收集素材，很快就会变得无事可做的。”
“那怎么办？”瑟琳娜愁眉苦脸地垂下手臂，“不和他们说话，难道就没有可写的了吗？”
“最好是能像梅丽尔老师那样，”蕾娅说道，“能自己写故事。”
梅丽尔扑在不远处的工作台上，修改着第一期报纸的排版。她听到自己的名字，便转过身来说道：“听丹尼说，我俩之前写的东西，差不多快用完了，还问我什么时候给他新的呢。”
“给他干什么？”蕾娅嫌弃地说道，“以后这些东西就放在这里，锁在办公室的抽屉里，再也不给他了。”
“我知道你不喜欢他，”梅丽尔停下手里的活计，耐心地说道，“但镇长要他负责镇政厅与印刷坊之间的业务往来，难免时常碰见，你总不能一句话都不跟他说吧？”
“跟他说也说不明白，白费口舌。”蕾娅给自己倒了杯水，一提到丹尼，她就觉得哪里都不舒服，口腔中也一阵干涩，“镇政厅里有那么多人，怎么就非得让丹尼过来呢？”
“布告栏的事一直是由他负责的呀，在里奇城里，他也和我一样，一直在报社工作。而且你们两个以后……”梅丽尔刚要接着说，就接住了蕾娅漠然的视线，立马停了下来。
“梅丽尔老师，我想是时候跟你说清楚一件事了。”蕾娅搬来一把椅子，坐到了工作台旁，郑重其事地凝视着梅丽尔。
“呀，什么事啊？”梅丽尔吓了一跳，连忙说道，“怎么这么正经？”
瑟琳娜也悄悄靠过来，默默聆听。
“我不会结婚的。”蕾娅平静地说道。
“什么？”梅丽尔一怔，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我说我不结婚。”蕾娅重复道，“我父母也就算了，我已经习惯了他们在我耳边叽叽喳喳的模样。但在这里，我不想活得那么累。如果连你都认为我将来一定会和丹尼结婚，那我真是太煎熬了。”
“你不想和丹尼结婚，我明白。你不喜欢他，没关系，你总能遇到一个……”梅丽尔自以为能松一口气，却再次被蕾娅打断。
“我不想和任何人结婚。”蕾娅铁板钉钉地说道。
她说话时，门外已不再传来鼠群挤来挤去的声响，如今悬在空气中的，只有浅浅的呼吸声。梅丽尔的脸上越是显露出疑惑，蕾娅的眼神就越发坚定。
许多人觉得不结婚的人没有未来，但对于蕾娅来说，对已经见识过太多对夫妻、太多段婚姻的她来说，她的未来，就是没有婚姻，只有她自己，只有自由。
“我也不要结婚！”瑟琳娜突然插话道。
梅丽尔的视线瞬间移动到瑟琳娜身上，似乎她的附和比蕾娅的决定更加令人难以相信。
但蕾娅已经习以为常。
瑟琳娜似乎已经不是蕾娅意识中的那个女主角了。
并不是说她脱离了瑟琳娜这个身份，而是在此之上，她自己又延伸出了更多的内涵。
即使蕾娅不明白原因，但瑟琳娜已经不再是那个任人欺凌而不敢反抗的小白兔，也不再围着男主角们打转。她需要女性朋友，需要事业，需要找寻自我。
蕾娅不知道自己理解得对不对，但她总觉得瑟琳娜似乎看出了她的迷茫，察觉到了她在游戏世界里的不安。因此，她接近她，试图帮助她在这里站稳脚跟。
梅丽尔望着蕾娅和瑟琳娜，一番深思熟虑后，表情变得格外认真，“你们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蕾娅和瑟琳娜相视一笑，心照不宣地齐声答道：“当然。”
梅丽尔的眉间浮上几许忧愁，但她也很快说服了自己，对蕾娅和瑟琳娜说道：“那你们得更加注意，照顾好自己才行。”
蕾娅露出一个暖心的笑容。
这就是蕾娅喜欢梅丽尔的一点，她严于律己，却从不去逼迫旁人。即使观点不同，也懂得尊重。
“好了，婚姻的话题到此结束。”蕾娅放松地拍了怕手，“回到正题。”
“故事！”瑟琳娜激动地提醒道，“你刚才说到，要像梅丽尔老师一样写故事。”
“没错，瑟琳娜。搜集素材是一方面，没有素材的时候也需要发挥想象力。”蕾娅一边表示赞同，一边查看着梅丽尔拟定的排版，“梅丽尔老师，跟我说说吧，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大致是按照《里奇新闻报》的样式制作的，”梅丽尔讲解道，“分为政令区、生活区、原创故事区、广告区，经济区在现在的小镇报纸上显得有些超前，之后如果有需要我再加上。今日菜价我打算放到生活区去，就不作单独规划了。”
“生活区的版面似乎要更大一点……”蕾娅顺着梅丽尔手指的方向看去，还注意到排版纸边缘的空白处，画着一些精细的花草，“这是你画的吗，梅丽尔老师？”
“啊……是的。”梅丽尔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在来的路上看到两丛蛇莓，以前没在马勒斯顿见过，就想把它先画下来。你别担心，等定版的时候，我会换一张纸重新画的。”
“画得真好，梅丽尔老师。”瑟琳娜称赞道，“从前你教我画画的时候我就发现了，你特别擅长画这些东西。”
而看着那些花草，蕾娅有了一个想法。
“生活区除了今日菜价，还能再加一个栏目吗？”蕾娅问道。
梅丽尔用羽毛笔在纸上比划了一下，点了点头，对蕾娅说道：“可以，你想加什么？”
“药剂学。”蕾娅说道，“栏目的名字可以叫‘人人都能学会的药剂学’。”
“药剂学？”梅丽尔拿笔的手一滑，笔尖在纸上留下一个深深的墨点。她连忙提起羽毛笔，用手帕按在墨点上，“你要我来负责吗？可是我自己对药剂学都是一知半解呀。”
“学习使人进步，梅丽尔老师。”蕾娅接过梅丽尔的笔，在生活区那里重新开辟出一个版面，又在上面画了一朵难看的花，“我记得你之前说过，赫曼山有很多草药，你多去山上走走，发现什么新奇的，可以用来写文章的，就把它带过来。不只是文章，还可以是笑话，是有奖竞猜。谁能答对梅丽尔老师所出的药学问题，就免费赠送下一期的报纸。”
“美妙的主意！”瑟琳娜接力般拿过笔，跟在蕾娅创造的花朵后面，又画上了一棵树苗，“梅丽尔老师，我算是体会到蕾娅小姐的良苦用心了。她是在提醒你不要忘记自己的梦想，要把印刷坊的工作都看作为去当药剂师学徒所做的准备呢。”
蕾娅听完之后便哈哈大笑，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与瑟琳娜心意相通。
梅丽尔眼含热泪，下定决心般用笔重新蘸取墨水，利用那个擦不掉的墨点，在那棵树苗旁，改画出一颗小小的果实。
“我明白，”梅丽尔一边画，一边用手摸了摸自己衣裙的口袋，语气变得更加坚定，“我明白。”
第103章
筹备印刷坊开业的事宜让蕾娅错过了自己的生日。
蕾娅倒是不太在意, 但艾琳诺对此却怨怨哀哀。对艾琳诺来说，这是十九年以来的头一次。在夜幕降临时，她总会躺在床上胡思乱想。她觉得如今镇上的气氛不太对劲, 自己的女儿似乎也在与她渐行渐远, 这令她感到十分不安。
不过这一个生日对蕾娅来说也异常特殊。这是她第一次在同一轮里度过第二个生日。也就是说，这一轮整整持续了一年, 打破了她的历史记录。
在蕾娅没有察觉的情况下, 一些人瞒着她碰了个头，决定在印刷坊开业的前两天给她补办一个生日。
这其实是瑟琳娜的主意, 她通过一系列积极争取, 成为了生日会的主办人。她似乎已经习惯了整天和蕾娅待在一起，即使镇民们看到她们走在一起时总是会先发出一声惊呼, 接着就开始窃窃私语，对着蕾娅指指点点。
没错，这样的指点只针对蕾娅。她曾经听到过一两次, 都是说自己不知用了什么方法，蒙蔽了瑟琳娜的双眼，将这个可怜的姑娘变成了自己的奴仆。
瑟琳娜也常上前去与人理论, 但他们对蕾娅的偏见根深蒂固。瑟琳娜解释得越激动，他们就越同情她，蕾娅邪恶的形象也就越鲜明。
不过这些对蕾娅来说, 都不是什么要紧事。从前他们知道那些八卦小故事都是蕾娅的杰作时, 也不妨碍他们天天赶去布告栏前，装模作样地阅读。
这次的生日会不在家中进行，乔森和沃里安忙碌着镇上的事宜, 也不得不选择了缺席，只把成堆的礼物塞进蕾娅的房间里, 以此弥补歉疚。
梅丽尔和瑟琳娜在枫树林里找到一小块空地，平坦开阔，就像是特意开辟出来的一样，石子砂砾都鲜有出现，但周围的枫树却长得很高，创造出大片的阴凉。
她们在树林里绑了几个吊床，里面放着给蕾娅准备的礼物，又在空地中央挖了一个土坑，丢上木柴，将艾琳诺熬的香浓奶油汤架在火上温着。
等蕾娅整理完印刷坊的事务，来到枫树林时，她们三个就那样整整齐齐地坐在火堆旁，一个搅动着浓汤，一个添着柴，一个谨慎地捧着四只小碗，左顾右盼，等着蕾娅的加入。
“我就知道她一定会在黄昏时出现，”梅丽尔第一个发现了蕾娅，她抬起头望向染红的天际，“我们的蕾娅很聪明，知道什么时候欣赏枫树林的美景最好——秋日的黄昏。”
夕阳西下，阳光洒在树林里，闪烁出璀璨的光辉，两只小鸟在站在树枝上打着盹。金红的片片枫叶沙沙作响，随着秋风落了满地，好似珍奇馆里才能见到的上等红绸。
一碗奶油汤，一个烤鸡腿，蕾娅在三人的簇拥下入席，一边烤火，一边谈天说地。望着比她还要兴奋的三人，蕾娅笑得十分灿烂。
“听说赫曼山上出现了野人。”艾琳诺迫不及待地分享着自己刚听来的讯息，她知道蕾娅需要故事。
“什么野人？”蕾娅咀嚼着鸡肉，说起话来含糊不清。
“呀，就是个野人！跟猩猩一样大，皮上长着又黑又浓的卷毛，嘴里喷出巨大的獠牙，时常发出骇人的低吼，任何鸟兽见了都要怕他！”艾琳诺一边讲话，一边用手比划，激动起来，还要学几下猩猩走路。
“真的吗？”瑟琳娜听得入迷，“我还没有见过野人呢。”
想到梅丽尔经常去赫曼山，蕾娅把头转向梅丽尔，问道：“你见过吗，梅丽尔老师？”
“没有，”梅丽尔擦了擦嘴角，朝赫曼山的方向望了一眼，“会不会是游历到此的旅人，暂住在赫曼山上呢？”
“不可能！”艾琳诺摆了摆手，“赫曼山上没有屋舍，也没有山洞，怎么能住人呢？况且，就算是旅人，为什么不住在镇上，要住在那树丛堆里呢？”
“或许人家就是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呢？”蕾娅也不大相信野人的传说，认为这更有可能是镇民们的夸大其词，“赫曼山那么大，可能也存在着我们不知道的山洞。”
“有人看见他在夜晚出没，一口吞下了一整只野兔。”艾琳诺压低声音，一脸正经地说道，“还有人曾在恩杜尔河的河岸边见过他，他把河水和鱼装进一个巨大的罐子里，再把它们一路拖回赫曼山，地上甚至都没有留下痕迹。”
“哎哟，母亲，你怎么越说越邪乎了？”蕾娅将奶油汤全部灌进肚中，放下手里的空碗，“这些都是谁告诉你的呀？”
“镇上的人都这么说，”艾琳诺咂了咂嘴，“福乐斯一家天天在赫曼山上晃悠，他们也这样说。有时那个野人还会伪装成樵夫，跟他们套近乎。”
福乐斯一家是马勒斯顿有名的故事大王，以砍柴为生。孩子们都爱去他们家做客，因为可以听到各种各样的稀奇故事。这些故事亦假亦真，配上他们高超的讲述技巧，有时连蕾娅都自愧不如。
梅丽尔和瑟琳娜一听见福乐斯的名字就都笑出了声，不过她们也没有打击艾琳诺的热情，依旧听得津津有味。
“好了，蕾娅，拆礼物吧。”终于讲得口干舌燥之后，艾琳诺才把蕾娅带吊床边，扯着连接在树干上的一条粗绳说道，“瞧瞧我们今年都给你准备了什么。”
“这是我准备的。”艾琳诺从吊床里翻出两个精致的小木盒，木盒上缠着金黄的丝带，“你快打开看看。”
蕾娅接过木盒，缓缓拉开丝带。
艾琳诺在今年给她准备了两个礼物。其中一个是两对樱桃发卡，颜色清透，鲜红欲滴，是艾琳诺托朋友从瑞德曼斯带来的最新款式，可谓是下了血本。
另一个礼物则更为稀罕，蕾娅也更加喜欢。
木盒盖子才刚刚打开，蕾娅就被吸引了。那是一瓶墨水，湛蓝如海，海中又有金粉流沙，透过月光，汩汩涌动，在瓶中翻滚起浪花。
“马勒斯顿能制造出这么漂亮的墨水吗？”蕾娅惊叹道，举着墨水瓶出神。
“你记得那个年年都来的流浪商人吗？”艾琳诺对蕾娅的反应满意得不得了，连说话的语调都高昂了几分，“他今年迟到了，我还以为他不来了呢，结果他一出现在我们家门口就被我逮住了。我告诉他，我的女儿是个喜欢和笔墨打交道的孩子，他就从他的背包里给我翻出了这个。”
自从来到这里，蕾娅已经不知道过了几个生日了，而每一次，她收到的那份来自艾琳诺的礼物，都是一条华而不实的裙子。
蕾娅当然希望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就像艾琳诺所期望的那样。但渐渐地，那些东西对她来说已经变得没有那么重要了。或许从艾琳诺注意到蕾娅现在更喜欢穿裤装开始，她就已经着手物色更加合适的礼物了。
“谢谢你，母亲。”蕾娅给了艾琳诺一个拥抱，“我很喜欢。”
艾琳诺轻轻抚摸着蕾娅的脑袋，柔声说道：“那真是太好了，我的宝贝。”
接着从吊床里取出一个箱子的是梅丽尔。这个礼物的包装没有之前的那两个精致，但极具分量。蕾娅事先没有准备，接箱子的手微微一沉，差点把礼物掉在地上。
“神明在上，还好没有摔到。”梅丽尔如释重负地说道，“这是米拉给你的。”
“她怎么会知道我的生日？”蕾娅奇怪地问道。
“她不知道，她就是单纯地想送你一个礼物。”梅丽尔笑了笑，“前两天才送到的。我想这是个美妙的巧合，就当成她准备的生日礼物，给你拿过来了。”
而打开箱子，蕾娅更是惊讶地睁大了双眼。
“是那台打字机！”蕾娅惊呼道。
米拉小姐亲手制作的那台打字机就这样静静地躺在箱子里，旁边还堆放着许多彩色丝带。
“就是那台打不出字的打字机。”梅丽尔从箱子里取出一封信，递给蕾娅，“这也是她给你的。”
蕾娅打开信封，和梅丽尔一起读了出来。
亲爱的蕾娅：
你好吗？自从你离开里奇城，我每天都能梦到我们一起逃出火场的情景。当人，不是说我怀念那场火，或是那一次绑架。而是……哈哈，我想你已经知道了，我是想你了。
那件事过后我想了很多，看着你和梅丽尔，我也想到了我自己。我认为我不能再待在家里，等着神明赐给我一个孩子了。
所以我去了报社，接下了梅丽尔的工作。
这个打字机是我小时候的梦想，感谢你帮我回忆起来。现在我把它送给你，希望你不要忘记理想，永远坚信，永远自由。
为我欢呼吧，蕾娅，我又变回我自己啦。
记得给我☆仙☆女☆整☆理☆回信。
米拉
蕾娅一边读信，一边忍不住热泪盈眶。
她从前害怕改变，害怕剧情没有朝着她希望的方向发展，哪怕只是一点点变数，都令她胆战心惊。
但现在不一样了。一些人的轨迹在因为她的出现而改变，而那些改变是喜人的。这令她欣悦，令她更加斗志昂扬。
她好好将那封信收进自己的怀中，偷偷抹去眼角的泪水，重整心情。而就在她转过身时，猛地对上了瑟琳娜和梅丽尔的视线。
“米拉小姐的礼物我都收到了，”蕾娅憋着笑意，故意嘟着嘴问道，“那你们两个给我准备了什么？”
“当然是好东西！”瑟琳娜活力满满地说道。她拉着梅丽尔，邀请蕾娅进入树林深处，“这边请，小姐，一个特别的礼物在等你。”
第104章
在瑟琳娜和梅丽尔的带领下, 蕾娅拨动着枫叶，逐步走向树林深处。
没过多久，她就听到了一阵“呼噜”声, 在夜色中格外清晰。
那是一匹枣红色的骏马, 长长的鬃毛披散着，四肢健壮匀称, 尾巴左晃右晃。它听话地站在树下, 悠闲地吃着草。
蕾娅从瑟琳娜和梅丽尔期待的眼神中可以看出，那就是她们准备的礼物了。
“一匹马？”蕾娅小心翼翼地走过去, 出乎预料地说道, 她还不清楚这匹马的脾气，“怎么会是一匹马？”
“我们发现你手腕上多了一条手链, 上面坠着三匹小马。”瑟琳娜站到了拴马的树下，“我想你可能会喜欢马，就和梅丽尔老师商量着, 给你买了一匹。”
蕾娅抬起手，望着卡罗尔给她的手链笑了笑，又对瑟琳娜说道：“我记得去年的生日, 你也送了我一匹。”
“那是个木雕，”瑟琳娜伸出手，往马儿那边送了送, “这是真的！”
“蕾娅, 过来，摸摸它。”梅丽尔捋了捋马儿烈焰般的鬃毛，“它是集市上最温顺的马, 我们特意挑选的。”
蕾娅怀着忐忑的心，缓缓靠近那匹马, 伸出的手略显迟疑。要知道，她上一轮的死因足以让她对马这种生物产生一定的恐惧感。
那匹马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它停下了吃草的动作，轻轻吐着气。等蕾娅的手终于放到它的脑袋边上时，它的身子稍稍一歪，和蕾娅来了个意想不到的亲密接触。
蕾娅悠悠地挠着它的下巴，它也配合地晃动着脑袋。蕾娅注意到它那对深邃的瞳仁、小扇子一般的睫毛，还有脖子上挂着的一块小木牌。
“看样子它很喜欢你，”梅丽尔说道，“我和瑟琳娜的眼光还是挺不错的。”
“这是要我多夸你们几句的意思？”蕾娅拿起那块小木牌，左看右看，疑惑地问道：“上面怎么什么都没写？”
“它还没有名字呢。”瑟琳娜答道，“等你取好名，我就把名字刻上去，挂在你家马厩门口。”
“马铃薯？”蕾娅的脑子里又蹦出这个词。
“怎么又是马铃薯？”瑟琳娜哭笑不得地说道，“这又不是在做马铃薯套餐。”
“那就叫西红柿。”蕾娅一拍脑袋，又在随口胡说。
“你身边就非得充斥着地里种出来的东西吗？”梅丽尔也忍不住调侃道。
“那就……”蕾娅舔了舔嘴唇，决定把她最爱吃的东西当做一个好名字，赋予这个新朋友，“柠檬蜜饯。”
“这家伙大概是跟吃的过不去了。”艾琳诺重重叹了口气，“一个整天围着纸笔打转的姑娘怎么就只能想到这些名字。”
“就叫柠檬！”蕾娅拍板道，“以后这就是我家的柠檬。”
“柠檬也很好！”瑟琳娜语带兴奋地说道，“那蕾娅小姐以后就可以骑马了。”
“骑马……”蕾娅有些为难地抬起头，正对上柠檬清澈的眼神，“它对我来说会不会有点太高了？”
“如果你不喜欢高大的马，我们可以把它带回集市上，重新换一匹小马。”瑟琳娜提出一个解决方案。
蕾娅考虑了半天，又凑过去，轻轻抚摸着马儿长长的脖颈，不舍地说道：“还是不用了，我觉得我和它很投缘。何况，我都给它取好名字了，怎么能想着把它送走呢？你说得对，瑟琳娜，我想我确实可以开始学骑马啦。”
此话一出，另外三个女人无一不欢呼雀跃。
“来跳舞吧，蕾娅。”瑟琳娜转动起裙摆。
“啊？”蕾娅一愣，连连摆手，“你忘了吗？我不会跳舞。”
“我带着你跳。”不等蕾娅再拒绝，瑟琳娜就拉着蕾娅的手，回到了火堆旁，“舞蹈是激情与活力的来源，就算只是抬抬腿，动动手，都能和圣水一般涤荡心灵。”
梅丽尔取下了架在火上的锅子，又添了些柴。
艾琳诺则回到吊床旁，拿来了一把琉特琴。
蕾娅还没来得及惊讶于“艾琳诺竟然会弹琴”这一突然冒出来的新设定，瑟琳娜就已经拽着蕾娅转起了圈。
瑟琳娜热爱舞蹈，她的满腔热忱最容易感染他人。
蕾娅从一开始的不知所措，到僵硬地挥动着手臂，再到忘我而陶醉地和瑟琳娜一起沉浸在音乐里。
在这里，没有人会因为她笨拙的舞步和不协调的四肢而嘲笑她，她们只会发自内心地鼓励她，想方设法地逗她开心。
两曲热舞结束，蕾娅和瑟琳娜皆是大汗淋漓。瑟琳娜还不知疲倦地继续转着圈，蕾娅就一边嚷嚷着“不行了”，一边坐到了艾琳诺身边。
“我从来不知道你的琴弹得那么好。”蕾娅大口喘着气，对艾琳诺感慨道。
“你以为沃里安的琉特琴是哪位大师教的？你父亲那几根发肿的手指能创造出什么美妙的音乐？”艾琳诺放下琴，脸上写满了自信，“你去镇里问问，谁不知道我从前是马勒斯顿的乐团里唯一一个女人，是里面最好的琴手，”
“那我怎么从来没见你弹过？”蕾娅奇怪地问道。
“结婚以后，我就退出了乐团，不然家里的事谁来打整呢？而你出生以后，我又把琴送给了沃里安。”艾琳诺眨了眨眼，勉强扬起的嘴角多了几分苦涩，“我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不好再弹，会被别人笑话的。”
“笑话什么？”蕾娅敏感的神经被持续牵动着，“哪个法条规定生了孩子就不能再弹琉特琴了？”
“不是法条规定的，”艾琳诺蹭了蹭蕾娅的肩膀，“做母亲的总要做出些牺牲，哪有女人只顾着自己的快活，而把家人搁在一边的呢？”
“牺牲？”蕾娅不解地摇着头，“这是所谓神明赐予母亲的权力，还是牢笼？”
成为母亲就意味着不能再拿起曾经最心爱的琉特琴。
艾琳诺试图在用自己的亲身经历向蕾娅解释，这是女人不可避免的宿命。
这样的宿命赋予了母亲神性，但她们却不被任何人膜拜。
“为什么不教我，而要教沃里安？”蕾娅又问。
“沃里安想学。”艾琳诺理所当然地说道。
“你怎么知道我不想呢？”蕾娅说道，“听母亲的意思，我出生以后，你就再也没有摸过琴。”
“你奶奶不希望我这么做。”艾琳诺解释道。
“奶奶？”蕾娅脑海中浮现出这个“奶奶”在家族画像中严肃刻薄的模样，“她不希望你教我吗？”
“她甚至不让我教沃里安，她希望我安分地待着，不要做任何出格的事。”艾琳诺的眼眸低垂，说话的声音变得越来越没有底气，“我坚持要教沃里安琉特琴，或许只是想和她进行一次对抗，证明我是对的。但后来……后来我又怀孕了，她也得了重病，我想我们都没有力气再做这些事了。”
“证明你是对的……”蕾娅喃喃重复着艾琳诺说的话。
蕾娅发现了一个事实，那就是艾琳诺不是天生的强势母亲。无形之中，在“母亲”这个圈子里，或许也存在着一种世袭。
艾琳诺在寻找认可的路上碰了壁，就把这样的压力转移到了蕾娅身上。她又希望蕾娅成为下一个母亲，好传承这一迷惘的纽带。
她不教蕾娅弹琴，或许正是因为她断定蕾娅一定会因此走上她的老路，因为她注定需要牺牲，要去承受放弃心爱之物的痛苦。
“如果你想的话，你应该重新开始弹琴。”蕾娅极其认真地对艾琳诺说道。
“什么？”艾琳诺的嘴唇微微颤抖，“我说过了，蕾娅，只有今晚而已。我以后不会再弹琴了。”
“我以后还想听你弹琴，”蕾娅不管不顾地坚持着，眼睛一寸不移地凝视着艾琳诺，“你能再弹给我听吗？”
艾琳诺一怔，目光流转，“可是……”
“母亲，听听你自己的声音吧。”蕾娅握住了艾琳诺的手，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艾琳诺作为一个母亲的无奈，“你喜欢，就该去做，去坚持。为什么要去在意别人的眼光，为什么要给母亲这个身份套上重重枷锁呢？”
艾琳诺难以置信地看着蕾娅，她感觉自己正在注视着一个亲密的陌生人。从前那个叛逆的、让人头疼的小女孩似乎已经永远离去。
“我……”艾琳诺幽幽开口。
“你们在聊什么？”而此时瑟琳娜忽然出现在蕾娅身边，打破了沉重凝滞的空气。
艾琳诺想说的话没有说出口，而她也不打算再说。她深吸一口气，慈爱地拍了拍蕾娅的后背，“唉！不说我了，你该许愿了，蕾娅。”
蕾娅遗憾地皱起了眉，但瑟琳娜和梅丽尔已经端出了蛋糕。
今年艾琳诺特意把蛋糕做成了枫叶的形状，上面还画了两只圆滚滚的瓢虫。
蕾娅瞟了眼艾琳诺，最终决定合上双手，闭上眼，许下一个愿望。
等蕾娅睁开眼时，瑟琳娜便迫不及待地问道：“你许了什么愿？”
“当然是希望开业大吉。”蕾娅露出一个顽皮的笑容。
对面的三个人挤在一起，乱七八糟的掌声和笑声钻进蕾娅耳朵里。
蕾娅望过去，温暖的火光照亮了她们的脸——一个母亲，一个老师，一个朋友。
“还希望她们都能拥抱自由，永远幸福快乐。”
蕾娅许完愿，轻轻吹动了眼前的火焰。一点火苗在风中蹿起，一直飘进夜空之中，化作一颗明亮的星星。
第105章
在一个凉风习习的清晨, 马铃薯印刷坊正式开业。
马勒斯顿有一个习俗，凡是在秋冬交替之际开门的商户和工坊，都必须在门口插一枝牵牛花, 接连三日, 等花朵完全凋谢时再取下，祈祷冬日的雪花不要压倒店铺的招牌, 将门口的积雪全部化作叠叠钱币。
头版印刷的三份报纸, 一份给了梅丽尔，一份给了瑟琳娜, 还有一份被蕾娅和她印刷的彩色小书一起, 用相框裱了起来，装点在印刷坊的办公室里。
蕾娅将办公桌设计成圆桌, 等距离放三把椅子，这里就是马铃薯三人组常待的议事点。瑟琳娜亲手雕刻的木雕堆放在柜子里、窗台上，以及各个角落里, 简直把办公室变成了一个动物园。梅丽尔则送来了成箱的书籍，在“动物园”里又办起了图书馆。
印刷出的报纸一半送去镇政厅，一半留在印刷坊。蕾娅声明, 每个来买报纸的人，都有一次参观印刷坊的机会。
乔森为自己女儿的印刷坊造足了声势，提前几天就四处访亲问友, 号召街坊四邻都来捧场。因此, 印刷坊的门口早早就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开业礼物——鲜花、鸡蛋、柿子……而其中最多的，就是一筐筐还裹着泥土的马铃薯。
蕾娅她们不得不把那些礼物都搬进来，才能在门口摆上展示报纸的小桌子。
但即使如此, 也只是门面变得漂亮起来，而来买报纸的人, 却是寥寥无几。
她们从早上等到下午，又从下午等到临近黄昏。
大多数镇民只是到印刷坊门口转悠一圈，有意无意地伸长脖子往里面瞄上几眼，被蕾娅她们发现后，就装模作样地摇摇头，摆摆手，匆匆离去。
蕾娅没有想到，印刷坊才第一天开业，生意就会差到这个地步。
原本她以为镇民们只是习惯了去布告栏获取信息，一时还不能接受新鲜热乎的报纸。但当丹尼春光满面地来到印刷坊，告诉她镇政厅的报纸已供不应求时，她才发现问题所在。
人们对印刷机充满了好奇，但这样的好奇心只能支撑他们趴在门缝上窥视，却不能让他们找蕾娅买一份报纸，光明正大地走进印刷坊。
“我就说这主意一定会受欢迎的，来镇政厅的先生们一个比一个高兴，现在就连邻镇的镇民都来向我打听报纸呢。”丹尼兴奋不已，连口水都来不及喝，就吩咐镇政厅的其他书记官，将剩下的报纸全部搬到马车上，运到镇政厅。
“他们不知道我们印刷坊也可以买到报纸吗？”瑟琳娜望着一叠叠远去的报纸，焦急万分又无可奈何地问道。
“知道啊！”丹尼高声回应道，“镇长很早就在布告栏宣布了这件事，你们不是还收到了大家送来的开业礼物吗？”
“比起送来马铃薯，我更希望他们到这里来买报纸。”蕾娅从车上取回一叠报纸，说什么都不让丹尼带走。
“你还留着那些干什么？”丹尼不甘示弱地阻拦着蕾娅，“大家都去镇政厅了，没有人会来印刷坊买报纸的。”
丹尼说得言之凿凿，这让蕾娅看出了不对劲。
“为什么？”蕾娅问道，“为什么他们都不愿意来印刷坊买报纸？”
“哎呀，因为……”一个急脾气的书记官正要说话，却被丹尼拦了下来。
“因为大家都比较信任镇政厅。”丹尼放开与蕾娅争抢报纸的手，整理着衣袖，“这不是很正常的事吗，蕾娅，你怎么连这个都不懂？印刷坊对马勒斯顿来说是个全新的工坊，你还取这么个不正经的名字，谁会愿意来这里买报纸啊？”
“镇政厅的报纸不也是我们印刷坊印制的吗？”瑟琳娜不服气地反驳道，“都是一样的东西，难道放在我们印刷坊卖就是劣质产品吗？”
“劣质产品？”丹尼愣了一下，随即爆发出一阵刺耳的嘲笑声，“瑟琳娜，你从哪里学来的词？一定是蕾娅教你的吧？”
“不想把真实原因告诉我们就直说，”蕾娅打断了丹尼的话，一针见血地说道，“如果米勒先生只是想来这里说一通无用的废话，那装了那些报纸就赶快离开吧。”
“你瞧，蕾娅，我就知道，”丹尼自信地扬起下巴，用手指了指蕾娅，“无论我说什么，无论是真的还是假的，你总是不满意，不相信，也不接受。那你还想让我说什么呢？”
“有没有想过那是你的问题呢，先生？”蕾娅讽刺道。
“那真是太抱歉了，蕾娅。”丹尼不痛不痒地回应道，拍了拍紧闭的马车门，“你真幸运，蕾娅，有了镇政厅，有了镇长和我，你的事业就像这条大路一般畅通无阻，即使你本身并没有资格站在这里。”
“你什么意思？”蕾娅跟着丹尼走到门口，朝那根长扫帚靠近一步，不满地说道，
“所以说。”丹尼瞥了眼那根曾经在他腿上留下一道红印的扫帚，欲言又止。
“所以说？”蕾娅不耐烦地重复道。
丹尼清了清嗓，就像发表演说般对蕾娅解释道：“在马勒斯顿，你见过哪个女人会在镇政厅周围开一个印刷坊，并试图进入工坊联盟的？”
“孤陋寡闻的家伙，这个女人就站在你面前。”蕾娅握紧扫帚，没好气地说道，“现在你见到了。”
“蕾娅，你要知道。”丹尼皱起眉头，压低了声线，似乎这样就能让他看起来更加富有耐心，“你现在接触的，可不只是家长里短的小故事了。那些都是镇政厅的政令，是与小镇生活息息相关的资讯。”
“所以呢？”蕾娅眉上的青筋跳了一下，她预感到丹尼接下来说的话她一定不爱听。
“蕾娅，这些东西本不该让女人接触。”丹尼试图把手搭在蕾娅肩上，被蕾娅躲开后，他不满地撇了撇嘴，“这是自古以来的传统，女人沾染政事，本身就不太吉利。”
“什么？”对此早有准备的蕾娅还是实打实地因为丹尼的话吃了一惊，就连一旁的瑟琳娜和梅丽尔都觉得不可思议。
“镇长已经够仁慈了，”丹尼还在劝说着蕾娅，“你父亲真是太爱你了，竟然能允许你开办这个印刷坊。大家都感动坏了，才给你送了那么多东西。所以你就知足吧，其实大家不来印刷坊也没什么不好，只要报纸卖出去了，你不就有钱赚了吗？你们三个女人的过家家也照样能进行下去。”
“该死的！”蕾娅气愤地挥动着扫帚，这次她瞄准了丹尼的腰背，“滚出去，可恶的家伙！你们镇政厅的书记官是死绝了吗？下次你再到我面前来讲这种话，我就把沾了牛粪的石头塞进你嘴里！”
“疯女人！”丹尼捂着腰，一边跑，一边持续嚎叫，“我会把你的所作所为都告诉镇长！”
“快去！”蕾娅扯着嗓子回击道，“惹毛镇长的女儿能让你升官发财的话，你尽管去！”
丹尼是离开了，但那股趾高气扬的臭气还弥漫在空气里。蕾娅恨不得开一百个天窗，只要这股臭气能消散，她甚至愿意拆掉印刷坊的顶棚。
“这可怎么办？”瑟琳娜从蕾娅手里接过扫帚，焦急地说道，“难道以后我们印刷出来的东西都只能送到镇政厅里去吗？”
“得想办法让他们也到印刷坊来，这样才能有其他的生意。”蕾娅烦躁地在印刷坊门口走来走去，“光靠给镇政厅印刷，连我们三个人的工钱都不够。”
“我还有一个问题，”瑟琳娜高高举起一只手，若有所思地说道，“刚刚丹尼提到了一件事，他一直在强调买报纸的‘先生们’。我想不通，为什么去买报纸的都是男人呢？”
“我之前就想过这个问题。”蕾娅停下脚步，看向她留下的那叠报纸，“所有人都说女人最好是非，但从前去布告栏前看故事的人也大多是男人。”
“或许男人才更好是非！”瑟琳娜断言道。
“这个我同意，但这只是一个方面。”蕾娅蹲下来，默默注视着报纸上的文字，“还有……”
“还因为镇上识字的妇女并不多。”梅丽尔接过话头，遗憾地说道。
“没错，”蕾娅点头赞同道，“她们不识字，有的可能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她们之中有大部分的人买报纸，都只是买给家里的男人看的。”
“难道她们不想知道报纸上都写了什么吗？”瑟琳娜问道。
“不想？我不这样认为。”蕾娅说道，“她们只是在没有文字的世界里生活得太久了，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们没有阅读的欲望。”
“那我们该怎么办？”瑟琳娜忧虑地说道，“我希望她们能和我们一样感受到报纸的魅力。”
蕾娅思索着，鼻息里混进了洗墨池里油墨的味道。
“我有一个主意，”蕾娅说道，“以后凡是来印刷坊买报纸的妇女，都给她们追加一项服务。”
“什么服务？”梅丽尔问道。
“读报服务。”蕾娅拍了拍报纸，“不另外收费。她们的丈夫不愿意花时间给她们读报纸，那就由我来念给她们听。”
第106章 （倒v结束）
马勒斯顿人的固执让他们的成见也无法轻易消散, 但女人们之间的似乎就是有一种天然的默契。当蕾娅决定依靠她们时，她们也能精准地获取到这一信号。
在告示贴出去的第四天，一位从邻镇来的妇人找到了马铃薯印刷坊。
她来的这天, 阳光虽好却寒风凛冽, 蕾娅给瑟琳娜和梅丽尔放了个假，自己一个人守在印刷坊。
她哆哆嗦嗦地进门, 身上穿着朴素的暗色衣裙, 肩上披的一条起球的毛毯将她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头上还顶着一块用了好几年的破围巾, 走起路来双腿微微颤抖, 看起来已年过五十。
蕾娅待在办公室里，如果那妇人不说话, 蕾娅一准儿会把她当成可疑人物。因为她一来就自顾自地在印刷坊里绕着圈，似会被阳光灼烧般，总是捡着阴暗的角落去探查。她干瘪的手指毫无顾忌地抚过印刷机和闲置的墨球, 却又异常草木皆兵，但凡有阵凉风吹过，她就吓得立刻缩回手, 警惕地四处张望。
“您好，”蕾娅把热气哈进掌心，一边下楼, 一边和她打招呼, “您是来买报纸的吗？”
那位女士的脖子一缩，打了个寒颤。她僵硬地仰起头，注视着蕾娅一直从楼梯口走到她面前。
“女士？”见她又不说话, 又不挪动，蕾娅用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您要买报纸吗？”
“啊！我、我听说这里有人可以帮忙读报纸，是吗？”她结巴地开口道，语气十分拘谨。每说一句话，她都要扯一扯脖子上的围巾，即使她的脸上已遮无可遮。
“是的，女士，您需要我为您读报吗？”蕾娅挑出一份报纸，恭恭敬敬地递到那妇人面前。
“是、是。”那妇人接过报纸，局促地点了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些碎钱，“我买一份，但、但是我今天肯定没法儿听完所有的内容，你能给我想想办法吗？”
“您是说，您明天还会再来？”蕾娅问道。
“是的，”那妇人掂了掂托着钱币的手，“可能明天也听不完，我能多来几天吗？”
蕾娅沉默了一会儿，她显然没有太理解这位女士的意思。
《马勒斯顿周报》的内容并不算多，比起《里奇新闻报》来说可谓是差了一大截，基本上一顿早餐的功夫就能读完。
但那位女士还是请求蕾娅能让她多来几天，这让蕾娅不得不怀疑起她的真正目的来。
“不行吗？”那位女士缩着身子，轻轻将报纸放了下来，眼神中写满了不舍，“如果、如果不行的话，我就先走了……”
“等等。”蕾娅在她转身之际拦住了她。
虽有顾虑，但现在的蕾娅实在没有办法看她就这么失望地离开。何况招牌都已经打出去了，马铃薯印刷坊不能搞欺诈消费者那一套。
听到蕾娅的声音，那位女士的眼里又重燃起一丝希望的光。
“如果不嫌麻烦的话，您就过来吧。”蕾娅妥协道，“我会把所有内容都给您念一遍。”
“好！好！”那位女士雀跃地答应道，紧紧攥着围巾的手也松弛下来。
围巾掉下来半片，阳光直射在她的肌肤上。蕾娅注意到她露出的那半张脸上有一块不大不小的烫伤疤，虽然已经过了很多年，但疤痕却依旧没有消散。
她激动地站在蕾娅设置的读报桌旁，两只手不停地向下拽着衣角，就像一个头回走进学堂的孩童，紧张又无措。
“请坐。”蕾娅给她倒了杯热茶，坐到她的对面，展开报纸，“您想先听哪个栏目？”
“我想听故事。”那位女士说道。
“原创故事栏目？”蕾娅的目光恰巧停留在那一栏。
“没错，”那位女士期待地眨了眨眼，将两只手板正地放在腿上，“这次还是《媒婆情史之永不相见的爱人》吗”
这是什么鬼标题？蕾娅在心里默默吐槽，一定是她不在的时候乔森他们研究的。
“这次是《贪财还是爱权？十二岁男孩竟认贼作父》”蕾娅郑重其事地念道。
“哦！”那位女士心领神悟地点了点头，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请念吧，小姐，麻、麻烦你了。”
蕾娅这边念着故事，那位女士在那边悠然地享受着。她闭上眼，时而蹙眉，时而微笑，似乎在此时此刻，她已经不是一个听故事的人，而是一个故事中的人物了。
一个故事讲完，也不过是一杯茶的时间，甚至对方的茶水还只下去了半杯，蕾娅就已经在谢幕了。
那位女士听完故事，也不多留，带着酣畅淋漓的笑容就要离去。
她大声道着谢，即使说话磕绊也丝毫不影响她的热情。
而当她走到门口，已经在挥手道别时，蕾娅叫住了她。
“女士！”蕾娅喊道。
“怎么了？”她扭过头来问道。
“请问您怎么称呼？”蕾娅亲和地说道，“如果您还要来的话，我总不能一直叫您‘这位女士’吧？”
“我……”那位女士顿了顿，眼珠不知所措地四处乱转，窃窃发出一声叹息，“我叫瑞拉。”
从那以后，瑞拉每天都来，一次只听一个栏目。瑟琳娜和梅丽尔都接待过她，但她每次来都要找蕾娅。
她偶尔吃点东西，喝一杯热牛奶或是茶水，再打个盹儿，等睡醒了，就心满意足地带着那一份报纸，转身离去。
当有陌生的女人从她身后经过，要找瑟琳娜她们读报时，她总是会下意识地往前坐坐，以期与她们离得远远的。
但渐渐地，她当初刚来印刷坊时的那种胆怯和抗拒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直到有一天，蕾娅注意到，她把那条围巾围在了它该待的地方，不再把它当做一块面纱使用了。
当然，并不是说她完全放弃了，她只是在印刷坊里放下了戒心，等听完了故事，在踏出大门时，她又会把围巾拉起来，只露出两个骨碌转动的眼睛。
“您为什么一定要把脸遮起来呢？”蕾娅一个没拦住，瑟琳娜就用一副纯良无辜的表情问出了这个问题，“只是因为您脸上有一道疤吗？”
瑞拉愣了一下，随即便避开了瑟琳娜的眼神。她窘迫地用手盖住那道疤，许久没有说话。
“抱歉，瑞拉夫人，瑟琳娜没有恶意的。”蕾娅拽了拽瑟琳娜的衣袖，解释道，“她只是觉得那道疤并不是什么值得感到羞耻的东西。她希望您不要因此而感到自卑，活得那么小心翼翼。”
“对，我就是这个意思。”瑟琳娜附和了一声，随后一脸歉意地对瑞拉说道：“真不好意思，是我太鲁莽了，没有将话说清楚，是我的过错。”
“唉，两位小姐，你们不用向我道歉。”瑞拉垂着脑袋，不肯抬起来，“这些年，无论是讽刺的话还是安慰的话，我都已经听过很多了。”
“您也是一个有故事的人。”瑟琳娜蹲在瑞拉身旁，握住了瑞拉的手，“请务必接受我的道歉。”
因为过于单纯的心思，瑟琳娜向来心直口快，但她在察觉到自己给别人造成了困扰时，她一定会尽力去弥补。
在蕾娅看来，这本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但瑞拉的脸上却流露出惊讶的神情，对于别人真诚的歉意，她似乎感到十分不自在。
她喜欢的软蛋糕也不吃了，新添的茶水也不喝了，就这么呆呆地坐在那里，时而望望印刷机，时而看看蕾娅与瑟琳娜，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您有话要对我们说吗？”蕾娅问道。
“什么？”一种大梦初醒的神态堆积在瑞拉的皱纹里。
“瑞拉夫人，您想说什么就说，不必觉得难以启齿。”蕾娅耐心地说道，“您是第一个感受读报服务的客人，说实话，我还得感谢您呢。您来了之后，又陆续给我们带来了很多客人，从前对我们还有所顾忌的的妇女们，都在您的影响下开始来印刷坊买报纸了。”
“我？”瑞拉一怔，自嘲地笑了笑，“我哪有那么大的影响力？”
“您自己或许没有发觉，但我是做生意的，我明白这些门道。”蕾娅说道，“放宽心，瑞拉夫人。告诉我，你想说什么？”
瑞拉站了起来，焦虑地在蕾娅身旁走了几趟，脚步一趟比一趟快，呼吸一次比一次急促。蕾娅也不着急，只是静静地等着她考虑。
踌躇再三，瑞拉还是决定开口。
“坊主。”瑞拉一直这么称呼蕾娅。她苦恼地凝视着蕾娅的双眼，说道：“我想你也看出来了，我天天这么大老远地跑过来，不完全是为了听故事的。”
“我明白，您需要什么帮助吗？”蕾娅早就看出了她的意图。她故意说自己每天只能听一个栏目的内容，甚至还时不时地要求把一个栏目拆成两天讲，就是为了能在印刷坊多待几天。
“如果有能帮上忙的，我们一定竭尽全力。”瑟琳娜补充道。
“我……”瑞拉缓缓地说道，似乎还在犹豫，但当她又看到蕾娅和瑟琳娜明亮清澈的眼神后，心中的巨石才终于完全落下，“我需要一份工作。”
第107章
“一份工作？”这倒确实出乎蕾娅的预料, “你的意思是，想在我这里找一份工作？”
“我知道你、你有所顾虑，坊主。我年纪大了, 还有口吃。”瑞拉用手在胸前比划, 急急忙忙地解释道，“但我真的需要一份工作, 我需要钱。”
“那为什么要来找我呢？”蕾娅疑惑地看着瑞拉, “你来之前就笃定我会让你加入印刷坊吗？”
“我去了很多地方，他们都把我拒之门外。有一些甚至一看到我, 就举着东西要赶我走。”瑞拉低下头, 发出一声叹息，“我并不知道你是否会接纳我, 这只是一种……走投无路的尝试。镇上的人都在讨论马勒斯顿的报纸，我听到他们说，做出那些报纸的印刷坊是由三个女人运作的。我揣着怀疑的心来到这里, 又经常来打扰，就是为了能在你们身上看到一点希望。”
“发生了什么事？”蕾娅从瑞拉躲闪的眼神中看出了什么。
“没、没有。我只是一个缺钱的女人。”瑞拉疯狂地摇着头，又开始下意识地遮挡起她脸上的疤。
但她越是隐瞒, 蕾娅就越觉得不对劲。
“瑞拉，你每天都来，为的不就是观察我们, 还有这个印刷坊吗？”蕾娅用眼神示意瑟琳娜再去取一些茶点来, 她想尝试劝说瑞拉放下心防。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她已经能从这个女人身上看出积年累月的沧桑与悲伤，“你仔细想想, 就算我要招工，难道我会雇佣一个我不了解, 且还对我百般隐瞒的人做员工吗？”
“可是……”瑞拉轻耸着肩膀，语气中尽是哽咽，“可是如果你听了之后也把我赶出去呢？他们……我的邻居们、亲人们，都是因为那些事才厌弃我，排斥我的。”
“我想帮你，瑞拉。”蕾娅诚恳地说道，“你不是马勒斯顿人，所以你没有听过我的名声。要是你知道我的邻居们都是怎么评价我的，或许你连那扇门都不会踏进来。”蕾娅自嘲地笑了两声，“可是我依然站在这里，开了家印刷坊，你称呼我为坊主，而我为你读报纸。”
“你是个有本事的孩子。”瑞拉的双唇颤抖着，粗糙的手缓缓靠近蕾娅的指尖，“也非常善良，或许我来找你真的是神明的指引。”
“那你愿意告诉我吗？”蕾娅敏锐地抓住了瑞拉松动的心，先将手覆盖在她的手上。
“我……”瑞拉的泪光闪烁，就像荆棘丛中纠缠的一颗钻石。她想了很久，才开口道：“好。”
瑟琳娜拿回茶点后，便加入了蕾娅，和她一起听着瑞拉的故事。
瑞拉出生在一个贫苦的家庭里，父母养不起她，早早就将她嫁了人。
她对此并没有什么怨言，因为在她心里，这是在为父母减轻负担。而像她这样的出身，能嫁给当地有点小钱的商人之子，已经是极大的奢望了。
那男人有钱，生得也健健康康。本来是镇上炙手可热的丈夫人选，但却因一段传言而无人敢嫁。
他曾有过两任妻子，而她们都在婚后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就得急病去世了。人们都说，他惹怒了神明，神明不允许他有后代，因此带走了能给他诞下后代的女人。
瑞拉早早就做好了一年内死去的准备，她甚至认为这是提前进入天堂的宝贵机会。因此，她任劳任怨，永远顺从，永远依随。
但那男人可不会因此而感恩戴德。
他不喜欢她，认为她配不上他。他是坐在软座马车里的人，而跟他比起来，她就像是雨天马蹄下的烂泥。
但他对瑞拉的厌恶只会在单独和她相处时展露。他在家门外时，会牵她的手，会和亲朋好友诉说她的贤惠与勤劳。
他招摇地购入许多衣裙与首饰，不算华贵，但总能成箱成箱运回家，再逼迫瑞拉把它们穿戴出去。
瑞拉从不与他吵架，她只是默默接受着他的训斥与侮辱。但在有了女儿之后，一切就变得不一样了。
起初只是小小的争执，后来变成轻微的肢体接触。当那男人发现瘦弱的瑞拉一推就倒，磕到脑袋时头发里会流出汩汩鲜血，而她的父母也不会因此上门来敲打他时，他就扼住了瑞拉的喉咙。
瑞拉的身上经常会出现大大小小的淤青和血痕，但那些痕迹不会出现在她的脸上、脖子上、手臂上，任何一处有可能会暴露在外的皮肤上都不会有，它们依旧柔滑白皙。
她没有能抱怨的对象，即使偷偷溜回家，最终也会被劝回去。
“你得原谅他。哪有男人是好脾气的呢？”
“他始终是孩子的父亲。”
“如果你再懂事一点，对他再好一点，或许这件事就不会发生了。”
“你该知足了，他供你吃住，你这样的女人还指望谁与你举案齐眉？”
……
就这样，瑞拉又回到了那个地方，那个用挥舞着的拳头和冷漠的眼神搭建出来的房子里。
瑞拉喜欢做饭，她喜欢看着那些裹着泥土的食材变成美味佳肴。从前她没有大展身手的机会，但嫁人后，她天天往厨房里跑。
但或许不只是喜欢做饭的缘故，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大概连她自己都没有发现——那男人通常不会去厨房。
“厨房是女人待的地方。”他不止一次这么说过。
但所谓“通常”，往往指的是“脑袋还算清醒的时候”。在他喝了酒，需要找个人发泄的时候，那个人是否在厨房对他来说就变得无关紧要了。
他们扭打在一起。瑞拉在反抗的时候推了他，他一时气愤，抬手打翻了火上的锅。锅里的热油就这么溅到了瑞拉脸上，还有因为听见争吵而寻过来的女儿的手臂上。
事实上，她的烫伤比她女儿的更加严重，但她却顾不得管自己，立刻尖叫着抱起女儿冲出家门，请求医生救救她的女儿。
最终，她们都没有什么大碍，只是那两个疤痕，得跟着她们一辈子了。
瑞拉明白，她不能再待下去了。她花了半年的时间去治安所要求与那男人解除婚姻关系，但治安所里的男人们反问她：“哪有男人不打妻子的呢？只是一块烫伤，值得这么大惊小怪的吗？”
瑞拉逐渐放弃了求助，他们的婚姻一直没有解除。
但瑞拉带着女儿逃走了。
她甚至不用四处躲藏，只是去到一个新的地方，找个屋子住下，守着一块田，再养一条狗，她们就能顺利地生活下去。
因为那男人不爱她，也不爱那个孩子。她的消失不过是让她变成人们口中他的“第三个妻子”罢了。
但这样的好日子却没有持续多久。
那男人家里破产了，他变成了没钱的流浪汉，还背负着那个所谓的“诅咒”。他把一切都怪在瑞拉头上，把她看做一次瘟疫，一场灾祸。
他找到瑞拉，让她每个月给自己一笔钱，如果不给，就去骚扰他们刚出嫁的女儿。数年的伤痛就在这一刻冲击着瑞拉的大脑，她拒绝了他，甚至用锅铲打了他，警告他说：要是再敢出现在自己和女儿面前，就把热油倒在他头上，就像当年他对自己做的一样。
那男人憋闷地离开了。这是瑞拉第一次体会到胜利的滋味。
但他仍然不甘心。
他半夜偷偷溜进来，用铲子杀死了瑞拉的狗，打破家里的玻璃，把满是鲜血的小狗扔到熟睡的瑞拉身边。瑞拉被惊醒，小狗的血染红了瑞拉的床单。
而令那个男人没想到的是，他精心策划的报复，也成了他被抓进监狱的契机。
瑞拉的狗是狗狗美容比赛的热门选手，没有了它，相当于没有了奖杯，也没有了荣誉。
镇里的人气坏了，纷纷要求处罚这个残忍无耻的穷光蛋。至此，爱犬的死亡竟才换来了瑞拉的平安。
“是我把他送进了监狱，是我让女儿没有了父亲。”瑞拉捂着脸开始抽泣，“如果不是因为我，她也不会在怀孕时郁郁寡欢，生下孩子后就去世了。她一定是怪罪我，所以才想要离开我，以此来惩罚我。”
出了问题第一时间责备自己，蕾娅见过的大多数女人都是这样的。
“他的下场是他咎由自取，瑞拉，你应该明白这一点。”蕾娅轻轻拍着瑞拉的背，“你的女儿自然也知道，她该有多么幸运，才能有你这个母亲。不然她也不会跟你走，跟你相依为命那么多年，还给你留下了一个小孙女，不是吗？”
“你！”瑞拉抽了口气，惊讶地看着蕾娅，“你是先知吗？你怎么知道我有个孙女？”
“你衣兜里的小袜子掉出来了。”蕾娅指了指瑞拉的衣兜，“上面有她的名字，我看不太清，好像是……露西，是吗？”
“没错……没错。”瑞拉颤抖着拿出那只干净柔软的小袜子，放在手心里揉搓着，“我的小露西，我得把她养大。”
“这才是你来找我的真正原因，对不对？”蕾娅看着那只袜子说道。
“是的，坊主。”瑞拉恳切地说道，“我不识字，做不了印刷的工作，这个我明白。但别的事我都能做，我会打扫，会衣服，我还可以给你们做饭。我是个晦气的女人，除了这里，没有人会收留我……”
“是谁说你晦气的？”听到这两个字，蕾娅想到了自己。她烦躁地对瑟琳娜说道：“瑟琳娜，你知道吗？从前有一个富有智慧的女人，她敢于对所有坏事说一句狗屎，从此以后她过上了幸福的生活。所以，狗屎！真是烦透了。这间印刷坊以后得定个规矩，任何来这里的女人都不准妄自菲薄。”
瑟琳娜忍不住笑起来，瑞拉也瞬间激动万分。
“你、你的意思是，我可以留下吗？”瑞拉紧紧攥住蕾娅的手，“坊主，我可以为你工作吗？”
“很抱歉，瑞拉。”蕾娅叹了口气，注视着瑞拉的双眼，“我很想帮助你，可这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马铃薯印刷坊有三个老板，今天只有我们两个，所以我不能擅自答应你的请求，等见到梅丽尔，我们和她商量之后，再给你答复，可以吗？”
“当然！当然！”瑞拉似乎没有灰心，仍旧感激地说道，“只要你们愿意考虑，我就心满意足了。”
蕾娅望着瑞拉，心里一阵酸涩。
一个女人，她只是想要一份工作，能养活她自己和她的家人，为什么就这么难呢？
“你介意我把这个故事写出来，印刷在报纸上吗？”在瑞拉走前，瑟琳娜拉住了她，询问道。
“你想、想写我的故事吗？”瑞拉一愣，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道，“你是说，写进‘原创故事’这个栏目吗？”
“是的，我想把你的经历写出来。当然，我不会用你的真名，正如我们从前刊登的那些故事一样。”瑟琳娜说道，“哦！不过如果你不愿意的话，我是不会写出来的，更不会印刷出来，这全看你的意思。”
“没关系，我愿意。”瑞拉重重点了点头，“能为你们出一份力，是我的荣幸。”
“你住在哪里？”蕾娅又问。
“就在恩杜尔河旁边的一家小酒馆里，房间很小，但很便宜。”瑞拉说道。
“你天天过来，那你的孙女怎么办？”瑟琳娜担忧地问道。
“有一个好心人，在路上帮我拦住了失控的马，救了我和露西的命。现在她在照顾她，也是她告诉我可以来这里碰碰运气的。”瑞拉解释道。
“好心人？”蕾娅好奇地问道，“是马勒斯顿人吗？她叫什么名字？或许我认识她。”
“不清楚，她不愿意告诉我她的名字，我也不知道她住在哪里。我一到家，她就匆匆离去，话也不和我多说。”瑞拉沮丧地摇着头，“我真想好好感谢一下她。”
“我明白了。”蕾娅说道，“如果有消息了，我们会去找你的。”
“谢谢，小姐们，真的非常感谢。”瑞拉深深鞠了个躬，又用围巾遮住脸，匆忙离去——
“可怜的女人。”在蕾娅和瑟琳娜把一切都告诉梅丽尔后，她感慨道，“那男人真不是个东西。”
“所以你怎么想，梅丽尔老师？”蕾娅询问着梅丽尔的意见。
“什么我怎么想？”梅丽尔拧着手上的抹布，疑惑地说道，“当然是雇佣她了，蕾娅。我们确实应该雇些工人了，不是吗？你没发现我们越来越忙了吗？”
“发现了，”蕾娅一边说，一边从梅丽尔手里接过抹布，擦拭着墨盘，“虽说我们就围着这么一台印刷机打转，但排版、装订都是问题，特别是冬天的时候，我感觉每做一次扫除，就筋疲力尽，坐着都能睡着。”
“那就让她过来吧，她看起来是个勤劳的人。”梅丽尔赞同地说道，“我相信即使她不识字，也能帮我们很多忙。”
“好，我明天就去告诉她这个消息。”话毕，蕾娅望了望专注于排版的梅丽尔。
但她没想到的是，梅丽尔也在这时候抬起了头。两人忽然四目相对，都被吓得一颤。
“哎哟，你干嘛呢？吓我一跳。”梅丽尔悠悠地埋怨道。
“没什么，我就是觉得你精神好了很多。”蕾娅挠了挠脑袋说道，“我之前还担心让你做药剂学的专栏会增加你的负担，让你更加疲惫呢。”
“怎么会？这是我热爱的东西呀。”梅丽尔笑了笑，说话的语气变得更加温柔，“查尔斯的身体好了很多，他正在学做饭，你不知道他在厨房忙活的样子有多滑稽，有时候会把面粉撒得到处都是。不过还好，他自己会收拾，要是我累了一天回到家还看到一片狼藉，那我可笑不出来。”
“做饭？他能做饭吗？呃……我的意思是，这会不会有点太难为他了？”蕾娅疯狂地斟酌着自己的措辞。每次想到查尔斯空荡荡的袖子，蕾娅就没办法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他现在只有一只手，当然很为难。”梅丽尔看出了蕾娅的用意，大方地说道，“但他愿意学，我也不想阻拦。这样也好，我不在的时候，他至少知道怎么煮锅肉汤。其实在做饭这方面，他也不是完全没有天赋。我是说，蕾娅，难道厨房就非得是女人的阵地吗？”
“说得没错，梅丽尔老师。”蕾娅同意道，“有钱人家请的厨师，基本上都是男人，但男人却对自己的妻子说‘厨房是女人待的地方’，这样明目张胆的自相矛盾恐怕也只有一个原因。”
“原因？让我来猜猜。”梅丽尔用手肘撑着工作台，故作苦恼地思考了一会儿，说道：“因为在家做饭这事儿……”梅丽尔顿了顿，继续说道：“没有钱拿。”
“哈哈哈哈，正是如此。”蕾娅鼓起掌来，“由此可见，男人精明着呢。女人喜欢做饭是一回事，把做饭当做她们应该做的事又是另一回事。”
“我同意。”梅丽尔弯下身，准备去提水桶。透过印刷机的间隙，她看到了蹲在印刷机旁专心致志的瑟琳娜，“瑟琳娜这孩子在那里干什么呢？”
“什么？”蕾娅也朝瑟琳娜那边望去，“我说她怎么今天那么安静呢，原来一直蹲在那里。咦？她手上好像还拿着纸笔。”
“我去换水，你去看看她。”梅丽尔说道，“她最近不知道怎么了，有时候会自己一个人在那儿发呆，可能是太累了。你问问她，看她需不需要休息几天。”
“好。”蕾娅答应道。
梅丽尔走后，蕾娅就绕过印刷机，找到了瑟琳娜。即使身边有人走过，瑟琳娜的目光也没有移开半寸，她仍旧执着地留在原地，手在纸上不停地写写画画。
蕾娅蹲在瑟琳娜身边，好奇地问道：“你在看什么？”
“哦，蕾娅！”瑟琳娜一惊，往一旁挪了两步，给蕾娅腾出个位置，“我在看这台印刷机的工艺。你瞧，蕾娅，这个衔接处跟我以前见过的那些机器都不太一样，这样能更省力，我从来没有想过可以这样做，真是太巧妙了。”
“我以为你只会做木雕，没想到你连这种机器都懂。”蕾娅向瑟琳娜投去赞赏的眼神，“不过，你看这些是想干什么？”
“昨天丹尼跟我说，镇政厅的报纸已经供不应求，让我问问你，什么时候再买一台印刷机。”瑟琳娜说道。
“哎哟，真是个只会做梦的家伙，连印出来的东西都不让我卖，现在要扩大规模了，又想起来使唤我了。”蕾娅没好气地说道。
“你可能觉得丹尼这个人没什么本事还异想天开，”瑟琳娜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印刷机，“但我觉得他这话说得也有道理，马勒斯顿正逐渐变成一个中心，临近的几个小镇都派人来镇政厅询问过印刷机的事，是时候该想想扩大规模的事了。”
“但这台印刷机是卡罗尔找瑞德曼斯的工匠定制的，制作时间再加上运送的时间，最快也要等到明年春天，还得先找卡罗尔说明情况才行。”蕾娅烦恼地说道。
“我明白，我个人也觉得现在去瑞德曼斯订购一台印刷机很不现实。而且你说过，这台印刷机花了你二十五的金币，说实话，咱们现在虽然在赚钱，但还拿不出这二十五个金币呢。”瑟琳娜认真地说道。
“所以你的建议是什么？”蕾娅直截了当地问道，“我想你一定是有主意了，不然也不会跟我说这些话。”
“是的，蕾娅。其实我很早以前就在计划了。”瑟琳娜用手掌在印刷机的各个部位比划着，像是在丈量尺寸，“所以我的建议是，咱们不一定非要依赖远在瑞德曼斯的那个工匠。你信任我，我的技术也在日益精进。我想，在搞懂这台印刷机是怎么制作的之后，也许我能自己做一台出来。”
“你说真的？”蕾娅十分惊喜，她瞥了眼瑟琳娜手中的图纸，发现上面画的东西精细而严谨，“真是的，谁敢说我当初拉你入伙不是正确的选择。”
“当然，只是我还需要时间。”瑟琳娜的眼里闪烁着挚诚的光，用笔敲了敲印刷机的一根木腿，“不过更多的印刷机也意味着我们需要更多人手。事实上，那位瑞拉夫人说得没错，我们现在就需要帮手了，我们需要印刷工、装订工，我还需要一个能帮我一起制作印刷机的工匠。”
“我明白，”蕾娅点点头，“这次印刷工作结束后，我就把告示贴出去，或者在报纸上买个广告位，就说我们‘马铃薯’需要更多人来浇水施肥了。”——
新一期的报纸已经送到镇政厅，等待着第二天的发行。忙碌了一整天的蕾娅瘫坐在办公室的椅子上，打算查完账，再回家去。
最近来印刷坊买报纸的妇女越来越多。刚开始的时候，她们还躲躲藏藏的，不想被人看见。但现在，她们已经可以三五成群地走进印刷坊，大声地表示自己要买一份报纸，还要一杯热茶、几块饼干，接着就在印刷坊里坐上半天。
蕾娅听说有镇上几家人还专门针对要去镇政厅还是印刷坊买报纸吵了一架。一些妇女用“罢工”的方式换来了每周半天的清闲。
这其实让蕾娅有了另一个主意。如果印刷坊即将迎来新的工人和印刷机，那么那些供妇女们喝茶听报的空间就会一定程度地受到挤压，而且要是她们来得不凑巧，印刷机正在工作，那么印刷中的声响也会让她们抱怨听不清蕾娅读报的声音。
艾琳诺建议她直接办一个茶话会，一个用来让妇女们放下家务，专心读报的茶话会。作为女子事务会的会长，艾琳诺对这样的事可谓是信手拈来。更重要的是，她不再和从前一样，天天劝说蕾娅结婚了，现在的她，想要帮助蕾娅。
蕾娅同意了，而艾琳诺只用了不到三天的时间就拿出了一个详细的方案。
现在这个方案就好好地放在蕾娅手边。不知为何，望着那叠厚厚的纸，蕾娅感到十分安心。
不过这样的舒心没过多久就被一记破门的重响打破了。蕾娅端着热茶的手被震得一颤，那些溅出的茶汤差点烫到她自己。
“这是什么意思？”丹尼气冲冲地闯进蕾娅的办公室，把最新一期的报纸重重拍在桌面上，“你这条招工的广告是怎么回事？”
“怎么了？我花了钱的。”蕾娅瞥了一眼被捏得皱巴巴的报纸，看向气得脸红脖子粗的丹尼，“有人规定印刷坊的老板不能在报纸上刊登招聘启事吗？”
“我是说这个！”丹尼把报纸推到蕾娅面前，指着一行字嚷嚷道，“我没有不让你招工，可是你怎么能写‘只招女工’呢？真是荒唐，你就不怕镇民们因为忿忿不平而来这里闹事吗？”
“谁会来闹事？”蕾娅装模作样地伸长脖子，看了看门口，又看了看窗外，“除了你，我看不到任何人。”
“那是因为我还没开始售卖。”丹尼一边说，一边用手指点在桌面上，发出令人烦躁的哒哒声，“你难道不了解镇民们的脾气吗？着要是卖出去了，你这个马铃薯的招牌一准要被人砸了。”
“我是杀人了，还是放火了？”蕾娅瞪着丹尼那根讨人厌的手指，“我招个工也能触碰到你们敏感脆弱的神经？”
“那你为什么只招女工呢？”丹尼不解地问道，“你见过哪个工坊里全是女人的？”
“我为什么要招男工呢？”蕾娅理所当然地回应道，“你们男人不是已经人人有活干，有钱赚了吗？怎么非要来我这小小的印刷坊分一杯羹呢？”
“这不公平。”丹尼说道，好似自己是个从天而降的正义使者，“这对男人们来说是极大的羞辱。”
“公平？”蕾娅脑门上的青筋突突直跳，她倏地站起来，斥问道，“你跟我谈公平？那我问你，你们镇政厅里有女人吗？工坊联盟里有女人吗？小镇商会里有女人吗？哪里都没有。在马勒斯顿，哪怕过一只耗子都是公的。女人被你们赶回家，大字不识几个，只知道洗衣烧饭，来我这里买份报纸都要偷偷摸摸的。你现在跟我谈男人们需要公平，不觉得很可笑吗？”
“天呐，蕾娅，你真是不知足。”丹尼惊呼道，蕾娅说的话，他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你不想在家舒舒服服地当个妻子，镇长不顾其他人的反对，让你在镇上开了家印刷坊，甚至还让我来帮你，和镇政厅打好关系，你竟然这样做，让我们伤心。”
“别在我面前假惺惺的诉苦，该死的家伙。”蕾娅毫不客气地说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都干了什么。我告诉你，你休想再来我这里占便宜。”
从第一期报纸发行到现在，人人都感激丹尼给他们带来了印刷机，但鲜有人知道这从头到尾都是蕾娅的主意。他们不知道是蕾娅日日在工坊里辛苦劳作，为了攒钱省吃俭用，为了保证印刷机到时安然无恙，还亲自陪着马车运送。
又或许他们知道，但是并不想承认这样的成就是女人的功劳。
最让蕾娅生气的是，丹尼竟然就这样洋洋自得地接受了这一点，收取了所有人的赞赏和关注度。在他把蕾娅她们的功劳都归到自己和镇政厅身上后，还要大摇大摆地跑到印刷坊来指导工作。
尽管他私下会抬举蕾娅一两句，但也只是同事间的恭维，并非有力的澄清。马铃薯三人组不得不心力交瘁地向每一个来印刷坊的女人解释丹尼并不是这里的老板。在听到真相后她们有些人恍然大悟，有些人仍持怀疑态度。而男人们则无论如何都认为这家印刷坊没有一个丹尼是绝对办不起来的。
然而默默地接受这件事不是蕾娅的性格。他已经对丹尼忍无可忍，对自己父亲非要让丹尼插手印刷事务这件事同样也不想再忍受。
因此，她决定不再让丹尼参与印刷工作，甚至不让任何男人插手她们的事业。
“万众瞩目的书记官，丹尼·米勒大人，你可真有出息，感谢你为马勒斯顿带来了印刷机，带来了油墨，带来了报纸，带来了只有神明才有资格赐予的光明。”蕾娅讽刺道，那些怪声怪调就像密密麻麻的尖刺，戳在丹尼的心头。
“原来如此，这就是你这么做的原因。”丹尼愤怒地点着头，用一种掌控全局的语气指责着蕾娅的行为，“你不甘心，你看不惯镇民们对我的赞扬，认为无论是印刷机，还是《马勒斯顿周报》都是你的功劳。”
“难道不是吗？”蕾娅越发觉得丹尼可笑，词句如弹珠般蹦出。她指着丹尼质问道：“是你在佩洛姆印刷坊当了那么久的印刷工吗？是你花了二十五个的金币买下印刷机，并千里迢迢地运到马勒斯顿来的吗？还是说我现在用的任何一个字模和油墨是出自你手了？”
“你真的很自私，蕾娅，没有我的保护，你甚至不能平安地到里奇城，更别说把印刷机带回来了。”明明是他理亏，丹尼却更加盛气凌人，“如今你不知感恩，还要把矛头指向我。”
“别避重就轻，米勒先生。”蕾娅嘲讽地笑了两声，“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还妄想把不相干的功劳也揽到自己身上。我想你自己应该清楚，没有你，我会更顺利地在马勒斯顿落脚；没有你，我也不用在深夜把一个呕吐的醉汉搬回他的房间，回来之后还得跟老板娘鞠躬道歉；没有你，我的人生会变得更加轻松，我也用不着在这里听你这些无端的诟骂。”
“你要怎么样才肯把那个广告撤下来？”丹尼问道。
“不撤，除非我死了。”蕾娅强硬地答道。
“我在问你，你的诉求是什么？你是想让我跟镇民们解释一下，说这一切都要感谢你蕾娅吗？”丹尼喘着粗气问道。
“不必，你从没有向别人解释过，你甚至都没有尝试一下。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蕾娅说着又要去门口取扫把，“我手里有卡罗尔给的凭证，需要我贴到布告栏上，或者印刷在报纸上，证明是我花的钱吗？你或许是镇政厅和印刷坊的中间人，但在这里，我才是老板。我最后再说一次，我买的印刷机，就得按我的规矩来。我说了只招女工，就只招女工。”
“你！”
“而且我不止要招女工，我还要停止与你的任何往来。”不等丹尼反应，蕾娅又紧接着说道，“家里如果宴请你，我不会出席。在路上见到你，我会立马转身离开。如果镇政厅执意要让你来和我们印刷坊合作，那我就不再把报纸送往镇政厅。把这话原封不动地告诉我父亲，有任何问题，让他来和我说。”
“你疯了吗？”丹尼难以置信地摇晃着脑袋，他看蕾娅的眼神，就好像是在看一个丧失理智的陌生人，“为了给我难堪，你竟然还要背叛你的父亲吗？”
“好一个望文生义，狗屁不通。”蕾娅阴阳怪气地说道，“不愧是你，大记者米勒，最会颠倒黑白。而且我发现，你这家伙无论怎么侮辱我，都要带上我父亲，是因为这样能让你显得不那么矮小，让你的说辞不再那么苍白无力吗？”
“我只是谴责你这样不尊重自己父亲的行为！”丹尼争论道。
“他到底是我父亲，还是你父亲？”蕾娅反问道，“还是说伟大的丹尼·米勒最爱到处认亲？”
“你！”丹尼终于恼羞成怒，“你真可恶！你不孝顺，不恭敬，不温柔，不贤德。你是讨厌的疯妇，你身上永远散发着油墨的臭味。”
“谢谢你的赞美，米勒先生。”蕾娅夸张而迅速地行了个礼，“我不是为了我父亲买的印刷机，更不是☆仙☆女☆整☆理☆为了你们任何一个人买的，我是为了我自己买的，为了那些女人们买的。因此，我有充分的理由给她们读报，给她们提供工作机会。”
“你瞧，这就是我搞不懂你的地方。蕾娅，我永远不理解你这点。”丹尼挤着眼睛，鄙夷地看着蕾娅，“你到底是哪根筋不对？对着从前厌恶的人微笑，拉着她们跟你合作，然后反过来对我们这些善良的好人恶言相向。”
“你真好意思说自己善良，米勒先生。”蕾娅冷笑道，“况且你根本不需要理解我，你只需要尊重我的想法和选择。但你连那么简单的事都做不到，不是吗？”
“那我们以后结婚了怎么办？”丹尼说道，“你还要这样忤逆我……”
“我们不会结婚。”蕾娅旋即打断了丹尼的痴人说梦，“这真是我见过最烂的求婚了。事实上，就算你给我带来全世界最好最奢华的求婚我也会拒绝。”
“为什么？我以为我们之间早已十分默契，心有灵犀。”丹尼皱着眉头说道，“尽管你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我也同样相信你会改过自新。”
“呸，有病，什么心有灵犀？”蕾娅骂道，“我根本不爱你。你也不爱我。别再自欺欺人了，你真正想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
蕾娅觉得奇怪。一个男人究竟会在什么时候把一个从未对他展现过爱意的女人当作他的所有物？
答案是任何时候，也不需要什么理由，只要他想。
只要他想，他就能肆无忌惮地诘问你、羞辱你，在一切事务上试图指导你、掌控你。
和丹尼一样的那些男人们，他们需要女人，但不需要爱。
“还记得莉莉丝吗？米勒先生，你不该忘记，你要永远记得她。记得你对这可怜的女人做了什么，记得你的无耻和不堪。”蕾娅举着扫帚，铿锵有力地说道，“我警告你，别再来找我了，也不准再到印刷坊来。我的印刷机不能沾染男人，就像你们说的，可能不太吉利！”
第108章
蕾娅原本以为来应聘的女人应该不多, 就像她们从前也不敢来她这里买报纸一样。
但事实证明，她还是大大低估了女人的潜力和对事业的渴望。
她们在印刷坊里大排长龙，一边好奇地观察着正在排字的瑟琳娜, 一边焦急地等待着瑞拉引导她们来到二层的办公室。
这场面试一直持续到晚餐时分, 许多妇女结束后仍在印刷坊里逗留了很久。她们肚子里全是瑞拉准备的点心，一些甚至直到黄昏, 才借着霞光慢悠悠地散步回家。
今天是瑟琳娜留职, 她整理完杂物才准备回家。
星光已然笼罩着马勒斯顿，凉风让瑟琳娜不自觉地打着冷颤。她停下关门的手, 将手伸进衣领里捂了会儿, 才继续推门。
而就在打算上锁时，一个女孩闯进她的视线, 拦住了她。那女孩个子不高，身上看起来没什么肉，但小脸却像个仓鼠般肉嘟嘟的。她顶着乱糟糟的麻花辫, 用力地抓着瑟琳娜的手，喘息未定。
“我来晚了吗？”那女孩上气不接下气地问道，“已经结束了吗？”
“结束了, 德丽莎。”瑟琳娜认出了那女孩。她与那女孩关系不错，望着她大汗淋漓的模样，瑟琳娜耐心地说道：“你是要来应聘印刷工的吗？”
“是啊！”德丽莎伸长脖子往缝隙里望去, 见里头漆黑一片, 失望地垂下了头，“神啊，我就说我不能吃那个饼, 吃了就来不及了！”
“你白天的时候被什么牵绊住了吗？”瑟琳娜笑了笑。
“母亲非要拉着我出镇，说要让我见见谁家的儿子。”德丽莎苦恼地思考了一会儿, 最终决定放弃，“哎呀，我忘了他叫什么名字了。那个媒婆把他夸得天花乱坠的，说他又英俊又才华横溢。结果到了那里才发现，那人比我还要矮，又胖又蠢，母亲都快气死了。”
“你母亲带你过去了？”瑟琳娜的笑容随即转变成担忧，“不是说还要再过一段时间吗？”
“不知道，我也觉得挺突然的。”德丽莎不解地摇了摇头，“唉，瑟琳娜姐姐，你能帮我问问塔维斯小姐，我还有机会吗？真倒霉，要是我不去就好了，真是没一件好事！”
“你还是愿意来吗？”瑟琳娜问道，“你父母那边怎么办呢？”
“母亲和父亲吵了一架，说他眼光太差，不准他再乱找媒婆，哈哈哈哈。”德丽莎乐观地笑起来，“这段时间他们都不会管我了。我跟母亲也说过了，她允许我来。只是我不知道塔维斯小姐还愿不愿意见我……”
“别担心，德丽莎，她一定会见你的。”瑟琳娜肯定地答应道，“明早你再来一趟吧，我带你去见她。”
就这样，在蕾娅以为面试已经全部结束的第二天清晨，梅丽尔带着德丽莎来到蕾娅和梅丽尔面前。
“我不是说我打算在昨天名单里选一个人了吗？”蕾娅愣在原地，和瑟琳娜说着悄悄话，“你怎么又给我带来一个？”
“她很想来，我认为你该给她一个机会。”瑟琳娜也学着蕾娅，用气音耳语道，“她迟到是有不得已的理由。”
蕾娅快速瞥了眼矮小的德丽莎，说道：“她才几岁呀！瑟琳娜，你是要我雇佣一个孩子吗？”
“镇上的一些女孩十二岁就得结婚。”瑟琳娜露出瞬间的急躁，平复心情之后，语气中更添了些悲哀，“德丽莎马上就要十七岁了，是因为她家里人舍不得她，才拖到现在。来这里工作总比马上嫁人要好，不是吗？”
这话说得蕾娅心中一颤。
十二岁就要成为某人的妻子，这对蕾娅来说完全无法接受，更何况这个某人或许比她大几十岁，或许满身臭气，或许嗜酒成性，或许疾病缠身。
“她父母知道吗？”
“知道，我昨晚问过了。”
“她跟你很要好，我昨天已经拒绝了很多人，现在这样算不上走后门？”
“蕾娅，别开玩笑了……”
“是我错过了应聘时间。”而蕾娅和瑟琳娜还在讨论时，德丽莎就一边鞠躬，一边恳求地说道，“但求你给我一个机会，塔维斯小姐。就算今天不行，也请你告知我下次招工的时间，我一定会再来的。拜托你！”
蕾娅朝德丽莎望过去。德丽莎的脊背和坚定的话语都在诉说着她的决心。
蕾娅看了看瑟琳娜，又看了看梅丽尔。二人都不约而同地朝她点着头。
思来想去，蕾娅还是轻叹了一口气，走到德丽莎身边，托着她的手臂将她扶起，说道：“你跟我进来吧。”
蕾娅和梅丽尔并排坐在一起，德丽莎坐在她们对面。她微微颔首，轻咬着下唇，两只手在肚子前摆弄着衣角，将它们打成结又松开，松开了又系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蕾娅问道。
“你不认识我吗，塔维斯小姐？”对面的女孩猛地抬起头，震惊地张大了嘴。
“我当然认识你，德丽莎。”蕾娅无奈地笑了笑，“但我们得走个流程，不然会显得我很不专业。”
“哦，好的！”德丽莎点了点头，“我叫德丽莎·福乐斯。母亲是个针线高手，父亲和两个哥哥都是樵夫，我奶奶……”
“介绍你自己就可以了，德丽莎。”蕾娅的嘴角抑制不住地往上扬，“倒也不用追溯到你奶奶那一辈。”
“哎，好的，坊主。”德丽莎再一次爽快地答应道，“我叫德丽莎，哦，这个我说了。我想来这里找一份工作，我会写故事，我写的字还挺好看的，木匠的活儿也能干一点。”
“为什么想来这里呢，德丽莎？”梅丽尔问道。
“从前我总想去冒险，想走遍所有森林，后来又想拿起斧头，去帮家里的忙。但我父亲说，我不用砍柴，也不用和哥哥们一起去田里看玉米丰收。我只需要好好待在家里，跟母亲学习怎么打整家里这些事就好。”德丽莎回忆着。那些记忆让她怀念，也让她不安。
“我小时候不敢一个人出门，总是要哥哥们带着我。”德丽莎接着说道，“不过现在我长大了，我觉得我可以和哥哥们一样，往家里拿钱了。事实上，塔维斯小姐，我觉得父亲说得不对，我不该待在家里，我应该和你一样，走出去，去写我自己的故事。”
“你以前不敢出门吗？”蕾娅好奇地问道。
“对，我有点害怕，因为……”德丽莎顿了顿，不好意思地说道，“因为有人会偷偷剪掉我的辫子。”
“真讨厌，”蕾娅愤愤地说道，“是哪个坏心眼的小孩？你得告诉我，我帮你治治他。”
“呃……”德丽莎支支吾吾，用闪电般的速度瞟了眼蕾娅，又将目光移向别处，“没有谁。”
蕾娅忽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她的笑容凝固在脸上，而当她转头看向梅丽尔时，梅丽尔憋不住的笑已经告诉了她问题的答案。
破案了，那个坏心眼的小孩正是蕾娅自己。
蕾娅的心又疲惫几分。
“非常抱歉，德丽莎，我不应该欺负你。”蕾娅真诚地为自己没做过的事道着歉，“希望你能原谅我。”
“啊？”德丽莎一惊，意想不到地看着蕾娅说道：“这、这没什么的，塔维斯小姐。也是我不好，我太爱讲故事了，而且那些故事都是你不喜欢的故事。”
“不，德丽莎。”蕾娅坚持道，“错了就是错了，我一定得道歉。我欺负你不是因为你的故事不好，而是因为我当时就是个讨厌鬼。”
“哎，别这么说自己呀，塔维斯小姐。”德丽莎疯狂地摆着手，“只要你现在不讨厌不就行了吗？”
“啊？”蕾娅又被德丽莎的话尴尬得不知所措。她觉得自己现在的表情一定让她看起来像个呆瓜。
证据就是此时的梅丽尔已经在旁边笑得趴在了桌上，肩膀抖个不停。
“哦，不是！”德丽莎懊恼地捂着自己的嘴，“真是难以置信，我在说什么呀！”
“算了算了，德丽莎。”蕾娅长叹一口气，“你能原谅我吗？”
“我……”德丽莎小心翼翼地看向了梅丽尔，“我能原谅塔维斯小姐吗？”
“决定权在你，德丽莎。”梅丽尔擦了擦眼角的笑出的泪水，“就我个人而言，我确实是原谅她了。”
“别笑了，梅丽尔老师。”蕾娅苍白无力地制止着梅丽尔。
然而这反而令她笑得更加欢乐。
蕾娅无可奈可地摇着头，德丽莎也因此松泛了许多。她从包里翻出了厚厚一叠纸，递给蕾娅，说道：“塔维斯小姐，这是我写的故事。”
“这么多？”蕾娅讶然道，“福乐斯家不愧是故事大王。”
“真希望这名号有一天也能传到我头上。”德丽莎说道，“不过塔维斯小姐，你别误会，我可没有妒忌我的父母和哥哥们。我是说，我希望我变得和他们一样好。”
“你已经和他们一样好了。”蕾娅一边读故事一边说道，“或许你比他们更好，只是没人发现罢了。还好，今天被我发现了，不然我们《马勒斯顿周报》得错过这个人才了。”
“哎哟，塔维斯小姐，你真是太会夸人了。”德丽莎有些害羞，低着头窃喜，“总之，请你考虑考虑吧，无论结果如何，我都接受。也谢谢你，梅丽尔老师，谢谢你们给我这个机会。”
“好。”蕾娅刚答应完德丽莎，就用力地拍了下身旁梅丽尔的小臂，嚷道：“天呐，梅丽尔老师，你是第一天学会笑吗？你到底要笑到什么时候啊？”
“哈哈哈哈！”霎时间，整间办公室都没有了所谓“面试”的紧张氛围，留下的只有欢声笑语。
然而桌上一片和谐融洽，蕾娅的耳边却突然传来一阵喧嚣。
“你听到什么了吗，梅丽尔老师？”蕾娅警惕地说道。
“听到了，”梅丽尔慢慢收起了笑容，也是满心疑惑，“像是一群什么动物往这边过来了。”
整齐的踏步声越来越近，就像轰隆的雷声。没过多久，那些脚步声就势浩大地停在了附近。蕾娅站起来，刚刚抬眼，就看到了门口急匆匆的瑟琳娜。
“怎么了？”蕾娅问瑟琳娜，“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男人们……”瑟琳娜还来不及喝一口水，气喘吁吁地说道，“一群男人往这边过来了！”
第109章
丹尼决定报复蕾娅。他的报复方法就是把那些报纸都卖出去, 而他则不对男士们的怒火与怨言作出任何类似阻拦的行动。
果然还是男人最了解男人，他们的团结程度也大大出人意料。
不知商量了多久，他们挑了个好天气, 成群结伴地来到印刷坊, 把大门围了个水泄不通。
凡是读过上期报纸的男人都来了，高矮胖瘦, 形状各异, 脚下踩着厚厚的靴子，手里拿着锄头、铲子、斧头, 甚至是拴马绳。
他们争先恐后, 一个挤着一个，粗糙的帽子相互摩擦, 浸出汗渍的衣衫黏在一起。他们手腕上都系着脏兮兮的布条，布条上用暗红色的染料画着什么图案——那是他们志愿相同的标志。他们肆意拥抱、前行，对任何挡路的东西都满不在乎, 一脚踢开。
他们叫喊着，齐声念着口号，一些人甚至唱起了激昂的战歌, 汗水滴进眼睛里，牙齿碰到牙齿，伴着凶残的节奏, 又唱又跳。
不得不说, 这样的阵仗着实让蕾娅吓了一跳。
蕾娅她们赶到门口时，男人们的歌声还没停下。门口只有瘦弱的瑞拉一个人拦在那里，而无论男人们怎么向前迈步, 她都不曾有丝毫挪动。颤抖的声音透露出她的恐惧，但她仍张开双臂, 高呼道：“别想踏进来半步！谁都不准伤害坊主！”
“蕾娅·塔维斯！”为首的那个男人咬牙切齿地喊着蕾娅的名字，“你给我滚出来！如果你还是马勒斯顿人，但凡你还有点良心，就到我们面前来，看着这一双双愤怒的眼睛，解释你的行径！”
回声响彻整个印刷坊，他慷慨激昂得就像在完成一场革-命。他每说一句话，周围的群众都会高声附和，并且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
蕾娅观察了他们很久，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那就是他们虽然一个比一个躁动，但他们都反常地聚拢在一起，没有第一个人掉队，也没有一个人做出比怒吼更过激的事情来。若说这是一场针对蕾娅和马铃薯印刷坊的讨伐，那么这场讨伐未免也太井然有序了一点。
蕾娅轻轻拍了拍瑞拉的肩膀，示意她到自己身后来。瑞拉原本还要继续做个坚定的守城护卫，但在梅丽尔和瑟琳娜的劝说下，她还是退了回来。德丽莎也和她们站在一起，在背后支撑着蕾娅。
蕾娅环视一圈，清了清嗓，问道：“是谁让你们来的？”
“没有谁，我们都是自愿来到这里的。”那男人鄙夷地看了眼蕾娅，说道，“我们有权维护自己的权利。”
这些家伙根本就是被撺掇过来的，罪魁祸首虽然没有出现，但蕾娅已经能猜到个大概。
“什么权利？”
“获得一份工作的权利！”
“你的意思是，你也想要来我这里做一个印刷工？”蕾娅忍不住笑了出来。
“我不想！”那男人高声抗议道，“我看文加quN幺五尔二七五二爸以是个铁匠，哪能跑到这里来，窝在女人堆里？”
“既然不愿意，那你跑到我这里来干什么？”蕾娅又问。
“我不愿意，不代表其他人不愿意。”那男人义正辞严地说道，“你剥夺了其他男人的工作机会，我必须为他们发声。”
“对！正是如此！”男人们纷纷回应道。
那男人高昂着头颅，大义凛然，认为自己就像是神明派来的审判者。他满口公平正义，呐喊着捍卫与守护。旁边的人也十分情绪化，原本还面目狰狞地讨伐着蕾娅，听了他的话，又感动地硬生生挤出几滴热泪。
在这一刻，他们血脉相连，他们变成了异父异母的亲兄弟，他们的手放在了同一根金光闪闪的权杖上。
“我没有剥夺男人的工作机会，”蕾娅冷静地说道，“我只是给女人提供了工作机会。这是有本质区别的，不是吗？”
“这不对，”他递出一张报纸，嚷嚷道，“这又不是找奶妈，你不能在招聘启事上写‘只招女工’。”
他们就是这么无赖，这是蕾娅早就知道的事。
所以蕾娅打算换个思路，不能让他们咬死在蕾娅发出的广告上，要把问题转嫁到他们身上，牢牢掌握主动权。
“哦，先生。”蕾娅接过报纸，拿着它反复观阅，故作委屈地说道，“听你这么说，我才发现自己的不是。”
“你终于意识到了？”那男人眼中闪过一抹狡黠的光。
“是的，先生。”蕾娅说道，“我发现我实在是太傻了，我以为招工的广告必须要加个像这样的限定条件呢。”
“谁跟你说的？”那男人眯着眼睛追问道，“我们干了那么多年了，发过几百条招工的告示，从没有这样的规矩。”
“啊？是吗？”蕾娅天真地眨了眨眼，“那这位先生，为什么你的打铁铺没有女学徒呢？难道你招工的时候没有写‘仅限男人’吗？”
“什么？”那男人懵了一瞬，明显是被蕾娅抛回的问题打了个措手不及。他愣了几秒，身后不知是谁推了他两下，他才回过神来，继续说道：“女人哪有打铁的？你见过哪个铁匠是女人？倒是你这里，全是女人，你还非要招女工。这就像是一个家里缺少了顶梁柱，用不了多久就会垮掉的。”
蕾娅不屑地笑了笑。她真是受够了他们这套荒谬的理论了。
在男人多的地方，他们总是会说：既然这里都是男人，那就说明这里是男人的天下，女人不适合这里。但在女人多的地方，他们又会说：女人那么多怎么行呢？你们一定需要一些男人的指引，即使那些男人根本没有你们优秀。
“那男人哪有搞印刷的？”蕾娅立刻接话道，“你看我这里的印刷工，不都是女人吗？我向你学习，了解到原来职业也有性别门槛，那么你怎么能说我效仿你的做法是错误的呢？”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呢？”那男人的面颊气得扭曲起来，“谁跟你说印刷的活计只能女人来干的？”
蕾娅思考了一会儿，说道：“不清楚，但应该跟和你说打铁的活计只能男人来干的是同一个人。”
“你！”那男人的拳头已经挥起。
而就在梅丽尔她们纷纷上前，想为蕾娅挡下这一拳时，从不远处传来了一个威严的声音。
“你们在干什么？”
人群四散开来，为那个声音开出了一条道路，几个穿戴整齐的身影走上前来。
那几个身影越来越清晰，也让蕾娅的怀疑变成了现实。
蕾娅很好奇，按理说这事发生得突然，那丹尼怎么就能带着乔森来得那么凑巧呢？
“我问你们在干什么？”乔森站在人群面前，铁面地重复道。
“我们……”趾高气昂的男人瞬间变成了烈日下干瘪的黄花，“我们在进行一些……交涉……呃，沟通。”
“是斧子能说话，还是锄头能写字？”乔森斥骂道，“你们就带着这些东西来沟通？”
“镇长，是您的女儿先做错了事……”人群中，一个微弱的声音飘出来。
“蕾娅·塔维斯是个商人，有问题你可以去镇政厅，去小镇商会举报。”乔森朝各个方位厉声道，“挥起拳头要打破她的头算是怎么回事？动动你们的脑子，都给我回家去！”
男人们冷着脸，面面相觑。他们不服气，却又惧于镇长的权威。
“好了！快回去吧！”丹尼突然蹦出来吆喝道，“你们都听到镇长的话了！都回家去！”
而比起乔森，丹尼说的话似乎更管用些。他大肆挥动着手臂，招呼人群散去，东奔西跑，忙碌不已。
但这不过是贼喊捉贼，蕾娅一清二楚。丹尼自以为很高明，但在蕾娅眼里，他的愚蠢已经从身体里溢出来了。
瑟琳娜也意识到了什么，直接凑到了蕾娅身边。
“我听说了那天他来印刷坊的事，”瑟琳娜敏锐地说道，“你觉得是丹尼……”
蕾娅不屑地瞟了眼丹尼，接话道：“我觉得不是。那家伙不会出面组织这群乌合之众来我们这里闹事，如果我父亲知道了，他那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形象就全毁了。”
“那会是谁呢？”瑟琳娜疑惑地说道，“难不成丹尼真会好心到请镇长来为我们解围？”
“虽然不一定是他主导的，但他一定知道，或许还算半个同谋。”蕾娅分析道，“我的意思是，他在马勒斯顿没有那么大的号召力，所以他一定会依赖一个如今饱受爱戴的人。”
“啊！”瑟琳娜一惊，恍然大悟道，“他们手腕上的布条！”
“没错，”蕾娅点点头，仇恨地斜眼望向那一排排远去的、黑黢黢的手腕，“虽然皱起来看不清了，但我在里奇见过那种标记。该死的杜利亚！他似乎想把猎巫人发展成一个组织。真是瞧得起我，为了教训我，马勒斯顿的两大混蛋竟然私下联手了。”
“你是说丹尼也跟他狼狈为奸了？”瑟琳娜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太糟糕了，难不成杜利亚先生也想把丹尼变成一个猎巫人吗？”
“我不知道他们的来往深入到哪一步了，但至少丹尼享受了这此的成果，而且还很得意。”蕾娅看着丹尼忙碌的身影频频作呕，“你看着吧，等那些闹事的人打算走了，他一定会来跟我们讨赏的。”
第110章
果不其然, 在男人们一个个离开之际，丹尼很快就开始偷偷摸摸地往后退，直到和蕾娅她们站成一排。
“我提醒过你的, 蕾娅。”丹尼洋洋自得地说道, “你瞧，你搞砸的事, 最后还是得我们来收尾。”
丹尼始终认为蕾娅是脆弱的。即使她一个人在里奇城的印刷坊里打拼, 即使她千辛万苦带回了一台印刷机，她也依然是脆弱的。他总是在同情着蕾娅, 就像他也一样同情着梅丽尔, 同情着瑟琳娜，同情着每一个女人。
他认为自己非常善良, 悲天悯人。但他可能永远也不会理解的是，他的这种同情极具优越感，就像是高位者的施下, 一种目的性极强的恩泽。所以当蕾娅明确表示不需要这种同情时，他会变得愤怒，变得烦躁, 将这种拒绝理解成一种侮辱。
总而言之，他受不了自己的男性魅力被一种比他认为更为低劣弱小的生物丢弃在一旁。
“我也提醒过你的，米勒先生。”蕾娅嗤笑道, “你又到印刷坊来了, 而且还给我演了这么一出大戏，真是辛苦了。”
“你说什么？”丹尼心里咯噔一下。蕾娅真是没想到，他竟然还觉得自己的计划天衣无缝。
“没听清？”蕾娅强调道, “我说过你再来印刷坊，我会怎么做吧？”
下一期的报纸, 蕾娅不会往镇政厅送了。
“你敢？”丹尼怒视着蕾娅，嘴硬道，“镇长还在前面呢。”
“镇长的报纸也是我印的，来和我辩论之前请先整理好因果关系，‘逻辑先生’。”蕾娅讽刺道。
“你坚持要这样做的话，只怕刚才的事会再次上演。”丹尼威胁道。
“那下次你们可得演得再像一点。”蕾娅冷漠地说道，“你和杜利亚，谁是演员，谁是剧作家，下次记得先分好角色。”
“我总有办法拿到报纸。”丹尼笃定地瞄了眼印刷机，关于与杜利亚勾结这件事，他也没有打算正面回应，“你别以为能拿这件事来威胁我，大不了镇政厅再花钱从别的地方买一台印刷机来。”
“随你怎么做，”蕾娅翻了个白眼，“但你最好别做出什么违法乱纪的事来，米勒先生。千万别忘了，你们是镇政厅的高官，是最有品味的绅士。而且我们印刷坊的规矩是，一旦出现了偷油吃的耗子，就要拿个麻袋套起来，一棍一棍地慢慢打死。哎，米勒先生，你听过老鼠死前的叹息吗？就像这样，吱——”
“蕾娅。”乔森打断了蕾娅，也剥夺了丹尼发作的机会，“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蕾娅狠狠挖了丹尼一眼，才跟着乔森来到一旁。
她当然知道乔森要说什么。现在最好的方法无非就是再登一次报，对那则公告做出澄清，证明马铃薯印刷坊并不“歧视”男人。
“我不会发声明的，父亲。”蕾娅决定先声夺人，“如果你是想跟我说这个的话，我得先说好，我是不会改变主意的。”
“那你就不能再在报纸上登广告。”乔森似乎已经看出了蕾娅的想法，丝毫没有惊讶之情。
“这有什么依据吗？”蕾娅不甘地问道，“就因为我招女工，所以失去了打广告的权利？”
“如果你不想天天被那些人骚扰的话，只能如此，我的女儿。”乔森无可奈何地说道，“有时做生意就是那么难。”
“女人做生意就是那么难，”蕾娅反驳道，“父亲，你大概是想说这个吧。”
“你真的不想让丹尼再来印刷坊了吗？”乔森略显遗憾地说道。
“不是不想，是不准他再来。”蕾娅说道，“父亲，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我和他不对付，为什么你还要抱着这种无谓的希望，一次又一次地试探我的底线呢？”
“可你小时候不是挺喜欢往米勒家跑的吗？”乔森纳闷儿道。
“我小时候谁家都跑。”蕾娅说道。
这不过是蕾娅这个角色又一个讨厌的人设之一——她就喜欢往男人堆里扎。
扮演一个追逐男人又痛恨女人的烂角色已经让蕾娅感到厌烦疲倦。
“蕾娅，你……唉，算了。”乔森望着眼前这个更加“叛逆”的女儿，重重叹了口气，“我今天来，不光是为了那群人。我有一个东西要给你。”
“什么东西？”蕾娅问道。
乔森从口袋里摸出一个信封，递到蕾娅手上，说道：“这个。上面写着塔维斯的名字，我猜想应该是寄给你的，但是信送到了镇政厅。”
蕾娅接过信封，仔细一看，才发现上面的来信地址竟然是西伦村。
西伦村是约瑟芬的故乡，那这封信跟约瑟芬又有什么关系？
想到自己与约瑟芬那次充满疑问的离别，蕾娅的心怦怦直跳。她紧张地打开那封信，却发现里面是一则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广告：
奔跑！奔跑！跨越西东，翻山越岭，飞毛腿送信服务，让你不再错过任何大事小事。
蕾娅忍不住悄声“哈？”了一声，又读了一遍。
不止内容令人疑惑，写字用的墨水也十分古怪，黑中泛红，还闪着些银光。蕾娅凑近闻了闻信纸，发现上面有一股幽幽的花香，甚至还有一股淡淡的……奶油味？
“是谁给你写的信？”乔森侧着脸，好奇地问道，“西伦村离这里可太远了，你怎么在那里还有熟人？”
“是个广告，父亲。”蕾娅心事重重地说道，任由乔森从她手里拿走了信件。
“飞毛腿？”乔森迷惑地反复检查着信纸和信封，好似能从缝隙里倒出什么真相来，“西伦村的广告都打到我们马勒斯顿来了？”
“或是就是为了显示自己是‘飞毛腿’吧。”蕾娅敷衍道。
此时她已经没空理会‘飞毛腿’三个字了。因为她闻到那股奶油味的时候就已经在猜测，这封信应该是约瑟芬写给她的。
“父亲，”蕾娅忽然意识到什么，焦急地晃动着乔森的手臂询问道，“这封信是什么时候放在镇政厅的？”
“什么时候？”乔森愣了愣，摩挲着下巴说道：“估计是几天前吧，大概就在上期报纸发出去的当天，我记得当时特别忙，我都没空理会这些信件。”
“见到是谁来送信的了吗？”蕾娅问道。
“信差呀，还能是谁？”乔森理所当然地答道。
“是个女的吗？”
“什么女的？老方吉呀！他都在马勒斯顿干了多少年的信差啦！”
“送来的时候只有这封信吗？方吉先生送信来的时候说过什么吗？”蕾娅更加着急攥住了乔森的袖子。
“哦！你怎么知道他有话说？瞧我，都给忙忘了。”乔森用手掌搓着额头，“老方吉说，原本这封信的信封上还贴着一块破布，但是他信件太多，不知道什么时候给弄丢了，还问我需不需要赔偿。我心想一块破布而已，有什么值得赔偿的呢？”
“破布！”蕾娅心中惊颤，连忙抢过乔森手上的信封，仔仔细细地又翻看了一遍。
终于，在信封背后，她找到了残留的一点点红色颜料。
“她想要提醒我……”蕾娅喃喃自语道。
“你说什么呢，甜心？”乔森眯着眼睛，不解地问道。
“她想要提醒我，她早就知道了。”蕾娅激动地重复道。
这封信就是约瑟芬给蕾娅的，但她收信人那里只写了“塔维斯”三个字。老方吉以为这封信是给乔森的，所以才送到了镇政厅。
约瑟芬在试图提醒蕾娅注意那群绑着“杜利亚猎巫集团”标志腕布的人。
在这一瞬间，兴奋与猜疑通通涌进蕾娅心里。她把那封信紧紧捏在手里，信纸上微小得仿佛不存在的突起就像约瑟芬那张永远没有什么波澜的脸。她正是用这样的一张脸，对蕾娅说了两个字：小心。
蕾娅对这一切了然于胸，将约瑟芬的信好好收进了怀里。
“一张广告你还要收着吗？”乔森疑问道。
“他们西伦村的人很会打广告，”蕾娅对乔森说道，“或许我能借鉴借鉴。当然，前提是我还能在我——自——己的报纸上打广告。”蕾娅故意拖长了几个音。
最终，发表声明的事在蕾娅的坚持下不了了之。乔森和丹尼走后，挑事的人也尽数散去，留到最后的，只有一个马勒斯顿著名的无业游民。他瘦瘦高高，因为常去地里偷东西吃被沃里安抓到过很多次。
他默默躲在印刷坊门口的石墩后面，一只手牢牢护着一个缝补过的口袋。蕾娅知道，他一定在这场人潮里收获颇丰。
“呸！”那瘦高个盯着蕾娅，走上前来啐了一口，又用另一只空闲的手从兜里摸出一个鸡蛋，用力地扔向马铃薯的招牌。
“啪”的一声，鸡蛋被砸个粉碎。黏糊糊的鸡蛋液带着两片蛋壳，滴在蕾娅的脚边。
“什么东西！”瘦高个又骂了一句，紧了紧手上的布条，才摇摇晃晃地离去。
“你觉得我们有必要把牌子拆下来清洗一下吗？”瑟琳娜来到蕾娅身边，抬起头，望着招牌问道。
“没有，”蕾娅没再多望一眼，就走进了印刷坊，“鸡蛋跟马铃薯还挺配的，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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